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历史军事>抚宋【完结】>第三百章:胁迫

  张超走到了廊下,看着在满天雪花之中舞刀的张诚。

  内城前的血战已经过去了十好几天了,从那天起,回来的张诚就有些不太正常,非常的焦燥、不安,甚至于是愤怒。

  “诏旨之中可是也点了你的名的,这一次你的表现可圈可点,可以说没有你,内城早就被荆王攻破,那整个事情,也就完全变了样了。官家想要当面奖励你!”张超道。

  张诚插刀于地,转过身来,赤裸着的上身一道道血渍正在流下,看不清是汗水还是雪水。

  “我不想去,心里乱得很。”

  张超微微皱眉,走到了雪地之中,盯着张诚道:“因为荆王之死?”

  “是,也不仅仅是。那一天最后的战斗,实在是让我心中不舒畅。父亲,也许是我做错了。”张诚耷拉着脑袋道。

  “胡说八道!”张超脸色一沉:“忠于官家,怎么是错?不管什么时候,就算是多年以后史书记载这一幕,对你也只会是褒奖之词。”

  “史书由胜利者书写!”张诚仰天叹了一口气道。“所谓春秋之笔也。不要指望历史是公正的,因为能传承下来的历史,都是由胜利者传颂的,失败者,怎么有资格来撰写历史呢?所以公正,并不是那么重要对吧?”

  “是谁跟你说的这些?”张超讶异地看着儿子,“以前你除了习武,便是吃喝嫖赌,从来不会思考这些东西的。”

  “一个朋友。”张诚笑了笑,道:“一个很有见识的朋友。”

  张超眼睛一扫,哼了一声道:“是萧诚萧崇文吧?”

  张诚大奇:“父亲怎么猜得这么准?”

  “你刚才说一个朋友的时候,眼光不由自主地扫了一眼刀!”张超指了指插在雪地之中的那把刀:“而我恰恰知道,这把刀,是萧诚送给你的。”

  “难怪父亲能成为太尉,统领大军,这份察颜观色的水准,当真是厉害之极。”张诚摇头道,他是真想不到自己一个眼神儿就暴露了秘密。

  “儿子,胜利的人,自然就是正确的那一方,历史当然只记载正确的。”张超拍了拍儿子的肩膀,笑道。“追究事件谁对谁错,在这样的事情之中,本来就毫无意义。但是荆王起为亲王,起兵谋逆,这就是大错,也必然为天下所不容。所以在这件事情上,你不必心怀内疚。”

  “可是父亲,您看到崔昂那样的人在朝堂之上得意洋洋,你秦宽那样的边关名将沉冤不得雪,您心里舒服吗?”张诚有些恼火起来。“他连荆王都敢咬,都敢陷害,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对您下手呢?”

  张超淡淡一笑,“崔昂这种人,也就这样了,他只不过是官家手里的一把刀而已。他已经失去了一个文官赖以生存的资本,又没有我们这样可以保家卫国的本事,剩下的,只余下被官家无情利用,终有一天他的利用价值没有的时候,也就到了黯然收场的时候了,这种人,不值得你操心。”

  “这便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吗?”张诚愤愤不平地道。

  张超哈哈一笑:“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儿子,你现在的这份心态,还是只能为将,不能为帅啊!行,不去便不去,你还没有学会隐藏自己的心思,真去了官家面前,一个应对不当,反而不美。不过呢,这一次你立了大功,重赏肯定是应该的,你已经是指挥使了,再升,便能出去坐镇一方了,说说你的想法吧?这样在官家面前,我也好有个准备。”

  “儿子想去河北!”张诚吐出一口浊气,道:“汴梁这浓浓的血腥味让我感到很不舒服,我想去河北。在那里,我杀的都会是辽人。”

  张超点了点头:“嗯,也不错。马兴虽然刻薄厉害了一些,但这人从来不嫉贤妒能,而且也能知人善任。河北路上新任的行军总管郑雄,亦是你父亲的老战友,不会为难你。另一员副将王俊,倒也有一身本事,不过此人谨小慎微,做人做事都是小心翼翼的,你去了那里,王俊不会与你相争,郑雄看在为父的面子上,也会给你机会,去了那里,倒是一个能更上一层楼的机会。”

  “短时间内,儿子可也升不上去了!”张诚一摊手道。

  “为什么不可以?萧长卿今年二十四岁,已是西军行军总管!”张超一笑道:“你二十了,指不定也能在二十四岁的时候成为一路行军总管呢!”

  “父亲您是上四军都指挥使,儿子再立任何功劳,也不可能独领一军的!”张诚道。

  “如果你真有这么一天,父亲自当为你让路!”张超笑道。

  张诚摇了摇头:“儿子可没有那么大本事,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父亲,说起萧长卿,这一次萧禹,朝廷到底是一个什么想法?都三天了,怎么还关着萧计相?这是一个什么章程?”

  “萧计相一向都是荆王的支持者,这一点在汴梁并不是什么秘密,更重要的是,这一次荆王反叛,萧计相可是堂而皇之的站在荆王一侧!”张超道。

  “罗相公不也站在荆王一侧吗?”张诚哼了一声道。当时他就在城墙之上,可是看得清清楚楚。“父亲,我猜朝廷还关着萧计相,是不是因为萧大哥?这件事情可非同小可,万一出了什么误会,那是要出大事的。”

  “你以前不是说萧长卿忠心耿耿,是国之干臣吗?怎么现在又没有了信心呢?”张超一挑眉毛,问道。

  张诚叹了一口气:“连荆王都跳出来造自己老子的反了,我再信任萧大哥,也不敢做这样的保票。不过父亲,萧长卿可不是荆王啊!荆王造反是在汴梁,是在大宋的中心,好歹汴梁周边还驻扎着数十万部队,随时都能调集起来。萧长卿要是出了什么事情,那可是在西北,相传萧长卿可是控弦十万呢!”

  “还有一些你不知道的事情呢!”张超淡淡地道:“萧家的两个儿子,就没有一个是省心的。”

  “萧崇文怎么啦?他不过是一个文官儿,还在黔州那种鸟不拉屎的地方!”张诚大奇。

  “哈!”张超笑了一声:“当初官家派萧诚去黔州,的确是惩罚这个人来着,不过事情的发展,却是大大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这萧诚当真是处理夷族的一把好手,他去黔州不过一年,黔州下辖四十九个羁縻州,已经对他俯首贴耳了。”

  张诚瞪大了眼睛,几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如果不是自己的父亲说出这种话来,他是绝不会相信这样的事情的。

  “以前怎么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事情?”

  “萧禹这不是出事了吗?夔州路转运使李防生怕这事儿牵扯上了自己,这才将萧诚在黔州的所作所为报了上来,而在此之前,他可是在闷声发大财呢!”张超哼了一声:“萧诚倒是手段高明,李防也是愈老愈蠢了,名声想要,权位想要,钱财也想要,可不就被萧诚拿得死死的吗?”

  “这么说来,萧计相会更加没事了是不是?”张诚却是想到了另一种可能,倒是有些欢喜了。

  张超看着儿子,意味深长地道:“那倒不见得,物极必反,一体两面,就看这件事情,从哪一个角度来看了!”

  大庆殿上的朝会结束了。

  所有冠冕堂皇的话或者事情,在那里都已经被说完了,被安排得妥妥贴贴。

  当能够决定这个帝国最终走向的一些人,离开了大庆殿到了御书房之后,更多的能影响到这个国家的事情,才被摆到了台面之上。

  罗颂和李光虽然被放了出来,但现在却只能呆在家里。

  而另一位大人物萧禹,现在还被关在台狱之中没有放出来呢!

  今日御书房议事,说得就是萧禹之事。

  “该放萧计相出来了。”夏诫道:“三司使现在没了主官,乱成一团,而眼下汴梁不稳,三司使的稳定更是重中之重。”

  “不错不错!”陈规附和道:“官家,上四军这一次死伤颇众,光是抚恤都是一笔大数目啊,偏生这又是年尾,萧计相不出来,一时之间连钱都筹不出来,这事儿拖不得,一拖就容易出事。”

  张超低垂着头坐在一边,默不作声。这是他一贯的作风,虽然这种级别的议事,他总是会在场,但他向来就是只带了一个耳朵来,嘴巴一般都是缝上的,即便是官家问起来,他也是哼哼哈哈,啥也不说。

  这是他的生存之道。也是这么多年来,当政的文官们一直能容忍这样一个武将能存于他们中间。

  因为张超从来不争。

  崔昂看了看东西两府一个鼻孔出气的模样,再瞧瞧官家的神色,便知道该自己出马了。

  夏诫也好,陈规也好,做事不是先请示官家,反而是一副在指导官家做事的模样,官家心里要是痛快那就怪了。

  “官家,我认来不妥!萧禹不同于罗相公,李相公,不查个清楚明白,在这次事变之中死去的数万百姓士卒如何能心服?”崔昂站起来,慷慨激昂地道。

  “崔中丞,你这是什么意思?”夏诫勃然变色。

  “首辅,萧禹是逆王的铁杆心腹,您走到大街上随便抓一个人问问,只怕这人便能说出这件事情来。逆王造反,萧禹参与没参与,不查查怎么知道呢?”崔昂道。

  “胡闹!”陈规怒道:“崔中丞,萧禹是什么样人你不知道吗?他身上牵涉多大你不知道吗?逆王已死,陶大勇等一众附逆之人已经授首,秦敏等一干人也是插翅难逃,这件事情,到此为止了。官家,我与首辅的意思,便是现在当以安抚为主,绝不能再将这件事情扩大化了。”

  “因为萧定吗?”崔昂冷笑:“首辅,枢密,如果是因为这个原因的话,那我大宋朝廷颜面何存?这可是为后世立下一个标杆吗?如果因为萧禹有萧定这么一个儿子就不敢查,不能查,不想查,岂不是在向世人传递一个极其不好的信号?兵强马壮者,有之吗?”

  崔昂的声音骤然拔高。

  夏诫与陈规两人对视一眼,脸上都是恼火之极。

  兵强马壮者有之!

  事情本来就是这样啊!

  但这样的事情,却是不能说出来的。

  崔昂是一个麻烦制造者,但却不能成为一个麻烦解决者。

  “楚王是个什么意思?”上首,赵琐的眼光转向了一边低眉顺目的楚王赵敬。或者是二儿子造反,在内城一战,死得太过于惨烈,对赵琐的心境有了不小的影响,从那以后,这样级别的议事,楚王也可以列席其间了。

  “父王,儿臣的意思,便还请萧计相在台狱多住一些时日,不过好酒好饭地侍候着,也许他妻儿随时能进去探望。”赵敬抬头笑道:“萧计相的人品,儿臣是信得过的,但外头人可并不知道,所以查一查,还是必须的,查清楚了,也能还萧计相一个清白嘛!”

