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玄幻奇幻>剪灯旧话>第2章 第一折 青衫客2同船渡

  【同船渡】

  临江是长江众多支流中较为丰沛的一条,而阿乐所在的临江府便因临江贯穿而过得名。阿乐背着竹制书箱,步行至青竹镇的渡口,已是日落西斜的时候。

  橘红的夕阳倒映在波光粼粼的江面上,水天茫茫一片金红,岸边的渡口绑着几条载客用的蓬船。

  阿乐还未见到撑船的舟人,就听到舟女的悠扬歌声,在奔流的江河之上如涟漪般扩散开来。

  站在船尾唱歌的舟女,声嗓婉转如黄莺,将一首从永嘉渡江以后,在长江绵延如网的水系上流传至今的《子夜歌》①唱得缠绵而悱恻,慷慨吐清音,明转出天然②:

  “始欲识郎时,两心望如一。理丝入残机,何悟不成匹。前丝断缠绵,意欲结交情。春蚕易感化,丝子已复生。今夕已欢别,合会在何时?明灯照空局,悠然未有期。”

  “姑娘,今日还去不去陶阳?若是不去,我就等明日再来。”阿乐待她唱罢,抬高声音向船尾喊道。

  “去的,去的。小郎君可是要去陶阳赴试?”她的声音比人先到,只见一位鹅黄衣衫的少女钻出乌篷,站到离岸边更近的船头来。

  她笑意盈盈,约莫二八年纪,站在船上身手稳健,只有乌发间秋香绿的发带在江风中飘扬。

  阿乐抬脚走上船,钻进乌篷,将沉重的书箱摆在身侧,倚着书箱坐下。

  这载客的夜航船不是单载一人的,而是在水路经过的渡口,还会搭上其他同路的客人,若是不巧遇到人多,整条船就会挤得与生人脚靠脚,只是今日出发晚,一路上大抵遇不到多少搭船的人。

  他只在心中暗暗期望之后就算有上船的客人,也是个好说话,晚上不打鼾的,不然这几日可就难过了。

  舟女划船离岸,又唱起她方才未唱完的那首《子夜歌》。阿乐靠着书箱闭上眼睛,在渺茫的歌声与水波的荡漾里昏昏欲睡,不知多久,听得外面传来一声:“船家,去陶阳的搭不搭?”

  他立刻从困倦中清醒过来,那问话的声音清冽如泉,听起来像个年轻的公子,应当是个好说话的客人罢。

  “船上只一个去赶考的公子,你上船罢,还能同他做伴。”舟女用带着乡音的官话笑答,她撑船靠向岸边,让那人登上船。

  果真是位年轻的小公子在对面坐下,他看上去似乎与阿乐年纪相仿,身上是一袭带有竹叶暗纹的青衫,背上背着行囊,手里捏着把纸扇,扇尾的蛇形玉坠随着船身的晃动发出莹润的光。

  上船的新客将包袱卸在身旁,转身露出一张雌雄莫辨、极为秀美的脸庞,由于年龄尚小还带着几分未褪去的稚气。

  阿乐竟看得有些痴了,直到对方幽深的黑眸望进他的眼睛里,才急忙拱手一礼:“敢问公子贵姓?”

  “不敢不敢,免贵姓齐,单子一个筠。”他执扇回礼,面带笑意,似乎并没注意到阿乐方才的失礼。夕照打在齐筠白皙的脸庞,染上一片绯红,又在他的眼睫旁投下浓密的阴影。

  “在下姓林,名思齐。”阿乐与他互通姓名,头一回觉着亡父从圣贤书中取的名字不好,竟然误打误撞与舟女爱唱的民间艳歌搭上了,一时窘迫,说不出别的话。

  “见贤思齐焉。”齐筠似乎没察觉到什么不对,只是展开手中墨竹扇面的纸扇,称赞道:“好名字。”

  “是家父取的。”阿乐回答,“我观公子家境不俗,怎么也孤身来挤夜航船了?”

