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惊秋和时遇二人,虽然很小相识一起长大,一直到惊秋坠崖前,经历多有重合,可要说到性格,那是截然不同。

  但有一样东西,是两人同时具备的。

  坚定。

  无论多难、多苦,只要是自己认定的东西,就会一往无前。

  二十八年前,桑惊秋对待自己的生命是如此;

  十年前,时遇将门派发扬光大是如此。

  过程何其艰难,可他们未曾放弃。

  好比如今。

  时遇知道桑惊秋体内的毒不会致命,但仍坚持将其体内之毒引至自己体内;

  而桑惊秋亦然。

  他们都清楚,对方决定的事,自己无法改变。

  于是时遇什么都没说,默默喝完了粥,去后面休息。

  桑惊秋坐在书桌旁,提笔写信。

  冬日天黑的早,太阳渐渐西沉,鱼莲山笼入黑暗之中。

  灯笼渐次亮起。

  时遇缓缓睁眼,脑袋有丝眩晕,他又合上双眼,待晕感褪去,觉得精神爽利。

  这是睡眠极佳的感觉,已经许久没有感受过。

  循着光亮转头,看到桑惊秋靠坐在椅背上,正在打盹,手里还抓着一本书。

  蜡烛光照在他脸上,洁净面容润出一层光晕,直令人移不开眼。

  时遇觉得自己的心跳快了好几下。

  相识太久,对这人的长相早已无比熟悉,不该会有这种初见一般的感觉才对看,何况他从不是急色之人。

  这时,桑惊秋忽然睁开眼,恰好对上时遇的目光。

  时遇镇定地移开视线,掀被下床。

  桑惊秋未察觉异样,又点了两盏灯,道:“你睡了整整一日。”

  时遇:“难怪有些饿。”

  桑惊秋:“让他们送过来。”

  时遇示意不用,洗漱一番,走到厨房,从柜子里翻出一包面粉,提起炉子上的水壶,开始和面。

  桑惊秋在旁边看着,没有动手帮忙的意思。

  时遇手脚利落,没多久就揉出一盆面条,又拿了时近舟前两日送来的老母鸡汤,下锅加热,将面条放进去煮熟,最后还加入青菜。

  面食混合着鸡汤的香气在屋内散开,正常用过晚饭的桑惊秋也莫名有些饿了。

  时遇盛出两碗,端到饭桌上:“来吃面。”

  桑惊秋走过去坐下,什么都没说,开始动手。

  时遇看了他一会,低头捞面。

  吃了一会儿,桑惊秋问:“知非写了信来。”

  时遇:“有事?”

  桑惊秋:“他进京面圣,路过此地,想前来拜访。”

  人们常说“江湖是江湖,朝廷是朝廷”,可江湖在国土之上,亦是天下的一部分,其中更有许多人和事牵涉朝廷,江湖不宁则天下难安,百姓更难有安稳的日子。

  而鱼莲山虽然只是个江湖门派,可近十年来,其势力扩张的同时,不仅没有如从前四平帮司命楼一般以强欺弱,反而直接间接促成了一些规矩形成,其中最为人称道的就是不得以武犯禁欺压百姓。

  从前,哪怕只是武林大会这般纯粹江湖事宜,举办门派所在地但凡有大批江湖人聚集,口角争端只是小闹,动手打得血肉横飞也常常发生,百姓们深受其扰,敢怒不敢言。

  后来鱼莲山雄起,这条规矩也传开了。

  起初有不信邪的,丝毫没把这规矩放在眼里,本来嘛,横行惯了,突然被套上枷锁,焉能乐意?

  于是仍然肆意舞刀弄枪,更有不怕事的故意闹腾,想着挑衅一把,还让人给鱼莲山给时遇传话,觉得“能耐我何”?

  原本,这种事的确不好处理,说到底鱼莲山和那些出规矩的也不过是江湖门派,没有以“法”治人的权力,若用老方法,自行处理,那他们本身也违反了自己定下的规矩,往后,更加难以服众。

  但这个时候,登基已满一年的新帝,开始将手伸向江湖。

  首先颁布一系列条例,规范各门派行为,尤其不能干扰正常人的生活——此类条款,其实一直以来都存在,只是颁布归颁布,要不要遵守,就看江湖人自己的选择了。

  紧跟着,新帝换了一批官员,从京城到各州各府大换血,新上任的官员家世、入仕途径不一,但大部分由新帝亲自挑选,性格大多认真严谨,更加不怕得罪那些手握兵器的武林人士,谢知非就是其中之一。

  新帝的改革和江湖风浪前赴后继,各自为政,最后却又奇异的重叠到了一处。

  有意无意的,两方开始了合作,并且持续到了现在。

  可以说,如今天下太平,与这些事密不可分。

  这次时遇帮谢知非抓住了朝廷里隐藏的部分大奸,虽说大部分是为了桑惊秋,但鱼莲山在江湖中地位举足轻重,掌门人更是个聪明人,作为天子,自然要派人前来接触一二。

  主办此案的谢知非,就是最合适的人选。

  桑惊秋问:“你是否要见?”