  “就是如此?”赵琐微微皱眉。

  “不管怎么说,萧计相陷入到了这件大事中去,总是要知会萧总管一声的,萧总管是家中长子,碰到了这样的事情,总也该回来尽尽孝心,处理一下家务,再者萧总管自从上次别圣西去之后,屡立大功,却也一直没有回业夸功述职,正好借着这个机会一举两得嘛!”赵敬笑吟吟地道。

  一听这话,夏诫与陈规两人都是目光闪动,看着赵敬的眼神都有一种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的意思。

  赵敬这是要挟萧禹以及萧氏家人来要胁萧定,要萧定返京述职。

  毫无疑问,萧定一回汴梁,就再敢不可能离开了。

  如果萧定回来,萧禹必然无事,萧氏也仍然会富贵下去。

  不管朝廷怎么想,都还需要用这个态度来安抚西军。

  当然,等到朝廷完全接手了西军之后,再怎么对付萧家,那就是后话了。

  只是这样的计策,当真是赵敬想出来的吗?

  看着众人的神色,赵敬颇为得意。

  这样的计策,他当然想不出来,不过他有个好幕僚,来之前,赵援便为他计划好了一切。

  第三百零一章:做茧自缚

  萧定会回来吗?

  但凡长着个脑袋的人都很清楚,只要萧定一回来,就再也别想返回西北去。

  那么问题就来了,要是萧定拒绝回来,朝廷要怎么办?

  当真办萧禹一个附逆的罪行吗?

  只怕也是行不通的。

  真敢这样做,那就等于是撕破脸皮了,形成了僵持之局,朝廷反而是下不了台了。

  赵琐很清楚这样做的后果,自然犹豫不绝。

  “这件事情,当然是不能明发诏旨的。”夏诫心念电转,霎那之间已是有了主意,“官家,这件事情,只能找一个妥贴的人亲自跑一趟西北,与萧定关说清楚这里头的利害关系。”

  说白了,就是一场私下交易。

  想要萧定回来,那就得打消萧定心头的疑虑。

  萧定担心什么?

  自然是担心朝廷卸磨杀驴啊!

  那么只要萧定肯回来,朝廷这头便先对他进行大肆封赏,等到他回到汴梁,再释放萧禹好了。萧定这样的悍将,自然是好好地养起来。

  如此猛虎,时间合适便可以放出去咬人。

  只要萧定肯放弃西北的军权,那么朝廷高官厚禄地养着他,又算什么呢?

  与萧定现在的势力比起来,萧禹掌握大宋的财权,反而不够看了。

  因为萧禹是随时可以被替换掉的。

  最多也不过是工作效率不如他那样明显罢了。

  赵琐不由连连点头,这个法子好。派个人去私下了说说,就算是萧定不答应,也不会损了脸面,还可以另想办法来转寰,不至于把双方都逼进死胡同里去。

  “首辅觉得派谁去更合适呢?”赵琐问道:“地位低了万万不行,搞不好就又在横山被狼叼走了。”

  赵琐似乎是在开着玩笑,但内心深处极实是相当恼火的。

  所谓的被狼叼走了,只不过是萧定跋扈嚣张的一个佐证罢了。

  横山似乎就是一个魔障,只要跨过了这座大山,便都一个个的变得不听话了。

  李续是如此。

  萧定也是如此。

  现在的萧定,虽然表面上看起来规规矩矩,日常奏章,年节贡礼啥都不缺,但实际上,与李续并没有什么两样。

  只要一触及到他们的核心利益,立时便会惹来他们凌厉的反击。

  而且萧定现在的势头,可比李续猛多了。

  握有横山党项的萧定,真想反叛的话,随时都有可能出兵陕西路。

  好在眼下萧定似乎还是对大宋忠心的,在大西北,他在不停地向西用兵,将一个个的西域城市拿下,一本本的人口黄册,疆域地图都被使节送回了汴梁,倒也是满足了赵琐开疆拓土的雄心。

  另一头,萧定也频频对辽国的西京道用兵,打得西京道总督耶律环苦不堪言,听说这一次耶律俊进京,谈判的其中一项,就是萧定不得再对大辽西京道滋扰。

  从这些方面来讲,萧定似乎并没有反叛大宋之心。

  如果他真想学李续那样造反,那就不可能得罪辽国了。

  想当初,李续想要自立为王,那对辽国可是极尽奴颜卑躬之能事,只差跪着叫爹了,最终从辽国那里弄来了一个平夏王的称号。

  萧定如果真有这样的想法,就断然不会对辽国大打出手,同时得罪两个超级大国,他的脑袋还没有这样铁,就算萧定的脑袋里面都是浆糊,他手下的那些谋士,也绝不会如此糊涂的。

  细细论起来,似乎一切又皆有可能呢!

  那个年轻的将领,其实在赵琐的心中,映象着实不错。

  而且他还是自己一手简拔起来的,从区区一个统制,二年之内连升数级成为大宋一路行军总管,这样的升官速度,可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官家说得是,这个人要有足够的地位,不至于在横山之中被狼叼了去,又要有足够的权威,能够压得住萧定的气焰,还要对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一清二楚,能够让萧定没有什么疑虑,臣思来想去,也就只有崔中丞最合适了!”夏诫转头看着崔昂,毫不掩饰他心中满满的恶意。

  陈规在一边一听之下倒是乐了。

  妙极啊!

  你崔昂不是一力坚持不能就这样放了萧禹吗?

  很好,谁提出问题,那就让谁去解决问题吧!

  当下笑吟吟地拱手道:“官家,说起来呢,本还有一个比崔中丞更合适的人选,那就是罗逢辰罗相公,不过罗相公现在尚在家中闭门听参,不能出来视事。那也就只能辛苦崔中丞一趟了。”

  崔昂顿时傻眼了。

  主意好出,但真要办事情可就难了。

  萧定到底是怎么想的谁知道?

  不过从前期此人的凶横便可以看出来,他压根儿就没把朝廷放在心里,要不然陕西路安抚使兰四新安排的那些官员,咋就一个个的在横山被狼叼走了呢?

  此去,祸福难料。

  一个搞不好,就要把小命葬送在哪里啊。

  他心中顿时把首辅夏诫和枢密陈规给恨到了骨头里,这是生怕自己不死吗?

  把求援的目光看向楚王赵敬。

  自己这一年多来辛辛苦苦,最后得利最大的可是你楚王啊,而且你私下里不也是向我表达了感激拉拢之意吗?这个时候你只要开口为我说上几句话,我就能找到借口推托了啊!

  他满怀希翼地看着赵敬。

  赵敬却是有意无意地避开了他的目光,转过头去,一副极其崇敬的模样,看着坐在上首的官家。

  崔昂心头又是一阵大骂。

  岂料此时赵敬心中也是恼火之极。

  看我干嘛?

  一个首辅,一个枢密,你是让我和他们两个唱反调吗?

  得罪了他们,我有什么好处呢?

  而且你崔中丞已经把老二拉下了马,如今老二的魂魄只怕已经到了奈何桥,喝下了孟婆汤,我还要你崔昂有何用呢?后期案子的审理,那些虾兵蟹将的死活对于赵敬来说,已经毫无意义。

  他不由得想起了今天进宫来之前赵援对他所说的话。

  现在该是要着力拉拢夏诫、陈规、罗颂这些人的时候了。

  因为治国,还得看这些人的啊!

  以前他们对赵敬不冷不热是因为他们有着很多的选择,自然就不肯表态,但现在荆王一去,剩下的那些王爷又有那一个是成气候的呢?要不就是声色犬马之辈,要不就是年龄太小不值一提。

  楚王,已经是他们唯一的选择了。

  所以,现在对这些人一定要表现出善意,表现出对他们的尊重。

  至于崔昂这种人,能用则用,不能用,弃之一旁也无所谓。

  反正这样的人,等到你想用他的时候,他一定会迫不及待的又跳出来向你表忠心的。这样的人,并没有什么道德的底限。

  但夏诫和陈规这些人就不同了。

  赵琐点了点头:“既如此,就辛苦崔中丞跑上一趟吧。”

  一锤定音,崔昂嘴里有些发苦,却只能躬身领命。

  正如夏诫所说的那般,现在的崔昂,已经失去了与皇帝抗衡的本钱,因为他现在只能依靠皇帝才能成事,而皇帝何尝又不是看清楚了这一点呢?

  “陛下,还有一事,是关于萧禹二子萧诚的。”夏诫再次拱手道:“此子在黔州短短一年又做下了偌大的事情,如今黔州改土归流,昔日那些不服王化的夷族,如今一个个俯首贴耳,臣觉得该当给其奖赏。一来呢,这是给萧诚努力做事的奖励,以体现朝廷、官家对有功臣子的看重,二来呢,也是安萧定之心,也算是为崔中丞之行加上一张护身符。”

  “李防奏折之中所言之事当真吗?”赵琐却是有些犹豫不绝,“多少年来,西南夷都是不服王化,屡生事端,多少任知州都做不好的事情,萧诚一去就做成了?”

  “臣倒是觉得可信。”夏诫道:“此人在横山,便展现出了对夷人的特别手段。官家您把他派去黔州,不就是让他去做这事的吗?如今政绩斐然,可见官家识人之明。此时此刻,给他加官进爵士,正是好时机啊。”

  一边关着老子,一边让人去劝外头领兵的人放弃兵权回京,另一边却又加官进爵,这便是软硬兼施了。

  “首辅之意……”

  “臣以为,原黔州知州马亮多年碌碌无为,尸位素餐,有失官家信任,不过念在其一向兢兢业业,又年老年衰,让其告老还乡即可。这黔州知州便让这萧诚继任,同时再加封其爵位,勉励其再接再厉,彻底解决西南夷之事。”

  “这萧诚,今年应当刚满十九吧?六品的签判已经算是独一份儿了,如今再让他任五品知州,未免会让天下议论!”赵琐有些不愿意。

  “也可让其权知黔州,从五品,做得好,再去掉这个权字。”夏诫笑道。

  赵琐微微点头。

  汴梁城外,辽国使节营地。

  因为汴梁有事,辽国使节不被允许进城,便只能在城外扎下营盘。

  楚王赵敬成为了馆伴使,但赵敬自然不可能一直呆在这里陪伴着耶律俊,如今的赵敬,可是大红人,大忙人,一直呆在这里支应的,则是赵敬的首席幕僚赵援赵子玉。

  耶律俊身份非同小可,赵敬自然是不敢怠慢,放个别人在这里,他也不放心。

  耶律俊躺在软榻之上,面容有些憔悴,不时咳嗽着。

  那一场刺杀,让他受了不轻的伤。

  本来是一场针对张超的刺杀,最后却让他遭受了池鱼之殃,说起来也真是倒霉。

  而更倒霉的是,当时身边的护卫救主心切,一下子将耶律俊给扑倒在了地上,让耶律俊与大地来了一个五体投地的亲密接触。

  但这一次的刺杀手段,却是他们前所未见的。

  弩箭自然是伤不着耶律俊了,但那剧烈的爆炸所产生的冲击波,却让五体投地的耶律俊吃了大亏。

  反而是当时为了躲避弩箭而矮身缩成一团蹲在地上的张超,屁事儿也没有,当时也就是耳朵嗡嗡响了一阵子便若无其事了。

  当然,这样的事情,耶律俊和他的手下一时之间也是想不明白的。除非他们以后经常碰到这样的攻击,在付出无数次的代价之后才会把这里头的道道想明白。

  手里端着药汤,耶律俊居然跟品酒一般地,小口小口地饮着。

  那药,是汴梁城中最好的太医开的方子,熬好之后,卢本安可是亲口尝过了才端过来的,比黄连还要苦上三分的药,在耶律俊面前,倒似是美酒一般。

  这位殿下,当真不可以常理度之。

  “可惜啊,一个很好的对手,就这样死了。”听着卢本安细细地叙述着荆王死时的状态,耶律俊叹了一口气,“晚上准备一下,我要祭祀一下荆王殿下。”

