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玄幻奇幻>听雨>第14章 望月2

  给北头李老汉一家做完法事后不久,老道士也染病死了。临死前告诉了小道士两件事。

  其一,他才不是什么茅山派的云游道长,也不懂什么驱邪的法术,他就一老骗子,这些东西全是编出来唬人的,为了在行骗时显得更靠谱一些。

  第二,枕头底下藏了本破书,上面记着一些道家符咒,当年他就是靠啃这本破书学了点勉强装样的皮毛。

  小道士挖个坑把师父埋了,至于师父说的话嘛,在他看来等于没说,一来他早就知道老道士没啥真本事,否则也不会跟乞丐抢吃的。二来他出于好奇曾经把这本书扒拉出来看过,现在他的骗术已经比师父高很多了。

  小道士听说张家最近死了十几口人,像张家这样的高门大院最不缺钱,自然也请得起最好的大夫,如今因为瘟疫死了这么些人,心里不膈应才怪呢!

  虽然张家只剩一个少爷带着个半大小子,可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何况旁人惧怕瘟疫不敢靠近张府,他岂不是能白白得这便宜?

  张府大门紧闭,不见一丝生气。

  小道士来回踱步,揣测良久,毕竟是第一次离开师父单独行动,即便话术在心中排练了好多遍早已了然于胸,但是吧…真要做起这骗人的事,良心多少会有些不安。

  “喂,你是他们家的!”

  “不是。我不认识他们。”

  “敲门!快去啊!”

  这回用不着小道士犯难了,他不过去敲门自然有人逼着他敲门。

  “啊?”

  遭了,人多势众。

  小道士上下打量一眼面前的刀疤脸,这哥们一脸凶相,手里拿着刀,还带了一群小弟,估计是趁乱来寻仇又怕这家主人不开门,所以才抓他当诱饵。

  不过他们可真算找错了人,平日里张家这等高门大户,岂是小道士能高攀的起的?

  “咚咚咚…”

  “有人吗?”

  “咚咚咚…”

  门开了一条缝,刀疤脸趁此机会连忙把小道士推到一旁,伸脚就是一踹,幸亏里面的少年躲闪及时,才免于受伤。

  “给我冲进去!往死里打!”

  “能砸的我已经砸烂了,现在我们若是死了,张家的房契、地契、银票你们一样也拿不着。”

  此人比刚才的少年高出一头,皮肤是小麦色,眉毛浓密,眼神锋利,鼻梁高挺,衣服被汗水湿透,脸上挂着与年纪明显不符的成熟,单凭样貌和穿着很难辨别他的身份。

  不过听说张家主事的里头现在只有大少爷还活着,他敢这么说,估计就是大少爷张望岳了吧?不过身后那个冷瘆瘆的少年又是谁啊?

  小道士只顾忙着看热闹,竟忘记了先从地上爬起来。

  “别听他的!杀人偿命!银票我自然会找,先杀了你们再说!”

  看来张家欠了人命债,现在苦主找上门了吧?

  小道士连滚带爬地起来,想来这么多人拿着刀枪棍棒寻仇,张家这两口人很难应付,万一血溅三尺当真给自己惹晦气。

  “那就试试?”

  “藏好。”张望岳吩咐身后少年,少年此时已经握紧了手中的刀,连看都不看他一眼。一伙人饿虎扑食般拳打脚踢,刀疤脸冲张望岳拦腰就是一砍,张望岳及时绕后,踹在他背上,大刀劈在门板上,差点拔不出来,张望岳趁机踢翻一个小喽啰,夺过他手中的刀。有了趁手的武器,张望岳更不怕他们,不就是打架吗?跟谁没打过似的!

  眼见刀疤脸处处下死手,张望岳横刀划过他的肩膀,衣服“刺啦”一声破了个口子,刀疤脸疼得大叫。

  “你不是脸上有道疤吗,现在我让你浑身都留下疤。”张望岳抹了一把脸上的血,皱眉。

  “哥!二斤死了!”

