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天后,施天桐下令所有人回山。

  许多弟子不肯。

  他们中有一些很早拜入施天桐和袁暮亭门下,和桑惊秋相识很久;还有一些是被雇佣上山干活,虽然拿钱办事,但桑惊秋对所有人都很好,其中不少受过桑惊秋的帮忙。

  如今惊秋下落不明,他们不想放弃。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施天桐对他们说,“但你们都留下也于事无补。”

  众人面面相觑,有几个胆大的站出来,道:“难道就不管了吗?”

  施天桐:“渔人们会继续搜寻,我也会留下一部分人轮流值守,其余人都回去。”

  山上事务繁多,总要有人去做,况且施堂主言之有理,找了这么几天都没结果,再多人堵在这,又有何用处?

  弟子们陆续散去。

  袁暮亭正好从山上回来,道:“都安排好了。”

  她看了眼不远处的湖畔,压低声音,“还是那样吗?”

  施天桐无奈点头,和袁暮亭一道无奈摇头。

  桑惊秋坠崖的最初三天,时遇几乎是泡在湖里。

  他内力强,能在水下坚持许久,实在坚持不住就上岸,运功调息,待有所恢复就继续下去。

  莫如玉劝过几次,时遇置若罔闻。

  而施天桐和袁暮亭根本连劝都没劝,因为绝无效果。

  时遇说一不二,不会听他们任何一个人的话。

  这么多年,唯一能让时遇稍稍改变主意的,大概只有他的师父和二伯。

  还有惊秋。

  如今长辈皆不在,而惊秋……

  谁能开口?

  到第三日傍晚,莫如玉实在看不下去,趁时遇上岸运功调息点了他的睡穴,好歹算是消停了一日。

  不知是不是休息过后脑袋清楚了些,时遇醒来后没再下水,而是花一天时间安排好了山里的事,重要事务交给袁暮亭和施天桐,其他则一概不理。

  然后,他再次来到湖边。

  不下水、不参与搜寻,旁人讨论方法对策他也不参与,只是站在湖边看着。

  每一次搜寻的人从远处返回,他才会动一下,目光落在那些人面上片刻,就再次移开,继续瞧湖面。

  鱼莲山人皆知他们掌门性子,此时此刻面无表情地看着湖水,整个人仿佛一尊冰雕,威严更甚从前,没人敢过去打扰。

  直到现在。

  时遇一直站在那,眼睛片刻不离地看着湖水,仿佛在等待什么。

  又一日过去。

  渔人们再次回到岸上,打着手势比划了些什么,一个中年男人走了过来。

  袁暮亭忙问:“情况如何?有线索吗?”

  中年男人是渔人们的头头,姓王,摇头,示意没找到有用的东西,并说道:“找了这么久也找不到,以我们的经验……几位还是放弃罢。”

  干他们这一行的,讲究“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片湖不算太大,前后快六天,这么多人上上下下前前后后搜,一遍又一遍,就差把湖底翻个底掉儿了,也没找到半个人影。

  “那头通着海,或许被冲进海水之中了。”老王解释道,“大海凶险,我们兄弟没有经验,无能为力了。”

  湖畔一片安静。

  其实早在几日之前,就预知了这个结果,只是一切刚刚开始,总还抱着最后的希望。

  “继续找。”旁边忽然有人插话。

  几人转头,就看到时遇不知何时过来了,双眼仍然盯着湖面,神情平静。

  老王试图讲道理:“呃,这位少爷,有钱赚我们当然喜欢,可您瞧,都快六天了,什么都没找到,在这片湖里的可能不大了,我们也不想昧着良心骗您。”

  时遇笔直地站着,不言语。

  袁暮亭对施天桐使了个眼色,后者示意老王跟他走,袁暮亭自己走到时遇身边,和他看同一个方向。

  天气晴朗阳光灿烂,湖面上波光粼粼,很有些美丽,只是看久了会有些眩晕。

  袁暮亭微微眯眼,转脸看身边面无表情的时遇,其实大部分时候,他都是如此表情,看上去极为淡漠又冷静,但袁暮亭此刻觉得,眼前人如今的“冷静”,并非真正的“冷静”。

  她轻声开口:“惊秋受伤中毒,从山崖落下必然加重伤势,他不会水,在水里比旱鸭子还惊慌。”

  时遇沉默,但袁暮亭看到他睫毛抖了两下。

  “如此下去,也不会有结果。”袁暮亭平时话不如施天桐多,真正说起话来却是极有逻辑,直命核心,“别再找了。”

  湖面的浪此时大了一些,晃碎一水的阳光。

  时遇忽然道:“或许另一个人会水。”

  袁暮亭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苦笑起来,反问:“即便那人熟识水性,他会带着惊秋一起走吗?再说,以惊秋的性子,若他发现那人要逃跑,会如何?”

