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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赢舟以前在志怪小说里看见过一个故事,说有个书生进京赶考,遇上大户人家设夜宴。书生进去吃席,满桌红烧肘子东坡肉,书生吃得肚皮滚圆,喝酒醉倒在桌上,不省人事。醒来时,才发现遇上了狐仙,喝的是马尿,吃的是虫子和土。

  而现在,赢舟看着逐渐显露原形的梦之城,也有一种同样的荒谬感。

  公交车已经开远,消失在路边。

  广场上,上城区居民们的尸体正在消解,变成肉酱一样的泥水,融入深红的岩石中。成为滋养整座城市的肥料。

  而仅剩的几十头超梦体哀嚎着,一个个地变回了月亮似的圆灯。

  萤火之光当然比不过皓月,却是如今唯一的光源。

  它们像是气球一样,朝半空漂去,却并不走远,而是汇聚在仅剩的几个人的头顶,努力地照亮着前方的路。

  胡巴看着一个个飞回天上的超梦体,头高高扬起,不知不觉已是泪流满面。

  他指着自己头顶的圆球:“我感觉到了,这个才是尤里……”

  他们拿走了尤里的身体,却拿不走他的灵魂。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腕处,那里原本戴着一条监视器,是入城的时候安检员分配的,说的是象征身份的手链。

  赢舟曾经想过要取下来,只是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反而把自己手腕弄得又红又肿。

  而现在,那条手链终于现出原形。

  它像是深红色的细小血管,缠绕在赢舟的手腕上,内部长着用于吸血的尖刺。

  这些尖刺深深扎进了赢舟的肉里,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刺像是中毒一样,呈现出枯败的黄黑色。没有发挥应有的功效。

  赢舟皱眉,把这段缠在手腕上的红色线状物剪断,近乎凝固的深黑色液体“咕叽”一声,从管壁里飞溅到地上。

  其他人的手上也有监视器。但他就不那么幸运了。

  海因里希身上的监视器是一条深红色的大虫子,已经吸饱了血。肚皮滚圆。

  他十分嫌弃地把这条蚂蟥扯了下来,甩在地上,用鞋底碾过。粗糙的地面像是多了一条红色的彩绘。

  鼠人们解除诅咒,恢复了原本的模样。但脸上却并没有太多欣喜的神色。

  海因里希摸了摸自己的脸:“我们正在消失。是梦之城在消失吗?”

  和那些瞬间蒸发的假人不同,它们这些真实的灵魂,也在消失。

  有些不怎么起眼的,消失得很快,就像是大夏天里蒸发的一摊水;而有些影响力的,消失速度就慢一些。

  例如胡巴、海因里希,他们的身体表面笼罩着一层朦胧的光晕,一个个发光的小圆点正在从身体里漂浮出。

  这些光点在空气中消散,和消失的尸体一样,成为梦之城的能量。

  谢东壁从洞穴里探出头来,身上全是汗水和泥浆:“发生什么事了?”

  就在十几分钟前,他还在广场,和其他鼠人清点战利品。一眨眼,世界就变了个模样。

  有那么一瞬间,谢东壁还以为自己在下城区的宿舍里睡觉,然后梦醒了。

  谢东壁的身体也在往外飘着小光点,只是速度比其他人慢很多。

  几个还没来得及消失的鼠人同样来到了这里,他们带着头顶的光球,汇入了大部队中。

  “对啊,胡巴,发生什么事了?怎么周围的环境都消失了?”

  “不能说消失吧,这才是诡域真实的样子,梦之城不过是建立在这些红石头上的幻影。”

  “哈哈哈,但我怎么觉得我们也快消失了。说起来,好像的确有人不见了吧。我身上的光也越来越淡了。”一个女孩发出了笑声,“而且我回到了18岁诶!我就是18岁那年进来的。那天本来想和喜欢的人表白。结果在路边睡着了。在梦之城打工了几个月,人老了不少,还变成了白老鼠。”

  鼠人们叽叽喳喳地议论起来。

  胡巴手里还提着那盏油灯,他唇微动,表情凝重又带着一丝歉意:“……对不起,有件事情其实瞒着你们。就是,我们的身体其实已经不在了。所以,毁掉梦之城,我们也会死。还有诡域里的其他人……我们的身体都不在了。”

  大多数人还在下城区,也就是蚁巢的底部。离这里很远。他们也许还做着回归现实世界的美梦。也可能已经随着灯光的熄灭而消失。

  在沉默片刻后,说自己是白老鼠的女孩第一个拍了拍胡巴的肩膀:“什么死不死的。其实进入梦之城那天,我们已经在现实里死了吧。”

  “是啊,”大家纷纷安慰着流眼泪的胡巴,“很高兴认识你们……哈哈哈我在末世只是一个普通的跑车司机,放在平时可没机会认识财阀少爷和研究所学阀的。而且毁掉梦之城,才能避免其他人重复我们的悲剧嘛。不过你应该早点告诉我们的,这样我还来得及和朋友告别。”

  仅剩的五只鼠人互相抱在了一起。大家都没有再说话,但光点依然接连不断地从它们身体里飘出。

  谢东壁推了推眼镜,站在一边。

  他虽然是鼠人,但加入的时间还是太短。唯一熟一点的人是海因里希,还做不到这么真情实感。

  赢舟其实有个猜测。那就是这些灵魂其实是能量,顾天临正在吸收它们。

  “接下来该干什么?”一个鼠人问。

  胡巴提起了灯,擦了擦眼泪,表情逐渐坚定:“我好像听维克多提起过。但时间太久远,我也不确定那到底是真的还是梦。我们去蚁巢的最中心吧。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胡巴转头,温和的目光落在赢舟的身上:“你其实已经可以出去了吧?虽然错过了末班车,但那条路并没有消失……你还要和我们一起吗?”