  “殿下,现在赵哲可被称为逆王,我们此时大肆祭祀,是不是不太好?”卢本安有些犹豫。

  耶律俊哼一声道:“什么时候大辽做事,要看宋国人的心情了。我管他们怎么想,我想做便做。”

  “是,末将回头便去布置。”卢本安点头道:“只不过以末将看来,像荆王这样的敌人嘛,还是死了的更好一些。”

  耶律俊一笑:“是啊是啊,他活着的时候,我恨他不死,他真死了,我又可惜痛心,所以要祭祀一番啊,从此以后,某家再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对手了。”

  “以前殿下不是说西北萧定是个劲敌吗?”

  “萧定再强,也不过是将或者帅而已。”耶律俊道:“与我,不在一个层面之上。倒是荆王,本来是可以与我在一个层面之上好好较量一番的,他这一死,我可就寂寞了。赵琐也好,赵敬也好,不值一提。”

  “便是荆王在,也不会是殿下您的对手。”卢本安笑道:“家父曾言,荆王失之于过刚,过刚则易折,如今果不其然也。”

  耶律俊点了点头:“能曲能伸大丈夫啊,但荆王,已经是我能找到的最好的对手了。也罢,虽然失去了很多乐趣,但能让我大辽儿郎们少付出一些代价,我也是喜欢的。对了,完颜八哥的伤怎么样?”

  “很重,我派人去看了,实在不宜移动,能不能活,还得看他的命!”卢本安并不喜欢那个女真人。

  “告诉宋人,不惜代价,也要救活完颜八哥!”耶律俊挥了挥手:“这个人,我是有大用处的。那个秦敏还没有抓到?”

  第三百零二章:怎一个愁字了得

  甬道幽深,似有股股阴寒之气自两边石壁之上幽幽传来,伸手在壁上摸一摸,湿哒哒的。墙壁之上的火把毕毕剥剥地燃烧着,将人影遇照在对面的墙壁之上影影瞳瞳,闪烁不定。

  走在这样的一条通道之上,连心跳似乎也听得清清楚楚,回荡的脚步声,每一响都好像敲击在心坎之上。

  即便是萧旖素来胆大,此时却也不禁毛骨悚然,紧紧地靠向母亲,伸手死死地拉住了母亲的衣襟。

  韩大娘子其实心中也是忐忑不已。

  韩家的大姑娘,纵然不是嫡系的,那也是自小娇生惯养的。下嫁到了萧府,便是当时的公婆,对她也是礼敬有加,更别说后来萧家声势一日隆过一日了。

  她又何曾来过这样的地方?

  距离汴梁之变已经二十天了,当初涉入案子中的绝大部分人,都已经有了着落。

  或升官,或罢黜,或调职,或下狱,甚至已经有人调了脑壳。

  但这都只仅仅限于中下级官员。

  像三品侍制以上的官员,除了一个萧禹,其它的早就没啥事了。

  像罗颂、李光这些人,虽然说还在家中闭门听参,但大家也都知道,这只不过是一个形式上的事情,很快这些人便都要官复原职了。

  真正还被关着的大拿,也就是萧禹一个人了。

  而为什么还关着他,大家也都心知肚明。

  不是为了什么荆王谋反案,而是为了那个在西北呼风唤雨的萧家长子萧定萧长卿啊!

  所谓的萧禹涉谋反案,只不过是一个幌子罢了。

  崔昂离京赴西北,更是将这件事情,敲定了钉脚。

  萧定要是不回来,只怕萧禹一时之间还难得出狱呢!

  今天是萧家被允准前来台狱探视被关押的萧禹。

  韩大娘子本来以为萧禹很快就能回家了,但左等右等,没有等来萧禹回家,却等来了御史台的官员。

  他们像韩大娘子宣读了官家的诏旨,然后带着人如狼似虎的搜查了萧家,特别是萧禹的书房,更是被翻了一个底朝天。要不是夏首辅随后派了人来,只怕那些御史台的人还会更加的无法无天。

  然后韩大娘子便知道了事情的大概。

  出身世家的她,自然也就明白了这里头的关窍。

  这让她又喜又忧。

  喜的是,丈夫不会有什么性命之忧,所有的这一切,只不过是一场政治角逐罢了。忧的是,这场角逐的对象,却是自己的亲儿子。

  萧定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韩大娘子真不知道,而且也无从选择。

  不回来是祸事。

  但是真回来了,就高枕无忧了吗?

  相比之下,次子萧诚升了官,倒不过是一个添头,无足轻重了。

  一个边远地区的知州,还是权知州,在汴梁这样的一场博弈当中,完全不算什么。

  “到了!”前面引路的一个狱卒停下了脚步,躬身道。

  台狱这地方的狱卒,对关押在这里的人,全都是客客气气的。

  因为这里关押的,全都是官员。

  只要还没有掉脑壳,那就说不定啥时候这些人便能老母鸡变鸭,突然就翻过身来了,这样的事情,可是毫不新鲜。

  要是得罪了这些人,回头被整治起来,那可就惨了。

  而且就算这些人翻不了身,但这些人还有亲戚,还有同窗,这些人同气连枝,别的事情做不了,不好做,便整治一个狱卒来出出气,也不过是随口一句话的问题。

  所以这里的狱卒,一向是彬彬有礼。

  就像前面牢房之中正在陪着萧禹闲聊的一个牢头一般。

  与幽深的甬道相比,这里的条件看起来就要好多了,至少,还有一道阳光从高高的墙壁之上的小窗户射了下来,刚好就照在牢房之中的一张小方桌上。

  萧禹就坐在那里。

  桌上,散乱地放着一些书藉,茶杯什么的。

  看到韩大娘子母女两人,那牢头却是赶紧站了起来,收拾了一下桌上的茶壶茶杯什么的,躬身向着韩大娘子行了一礼,便领着那个狱卒,离开了这里。

  “官人!”

  “爹爹!”

  两个女人看着萧禹,霎那间却是热泪盈眶,说起来自那天萧禹跟着洪原等人走了之后,已经差不多一个月了,这还是她们第一次见到萧禹。

  萧禹却是哈哈一笑,站起身来,一手牵了娘子,一手牵了女儿,道:“有什么好哭的,你们瞧瞧我,是不是胖了,白了?这里倒是极好的,正好让我清闲一下,养养身子。”

  抹了一把眼泪,韩大娘子却是带进来的食盒之中拿出来一样一样的菜肴,摆放在桌面之上。

  “都是我爱吃的嘛,夫人有心了!”萧禹笑着道:“这里啥都好,就是吃食委实不能让人满意,与夫人置办的一比,那就跟猪食一样了。这些日子,别的不想,就是想念夫人的饭食。”

  萧禹也不客气,拿起筷子,直接开动。

  “崔昂离京了!”手里拿着筷子一边替丈夫挟着菜,韩大娘子一边道。“去老大那里了!”

  萧禹筷子微微一顿,旋即又挟起一块水晶肘子,放在嘴里大嚼起来。

  “他们明知你与荆王无涉,却仍然关押着你,这是要拿你来威胁老大,让老大回来呢!”韩大娘子轻声道。

  萧禹轻笑一声,看向了萧旖:“小幺,你二哥常说你不同于一般女子,是个有见识的,要是身为男儿,便是中个进士也不成问题,你说说这件事,该怎么做?”

  萧旖怔了怔,看着父亲不像开玩笑,才道:“爹爹,其实母亲刚刚说错了一样,朝廷拿来威胁大哥的,可不止是爹爹一人,还有我们整个萧家呢!他们还给二哥升了官,其实也是在变相的提醒大哥,我们这些人,都在朝廷的手拿把攥之下,要是大哥不老实听话,随时都能收拾我们呢!”

  “那你说你大哥该回来吗?”

  萧旖看了一眼母亲,低声道:“要是我说,大哥就不能回来。不回来,朝廷能拿我们怎么样?投鼠忌器。真要是回来了,反而失去了依仗,任人拿捏了。眼下看起来爹爹情势危急,其实不然。真要有事,崔昂又何必去大哥那里?”

  萧禹嘿然一笑:“你跟你二哥倒是一个想法,或者说,小幺你从小就受老二的影响更深。”

  “爹爹,我说错了吗?”

  “不,你没有说错,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萧禹叹了一口气:“可我怕你大哥不是这么想的。你大哥重情重义,又极有孝心,而且这一次,被关的可不止是我,还有方琦一大家子呢!”

  “大哥不会这么糊涂吧?就算他这么糊涂,他的那些手下也不会答应的!”萧旖道:“这些人可是与大哥绑在一起,大哥一走,他们的荣华富贵大好前程,说不定就此化为泡影了!”

  “你大哥的性子,真要走,谁拦得住?”萧禹摇头叹道。“算了,你大哥现在都是西军总管,是大人了,又远在西北,真想做什么,我们也管不了,不说他们了,你们过得还好吗?”

  “就是府外有很多人看着。”韩大娘子道:“出事之后,许管家把家里清理整顿了一番,以前一些不好动的人,却是借着这个机会,都清出去了。官家不讲道理,也就别怪我们不讲情面。”

  萧禹点了点头:“你们却放宽心,不管老大是回来还是不回来,我都不会有事的。在这里再住上一段时日,便能回家,权当在这里将养了,这两年的三司使,可是当得我身心俱疲。”

  “出来之后,咱也不当这个捞什子的计相了,给赵家如此卖命,却还被这般猜忌,他赵家闹家务事,牵涉我们萧家干什么!”韩大娘子气啉啉地道:“我给娘家那边也去信了,大伯也说了,正在联络各大家上书朝廷,替你鸣冤呢!”

  能联络一些大家给朝廷一些压力,倒也不错。

  喝了两杯酒,萧禹突然想起一件事,道:“那耶律俊上京了,这段时间,没有上门来闹事吧?”

