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刚刚折腾过一场,时遇千头万绪,不时有人找来,事情一桩接一桩,半夜才歇下来喘了口气。

  顾不上吃口饭,就朝桑惊秋的小院走。

  白天下了场小雨,天空十分干净,一轮弯月藏在云层中,若有似无的温柔。

  跟桑惊秋有些相似。

  时遇想着,轻轻甩头,觉得自己有毛病。

  天色委实已经很晚,桑惊秋大概已经睡了,但时遇心里有事,必须见桑惊秋一面。

  准确来说,时遇心里的并不是“事”,而是一种“情绪”。

  ——他发现,自己对桑惊秋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前几日,他让桑惊秋筹备婚事,桑惊秋没说什么就答应了,连姓顾的什么兄长生辰都没去,明明之前还因为这事要离开鱼莲山。

  这代表在桑惊秋心中,他的事,或者说鱼莲山的事,才是最重要的。

  原本也该如此,这么多年来,桑惊秋所表现出的,也是这样。

  时遇本该放心,但桑惊秋离开苏州后,他莫名其妙地不安起来,仿佛有什么不好的事即将发生,会对他、对鱼莲山,造成无法估计的伤害。

  其实他虽然随心,其实做事也懂得未雨绸缪,尤其关系鱼莲山的事上更是如此,毕竟,无论是谁,无论想习武或想赚钱,没有人是奔着找死上他鱼莲山的。

  所以至今,鱼莲山虽遭遇大小风波,好歹都有惊无险地渡过了,随着门派壮大之势,时遇在考虑问题时不免更加谨慎。

  会发生什么,让鱼莲山陷入危机?还牵连到他本人?

  他自问冷心冷情,会被什么伤害到呢?

  时遇想了几次想不通,便不打算理会。

  可那份不安非但没有随着他的“忽略”而消退,反而越来越清晰明了,犹如一根悄然刺进心里的细针,并不疼,但令人无法不在意。

  时遇忙完手头的事,临走前去二伯家吃饭。

  “遇儿有心事?”二伯看出侄儿心不在焉,关心地问了一句。

  时遇本想说没有,一想,还是把心里的顾虑说了。

  二伯听完倒是笑了,问他:“二伯问你,你担心的究竟是什么?”

  时遇不解,什么意思?

  二伯给他夹了个排骨,问:“你身为一派之掌,担心门派无可厚非,可你如今得心应手,即便有什么事,也不至毫无应对之力,无需预先担忧,此非遇儿本性,不是吗?”

  时遇想了想:“伯父的意思是……”

  二伯:“你方才说,是惊秋回去之后,才有这种感觉,那你有没有想过,是否这回让惊秋办的事不妥?”

  时遇一愣,不妥?

  “并非怀疑惊秋能力。”二伯摆了摆手,“伯父只是觉得,若事情本身无妨,那,或许与事情本身无关,而是跟办事的人有关。”

  时遇为此想了一夜。

  这些年,他吩咐过桑惊秋许多事,每一回,桑惊秋都能很好完成,没有哪怕过一次推诿拖延,这回让桑惊秋筹备他的婚事,同以往那些任务并无区别,以桑惊秋的本领,不会有差错。

  那依二伯之意,就跟办事之人——也就是桑惊秋有关。

  时遇睁开眼,翻了个身,看向墙上的窗户。

  他不喜欢太过昏暗的环境,但凡在屋子里,就会开窗,哪怕冬日里也不例外,之所以每回来都住这个客栈,也是因为房间窗户多采光好。

  桑惊秋跟他走的时候不过五岁,在外乞讨度日,身体十分虚弱,到家第一天睡在他套房隔壁的偏厅榻上,窗户开着不敢去关,瑟瑟发抖地过了半夜,成功发起高烧。

  时遇找了大夫过来,但桑惊秋身体太差,足足折腾了半个多月,身体才渐渐好起来。

  长大一些后,有一次提及此事,桑惊秋问他,那时候他们相识不足半日,他病的那么严重,为何要花费那么多银子救他?

  时遇说,若是从前,他不会去管,但桑惊秋是他带回去的,也是因为他冬日开窗的缘故生病,他不会不管,即便桑惊秋要死,也绝不能死于那场高烧。

  当时小小的桑惊秋睁大双眼,很震惊地看他。

  但那之后,桑惊秋身体越来越好,尤其习武之后,随着内力突飞猛进,就算冬日里开窗入睡,也不会病倒了。

  ——想的什么乱七八糟的?

  分明在思考正事,怎么想那些有的没的?

  他所不安的东西,与桑惊秋有何关联?

