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愚公移山>第54章 五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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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上海的前天上午,谢治群在房间收拾行李,料理好一切之后,目光周巡住歇将近一月的处所,心中满列不舍。

  上回婚礼过后,适逢周五,他厚脸皮跟随梁念诚又回一趟家,还心血来潮,特地到集市给孩子们置购礼物。

  一路上喧哗的叫卖声热火朝天,不绝于耳,淳朴的民风很快将他那沉珂的心涤净。

  受到这般熙攘的感染后,他也开启滔滔不绝式的谈论模式,而身旁的梁念诚变得反常,沉默不语。

  虽然偶尔会温和地附他一声,但氛围却格外闷愠,这种古怪的现状一直维持到今日。

  这些天谢治群费尽心思,期盼能和梁念诚有单独相处的机会,可梁念诚总有意无意躲着他,时常不见踪迹,不是借口加班推托,就是拿单位聚餐不能回来,暂时住宿舍当幌子,反正就是很少回修车店。

  短短几天,他们的关系一下子疏远了。

  谢治群心里不舒坦,愤愤不平,说服自己前往梁念诚的单位逮人,势必要在离别之前见上一面。

  好巧不巧,运气如天雷亟焝,轰然坠落,待他穿戴妥帖,正抬腿走出店门,就碰见日思夜想的人正好端端伫立在门外,身旁站着亮仔,两人背对他谈话。

  谢治群心中窃喜,本要上前打声招呼,可亮仔的一段话,令他心兀地一沉,条件反射撤回刚迈出门槛的步伐——

  “你小子酒量不是很好吗?昨天到底喝了多少,才能在人老板酒馆里耍酒疯,要不是老板给我打电话,现在估计得睡大街了吧。”

  尽管窃听的手段卑劣,但谢治群已经顾不上这么多。他躲在门后,侧耳聆听。

  只见亮仔一身休闲常服,一副刚从家中出来的架势。

  豁朗地掏出包烟,十分娴熟叼一根烟在嘴边点燃,又袒露出陈列整齐的烟头,掂量几下。

  忽然转身,与谢治群视线相撞,但仅停顿一秒,又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询问梁念诚是否要抽。

  谢治群一时羞愧难当,但更好奇亮仔没揭穿他的缘由。

  梁念诚蹙眉,拿手挡开,说:”戒了。”又颇为忧愁地斜睨他一眼,质问:“萧明归让你抽?听说他可是烟酒不沾。”

  “当然不让了,我这不是没在他面前抽嘛,唉,我憋了好多天了,真难受,上回我出去应酬喝顿酒晚归,他硬是和我怄气,我做牛做马一周才把人哄好。”

  亮仔面上皱巴巴,苦大仇深地哀嚎,鼓弄酸胀的臂膀的时候,不慎迁移高领衬衣,显露出一小块淡红色的吻痕。

  他把烟盒抻进口袋,说道:“倒是你,什么时候戒的烟,我记得前几年你烟瘾可比我还大,到底是何方神圣?还是有什么灵丹妙药,能让你这个烟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

  “没什么,只是觉得没必要再抽了。”

  梁念诚迅速挪开眼,当作没看见,冷肃道:“昨天谢谢你了,亮仔。”

  亮仔草莽地啜几口烟,吐出缥缈的白烟,一个人抽太没意思,再名贵的烟品嘬起来也是乏味至极。

  旋即摘下烟丢地上,用皮鞋的尖锐端碾灭,转动眼珠子,口吻轻浮地出言不逊:“真的?我还信了个邪了,让我想想,是谁昨晚一直扒拉我,一直哭着喊着要治群哥,我想拿手机打电话叫他来,却还护在怀里死活不让,说什么治群哥快走了,不能他让担心?”

  梁念诚眉毛一拧,眼睑积压暗沉的青色,知道亮仔有意试探自己。

  这几日他都刻意避开谢治群,囿于他极度恐惧自己会做出一些出格的事。

  对于谢治群的离开,他始终没有任何立场要求,这人能一直留在自己身边。

  毕竟这只是他一个人的感情,不应该强加在谢治群身上。

  “别说了,亮仔,这些事,你都当没听见过吧。”

  亮仔将信将疑,抱臂挑眉,一反常态,十分苛刻地摇头拒绝:“不行,我得亲耳听到你说喜欢谢治群,要不然我不会放过你的。”

  言毕,他朝身后的人影使劲丢去一个眼色,破釜沉舟道:“而且我说的喜欢,指的是恋人之前的喜欢,既不是友情,也不是亲情。”

  在这之后的五分钟,梁念诚一度保持沉默,面对亮仔的咄咄逼人,最终妥协地叹了口气:“亮仔,我不喜欢男人,你知道的。”

  他眼底掠过一丝讥讽,朝前踏两步,轻轻地说:“可我就真的只喜欢他。”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件事的?那天在饭桌上,你问他有没有回来的打算,是在帮我做试探吗?”

