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愚公移山>第12章 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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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人啊!快来人!都他妈别睡了!”

  梁念诚是被一记急促的嘶吼声吵醒的,猝然掀开沉重的眼皮,就嗅到空气中一股潮湿的泥水味。

  帐篷外雷声震震,豆大的雨点如兵刃,剧烈地击打在薄薄的帐篷纸上,讨伐似地四面楚歌,“啪啪啪”毫无章法地鸣乐,地动山摇,床褥亦岌岌可危,正咯吱咯吱地一通唬叫。

  他料感大事不妙,从床板一跃而起,蹿出帐篷外,遂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黄色的泥水平面约莫半米高,殃及到任何接触土地的物品,周遭低矮的桌柜一律被浸泡,多亏他的床比水平面略高一些,才免遭劫难。

  他尝试着伸出脚下沉水面,若浮游生物般漫无目的地寻摸,鞋已不见踪影,不知被冲到哪个犄角旮旯了。

  算了,不要了。

  梁念诚干脆赤脚陷进水中,踩着悬空的泥土,向外走去。

  外边的境况更是鸡飞狗跳,乱上加乱。

  一片乌泱泱的黄河湍急险恶,如打了激素的洪水猛兽,涨势惊人。

  一夜之间,凭借疾风骤雨、狂风大作两大高手间的你死我活的斗伐,吞没了还未修葺完全的楼盘底部。

  一颗颗扎根土地的榕树仿若壮士断臂,被削去首级,十分惨烈,粗粝的树干如孤儿漂浮在黄泥水面,所有帐篷都被压低了身高,露出难看的褶皱。

  这惨痛的教训叫一个个身体健壮如牛、四肢发达的男人褪去了上衣,光膀子在狂虐的大雨、凌厉的大风中手忙脚乱,面目狰狞。

  身材肥壮的工头也不例外,吓得一会儿面色铁青,一会儿煞白,六神无主地像个胖头鱼浮露水面。

  亮仔也被这阵仗唬得惊慌失措,晕头转向,他看到梁念诚,一把冲过去,抵死揪住这人的手臂。

  梁念诚见状,也把手搭在亮仔肩膀上,两人就这样勾肩搭背,在剑雨中互相搀扶前行。

  风似得了狂躁症,有了人性中的邪念,比一切都要迅猛,都要恶毒,不一会儿亮仔的眼睛被疾风刮得通红,咬牙切齿地嘶叫:“真是见了鬼了!来这几年了!我还没见过这么大的雨!”

  梁念诚的双目也被刺得疼痛难忍,哑声夹杂撕吼问道:“水怎么会涨这么高?”

  遂一脸忧心忡忡地扫视那些浸泡在水中的建筑地基,不忍直视道:“再这样下去,楼盘都要被泡烂了!得赶快想办法吧这些水排掉!”

  亮仔闭上眼,绝望涌上心头,回道:“谁叫我们工地在吴塘区附近!这里的排水系统差得要命!有什么办法!”

  梁念诚撸起袖子,心想,这种由于极端天气引起的突发水灾,他并不是第一次见,前年在村里也曾遇见过这种情况。

  当时他们的处理方法就是寻觅一条疏通水流的渠道。

  对了!渠道!

  他想起附近的一家与工地接轨的造纸厂,那有一条通往运河的水沟,只不过前些日子造纸厂倒闭,这条水沟也随之荒置,关闭了阀门。

  “我知道了!”

  亮仔:“你想到办法了!”

  梁念诚点头,大手一挥,抓起一根粗细均匀的树干,对一旁懵懂的亮仔道:“你招呼大家各自找铲子和水桶,待会去造纸厂会合,我们把那条关掉的水阀打通。”

  亮仔惊喜地亮起双目,响亮地答:“好!”

  梁念诚朝他点头,旋即拄着树干,步履蹒跚地艰难行走在滚滚洪水中。

  他所行进的每一步都极为沉重,双腿恍若在泥水里搅和,每一次抬腿都能勾起一层厚重的沙石。

  行进五分钟,他终于来到造纸厂的排放区域。

  眼底一片黄色的汪洋大海,他强忍腐臭的废水味,俯面探视水底,双手在污泥中摸索,只不过寻找的过程险阻,似被臭气熏掉了嗅觉。

  历经千辛万苦,泪水糊满一脸,他终于在一处铁栏杆摸到一块类似阀门的开关,当即倾尽全力一扭,一声轰鸣潺潺的气流声乍响,掀起水的暴怒,污泥附耳鱼贯而入,流争先恐后地涌进同一个漩涡。

  身后传来众人的呼喊声,他回过头,喜出望外,是亮仔和工友们。

  这些人无一不用一种瞻仰英雄的目光注视着,在雨中无比瘦弱,却用上整个身体支撑,竭尽全力的少年,这个少年的身形在他们眼中一下子突然高大起来。

  梁念诚拼尽全力,压着嗓子喊道:“都别愣着了!快来帮忙!”

  众人丢失的魂魄这才回窍,一个个纷纷扬扬、你追我赶地支起铲子开始铲水。

  亮仔扑到梁念诚面前,帮忙固定住阀门,此时他对梁念诚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变,顶礼膜拜,称赞的话势如破竹:“可以啊你,大场面能支楞大家!”

