房间里, 秦书炀不由分说撩起贺光徊衣服。

  胸腔一侧白皙的皮肤上赫然出现一块突兀的淤青,中央甚至已经隐隐泛出紫色。

  不仅如此,贺光徊整个身体都沁出一层黏糊糊的汗液。这使得他整个身体乍摸上去凉冰冰的, 可指腹停留在他身上久一点, 又能清晰地感觉到他周身因为高烧正灼热着。

  触碰到淤青的部位时, 秦书炀听见贺光徊闷闷哼了声,脸上的表情愈发痛苦。

  秦书炀愧疚极了, 他身体异常僵硬, 以至于下颌颤抖非常明显。此时此刻, 已经不能用思绪混乱来形容秦书炀, 他急得都不知道应该先做什么。直到看到床头柜上放着的退烧糖浆,秦书炀空白的大脑才厘清一丁点。

  秦书炀站起身从衣柜里帮贺光徊新找了套衣服,又万分小心地把贺光徊扶起来一些。

  他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砸, 贺光徊都看在眼里。实在不愿让秦书炀再难过,起身时贺光徊紧咬着牙关没发出一点声音, 只是眉关紧锁着, 下颌绷得死紧。

  “炀炀……”贺光徊难受得闭了下眼睛, 又慢慢晃了晃脑袋,他缓了好一会才觉得自己能重新发出声音,“这衣服太厚了……”

  秦书炀没停手,仍旧一手撑着贺光徊一手笨拙地替贺光徊把干净的衣服拉开拉锁。

  他哑声解释道:“听话, 不然一会出门会冷的。”

  秦书炀要带贺光徊去医院,就单穿一身睡衣肯定不行。

  贺光徊摇摇头, 肋骨尖锐的疼痛让他无法坐稳,整个人瘫软地缩在秦书炀怀里。他费劲地抬手推了一下秦书炀手里已经敞开来的衣服。

  “不去了……”

  肢体牵动时他肋下的疼痛就更加明显, 尖锐得疼痛明目张胆地扯着整个上半身的每一根神经,叫嚣着剥夺掉贺光徊除了疼痛外所有的感知。

  “太折腾了。”贺光徊呼吸不匀, 说话连喘带歇的,“外面药箱里有喷雾剂,你帮我拿进来随便对付一下,如果明天还那么疼再去医院行么?”

  以对父母的了解贺光徊知道他们只是一时没回过神来,等他们冷静下来得知秦书炀要带自己的儿子去医院,那今晚外面就是下刀他们都会跟着去。

  对现在的贺光徊来说,比起父母给的精神压力,身体上的疼痛虚弱还得往后稍稍。

  他不想大半夜自己已经这样,还要打起精神来应付父母。

  无论接下来父母的反应是崩溃还是心疼,他都没那个精力折腾。

  贺光徊推了推秦书炀的手臂,倦乏地开口:“你把他们送走,然后就回来陪我睡一觉好不好?我太冷了,你不焐着我我没法能睡着。”

  房间门紧锁着,客厅里的汪如芸已经从呆愣变成了低声啜泣。

  此时身体健康的她也和房间里虚弱的贺光徊没什么区别,一点平衡能力都没有,东摇西晃地瘫坐在沙发上。要不是贺求真和李淑娴坐在她两边帮她撑着身体,她估计已经要滑翻在地。

  秦书炀的怒吼声从不远处的走廊传来,一开始大家都没听清,只是因为动静所有人都将头抬了起来。

  再下一句,连眼神空洞的汪如芸都听清了。

  ——“让他们自己滚,这老子的家,他们在这呆着干嘛!都滚!”

  ——“凭什么在老子的家里伤害老子家人。”

  没听清还好,听清了汪如芸更受不了了。她抖了一下,好像吓坏了。而后后知后觉地抬起头来,抓住丈夫的手。

  汪如芸眼泡都哭红了,昔日漂亮的眼眸现在又红又肿,她哭着对贺求真说:“老贺……我没有……”

  “我多疼他啊。”

  后半句她脸又朝向了李淑娴。

  平素汪如芸从来不屑说这些话。作为一个骄傲的女人,她不屑诉说自己的难处,作为一个母亲,她觉得这些事是理所应当的。

  这两句震天响的控诉连同先前的打击让汪如芸所有的矜持体面荡然无存,不管贺求真如何安慰,汪如芸也无法停止哭泣。

  她捶着胸口含糊哭道:“他早产你知道吗?生下来五斤都没有,在保温箱里住了一个多月。我妈让我坐月子,我哪有心思坐月子啊,肚子上的刀口才好一点我就一瘸一拐地去看他。怕他喝不到母乳以后身体更差,我天天挤奶给他送过去。这些别人不清楚,老贺你还不清楚吗?怎么能说我伤害他,说我不爱他。”

  汪如芸是少数一批正儿八经从医学院里念完五年年大学本科毕业的护士,这样的出身足够让她在一群中专毕业的小姑娘里拔得头筹。

  但她当了普通护士当了快十年,一直到贺光徊快小学毕业时她才晋升为市一院急诊部的护士长。

  那会所有人都觉得汪如芸没什么事业心,毕竟和她同一批分进来的都已经去了行政大楼,只有她才刚刚当上一个小小的护士长。

  没想到短短三年,汪如芸就顶到了护理部主任,还私下拿了个非全日制的护理学硕士学位。

  汪如芸不是没有事业心,是因为幼年的贺光徊身体实在太糟糕了。

  因为早产贺光徊整个学前阶段抵抗力都很低,三天两头就发烧感冒,时不时还会过敏长一身的疹子,拉肚子肠胃不适简直就是家常便饭。

  只要孩子一生病,汪如芸的心思就不在工作上了。

  两口子在没生孩子前攒的年假在贺光徊出生第二年就已经全部用光,后面即便扣工资被领导当着所有人面单独拎出来点名批评也要请假。

  为了让贺光徊能有更好的生活条件,贺求真甚至顶着被举报的风险在家开小班儿。

  汪如芸就更是了。担心医院细菌病毒多,她回到家不敢直接进门。老小区每家每户防盗门外还有还有一道铁门,汪如芸每天到家门口得先站在两道门中间把衣服换了,再用消毒洗手液搓一遍手才敢进门抱孩子。

