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书宇回到家中,见林无情正带着阿福在吃点心。
他抖落一身风雪,从檐下拿了一把锄头、一圈绳子和一个竹篓,背在身上,转身又要出门。
林无情迎门出来:“爹你要上山吗?”
林书宇点点头。
林无情劝他:“天气这般,你还是莫要去了。”
林书宇递给林无情一个柔和如水的眼神:“放心,爹有神明保佑,再大的风雪于我也无碍。”
林无情还要劝他,可他已经推开房门,再次走入了漫天的风雪之中。
白茫茫的雾气逐渐吞噬了他的背影,他朝着村子之外不远处的高山走去。
阿福从半开的房门向外看去,凝望林书宇逐渐消失的背影,向林无情问道:“林叔又要去采药了吗?今天风这么大,山路不好走吧。”
林无情的面色随着他的心情一道沉了下去,俄而,他抄起放在门边的斗笠,头也不回地追了出去。
“哎,无情哥哥你去哪儿啊?”
阿福的呼唤被林无情置于身后,他毅然决然戴上斗笠,将自己埋进了风雪之中。
沿着盘山道抵达半山腰,再往上就没有平坦的路了,只能攀着错落的树木,从崎岖不平的野地上去。
林书宇随手捡了一根木棍当做支撑,寻了一条还算好走的路。可这路到了一半,突然变得分外陡峭。
他看了一眼天色,不能再退回去重新选择上山的路了。为了赶在天黑之前下山,他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向上。
他抓着树干拼命地爬,每一步都走得格外艰难。明明是风雪肆虐的天,他却出了一身的汗。
目之所及是最后一处难关,需要跳起来才能够到突出的那块岩石。只要爬过这个高坡,就能来到平坦开阔的山原。
林书宇喘了两口粗气,踩稳脚跟,铆足了劲,蹬地起跳,一手攀住那块岩石,另外一只手却滑脱了。
登山棍被他甩飞了出去,砰砰几声跌落山下。他整个人因为巨大的惯性在空中旋转起来,视线朝下的时候,看到的是云雾缭绕、深不见底的峡谷。
林书宇额前淌下几滴冷汗,嗓子微微有些发干。
他的手臂越来越酸,已经有些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
他竭尽全力用另外一只手去够岩石,可他背后的竹篓和锄头影响了他。
觉察到背后的重量正在减轻,林书宇心头一惊,他连忙回手按住了即将滑出竹篓的锄头。
不料,他整个身子倾斜出去,手腕一软,松开了攀住岩石的手指。
“啊啊啊!”
回音在山谷间响彻,惊得林无情心头一紧。他听出来,这是爹爹的声音。
咬紧牙关,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继续攀爬,心里不住默念:千万不要有事,不要有事……爹,你可千万不能有事啊!
林书宇本以为自己这下不死也得脱层皮,可没想到等待他的不是预料之中的遍体鳞伤,而是……
“你没事吧?”
他的手腕被人稳稳攥住,一道熟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林书宇觉得自己似乎在哪儿听过这个声音,但那记忆太遥远了,他已经记不起来了。
对方的手指长而有力,手掌宽而结实,抓握住林书宇的手腕时,有股源源不断的温热传来。
他将林书宇拽了上去,不费吹灰之力。
林书宇踉跄着想要站稳身子,却又险些被山原上的强风吹倒。
那人眼疾手快,上来拉住他的小臂,将他拽到跟前。
“小心。”
林书宇轻声道:“谢谢。”
他方才一直都低着头,没和那人对视,如今站稳了身子,抬起了头,四目相对的瞬间,眼中飞过一丝惊诧。
那人一袭白发,发丝垂落如瀑,额前绘着一抹水蓝色的波浪纹路,隐隐生辉。
他的睫毛亦是白色,上面沾染着些许飞雪,眼珠是比水蓝更加深邃的色泽,一眼望不到底。
林书宇一时看呆了眼,没有留意到对方眼中也闪过了同样一丝惊诧。
那人看到林书宇的脸,五年前的一夜温存再次闪过他的眼前。
怎么是他?
