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习小护士一手提着早就流完了的点滴瓶, 一手拎着一根肘拐惊慌失措地跑到护士站,她眼睛都抡圆了,说话磕磕绊绊的。

  “护士长, 护士长, 不好了不好了!”

  急诊大楼本来就闹腾, 实习护士这么一喊护士长更是烦得不行。她敲了敲桌子,“你把舌头有捋直了再说话, 这哪儿你不知道吗?吵什么呢!”

  小护士根本做不到, 她内心已经尖叫了一百个来回。

  “就下午我们收进来的那个患者不见了, 送她来的那个人也不见了。”

  此刻护士长还没意识到问题的重要性, 她嗤笑一声,继续对着电脑戳报告,“不见了那就是输完液走了呗, 或者是去卫生间了,这有什么好着急的?你在输液大厅等一会, 等他回来了叮嘱他不要乱跑。”

  “不是呀!”小护士都快哭了, “那人的针水压根没打完, 而且当时送过来的时候又是高烧又是吐的,这万一再有什么事情那怎么办呀!”

  她回忆着下午那会的情景,跺着脚地朝护士长解释:“下午那会张医生给他查体,说等他醒了以后要让他去做详细检查的, 检查单都开好了。他同事有事要先回单位,说一会来接他。明明他睡得好好的, 我都看着呢,我保证我就去了趟厕所, 回来人没了。”

  她手足无措、毫无章法地拎起枕头晃了一下,上面的止血贴被血染得透彻, 猩红地扒在针头上。

  “您瞧啊,这分明就是自己拔的针然后跑了,我就算成绩再差我也不至于拔针都拔成这样。还有他东西都落这了。怎么办啊护士长,我好不容易才有的实习机会。”

  既然是医生叮嘱过的,那就另当别论了。

  护士长将手头的工作扔一边,尽力克制着安抚小姑娘:“你先别急,把医疗垃圾扔了过来把他档案调出来。”

  想了想她又说:“算了,我来找吧,你记得叫什么吗?”

  “记得!”实习护士对这个人的名字影响特深刻,“叫贺光徊。”

  配好针水去帮病人输液的时候她下意识念成了贺光徘,还被病人同事纠正过。

  护士长找档案的手停了下来,她不太确定地扭过头问实习护士:“贺什么?”

  实习护士按照规章剪断输液管,心里还是很着急。

  听见护士长询问还以为是自己没说清楚,索性倒豆子一般交代自己记得的所有。

  “贺光徊,徘徊的徊,听他同事说是蓉大的老师。今天下午四点多一点送进来的,主诉是高热和剧烈呕吐。”

  话音刚落,护士长噗嗤笑了出来,她摆摆手道:“嗨,我当是谁呢,没事了。那是汪主任她儿子,估计是他妈把他接走了。”

  “哈?”

  护士长点了点太阳穴,语气轻松了很多,她顺着时间把贺光徊的档案调出来仔细对了一遍。随后点头道:“是了,就是汪如芸她儿子。你今年刚来不认识汪主任,她退休了。这女的脑壳有包,就是个宝批龙。”

  她用笔尖点了下自己的脑袋,“明明自己也是从急诊出去的,却老觉得急诊细菌多病毒多。以前没少干这种事。那小孩被养得娇贵得很,很小的时候抵抗力不太好,时常有个头疼脑热拉肚子的,都是开了药水回家打。后面长大一点,上小学了,暑假没人帮着带只能带来咱办公室里。七八岁的小孩儿不让人乱走动,一整天都关屋里,搞得小孩儿从小就跟个闷葫芦一样。可造孽了。”

  听护士长这么说实习护士放下心来,红成兔子一样的眼睛总算把眼泪憋了回去,嗫嚅着说了好几句太好了。

  “行了,镇定点,在急诊干活心要定,总是慌慌张张的迟早要出事。”护士长找到机会又开始训人,末了才添一句:“我现在打电话给汪如芸让他把儿子送回来,你把登记本拿来把这件事登记上去,等汪如芸把他儿子送过来再看要不要报上去。”

  本来这种不良事件要上报护理部,还要开座谈会和绘鱼骨图。

  但人能找到,护士长不想把事情弄那么大,毕竟也关系到自己也绩效。她还是想尽可能地压一压,报去护理部对谁都不是件好事。

  ——

  电话响起,贺光徊猛地睁开眼睛,他顾不上头晕,直挺挺地坐了起来抓住手机。还没来得及看清是谁,又因为眩晕和隐隐作痛摔回床上。

  他恍惚地看了一眼手机屏幕,高高悬起的心脏又重重摔回去。

  “喂……”发出的声音仍旧不难听出他现在仍旧虚弱。

  对面是那个今天第一次见面的女编辑,她关切地问道:“贺老师,您现在好点了吗?”

  没等贺光徊回答,编辑惊魂未定地继续道:“我今天和同事出来拿外卖看到你倒在路边,吓死我们了,原本应该陪着你输完液的,但组里临时要开会我就先回来了。现在您还在医院吗?我刚下班,我过来找您。”

  贺光徊摇摇头,反应过来后忍着难受回道:“不用了,我已经回家了,我爱人陪着我,你早点回家吧。”

  “啊,那就好。”编辑心里的愧疚感减轻几分,她关切道:“老师那您先好好休息,工作的事情不急,今天您讲了好多点,这些够我们改一阵子了,等我们先把民用建筑这块改好再对接下一个主题您看怎么样?”