  他这一说,一边的萧旖可就红了脸。

  耶律俊屡次三番的派人到萧府,这已经是汴梁城中的一段逸事了,茶余饭后常常被当作谈资来讲。

  随着大宋河北兵败,耶律俊的名头就更是响亮,而且汴梁人对他的了解也是更加的清楚了。

  辽国的第一顺位继承人,迷恋上了咱大宋的女子,对于汴梁人来说,这可是一件天大的荣耀之事。

  他们倒是丝毫不顾当事人的感受,把这件事情搞得沸沸扬扬,弄得萧家罗家这两年来一直都尴尬得很。

  今年早些时候,罗大娘子甚至提议让两家儿女早些成婚了事,只要成了婚,这些谣言便自然而然地没有了。

  不过罗纲却是不同意,这小子是要脸皮的,当年发下的誓言言犹在耳,他岂能背信弃义,真要这么做了,汴梁人绝对又要嘲笑他一番。

  现在他已经被人指指点点了。当然要考中进士之后,风风光光地娶萧旖进门。特别是听说那耶律俊居然在辽国那边也去考了一个进士,罗纲的这个心思也就更强烈了。

  现在每天都在家埋头苦读呢。

  “那耶律俊现在还被拦在城外呢,不过也快要进城了,说起来这件事,也是愁人。”韩大娘子叹道:“你要是不出来,那耶律俊再上门可怎么办?他们可是不讲礼仪的。你不知道,那耶律俊虽然还没有进城,但礼物却又送上门了。”

  “让许勿言拿大棒打出去!”萧禹有些恼火。“东西都丢出去。”

  探视完的韩大娘子与萧旖离开了台狱,回望御史台那乌沉沉黑漆漆的大门,心里都是无比沉重,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萧禹才能摆脱这里。

  要是萧定不回来,萧家该如何自处?

  总之,都是问题。

  对于萧家来说,问题就如同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怎一个愁字了得哦!

  不说萧家满脑门子的官司,城外,辽人营地,却是一片欢声笑语。

  时隔年余,耶律俊再一次见到了林平。

  当初为了挽总策划主持这一切,林平冒着大风险进了汴梁,如今,算得上是功德圆满,他们想要的,基本上都达成了。

  被耶律俊视为最大敌人的荆王赵哲死了。

  大宋最强的边军最后的种子,也在汴梁城中化为了乌有。

  即便是差一些的上四军,在宋国的军队序列之中,其实也算是不错的,这一次更是损失惨重。

  据称五千边军,给上四军造成了数万的伤亡。

  总之,上四军也是伤筋动骨了。

  做下了这等大事的耶律俊,在辽国皇位的继承之上,还有谁能与之相抗呢?

  回去之后,就收拾耶律喜去。

  这便是耶律俊现在的想法。

  “只差最后一击了!”一口喝干了杯中的酒,林平看着耶律俊道:“宋廷最后的一口气,便是萧定的西军了。一旦西军离宋廷而去,宋国基本上也就只能苟颜残喘了。”

  “都安排好了吗?”耶律俊问道。

  “自然!”林平道:“如果一切不出意料,萧禹在这个世上还能活上个十来天吧!我现在最想看到的是,萧禹死后,宋国朝廷会怎么做?”

  耶律俊摸了摸下巴,道:“其实不管怎么做,萧定都不可能回来了,如果再好一点,就是萧定举旗造反,出横山,打陕西,那就真是再美妙不过了。”

  林平大笑:“正是如此。殿下,我刚刚听说你送的大笔礼物,又被萧家给丢出了府门?”

  “习惯了,习惯了。不过不要紧,等我进城之后,再找机会去拜访吧!”耶律俊笑道。

  “只怕殿下没机会去拜访萧府了,不过萧家三娘子,我们是一定能带回大辽的。”林平道。“我没有见过这个女子,到时候倒要好好见识一番,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奇女子,能让殿下您念念不忘。”

  “你没有见过人,应当读过她的诗和文章吧?这可不是一个寻常女子能写出来的。”耶律俊微笑道。“见了她,你就知道这世间,当真是有才貌双全的女子的。”

  第三百零三章:萧禹之死

  老大萧定能做到现在这个成绩,是萧禹怎么也没有想到的。

  便是在梦里也不曾。

  萧定如今也不过二十五岁罢了,就已经是一路行军总管,放眼大宋立国以来,就从来没有这么年轻的行军总管。

  即便是以军功起家的萧家老太爷,在这个年纪之上,也不过是一区区的正将呢!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呀!

  好长一段时间,萧禹的耳边,听到的都是赞誉之词,他自己也深以为傲。

  但渐渐的,这种赞誉便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同僚们有些古怪的眼光,甚至是官家那充满戒备的神色。

  这,当然来自于萧定的变化。

  西军还真没有拿朝廷多少钱。到现在为止,西军的正式编制,仍然只有三个军。广锐军,定边军以及镇戎军,满打满算,也不到一万人。

  但萧定纵横西北,麾下能够指挥动用的兵马,超过了十万人。

  朝廷只给了萧定三个军的军饷,剩下的,都由萧定自筹。

  控制军饷粮草,本来是朝廷控制下面军队的一个极有用的法宝,但到了西军这里,失效了。

  因为朝廷对西北,特别是对横山以北的地区,从来没有拿到过真正的控制权。

  李续时代是这样,到了萧定时代,仍然是这样。

  但这些地方的百姓是,照样也是要交税的。

  税去了哪里?

  当然是被拿来养兵了。

  萧定控制下的军队,比李续更多,实力也比李续更强,因为相比起李续来,萧定对于地方上的经营,也更加的有序。

  更重要的是,萧定击败了青塘地区的土蕃部族,完全控制了青塘,又不停地向着西域等地发起攻击,一个又一个的西域城池归服于萧定的旗下,青塘商路,西域商路,如今全都控制在萧定的手中。

  萧定修路建渠,鼓励农桑,横山之中大量的党项人被动员下山,定居于土地肥沃的兴灵平原,无数的土蕃游牧部族被鼓动放弃了以往流动的放牧生活,也拿起了锄头开垦起了田地。

  用萧定的话来说,就是要建设一个塞外江南。

  无数的工坊立了起来,无数的商人蜂涌而去,盐州所产的食盐,已经将陕西路上的官办食盐打得溃不成军,而且这些西北盐商,现在正在向河东路、秦凤路等地扩展。

  没有人敢拿他们怎么样,因为谁都知道,他们的背后,站着的是萧定这个庞然大物。

  兰四新在陕西路与萧定的较量全都以惨败而告终,这使得这位安抚使在陕西路颜面尽失,说话基本上没人听。堂堂安抚使还没有延安知府程德潜的话有用。因为程圭程德潜是马兴的旧人,在萧定的面前说得上话。

  萧定的跋扈之名传扬天下。

  朝廷对之无可奈何。

  不像李续反意昭昭,总体上来说,萧定对朝廷还是表现出了忠心的。至少,萧定对辽人的恶意满满,就让朝廷对其能更加容忍几分。

  一直以来,萧定就没有放弃对辽人的进攻,辽人西京道的耶律环苦萧定久矣。而且在河北路大败的时候,也正是萧定大举向西京道的进攻,也有效地牵制了辽人更大规模地向河北路投入兵力,这才让宋国有了喘息一口气,从河东等地调集更多部队进入河北的机会。

  看起来萧定是忠心的,但他的跋扈也是朝廷不可能长久容忍的。

  把他收回来,高官厚禄养起来,同时派遣一个能受朝廷控制摆布的将领过去统领西军,便成了朝廷一力想要完成的事情。

  荆王谋逆,萧禹牵涉其中,便成了朝廷一个很好的突破口。

  名正则言顺,以这个借口招萧定回来,让朝廷站在了道德、大义的上风口。

  萧定不回,不忠不孝的名头,便可以套到他的头上,这时节,名声还是很有用的。

  萧定回来了,朝廷当然是得其所哉。

  高官厚禄,虚头爵位,可以不要钱的往萧定身上堆,以体现朝廷对萧定的看重以及无以伦比的奖赏。

  当然,前提是萧定再也不可能回到西军当中去。

  不管是官家赵琐,还是首辅夏诫、枢密陈规,都认为这是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萧禹并不知道大儿子会不会回来。

  做到了萧定这个程度,他其实已经不是一个人的问题了,他代表了一个庞大的利益集团。萧定在乎他这个老子,但这个利益集团在乎他这个老子吗?

  现在事实上的西军集团的二把手,那个过去的教书先生张元;

  曾经的横山党项领头人拓拔扬威、南仁忠;

  在京城被排挤、陷害到几乎活不下去的如今已经成为西军举足轻重的大将的辛渐;

  还有吐蕃贵族禹藏花麻;

  还有那些萧禹根本就不知道名字的大大小小的跟着萧定一起走到现在的人;

  这些人都是既得利益的获得者。

  萧定要是离去,其中某些人或者仍然能保有地位,但绝大部分人,很可能有就会失去他们眼前的一切,他们怎么可能甘心呢?

  萧禹苦笑。

  从什么时候起,大儿子开始慢慢地蜕变成了如今的模样呢?

  但更让萧禹琢磨不透的,还是他的小儿子萧诚。

  外人不知道,但萧禹却很清楚,老大能去西北,从一开始的筹划就是这个小儿子在操刀。

  十骑挑一百上四军;边军轮战计划等等,其实都是小儿子搞出来的,而他最终的目的,就是要推动萧定前往西北。

  然后小儿子又亲自去了横山替老大打前哨,等到萧定的大军抵达横山的时候,横山党项早就被小儿子整得服服贴贴了。

  现在西北的局势,指不定小儿子在里头起了什么作用。

  回过头来再看看如今的黔州,便可以想见小儿子的手段之凌厉了。

  多少年了,黔州下辖的几十个羁縻州对朝廷都是若即若离,不造反地方官就阿弥托佛了。可小儿子去了一年功夫,大棒密糖双管齐下,整个黔州下辖的庞大区域,都已经成了小儿子的自留地。

  这些事情,外头人自然是不知道的,但萧禹却大体知道。

  有时候他心里甚至很害怕。

  因为说起来萧家的力量,当真是相当庞大了。

  官家把他关在这里,萧禹并不在乎,因为迟早是要放自己出去的,不管是大儿子现在的实力还是小儿子隐藏着的实力,都会让朝廷三思而后行。

  或者出去之后,自己再也不能担任三司使这样的职位了。

  大儿子最好不回来。

  这是萧禹最后的结论。

  这不仅是萧禹的私心,同时也有公意。

  换个人去西北,指不定用不了多长时间就把西军搞烂掉了,等到大宋伐辽的时候,一点作用也起不了。

  “萧相,该吃晚饭啦!”听到外头传来热情的声音以及门上铁链哗啦啦的响声,萧禹抬头看向墙上的小窗,那里果然是漆黑一片了,一天时间,不知不觉就又过去了。

  牢门打开,牢头指挥着人抬起来一个食盒,将内里的菜肴一样一样的取出来摆在桌上,说起来是在坐牢,但给萧禹准备的伙食可真是不差。

  “今儿又是那里的饭菜?”萧禹笑道。

  “上头知道萧相您好这一口,所以每天都给您换一家店呢,今天是曹家正店,您尝尝这酒,香气浓郁,端地是好东西,平常人家,哪里喝得起哟!”牢头道。

  “来来来,陪我一齐喝。”提起足足有两三斤重的酒壶,萧禹道。

  牢头连连摆手:“萧相,小人可不敢与你同桌而饮,这是要折我寿的。”

  “这是哪里话来,如今,我不过是一阶下之囚,你正是管我的人呢!”萧禹笑道。

  “萧相说笑了,谁敢把您当阶下囚!”牢头笑道:“再者说了,我不喝这酒,也是因为怕嘴喝滑了呢!平素我们都喝着劣酒,喝惯了呢,这么好的酒,要是喝顺了嘴,以后再喝劣酒,不免索然无味,这不是让我少了许多乐趣吗?”