  是那个少年!他坐在二斤身上,脖子、手臂满是伤痕,目光呆滞,如同一个疯子,他两手握紧短刀,一下一下地刺进已经僵直的尸体,鲜血汩汩溅出,染红了地面。

  “走!”刀疤脸咬了咬牙,大喝一声。

  望着自己带来的人如今个个灰头土脸,连他自己也没有从张家讨到半分好处,如今竟然都闹出了人命,张家两个小子就像疯了一样,再这么下去估计还会出事。

  小道士躲在对面,恰好目睹了全过程。张望岳身后那个小子杀了人,被告到警察局可是要偿命的!还好没有什么目击者之类的…

  诶,我不就是目击者吗?

  小道士顿时汗毛倒立。

  “出来吧,那是个死胡同。”

  张望岳眼睛看的方向也是小道士的藏身之处。

  “……”

  “是你出来还是我进去?”

  “别别别,我出来!”小道士秒怂,“哥…我我我什么也没看见,我也不知道,…他们逼我敲门的…”说这话的时候,小道士一直盯着少年手里那把滴着血的短刀。

  “为什么在我家门口晃悠?”

  “我是个道士…这不想问问那个…你家有没有需要…”小道士怯生生地说。

  “走。”

  “好好好,这就走,谢谢大哥!”小道士三步一回头,生怕少年忽然追过来给他一刀,直到跑出去百米远这才敢停下来喘口气。

  “呼——还是去四方桥吧,起码那边安稳。”

  小道士连夜背起行囊,此时的他还没有意识到四方桥给他带来的将会是甩不掉的羁绊以及追随半生的阴霾。

  ……

  张云烟将桌上一包蛋糕两包蜜三刀拿到左蓝一面前,“我可是看在它的份上给你讲这些往事的,小伙子,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你给我竖起耳朵听好喽!”

  “那是自然~”故事讲到这儿,左蓝一已经推测出一些端倪,当然,是不是和他猜想的一样要等到彻底听完才可见分晓。

  ……

  四方桥到底是个好地方,小道士凭着三脚猫的本事,当真在四方桥站稳了脚。老道士留下的那本破书里记载着两种秘术:牵丝引魂,识海寻真。每当有人怀疑他招摇撞骗时,他就拿出这两种方术一顿胡扯,结果还真挺好用,现在他也算四方桥小有名气的算命先生了。

  “老板,来一包蛋糕两包蜜三刀!”

  “给!慢走。”

  老板满脸堆笑,利落地将点心包好,递到小道士手里,小道士抬眼一看,居然发现这老板的模样有点熟悉。

  “是你…”他想起来了,三年前张府门口,张望岳。

  小道士无法想象张望岳这些年经历了什么,但从他疲惫浑浊的眼睛里,他能够看出对方的艰难与苦楚。

  “哦对,我们之前见过!”张望岳说着,又给他打包好一份蛋糕。

  “…对了,晚上有空吗?我请客,万山楼。”张望岳愣了几秒,语气不似刚才那般自然。

  “哈?今天晚上吗?”小道士有些意外,心里还是有些害怕张望岳追究当年的事。

  其实和张望岳聚一聚也没什么关系,毕竟都是从三年前那场瘟疫里捡了一条命回来,能在四方桥重逢也怪不容易的。

  小道士注意到那日杀人的少年也在,站在张望岳身后,狠戾阴鸷的气息正在被安之若素的平和取代。

  ……

  “就见了两面,我还没问过你叫什么呢。”

  “张云烟。”因为道教祖师爷是张道陵,老道士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更靠谱便取张为姓,小道士本无名无姓,此名是师父给的。

  “好名字。像天上的云和烟一样,能飘多远飘多远,不被浊世所缚。”

  张望岳是有文化的人,语气间带着一股书卷气。

  张云烟下意识地望了一眼外面的天,可惜现在正值晚上,只能瞧见一弯新月悬在夜空,月亮里似乎有皎洁的云、如丝的烟,雾蒙蒙的,看不太清。虽然师父取名时只是从报纸上挑了几个他认识并且叫起来顺口的字,但…张望岳这么解释其实也不错。

  “我叫张望月。月亮的月。就是你现在这个动作。”张望月饮下杯中烈酒,连带一些五味杂陈,也一并咽下去了。

  “你不是…”

  “是啊。我母亲希望我成为高山,担得起张家少爷的名头,可山有什么好啊,比起万年不动的山,我还是喜欢天上的月亮,起码是个念想。”

  “哦,原来这样…”张云烟虽不太能听懂他在说些什么,但以张望月的见识和阅历,自然要高于他这个窝在桥上算命的骗子。“你是最近才过来的吗?我之前在四方桥没有见过你。”

  张望月笑了一下,好像知道他要这么问,“我这是辆三轮车,随时停随时走,一开始是怕遇上讨债的,这段时间消停会儿了。你呢?”

