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前,时遇再次服下第一粒“迷魂散”时,距离桑惊秋落崖,已过去四年多。

  什么法子都用尽了,能找的、能去的地方,熟悉的陌生的、平静的危险的、远的近的……都被找了一遍又一遍,桑惊秋依然毫无踪迹。

  连时遇当年遇见他的那个小破庙,他也派了人蹲守,可除了漏风的屋顶墙壁,什么都没有。

  时遇不止一次思考,那个人,到底去了哪里?

  若是活着,为何不回来?若是死了,怎连尸首都无?

  活不见人,死,也不见尸。

  时遇难以接受这个结果。

  可日子久了,他又想,这说不定也是一件好事,因为至少证明桑惊秋还活着。

  于是,继续找。

  他重新分派人手,调整方法,继续寻找。

  当时的他已经做好了长期作战准备,想着无论多久,都不会放弃。

  那之后大约半年,他确实平静了一段时间,鱼莲山正在如日中天之时,不计其数的事情等待他处理,他忙碌不已,除了每半个月接到“杳无音讯”的消息,也无暇思及太多。

  或许已经失望太久,时遇觉得,那样的日子,也并不如何难受。

  可很快,新的问题出现。

  他开始做梦。

  梦境五花八门,但大多与他前二十多年的人生有关,有些是真实发生过的,有些则是虚假只存在于梦境之中。

  无一例外,每个梦里,都有桑惊秋的存在,他们有时是仇敌是对头,有时是至交是好友,更有甚至,是两情相悦的恋人。

  但无论哪种关系,梦中故事走向如何,最后的结尾,桑惊秋都会从某个地方掉下去,屋顶、山崖、大海、湖面……而没有一次,时遇能抓住他。

  起先,时遇也没有如何放在心上,他原本睡眠时间就不多,忙起来不合眼的情况也有过不少,左右只是做梦,他并不觉得有多严重。

  可时间推移,做梦次数越来越频繁,从梦中惊醒后的失落,也随之加深。

  正巧这个时候,传来消息,西北一带,有桑惊秋的踪迹。

  时遇当时在外面办事,距离事发地不远,当即赶了过去,又得知“桑惊秋”被人抓走,他自然不会放弃,计划了行动去救人。

  过程很复杂,且艰难,亏得时遇武功高强,最后成功将人带了出来,但他刚看清对方的脸,那人就没气了,死于中毒。

  并不是桑惊秋。

  时遇失望,又觉得庆幸,没有去追究乱传消息的弟子。

  但那次的事之后,他不但继续做梦,就连清醒时,也常常觉得桑惊秋有危险,需要他去救。

  起初尚能压制,可随着一次又一次希望落空,这种感觉也越发清晰,有时白天里做着事,心里会忽然闪过念头,告诉他那人有危险,假如不去救他,他就会死。

  这是个危险的信号。

  时遇不是喜欢逃避的人,他意识到两件事:他完全无法忘记那人;必须找一个方法让他从这种幻觉中挣脱出来,至少在找到那人之前,不能再任由恶化。

  他想到了天门山的迷魂散。

  几年前桑惊秋刚刚不见时,他被莫如玉下过此药,那时也短暂地见到了自己想见的,得知此物之厉害后,销毁了手头仅存的。

  他以为自己用不上了。

  不过那个时候,天门山已尽在他掌控中,迷魂散于他而言,也如探囊取物一般,要多少都有。

  六年,他吃的次数其实并不多,一来平时确实忙碌,不处理门派事务的时候也会在各处奔波,少有闲暇去想太多;二来,他素来理智周全,知道这药不是好玩意,大多数时候都以冷静压制,默默地捱过去。

  实在熬不住时,才会吃一次,等渡过那种令人绝望的时刻,再重新走下去。

  用一种幻觉,去取代另一种幻觉的日子,他过了六年,竟然没有疯。

  不仅没疯,还等到了那人出现。

  可是人回来了,他的状况并未好转,反而随着一次次的接触,有加重迹象。

  选在此时闭关,既是为了祛除自桑惊秋体内引来的毒,也是彻底思考,接下去,该如何做。

  他把桑惊秋带到悬崖上,就是为了分辨,在与十年前相同的位置,那人就在身边,他能否完全靠自己的意志摆脱幻觉,自此,彻底好起来。

  结果发现还是不行。

  时遇轻描淡写地说着自己的过去,仿佛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看不出分毫苦闷和慌乱。

  一如他三十多年,肆意而冷酷的人生。

  桑惊秋听完后,问:“你觉得自己没救了,是为什么?”

  时遇:“分不清现实和梦境。”

  桑惊秋:“那你知道眼前的人,是真的,还是假的?”

  “是真的。”时遇看着他,“但在山上时,我分不清,以为你掉下去了。”

  桑惊秋:“在临安时,也是如此?”

