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头散发的万花丛半个身子泡在血池之中,血水自他胸前流淌而下,滴落在池水当中。他的眼睫微微颤抖,反复回忆着谢千里与他在意识深处做的那些好事。
他愤怒地睁开眼睛,眸中一片腥红。
虽然他的身体没有遭受到任何伤害,但从他的意识深处来讲,他已经和谢千里有了肌肤之亲。
他这与生俱来的能力确实难缠,而且完全克制了万花丛的幻术。一旦他进入到万花丛的意识里面,再多幻觉也没有用武之地。所以无论他和谢千里交手多少次,最终败下来的都会是他。
他一拳捶在池水之上,溅起大片水花。
这种任人宰割的感觉,仿佛一切又重新回到了原点。
他努力了这么久,为的是什么?是自由!他要逃脱开被人统治的命运,他要随心所欲,肆意妄为。他的梦想不能停滞在这里,他必须弄死谢千里。
他自血池中走出来,辛夷为他披上了外袍。他的肤色白皙如雪,带着点点鲜血的红,看得辛夷心乱如麻。
他扭头,侧目看向这个跟在自己身边许久的女人:“你心仪我,可愿为我而死?”
辛夷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属下愿为妖主,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万花丛若有所思。
掌控一个人最好的武器,不在乎一刚一柔,既然硬刚不行,那就用绕指柔来让他俯首称臣。
万花丛深吸了一口气,用手指在身上抹了一把,沾染了些许血水,点在自己的唇上,让它变得更加丰润,殷红。
谢千里,不让你爱上我,誓死不休。
百花谷内,一身红袍的万花丛立在花丛当中,他的头发微微卷曲,随意散落在肩头,带着些许水珠,还未完全干透。
谢千里自背后接近他,轻轻环住他的后腰,耳鬓厮磨。
“可有想我?”
万花丛回眸,他今日格外不同,面色红润,皮肤白皙,眉眼里柔情似水,身上带着似有若无的暗香。
谢千里觉察到了他的不同,笑道:“看样子,是为我精心打扮了呢。”
万花丛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在谢千里的肩头,推开了他的身子,提步走开。
“我不为你,你不用自作多情。”
可谢千里分明听到万花丛心里在说,为的就是他。他低眉轻笑,追上万花丛的脚步:“就当是为了我,我领你这个情。”
眼看谢千里又要来搂自己,万花丛转过身子,再度避开了他。
“你来此处,就是为了这个?”
谢千里笑道:“食色性也。”
万花丛回身,用红色的眼尾勾着谢千里道:“你一点都不像个神仙。”
“那我像什么?”
“像妖。”
“那可能是因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吧。”谢千里打趣道。
“别,天界神君,我娶不起。”
“用不着你,我自带嫁妆,这百花谷不都已经给了你嘛。”
“我要的是整个人间。”
谢千里噤声,有短暂的沉默。万花丛知道这是他的底线,碰不得,但他就是要碰,只有这样才能挤进他的心里,占据一席之地。
“你不要让我难做嘛。”
万花丛嗔怪着,目光里带着些许怨怼:“这就难了?我还没问你要整个天界呢。”
谢千里的眼角无奈抽搐,被万花丛给气笑了:“你要整个天界,不如直接要我的命。你也知道,我虽为神君,但只是一具空壳,我不管事,也无实权,说了不算的。”
“给不起?还是不愿意?”
谢千里无言以对。
万花丛转过身去,挥了挥大红色的衣袖,带起草丛里的飞蝶,阵阵起舞。
“我看神君也没什么诚意,不如早点离开吧。”
谢千里满脸委屈,似孩童般嘟了嘟嘴:“不要这样嘛,我可是冒着被沈向冰刺杀的风险来寻你的。”
万花丛不以为意:“所以呢?”
谢千里唉声叹气。这人,油盐不进啊。
“是你说要和谈的,我看不到你的诚意,怎么跟你和谈?这地方虽好,但还是小了点,容不下我一界之妖。”万花丛撂下冷话,转身离开,一个回眸都没给谢千里留。
谢千里无奈,只能先回天界,另想办法。
沈向冰幽幽道:“人渣回来了。”
谢千里:“……”
“事情办得怎么样?”
