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离出文野世界时的混沌消磨了我大半的意识,迷迷糊糊间,只有一个画面在我的脑海里萦绕:织田作拼尽全力朝我扑来,却像影视剧里惯常所见的设定那般,只扑到了一掌的空。

  他就这么看着我星星点点地消散在这个世界里,去往一个没有他的故乡。

  命运啊,你为何不能垂怜这样一个努力救赎自己的人?为何永远要给予他最残忍的判决?

  不是死别,就是生离。

  又为何偏偏要让他最爱的我,成为他一辈子挥之不去的阴霾?

  我不是没看过假刀死遁救济文学,对此也并不排斥,但那是建立在我知道一切终将走向一个大团圆式的Happy ending的前提之下。可若是像我这样,分明一心奔着救济他而去,却又骤然抽身离开,给予了他最深的痛,那又算是什么救济?

  更何况,我为了改写他的结局而布下的谋算还未彻底实现。没有了我,谁能去和异能特务科以及森鸥外谈条件,运作其间的开业许可证?谁又能将纪德引来法国,彻底解决后患?

  织田作的确掌握其中的部分,或许也可以利用这些信息,但他不知道他即将迎来的厄运。这也就注定了他的行动不会围绕孩子出发,不会想到Mimic为了求死居然能做到这种地步。现在我离开了,织田作还会因为孩子们而心有顾虑。可若是孩子们也被算计离开了呢?

  那他还有救赎吗?

  光是想到这一点,我的心就如刀绞一般,几乎要喘不过气。我从没有一次比现在更后悔为什么没有早早使用异能力给我们重新安置一个家,而是总想着需要积攒能力应对更大的难题,想着等出版社赚钱了以后自然可以无需花费异能而达成等同的效果。

  可惜一切都是未竟,在实现设想之前,意外先来了。

  明天也就没了。

  织田作、织田作、织田作……

  我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他的名字,把所有的酸涩全部吞入腹中。

  “昭也?昭也?”似乎有一双手正在摇晃着混沌,于是清升浊降,我得见此方天地。

  “源生?”我感觉眼睛有些肿,只能努力瞪大了眼,看着眼前带着半框眼镜的室友,“我回来了?”

  “我还是头一次见到有人睡觉做梦能给自己哭醒的。”他有些无奈地给我递了包纸巾,又帮我倒来了一杯水,“补充一下水分吧,晚些时候还得去答辩呢。”

  “谢谢。”我接过了水,鼻音有些重,“现在几点了?”

  他低头看了一眼表,“十点三十六分,过二十四分钟我就准备去食堂买饭了。给你带一份上来吧,再给你顺一个冰袋。你赶快收拾收拾起床吧。”

  我木木地点了点头,坐在床上没动,又被他敲了一下脑袋,“行了,叫你不要熬夜看书,非说什么答辩紧张。这下好了,梦里都喊着织田作的名字,眼睛还肿得跟兔子一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为了开题答辩彻底崩溃了呢。”

  “不会。”我摇了摇头,“我甚至可以倒着背出来。”

  和织田作在京都小住的记忆又被这一句话勾了出来。彼时阴阳两隔,我同样心焦不已,却暗地里为了重新拥有意识而感到喜悦。在那个穿越过去的世界里,哪怕有无数的文豪,我也可以因为这份特殊的经历而相信自己会是被世界优待的存在,盲目地信赖着自己或许并不存在的主角光环。

  可在这个世界里,我只不过是个普通人,一个跟他隔着次元和时空的读者。

  我闷闷地倒了下去,拿被子盖住了自己的头,“老洛,你知道吗?我和织田作谈恋爱结婚了。”

  “我就说织田作之助的创作里好像不会有能让你这么撕心裂肺的片段,他的文章不都是围绕大阪的家长里短展开的么。”洛源生顿了片刻,“敢情是做梦了啊。”

  “这不是梦。”我掀开被子坐了起来,从床上俯瞰着站在下面的他,“是真的。”

  “好,是真的。”他点了点头,“根据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

  “我不想听。”

  “那换荣格的?”

  “我也不想听。”

  “那换你爱听的。”洛源生这次换成了陈述句,“做梦男不可怕,我也梦到过喜欢的作家和学者。康德甚至还在我的梦里骂过我乱解读他的《判断力批判》。但继续快乐做梦的前提是你得有相应的资本。不准备下午的开题答辩,你打算以后在梦里告诉织田作你为了他延毕么?”

