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玄幻奇幻>罪人们的陈词滥调>第1章 楔子:教父在佛罗伦萨

“他的美好而善良灵魂记忆将永远铭刻在我们心中……在最悲伤的日子里,我们紧紧相连,分担这份痛苦。”受邀前来参加葬礼的英国人默不作声地看着这一切,看着身着丧服的男人虔诚地在胸前画了个十字,亲吻了死者家属——那位泣不成声的女士悲伤的手背。他微微弯下腰,伏在女士耳边柔声说道:“我依旧怀念那段旧时光,索菲亚。愿他在主的身边得到安息。”


他依旧故意在意大利语里若有若无地夹几个法语单词,但这个时候已经没人在意这么多了。


克里斯蒂安·萨列里,神父,兼职小提琴手和业余音乐剧演员。他的姓氏有些意大利风味,其实却是个如假包换的法国人(他至今保留着他的法国国籍)。他是现任威尔吉利奥家族首领的教父,也是家族真正的主人。


威尔吉利奥属于那不勒斯家族的一员,但因为前前任首领爱好艺术,这一支眷族移居到了佛罗伦萨。老头子过世时,家主位置传给了小儿子伯纳德。精明能干的伯纳德在世时为家族赚取了绝对的声望,因此才能被人戏称一声“教皇”。真教皇至少应该在罗马。


造访克里斯蒂安的客人私下会拿他与法国矮人波拿巴·拿破仑相比,并咒骂这个作恶多端的狡猾法国佬靠玩弄当今年幼的小教皇(他倒是继承了父亲的美誉)偷窃了威尔吉利奥家族的实权。他们无法容忍一个法国人掌控意大利的命脉,何况他还是个出身低微的平头百姓。看看他那装腔作势、拿腔作调的姿态,迟早有一天幡然醒悟的小首领会亲自吊死他!


当然,即使他们都厌烦这位法国教父,也没人希望这样的论调传进他的耳朵里——虽然他也只会一笑了之罢了。每个人都是那样迫切地想要得到教父的信任,好让他赏光,允许他们在威尔吉利奥的生意里分上一杯羹。


16岁的马尔切罗已经失去了父亲,如今依赖起了他的教父,依赖得不得了。不过,这个虚伪而狡诈的法国佬或许确实是有些可取之处,至少他在忠诚上是无可挑剔的。


5年前,伯纳德是被他的妻子枪杀的——他的妻子是一名埋伏多年的英国特工。首领一死,其他几个对威尔吉利奥虎视眈眈的大家族便率先挑起了战争。彼时威尔吉利奥阁下只留下一个11岁的独生子马尔切罗,还有这个被他自小当做养子培养的法国青年克里斯蒂安·萨列里。


想来法国人也并没有辜负养父对他的信任和栽培。众叛亲离之际,他有过许多次机会扔下这个烂摊子,一溜烟逃回他的老家法兰西共和国避难去,但他没有。不知是出于教父的责任心还是对养父的感激,他义无反顾地挺身而出,保护了年幼的教子。他先是干净利落处决了家族内部的几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混球,再铤而走险,亲自去跟那些德高望重的家族首领们谈判。


令人难以置信,他居然就像提前预料到这场火拼将要何时发生一样,已经早早与养父的政界势力做了严丝合缝的交接。至于这个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青年是如何做到的,我们就不得而知了。


更耐人寻味的是,他并没有顶着道德压力处决那位来自英国的德发日太太(出自《双城记》,一个复仇女。这里代指他的养母),也没有为了套问情报软禁她。而是对外宣称她犯了歇斯底里,之后把她很干脆地关进了精神病院。


战争接近尾声时,教父在接待宾客时被职业杀手从背后射中了五枪。这杀手也真可谓是技艺高超,五颗子弹全部击中了他的腹部,却全精准地擦着要害过去了。他流了很多血,受尽了痛苦——这五颗子弹在他肚子上开出的大洞几乎把他的腹部都打烂了,竟然还是没有当场命丧黄泉。


凶手实际究竟出自哪个家族,其实已经不重要了。施暴者很乐意看到威尔吉利奥家族恢复起来,但不愿意看到法国人成为家族的恩人……猜猜看,几乎没有交际圈的职业杀手是如何拿到家族的请帖的?