  萧禹怔了怔,倒是笑了起来。由俭如奢易,由奢入俭难,这牢头不就是说得这个理儿吗?或者他不懂这里头的道理,但却在行动之中忠实地践行着这一条真理。

  “你说得倒也不错。”萧禹自斟一杯,一饮而尽。由奢入俭难啊,大儿子大权在握,已经尝到了权力的滋味,那种感觉,绝非美酒可比。如果真要回京,必然会失去这一切,这对于他而言,只怕是比死了还难受呢。

  还是不要回来的好啊!

  不知不觉间,一大壶酒竟然被萧禹喝了一个干干净净。

  曹家正店的酒虽然不错,但说起来度数并不高,比起萧家自己酿造的烈酒,差得太远,这一壶虽然足足两三斤,平素时节想要把萧禹喝醉那是基本不可能,不过今日这一壶酒下肚,萧禹已是有些昏头转向,过得一会儿,竟然趴在桌上,昏睡过去了。

  牢头从门外闪身而入,轻声叫了几声,萧禹毫无动静,又低头查看了一下,这才挥了挥手,外头又走进来两个狱卒打扮模样的人。

  几人将萧禹抬到了床上。

  然后又从外头往牢房里搬了一些麻袋进来。

  抬起一个麻袋,轻手轻脚地放在了萧禹的身上。

  萧禹的呼吸之声沉重了一些。

  然后是第二个麻袋,第三个麻袋。萧禹的身体扭动了几下,可压在身上的重达几百斤的麻袋,也不是一个酸了酒的昏昏沉沉的人能挣扎得开的,更何况,这酒里头还加了一些别的东西。

  时间慢慢地过去。

  当外头敲响三更鼓的时候,牢头再一次走了进来,床榻之上,萧禹早就没有了声息。

  萧禹死了。

  麻袋被抬走。

  一名狱卒伸手解开了萧禹的衣服,又从腰间扯下了一条皮鞭,扬手重重一鞭打在了萧禹的尸体之上。

  “这是干什么?”牢头一怔:“人都已经死了!”

  狱卒阴沉沉的一笑,道:“这一招,叫着百口莫辩。要让宋廷那些大人物们百口莫辩,说什么都不会让萧定相信。萧禹在诏狱之中受到了严刑逼供,受刑不过而死,你说说这消息是不是很能震动人心?”

  牢头一呆,退到了一边。

  任由那两个狱卒挥动手里的皮鞭鞭打着萧禹的尸体,然后又从怀里掏出各种各样的物件,在尸体之上好一阵忙活。

  一直到了差不多三更,两个才忙活得差不多了,又替萧禹穿好衣服,然后三人轻手轻脚的离开了诏狱。

  天刚刚亮的时候,这三个人赶在了第一拨出城的人流当中出了城。

  怀里揣着小匣子,小匣子里装着厚厚一叠银票的牢头,回望了一眼巍峨的东京城,重重地吐出一口气,这余下的半辈子,我要天天喝曹家正店的酒。

  一辆马车刚好从他的身边经过。

  一个路人似乎不经意间撞到了他。

  一柄极薄的乡匕首轻轻巧巧地自他的肋间刺了进去。

  牢头没有倒下去,他被拉上了这辆马车,装进了马车之中,然后马车一路疾驰而去。

  杀人的都是行家。

  一场发生在人流涌动的大路之上的谋杀,没有任何人察觉。

  一个时辰之后,牢头的尸体被扔进了一个早就挖好的坑里,坑旋即被填平。

  牢头的怀里还揣着那些银票,杀他的人,并没有取走这些财物,他们与牢头一起被深埋到了地下。

  夏诫走出了公房,昨天到他在宫中值夜,便一直批问公文到了凌晨时分这才躺倒小眯了一会儿,很多人以为做官做到了他这个份儿上,自然是想干啥便干啥,其实这完全是想错了。

  作为一国首辅,他当真是忙得没有一点点私人时间的。每天能睡上一两个时辰,那就相当的满足了,总是无穷无尽的事情在等着他去处理。

  不过,他乐此不疲。

  这种手握权力,一言一行都决定着千万人命运的感觉,实在是让人着迷。

  今日天气很好,走出公房的夏诫看到太阳已经从东边跃了出来,将万丈霞光普照在大地之上,当然,也落在他夏诫的身上。

  一名名来上班的官员们,看到夏诫,都赶紧避让到一边并躬身施礼。

  “让开,让开!”一名红袍子官员如飞一般地从远处跑来,看到那人的模样,夏诫不由有些恼怒,穿红袍子至少也是五品官了,可这个衣衫不整,帽子歪戴,当真是不成体统。

  “首辅!”那人一眼便看到了夏诫,顾不得任何的礼仪,他居然一伸手抓住了夏诫,将嘴伸到了夏诫的耳朵边。

  夏诫没有发作出来,因为此刻的他,只听到了四个字:“萧禹死了!”

  天塌天陷。

  璀璨的阳光在这一刻,都显得诲暗了起来。

  第三百零四章:惊慌失措

  夏诫一向自诩自己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那种人。

  他不觉得还有什么事情能让他有那种惊慌失措的感觉。

  这种情绪,年轻的时候他曾经拥有过,可后来,他把这种感觉给忘了。

  但是今天,他又一次体会到了那种可怜而又无助的东西。

  萧禹死了。

  静静地躺在床榻之上。

  忤作解开了他的衣裳,身体之上遍布着的狰狞的伤痕展现在了众人的面前,有资格站在这屋子里的人,全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忤作汇报死因的声音似乎是从极为幽远的地方传来,夏诫根本没有在意这个经验丰富的忤作说得是什么。

  因为怎么死的并不重要。

  问题在于萧禹为什么死了?

  谁杀得他?

  一个不能死的人死了,所带来的后果,必然会震动整个大宋。

  更何况,这个人还不是正常死亡。

  从看到的境况看,萧禹死得极度凄惨。

  一旦这里的状况有一星半点漏出去会发生什么夏诫简直不敢相象。

  “所有人,不准离开御史台半步!”夏诫缓缓抬起头来,毫不掩饰的杀气腾腾地道。

  站在夏诫身边的陈规,直勾勾地看着床榻之上的萧禹的遗体,直到现在,他仍然没有从震惊之中恢复过来。

  “张太尉,调班直过来,让张诚亲自统领,守卫御史台。”夏诫转身,看着张超。

  “我马上去办!”张超大步离去。

  “昨天晚上是谁在御史台值班,狱卒是那些人?马上,我马上要知道所有的状况!”夏诫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转身向外走去。

  陈规似乎终于清醒了过来,他走到床榻前,看着好双没有闭上的眼睛,心中又是忍不住一阵颤抖,伸手过去想要替对方闭上眼睛,但手掌抹过,那双眼睛仍然睁得大大的。

  倒退了几步,陈规长叹一声,转身紧跟夏诫而去。

  来自禁宫的金枪班直,将御史台团团地围了起来,只能进,不能出。早上刚刚来上班的御史们,一进大门就全部提溜到了大堂之中看管了起来。

  这些御史虽然品级都不高,但一直以来,可都是上管天下管地,中间还要喷皇帝的角色,一向是天不怕地不怕,自然是要跳着脚不服气甚至于破口大骂的。

  张超在军中的威望虽高,但这些御史可没有一个怕他的。

  直到这些人看到了夏诫,看到了陈规,这才沉默了下来。

  不是因为这些人怕了首辅枢密,而是这些人突然意识到,这一大早的,首辅枢密还有掌兵太尉齐唰唰地出现在御史台,一定是出了了不得的大事。偏生现在御史台的最高长官崔昂去了西北,御史台可谓是群龙无首。

  别看平时崔昂在御史台谈不上多受尊敬,多有威信,但真正压力到来的时候,还真只有崔昂能顶得住。

  没过多长时间,宫中的大太监权功也是满脸惊惶之色地赶了过来。

  昨日在御史台值班的御史,是一位老御史汤求,年过四旬的他,到现在还只是一个七品的御史,可见其人不管是在能力还是在人脉之上都是平平,这样的人在御史台,自然是不受待见也不受宠的。所以像这样值班守夜的苦活,多半倒是由这位老御史来做。

  昨天,他喝得酩酊大醉,直到班直们将他从床上提溜到大堂上的时候,他还没有清醒过来。此时的夏诫气急败坏之下,也是顾不得什么颜面了,一桶冷水下去,直接将这人浇了一个透心凉。

  接下来的清查,发现看守萧禹的一个牢头失踪了。

  这个牢头在御史台已经干了十几年了,此人无儿无女,孤身一人,工作一向兢兢业业,在御史台也是一个老黄牛的角色。

  然后,什么线索便没有了。

  皇城司的探子大举出动寻找这位老头,但这些事情,在夏诫陈规等人看来,却是没有什么大的意义了。

  抓到了又如何?

  抓不到又如何呢?

  夏诫站了起来,脸上已经恢复了平静,看着此刻大堂之中一屋子御史、侍御史,淡淡地道:“大致情况诸位也都清楚了,所以,从现在开始,大家都只能呆在御史台不能离开半步,直到有旨意过来。”

  “首辅,我们要在这里呆多久,什么时候才能有旨意下来?”一位御史大声问道。

  夏诫脸色微沉,没有理会这个人,转身对刚刚布防完毕的张诚道:“张指挥使,没有旨意,别说人了,便是一只老鼠,也不许出御史台,而且,亦不允许有片言只语从御史台传出去,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张诚躬身道:“末将明白!”

  听了夏诫的话,屋子里的一大群御史顿时沸腾了起来:“首辅,你这是要囚禁我们吗?”

  “你这是乱命!”

  “你怀疑是我们害了萧计相么?”

  “我偏要出去,看你能奈我何!”

