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何的, 许川第一反应就是出事了。

  他手比脑子快,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把信揣起来了,没让季叔看到。

  好在季叔也不爱管闲事, 还以为是哪个小女生给他写的情书,给许川安顿好之后他就回店里了。

  许川坐在沙发上,盯着茶几上的两封信看了很久, 都没敢拆开。

  他很轻地吐了一口气, 心里不停地劝说自己, 他都已经这样了, 还有什么事可以让他害怕吗?

  没有了。

  ……应该没有了的。

  许川翻找出和池晓的聊天框,信息停留在最后一句“高考加油”和“你也是”。

  他看了很久, 越看越觉得这条消息似乎哪里不太对劲。

  池晓在高考前第三天给他发了高考加油。

  为什么是三天前,为什么不是最后一天。

  许川面色痛苦地捂着额头,他好像在钻什么奇怪的牛角尖,但是心里的惴惴不安让他无法抽离出情绪。

  他立刻给池晓发了条消息:

  你在哪。

  等了十分钟依旧无人回复。

  许川感觉到心口越来越闷,他又给池晓打了个电话——

  响到自动挂断, 无人接听。

  ……

  许川不知道自己呆坐了多久,他不得不说服自己看信,先拿起了那封写着“许川收”的信。

  如果没猜错的话,起码这封,是池晓写给他的。

  他是个不称职的朋友, 几乎没有见过池晓写字,也不认得池晓的笔迹。

  信拆开后, 里面是一张折叠整齐的信纸。

  内容很简单,只是两句话而已。

  -许川, 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的第一个朋友,我希望你勇敢, 祝你幸福。

  -如果可以的话,请你最后帮我一次。

  许川的呼吸不自觉地变得更轻,短短两行字,他读了不下十遍。

  他放下信纸,看了一眼手机屏幕上依旧无人回复的“你在哪”,心几乎要坠到谷底。

  他有一种预感,这句话大概永远不会得到答复了。

  许川颤抖着手拆开了封皮写着“池晓收”的那封厚厚的信。

  打开后,里面是两种材质不同的信纸分别折叠在一起。

  第一封厚一些,纸质也新一些。

  第二封只有一张纸,纸质已经发黄了。

  打开信纸,引入眼帘的字体与池晓的字并不一样,但一眼看得出字的主人是一个女孩。

  字体娟秀而工整,一笔一划地写着世间究极的痛苦与折磨。

  [晓晓,你拿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大概已经不在了。我是自杀的,你不用怀疑,也不用追究。你很多次问我这一年时间里到底经历了什么,我总是羞于启齿,再三逃避。到了今天,我终于可以通过这种方式告诉你全部真相。

  初三回到嘉文市十二中后,我在那里遇到了纪骁。他说成绩不好,叫我给他补习,最开始就是在班里课余时间给他讲题,后来临近中考,他让我周末去他家。我那时没什么警惕心,以为他是真的在为中考发愁,我就去了。也就是在那天,我的人生好像走进了一条死路。他一进门就撕扯我的衣服,无论我怎么求救都没有用,他说他喜欢我,早就想这样了,他说看到我一副冰清玉洁的样子就想把我弄脏,脏到只有他愿意接受我。

  关于中考,你也很惊讶吧,我确信我的发挥是正常的,可我的中考成绩被篡改了。纪骁家里非常有钱,有钱到一种我无法想象的地步,有钱到他一句话就可以掌控我的人生。我问他为什么不把自己买进二中,他说他要拉我下泥炭,我们要一起在最烂的地方烂死。我不愿意,可是我不得不愿意。

  我和他的关系是畸形的。他对我的喜欢并不是普通的爱情,他只是喜欢看我又脏又烂的模样,只是喜欢欣赏我歇斯底里却又无法改变的无能模样。他除我之外还有很多个女孩,我曾经亲眼见到过,不,应该说是……我曾经在他房间门口排队。他是一个变态,一个真正的变态。

  我原本祈祷着高考的来临,这是最公平的考试了,没有人可以动手脚,是我离开他唯一的途径。但我不得不放弃了。晓晓,你知道吗,我怀过孕,在一个月之前。我爸爸妈妈都不知情,纪骁叫人带我去做手术,轻车熟路的样子,好像根本就是一件没所谓的事情。我不敢想,在我之前已经有多少女孩被这样对待。我已经如他所愿,烂透了,我也成了一个恶心至极的人,像下水道里腐烂的枯叶一样腐臭。

  到今天,我熬不下去了,对不起,晓晓,我真的撑不住了。你要好好的生活,你是最厉害的,你的未来一定很灿烂很美好,一定一定不要插手我的事,我死后,一切随意。如若纪骁连我的尸体都要管控,那也无所谓了,我不会再感到痛苦了。不要去找纪骁,不要想为我报仇,没有人斗得过他。

  再见晓晓,我们还会再见吗]

  信的下方,有很轻的铅笔印写着:

