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愚公移山>第26章 二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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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治群凝视这瘦削的身影,那人仿若有心灵感应,也旋过首。

  稚嫩的脸上,灰暗的眼眸忽掠过一抹光亮,唤出欣喜的呐喊。

  谢治群不疾不徐地走进,高大的身影笼罩住瘦弱矮小的人。

  “念诚?你在这做什么?”

  这是谢治群发出的第一个疑问,尽管各厢琐事堆砌出的倦怠,已令他分身乏术。

  但他仍敏锐捕捉到,梁念诚神色中有瞬息的变化,既有惊喜也有错愕。

  那一刻谢治群在思索,这小孩儿究竟是在害怕还是害羞?

  他总会意外地出现在自己周围,就似一只寻觅母亲的雏鸟不肯离巢。

  对于这种犹如命中注定的偶然邂逅,谢治群不反感,反而有些期盼。

  他垂下目光,看到梁念诚身上的污渍,并嗅到那股淡淡的排骨味,感到面前的小孩儿的拘谨。

  梁念诚低下头,并不想告知自己不久前的经历有多糟糕。

  他能感到今夜的谢治群似乎很累,故而不想说些废话惹人烦,便信口胡诌:“我刚刚散步……就到这了……”

  该话一出,梁念诚就有一巴掌扇死自己的冲动,哪有正常人愿意在一个寒冷的冬夜里肆意散步。

  恐怕也只有他这种无家可归的人罢了。

  登时,他为自己牵强附会的扯谎能力而羞愧,更为自己蹩脚的借口感到可笑。

  但此时的他并不知道过去八个小时的疲惫历程,其实已经完备地透支了谢治群的心力。

  谢治群没有追问,而是淡淡勾起唇勾,露出一个稍显倦意的笑容,“你从宿舍出来一直走到我这啊?”

  探出手轻柔地整理梁念诚凌乱的头发,指着一处衣服的脏污,好整以暇地问:“这又是怎么回事,难不成你在路上摔了一跤?”

  梁念诚手忙脚乱地摆摆衣襟,吞吞吐吐地申辩道:“不……不是的。”

  用指腹轻蹭污渍,懈怠地晃悠脑袋,因为不具备撒谎的天赋,所以只能模棱两可地点头又摇头。

  “这是排骨汤……今天刘阿姨没空,让我帮忙把排骨汤送给她的儿子,后来她也送我一份,只是被我不小心弄倒了。”

  “你就一直这样穿着吗?”谢治群抱臂,饶有兴味地打量。

  梁念诚语焉不详:“差不多吧……我待会回宿舍就换……”

  谢治群一头雾水,见梁念诚唯唯诺诺地跺脚,看起来就像还有什么难以言说的缘由未揭。

  但也不打算继续深究,认为再追问或许有些咄咄逼人,变了质。

  眼前的小孩儿不是他的玩具,不代表他问就一定能如愿以偿地得到答案。

  很快他又听见梁念诚略带怯意的关切:“治群哥,你这样冷不冷。”

  这是今天以来谢治群收到过的最直截了当的问候。

  在医院既要面对伤心欲绝的母亲,重病缠身的父亲,还有关心问候的好友,他不能表现出丝毫悲痛,只能用一个又一个浅薄的借口去诓骗自己,压抑心中的不安,假装坚强地慰藉父母。

  此刻他的确很冷,因为身上只穿一件薄薄的外衫,白皙的肌肤也因冬夜的摧残,转变为破碎的苍白,嘴唇冻得青紫僵硬,怎么可能不冷呢?

  梁念诚表露的天真无邪,令谢治群毫无顾忌地放下许多沉甸的心事,如实说道:“冷。”

  梁念诚心乱如麻,隐约觉察到什么,一脸酿成大错的愕然,抓了只谢治群的衣角,手足无措地支招:“治群哥,那你别在这站着了,快回宿舍吧,风这么大这么冷,你在这会感冒。”

  “你呀。”

  谢治群被这幅狗急跳墙的样子逗乐了,揪起梁念诚工作服的衣袖,上挑,调侃:“你也要穿暖和点,念诚。”

  后半句声量则昏沉了些:“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不要让家人担心。”

  梁念诚似懂非懂,觉得谢治群的口吻变得奇怪,扫一眼谢治群风尘仆仆的面孔,疑惑这个点也不该是下班时间,便问:“治群哥,你刚才去哪了?”

  “嗯,家里有急事,我父亲生病了。”谢治群述说的语气很平淡。

  梁念诚张大口,面露担忧:“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没什么事,放心吧。”谢治群突然伸出手,指缝夹起散落在梁念诚额侧的发丝,后扣到耳廓,放下。

  梁念诚原本还听得出谢治群言辞中的勉强,但又被亲昵的举动带跑节奏,一时心如擂鼓。

  全然不敢动弹,攥紧的拳头稍加用力,光洁的手背裂出青涩的细纹。

  他开始不敢与谢治群对视了。

  “头发长了。”

  梁念诚紧张得手心冒汗,面热地点点头。

  谢治群指腹的余温似乎还蛰伏在他的耳尖逗弄,似一道不可抗力牵引心弦,引诱余孽往更深不可测的领域刺探,说:“治群哥,你快回去吧。”

  “好。”

  正当梁念诚认为谢治群离开时,自顾失神地掰扯眼前分散的发丝,咕哝:“很长吗?他已经第二次提到了。”

  上一次是在写字楼下。

  随后愣在原地不动,痴惘盯着谢治群刚才所站的位置怔了好久。

  却不知谢治群本是要走的,但忽然折返回来,见梁念诚一直望着前方的地板,静立的身体孤影相吊,那番聒噪难平的心,竟奇迹般地随之消寂。

  谢治群思绪回笼,恍惚了片刻,怀疑梁念诚也许是在看自己之前站的位置。

  但他不敢笃定,因为那时的他还没认识到梁念诚疯魔般的执拗性格,是以自己的一生为换取代价的。

  “念诚。”

  闻及这凭空折出的声音,梁念诚如遭雷击,误以为是幻听,听到第二声时,确认是真声无遗,迟疑地侧过脸,便看见谢治群站在后方,正用一种探寻的目光审视。

  他突然有种自己是谢治群猎物的感觉。

  “治群哥,你怎么还不走?”