  不得不说,洛源生虽然不理解我的处境,但他的镇静极大程度上地安抚了我的情绪,为我指明了一条短时间内该走的路。我叹了口气,闭眼收拾着心绪,怀里就落下了一物。

  我睁开了眼,和红发的织田作超人撞了个正着。

  “抱着缓缓吧。”洛源生冲我扬了扬下巴,“本来是准备答辩结束后给你当礼物的,现在看来答辩前你或许更需要他。五分钟后我会出门,希望回来的时候,你已经做好下午答辩的准备了。”

  我怔了一瞬,抱着织田作超人猛吸一口,“谢谢,怎么想到买这个?”

  “实习回来的路上看到了,想到了你最近痴迷这个。”他刻意加重了“痴迷”这两个字。

  “那袋子里另外的那个是什么?”我枕在织田作超人里,只露出半张脸,微眯着一只眼睛盯着袋子里剩下的那一个吧唧,“军服……是猎犬的成员?看发型像……末广铁肠?”

  洛源生的食指蜷起成圈,抵于唇侧,有些不自在地咳了一咳,“看到好看所以顺带买了。原来也是你爱的那个漫画里面的人吗?”

  “嗯,出了名的美人。”我应了一声,又正回了脸,把整个脸都埋在织田作超人里,“织田作也是出了名的美人呢……”

  洛源生没有再接话。过了片刻,我听到了房门被关紧的声音,这才又重新坐了起来,双眼模糊地盯着红发超人身上被沁开的两团泪渍出神。

  “织田作……我还是失去你了啊。”

  下午的答辩很顺利,演练过无数次的答辩场景在毫无波折的情况下圆满结束。散场时相熟的老师还来打趣我私下放出的话,问我是不是真的能倒着答辩。

  “真的可以。”我点了点头,当即给他表演了一段,脑子里却是织田作听着我讲给他听时的场景。

  洛源生从文论组答辩现场出来看到这一幕,仿佛没看见我一般掉头就走。我这才挥别了老师,过去跟他勾肩搭背,“怎么样,优秀拿下了吗?”

  他睨了我一眼,露出一个“这还用问”的神色。我看不惯他嚣张的样子,给了他肩膀一拳,又推着他出去吃饭。

  “就当感谢你的礼物了。”我猛地灌了一大口冰橙汁,勉强压下了辣锅带来的刺激,又忍不住开始设想,如果织田作在会是怎样的光景。

  他一定会偷偷坐在答辩现场的最后排,一边努力理解着每个老师的提问,一边笑着看着我出色地回答每个老师的问题。他应该不会感到紧张,因为他对我的实力有着充分的认知;却又不可避免地稍稍悬着些心,害怕我被奇怪的老师刁难。

  然后,我们会牵着手在校园里漫步,我会跟他讲我在校园里的每一处记忆,再拉着他来一起吃这家四川火锅。这种辣味的锅底一定让他爱不释手,但也不能顺着他的意天天吃,还得注意养养他的胃。

  眼睛上又蒙上了雾花,大滴的泪砸落在了桌上。我真的很想不哭,可发酸的鼻子却像失了灵的水龙头一样不受我控制。耳畔的咀嚼声渐渐少了,只有锅里还“咕噜咕噜”地翻滚着热气。

  “没事,就是油溅到眼睛里去了。”我拿纸巾捂住鼻子,借此掩下我的哭腔。

  回忆若能下酒,往事便可做一场宿醉。【1】

  “昭也。”洛源生的脸上难得出现了犹豫的神色,“在我看来,你这样是得去看看心理医生的。倒不是说你出了什么病症,而是你情绪已经太受他影响了。”

  “或许每个搞文学创作的人,脑子里总有些其他人不懂的东西。”他找服务员给我换了杯温水,温言道,“我能够理解这样的想法,也能够理解偶来的多愁善感,但你不能为此坏了身体的底子。”

  “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2】。你现在或许就是唐寅这句诗的心境。如果你实在调节不过来,满眼都是他的影子,不如就把这一切都写下来吧。坂口安吾能靠学习小语种治疗精神衰弱,我们学文学的,又怎么不能拿起笔,给自己圆一场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