  思及此,时遇爬了起来,回想着方才所思,不觉皱眉。

  二伯父说,若不是担忧事情本身,那就是担忧与事情本身有关的人……

  他的婚事,目前只交给桑惊秋,即便他要安排门下弟子布置,应该也没这么快。

  但他内心那种莫名的焦躁,似乎是从吩咐桑惊秋开始就出现了。

  是因为桑惊秋的缘故,所以他才这么不安?

  只是,为何会如此?

  他信任桑惊秋,不觉得这件事会出现意外。

  但,如果是处理这件事的人出现了意外呢?

  桑惊秋?

  时遇越想,眉头皱得越紧,思绪却越来越凌乱,以至于天亮后也没想出个所以然,反倒被绕了进去。

  干脆不想了,等回去后,跟桑惊秋说一说,听听他的想法,若真有问题,也可早作打算。

  于是回来后忙完手头的事就来找桑惊秋。

  到门口,一名弟子端着托盘出来,神色匆匆,时遇停下来问道:“这是何物?”

  弟子吓一跳,见是掌门松了口气,但脸色仍然不好:“惊秋不舒服,熬了药,惊秋不肯喝,放凉了,刘大夫说损害药性,我重新去煎一碗。”

  时遇皱眉:“他病了?”

  弟子:“不是病了,呃,掌门,您劝劝惊秋罢,让他一定要吃药的。”

  时遇:“煎好拿过来。”

  弟子松了口气,掌门发话,惊秋一定会听的,赶忙去厨房煎药。

  时遇推开门,走进去,屋内浮着淡淡药味,桑惊秋就坐在桌后,正低头在看什么东西。

  闻得动静,他抬起头来,见是时遇,他笑了一下,问:“这么晚,还不睡。”

  时遇:“你病了?”

  桑惊秋摇头,也不答究竟是何问题,倒了杯水,顺手将手里的东西揣到腰间。

  时遇在他对面坐下,道:“事情准备的如何?”

  桑惊秋顿了一下,点头:“我已安排下去,不会耽误。”

  时遇:“觉得如何?”

  桑惊秋:“什么?”

  时遇其实想问你在安排这些事的时候有无觉得不妥,或者哪里不对,但看桑惊秋神情,似乎并没有,于是他换了个问题:“山上头次办此类事情,会否有意外?”

  桑惊秋看他,淡淡一笑:“我会很小心,不让任何意外发生。”

  他捏着茶壶胖乎乎的身体,“你在意什么,我明白,尽管放心。”

  以桑惊秋的性子人品,说出这样的话,就是有完全把握了。

  时遇觉得应该没问题了,可不知为何,心里那股不安感非但没弱,反而益发清晰了些。

  他有心想说点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

  想了想,想起另一件事:“秦峰那边……”

  桑惊秋飞快打断他:“我明白。”

  时遇疑惑,明白什么?他什么都还没说。

  桑惊秋继续道:“眼前诸事繁琐,你不用在意那些,成亲后一切安定下来,再谈其他罢。”

  时遇:“为何?”

  桑惊秋再次看过来。

  他有一双非常好看的眼睛,双眸清透明亮,总是盈着一汪水,如最清澈的小溪碧潭,这样专注看人时,眼中充满对方的身影,仿佛天地之间只此一人。

  时遇忽然心头一动,紧跟着砰砰砰地狂跳起来。

  他下意识拢眉,别开眼,端起茶杯喝水。

  如此神情落在桑惊秋眼内,他看了个一清二楚,嘴角轻轻一扯,露出一个近乎讽刺的笑。

  “有件事,我想与你商量。”

  时遇:“何事?”

  桑惊秋:“我……”

  外头有人敲门,是弟子送来新煎的药。

  桑惊秋无奈:“我不喝,这么晚了,何须麻烦你们?”

  弟子朝时遇那边示意了一下,笑呵呵地走了。

  时遇指了指那碗热气腾腾的药:“喝了。”

  桑惊秋不动。

  “把药喝了。”时遇面无表情,“喝了,你要说的事我自会应承,否则一切免谈。”

  桑惊秋沉默了一下,端起碗,一饮而尽。

  时遇心下松快,问:“什么事?”

  桑惊秋:“你成亲后,我想搬到别处去住。”

  时遇:“搬去哪?”

  桑惊秋:“天地之大。”

  时遇觉得莫名其妙,好端端的提这个做什么:“如此很不方便。”

  桑惊秋还是摇头:“不会。”

  时遇:“你究竟何意?”

  “我要走。”桑惊秋一字一句,说得异常清晰,“我会离开此处,不再回来。”

  时遇彻底愣住。

  他难以相信自己方才听到的,知道桑惊秋不是在开玩笑。

  好端端的,为何突然?

  莫非……

  他冷笑了一声,反问:“就因为姓顾的?”

  桑惊秋看他,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绝望,时遇意图捕捉那其中的情绪,桑惊秋已经垂下眼,开口:“你的婚事,是我替你办的最后一件事,无论如何,我会尽力,你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