  夏诫眯着眼睛看着那个头铁的御史向着大堂外跑去。

  一边的张诚拍了拍手,两名金枪班直跨前一步,拎小鸡儿一样地将那个御史拎了回来,往大堂上一顿,又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不等那御史发作,夏诫已经走到了他的身边,道:“再多说一句话,马上就让你去牢房里呆着,你信不信?”

  看着夏诫那愤怒欲狂却又努力压抑的神色,那御史终于是胆一寒,没有再敢顶撞。

  夏诫、陈规等人转身离开了御史台,一行人向着内宫急步而去。

  暖堂之内传来了什么东西坠地的声音,以及赵琐愤怒的喝斥,夏诫等人走进去的时候,两个太监正蹲在地上收拾着满地的碎片。

  看着夏诫等人进来,赵琐停住了脚步,狭长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们,粗重的喘息之声显示着他此时的气急败坏。

  “到底是怎么回事?是谁杀得萧禹?”好半晌,他才猛转身,坐了回去,怒问道。

  夏诫摇头:“官家,最大的嫌疑犯便是看守诏狱的牢头,但是此人,已经失踪了。”

  “全城大索,挖地三尺也要将此人找出来。”

  “这些事情都在做了!只是臣担心,所有的一切都是无用功。”陈规摇了摇头:“看现场的情况,杀人的无疑就是这个牢头,但是这个人现在还在不在都很难说了。”

  “你是说杀人灭口?”赵琐问道。

  “官家,这件事情,现在回想起来,当真是计划周密,对方既然煞费苦心地设下了这个局,又怎么会留下破绽给我们呢?这个牢头只要活着,便一定会被我抓住的,不管他躲到哪里。只有死人,才永远也不能泄露秘密!”陈规道。

  “是谁?是谁?”赵琐失态地抓起桌上的茶杯,狠狠地砸了出去。

  “只要细想一下,萧禹死了,会对大宋有什么影响,谁会在这件事情之上得利,那谁自然就是凶手!”陈规看向了张超,道:“太尉,你觉得我说得对不对?”

  “你是说辽人?”张超沉声问道。

  “当然。”陈规点头道:“当然是辽人,我甚至怀疑就是现在还在汴京城外的那位漆水郡王的杰作。”

  “能不能找到证据?”赵琐满怀希望地问道。

  “没有,这些都是臣的猜测!”陈规苦涩地道:“现在所有的证据,反而都指向朝廷,指向我们。”

  “什么意思?”赵琐问道:“我们什么时候想杀萧禹了,朕从来都没有这样想过。”

  “官家,这就像是一个连环套,一环套着一环,我现在甚至怀疑连荆王的叛乱,都跟辽人脱不了关系。”夏诫道:“荆王叛乱,萧禹出现在荆王的身边,事后朝廷要清算叛逆,然后萧禹被下狱。”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接着道:“对手连我们的反应都算得清清楚楚,算到我们想要借着这个机会来解决西军的问题,所以罗颂放了,李光放了,唯独没有放萧禹。然后,萧禹死了。他是被刑罚至死的。”

  “刑罚?”赵琐惊问道。

  “是!”陈规点头道:“忤作说,那是萧禹刚死,身体还是柔软,甚至血液都还在流动的情况之下造成的。但呈现在世人面前的,就是萧禹身受酷刑而导致了死亡。”

  屋里头一片沉寂,敌人的算计现在看起来一清二楚,但问题是,如何破解?好像没有办法破解,黄泥巴糊在裤档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赵琐闭目半晌,额头之上青筋毕露。

  “官家,萧禹死了,现在我们唯一要考虑的,便是如何善后了?”夏诫道。“这件事情,稍有处理不当,只怕就是弥天大祸。”

  “能不能对外说萧禹是意外死亡?”赵琐睁开了眼睛,“因病或者其它?总之无论如何,都要确保西北无恙。”

  “陛下,只怕是瞒不过去的。”夏诫摇头:“还有两天,便是萧禹家禹探看的日子,到时候他们进不去,必然心生疑惑,更重要的是,敌人既然如此煞费苦心的弄死了萧禹,嫁祸给朝廷,必然会想尽办法把消息泄漏出去的。”

  “所以现在我们要做的,便是防备西军了。”陈规接着道:“官家,不管萧定在知道消息之后做出什么样的反应,我们都要做好最坏的准备。”

  “萧定会叛乱吗?”赵琐声音有些颤抖。

  “我不知道,但是我们要做最坏的准备!”陈规道。

  “要不要把崔昂追回来?”赵琐道:“现在他应当已经到了京兆府了吧?”

  “万万不可!”屋里头的几位大臣不约而同地叫了起来。

  几人对视一眼,张超上前一步,道:“官家,崔昂奉旨去西军视察是明发诏旨的,但事实上大家都知道他是去干什么的。现在如果突然将他召回来,岂不是明摆着告诉萧定,汴梁出了大事情吗?真要这样的话,连给我们反应的时间也没有了。”

  “崔昂必须按照原计划去!”夏诫道:“这样可以给我们挣取更多的时间。同时,要全力封锁往西北的通道,竭力拖延消息传到西北的速度。”

  “如果真是辽人做的,只怕这个时候消息已经传出去了!”陈规担心地道。

  “不,不会。”夏诫道:“到了这个时候,辽人一定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他们不会做这种多余的事情,因为他们做了,便会让人生疑他们的消息是从何而来。他们只需要等待,等待消息自然而然地泄漏出去,只有这样,萧定才会把帐算在我们的头上。”

  “但这些法子,并不能解决问题啊!”赵琐道:“萧禹死了,但萧定的母亲还在,他的妹妹还在,他妻家的所有人都还在汴梁,他,真敢造反吗?”

  “官家,我们岂能把希望寄托在他敢与不敢之上,万一他敢呢?现在陕西路上兵力空虚,大量的兵力被抽调到了河北路上,万一萧定造反,那可就能长驱直入,毫无阻碍。”夏诫道。

  “当务之急,是要在陕西路这集结重兵,京畿路的兵马原本是准备调往河北的,现在让他们马上去陕西,同时,秦凤路、河东路的兵马,也要向陕西路上集中,汴梁周边的禁军也要集结准备出发了。”

  “首辅所言不错,只有我们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才能与萧定谈条件。”陈规道:“也只有这样,萧定才能冷静下来听我们分析这其中的蹊跷,只有双方坐到了一齐,才能避免这一场弥天大祸。”

  “这样大规模的兵力调动,萧定一样会猜到其中有问题啊?”赵琐道。

  “猜到有问题,但并不确切地知道有什么问题,这会影响到他的决断。幸好现在是冬天,消息的传递会受到极大的影响,希望我们能用最短的时间完成军事上的布置。”夏诫看向张超:“太尉,又要辛劳你了。”

  “义不容辞!”张超道。

  “河东、京畿这些地方的兵马都去陕西,那支援河北方向的兵马可就没了着落,辽人那边?”

  “辽人不就在汴京城外吗?”夏诫看着赵琐:“官家,你该召见他们了,如果辽人西京道在这个时候能大举出黑山的话,那我们的压力就会轻上很多。西京道总督耶律环,是耶律俊的盟友。”

  赵琐微微点头。

  “官家,该把罗颂,李光他们叫回来了!”陈规拱手道:“现在我们需要足够的人手才能有效地开展工作。”

  “李光也就罢了,罗颂可是萧禹的亲家!”赵琐迟疑地道。

  “官家,罗颂更是大宋的参知政事。”

  第三百零五章:印证

  许勿言又惊又怒地看着对面的陌生的面孔。

  今天是萧家探视萧禹的日子,这是当初首辅夏诫亲口答应的事情,但今天,却是进不去了。

  那名来自御前班直的军官,就像是一个闷口葫芦,不管许勿言说什么,他都是三个字:不能进。

  许勿言知道,肯定是出了大事。

  御前班直将御史台围了,并且接管了御史台所有的警卫便断绝内外交连,这在许勿言数十年的汴梁生活之中,从来没有听说过。

  御史台可不是别的什么衙门,官卑而权隆,是一个让所有官员都望而生畏的地方。

  没有来自今上的命令,班直们怎么可能出现在这个地方。

  现在的御史台有什么特殊的?

  自家的主事人,正关在里头呢。

  他小跑几步,到了马前前,隔着车窗,低声道:“大娘子,只怕,只怕老爷是出了什么事,所以他们不肯让我们进去探望。”

  车帘唰地一下拉开了,露出韩大娘子有些惊慌的脸庞:“能出什么事?能有什么事?”

  许勿言摇头:“不知道,但肯定是大事,要不然,御前班直不会出现在这里。负责这里守卫的是张超的儿子张诚,这个人刚刚在荆王的叛乱之中立下了大功,据说要去河北路那边担任郑雄的副将。”

  许勿言的话中之意很清楚,像张诚现在这们一个位高权重的将领,居然来干看门的活儿,这事,当然就小不了。

  马车门咣当一声被打开了,一个娇小的身影在韩大娘子的呼喊声中径直跳下了马车,小跑着便上了御史台衙门那高高的台阶。

  门前武士伸手想要拦,娇小的身影却怒目圆睁喝斥道:“滚开!”

  班直们伸出去的手僵在了半空,终于还是让开了一步。

  不过在他们的身后,朱红色的大门,却还是紧紧关闭着的。

  “张诚,开门,开门!”女子挥拳砸在大门之上,咚咚有声。

  “萧三娘子,没有官家旨意,任何人都不得进出御史台。”身边的班直上前一步,小声劝道:“您在这里喊张将军也是没用的。再说了,张将军也不在这里啊!”

  班直当然是在撒谎,张诚此时不但在这里,而且就站在大门之后,与萧旖,只不过有一门之隔。

  他与萧旖说起来也是小时候的玩伴,只不过两边渐长之后,因为男女有别便甚少来往了,不过与萧诚,萧定他们这些人,张诚都是熟识的,特别是与萧旖的未婚夫罗纲,那更是砍得脑壳换得气的死党。

  不过这个时候,他能做什么呢?

  打开门,告诉萧旖:别敲了,你老子已经死了吗?

  实话说不得,但假话却又说不出。

  便只能不见了。

  “三娘子,回家吧!”许勿言走上前来,躬身道:“纸里包不住火,这世上,就没有不透风的墙,这里打听不到的事情,我就不信别的地方也打听不到。”

  许勿言的声音很大,这话,不仅是说给萧旖听的,也是说给门里头的张诚听的。

  韩大娘子忧心忡忡地回了家。

  萧府里上上下下所有的人全都动员了起来,撒向了汴梁城的各个地方。

  不过对于这些人来说,知道情况的人不会向他们吐露实情,而不知道具体情况的人,自然也说不出个一二三来。

  当然,许勿言也并不会把希望寄托在这些人的身上。

  这些人,不过是一些障人耳目的把戏罢了,真正能打探到消息的那些人,自然都沉在水下。

  可惜的是,这两年二公子大幅度的将力量撤往南方,在南方布局,在汴梁的实力大大缩减,而原本负责消息打探的孙家帮的背叛,又使得手上能用的力量再度减少。

  眼下,孙家帮派被列为附逆,朝廷正在大力搜捕其中的重要人物,许勿言也还忙着要彻底抹掉自家二郎在孙家帮派之中的一些痕迹,一来二去,眼下,竟然是萧家最为虚弱的时候。

  不过正如许勿言所说的那样,这世上,本就没有不透风的墙。

  纸虽然暂时能包住火,但终究还是会被火苗透体而出。

  慧远和尚敲响了萧家的大门。

  “你怎么来了?”许勿言有些吃惊,“宅子外头不知有多少眼线盯着家里呢!”

