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霄殿内，鹤发老者用枯木般的手指捻着玉石手串，一颗颗数过，数到不知第几颗的时候，绳子突然从中崩断。
砰砰啪啪——珠子散落一地，有的滚落塌下，有的掉在堂前。其中一颗偏不信命，非要逆风而飞，去往那透了缝隙的窗棂之外，仰望天边如梦似幻的云霞。
殊不知珠子就是珠子，永远也成不了云霞。那泡影般的幻梦终结在了它跳出窗棂之外的瞬间，它没有逆风飞翔，与云霞并肩遨游天界，而是跌落在了尘埃之下，混入了肮脏腥臭的淤泥之中。
沈向冰注视着左清露通红的双眸，没有从中读出任何爱意，只是看到了又一个想要靠旁门左道逆天改命的贱籍之辈。
“别再自我感动了，你这样的，我见多了。你喜欢的不是我，是高高在上的感觉。我之所以将你赶出神殿，是因为你不具备留下来的资质。比你优秀且谦卑的小仙，比比皆是。我要的不是一个崇拜者，而是一个能助我一臂之力的文书。很遗憾，你不是。”
沈向冰抬起食指和中指，轻轻勾了两下:“以下犯上，肆意妄为，罚。鞭二百，逐出仙庭，永世不得再入。”
左清露猛然抬起头来，眼中满是愤怒和不甘，怒吼着，声嘶力竭:“沈向冰，你凭什么！你没有权利这么做！你不能这么做！你会后悔的！你一定会后悔的！”
十二天兵拖拽着左清露，将他带离此地，去往鞭刑的执行地离魂台。天界的鞭刑不同于人间，他们鞭打的不是神仙的躯壳，而是他们的元神。
元神乃神仙的元气所在，修为自此地出，元神受损，难以恢复，甚至有些伤痛根本无法恢复，会一直留在体内，伴随终生。
替左清露行刑的家伙是位老手，仙界有名的刽子手。他的手段一般神仙根本觉察不出，走的都是最隐晦的路数，专挑脆弱的神经下手。一场刑罚下来，不仅叫你扒皮削骨一般的痛，更会重创元神，致其彻底无法恢复。
而这位行刑者，是由沈向冰亲点的。
当沾了毒液的鞭子抽打在左清露元神上的时候，他的愤怒以连天之势席卷而来，烧成了一团永不磨灭的火焰，那火焰当中是沈向冰冷如冰霜的脸。
一鞭接着一鞭，鞭鞭狠辣无情。他死命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直憋到满口都是腥甜的鲜血，止不住从唇缝中流泻出来。但他依然没有喊疼，亦没有求饶。
满场刑罚下来，他身上的汗水已经湿透了脚下的土地。天兵们将锁死他手腕的锁魂钉取下来，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双腿，噗通一声跪倒在了地上。然而，没有一个人上来扶他。
他垂首，凌乱的发丝黏在脸上，肌肉慢慢扯动着唇角，勾出一个怒骂天地的嘲笑。那笑容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终于形变成了狰狞可怖的大笑。
每一次用力，左清露的元神都会跟着狠狠抽痛，但他非笑不可。他笑自己，笑沈向冰，笑这天界，乃至整个六界。他再努力有什么用，还不是被人踩在脚下，任人宰割。
自出生之日起，他的命数便已写在司命殿的仙牌上了，他是生是死，皆不由自己。可这命数是谁来定？还不是他们这些高高在上的伪君子！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你沈向冰就可以端坐神殿，号令千军，凭什么我左清露就只能任你驱使，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这不公平，不公平！
左清露的眼珠爆满血丝，指尖根根扣进掌心，直到淌血。
