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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沉闷,余晖空濛,树根求索似地长出生生不息的影子,默示着生命的流转,旧日即逝,新日即生。
梁念诚将谢治群送回写字楼,分别之时,他攥紧手中的笔盒,叫住挥手道别的谢治群。
谢治群被一声微弱的“治群哥”叫停,僵住身躯,转过身时,梁念诚已经走到面前,黧黑的肤色在橘黄的霞光映衬下,显得比往常健康,剔除营养不良的特质。
他问:“怎么了。”
出于身高的优势,视线轻易越过面前的人,触及水泥地上两人重合的影子,有些发愣,直至拇指被碰了一下,听见梁念诚问他是否喜欢黑色,才倏地回神,俯身问:“喜欢,为什么问这个?”
见谢治群与自己的距离再一步朝危险逼近,梁念诚颓唐的脚步也后退一步,他隐埋住慌乱,摇头,言简意赅道:“没什么。”
“是吗?”谢治群半信半疑,猜测梁念诚在刻意隐瞒什么,视线投至这人手捧的纸盒,印象中似乎从吃饭起就一直宛若珍宝地护在怀里,不由得心生疑窦。
但谢治群一向不喜欢用的逼迫方式,便没有刨根问底。
于是他放弃追问,说:“好吧。”
此时乌云压顶,压得人间尤为沉闷。
谢治群从公文包中掏出手机,查看近日的天气预报,瞅了一眼面前的小孩儿,将手机收回包。
“我真的要走了。”
又伸出手揉蹭梁念诚的脑袋,耐心拂去额前微泛黄、纤长的刘海,露出被遮掩的眉眼,似一个兄长那般语重心长道:“头发长了,念诚。”
“下次和我说话不用一直低头,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你如果不介意,是可以把我当哥哥的。”
“我刚才看了天气预报,最近一周可能会下暴雨,这几天外出要记得带伞,多添几件衣服,不要感冒了。”
“治群哥,我……”
梁念诚哑口无言,他几乎要陷进谢治群赠予的温情中。
强硬地按捺住心中澎湃的潮涌,此刻眼中只容得下谢治群一个人。
有时候谢治群对自己太好,他会恬不知耻地生出已经拥有这人的错觉。
他总是独自痴心妄想,然后再从美好的幻想中反刍,将天真打得残缺不全,把仍旧腐朽的自我揉入更为真实的现状中,以此为一个情感生死的轮回,不止不休地渡过一个个孤独的末日,直至必死的那一刻才停歇。
他哽咽着酸涩的苦楚,热意已涌上眼泉,哆嗦嘴唇道:“我知道了,谢谢你,治群哥。”
“不客气的。”
谢治群并未体察到梁念诚沉静外表下,刹那间有闪过千丝万缕的苦楚。
他突然想起还未给过梁念诚联系方式,便从公文包搜寻出一张备用的名片,不假思索道:“你还没我的电话号码吧,其实从第一天见面就给你的。”
梁念诚怔忡,接过名片,知道谢治群忘记他们早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把联系方式给过自己了。
当时谢治群还慷慨解囊,为二爷交医药费,解除当时的燃眉之急。
如此想来,谢治群一直是他的恩人。
他攥紧名片,再度郑重其事地说:“好,谢谢你,治群哥。”
谢治群会心一笑,答“嗯。”
两人在日暮西沉之时告别。
梁念诚赶在七点之前回到工地,一口水还未喝上,便被严苛的工头勒令去补干这两日的工作量。
当他筋疲力尽地回到帐篷,见亮仔又是鼻青脸肿地卧在床铺,正对着镜子,靠在粗制滥造的桌腿,用指腹蘸取药膏,笨拙地涂抹在淤青上。
梁念诚坐在床沿问道:“你这是又怎么了?”
亮仔颓丧地抬起肿胀的眼睛,神色隐痛,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表示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梁念诚缄口不言,这时才看清亮仔颧骨上淤积一块渗血的伤痕。
再联想起今天下午那通令亮仔愤然离去的电话,还有眼下这副窝囊又死守口风的样子,他很难不笃定铸成这一切的罪阔魁首全归咎于那个名为“廖成泽”的男人。
见到好友被欺负,他既愤怒又不忍,一把夺过亮仔颤巍的手上的药膏,转身去拿之前剩下的棉签,为亮仔上药,怒气冲冲地问:“你老实告诉我,是那个叫‘廖成泽’的男人做的吗?”
亮仔面色一僵,眼神充满震惊,半晌,点点头承认了。
“你怎么知道是他?”
梁念诚面不改色分析道:“……因为,他看起来不像一个好人,而且今天下午你就是被他叫走的吧。”
他并不想如实说出那晚在小巷中触目惊心的所见所闻,生怕一戳破便会令亮仔难堪,影响他们之间的友谊。
亮仔轻蔑地笑出声,这一笑在所难免扯动淤青的肌肉,顺势牵连伤口。
亮仔当即痛得龇牙咧嘴,经此一痛,更不敢再轻易作情绪反应了。
恶狠狠对空气唾骂道:“的确不是好人!是条嗅到肉腥味就啃咬的疯狗!”