  梁念诚谦逊地笑了笑。

  这项艰难的疏通管道的工作,从早上五点半,通过众人的勠力同心,持续到下午的六点半才划上句号,污水不断地被排空,鸟尽弓藏。

  事后,大家都想找最大的功臣高歌称颂,寻遍四周,却发现这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此时的梁念诚在赶往距离工地五公里以外的写字楼的路上。

  他一边责备自己居然爽约,一面谩骂这变幻莫测的天气来的时机,惶恐自己抵达那时谢治群已经负气离开。

  他还在吗?

  他会不会觉得我不守时?

  会不会因此生我的气?

  他回忆起昨夜那个非比寻常的梦,以往良善的谢治群用最平和的语气抨击自己。

  “可是我不想要,梁念诚,你真恶心,我不可能喜欢男人。”

  他的脚步就愈发难迈开。

  其间,他路过先前曾和谢治群偶然相遇的零售店,透明的玻璃照映出他狼狈不堪的惨状,肮脏的污泥如狗皮膏药一样,死乞白赖地挂在他衣服各处,恶臭熏天,脸上更不用说,被厚厚的泥土黏附,已描摹不清五官。

  彼时一名五六岁的男童和母亲一看到他,惊讶地指着他道:“妈妈,你看,山里的野人出现了。”

  那名母亲连忙惊恐地捂住男孩的嘴巴,用看待垃圾的目光瞪了他一眼:“别说了,这人不是好人,别让他听到。”

  梁念诚头一次露出阴恻的目光,朝那对母子刺了一眼,这对母子即刻被吓得落荒而逃。

  随后将头压得极低,仿佛割断了脖子,头颅能轻而易举地掉落在地,砸个粉碎,砸个脑浆迸射。

  他的自卑如被巨浪掀翻的船舵,一头扎进苦海所剩无几。

  他鄙夷地加快步伐,自欺欺人地安抚自己。

  没事的,梁念诚,你现在只想见到谢治群,只要他还没离开。

  他抬头深深地看了一眼余晖褪去,最后的一抹夕阳,心中苍凉无比。

  当他来到日思夜想的写字楼下时,铁皮阀门已紧闭,没有什么人在了。

  他这才失去了全部力气,蹲在地上,头颅埋进腿弯,难过、挫败、失望、自责这些情绪皆寸血寸肉,揉进他的骨缝中,泪水止不住地下落,冲淡赤脚上的淤泥。

  他克制地哽咽,那些曾经欺盼的美好仿佛都化为泡影。

  他又是独自在悬崖上,仰望那不可触及的月光。

  届时,一双熟悉的皮鞋步入视野,一道甘冽的嗓音响起。

  “梁念诚,你在这干嘛?”

  他错愕地抬头,哭的很丑,居然看到一脸迷惘的谢治群。

  他一边紧巴巴地抽泣,一边抹眼泪道:“你……你还在?”

  谢治群从没看见过任何一个人,像梁念诚哭得这般凶,身上的衣服脏透了,两行眼泪哗哗流,看上去楚楚可怜。

  他对梁念诚生出一种很古怪的感觉,其中掺杂了许多情绪,有心疼,也有自责。

  自责他刚刚为什么不多等一会儿,明明宿舍就在附近,不着急回去的,如果他能再耐心一点,等久一些,这小孩儿兴许就不会哭得这么凶了吧。

  这么想来,谢治群觉得自己真是太混蛋了。

  与之并驱的,还有一种很特殊的感觉,仿佛代表遥远的距离,又代表未知的未来。

  就是无论自己走多远,只要他一声下令,梁念诚就会冲破时空、地点的隔阂,不顾一切来到自己身边。

  “我五分钟前还在这,但是想这么晚了,你应该不会来了。就打道回宿舍了。”

  “后来我碰到零售店的刘阿姨,她说看到和我之前待在一起的小孩,我思来想去,能和我待在一起的小孩还能有谁,所以我又回来了。”

  谢治群直接伸出手,在梁念诚脏污的脸上,神色严肃地揩去泪水,“梁念诚,别哭了好吗,你这样太招我心疼了。”

  梁念诚瞠目结舌,瞟到谢治群白皙手背上的一抹灰,果真不哭了,但眼里还是擒满亮晶晶的泪水。

  一边切诺一边发出哽咽的哭音:“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昨晚雨……雨下太大了,工地的排水系统出……出故障,所以楼盘都被淹……淹没了,我今天一直在处理,抽不开身,没想到会拖到这么晚。”

  谢治群蹲下,关切道:“现在都处理好了吗?”

  梁念诚语无伦次:“处……处理……好了。”

  谢治群若有所思地比着下巴,装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打着幌子道:“梁念诚,你说我现在把你带回家,算不算拐骗儿童?”

  “可是你已经十五岁了。”

  “什,什么。”梁念诚放大了瞳孔,全然听不懂这人的话。

  谢治群毫不嫌弃地抚上梁念诚的脖子,温柔道:“和我回家吧,小孩儿。”

  梁念诚被这人俊美的容颜迷昏了眼,就这样呆若木鸡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