  “我早就来了。瘟疫那会我算着四方桥风水好,就过来了。”张云烟说。

  “风水好吗?”张望月若有所思,“也是。毕竟我们都活下来了。”

  张望月和张云烟聊到深夜,世道混乱,群雄割据,谁都无法保证对面的人会不会在哪天忽然变成敌人。

  酒过三巡。二人互相道别,心照不宣地没有询问对方住处。

  可是他们见面的次数却愈发多了起来。张云烟喜欢吃张望月做的点心,每次都是固定的一包蛋糕两包蜜三刀。有时候客人少,张望月便叫住他聊上一会儿,同样因为疫病失去了至亲,同样在四方桥安身立命,被命运主宰的两个人,似乎生来就有说不完的话。

  “和你一起的那个人是谁?”

  “我弟弟,他叫张望言。”

  时隔多日,张望月第一次向张云烟提起他的弟弟,即便介绍,也只有短短几个字。

  “能摊上你这么个兄长真的蛮好的,互相也能有个依靠。”

  “是吗?”张望月给自己点了根烟,“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事,毕竟像我这么薄情寡义的,跟着我受罪。”

  “哈?怎么能这么说?你是张家大少爷,以一己之力撑起整个张家已经很不容易了,怎么能叫薄情寡义!”

  这时的张云烟并不知道张望月话里的意思,只当他是在解嘲。

  “从办完丧事的那一刻起,我就不是什么大少爷了,只是张家长子而已。只要能活下来,我也管不了什么对什么错。”张望月笑了,从锦衣玉食到家破人亡只有短短数天,但从谷底重新爬起来却用了三年,无论是人还是事,都不允许他有一刻倦怠,只有不停地忙碌,不停地打拼,不停地用生命换取生存。

  “你是算命的,那你相信命吗?”

  “我…自然相信。”算命的不信命还算个鬼?

  “我生在年初一,算命的说我这命格又毒又硬,一般的东西伤不了我,我那时还不明白什么意思,直到遇见了瘟疫。呵…”

  “要不我给你算算?”前头的事儿已经过去,未来的事嘛,基于现状合理虚构即可。

  “事在人为。你看天上的云,是不是和我给你说的一样?”

  张云烟仰起头。一尘不染的天空开阔敞亮,绵密的流云居于高处俯瞰世间,那样的自由,那样的无拘无束,它们可以做任何事,不用畏惧任何人…

  “张云烟。”

  “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感觉你的名字很应现在的景。”

  偶尔闲暇的时候,便可看看天上的云彩,张云烟不可能天天陪在他身边,但天上的云会;同样,张云烟辗转反侧的时候,也可从漏风的窗户窥见黄莹莹的月亮,看见它,一如看见了张望月。

  这段时光是朦胧且美好的,在不见彼此的日子里,无论云还是月,都在默默守护着对方。

  当然,他们顺理成章地走到了一起,只是真正在一起后,最初的那份感觉反而变淡了。

  张望月是极少邀请张云烟去他家里的,张云烟也不喜欢去,因为当年张望言杀人给他留下的印象实在太深了。

  战争爆发以后,张云烟计划搬去大后方,张望月欣然同意,但走的时候张望言却没有跟上。

  两年后的某天上午,张望月突然与他道别。

  “云烟,我去集上买东西,你在家等我。”

  “好。”

  然后就一直没回来。

  张望月向来不喜同他道别,这一次…该是永别了。

  和他生活了这么长时间,为什么当时就没有意识到呢?为什么他突然要不辞而别,他究竟去了哪里?