沈向冰，我记住你了，今日你让我所受之苦，来日我必百倍千倍的偿还给你！我会让你知道，什么才叫真正的命数！
沈喻灵已经很久没有去过神殿了，最近他的活动范围仅限于育幼院和家，两点一线。
曾几何时，这种“百无聊赖”的生活是他最畏惧的，如今他却觉得能够拥有这样的日子，才叫神仙快活啊。
林书宇知道沈喻灵就是林无情的生父之后，他忐忑不安了一段时间。
他一直担心林书宇会做出什么堂皇之举，比如一气之下带着林无情离开，又或是自己一个人离开，彻底消失在他的世界之外。
好在林书宇什么也没做，他只是照旧领着林无情在天界生活，一粥一饭，一日一夜。日子过得平淡如流水，不起波澜。
沈喻灵似乎都已经快要忘了，他在仙庭还是挂有职的，虽说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闲职。
谢千里一道传音送来，召他前去神殿面见神君。
他从衣柜里面拿出许久不穿的圣服套在身上，约束感随之而来。
天界的圣服是神职用来面见神君所穿的装束，有别于传统意义上的仙袍。
仙袍宽大飘逸，色泽光鲜亮丽，样式不拘一格，男男女女，花红柳绿，穿在身上，既养别人的眼，又舒自己的心。
圣服狭窄拘束，由织造局按照每个神职的身形，量体裁衣，量身定做，多一寸都不行。样式单一，自六界区分开来至今，万年不变。穿在身上，既扎别人的眼，又憋自己的心。
但他们说，这是为了朝拜神君所必须做到的恭敬。如果连这种程度的约束都难以忍受，又如何能够耐着性子听从神君对你的吩咐呢？
沈喻灵：全是放屁。
他提步跨过神殿高高的门槛，仰望通天台阶之上的谢千里。这人私下里面向来没有半点神君的威严，正襟危坐在神座上的时候，倒是人模狗样，气场两万八。
“厅鸣掌事，敬拜神君。”沈喻灵嘴上说着最谦卑的话，膝盖挺得像最坚硬的松。
厅鸣掌事，听起来煞有介事，其实就是负责仙庭各厅鸣铃的掌事，是个报时的敲钟人。
谢千里抬了抬手，本想说句“平身”，然后看见沈喻灵压根儿没有下跪，又暗戳戳地把手抽了回来。
“日前我将万花丛作乱一事交由你去处理，此事尚未告结。本君应允妖主为他划‘百花谷’为妖界栖息之地，但他似乎并不满意。我责你为他寻找更为合适的地块，范围不局限于人间，六界皆可。”
沈喻灵耳根微动，偏偏就听见了最后一句，反问谢千里：“六界皆可，天界也可？”
谢千里无奈道：“你若能够说动沈将军，我是没有意见的。毕竟如今天界的地盘是他老人家打拼来的，我们总得尊重他的意思。”
沈喻灵了然，这不是什么难以应付的差事，相反，倒是个出去遛弯散心的好机会。林书宇来天界以后，还不曾回人间看过，更不要说是其他六界了。有这么一个公费旅游的机会，可以带着他和林无情下界游玩，何乐不为。
“领命。”
“另外，我还有件私事需要你去处理。”谢千里从怀里掏出一枚铜章火漆印，弹射而下，沈喻灵伸手将其接住，展开掌心一看，是寄给鬼界鬼宗的信。
这是天界用来传信的专门手段，不见信封，不见信纸，唯有信印。信印锁定特定的收件人，只有收件人亲启，信印才会打开，信封和信纸随之出现。若非特定的收件人亲启，信印则会自内向外燃烧，直接将整封信烧个精光，只字不留。
天界和鬼界的来往不算密集，平时无事不登三宝殿，信也不登。
沈喻灵思来想去，唯有一个可能：“他又欠你钱不还了？”
谢千里白他一眼：“神君有令，按令执行，无需多言，懂？”
沈喻灵表情淡然，看似懂了，实则并不想懂。他将余温尚存的火漆印揣进怀中，转身离开了神殿。
六界舆图悬挂于半空之中，渐渐落于地面，勾勒出高低起伏的山川河流和覆盖其上的冰雪草木。
林无情从房中探出头来，看到硕大无比的六界真景舆图，大为惊奇，叫着跳着窜出房门，跑向沈喻灵身边。
“师傅，你这是做什么呢？”