谢千里无奈摇头:“没那么容易上钩啊。”
沈向冰从鼻腔里哼出一声冷笑,像是早就知道谢千里会碰壁一样。谢千里瞧他那副样子,笑问:“怎么,你有什么高见?”
“感情之事,我不懂。我只知道,两军阵前对垒,先亮底牌者,输。”
谢千里闷声点头,很有道理。
“你让他拿捏了你,往后便只能有求必应,没有翻身之日了。”
“那你说,我应该怎么做?”
沈向冰想了想,道:“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
谢千里用幽幽的眼神盯着沈向冰看了许久,直到后者硬着头皮问他:“看我作甚?”
谢千里忍不住为他鼓起掌来:“看不出来,你渣起来更狠啊。”
沈向冰:“……”
谢千里看到桌前的兰花,已有日子没浇水了,根系有些枯萎,叶片都发黄了。他诧异道:“最近殿里没有侍从了吗?本君的花儿都无人照料了。”
沈向冰正在批改仙牌的手顿了顿,淡淡道:“清露走了,下一届文书还未到任。”
“哦,已经过了三个月吗?日子可真快啊。”谢千里悠悠地感慨着,想起左清露那张清丽的小脸,啧啧道,“有些人该回去伤心落泪了。”
沈向冰翻起白眼:“你是无事可做了吗?我这还有三摞仙牌,你来?”
“哎呦哎呦,突然觉得头痛,不行不行,我得赶紧躺下歇歇,在人间待的久了,有点呼吸困难。”谢千里扶额,歪下身子在塌上躺了下来。
沈向冰:“……”
小仙是所有神仙里面最下层的仙种,他们没有品阶,等同人间的平民百姓,想要拥有进入神殿侍奉神君左右的资格,需得耗上更多精力。
左清露出身微寒,甚至不在仙庭所处的中央地带。他背井离乡,来到此处,为了这三个月,可以说是倾尽所有。如今的他手上连十块灵石都没有,还欠着带他入殿的恩人上万灵石。
神殿为所有文书小仙都配备了专门的休息室,但自他离开神殿之日起,休息室的使用权就不归他所有了。他需得寻个安身之处,才能继续留在仙庭。
然而他手头已经没有继续留下来的资本了。因为入神殿帮忙属义务性质,自觉自愿,没有任何经济上的补偿。他在此地三个月,全凭自己之前的积蓄吊着。
如今三个月的美梦终结,换来的是疼痛的清醒。沈向冰冷冷的话在他脑海中反复,他说他只知风花雪月。
他苦练仙术,为了修行,不惜去往火洞寒潭历练自己。他在藏经阁里一待数载,背记所有天界典籍,任何一段历史,他都倒背如流。他知道所有仙法的原理,哪怕有些他终其一生都不能掌握。他为获取入殿资格,披荆斩棘,力排众议,一路过关斩将,终于来到此地。
如此,却被他说成是只知风花雪月。
他或许是为了他才如此努力,但却不该被他贬低至此。
左清露立在凌霄殿前,轻扣房门。屋里有人踩着蹒跚的步伐缓缓走来,慢吞吞地替他打开了门。那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资历为上仙,是曾经侍奉神殿多年的一位老文书。
他瞧见左清露来寻他,便已猜到他的来由。他叹气,胡须仿佛随之落在地上。
“他将你赶了出来。”
左清露身形消瘦如皮包骨头,但神情坚毅,好似历经了千锤百炼。这三个月于他而言,如梦似幻。而今梦醒了,他已了无遗憾。
“我早说过,天神明察秋毫,你动机不纯,纵使再优秀,他也不会将你留下。”老者无奈摇头,脸上纵横交错如密密麻麻的小路,每一条路上都写满了过来人的智慧。
“以情断人,以偏概全,我以为他远高于此,没想到亦是一介俗人。”左清露的话字字有力,像是石子一般砸落在地,一字一坑,坑坑见底。
“慎言呐……”老者来不及阻拦,苦口婆心地向他劝道,“天神耳聪明目,如此近的距离,只怕会听到你的话啊。”
“听到如何,听不到又如何,他既敢做,便要敢当。他以此等理由将我扫地出门,我不服,说什么也不会服!”