不管怎么样,火拼最终还是以家族领袖们的握手言和作结了。这次惨烈的战争持续了近两年,很多人因此丧命,也有很多人从中牟取暴利。如果非要为这次家族火拼做一个总结——那只会是失去很多——几乎所有人都失去很多,但只要再稍微多奋斗一会,好日子还会回来的。


家族首领们出于礼貌和敬意,纷纷去医院和教父握手,信誓旦旦地承诺此后要共同为了欧罗巴的和平与稳定加强合作、携手同行。


可怜的法兰西青年倒在病床上动弹不得,凄惨而苍白,气愤而无奈,却还是强忍着痛苦跟这些精明的老家伙们握手、陪笑,还允许他们亲自己的手背。看来,在聪明的老威尔吉利奥身边多年,他是真的学会了些“男人的智慧”。


首领暴毙对于一个家族来说是个巨大的打击。但得益于这位鞠躬尽瘁的教父,威尔吉利奥在整个意大利甚至整个欧罗巴,地位最终也没有发生多大变化。毕竟在家族斗争中,没有任何人真的是全然无可取代的——如果一名个体对于群体的价值确实已经变得不可取代,那即便他不死,这个族群迟早也得分崩离析。


至少再也没有人会在马尔切罗面前批评他的教父是个一无是处的法国佬了——虽然有传言称他是故意挨子弹击中的,以此骗取小马尔切罗的绝对信任。


如果这个传言是真的,那不得不承认克里斯蒂安·萨列里是个很会做买卖的生意人。如今有人怕他,有人敬重他,有人嫉妒他……但想要飞黄腾达,你只能选择讨好他。


除了打理打理家族事务,没有人知道萨列里阁下有什么爱好。打一开始他就是那样凭空出现在人们面前,好像他的出现就是特意为了让人们对他的过去一无所知一样。


他还是个高尚的单身汉。一开始,有人会把年轻漂亮的女儿送到他身边,指望以此得到教父的青睐。


如果威尔吉利奥家族的实际掌权人还是那个伯纳德,那么女性魅力对于家族生意来说就压根不值一提。但克里斯蒂安·萨列里并不是意大利人,不试试怎么知道呢?据说法国男人总是喜欢沾花惹草的。


但克里斯蒂安对近在眼前的美人们向来没兴致,只会好言宽慰她们,请她们吃顿晚餐再颇有绅士风度地把她们送回去。他指责利欲熏心的小人们牺牲无辜女孩的幸福为自己牟取私利,还试图败坏抹黑他作为神职人员的私德。


很快,就再也没有人做这种事了。提起那些女孩,他也总是动情到哽咽起来,金珀般的眼眸泫然欲泣,并虔诚地在胸口画十字:“哦,先生们。我不要你们看在我的份上……就看在上帝的份上,为这些好孩子的幸福祈祷吧。”


人们都觉得教父不可理喻。只要能攀上金枝玉叶的威尔吉利奥,几个女人才算得了什么?


看来,比起已经咽气的养父伯纳德,萨列里阁下并不残忍也不贪婪,只是性格有些乖张古怪。他冷静却又轻佻,有时候并不一味追求利益最大化,只是单纯地开些无伤风化的玩笑,拿来寻开心而已。


事实上,他的姓氏和他的口语水平足够让他伪装成一个真正的那不勒斯人(他与著名音乐家安东尼奥·萨列里同姓)。他对前首领很恭敬,即使如今他已经30岁,提起伯纳德他依旧只用“父亲”来称呼,也从来不说自己是法国人。但他偏偏喜欢故意夹杂几个法语词汇,或者一个法国俚语,放佛在刻意强调他并不属于这里。


家族的西西里顾问都拿他没办法。如果不是克里斯蒂安在这,他一个西西里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当得上那不勒斯家族的顾问。一旦法国人不满意,就要说些什么:“如果您能想出什么更妙的点子,好吧,我的好顾问,我会把您想要的一切权力出借给您。”