  贺光徊的整个童年阶段汪如芸夫妻俩都没有彻头彻尾地好好休息过,早前夫妻俩总要有一个陪着贺光徊睡觉,这样贺光徊半夜发烧的时候才能第一时间知道。

  后面别人家连兴趣班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夫妻俩又从牙缝里省出来一笔钱给贺光徊报了体育兴趣班和他自己喜欢的画画。

  眼见儿子身体一天比一天好,夫妻俩发自内心高兴的同时还是没有闲下来的机会。周中辅导作业,周末兴趣班接送都需要精力和时间。

  他们兢兢业业,一刻没有松懈,最大也最小的心愿就是贺光徊能长成一个优秀的人。

  可老天偏偏最爱和他们夫妻开玩笑,十四年前掴一掌,十四年后又掴一掌。打得她们一点还手能力都没有,双双瘫倒在地,一呼一吸都觉得困难。

  汪如芸哭得撕心裂肺,她紧紧抓着贺求真的小臂倒在贺求真怀里歇斯底里地问贺求真:“怎么能说我不爱他,怎么能说我伤害他呀!”

  李淑娴始终不忍心,向丈夫递过去好几个眼神。秦兆丰一开始还在气头上,李淑娴怎么递过来的眼神,他就怎么还回去。加上汪如芸实在哭得他心里不是滋味,几个来回后秦兆丰渐渐败下了阵来。

  他面色不霁地干咳了两声,开始在客厅里翻箱倒柜地找东西,然后拿着两个小罐子走出客厅。

  房间门被吱呀推开,秦兆丰抬着盆热水走到主卧,脸仍旧铁青着把塑料盆往床头柜上放。放水盆的时候他动作有些重,盆里的水晃荡出来溅了他和秦书炀满身。

  秦书炀猛地抬起头来,眼底的血丝加剧了他的凶相。他将贺光徊紧紧护在怀里,胳膊微微抬起来,俨然一副戒备的状态。

  秦兆丰啧了一声,十分不爽地吼了回去:“你别给我这副架势,难不成你还要打你老子我?!”

  贺光徊看不清两个人的表情,生怕又闹起来,只能忍着难受死死地拉住秦书炀。

  “小贺你别拉着他,”秦兆丰满脸通红,刚顺下去的气又堵到了嗓子眼,喘着大气地骂道:“我倒要看看龟儿子今天要啷个嘛!”

  贺光徊哪敢放手,他努力地从空隙里伸出手臂抓住秦书炀的胳膊往下压。

  “炀炀,不闹了……”他直起一点身子,另一只手死死地压着肋部,断断续续地劝秦书炀:“进门前……进门前我和你讲过的……你忘了吗?”

  贺光徊眼里全是散不开的雾气,他唇上丁点血色没有,反倒是颧周因为发热的原因而浮着一圈不自然的酡红。饶是这样,贺光徊也还在牵强地扯着嘴角对秦书炀笑着。他的手原本是压着疼痛的部位的,见秦书炀倏地又开始掉眼泪便松开来,一颤一颤地抬手去擦秦书炀的眼尾。

  “不闹了,太晚了,先让他们回家休息好不好?等……等我好一点,我们再坐下来好好聊,成吗?”

  对长辈所有的谨小慎微是因为贺光徊,不管不顾地怒吼也是因为贺光徊。

  贺光徊说要偃旗息鼓,秦书炀只能哑着握住贺光徊贴过来的手,满是沮丧地闭上眼用嘴唇碰碰贺光徊的指尖。

  重新睁开眼,秦书炀抬头看向自己父亲,不甘不愿地开口:“您到底想怎么样?”

  秦兆丰冷笑了声,“还以为你多能呢。”

  他微微弯下腰敲了敲床头柜,柜子上的水盆正冒着热气,旁边还有一拼云南白药和一瓶退烧药。

  先前都没注意到这些,只在潜意识里记得父亲进来时气势汹汹泼了自己满身的水。

  秦书炀五味杂陈地吸了吸鼻子,视线逃避不敢直视父亲的脸。

  秦兆丰烦躁地摆摆手,“爱要不要,不要倒了。”

  转过脸他看向贺光徊,不自然地开口道:“小贺我不是针对你,换做任何一个人,以现在的情况我都不会同意我的儿子继续和他在一起。这是我一个当爹的最真实的想法。我不怕你恨我,我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的,有什么我就说了。”

  不等贺光徊说什么,秦兆丰又自顾自地点了下头,然后没好气地往秦书炀脑袋上呼噜了一把。

  “当然你们小年轻很多想法我们老一辈的跟不上了,这龟儿子拿自己的前途名声来和我们作对,我们也不能拿他怎么办。但事情不是这么解决的,不是他鬼吼鬼叫扯着嗓子说几句滚这事就算过了。你今天不舒服,那就先好好休息,让他给你上点药。等你好了,心里也想明白了,我们再坐下来谈。”

  贺光徊没什么力气,已经无法直起身来向秦兆丰表达感激,只能拼命地点头。

  他心里清楚,清楚这已经秦兆丰是最大限度的宽容,大抵还是看在他“命不久矣”的份上。

  “您宽限我几天,我一定会给您一个满意的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