  张云烟忽然想起师父给他留下的那本书,书中记载着牵丝引魂的秘术,其中一个咒语就是用来寻找逝去之人的魂魄,张云烟施展多次,最终无功而返,当了这么多年算子,连爱人是死是生都断不明白,这大半生…可真的太失败了。

  此后的七八年时间,张云烟游历了很多地方,拜会了很多高人,也学到了不少真本事,可就算他已经苦心钻研了大部分术法,依旧寻不到张望月半点踪影,直到终南山上须发皆白的老道长告诉张云烟,他想见的那个人活得好好的,只是不愿意见他罢了。张云烟不相信,老道长便叫他回四方桥去等,总有一天会等到他想要的答案。

  可张云烟依旧想不明白为什么。张望月,他。他们是那么的要好,为什么突然离开,一点犹豫都没有?又为什么不想见他?他到底做错了什么?!

  张云烟相信他一定有不辞而别的原因,和张望月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他了解张望月!张望月不是那种无情无义的人!他了解!

  战争结束后,张云烟回到了四方桥,四方桥早已被炮火摧毁得不成样子,曾经的富饶之地现在只剩残垣断壁。

  这里的人已经换了一波又一波,四方桥,变成了人们口中无名的“那座桥”。

  张云烟重新开始摆摊算命,顺带打出了“望月桥神算”的招牌,一传十十传百,人们逐渐知道有座破桥叫望月桥,望月桥上有个云游道士张云烟,后来修缮的时候也是沿用了“望月桥”这个名字,直至今天。

  回到望月桥的第二年,张云烟见到了一个人,那个人他认识,正是张望月的弟弟张妄言,这些年他一直都在望月桥附近住着,哪儿也没有去过。

  “牵丝引魂,识海寻真,你都会是吗?”

  张妄言和几年前又不一样了,身形瘦削,眼睛无光,头发花白,此时的他只有三十多岁,居然像五十岁的样子。

  “嗯。”

  这是张云烟第一次在张望月不在场的情况下接张妄言的话。

  张妄言递上生辰八字,“你帮我看看我还剩几年的寿元。”

  “可你——你是怎么知道这两种方术的?”

  张妄言显然没有说话的欲望。

  这张纸条已经被卷起来攥得发皱了,带着汗渍和体温的余热,可见张妄言在来找他之前做过极强的心理斗争。

  颠沛流离,孤寂冷清,一生无儿无女,老来独身一人。这种情况下,寿命绵长倒成了一种折磨。

  “放心吧,你能无病无灾地活到八十多岁。”

  张妄言神情有些复杂,沉思良久,说出了令张云烟难以置信的话。

  “我想请你帮我个忙。”

  “什么忙?”

  “把我的寿元渡给你。”

  “为什么!”

  牵丝引魂和识海寻真是世上最神秘的方术,在圈子里,只要遇到了难办的事总喜欢往这两种术法上扯,殊不知私欲驱使下,人间邪术层出不穷,牵丝引魂和识海寻真也逐渐发展成了旁门左道,道行浅的用不来,道行深的却又不屑于用。

  “因为我不想活了。”

  “这……”

  张妄言的识海里空旷渺远,寂寥无烟,明明是混沌的一片,却令张云烟感到无比恐惧。

  只有经历过失望、绝望最后心如死灰的人识海变才会成这个样子,张妄言——这些年到底经历了什么?

  “我只是想明白了一些事情,现在心意已决,人间没有什么值得我眷恋的了。”

  “张望月生死未卜,你当真要寻死?”

  “那是他的事,他怎么做或者他做过什么,都与我没有关系。”张妄言轻描淡写地说。

  ……

  “你帮了他,可后来又发现事情不对,所以想用牵丝引魂收集起他的魂魄,对吗?”左蓝一就着他的话和背后那团阴气猜测道。

  “猜的不错,正好贫道也讲累了,我歇歇,你来说一会儿吧。”

  三个张姓人跨越好几十年的故事,不过是一场凄惨的骗局罢了。

  “你后来应该是见到了张望月,只有张家兄弟的那个故事就是几十年后的张望月讲给你的。张望月同时欺骗了你和张妄言两个人,的确薄情寡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