此言非虚,克里斯蒂安从来不介意出借他的部分权力。毕竟如何操作,才能最大程度地行使出它们的效用,只有他自己才最清楚。


这只能怪前任首领孤注一掷而又英年早逝,除了这个克里斯蒂安·萨列里,他居然完全没来得及把他的生意转接给其他任何一个靠谱的家族成员。


传授?不,倒不能完全这么说,前首领从来没有刻意指导过他,他几乎完全是在前首领的身边自学成才。除了他,没有任何一位家族成员(无论他们出自意大利、爱尔兰还是美利坚)能那样透彻地理解威尔吉利奥运作生意和笼络人心的手段。更何况眼下他的人脉并非全部继承自养父,不少也是靠他自己发展出来的。那是他个人的所有物,而非属于他的家族。


每当我们提及他的通心粉味姓氏,都觉得没准他是位隐姓埋名逃亡到法国的意大利人后裔哩。


让一介法国佬统治那不勒斯最有权势的家族之一,这当然不能让任何成员信服。可是那又有什么办法呢?如今,前首领的商界、政界的人脉……甚至连在加油站偷税漏税的生意都是法国佬经营的(靠这样的生意,他一星期差不多能为他的家族多赚800万)。


短短两年里,万恶的法国佬被起诉了五十几次,被通缉了三十几次——最糟的一次他直接被逮去监狱住了三天,但最终还是不慌不忙地化险为夷。显然他已经跟养父的老朋友们做了些诱惑力够大的交易。


克里斯蒂安从不觉得自己对家族是无可取代的,但他比谁都明白,要是他垮掉了,不少高度依赖“威尔吉利奥”的瑟瑟发抖的家族成员们,上到80岁老人,下到新生的婴儿,或许没有一个能活着走出意大利。


他很聪明,除了他的西西里顾问,提拔的每一位亲信都是纯正的那不勒斯人,也只将手段传授给那不勒斯人,可还是不愿意放下某些法国人独有的怪脾气。其实,伯纳德一直默认养子只是在里昂住了几年的那不勒斯人,如果他愿意把这种默许延续下去,或者他愿意小心翼翼地装成这样一个那不勒斯人,那么哪怕他出身低微,受他统领的人们也大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压根不会对他的存在这般抵触和抗拒。


实话实说,他已经做得很好了,即使是一位真正的那不勒斯人也不会做得比他更出色。可惜人类就是有排他性的,很自然地就会对这与众不同而又桀骜不驯的异类产生憎恶。


不过,也是因为他也出身平民的缘故,教父和佛罗伦萨的老百姓们倒是相处得很融洽。他对谁都一视同仁地热情,也无论要接见谁,脸上都会挂着同样谦逊而柔和的笑容。


我们不得不怀疑,威尔吉利奥(这庞大的狼群,同时还是那不勒斯最大的家族之一)是不是已经快要完蛋了。它先是因一个英国女人血流成河,又成为了一个法国孤儿的玩物。别说在那不勒斯,这在整个意大利家族史上都是闻所未闻的。


谁让伯纳德总是那样不愿安分守己呢?他本不该娶英国女人,也本不该让法国孤儿当他幼子的教父。


初来乍到的不列颠人最终也如愿以偿地得到了与教父单独见面的机会。他收起雨伞,向法国人礼貌而优雅地鞠躬:“愿您诸事顺遂,萨列里阁下。”


他很意外。自己一路上早就听够了教父的事迹。但走近了看,这个传闻中阴晴不定的教父居然只是个病恹恹的瘦削青年。


教父天真烂漫地笑了笑,投向英国人的视线里有种难以言喻的温柔。


他的脸上笑眯眯的:“你甚至不愿意叫我一声教父,是不是?哦——别担心,这只是电影《教父》的一句台词,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毕竟我不是什么唐·柯里昂(Don Corleone)。”


英国人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他的确很难承认这是一个高明的笑话。


年少有为的教父克里斯蒂安·萨列里向后仰倒,舒舒服服地靠在柔软的椅背上,微微眯起漂亮到堪称妩媚多姿的琥珀色眼睛。


“抽烟吗,我的朋友?”他拿出雪茄,一脸期待地问英国人。他自己从来不抽烟,却知道要给别人抽烟的机会。以至于他的英国朋友虽然不习惯烟味,但只能勉为其难地收下了这支热情的雪茄。