  时遇恍惚了一下。

  会如何?

  ——会拼了命拖住那人,直到两人一起死去。

  五岁时就懂得未雨绸缪为自己留下后路,那样艰难也努力活着;为了修习武功,几天几夜不眠不休;十来岁随时遇出门办事,中途被时家仇敌抓走,打伤扔进山林,一条腿断了,硬是强撑着一口气找到出路;被设计陷害,面对“证据”就是认,转脸做了个局,引得师弟这个罪魁祸首现身……

  更别提鱼莲山设立后,遭遇的无数明枪暗箭。

  二十多年的生命之中,无数次惊险、难关,但凡桑惊秋意志稍微软弱一点,都坚持不到如今。

  论心智之坚,桑惊秋不逊于任何人。

  拼命也要弄死的人,在他手上不会有逃生的可能。

  可,如果放弃搜寻,既意味着接受桑惊秋已死……

  这时,施天桐匆匆过来,道:“我同老王沟通了一番,他说还有个法子可以试试。”

  袁暮亭忙问:“什么法子?”

  跟在后面跑来的老王解释道:“此湖虽说通向大海,不过中间有块巨大的礁石,人如果从湖里飘过去,可能会被礁石挡住——唉唉唉诸位莫急,听我说完,我前天就让兄弟们去瞧过,没有人。”

  施天桐和袁暮亭都皱眉。

  一直看着湖面的时遇也终于转过头来。

  两道视线落在老王身上,他忍不住打了个抖,心道妈呀这少爷怎么这么吓人,立即撇过头,指着出湖入海的方向,道:“如果人是从那边过去又碰到礁石的话,有可能会被海水推着走,运气好的话往北,有几个村子,不少人打渔为生。”

  袁暮亭追问:“那若不是往北,又该如何?”

  老王摇头叹气:“那可是大海,没头没尾的,别说人,什么东西漂上几天也该没了。”

  袁暮亭和施天桐都低下头,还未及振奋的心,立即又跌落深渊。

  老王也有些不好意思。

  方才所提的两种方法确有其事,但极少,他在水上讨生活几十年,也就听说过几次,只是看眼前这群人就是不死心,他没办法,才想起来说一说。

  其实谁都知道,寄希望于那些,希望实在太过渺茫了,等同于无。

  他也无奈,只得道:“要不然我们再看看,不过各位是明眼人,还是早做打算罢。”

  施天桐和袁暮亭都没说什么。

  “不用了。”这次说话的却是时遇,他对袁暮亭说,“你跟我来。”

  袁暮亭跟着时遇上山,施天桐留下善后。

  上山上到一半,时遇忽然问:“各处有多少人?”

  袁暮亭略作记忆,给了个数字。

  时遇:“除了不能动的,全部投出去。”

  袁暮亭点头:“需要做什么?”

  时遇:“找他。”

  袁暮亭愣住。

  她以为时遇结束搜寻是接受了,现在看来,却远没有那么简单。

  时遇在前面走着,头也不回:“不要错过任何一处。”

  他讲话素来简单,寥寥几句,传达出一个意思——

  他不相信桑惊秋死了。

  袁暮亭嘴巴动了动,想说点什么,最终一个字也没说,只答了个:“好。”

  当天晚上,时遇好好睡了一觉,次日开始处理山中事务。

  山上刚被围攻过,假的楼司命不见了,真的楼司命不知所踪,桩桩件件,一忙就是一整天。

  弟子们也在各自忙碌。

  鱼莲山十分宁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就这样过了三天。

  傍晚,袁暮亭从山下回来

  ,路过桑惊秋住的院子,不由放慢脚步。

  黑暗处忽然有人说话:“有什么消息?”

  袁暮亭一惊,定睛,见是时遇,摇头。

  时遇隐在黑暗中,不声不响,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袁暮亭不欲打扰,就走了。

  没多久,又有一人出现,不同于袁暮亭的小心翼翼,此人仿佛知道时遇在此,径直走来,道:“你果然在此,我把齐见深带来了,现下就在前厅,你现在要见么?”

  时遇走出来,跟莫如玉一道往前走。

  莫如玉问:“你觉得齐见深与楼司命有关联,是何道理?”

  时遇:“猜测。”

  莫如玉叹气:“自从惊秋死了之后,你……”

  时遇停下脚步,看向莫如玉的眼神无比诡异:“谁说他死了?”

  莫如玉呆滞地看着他,半是怔忪半是无奈。

  山上的人其实都知道桑惊秋不在了,他不信时遇不明白。

  他们此时已经到了前厅门口,被点了穴坐在屋里的齐见深听到二人对话,立即出声道:“我知道大美人身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