  时遇轻笑,等于承认了。

  很难厘清为何会变成今日这般模样,可是已经这样了,再去追究来源未必无趣,他想的是,既然好不了,就算了吧。

  左右死不了,桑惊秋也还好好活着。

  桑惊秋盯着他看了片刻:“时遇。”

  等对方看过来,他问,“你体内之毒是否全解?功力几何?”

  时遇不知他为何忽然提起武功,但还是如实答话:“全然恢复。”

  桑惊秋:“也就是说,我若现在对你动手,已不算趁人之危。”

  时遇:“??”

  桑惊秋面无表情地起身:“同我出去。”

  时遇不明所以地跟着出去,两人一前一后,再次去到后山。

  因为桑惊秋不喜欢周围有太多人,所以银杏林周遭没有守卫,他们到达的时候,小黑正带着几只小猫咪出来散步,见到两人,慢悠悠地走过来蹭腿。

  桑惊秋蹲下身,每只猫挨个抚摸一遍:“先乖乖去玩,明天抓鱼给你们吃,好吗?”

  时遇双手负后站在一边看。

  猫咪们对人类纷争毫无兴趣,很快又回到银杏林,这样冷的天气,躲在猫屋里取暖,才是最幸福的。

  时遇抱胸微笑:“这猫还认得你。”

  桑惊秋站起来,慢慢拍了拍手上的猫毛:“你现在是醒着,还是做梦?”

  时遇被问了个猝不及防,眼珠朝下看了看,道:“大概是醒着。”

  桑惊秋转头,朝他走去:“其实要证实,也不难。”话音未落,忽然出手,朝他右边肩膀劈过去。

  时遇:“……”

  他惊了一下,闪避不及,差点被他的手刀砍中,接连后退数步,没等稳住身形,那道身影已经再次攻上来。

  来不及多想,只能出手还击。

  过了几招,两人不相上下,当然也是因为切磋着玩,非你死我活的打斗。

  时遇发现桑惊秋内力强了不少,大概因为体内之毒尽去,经脉融汇流转,每一招都带着巨大威力,不禁扬起唇角,心生喜悦。

  又过了数招,依然不分胜负。

  时遇瞅准一个空当,问道:“还要继续么?”

  “如此打下去,无甚意义。”桑惊秋忽然右手转动,从后腰处抄出一把长剑,手腕一抖,剑鞘笔直地弹了出去,露出剑刃,寒意四照,“我很早就想试一试你的剑术。”

  时遇:“我没带剑。”

  桑惊秋挑起双眉:“这么大意。”

  时遇:“你想继续,我回去取。”

  桑惊秋:“如此岂非浪费时间?”说着手一扬,长剑离手,落到剑鞘旁边。

  但他立即又朝时遇打了过去,赤手空拳,只用招数和内力。

  时遇虽觉莫名,可面对实力远远强于从前的桑惊秋,他兴奋不已,提起全力应战。

  这一打,直接到了天亮。

  前来送饭的时近舟一踏进后山地盘,入眼是凌乱的草丛,心下一惊,连忙冲到木屋外:“桑大哥!”

  “来了。”桑惊秋很快过来开门,“近舟早。”

  时近舟看着他的笑脸,有些惊讶:“桑大哥早。”

  桑惊秋:“正好你来了,你们掌门在此歇息,你替他准备几件干净衣服,再拿壶竹叶青,往后每天早上,劳烦你送过来。”

  时近舟点头示意明白:“那掌门的一日三餐……”

  “我会负责的。”桑惊秋拍他肩膀,“辛苦你了。”

  时近舟:“不会,桑大哥太客气了。”

  这时,时遇出现在桑惊秋身后,视线先落在他笑脸上,又缓缓转向桑惊秋拍他肩膀的手,面无表情移开:“不要透露我在此处,有事交给其他人,不要来找我。”

  时近舟:“是。”

  他办事利落,不多时拿来了桑惊秋要的东西,时遇到后头洗澡,桑惊秋在厨房里热小米粥。

  时遇洗完澡换了干净衣服,早饭也准备好了,两人坐在桌子边吃早饭。

  时遇吃一口,看一眼对面的人,心里始终有种不确定感。

  桑惊秋头也不抬:“看什么?”

  时遇:“睫毛很长。”

  桑惊秋:“……”

  时遇似乎也觉得这话不像出自他口,但仍然笑了一下,没脸没皮的。

  过了一会儿,桑惊秋说道:“今日起你住在这。”

  时遇:“嗯?”

  桑惊秋:“在此期间,若某个时刻觉得自己在做梦,或不知自己是否在做梦,就来找我切磋。”

  时遇愣了愣,他不惊讶桑惊秋提出这个建议,但他偶尔会神志不清,若发起疯,难免出手过重,到时候伤了他,该怎么办?

  桑惊秋:“你若摆脱不了幻觉,出手杀了我,这是我的命,我不会怪你。”

  时遇彻底怔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