必须得承认,英国人面前坐着的是位美貌惊人的法国男人。这种漂亮没有什么锋芒,并不刺眼,却绝对不是女性化的阴柔。如果非要拿他的气质和什么人相比,大概会是缺乏锋芒、更温和也更清秀的于连·索雷尔。


“需要我为您做些什么吗,年轻的先生?”他边说着,边向英国人伸出手讨要名片——但最后真的要到手里,他却又看都不看就把它放进了胸前的口袋。


英国人压低嗓音回答他:“我希望通过您的引荐,获得单独觐见威尔吉利奥阁下的机会。”


法兰西人顿时惊愕地睁大眼睛,随后便发出了一阵愉快的大笑。威尔吉利奥家族的实权掌握在他的手里,而不在年幼的马尔切罗手上。他并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想去见那个沉迷画画、弹琴和写戏剧剧本的16岁少年。


“但您什么也不会从那里得到的,我远道而来的不列颠朋友。”法国人的笑容瞬间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意义不明的微笑。“我结识很多有权有势的大人物,可以将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介绍给您。唯独马尔切罗不行。对了,请问您是苏格兰人吗?”


“是的,教父。”


教父似乎并不想再往下说了。他脱下手套,伸出右手,温和而友善地望着苏格兰人的眼睛。其实他的英语口语并不算标准,有种改不掉的细微法语口音,但为了表达礼貌,他还是特意换用了语言。


“来握个手吧,我的朋友……可惜时间很紧,否则我一定会亲吻您的脸颊的。”


他欲言又止,似乎本想用“一亲芳泽(approach a man)”这样的词汇描述他此刻的遗憾心情,但似乎是因为觉得有些肉麻得过分了,最终还是轻轻摇了摇头,就此作罢。


英国人缓慢而坚定地亲吻了教父的手背。他注意到在那只黑色手套下,法国人那握惯小提琴琴弓的右手上抹着波尔多红色指甲油。


和他的发色倒也算是相配,英国人心想。


“那么,再会了,我的苏格兰朋友。”


“再会,教父。”


——谁也没想到,几天之后,在佛罗伦萨的一所教堂里,有一座座钟发生了巨大的爆炸。气浪甚至掀飞了屋顶,几只在此歇脚的鸽子也惨遭厄运。唯一幸运的是,此刻教堂空荡荡的,没有人受伤。


很巧的是,这座座钟恰好正对着一个小时前马尔切罗的座位。没人会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哪怕是最愚钝的傻子。


差点没命了的小教皇气得暴跳如雷,他的教父也迅速在机场将那名忘记将腕表时间从伦敦调至佛罗伦萨导致爆炸推迟一个小时的粗心特工捉拿归案。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既指后者那神不知鬼不觉掌控教皇行动轨迹的本事,也指前者那精准而敏锐的寻人嗅觉。


一时谣言四起,有人指责准是法国佬把教皇的轨迹泄露给了外国人……其实他们都清楚他们口中的“法国佬”根本没有这么做的理由。除非法兰西人的民族性格已经让他散漫到仅仅30岁就在这个位置干腻了,而且打算就此退休……但这里的退休,可就得是生物学含义上的退休了。


唯一可惜的是,当教父在机场将凶手捉拿归案的时候,一切可以足以指认他是凶手的证据都已经被销毁得一干二净。他身上没有护照和机票,只提了一只装有斯特拉迪瓦里小提琴的琴包,连腕表都调到了佛罗伦萨时间……至于我们仁厚而忠诚的教父该如何处置这个不幸的英国人,恐怕只有上帝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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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是30岁视角,之后基本都是23岁视角

23岁克里斯蒂安和19岁查尔斯之间是英语法语同时沟通,如果用“您(vous)”来称呼,就是默认为法语。“你(you/tu)”可以是法语也可以是英语。克里斯蒂安的英语口语水平还不错,但在严苛的英语母语者眼里不会算特别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