  “是试探没错。”

  亮仔转身看向面色剧变的谢治群,神色执拗,斩钉截铁道:“你好不容易喜欢上一个人,而且还藏着掖着整整五年,就凭你这一声不吭的闷葫芦性子,宁愿把它烂在肚子也不会承认。我了解你,虽然你什么也没说过,但我也不是瞎子。”

  他走到梁念诚身旁,自嘲道:“我好像从没告诉你,我是因为什么事情和我爸闹翻的,就是因为我的性向。当时所有人都不理解我好端端一个人,为什么会喜欢男人,我爸甚至把我关起来送进特殊学校,他说我这是病,只要治一治就好了,可是我接受不了,明明我是一个正常人,为什么他宁肯相信别人的谗言,也不肯相信我呢?从那个地方逃出来之后,我就遇见廖成泽,再然后就是你,你是唯一一个不会嘲笑我的人。我那个时候还纳闷,你会这么坦然地接受我的不同的理由是什么。”

  “这个问题的答案在后来的几年我才找到,你还记得你有一次生病,我照顾你,我闲着没事,就拿走你的手机鼓捣,我当时想你这小子成天护着的破手机里能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所以就翻出你的相册,发现那里面只有一张照片,那是一个男人熟睡的照片,还有你的草稿箱,里面有多少条是对同一个人发去的信息。”

  “我天生是同性恋,有属于同性恋的嗅觉。”

  亮仔说完这段话,和谢治群深深凝视,又上前握住梁念诚的肩膀,庄重且和缓地说:“念诚,你自己好好想一想吧,那个人也不见得不喜欢你,我感觉得到,他对你是不一样的,你要对自己要有信心。不论他喜不喜欢你,但如果他因你的性向就疏远、唾弃你,那么他就配不上你的喜欢,也等于你白白糟蹋自己这么多年。”

  “你难道真的能亲眼目睹他和别人在一起,白头偕老吗?”

  这个问题正中下怀,梁念诚并非没有抽丝剥茧地求索过,在无数次深夜彻凉的梦魇中,时常延续着相同,不堪忍睹的惨烈梦境。

  无独有偶,均是他混迹于芸芸中眼睁睁看着谢治群和别人步入婚姻殿堂的画面,自己则成为微不足道的路人甲,最终和谢治群渐行渐远,再没有交集。

  唯一一次冲动地喊出声,换来的却是谢治群厌恶、淡漠、痛苦的眼神。

  他在梦中尚且没有勇气,追逐遥不可及的爱情,又何谈在现实中迈出这艰难的一步?

  可这些沉痛的记忆全然抵不过他对谢治群深扎骨血的爱意,放手一搏不意味着飞蛾扑火,他也不甘就此一败涂地。

  侥幸地想,或许谢治群从来没有拒绝过自己的好意,会不会也察觉到了什么?

  “我真的可以吗?如果我……”

  亮仔强硬地打断:“为什么不可以,我不信谢治群感受不到你的心意。”

  他又回身,与谢治群对视。

  良久,梁念诚才像被打通任督二脉,嗓音清亮地说:“我知道了,亮仔,谢谢你,我会和他说清楚。”

  两人身后的谢治群默默离开现场。

  彼时南方习习,吹拂而过的棕榈树香缠绵绕梁,酷暑下的炎热炙烤土地,昏沉的脑袋如跌入一片白色巨浪中勾荡翻旋,往事悉数俱念。

  谢治群踏着灌铅般的步履,上楼,却没有回自己的房间,而转向走廊的尽头,那是一间由钴蓝色涂抹漆面的屋所。

  他还没进去过,门没有锁,弯下把手轻轻一推便开了,房间不算大,和预料之中的干净整洁如出一辙,与主人名副其实的勤俭性格相得益彰。

  一张床,一张桌子,一面靠墙笔直的书柜就购成房间的脏腑,地上平躺一个行李囊,开条口子,一件灰色长衫格格不入地爬在上面。

  他俯身抓起,嗅到一股浓烈的酒味儿,松坦的口袋匆匆跨落,袒露出一枚破旧的手机。

  他怔片刻,抽出手机,坐在床上翻开相册,当自己熟睡的照片,毫无保留地展露在眼前时,手仍止不住颤抖,条栏上的日期是他调任上海工作前一周,那时他生刚好生一场大病,正处于不省人事的状态,就算有人来造访,意识模糊的他也不一定能认出。

  退出相册后,开始查看草稿箱里那一条条尘封已久的信息,逐字逐句地阅读,到最后,心脏的关口如被绞剜般疼痛难忍,仔细回忆梁念诚对自己曾作的每一个举动,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堆砌其中的爱意,似乎都有迹可循,如今再回首都极为真实。

  梁念诚曾经在那个时候来看过自己吗?为什么从来没有提过。

  他的眼眶酸涩胀痛,脑袋颓败地埋进臂弯,对从来不肯直视,以及揣摩梁念诚心意的自己生出憎恶,他一直在恐惧,恐惧梁念诚默默坚实的真心,恐惧真相揭露后,会变得萎缩不堪的自己。

  他一直是个胆小鬼。

  无尽的罪恶感如泉涌,铺天盖地地倾轧他的脊梁。

  十分钟后,门再次被推开,传来“嘎吱”一声,走进来的人,看见突然出现在房间的谢治群,先是一如既往,露出惊喜的眼神,唤道:“治群哥?”

  但当逡巡至谢治群发红的眼眶,以及亮屏的手机时,混沌的大脑如遭雷击,形销骨立般的寒战通流周身,歇斯底里的恐惧盘踞心头。

  他慌乱地想要解释,纷繁启唇,但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

  事已至此还能做什么弥补呢?谢治群一定觉得自己很恶心吧。他心灰意冷地想。

  谢治群躬背起身,面露难色,强装从容地越过梁念诚,将手机放回衣袋,眼中哀怆,露出一个苦闷的笑道:“念诚,不好意思,你的手机我放回原处了,还有,里面的东西我都看完了。”

  最后一句话说的轻描淡写,却如最严酷的刑罚,彻底将梁念诚的自尊心击个粉碎,羞耻感正劈头盖脸地鞭笞五脏六腑,一时间肝肠寸断。

  他忽然攥住谢治群的手,往后一拽,压至坚硬的墙面,整个人顺势包裹住身材同样高挑的谢治群,泪水夺眶而出,一颗颗掉落,濡湿面颊,暗哑地说道:“不是都已经看到了吗,为什么还要装作没发生啊。”

  又哽咽着,声嘶力竭地喊道:“谢治群,我喜欢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