当年他下凡历劫,作为流民四处逃窜之际,偶然途经林家,林老爷苦苦哀求他与林书宇成亲,说是这样能救他的性命。
他推脱不得,也想借此机会让身边的难民饱餐一顿,便答应下来。本想当夜逃婚而走,没有想到酒水里面加了春药,他一时情动,难以自控,便占了林书宇的身子。
那是他下凡历劫期间唯一一次身不由己的失误,每每想起这件事情就追悔莫及。以至于后来重归仙位,都还忍不住数次下凡寻找林书宇的音信。
后来,他辗转找到的线人告诉他说,林家已被仇人灭门,满门尽逝,无一例外。
自那之后,他便断了寻找林书宇的念头,只一心求仙问道,济世救人。
不久之前,他游历人间到了此地,听闻镇上有人提起附近一处山头上面有妖物作祟。他便寻着妖物的气味来到这里,不料妖物还没找到,却先找到了林书宇。
林书宇没有过多留心那人一闪而过的表情,只在心中翻腾起些许浪花。
刚才惊鸿一瞥,觉得这人貌若天仙,生得不似肉体凡胎。现在近距离一看,更加坚定了这个想法。
独自一人身处雪山之上,又兼一头白发,这不是传说中的雪神又是什么?
“阁下……是这山上的神仙吗?”
那人愣了一下,微微摇头:“我不是山上的神仙。”
林书宇松了口气,
“我是天上的神仙。”
他呼吸一滞,看见活的了。
修仙之路,极为难走。寻常凡人这辈子连修仙者都很难见到,更不要说是已经位列仙班的真神了。
林书宇来时不过随意说了那么一嘴,不想竟真的招来了救他一命他的神明。
他喘匀了气,拱手向人:“在下林书宇,谢过神仙救命之恩。”
那人目光如炬,直直射在林书宇脸上,他的眉眼和初见之时没有太大差别,只是多了几分岁月洗礼后的风霜。
可以看出,这些年来,他的日子过得并不如意。
林书宇没有听到对方的回答,困惑抬头。那一瞬间,神仙眼里的执着转瞬即逝,没有让他看出半分端倪。
“叫我喻灵就好。”
沈喻灵有太多问题想问林书宇。林家为何会被仇人报复?他又是如何死里逃生的?这些年来他无所依凭,是怎么活下来的?林家还有其他存活下来的人吗?他如今在什么地方生活?靠什么为生?这风雪肆虐的天气,为何还要独自一人涉险来到这山原之上?
但他此时只是一个偶然遇见的神仙,不是同他有过肌肤之亲的难民,他的立场不足以支撑他问出这些问题。
他思来想去,只能说道:“这山最近不太平,你不该来的。”
林书宇一愣,心中已然猜到几分。
这几天村子里的人也在讨论,都说山上闹妖,有人着了它的道,死无葬身之地。后来被人发现尸体的时候,浑身上下僵硬如冰,一点血色也没有,埋在厚厚的积雪之下,只露出一根指向天际的手指。
仿佛是杀人的妖物在作祟之后因为愧疚,故意将尸体掩埋起来。而那尸体又因为死得冤枉,强行伸出一根手指来指向天际,无声喊冤。甚至诡异。
若是只他一个,靠着清汤寡水的萝卜白菜也能勉强度日。但是无奈他家里还有一个年幼的林无情正在长身体,他总不能每日都拿这些没有油水的食物去糟蹋林无情的身子。
“神仙所言极是,只是最近家中碎银无几,已经没有多余的银钱去买肉来吃,我想上山采些雪莲补贴家用。”
沈喻灵心头一动,注意到林书宇用了一个字眼,家。也就是说,他房里还有别人。
“你……”一句越矩的话停在嘴边,险些就要出口。临了还是拐了个弯,变作不突兀的问候,“不知其中利害,小心丢了性命。”
林书宇早先只道是这山上的野兽扑人,将人吸干了血,丢在一边,任由风雪覆盖其上,这才形成了杀人埋尸的诡异现场。
如今听沈喻灵这般说,倒像是真的有妖物作祟,吸血害人。
“神仙,这山上当真有妖物吗?”
沈喻灵沉道:“三七开。”
“三成?”
“没有。”
林书宇倒吸一口凉气,这神仙说话怎么老是大喘气……
他晃动着移开视线,余光瞥见不远处的雪堆之上立着一支雪莲。他心头大喜,向沈喻灵拱了拱手,转身向雪莲处行来。
山顶上风雪更大,吹得人寸步难行。林书宇撑着胳膊顶风前行,在雪地上留下一串艰难的脚印。
抵达雪莲跟前,他的力气也快耗尽了,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去将雪莲摘了下来。
这株雪莲生得极好,白而不苍,浓而不重,花瓣硕大,薄如蝉翼。足以卖个好价钱,换十几天的松散日子来过。
他方松了口气,抬眼就见一根泛着青紫的指节直挺挺地竖着,指向青天白日。
“啊!”