  会的,我们会再见的

  许川认得了,这是池晓的字。

  许川从没听过“纪骁”这个名字,但他的大脑中已闪出了这人的脸。是池晓总跟着的那个大少爷。

  池晓根本没听这个女孩的话,她还是来了,她还是去找纪骁了。

  另一封陈年的信里,依旧是这个女孩的字。

  许川打开看了一眼。

  瞬间想通了很多。

  “我不知道我这样做有没有结果。”

  “我没有和喜欢的人在一起的机会了。”

  “我给你说,我以前也有个特别喜欢的人。”

  “你怎么知道我有勇气?我也没有,我就一直没说啊……就没有机会了啊。”

  没机会了。

  原来是这样没机会了。

  恰逢李文豪打进来电话,许川接起:“喂。”

  嗓子哑得他自己都害怕。

  “出事了。”李文豪难得的正经。

  许川闭了闭眼:“什么?”

  他似乎已经知道了。

  “池晓。”李文豪想说,但喉咙紧得疼,后面三个字怎么都说不出口。

  两人相对的沉默着,不知这样过了多久,许川眼角有一滴泪渗了出来。

  他接上李文豪的话:“自杀了。”

  李文豪死死咬着牙。

  “是。”

  “在哪里。”许川声音颤抖地快要说不出话来。

  “三中一号教学楼……楼顶,跳下去的。”李文豪说。

  阵阵耳鸣,许川已经听不见声音了。

  他手机滑落也没有意识到,落地摔出一声响也听不见,胃里翻江倒海泛起恶心。

  许川几乎是一路撑着墙和沙发跑进卫生间,不停地呕吐,早起季叔带来的那点饭这会儿全吐出来了。

  缓过劲之后,许川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眼泪几乎爬满了整张脸,面色苍白如纸。

  为什么。

  他所遭遇的一切,身边发生的一切。

  都,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样。

  ……

  “许川?”

  电话那头,李文豪听见微弱的动静,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遍遍地喊着许川的名字。

  ……

  许川重新拿起手机,李文豪终于松了口气。

  他吸了吸鼻子:“我……我这辈子第一次遇见这么大的事,你可千万别再出事了。”

  许川轻轻吐了口气:“我没事。”

  “我差点给翟清俊打电话,让他去看看你。”李文豪说。

  许川坐在地上,低垂着眼睛:“别跟他说。”

  ……

  电话刚断,翟清俊就像有心灵感应一样,居然真的打过来了。

  许川觉得不该接的,他这会儿情绪太差劲了,一旦露馅,翟清俊就会知道这件事……他知道了,也会难过。

  但他实在是很难受,很想听听他的声音。

  “半天不接,刚打还占线,跟谁聊天呢你?”电话一通,翟清俊不太高兴地说。

  许川努力地想让自己语气轻松一点:“快递站,打电话叫我取快递。”

  他果然很擅长说谎,张口就来。

  “行吧,你买啥了?怎么不跟我说,我去取呗。”翟清俊说。

  许川没应他,而是问:“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

  “找我,怎么了。”

  “……我找你需要什么理由吗?”翟清俊觉得他有些奇怪,安静了片刻,追问:“你怎么了?”

  “我……”许川张了张嘴,他想不出一个好的理由,他大脑开始空白。

  翟清俊替他想到了一个好理由:

  “不舒服吗?是不是刚出院太累了不适应。”

  “嗯。”

  翟清俊懊恼:“我就说应该过去陪你出院的。”

  他原本要去,但汪莹临时打了电话过来,叫他帮忙早上去找人盖个章子,偏偏那人只有今天早上在嘉文市,翟清俊不得不去。

  许川坐在地上靠着沙发,他单手捂着眼睛,虚弱到几乎发不出声音来。

  “我睡一会儿。”

  ……

  许川自觉对人的离世没有什么实感,他从小习惯了分离。

  是,他应该习惯了分离的。

  许川看着窗外想,他应该习惯的,眼泪却倏地滚落了下来,快到他来不及眨眼。

  几乎是顷刻间,情绪全线崩溃,精神世界几近坍塌,许川从没想过自己还能流出这么多眼泪来,一颗一颗砸在沙发边缘又或是地板上。

  他不得不双手捂着脸,渐渐将自己蜷缩起来。

  他为什么还没有习惯。

  为什么接受不了。

  他不是接受能力最强的人吗?

  他早该平淡地接受这个世界上的一切,来到他身边,又分离。

  ……

  终于。

  在他将自己蜷缩起来,封闭进自己的狭小空间里不知多久后。

  空荡的房间里响起了微弱的、哽咽的哭声。

  又在某一刻转为了失声的恸哭。

  ……

  ……

  池晓的自杀案很快在三中那一片引起了轰动,众说纷纭。

  有人说高考压力太大逼得学生跳楼。

  有人说她遭受了不公平待遇要跳楼。

  有人说她为情所困抑郁难解才跳楼。

  坊间传言四起,真想无人知晓。

  许川挑着那片小吃街最热闹的时候去点了份凉皮,听老板娘和其他几个店的人唠嗑。

  “三中这烂学校哪有那么大压力,要我看,小姑娘内心还是太脆弱了。”

  “什么压力啊,我看就是有隐情。听说她跳的时候有人看见了,坐在顶楼拿着手机还玩了会,看着怪开心的,一点儿没犹豫就跳下来了。”

  “你听谁说的啊?”

