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玄幻奇幻>罪人们的陈词滥调>第2章 23岁,前途无量的一年

青春,多么稍纵即逝,多么前途无量!听我一句劝,年轻人是这个世界上最浪漫也最无耻的一群饕餮之徒。坐拥一切,会哭诉怀才不遇。一无所有,就一不留神变成安那其主义者。这是我们的常态。或者说,至少是我的常态。


“前途无量”——这个词对23岁的我来说是种侮辱。相信我,我的健康爱好虽多,但不良嗜好也不止挥霍无度一样。我挥霍养父的钱,也穷奢极欲地挥霍自己的青春。


谁要关心自己的未来会变成什么样,那就自己去操心吧,反正不是我。


那时我年轻气盛,相当喜欢旅游,却从来没有以旅游的名义到过欧洲以外的任何地方,只被养父允许拿着那本写着“克里斯蒂安·萨列里”名字的酒红色护照在欧共体国家之间像个普通的欧洲公民一样乘坐航班。我已经23岁了,在他手下工作,有时候也做些遛狗,看孩子之类的小事,但还是不管花了多少钱、买了什么纪念品都要向他报备(给他看马尔切罗那混账小子真是吃力不讨好,免去税收付我一万欧一个月我都不想干)。那个时候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英国公民还没公投脱欧,但当我第一次踏上这片湿漉漉的土地的时候,印着愚蠢标语的小车已经开始和红色双层巴士、英国人低沉的鼻音一起,在街上转来转去了。


我不关心英国人的生活,也对盐很少的炸鱼薯条和散装茶包没有兴趣。比起那个,不如让我知道输光了钱的赌徒准备从哪里跳下去。我会为他祷告的,毕竟那也算我的本职工作。


我虽然对英国人没什么恶意,但这个阴沉沉的冷漠国家(不同于我那以浪漫著称的祖国或者生机勃勃的佛罗伦萨,甚至街道的色调也是低沉的,像灰白的胡子。)让我本能地反感。毛毛雨下个不停,不拘小节的英国人们大多只是把帽子戴上,然后继续没事人一样赶路——据说这场雨很快就会结束了。


哎呀,要是我是位淑女,这种时候就不需要操这种心了——如果我是娇媚可人的法兰西淑女,在装模作样的不列颠准能得到某位善良绅士的救济。真可惜我是个身高超过六英尺的成年男人。


即便如此,我也不想在绵绵不绝的毛毛雨里面打湿头发,最后,只能心有不甘地走进了酒吧。在酗酒文化发达的不列颠,酒吧几乎无处不在。也有挂着法国三色旗帜的French House。只是这些地方经常被本地人挤得满当当的。成熟的绅士从不屑于来这里喝酒,这是真正的醉鬼为所欲为的天堂。


我平日不是那么随便的人。但想来,我或许是被这种微妙的反差吸引到了,才在这压抑陌生的国家如同释放本性一般越发放肆了起来。才喝了几杯酒,就和同桌的陌生英国人熟稔起来。甚至手舞足蹈地和这个陌生人大谈特谈:为什么即使是这样的小酒馆也能在伦敦生存下来,还能有这么多人?


要是我提前拿出手机查查——就会知道自己身处的这间规模小的可怜的啤酒屋,是深受伦敦人青睐的那一类——悠久的历史就是这所和馅饼店一样大的小屋子足够的资本。


我本来不喜欢酒吧这种嘈杂拥挤的地方,尤其是现在身边还挤满那些平日里假正经,但喝上几杯小酒就要放飞自我的英国人。或许,正如亲爱的养父所斥责的那样,我有些堕落了吧。


他喜欢我这样的家伙,不止因为我天赋异禀,而且因为我听话。他知道只要稍加指导,不出意外我会成为他的独生儿子马尔切罗·威尔吉利奥忠实的走狗。小马尔切罗是我理论上的教子。只要看过《教父》,您就应该明白意大利人有多重视教父,但我可没有柯里昂阁下那样的威风。我只是威尔吉利奥家族里一条戴着刻有“godfather”字样项圈的猎狗。


我相信,威尔吉利奥阁下确实是一直把我当做亲生儿子来培养的。他对我的要求并不比他对马尔切罗的低,甚至提前给予我成年人的敬重。但他也没有一刻对我放下过戒心。我很清楚,因为他无时无刻不在我面前戴着无法咬穿的手套。


尽管如此,我也不得不感激他,必须和14年前一样感激他。不出意外的话,我会一直为他和他的家族服务。直到我迎来注定的死亡。


那个结局或许很远,或许又近在咫尺。我的未来在被养父收养之后,就一眼都能望到死。他能给我开出的条件过于诱人,同样,我必须支付高昂的代价,当年我不假思索地接受了,让他的手掌抚摸我的额头。毕竟当时的我失去了双亲的垂怜,已经无处可去了……可是14年过去,我依旧无处可去。