他吓了一跳,翻滚着摔向后方,一屁股跌坐在了雪地里。
沈喻灵飞扑而来,稳稳接住了他的胳膊,掌心传来热度,瞬间就平复了林书宇恐惧的心。
林书宇不知道,那是沈喻灵传了一些安神静气的仙气给他。
“那、那里有死人……”
沈喻灵顺着林书宇的视线看向埋在雪地里的死尸,一根充满标志性的手指指向苍穹,仿佛是在代替凶手嘲笑举头三尺的神明。
沈喻灵瞬间看出,这是一场冲着天界而来的妖闹。
他拨开尸体身上的雪,露出缠绕在尸身上的雪莲根须。
林书宇顿感雪莲烫手,但又舍不得林无情半月有余的口粮,狠了狠心,还是将雪莲丢进了背后的竹篓里。
沈喻灵继续拨动积雪,尸体逐渐露出全貌。他僵硬如冰,面色青紫,浑身上下没有半点血色,已然被抽干了血。
林书宇壮着胆子匆匆撇了一眼,发现竟是同村的人,而且还是……
“这、这是刘大。”
今晨他早早出门上山砍柴,便将阿福丢在了林书宇家。林无情带着他在村前村后玩了半日,方才还同他一起吃了点心。
竟不知,他爹刘大已经在山上丢了性命。
沈喻灵回头看向林书宇:“你认识?”
林书宇冲他微微颔首,压抑不住的愁绪攀上眉头,逐渐皱成了一座雪山。
“是我们村里的砍柴工,他的儿子经常与犬子一道玩耍。”
沈喻灵狠狠顿了一遭,如遭雷劈般僵住了身子。
犬、犬子?他成家了?
林书宇一心系在死于非命的刘大身上,没有留意到沈喻灵的骤然变化。他缓缓挪动身子,跪行至刘大跟前,仔细辨认了一番,确定死的人就是他,心里顿时涌起一阵酸涩。
刘大死了,这可叫年幼的阿福如何是好?
沈喻灵像扇动飓风的蝴蝶翅膀一般抖动着他的眼睫,带动一双地震的瞳孔。
他将难以置信的目光投在林书宇身后,瞬间联系起了前因后果。
因为成家有了妻子,所以才要冒着风雪独自上山采药卖钱补贴家用。
他的妻子,容貌如何?是否贤良淑德?待他可好?他的孩子,又当如何?是男是女?是否乖巧?生得像她,还是像他?
沈喻灵兀自捏紧了拳,这一切,与他何干。
当他完成在凡间历劫的人生,以司马良的身份死去之后,他和林书宇便再无任何关系。
这些年来之所以四处找他,无非是因为当年误占了他的身子,心里过意不去。如今得知他一切安好,还成了家,有了子嗣,心里应当替他高兴才是。
林书宇缓缓回过头来,从沈喻灵脸上看到了一丝落寞。
这些年来,他带着林无情四处讨生活,旁的技能没有学会,察言观色已是一把好手。
他对旁人的情绪分外敏感,对方一个蹙眉,一声轻笑,他都能体会得到。
沈喻灵的状态和方才完全不同,他忍不住出声关切询问:“神仙,你怎么了?”
沈喻灵心头一动,仿佛被春水冲破了冰层的河流,侧目迎上林书宇的视线,语气云淡风轻:“无妨,只是想到一些旧事。”
林书宇以为他也有友人死于非命,睹物伤怀,轻声询问:“做神仙也会有烦恼吗?”
沈喻灵想说,如果不动凡念,做神仙就没有烦恼,所以太上忘情,不为情动,人就无忧。
但他没有向林书宇解释那么多,只是点了点头:“世人皆有烦恼,神鬼亦然。”
听沈喻灵这么说,林书宇的心逐渐平静下来。
也就是说,做人也好,当鬼也罢,只不过是换了一个地方生活罢了。从本质上来说,并无区别。
那对刘大来说,就算他的肉身已经死去,但是他的灵魂一样可以在暗中庇佑着阿福。
林书宇闭上双眼,双掌合十,为刘大默念了几句往生之语,祝愿他的灵魂可以在地府得到安宁,早日投胎,重新做人。
沈喻灵静静看着林书宇为刘大送行,没有忍心告诉他,妖物伤人,伤及魂灵。刘大此人,已经彻底消失在了三界之外,再无灵魂可言了。
待林书宇念完,睁开双眼,撑地站起身来,抬头看天。
冬日的天,黑得极早,加上今日风雪肆虐,这晌天边已经灰蒙蒙的,将黑未黑。
他怕误了下山的时辰,惹得林无情担心,忙向沈喻灵拱手道别:“今日得见神仙,保佑我采得此莲,甚是荣幸。天色已不早了,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