  贺光徊轻声应下,想起今天答应过的事情后又开口道:“图片资料明天好一点后我会发你邮箱里,一会劳烦你给我一个邮箱。”

  “嗯嗯,不急,老师您好点再给也没事的。”

  简单寒暄两句后,贺光徊总算舒服了一点,加之惊恐散去,这会的他才反映过来今天给人家添了多大的麻烦。

  贺光徊:“今天……谢谢你,给你添麻烦了。一会我把今天的医药费转给你,真的很不好意思。”

  贺光徊声音本就很好听,这会软软的听着就更是惹人心疼。

  一般人很难拒绝一个声音好听还有礼貌的人,编辑亦然。她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尖,“不用,也没花几个钱,您没嫌弃我们把图书编辑得一塌糊涂,还给我们找资料我们已经很不好意思了。”

  贺光徊不舒服,讲没两句就被一旁的秦书炀瞪着挂了电话。

  挂断电话,秦书炀重新往贺光徊脑门上贴了一个新的降温贴。

  不管平时打理得多成熟,人一生病脸色差一点,头发再耷拉下来加上这个淡蓝色的降温贴,贺光徊眼瞅着就能小好几岁。

  秦书炀看着他巴掌大的脸上血色一点没有,心酸得不行,没控制住捏了捏他脸。

  “怎么能烧成这样。”旋即秦书炀懊悔地给了自己脑门一下,“早说了不接外地的项目,我就知道一接外地的项目你准没好。”

  贺光徊从被子里伸出手拉住秦书炀的手腕,捏了捏。

  “早上出门的时候已经好多了,估计就是情绪差,最近太忙了,压力有点大。”

  他把今天遇到的事情平静地讲了一遍,有意识地省了一点不太重要的事情。不过话语一省,有些东西自然而然地就变了个意思,秦书炀听上去就没那么揪心。

  出乎意料的是秦书炀竟然没急着像以前那样安抚贺光徊,而是将他抱着坐起来。

  担心贺光徊不舒服坐不稳,秦书炀把所有枕头都塞到贺光徊身后让他靠稳,随后又让贺光徊等一下,没过多久他捧着一个暖水袋进来塞进贺光徊被子里。

  腹部被热水袋暖乎乎地焐着,这让贺光徊好受很多,连带着脸色缓和好多。

  秦书炀就着手里的暖,拉过贺光徊高耸的手背帮他揉着。

  过了好一会,他才缓缓开口问贺光徊:“所以,你在梦里一直说让我找你,就是因为今天心里委屈吗?”

  贺光徊眼睛倏然睁大,秦书炀清晰地看到他抖了一下。

  但贺光徊仍旧没说话,相反还把嘴唇紧紧地抿了起来。

  见状秦书炀轻轻叹了口气,他继续揉着贺光徊的手背,一点没有责怪的意思。

  “小光,咱俩四舍五入算同行,你应该清楚我的工作性质。今天还好,没什么重要的事情,我感觉到不对劲能立马开车回来找你,但往往很多时候我有可能真被困在那回不来。”

  他抬起眼定定地看着贺光徊,维持了一整天的理智瞬间丢盔卸甲。

  “你不知道,我今天一整个下午收不到你消息的时候我有多急。我恨不能让四个车轱辘都变成翅膀飞回来,我今天要是找不到你我能死在路上你信吗?”

  贺光徊闭了闭眼,他不敢看秦书炀的眼睛,思绪却跟着秦书炀的话止不住地点头。

  秦书炀松开贺光徊手,扬手帮贺光徊先把眼尾的潮湿抹掉,“好了,病着呢,先不哭。”

  他温声解释:“我没生气,对你我从来气不起来,能找到你,见你没什么大事我高兴还来不及。所以不哭了好不好?”

  贺光徊不太好意思地偏过头自己有掌心胡乱地抹了把脸,“没想哭的。”

  “嗯。”秦书炀继续好脾气地哄着,“知道我幺幺最有本事了,哪能因为这么点事情就掉眼泪。”

  他说话的方式太像哄小孩儿,听得贺光徊哭也不是笑也不是狼狈地裂开嘴挤出来一个不是那么美观的笑。

  秦书炀整个掌心都覆在贺光徊腮颊上,指头用了点力,温柔但很坚定地把贺光徊的脸扳正过来。

  他的语气还是很温柔,但听上去态度就不是能糊弄过去的态度。

  “所以肯定不是因为这件事而委屈对么?”

  贺光徊重新抿着嘴不敢吭声,心里止不住埋怨自己怎么会蠢成这样。

  秦书炀挑了挑眉,自顾自替贺光徊回答:“咱俩硕士三年,博士四年,工作三年几乎每天都在一起,你生病第一个通知的也是我,那就代表至少这十年里你所有的委屈我是都清楚的。再往前推,本科四年咱俩也很少分开过,唯一没联系的就是大四那个暑假。正好那会也是家里边发现咱俩事情的时候,所以是那会受的委屈对吗?”

  秦书炀分析得有条有理,他说话声比任何时候都要平静和温柔,像一双灵巧的手,轻易几下就解开一团缠着在贺光徊心里很多年的杂乱线团。不管贺光徊愿不愿意,此刻线团下面的东西都血淋淋地摊开来。

  正当贺光徊要开口企图圆一点什么的时候,秦书炀托着贺光徊腮颊的手挪到了贺光徊嘴边。

  “我想你不会说实话,就像前段时间你焦虑担心的事情一样。哦,对,还有今天现在你说的事情,你都会有意地省掉很多东西,最后还会添一句‘炀炀别担心,我都处理好了。’来安慰我。所以这些事情我不该问你……”

  说罢,他站了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在贺光徊还没反应过来时,门口传来很重的一声关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