  慧远的神色有些凝重,摇头道:“有什么关系?家里头出了事,大娘子又是一个笃信菩萨的,这些年往报国寺出不知捐了多少银钱,这个时候找个和尚上门来占卜吉凶,别人能说什么吗?”

  “你有消息了?”看着慧远的模样,许勿言直觉地便感到不好。

  慧远点了点头。

  “学士只怕已经不在了。”

  “你说什么?”许勿言呼地一下站了起来,心慌意乱之下,带翻了茶几上的杯盏,屋子里顿时一阵劈里啪啦响个不停。

  许勿言一伸手揪住了慧远和尚的衣襟,摇晃着怒喝道:“你说什么?”

  “我说,学士只怕已经不在了。”慧远一把攥住许勿言的手腕,低声道:“今天楚王妃带着人去了寺里,和往常一样,在静室之中独自祈祷,念经,抄经!不过这一次我多了一个心思,想法子躲到了夹间之中。”

  “你听到了什么?”许勿言颤声道。

  “楚王妃的喃喃自语之中,提到了学士的名字,说学士已经死了,死在了诏狱之中。”慧远道:“许管家,这事儿,只怕是真的,楚王妃必然是从楚王处听来,再结合这两天京城发生的奇怪的事情,还有御史台的一些怪事,你想想,除了学士死亡之外,还能有什么事情,能让朝廷如此作为?”

  “没有印证,单凭一个女人胡言乱语……?”

  “我今日来,就是来说这件事情!”慧远道:“我从南方回来的时候,江东家给了我一条线,是宫里的。你想办法把这条线接上来,确认一下这个消息的真假。”

  “你呢?为什么不自己去接这条线?”许勿言问道。

  “许管家,二郎让我回来,是要我好好照管萧家所有人的,一旦有事,就要带着萧家人离开京城,可现在,只怕萧学士已经没有了。”停顿了一下,慧远道:“如果萧学士真得已经死了,而且还是死在朝廷手里,只怕大郎也好,二郎也好,就此要与朝廷誓不两立了。以大郎二郎如今的实力,朝廷会怎么做?”

  许勿言一惊道:“扣住夫人,三娘子为质,以此来威胁大郎二郎。”

  “只怕还有高家!”慧远道:“所以你去印证消息的真伪,我呢,去准备撤退的事宜。一旦你那里确认了,我们就必须要带着夫人与三娘子离开汴梁。绝不能让夫人与三娘子落在朝廷手中。”

  “高家呢?”

  “顾不上了!”慧远摇头道:“高家好歹也是世袭的保国公,高玉难道还能看着自儿个的弟弟被抄家灭族吗?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高家到时候有的是法子摆脱与萧家的关系。”

  “也只能这样了!”许勿言点头道:“只是这件事,我如何与大娘子讲呢?只怕大娘子听到这个消息就,就会……”

  “暂时不跟大娘子说。”慧远沉思了一会儿道:“但家里这边也得准备起来,你不妨给三娘子说一说,二郎常说他这个三妹如果是男儿,成就必然会远胜于他,以得二郎如此评价的三娘子必然非同凡响,你与三娘子一齐商量这件事情,让三娘子悄悄在家里安排吧,一旦确认,立刻离开。”

  “好!”许勿言点头。

  送走了慧远,许勿言一个人在萧禹的书房之中呆了良久,这才出了门,叫来一个小丫头,让她去请了萧旖过来。

  “许爷爷,是不是我爹出了什么事?”一进门,萧旖开门见山便问道。

  许勿言一惊,看着萧旖欲言又止。

  “许爷爷今日找我来,就是说这些的吧?如果是一般的事情,许爷爷应当是跟我娘去说,而不是找了我来。”萧旖的拳头握得紧紧的,声音有些发抖。

  许勿言低声道:“三娘子,还没有核实,只是一些传闻,说,说是学士已经不在了,朝廷封锁御史台等一系列举措,名义上说是搜捕审查荆王余党,实则上却是在掩盖学士已经不在的事情。”

  萧旖一双大眼之中已是泪光闪烁,她深知眼前这位老管家不是那种人云亦云之人,他既然这么说,只怕事情已经是八九不离十了。

  “许爷爷要怎么证实这消息的真伪?”

  “江映雪江东家留下了一条,是宫里的,你也知道,江东家与宫里那些娘娘们的关系一向不错,这条线,是埋在贵妃身边的。只要接上线,应当能得到确凿的消息。”许勿言道。

  萧旖点了点头,“许爷爷,您在派人去盯着枢密院以及兵部那边,如果父亲真的出了事,枢密院,兵部那边必定会有兵力调动,粮草武器物资等东西的调运命令,萧家在枢密院和兵部那边应当还有一些眼线吧?”

  “查这些干什么?现在人手本来就不足了!”许勿言有些不解。

  “如果父亲真的不在了。”萧旖咬了咬牙,道:“朝廷必然会防着大哥作乱。二哥现在在朝廷眼中还不成气候,但大哥可是手握重兵,控弦十万,一旦越过横山,陕西路必然不是对手,所以朝廷拼命掩盖消息,不过是想要争取时间布署兵力来应对有可能的动乱。一旦许爷爷你发现了这些调动,只怕爹爹就真不在了。”

  萧旖垂头,豆大的眼珠啪啪地掉落了下来。

  “我马上去查!”许勿言点头。

  “还有一件事!”萧旖接着道:“派人去盯着辽人使节哪边,如果辽人使节进了城,而且还在第一时间就得到了皇帝的召见,也能从另一个方面映证。”

  许勿言不解地看着萧旖。

  “朝廷仓促调动兵力,哪里会是大哥的对手?”萧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陕西能征善战的兵马,差不多都被马兴弄到河北去了,剩下的已经不成气候,就算朝廷仓促之间调集秦凤、河东,甚至京畿以及汴梁周围的兵马急赴陕西,那也是一群乌合之众,就算是张超亲自去与大哥对阵,那也不过是自取其辱。”

  许勿言恍然大悟:“朝廷要向辽人借兵吗?”

  “或者。但只要说服了辽人使节,辽国西京道耶律环大举进军黑山的话,大哥就要两面受敌,相比较而言,辽人自然更难对付,大哥的主力当然先要去收拾辽人,朝廷这边的压力就会大大减轻!”萧旖道:“这一次的辽人使节是耶律俊,这个人是有能力让耶律环动起来的。”

  “我这便去办!”许勿言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二郎会如此看重这个妹妹,一个让他们难以映证的消息,在萧旖这里,居然可以从外围这么多方面来进行印证到底是真是假。

  “许爷爷只管忙外头的事情,家里,有我呢!”萧旖道。

  “三娘子,一旦有事,我们就要立即离开汴梁,不能成为朝廷手中的人质。”许勿言道。

  萧旖点了点头:“我知道。”

  汴梁城外,楚王赵敬再一次出现在了耶律俊的面前。

  说起来他这个馆伴使,还只是耶律俊抵达汴梁的时候露了一面,然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今天,是第二次露面。

  他非常不喜欢耶律俊。

  这个看起来谦和、彬彬有礼,比自己更像一个宋人的辽人蛮夷,总是让赵敬觉得有些不自在。对于这个武能指挥千军万马击败大宋边军,文能提笔写文章取进士如探囊取物的家伙,赵敬本能地便觉得矮了人家一头。

  可自己是大宋未来的官家啊,要是在这耶律俊面前露出怯,这一辈子岂不是都要抬不起头来?

  可是现在,他不得不来。

  赵琐召耶律俊入见。

  听到萧禹已经死了的消息之时,赵敬也是眼前一黑,便连一向信心满满,视天下英杰如无物的赵援,也是脸色发白,摇摇欲坠。

  强中更有强中手。

  你在做局,人家也在做局。

  只不过不幸的是,你的局,只不过是人家局中的一个局。

  被人生生的利用了的感觉,那是一点儿也不好。

  第三百零六章:确切的消息

  赵敬走了。

  耶律俊再也掩饰不住脸上的笑意,呵呵大笑了起来,看着身边同样笑容满面的林平道:“平之,明天我们就不用再住帐蓬了,可以住进都亭驿了。”

  “是啊,这两年,我们终是没有白费劲儿,一切事情都按着我们的计划再顺利得向前发展!”林平微笑道:“郡王,年后我们回到大辽,储位之事也该尘埃落定了。皮室军统帅这个位子,已经在向您招手了。”

  皮室军,大辽皇帝亲军。

  一般情况之下,是由皇帝亲领的,平素便只有副统领。只有在继位者确凿无疑的情况之下,才会把这一位置授预这个人。

  只要成为了皮室军的统领,基本上皇位就再没得跑了。

  “平之,你说到时候让耶律喜去高丽怎么样?我这样做,上京的那些老家伙,应当再没话说了吧?”耶律俊道:“这个家伙这两年,可是没少对我下手呢,我这算不算以德报怨呢?”

  “耶律喜还是有实力的。这样的一个人,杀了,不如好好地利用起来,这两年,高丽那边也不安分,宋人在那边没下少功夫,把耶律喜放到那里去,倒也是物尽其用!”林平道:“爹爹说过,杀人来解决问题,是最下等的手法。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用处,只要放对了地方,即便是敌人,也能为你创造价值,耶律喜,就是这种状况吧?”

  耶律俊大笑起来,“宋国的官家,又何尝不是?刚刚走的那楚王赵敬,又何尝不是呢?说起来,他们可是我一辈子的敌人,但瞧瞧现在,咱们不也是能让他们成为我们的帮手吗?”

  大笑声中,耶律俊突然又咳了起来,直到咳出了一口血来。

  林平吃了一惊。

  “你的伤看起来并不轻松啊?”