我把口袋里能掏出的钱(足够请这里的所有客人一人喝一杯金汤力)全部挥霍了出去,零钱则送给服务员当了小费。然后把整个店里的酒尝了个遍。


“克里斯蒂,做干马蒂尼,你就用冰块打底,倒金酒,再加入青橄榄和柠檬皮卷。当然你也许也会喜欢加冰块纯饮。谁知道呢。”我努力回忆着养父教我的调酒技巧,喃喃地说起了胡话。现在,我和周遭那些烂醉如泥的醉汉几乎毫无区别。唯一的区别就是:谁会来送我回家呢?没有。不出意外,明天醒来我大概率要在酒吧的地板上伴着呕吐物之类的脏东西迎接又一个霉好的清晨。我晕乎乎地想着,不胜酒力,撑不住昏睡了过去。


但当我再次睁开眼的时候,不是躺在硬邦邦的地板上,而是置身于预订的酒店房间。也不是自然清醒,而是被骤升的室温热醒的。


我以为我碰上了七十年难遇的高温。


我的旅行箱还原封不动地站在墙角。如果不是唯一多出来的那个陌生人,我还以为宿醉也只是我在心情郁闷时做的一个一厢情愿的噩梦。


那是一个年轻男性,他单手正支撑着脑袋,坐在办公桌前的台灯下昏昏欲睡。见我醒了,他才睁开浅绿色的圆眼,直勾勾地看着我。


过了好一会,他才用动听但阴郁的英音压低声音不知道嘀咕了些什么。


哦——这是怎么样的孽缘啊。


我躺在沙发上愣了一会,才扶着脑袋慢慢坐起来。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把我精准送回了房间。这太不可思议了,因为我去喝酒时根本没有带上一本证件。不过,现在我只能祈祷他足够规矩,没有“不小心”看到我旅行箱里的笔记了。


被糟糕睡姿折磨到疲软的双腿无法支撑我身体的重量,我跌跌撞撞向他走去……他顿时直起身子,警惕地往后退了几步。这时我看到地毯上窝成一团的风衣和围巾,上面还沾满了气味刺鼻的呕吐物。那家伙身上也有些酒气,但比我的可淡薄多了……一时间我都不清楚那是他自己搞脏的还是我吐脏的。


他好像察觉了我的想法一般,浅绿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快。


我一眼就认出了那件灰色外套,轻奢品牌博柏利,很新,市场价大概几百欧元。那件昂贵的风衣如今正仿佛垃圾一般,瘫在地上散发着难闻的臭气。他那外套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弄脏的,味道好像变得比新鲜出炉的呕吐物更恶心了。


我忍着强烈的恶心,摸了摸额头(其实我并不担心他找我要钱。只是要干洗费用,我完全付的起。甚至让我赔他一件新的,也完全没问题。只是如果养父知道我在英国喝酒惹事,会责备我的)。现在,我不关心他为什么、又是怎么把我送回来的了。我只想让他赶紧把那件衣服丢出去。


“抱歉,可能要麻烦您了……我的英语水平并不是很好……但是您放心,干洗费用我不会欠您的。其他的损失我也会想方设法偿还……”我是法国人,但一直在佛罗伦萨生活,接触的当然都是眉飞色舞的意大利语,现在又头痛欲裂。我一时间想不出什么合适的英语句式,只能用夹带法语的英语结结巴巴地和他道歉。半路出家的礼仪课也只能支持我吃力维持着基本的礼貌和风度。


现在我信了。在极端情况下,人类总是只能记得自己的母语。


“看来,您是法国人,对吗?”他还是面无表情,用流利的法语对答如流。“没关系。我的法语水平应该勉强可以和您交流。”


大概是觉得我和他开了个蹩脚的笑话。


如果真的只是个蹩脚的笑话就好喽。我苦笑着,头也好像更痛了。


他沉默了几秒,用法语缓缓地询问:“打扰了,需要我给您拿一杯蜂蜜水吗?”


“……但是我更希望您帮我拿一杯加糖加奶的黑咖啡。”


“好想法。可惜我不建议任何一个宿醉的酒鬼立刻喝上咖啡。”他很干脆地拒绝了我,还一本正经地告诉我:“那样对身体害处很大。”


“那就麻烦了……按您所说的办吧。请给我蜂蜜水,谢谢。”我又一次苦笑起来。忍不住思念起了佛罗伦萨的养父——至少他从来不会限制我这一点点糟蹋身体健康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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