梁念诚拧紧药膏,试探地问:“我还没问过,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看起来又像朋友又像仇人。”
犹豫片刻,斟酌道:“当然,如果你不想说,我也不勉强。”
亮仔满面哀色,苦笑:“我把你当朋友,也没什么不好说的。”
遂用略带自嘲意味的口吻娓娓道来:“五年前,我那时还不在芸湾镇,因为一些破事,我和我爸吵架,后来我离家出走,独自来到这儿,那时我人生地不熟,在码头当搬运工,我就是在那里认识廖成泽。”
“我们俩都是暴脾气,最开始都瞧不上对方,后来不知怎的,我们就看对眼儿了,他和我关系突然好得要命。在一起合租,之后码头公司倒闭了,我们没有工作,为了维持生计,他那时也和家里闹矛盾,硬气儿,都是那该死的自尊心害的,死活不肯回家里找他爸帮忙,下定决心出镇找活儿,而我兜兜转转最终来到这工地。”
“我们约定情况好转之后再一起生活,结果一等就是五年,五年之间有见面,发生不少摩擦,他在外面碰了一鼻子灰,现在回来了,我以为我们终于能好好在一起生活,可是,他突然告诉我,他是因为他爸病了,逼他要结婚,传宗接代才回来的……”
亮仔一边叙说,一边发出狗吠般的哽咽声,面色煞白,狼狈地埋下头,不肯展露出脆弱的一面,灼热的泪水一颗颗掉落在臂弯。
一旁的梁念诚沉默不语。
亮仔红着眼,痛恶地一拳捶打在坚实的桌面,发出壮烈的“砰”声,又是悲怆又是愤怒:“我感觉自己就是个傻子,白白让人骗了整整五年!”
“如果……如果还有一次重来的机会,我真希望不要再遇见他……”
“亮仔……”
梁念诚递过一张纸巾,轻轻拍打亮仔的肩背。
深谙自己只是一个旁观者,没有资格编排这两人面对残酷事实时的无奈,他当然清楚亮仔为痛苦和愤怒。
尽管亮仔已经尽力用隐晦的语言,试图掩饰住自己和廖成泽是情侣的事实,但他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个平素最刚硬的男人,在自己面前无能为力地放声大哭。
搬去职工宿舍是两天后的事,原本关于宿舍分配的消息早在前一天就已经下达。
但因为梁念诚没有手机,故而延迟收到讯息。
好在亮仔郁闷一天后又重整旗鼓,拿起荒置一天的破手机翻阅,知道分配表出来后,遂冲到烈日下,正和水泥的梁念诚面前,告知他通知出来了。
当梁念诚提拎少得可怜的,简陋破旧的行李袋来到崭新的宿舍,激动和喜悦溢于言表。
毕竟他很少能有机会,住在这么干净的地方,从前多数是和一群不拘小节的粗汉,睡同一张臭气熏天的大通铺,环境极其恶劣,这导致很长一段时间内,他的睡眠质量很差,干活的时候经常打盹儿。
门“咯吱”一开,梁念诚一眼就瞧见蹲在地上收拾行李的室友。
当他正腼腆地打声招呼时,室友抬起头,那副桀骜不驯的面孔,直接令他今后想要和睦相处的想法破灭。
这个男人不是别人,是前几日才见过的廖成泽。
廖成泽脸上也挂了不少彩,惨不忍睹,两个眼窝子被捣鼓得青一块紫一块,如若没看错,这人脖子上还有几个清晰可见的红色牙印。
梁念诚不用多想,便知道这些牙印出自谁之口。
“是你啊?”
廖成泽轻蔑地望着他,梁念诚则一言不发地点头,攥行李从身边路过。
其间听到一声极具挑衅的嗤笑,梁念诚自然也没有理会,因为他不想惹出事端,兀自走进房间,阖上门。
这个房间相比于之前梁念诚的宿舍小许多,一张上下铺占据了房间的一半,没有多余的家具,四壁都是灰墙,只砌了水泥,没有粉刷腻子粉,通风口是一扇窗户。
不过梁念诚已经很满足,比这艰难的环境他也不是没待过。
只见上铺被人占领了,便将包置于下铺。
门外传来嘈杂的响声,梁念诚一边收拾为数不多的行李,无心关注这人在做什么妖。
彼时窗外雷声大作,雨滴迅速而猛烈地撞击玻璃,肆无忌惮地闯入屋内,溅湿了地板。
梁念诚赶忙紧闭窗门,突然想起什么,从包里掏出一把伞,飞快地冲出宿舍。
身后传来廖成泽的怒吼:“喂!你他妈看着点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