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愚公移山>第35章 三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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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清早,谢治群在偌大明净的房间苏醒。

  卷起一身混闷的起床气儿,慵懒地伸懒腰。

  因为地处远郊,环山绕水,还隐约嗅到一股裹挟山涧水泉的清香。

  此时谢治群仍有些困意,顶着一头杂乱的头发,眯紧惺忪的眼,头脑发胀,昏昏欲睡。

  温吞地来到窗前,外边正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

  他注意到昨夜原本敞开的窗户,眼下居然是阖上的,而光滑的地板十分干燥,没半点涟漪水光。

  谢治群愣了愣,第一反应,就是有人趁他酣睡的时候进过房间,而那人是谁显而易见。

  他坐在床榻上沉默了会儿,便捞起备全的洗漱工具,心不在焉夯入盥洗室。

  再出来时,肆意地伸展酸胀的胳膊。

  不时,一声巨响伶仃轰鸣,他急忙趔趄跑下楼。

  待他来到一楼的观赏室,从四方的小门遥望,壁体通白的墙面下,梁念诚正蹲着戴手套,小心翼翼收集粉碎的玻璃片。

  那些散落的碎片迎着晨曦的日出,簪上银色亮泡,波光粼粼,叫人眼花缭乱。

  再抬头一看,才知肇事的原因归咎于观赏室,毗邻野外的那一面落地窗,不明事因地神秘瓦解了。

  谢治群抻起手敲击门板,闻讯的梁念诚回头,便看见伫立门口的男人。

  谢治群问:“这怎么回事?”

  灰色的毛呢手套黏附亮晶晶的碎片,梁念诚合掌,耐心解释:“昨晚有强雷阵雨,雷劈断了外面的木棉树枝,树枝掉下来的时候,正好砸碎玻璃窗。”遂指向窗。

  谢治群随指望去,一株挺拔高耸的木棉树映入眼帘,被雷电劈断腰,横切面焦黑一片,茂盛凌乱的枝丫屈膝跪入窗口,像是涌了进来,蔚为壮观。

  他一边说:“那我帮你收拾。”

  然而地板上遍布水迹,不慎鞋底一滑,呼哧朝细碎的玻璃渣,猛地扑倒。

  好在梁念诚眼疾手快,张开双臂,挡在那些玻璃渣子前。

  谢治群则失去重心,扑进梁念诚的怀抱中。

  但惯性前抓的左手,仍旧难以闪躲地遭殃,掌根直接摁在尖锐碎片上,刺穿了柔软的皮肉组织,绮丽的鲜血满溢。

  谢治群吃痛一声,掌面传来密麻的刺痛,抬起一看,几颗大小不一的玻璃渣子嵌入皮肉,血迹斑斑,看上去十分悚然。

  目睹这一幕的梁念诚当场垮下脸,褪去手套丢地上,握住谢治群未遭殃的那只手腕,不言分说地朝外走。

  “跟我来。”

  “等,等等。”谢治群面色煞白,忍着一腔疼痛,那些玻璃渣子既小又细密,刺破皮肉后就是火辣辣地疼。

  来到客厅后,他被梁念诚强行安置在沙发,泪光在眼眶内打转,攒握受伤的那只手的腕部,瑟瑟发抖,已经不敢轻举妄动。

  眼巴巴瞅见梁念诚捧着一盒急救箱,来到自己面前蹲下,面色严峻,但口吻很温柔地说:“我帮你处理一下伤口,可能有点疼。”

  随后有条不紊地打开医药箱,挑出一支消毒镊子,快且巧地夹取玻璃渣子。

  手法娴熟得不像初次,可当夹起最后一枚陷得比较深的时,谢治群不免“嘶”了一口冷气,还未等他说什么。

  梁念诚就已心疼地捧在手心里,低头吹了几口气,自责地道歉:“对不起,弄疼你了吧。”

  谢治群逞强地笑了笑,被捧着的手有点热,想抽出来,说:“没事,不疼的。”

  说不疼当然是骗人的,但是这人为什么比我还紧张。

  梁念诚沉默不语,拧开一瓶碘伏的瓶盖,倾斜瓶身,对准那些皮肉翻飞的部位,用红褐色的液体缓慢浇筑,遂被血色的肌理吸收,一点点渗透。

  事无巨细地挑拣一根干净的棉签,开始为谢治群清理伤口,还不忘提醒:“可能有点疼。”

  谢治群觉得自己身为一名成熟男性,皮糙肉厚的,这点疼痛应该无足轻重。

  可见面前的男人如此忧心忡忡,情绪甚至比自己还要严阵以待,他也不好再回避。

  因为不想让别人替自己太过担心,故而只能咬紧牙关等待。

  待伤口处理好,谢治群已疼得说不出话,鼻头渗出汗珠。

  梁念诚登时内疚地说:“疼为什么不喊出来?”

  谢治群礼貌地笑了笑,倒没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话锋一转:“涂好了吗?谢谢你。”

  梁念诚被一股失落笼罩着,他一点都不希望谢治群在自己面前还需要强装忍耐。

  目光下垂,发现谢治群挽裤脚露出的脚踝处,藏有块擦伤,便用蘸碘伏的棉签去蹭。

  敏感的部位被凉意触碰,谢治群一激灵,抽出脚,心惊胆战地问:“做,做什么?”