  时遇:“不见。”

  谢知非此时前来,名义上是“拜访”,可谁都知道,他是奉命,以朝臣的身份,代表今上给一个态度。

  时遇素来不喜欢应酬这些,而桑惊秋则更加了解谢知非一些。

  他又捞了一碗面出来,道:“知非提前来信,大约也是这个意思。”

  时遇:“他知道你在此处?”

  桑惊秋想了想:“我没说,不过难保他能猜到,待他过来,见了面再说。”

  时遇顿了一下,没有说话。

  过了几天,谢知非果然到了,他依照鱼莲山的回信,在鱼莲山开的客栈等待片刻,有人过来,请他上山。

  爬上山腰,只见一群人站在石头路上,作出迎接的姿态,为首之人,赫然就是桑惊秋。

  谢知非一愣,桑惊秋已经朝他走了过来:“知非。”

  谢知非惊喜:“惊秋。”

  迎着人一道往山顶走,期间桑惊秋解释,时遇在之前的事情中受了伤还中了毒,回来后闭关疗伤,至今不得出。

  谢知非吃惊:“时掌门可有大碍?我认识几位太医,可奏请陛下替时掌门一看。”

  桑惊秋:“早已请过大夫,伤势不打紧,但是需要些时日,所以不能亲自出来迎你。”

  谢知非:“无碍的,时掌门也是受我连累,我想去瞧一瞧时掌门,不知可方便?”

  桑惊秋面露难色,谢知非心下了然,就说不勉强。

  上了山,谢知非不再让随从跟,单独跟着桑惊秋参观鱼莲山。

  虽然是个大门派的总部所在,但山上并不如外人想象的豪华,房子整整齐齐排列,间或夹杂一些树木花草,干净规整中又带着点冷酷之气,有些像时遇这个掌门给人的感觉。

  直到踏入后山,大片的银杏林涌入视线,冬日里枝叶快掉光了,只留下少许金灿灿的树叶,但看那耸立的树身和茂密的枝干,不难想象到了来年,会如何的郁葱雄伟,而秋日里,更是一片金黄,必定美不胜收。

  谢知非是个读书人,看过许多描写银杏的诗句,但还是第一次亲眼目睹这么大片的银杏林,赞叹不已。

  等他夸完银杏林,桑惊秋将他带到旁边的石桌,拎了水壶泡茶,边问:“你这次过来,是否有什么事找时遇?”

  谢知非接过茶杯,轻轻叹气:“逃不过你的眼睛——不瞒你说,是陛下派我来的。”

  桑惊秋:“他目前不在,你若是不急,可以待上两三日,待他下回出关,你亲自与他说。”

  谢知非愣了一下,笑起来:“这倒是不必,你与时掌门说,是一样的。”

  两人聊了一个上午。

  在石桌上用完午饭,又谈了片刻,谢知非就要告辞了。

  “府内事务繁忙。”他对桑惊秋解释,“你下回去苏州,一定去找我,我们一起喝酒。”

  桑惊秋要送他,他也没让,带着自己的人下山离开。

  下山上了自己马车,自小跟在身边的书童问道:“少爷,这样处理,可以吗?万一陛下怪责,该如何是好?”

  谢知非微笑:“陛下命我前来敲打鱼莲山,你觉得以时掌门的厉害,会想不到这一点吗?”

  书童:“那少爷的意思是……”

  谢知非:“惊秋与时掌门都非常聪明,有些话不必多言,他们自然明白。”

  书童:“那时掌门为何不自己出来见你?”

  “他与我见了面,事情就无转圜之地了。”谢知非心道,由惊秋做中间人,的确非常合适,“此事已了,不会有事的,出发罢。”

  此时,山上木屋,桑惊秋将谢知非的话原封不动转述给时遇,后者听完只是点了点头,不置一词。

  他这些年的选择,也并非完全为了天下,因此压根不在意这些。

  而合作归合作,但身为天子,既喜欢鱼莲山这样懂得合作的门派,又担心这样的门派势大,有朝一日会反过来威胁统治,所以今日之事,是必然会发生的。

  早在他决定与朝廷有所合作时,就做好了准备,会发生今天的事,他半点也不意外,自然有应对之策。

  桑惊秋见他心中有数,也就不再多言。

  到了晚上,一道吃过晚饭,和过去几日一样,桑惊秋拿出两把剑,让时遇跟他出去。

  自从那天在悬崖顶端切磋后,桑惊秋发现,晚上进行一些剧烈运动,时遇入睡便会安稳许多,至少住在木屋的这几天里,时遇睡得非常沉,也没有再出现幻觉。

  再坚持些日子,等西岳过来,就好了。

  时遇自然明白桑惊秋的心思,他也乐得配合让其安心。

  可今日不知何故,两人刚过了几招,他就隐隐手里的剑仿佛不听使唤,每每刺出,都朝着桑惊秋的要害之处,而且随着内力流转,一种不受控制的感觉,也越来越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