沈喻灵道:“在六界之内寻找一块山清水秀的地方，给神君金屋……呃，不是，给妖界提供栖息之所。”
林书宇袅袅而来，飘逸的长发裹挟着若隐若现的丝带。他立在舆图之前，认出了人间的范围，有一瞬间的讶异:“人间原来这么小吗？”
沈喻灵解释道:“六界之内，人间所育凡人最为脆弱，经常受到妖魔两界的骚扰。皇帝不堪其扰，向天界求助，历经多年挣战，这才将魔界从人间驱逐，换来了人间如今的太平盛世。这已经不算小了，你是不知道在魔界横行霸道的年代，人间有如炼狱一般。凡人真正占有的地盘，更加狭小。”
林书宇无法想象那个时候的人类是如何繁衍生息，一直延续至今的。如果不是因为天界，或许他们早就已经灭绝了吧。
沈喻灵在舆图上扫视一圈，初步选定了两块地方作为备选。
一个位于海上的连片岛屿，其中有两个大型岛屿，足够妖界生存，且与魔界的地盘穿插，比较容易拿得下来。
另外一个位于遮天蔽日的巨木之下，是一片湿润的沼泽地，传说那里是灵界的地盘，但一直无从考证。
“书宇，这次下界任务不重，我打算带上你和无情一起去，就当是我们一起出去游玩了。”
“好啊好啊！”林无情率先举起双手表示同意，兴奋地蹦进沈喻灵的视线。
而林书宇则愣了愣，神情有一瞬间的犹豫。
沈喻灵的心揪了起来:“怎么，你不愿去吗？”
林书宇连忙摇头，眼中的犹豫一扫而光，他笑着应道:“自然是愿意的。”
沈喻灵上前轻抚林书宇的肩，宽他心道:“无情经过多日训练，实力已经远超从前，得给他一些下界锻炼的机会。”
林书宇微微点头，睫毛抖动如幼蝶:“我知道了。”
沈喻灵看他的模样，并不放心，又继续道:“你也该出去散散心了，总在仙庭待着，挺无趣的。”
林书宇继续点头，不发一言。
他的乖巧温顺让沈喻灵很受用，同时，又有一些怅然若失。好像从前在人间那个活着的林书宇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具只会点头说好的空壳。
沈喻灵不曾想过，那或许不是因为林书宇死了，而是他曾经对他跳动过的那颗心死了。
从司命殿回来的那天晚上，林书宇一夜不曾入梦。他闭着眼，呼吸缓慢沉重，仿佛在胸口砌了一层厚重的石墙，每一次吸气都竭尽全力去对抗压在他身上的重量。
他眼前闪过每一幕与沈喻灵接触时的画面，他紧紧拽着他的手不让他跌落悬崖，他从血妖刘大手里救下林无情的性命，他带着他四处寻找万花丛的下落，他和他在忘情川畔动情的时刻……
这些是假的，全部都是假的。
热泪夺眶而出，自他紧闭的眼睫滴落，他紧紧咬住下唇，憋回所有委屈的呜咽。
他早该知道的不是吗？有谁会想要接近一个带着孩子的鳏夫，更何况还是一个通天的神仙。
他用感情作为诱饵骗他，因为知道他多年以来皆是独身一人，不仅没有丈夫，连家人都没有。
他就像是高山上一捧即将油尽灯枯的死灰，任何一点温暖的火光都能让他复燃。沈喻灵带着云霞和日光而来，他怎能不心动？
但他最终的目的他还想要抢走林无情。自己不过是他历劫期间偶然遇到的一场意外，如果不是林无情，他连自己的面都不会想要见到。
知晓实情之后，林书宇便打定主意，天界并非他的家，沈喻灵并非他的靠山，他要带着林无情回到人间去，离开这个地方，离开这个人。
他一直在等一个机会，一个可以下界的机会，但当这个机会真的来到面前，他又没出息地犹豫不决了。
他当真想清楚了，要离开这个温暖安逸的家，重新回到那冷冰冰的人间？回去以后，他和林无情要怎么生活？沈喻灵神通广大，找他易如反掌，他能逃到什么地方去呢？
林书宇的心狠狠沉了下去。
喻灵，我到底该拿你怎么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