  “还能有谁,老丁家儿子,那不天天在三中这片巡街呢。”

  “哎哟,这倒霉鬼一家,前些年跳楼那个,是不是也让他家哪个儿子撞见了?”

  “可不是么,当时是老二,这次是老三。”

  许川故作随意地搭话:“三中前几年也有人跳楼?”

  几个人表情一顿,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面面相觑,几秒后又一拍大腿放弃挣扎。

  “反正也过去两年多了,当时还一人给了一千块钱封口费。”

  “封口费?”许川追问。

  老板娘靠着门框说:“前些年那个,也是个姑娘,怪可惜的。好像刚上高中没多久吧,就跳楼了。可能跟校园霸凌什么的有关系,当时事情一出来,到处都在压,诶你家是不是不住这片?”

  许川如实说:“我家住二中那边。”

  老板娘挑眉:“对吗,你看。消息锁得可严实了,出了这片都没人知道。那姑娘应该是得罪了有权有势的富贵人家了。也是从那——”

  她指了指。

  这片都是平房,路边树也矮,挡不住三中的高楼。

  她一抬手就能指到那栋最高的一号教学楼。

  “就那栋,跳下来的。”

  许川低头假意吃了几口,胃里实在难受,每一口都像在用刑。

  他背对着老板娘,语气轻松:“确实可惜,不知道谁那么王八蛋。”

  老板娘闲着也是闲着,突然压低声音说:“哎,你们知道那个吗?”

  她用气声报出一个所有人耳熟能详的品牌。

  “就是他家儿子。”

  “他家儿子?咋能在咱们这个小地方上学呢?”

  “我老公之前去他家干过活,知道点儿,他老爹老娘都在这边,估计也是想找个小地方清净,而且咱们这高考还占点便宜。”

  “要真是他家,那就不奇怪了。”

  许川拿出手机搜了那牌子,显示目前公司在一个姓纪的男人名下。

  他默不作声地咬紧了牙,收起手机。

  “之前跳楼的女孩叫什么?”他问。

  老板娘一喜:“你还真是问对人了。”

  许川转过头去看她。

  老板娘指了指另一个方向:“十二中知道不?”

  “嗯。”

  “那包子铺老板的女儿呀。”

  啪嗒。

  许川没拿稳,筷子掉在了地上。

  他弯腰去捡:

  “是吗?没见过。”

  ……

  ……

  消息封锁得太好了,全网都查不出一点蛛丝马迹。

  许川整夜整夜睡不着。

  自杀案在本地引起了很大关注度,就算没有李文豪传话,翟清俊也还是在几天后得知了这个消息,震惊之余,他第一反应就是去找许川。

  当时门一打开,里面的人看着比之前更加瘦弱,穿着更显宽大的睡衣,面色苍白如纸,眼中没有一点光。

  他就似连掀起眼皮都耗费了很大力气,抓着门把的手无力的落下。

  “你来了。”

  翟清俊在看到他的那一瞬间,才感受到一种名为难过的情绪迅速在体内蔓延。

  他跟着许川进了他家里,之后无论许川做什么事情他都会在后面跟着。

  夜里许川睡不着,瞪着眼睛翻来覆去,翟清俊困到眼皮打架,一次又一次试图将他圈起来。

  “睡吧。”

  许川闷不吭声。

  翟清俊用有力的双臂将他圈在怀里动弹不得,又在他耳边念叨:

  “许川,睡一会儿。”

  这几个字像是有魔力,许川转了转身,面对着翟清俊。

  他木偶似地开口:“我感觉冷。”

  大夏天的,明明都要热疯了。

  卧室里空调的温度也并不低。

  翟清俊将他抱得更紧,手掌在他后腰轻轻拍:“睡吧。”

  往后几乎是每一天,翟清俊都这样陪着他熬。

  这些天大家都不免压抑,李文豪叫他俩去喝酒,解解愁,许川自然是不去的,翟清俊趁着季叔来家里,顶着两个大黑眼圈去了一趟。

  局间除了喝酒的时候都闭着眼睛,不过这酒局本身也压抑,他这样看这也不奇怪。

  李文豪的女朋友也在,她戳了戳李文豪的胳膊:“他咋困成这样?”

  “陪许川熬呢。”

  “许川怎么了?”女孩表情有些格外的认真。

  李文豪悄悄说:“好像跟池晓的事儿有点关系,最近在找什么证据呢。”

  女孩沉默了片刻。

  “怎么了?”李文豪问。

  她眼神闪躲地移开。

  “哦,没事。”

  这天夜里许川收到了一条好友申请。

  他不知道对方是谁,但对方似乎知道他想要什么。

  好友申请通过后,对方发来第一句话。

  -林茵,她叫林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