  齐筠摇着手中纸扇,耐心解释:“一个人坐船好生无趣,夜航船上热闹,还能增长见识。”

  阿乐笑道:“可惜今日船上只有我们两个人,我资质愚钝,齐公子在我身上长不了见识。”

  “林公子此言差矣,我观林公子吉人天相,此行必中。”齐筠缓缓摇头,将手中的纸扇收起,玉蛇扇坠随着动作在空中晃荡。他生得极白,眉目间流转的情态,让人有明珠生辉之感。

  “齐公子居然精通相面之学?”阿乐笑吟吟打趣,“给我看相要钱不要?若看不准,能退钱么?”

  “哪里要林公子的银钱,也太瞧不起我了。”齐筠假意埋怨,语气似是能预知未来一般胸有成竹,“我说你会中就能中,你若不信,等着放榜便是了。”

  “齐公子不知,我资质愚钝并非谦辞,此次已经不是初次赴试。”阿乐苦笑着摇头。

  “林公子请勿妄自菲薄,定是那考官有眼无珠。”

  “托你吉言。”阿乐只能应下,“若我中了,便请齐公子喝杯薄酒。”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阿乐说道,“我就住在青竹山山脚下,齐公子可以来寒舍寻我。”

  “无事便不可寻么?”青衫公子笑语盈盈,“有道是,百年修得同船渡。我与你有缘,想同你做个朋友,日后得闲就去你寻你吃酒。”

  “只是你别嫌我打扰,”齐筠以竹扇遮面,只露一双乌黑的眼睛,“我不会白吃你的酒。”

  “齐公子别嫌我家贫才是,我家可不是寒门,是根本没有门。”阿乐叹了口气,“我家的柴门坏了,还未修好,反正家中也无值钱物什,索性等回来再修。”

  “不妨事,到时候我可以和你一起修。”齐筠收起扇子,满意地点点头,他在傍晚逐渐变暗的船舱中笑起来,昳丽的脸庞竟让阿乐有些失神。

  阿乐倒也没将齐筠说要和他一起修门的话放在心上,连同要到家里讨酒喝的说法一起。

  他在心里觉着像齐筠这般富家出身的公子,只不过是出于好奇,才会对同船而渡的路人生出几分兴趣,他一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模样,哪里修得来门。

  至于喝酒的约定,等他进陶阳城后尝过秋水楼的佳肴,枕过折柳巷的红袖,便要忘到爪哇国了。

  只是一想到他许诺的将成一场空,阿乐心底泛起几分莫名的遗憾与不舍来,他为了驱散萦绕在心头的丝缕哀绪,随口便问:“齐公子去陶阳做什么?似乎不像是赶考。”

  “我家商贾出身,略有薄财,至于我这个人,学书不成,学剑不成,平生爱像徐霞客那般游历,又和苏东坡一般在肚里养了馋虫,哪里有美景,我就去哪里,哪里有佳肴,我就去哪里。”

  齐筠颇为耐心地向他解释:“现在正是陶阳城从湖里捞螃蟹的时候,我想去秋水楼尝一口新鲜的,恰好能赶上重阳,宜赏秋、登高、吃蟹……”

  “秋水楼的鼎鼎大名我在乡野也曾听过。”阿乐点点头,将一只手臂搭在书箱的边缘,“那就祝愿齐公子不虚此行了。”

  “天时地利皆在我,可惜人和不在。”齐筠感慨似的轻叹,“我那不争气的小厮意外落水生病,我便叫他回去,自己一个人上路了。若我没记错,放榜是在重阳那日,林公子应该也会在陶阳城待到那个时候。”

  “林公子要是不急着回去,要不要赏脸陪我去秋水楼吃蟹?”他盛满希冀与期许的眼神如江面粼粼水光,实在让人难生拒绝之心。

  “齐公子盛情难却,那我便等着陪君赏一赏秋水楼的江景了。”阿乐朝他微笑,“也不知道能不能见到落霞与孤鹜……”