  “这里有伤。”梁念诚的声音沉重而有力,一只手悄无声息地箍住谢治群的脚踝固定,另一只手则握紧棉签擦拭伤口周沿。

  很凉,很冰,有轻微刺痛。

  谢治群对这亲密接触感到恐慌和古怪,连忙阻拦道:“不用了,我自己来就好了。”

  岂料男人很坚定,非但没有妥协的趋势,反而抵摁伤口的指腹微微紧绷,可一秒之后,那只手又不明原因地挪开了。

  谢治群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却又听见男人说:“五年前,我当时还是一个孩子,在工地务工。因为一场大雨,导致工地的排水系统出现障碍,工友和我为了疏通管道,钻进黑色的池沼,最后弄得浑身是伤,身上沾满了泥,臭气熏天,走在街上,没有人敢靠近我,连小孩看见都会说我是野人,那时我很狼狈,也很自卑,我不知道还有谁能接纳我,直至一个人出现。”

  谢治群心一咯噔,抬眼,看到男人棱角下重叠的阴影,貌似在一片黑寂中寻到答案,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

  谈到这,梁念诚眼中浮露幸福的光芒,掩面笑了笑,述叙:“他是独一无二的,只有他没有像别人用看待异类的眼神看我,他向我伸出手,温柔地叫我小孩儿,甚至还把我带回家,为我处理脚上的伤口,我那时嫌弃自己的脚脏,便没敢让他碰,可是他拒绝了,他对我说,小孩儿就该让大人好好照顾。”

  “现在我长大了,我也想对他说一句话:身为大人的我,也一定能好好照顾你。”

  此时谢治群却已说不出什么了,茫然若失地端详眼前这张似曾相识的面孔,意识跌入时光的洪流中,男人标致的五官逐渐褪去成熟的灰烬,变幻成一张青涩的皮囊。

  那双眼睛炯炯有神,正在散出明媚的光,像初生的麋鹿获得生命的蓬勃,一点点勾勒出谢治群尘封的记忆。

  五年,也不过才五年,岁月能轻易抹去一个人的记忆,却擦不掉一个人最初的本质。

  其实也没什么好意外的,昨夜那些莫名其妙的话,还有对自己过度的示好关心,明明答案显而易见,为什么还是不愿意承认呢?

  难道是因为变化大到,他已经不能接受的程度吗?

  不得不说,这个人长大后所有附上的成熟标签,的确足够编织成一张复杂的网,有效地混淆自己的视野。

  他说不出那个名字,也许是因为自己对这人的成长感到无比震撼。

  谢治群伸出手,指腹摩挲梁念诚粗硬的发根,感慨万千,喊出那个在心中确定过几次的姓名:“念诚。”

  抵至伤口附近的棉签稍稍用力,绵柔地擦拭渗出的血丝。

  梁念诚埋首,眼眶不受控布地湿润。

  他没有应声,也不想哭,更不愿意像之前一样脆弱,轻而易举就将自己的情绪暴露。

  于是将伤口处理完,又整理好药物,收敛难耐的情绪,抬起头,目露喜色,说:“治群哥,好久不见。”

  谢治群点点头,像过去一样,抚摸梁念诚的脑袋,那双眼还和过去相差无几,一样的真挚、赤诚、明亮,令人向往春暖花开的盎然。

  “我也是,念诚,好久不见。”

  相认的两人之后坐在一起吃早餐,桌面上盛放着一篮肉包,和几个橙艳艳的橘子,为了照顾奔波劳累的谢治群的胃,梁念诚特意提前煮好软糯的白米粥。

  他似个食不果腹的流浪小狗,自己三下五除二,连吞带咽解决几个肉包,又去端一碗白米粥喝。

  谢治群兀自拾起一勺粥,送进口中,也不禁留意起梁念诚充实的饭量,以及那副狼吞虎咽的吃相,不由得唏嘘,小孩儿身上很多地方都变了,唯独吃相还和以前一样可爱。

  梁念诚吃完,便摸出手机看时间,又摸出一把钥匙放在桌面,推至谢治群跟前:“治群哥,昨晚忘记把钥匙给你了,我待会要回糖厂上班,之后我朋友会来看店,我已经和他说了你的事,他叫巴子,比我们都大一些,是个很好的人。”

  他思虑半刻,又从兜里拿出一把车钥匙和另外的钥匙,滔滔不绝地叙述紧锣密鼓的计划:“你如果不想外出,可以一直待在房间,那里有电脑和游戏设备,没有人会打扰你,这里隔音效果不错。如果你觉得闷,这里有一把车钥匙和车库的钥匙,车库在店铺外左拐的那一栏绿色集装箱,顺数第二个,你可以把车开出去,周围几乎都是农家乐,如果你想去集市……”

  “念诚,谢谢你,我不打算外出。”谢治群打岔,对梁念诚这份喋喋不休的嘱咐哭笑不得。“你给我预备的计划这么齐全,是怕我会离开吗?”

  “我……”梁念诚一怔,缓缓地低下头,没再说话,算是默认了,就像他之前不肯承认身份,是因为他在期待谢治群能主动认出自己。

  有些事情总得论个输赢,他也一样,很容易幼稚,想让一无所知的谢治群也揣摩自己。

  他不管谢治群身上有多少条不能触犯的禁制,但只要这个人是谢治群,对他就足够了,他会义无反顾地沉沦。

  谢治群不知道为何,脸上有些烫,指间关节“叭叭”敲击两下桌面,提示梁念诚抬头看自己,慢条斯理道:“今天没什么计划,但明天会出去一趟,苏筠会来接我。”

  “嗯。”梁念诚点头,没有拿回钥匙,只收回手,贴着桌沿弯腰起身,努力切割陶醉在与谢治群对峙的世界,正色道:“治群哥,中午我还会回来一趟,我想带你去医院看看,你的伤口。”

  谢治群闻言,低头查看手掌,撕裂的破口处泛滥粉色的血丝,已经没有初时那般可怖。

  原想说“不用了”,但看到梁念诚固执的眼神,心口顽固的坚硬蓦然瘫软,他好像拒绝不了梁念诚的关心,便说:“行,那我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