  唯一没有被蚁巢吸收的人是赢舟。所有人都在发光,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状态。

  只有赢舟,还是一团实心的人。

  若非头顶的光球还在散发着微弱的光芒,几乎看不见他人在哪。

  赢舟猜测,也许是因为他的户口还没有正式入籍。因此,还不算梦之城的一员。

  毕竟之前槐江也说过,他还没被梦之城同化。

  赢舟想,去蚁巢中心,无非是再遇上几个小BOSS,最后打一个大BOSS……狂暴状态顾天临?也不知道好不好打。而他现在,只要捆着谢东壁离开,就能回去了。

  当然,谢东壁也许并不想离开。毕竟他的梦还没醒,他还想要接管梦之城。

  但赢舟觉得,如果只有恐惧、怨恨和血肉,才能维持梦之城的运转。那最好的解法,其实是让梦之城消失。

  反正谢东壁也打不过他,他可以扛着谢东壁走。

  谢东壁也没彻底被梦之城同化,离开这里,虽然会丢掉一些东西,但问题不大。

  而其他人的命运跟他,其实是没有任何关系的。

  这样的想法在他的脑海里过了一圈。

  赢舟开口,说的却是:“来都来了。”

  这些鼠人可不是异能者,也没有进化源。

  失去超梦体,他们就是最普通不过的人类……甚至都说不上是年富力强。

  更何况,如果想解决掉城主这个祸害,前后两辈子加起来,也不会有比现在更好的时机了。

  赢舟挺喜欢痛打落水狗的。

  胡巴说:“那走吧……尤里,安西,索菲亚……”

  他一个个念着头顶白色小球的名字。

  “麻烦你们最后一次,带一下路吧。”

  发光的圆球滚动起来,汇聚成一团亮堂堂的云,往前飘去。

  这片光云在蚁巢里行动自如,一会往上,一会往下。指引着前行的路。

  “好像回到了在矿洞挖矿的时候,”有人笑着说,“我其实很讨厌干活。但现在想想,也不是完全的痛恨……饭很难吃,但是晚上胡巴会唱歌。”

  说着说着,他的声音没了。

  赢舟走在队伍的最后。他眼睁睁地看着前面的人越来越淡,身上飘出的光点也越来越小,最后彻底消失在空气中。

  接着是那只白老鼠。她性格活泼,一路上说的话最多。

  她的声音在谈起学校路边的蛋糕店时,戛然而止。

  海因里希落后了几步,走到赢舟的身边:“给你看过的资料,你都记下了吗?”

  那是他和胡巴整理的,觉得对未来有用的东西。

  赢舟开口道:“记下来了。”

  他的记性很好。

  谢东壁睁大眼:“什么资料,我怎么不知道?”

  海因里希声音凉凉的,听上去阴阳怪气:“你当然不知道,你那时候还在组织鼠鼠运动呢,是不是还想架空胡巴。”

  谢东壁被呛了一下,不敢说话。

  海因里希对赢舟道:“我相信谢东壁初心是好的。我也相信他描绘的未来。但人是经不住考验的……你们出去后多盯着他,他像是那种会不声不响干大事的人。哎,说起来,如果是平行宇宙,你们在未来也会遇到‘海因里希’吗?那时候我们是初遇还是重逢呢?”

  在前往中城区的路上,海因里希也消失了。地上留下了一件研究所标配的制服外套。

  外套洗得发白,研究所的标记都有些掉色。

  谢东壁弯腰,把这件衣服捡了起来,拍了拍上面的灰,然后套在了自己身上。

  前方已经能远远地看见梦之大厦。

  它被一层层的红色细线包裹着,像是藏在蚁巢深处的心脏。

  就连胡巴的颜色也越来越淡。

  离大厦还差十几米的时候,胡巴缓缓停下了脚步。

  出乎意料地,大厦的门口有人。

  维克多站在门前,还是那身打扮,银色的假发,燕尾西装。似乎已经等候多时。

  胡巴隔着一条街,和维克多对视了几秒。

  他以为自己的心情会很复杂,毕竟他对维克多的感情就很复杂。一开始是崇敬和喜爱,后来是怨恨和不解。

  但现在,胡巴发现,自己的心情出乎意料的平静。他甚至都没有失望。

  他不会再像年轻时那样追问为什么,也不会去爱或者恨什么东西。

  过于激烈的情绪,无论爱恨,都是消耗。

  但没想到,反而是维克多先打了招呼:“没想到现在鼠人的领袖是你啊。小胡巴。你的同伴呢?怎么只剩两个人了?代价是不是太沉重了一点。”

  维克多的脸上还刻着那个NO.1的奴隶编号。

  赢舟拍了拍胡巴的肩膀,站在了队伍的最前方。

  “维克多,你不就是城主之一吗?”他毫不留情地揭穿了对方的身份,“倒也不用再拿一张皮来刺激人了吧。还是说你已经匮乏到不愿意放过这么一点痛苦的情绪?”

  胡巴低头,透过自己的手掌,都能看见红色的路面。

  像是剥了皮的血肉,踩上去有种黏腻感。散发着油脂的臭味。

  胡巴把手里的油灯递给了谢东壁:“你拿着吧,别让灯光熄灭了,这些超梦体听不懂赢舟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