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病房中长久地陷入死一般的静谧中, 翟清俊几乎可以感受到自己心脏在不停地下坠,耳边听到许川轻到快要消失的呼吸声。
他从小很少遇到极端痛苦的情况,这是第一次知道, 人在精神极度痛苦的时候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的。
他放在许川后背的手从刚才开始僵住,就这样悬空了几分钟。
好像这样就能让时间停住,痛感就不会蔓延, 就不用面对现实。
一直到许川的手在他后背轻轻拍了拍, 翟清俊才不得不回过神, 他几次张嘴, 确实是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许川推了推他,抬手在自己脸上抹了一把, 扯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看向窗外。
“好可惜。”
这是他第一次在翟清俊面前表露出“他很想和翟清俊上同一所大学”这个愿望。
他的感情向来内敛,哪怕内心已经疯狂到愿意为此放弃一切,他也从来没有宣之于口的勇气。
“没事的。”翟清俊呆在原地,半晌就憋出来三个字。
许川眼睛始终看着窗外。
他沉默寡言惯了, 这会儿更不会说话。
翟清俊深呼吸一口,坐了下来,把垃圾桶踢过来开始削苹果。
他故作没事地说:“那我们去一个地方也行啊,你有没有特别想去的城市?”
没有。
许川大脑下意识回答。
但他没能说出口来。
他没有什么喜欢的地方,也没什么喜欢的东西, 他这个人活得简直寡淡到极点。
他对大学就一个要求,翟清俊去哪他去哪。
这么想想他好像还挺病态的, 要真像他说的,可以和翟清俊一辈子都只做普通朋友, 哪有普通朋友要这样“誓死追随”的。
他好像个变态似的。
怎么考前努力的日日夜夜里都没发现自己早就病得不轻。
现在也好吧。
他没办法如愿一直跟在翟清俊身边了,翟清俊可以自由的, 随心所欲的享受未来的生活。
他有什么好不满的呢,有什么好痛苦的呢,这不是他一直以来愿望吗?
——翟清俊健健康康,平平安安,永远自由,永远幸福。即使自己不在他身边。
果然啊,人都有私心,他私心最重了。
最后一句话多牵强,当时许愿的时候佛祖都笑话他吧。
怎么有人敢在佛祖面前心不诚。
翟清俊不敢抬头看他,就低着头一边削皮一边兀自念叨着:“其实我觉得北京不错,学校多,上海也可以。你喜欢那种大城市吗?或者浙江呢,湖北?江浙沪一带其实都离得近。”
“……”
“看我刀工不错吧,没把苹果削瘦了。”
“你想不想出去玩?旅游去吧咱俩,七月份再回来。”
“以后我也可以经常去找你啊,离得近天天去,远一点周末去,宿舍住不惯了还可以搬出来。”
“……”
翟清俊已经记不清自己究竟是怎么离开病房的了,他只记得自己说了好多好多话,许川一直没回头看他。
他也一直没有弄清楚许川高考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是多大的问题。
许川一句话都不说。
翟清俊离开不过十分钟,病房门再次被推开,许川掀起眼皮看了一眼,很快移开。
好像进来的人多看一眼都会让他脏了眼睛。
“好点了吗?”许翊伯坐在了刚才翟清俊坐的椅子上。
“……”
许川忍无可忍:“出去。”
“你弟弟他……就是他妈惯的了,没脑子,他两根手指断了,医生还在想办法,不一定能接上,也算是付出代价了,你先不要对我有抵触心理。”许翊伯情绪平稳地说。
许川每次面对许翊伯的时候,都会很理解田慧静,没有一个人是他逼不疯的。
他总是一副情绪稳定的模样,说一些让人血液上涌的话,逼到对方歇斯底里看上去像个疯子,他好像很享受这种感觉。
许川对小时候的部分记忆也不明晰了,但他记得两人还没离婚的时候,他们几句对话后,田慧静就会变成一个精神失常的疯子一样,拼命地摔砸,尖叫,喊哑了嗓子也无法平静下来。
许翊伯就会站在一边,点燃一支烟,静静地欣赏着她为自己癫狂的模样。
许川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手下的床单。
他知道,他要控制好情绪,也要达到自己的目的。
他不要重蹈妈妈的覆辙,不要让这个真正的疯子得逞。
“我的地址是你告诉许一泽的吗?”许川问。
许翊伯沉默了一下。
“抱歉,可能是我说漏嘴了吧。”
“你打给我的生活费都会给许一泽报一遍账。”许川陈述道。
“……”许翊伯解释道:“都是我的孩子,他有知情权。”
“你跟许一泽说,我有多好有多优秀,目的是刺激他发奋图强,还是刺激他找我发疯?”许川抬眼看向他。
许翊伯下意识和他对视了一眼,看到他眼底的平静,眼角不自觉地抽动了一下。
“当然是让他好好学习。”许翊伯自若地说。
“你们家现在沟通出来的解决方法是什么呢?”许川不接他的话,只问自己想知道的问题。
许翊伯眯了眯眼:“你弟弟手指断了,还不一定能接上,他妈妈也不高兴。”
许川打开手机,当听不见似地开始翻手机了。
许翊伯微微蹙了蹙眉:
“我知道你吃了点亏,你现在说这些都是怪我,确实,我是有考虑不周的地方,你想要我怎么补偿呢?”