  谢治群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地问:“那你呢,你怎么还没走?”

  这次轮到梁念诚闷不吭声了。

  谢治群也一言不发走过来牵住梁念诚的手,俯耳低声,煞有介事地问:“要不上去坐坐?你的手好凉。”

  谢治群的声音高深得如一道神谕,对梁念诚委顿的情愫发号施令。

  要他拒绝谢治群,那等同于要他的命。

  果不其然,梁念诚还是鬼迷心窍地答应了。

  梁念诚被谢治群带回宿舍,室友苏筠正跃跃欲试着做饭,一时间厨房被拾掇得乌烟瘴气,焦味弥漫冲天。

  晚归的二人觉察不对,谢治群气急败坏,阔步大喊:“苏筠?”

  撂下包,直奔厨房,见到触目惊心的一幕,满面油污的人正蓄意掩盖作案现场要去关火,而那遍体疮痍的受害者——炒锅,则黑乎乎地一团,已看不清本来炒的是什么。

  谢治群上前查看,怒意横生,咬牙切齿问道:“不是说好了不让你动厨房吗?”

  苏筠赶忙陪笑,一脸谄媚,似乎还不知悔改,蜜里调油地狡辩:“忙一天了,今天你走后,李老头儿大发雷霆,说我们的数据做的不够,硬让我加班,这不,我也才刚回来,肚子挺饿的,就想试试。”

  谢治群无奈地抚上额头,苏筠此举祸不单行。

  然而更可恶的是,这并非他首次犯案,而是接连不断的屡试不爽,尽管对烹饪一窍不通,但却有如泉涌的强烈兴趣,曾放言这只是释放压力的一种方式。

  一而再再而三地瞒着自己实验,好似要将厨房烧毁才罢休。他正想再痛骂一句。

  苏筠突然高喝:“诶,谢治群,这小孩儿谁啊?你家的啊。”

  梁念诚趁着厨房内两人争执不休时,悄悄来到门口,突然被点名的他浑身一颤,语调轻快地驳回:“我叫梁念诚,不是小孩儿。”

  谢治群瞪了一眼苏筠,补充:“我家的,你别欺负他。”

  随后走入房间拿出上次借出的衣服,递给梁念诚。

  “待会换件衣服。”

  “哟嚯。”

  苏筠一下子情绪高涨了,他好奇地打量着衣着朴素的梁念诚,计上心头。

  饶有兴趣道:“长得就很小嘛,穿着工作服,看来也在这上班,小梁,你会不会做饭啊。”

  “你治群哥一天没吃东西了,嘿嘿,实不相瞒,我也是……”

  梁念诚一脸茫然地点头。只觉笑容诡异的苏筠不怀好意。

  不料,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懵懂的他在苏筠的口头操盘之下,使懈怠多日的高超烹饪技术有了用武之地。

  开始从善如流地运用有限的食材,陆续炒好四个色香味俱全的家常小菜,红烧茄子,西红柿炒鸡蛋,油焖笋尖,糖醋排骨。

  这令成天哭爹喊娘叫饿的苏筠口水直流,试过味道后赞不绝口,对梁念诚刮目相看。

  梁念诚听着十分不好意思,瞥过脸看见谢治群心不在焉,碗里的饭也只简单吃了几口,以为是自己做的不合胃口。

  但转念一想,谢治群也许正为父亲生病的事情寝食不安,便也跟着忧心忡忡起来。

  独自享受的苏筠见两人都失了生气,不愿暴殄天物,用小孩的口吻冲谢治群喊道:“你不吃东西身体吃不消,谢治群,你碗里还剩那么多小梁给你夹的菜,吃不完待会收拾麻烦,我可不帮你吃。”

  梁念诚感到心疼,凑近,委婉问道:“治群哥,你是不是不想吃了。”

  谢治群叹了口气,近来诸事不顺,眼下吃起饭来味同嚼蜡,略有歉意地揉了揉梁念诚的脑袋,说:“不好意思啊,念诚。”

  梁念诚不愿意看谢治群难受,摇着脑袋温吞道:“没事。”

  又将谢治群面前的碗,缓慢移到自己面前:“我还没吃饱,我帮你吃。”

  饭后,梁念诚主动承担起洗碗的重任。

  把所有碗筷归原位,又自觉地清理厨房。将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

  因为厨房紧靠阳台,隔音效果十分差,声音能一清二楚听到,他就是被苏筠的一番话截住脚步——“你干脆去上海总部吧,不然伯父生病,保守治疗少说也得十万起步,后续要是找到合适的肝源移植,也得花不少钱,我们做朋友的,能帮就帮,但也不是长久之计。”

  “到时候直接送伯父去上海的大医院,那有更好的医疗条件。你自己也不亏啊,等工作稳定,在那顺便娶妻生子,一举两得,这也圆伯父伯母的抱孙梦。”

  “你说是不是,谢治群。要换我啊,早去了。”

  谢治群,他要走了吗。

  梁念诚的心迎来致命重击,不敢再轻举妄动,他像个榆木等了许久,才等到谢治群一句,令人肝肠寸断的话“我会考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