  齐筠是个模样好,脾气好的妙人,他谈吐不凡,为人风趣,对阿乐又能以礼相待。日夜相对之下,竟让阿乐原本觉得难熬的水上行程,也如江水一般东流而去。

  他们上岸后,齐筠还问阿乐有没有找好住处,阿乐知道自己若说没有,这位公子哥定要解囊请他同住,便告诉齐筠,自己在城中寺庙中借住,还可以与其他考生一起探讨经义,才让齐筠歇了心思。

  阿乐在寺庙住满考生的禅房中温书之时,齐筠也没闲着,却也不是和阿乐说得那般在爬山,而是与本次考试的杨学政秉烛谈心。

  阿乐之前的落第是底下人为了讨好严良所为,严良贵人多忘事,早就将多年前陷害过的林御史忘在脑后,更不记得他还有什么儿子,只是他不记得,官职低微的人会帮他记得,让他过得舒心。

  他们当然知晓阿乐家的原委,只不过比起虚无缥缈的忠义之名,还是严良实打实的气焰令人心服。

  “也不知今年是不是还要让林家小子落第……”杨学政半夜躺在床上,忍不住在心里想,“他倒是写得一笔好文章,可是得罪严相了,就什么也不是。这可不能怪我,得怪他爹。”

  “大胆狗官。”一个冷冽的声音突兀响起,“和奸相一起残害忠良之后,你该当何罪?”

  “什么人?”杨学政惊恐地从床上坐起,只见床头站着一个颀长人影,不禁吓得两股战战。

  “我是谁不重要,你只要知道我是专门收拾你们这些狗官的。”那人背月而立,用手掐住杨学政的粗脖子,一把将他从床上抓起,“再对林思齐下手,我保证你活不过今年重阳。”

  “再、再也不敢了……”杨学政只感觉掐自己脖子的手掌力大无比,冰冷僵硬,此子绝非凡人,大着胆子去瞧他面容,对上一双乌黑的眼睛,登时吓出一身冷汗,那人脸上全是密密麻麻的鳞片,也不知是什么妖魔鬼怪。

  “算你识相。”那人冷哼一声,将杨学政丢回床上,嫌恶地用手帕擦了擦自己手,一转身就消失了。

  阿乐在旁人的鼾声里睡得很熟,禅房之外的青竹沐浴在皎洁的月光下,从窗户投下一片秀美的竹影。

  他梦到自己已被族人侵占的旧居,窗外正淅淅沥沥下着雨,林御史坐在书房里,将儿时的他抱在膝上,拿着一卷唐诗,教他一句一句地念:

  “龙种生南岳,孤翠郁亭亭。峰岭上崇崒,烟雨下微冥。③”

  陈子昂的《修竹篇》对于孩子来说太长,林御史念得极慢,却极为认真,阿乐的口齿还不清晰,咿咿呀呀地一字一字跟着父亲念。

  林夫人端着沏好的茶走进来,乌黑鬓发如云,还未被世事磋磨的年轻脸庞带着暖融融的笑意。

  忽而一阵穿堂风掠过,阿乐独自坐在书房的木椅里,窗外的天光霎时暗下来。桌上的诗卷泛黄散落,如纸蝴蝶一般在空中翻飞,发出纸页摩擦的细微声响。

  脚踝传来些微凉意,一条长物慢慢顺着他的腿向上攀爬,他低头,看见一条眼睛乌黑发亮的竹叶青。

  那长虫吐着红舌,缠上他的腰身,绕到他背后,爬上他的肩头,它的头部碰到阿乐的脸颊,像是留下一个冰凉而温柔的轻吻。

  1、 《子夜歌》:出自《乐府诗集》,产生于长江中下游流域和汉水两岸的南朝民歌,多写爱情。文中引用是节选。阿乐觉得自己的名字“不好”,是因为南朝民歌经常用谐音梗,用“莲”代表“怜”,用“丝”代表“思”,思齐思齐。

  2、 “慷慨吐清音,明转出天然”:出自《子夜歌》,形容歌声的美好。

  3、 全称《与东方左史虬修竹篇》:陈子昂,写竹的咏物抒怀诗,很长,赞美了竹的品行。

  4、 临江府、陶阳城都是我虚构的地名(不与现实对应),秋水楼的灵感是《滕王阁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