左清露的音量骤然拔高,回荡在整个神殿之上,这下谢千里想装听不到都很难。他面上满是尴尬,翻身坐了起来,目光投在沈向冰宽阔的后背上,幽然开口道:“他骂你呢。”
左清露的骂声高亢有力,沈向冰听得一清二楚,他侧过半个身子,用白眼问候谢千里全家。
谢千里抬头望天,今天这彩霞真不错。
神殿内的沉默震耳欲聋。根据沈向冰批改仙牌的簌簌声,谢千里听出他下笔的力道在渐渐变重,批改的速度越来越快,字迹正逐步潦草难以示人,而后……
撕拉!
谢千里倒吸一口凉气,老虎的屁股被摸了,这下所有人都得跟着遭殃。左清露,你可真是好样的。
沈向冰放下朱砂笔,面色如常,但是熟悉他的人会知道,这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来人!”
谢千里心说,完了。
值守天兵共计十二人,分列两队,鱼贯而入,手执神兵利器,身披仙袍铠甲,神情威武严肃,动作整齐划一,齐跪在大殿之下,叩拜沈向冰。
“吾等拜见天神!”
谢千里眉目长舒,眼里满是羡慕,忍不住在暗地里为沈向冰鼓起掌来:“不愧是兵将之子,说起话来都这么有分量。”
沈向冰冷冷道:“提左清露上殿。”
“是!”
左清露从老者处收拾了他寥寥无几的行李,打算离开神殿,往下一处任职地珍宝阁报道。他前脚刚跨出凌霄殿的天井,值守神殿的天兵们后脚就追了上来。
为首的天兵络腮胡须满面,威武壮硕如牛,执戟立在左清露面前,直接遮去了他的阴影,将他笼罩在自己身下。
“左文书,沈天神有令,请跟吾等移步神殿。”
左清露微微一怔,一股怒气自胸中涌上喉头,破口而出:“我不过就是说了一句真话,他竟如此小气!沈见山带兵攻打魔界之际是何等威风,他的儿子们却一个不如一个,看来我当真是看错人了,沈家无后矣!”
天兵们神色骤然变换,兄弟们皆是跟随沈见山出生入死的亲兵,听不得任何有辱沈家的言论。
为首的天兵直接将长戟戳向了左清露的喉咙,威仪如山:“奉劝左文书慎言。”
左清露轻撇长戟锋利的尖刃,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他两袖清风,身无长物,已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大不了沈向冰要他一条命,给他便是。
左清露梗着脖子,直冲天兵的长戟扎了过去。电光火石,一颗冰石子弹射而来,霸道的力度直接震开了长戟的尖刃。
左清露扑了个空,身子一个趔趄,跪倒在了地上。他已抱了死念,不屑用任何仙法来护体,摔便摔了,死又如何。
他认得那冰石子,出自沈向冰的手笔,他可随意将空气中的水雾凝结起来,形成冰块,再将仙气注入其中,致使冰块变得坚硬无比,弹之,可以杀人。
“左文书对沈家有何高见,不妨直接说与我听。”沈向冰的声音自左清露右后方传来,他负手走过,所到之处,寒气逼人。
左清露从前很欣赏沈向冰这张脸,梦里都是他的模样,可如今,他连一眼都不想看,轻轻仰着下巴,扭开视线,沉默着,不发一言。
“说话。”
沈向冰的命令瞬间冻结了周围的环境,十二天兵个个绷紧面色,连呼吸都放得极慢。他们曾与沈见山并肩作战,对抗过魔界令人闻风丧胆的妖魔鬼怪,但是那些和沈向冰比起来,不算什么。
他是不屑于用计,不是不会用计,他有不计其数的方法可以让左清露生不如死,死了再生,只要他想,他就能办到。
天兵畏惧沈向冰,是因为他们想好好活着,可左清露不怕,他已不想活了,哪里畏惧这些呢。
他将凄清的目光投在沈向冰眸中,尽管知道那里深不见底,还是毅然决然地将整个人都投了进去,在里面砸出一个没有波澜的空洞,用来存放他那输得一败涂地的真心。
他张口,声如杜鹃啼血,字字凄厉:“我只是喜欢你,我有什么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