他一副受害者似的姿态,把高考缺考说成是“吃了点亏”的小事。
饶是许川知道他就是故意的,也不免咬紧了后槽牙。
“你知道缺考是什么意思吗?”许川问。
许翊伯不说话。
“就是,哪怕我这么优秀的人,也没书读了。”许川扯出一个苍白的笑,他盯着许翊伯的眼睛,情绪看上去愈发平静了:“许一泽这事儿是违法的,你和你老婆知道吗?”
许翊伯:“……你想让你弟弟坐牢?”
许川不纠正他一口一个“你弟弟”,许翊伯在他面前没有一个字是白说的,随便哪个字把他激怒了,都能达到他的目的。
“对啊。”许川理所当然地说,“不该吗?”
许翊伯对法律不了解,但也知道国家和社会都是很保护高考生的,许川这么一说,他立刻要拿手机查,但是也不知道从哪搜起,半天踌躇,有点烦躁地问:
“兜了半天圈子,你直接说吧,想要什么。”
“钱。”许川说。
许翊伯露出了然的表情,“多少。”
“三百万。”许川说。
许翊伯愣了一秒,站了起来,眉头一皱看着他:“疯了吧你。”
“或者我送许一泽进去待五年呢。”许川说。
许翊伯舔了舔后槽牙,原地转了两步,又烦躁地坐下:“你不都没书读了吗?你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对啊,我都没书读了,我拿个高中文凭,能做什么。”
许川说每一个字都痛的快死了,好像伤口刚刚结上一层薄薄的痂,就这样连带着血肉一起扯下来。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
“我没有这么多钱。”许翊伯说。
“去借。”
“你真是跟你妈一模一样,眼里只有钱。”许翊伯心里的烦躁已经憋不住了。
许川笑了:“嗯,是。”
许翊伯满心烦躁,走前甩了一句:“再说吧。”
他走后,许川捂着心脏缓了十分钟有余。
还好,许翊伯没文化,什么法律法条的,他一点儿都不懂。
他不敢相信当年田慧静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这个男人是完全没有心的,任何一个有血有肉、有心有肺的人在他面前都会那样轻易地被逼成疯子。
手机响了短信提示音,显示他有快递一天前被放在小区快递柜,再不去取就退回。
许川不记得自己买过东西,但无论如何明天他也出院了,刚好可以明天去拿。
他躺下,打开微信,看到来自田慧静的很多条消息,显示在列表里的最后一条是“有事要跟妈妈说”。
这句话看着很可笑,许川没有这个有事要跟爸妈说的习惯。
因为他说了也没有人会管,也没有人会搭理。
他只知道自己从八岁开始就没有爸爸妈妈了。
季叔还是很操心他,第二天一早就来了,领着一大堆早饭,硬逼着许川吃了些。
他把东西收拾好,给办了出院手续,陪着许川一起回家。
许川没跟季叔说起关于高考的事情。
一是不知道怎么开口。
二是不愿意提起。
三是知道季叔会很难过。
季叔是这个世界上最在乎他的人了,明明大家都很不解,他一个单身汉,过自己的日子不就好了吗?干吗非得捡别人的孩子养着,还宝贝的跟自己亲生的似的。
许川也不解,季叔和他非亲非故,完全可以把他随便丢掉的。
但他宁愿辞职当个厨子也要把自己照顾着,那片街坊嘴挺碎,茶余饭后编排了他些不好听的,他也不在意,这么些年来还是坚持管着他。
让许川没彻底成一个没人管的野小孩。
“取个快递。”
快递柜里就一个扁平的小包裹,用泡沫袋装着,许川捏了捏,还挺厚。
“买什么了?”季叔问了声。
“不是我买的。”许川把泡沫袋拆了,丢进垃圾桶。
里面是两封信。
季叔刚要扫一眼,就见许川手快地已经揣进兜里了。
“哎哟,有秘密啊你。”季叔说。
许川咽了咽口水,脑子里闪过两封信上写着的字,有些不自然地回:“嗯。”
两封信。
分别写着——
池晓收
许川收
还是两个不同的字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