  耶律俊不以为然地端起了茶水,喝了一口,漱了漱嘴,道:“一点小伤,这算得了什么?不过吐口血而已,以前我吐的血还少啊?知道当时我的感觉是什么吗?就像是一柄大锤重重地敲在我的胸腹之上,吃亏就吃亏在没有穿盔甲,要是着了甲,也不会受这个伤。不过我终究是上惯了战场上的人,当时的反应,已经把伤害减到最轻了,养上一段时间的伤,也就好得差不多了。”

  “伤您这东西的来历打听出来了吗?”林平皱眉道:“威力如此巨大的火药武器,我还是第一次听见。在汴梁,我也没少对匠作营下功夫,但从来没听说他们有这样的东西。”

  “你在匠作营当然是打听不到的。”耶律俊又咳了两声,道:“卢本安审了抓到的一个刺客,据说这东西,来自西军。”

  “萧定?”林平一怔。

  耶律俊点了点头:“不错,是萧定派人送回来的,不过听说这东西相当难制,在西军之中,也只是用来对付极其难打的城池,用来炸开缺口。既然不多,那也就不用太担心了。”

  “这件事还是得放在心上,既然已经造出来了,哪怕现在不多,但并不代表未来也不多。”林平道。

  “这倒是,我把这件事交给卢本安去做了!”耶律俊挥了挥手,“以后应当有很大的机会弄清楚这玩意儿。”

  “幸好这一次把萧定坑进来了,要不然接下来他一门心思与我们作对的话,那还真够我们喝一壶的。”林平道:“此人练兵,带兵,作战,的确相当不错。”

  “接下来头疼的应当是宋人,而不是我们了。”耶律俊大笑了起来:“赵敬支支吾吾的,自以为掩饰的好,岂知他的言谈举止行为,早就将他卖得干干净净的了。比起赵哲,这个赵敬的确差了不少。”

  “即便是赵敬,亦不能与殿下您相比!”林平不屑地道:“过刚易折,赵哲可为将,为帅,但如果为君,就差了那么一点意思。”

  “倒也不见得!”耶律俊道:“赵哲这样的人如果为君的话,要么,他会成为一个极厉害的君主,要么他会成为一个特别差的君王,两者一半一半。”

  林平想了想,会意的点了点头:“倒也是。不过赵哲想要成为极厉害的君王,就需要有一个相当高明的辅助,放眼这大宋天下,这样的人,恐怕找不到。夏诫不行,罗颂不行,马兴也不行。”

  “这倒是!”耶律俊笑了起来。“不过现在都不用考虑这些了,赵哲这个人,我还是极为敬重他的,至少,他死得还是很英雄的,赵家子孙能有这样烈的性子的,也真是少见。”

  “他那王妃,也是一个烈性子的。荆王事败,死在禁宫之前。她得到消息之后,一壶毒酒,让一家人统统都跟着荆王走了,然后一把火,将荆王府烧成了一片白地。”耶律俊摇头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呢,不过这么一来,只怕就要连累鲁家了!”

  “鲁家也是河东名家,投鼠忌器,赵宋的官家也不会太过分的。”林平道:“真要过分了,河东的那些世家是不会答应的。”

  “我倒是希望这赵琐再苛刻一点最好。”耶律俊道:“刻薄寡恩,能为萧禹之死,找到最好的注脚。”

  林平不由失笑:“殿下,看来您得给西京道那边写一封信了。”

  “不急,得看明天进城之后与赵琐谈得结果,结果决定这封信的内容!”耶律俊道:“介入的程度有多深,我们投入有多大,得看宋廷下多大的本钱呢!”

  “世上没有比这再好的事情了。”林平道:“有敌人的情,办我们自己的事情。本来最关疼萧定的应当是我们,但接下来,这个祸根子可就转移到宋廷身上去了。”

  “如果能借着这个机会,把萧定铲除了,那会更好!”耶律俊道:“让这个家伙像一把刀子一样顶在我们的肋部,着实让人不舒服。即便是这家伙以后与宋廷为敌了,但也不见得就跟我们会好,一个不小心,让这家伙变成了一条疯狗,四处乱咬,我们也是麻烦!”

  “很难!”林平叹道:“据我所了解到的,不管是张元,还是拓拔扬威,仁多忠,那一个个的,都是老奸巨滑之辈,萧定或者会头脑发热,但这些人,必然能让他的头脑冷静下来。殿下,以后我们要做好三角鼎立的准备了。所以这一次,我们可以出兵,可以牵制,但完全没有必要与其结下血仇。耶律环能抢到黑山那最好,抢不到,也无所谓。”

  “你这么看好萧定?”耶律俊倒是颇惊讶,“以前竟是没有听你说过。”

  “这些日子,闲得很,仔细想了想萧定从去西北到如今的局面,倒是越想越惊讶,越想越觉得这个人厉害呀!”林平道:“殿下,一个现在以兴灵为根基,控制着青塘之地,同时不断向西拓展疆土的势力,已经完全成形了,如果此人能有效地整合这些地方,有朝一日,这个人称王称帝,我也毫不稀奇。”

  “这么说来,那可真就有意思了!”耶律俊思忖了片刻,突然笑了起来。

  汴梁内城,距离禁宫不远的御街之上,有一家香料铺子,铺面并不大,横竖都不过十来步那种,但铺子从外到内的装饰倒极是考究。当然,如果你走到里头,看到那一个个的小格子上摆着的各种香料,香囊,香水之类的东西的价格,只怕就更要惊掉下巴了。

  这是天香阁开在这里的一家铺子,这里售卖的东西只是针对一类顾客,就是离铺子不远的那高高的朱红色围墙内里的那些世界之上最尊贵的一群女人。

  所以这铺子里的东西,向来都是最好的,当然,也是最贵的。

  “少监,您来啦!”铺子门口,穿着青色棉袍的中年掌柜躬身将一个人迎进了铺子里。这个人是宫里的少监,也是庞贵妃身边最得用的一个人,秦泽。

  秦泽点了点头,走了进去,身后两个小宫人立即上前替他取下了斗蓬。

  “在这里等着。”秦泽吩咐了一声,便跟着掌横熟门熟路地向着内里走去。

  “少监看着脚下。”掌柜微笑着与往常一样提醒着秦泽,往里间的门槛,比起一般的门户,着实要高出一大截。

  “东西都备好了吗?”秦泽问道。

  “当然,贵妃要的东西,小号哪里有半份怠慢?”掌柜微笑着道:“早就备好了。”

  秦泽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贵妃一直念叼着县主呢,这一次县主去江南怎么去了这么久?是什么生意值得在哪里呆这么久啊?”

  “倒也不是什么大生意,只是有些事情棘手而已。我们必竟是外人,想在哪里立足,自然要多付出几分,具体是什么情况,小人就不太清楚了。”掌柜地笑道:“少监请。”

  掀开帘子,一只脚跨了进去,秦泽却僵在了那里,因为屋子里,还有另外一个人。

  他疑惑地回过头,看着掌柜。

  “秦少监请进来说话!”许勿言站了起来,拱手道:“在下许勿言,萧计相家的管家。”

  秦泽顿时脸色一变,看着一边仍然微笑着的掌柜,咬着牙道:“这是什么意思?”

  掌柜笑道:“少监,许管家只是想问几句话而已。”

  “要是某家什么都不想说呢!”秦泽冷然道。

  许勿言嘿嘿一笑,大模大样地坐了下来,打开了桌上的一个盒子,从内里拿出了一枚龙眼大小的香丸,看着秦泽笑道:“都说庞贵妃现在在后宫独得官家恩宠,大家都奇怪得很,万贵妃不论才情还是容貌,可都算不上最拔尖的,可这两年却是平步青云,从一个普通的嫔妃一路直升到贵妃,仅次于皇后,这是为什么呢?”

  秦泽看着许勿言在手里转动着的那枚香丸,脸色变了又变。

  许勿言放下香丸,盯着秦泽道:“秦少监,要是我得不到消息,我相信这东西,很快就会出现在皇后的跟前,到时候,贵妃只不过是受到冷落,你,恐怕就要去城外的化人庄走一遭了吧?”

  大冷天的,秦泽脸上竟然冒出了汗水,好半晌,才咽了一口唾沫:“你想知道什么?”

  “少监这就是明知故问了!”许勿言脸色一沉:“我家学士如今到底是一个什么状况?”

  “我不知道!”秦泽大声道。

  “你回答得太快了,而且声音太大了!”许勿言深吸了一口气:“少监,看来我们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再见!”

  许勿言抬脚便走。

  走过秦泽身边的时候,秦泽却是一把拉住了他,许勿言转头看着他,秦泽脸色涨红,犹豫半晌,这才靠近了许勿言,声音低得像是蚊虫一般地道:“萧计相,已经去了。”

  虽然早有预感,但当真听到秦泽这么一说,许勿言仍然是身子僵硬,好半晌才道:“怎么没的?”

  “具体不知道,宫里管得也极严,也就是大貂档权功才清楚,我们这样的,也就是知道个一鳞半爪,这还是官家在贵妃那里不经意间说出来的,并不详细,只是知道萧计相似乎死得很惨,贵妃还叹息了好一阵子呢!”

  许勿言僵硬的身子缓缓放松了下来,垂下头,两滴泪珠啪地掉落在了地上。

  “秦少监,谢谢你了,你走吧!”

  “许管家,这药?”

  “你拿走吧,不会有别人知道这件事情的,以后我们或者还有很多事情要借重贵妃呢。”许勿言道。

  秦泽上前一步,取了桌上的药盒,放在鼻间用力嗅了嗅,这才揣进怀里,慌里慌张的出门而去。

  “许管家,接下来怎么办?”掌柜的走了进来,问道。

  “告诉慧远和尚,消息确认,准备撤退!”许勿言咬着牙道。

  内宫大门,秦泽向着守门的班直出示了自己的令牌,刚刚踏进宫城,便看见一个人正站在城门不远处,背负着双手看着他。

  “大貂档!”他惊叫了起来。

  权功慢慢地走了过来,上上下下地打量了秦泽半晌,这才笑着道:“秦少监,我们要好好地聊一聊了。”

  秦泽只觉得浑身发软。

  第三百零七章:必须要走

  萧旖静静地站在后花园的池塘边上。

  萧家的园子,不是一般的大。便是这个池塘,也足足有亩许大小。

  这些天雪一直在下,园子里到处都是积雪,竟是将原本的径道也给遮盖得看不见了。萧旖一路行来,却是留下了长长的一行脚印。

  园子里本来不应该有这么多积雪的。要是以往,家里的仆人差不多会将园子里的积雪打扫得干干净净,就算有时候想留些雪趣儿,但道路是一定会清理出来的。

  可是现在,家里却是没留下多少人了。

  原本家里的那些来自军队的护卫,相当一部分人跟着萧诚去了黔州,剩下的那一些,在萧禹出事之后,许勿言立刻便在禀明了韩大娘子之后,差不多便都遣散了。

  剩下的,当真都是一些老弱病残无处可去的人了。

  不过萧旖知道,走的那些人,并不是真走了,而是被许勿言安排了另外的去处以作为后手。

  虽然裹着厚厚的裘衣,但脸庞依然冻得通红,风吹过园子,穿过竹林,呜呜的声音,显得特别的萧瑟,被吹起的雪粉打在脸上,有些隐隐作疼。

  萧旖觉得特别的孤单。

  大哥虽然一直不在家,但有二哥在,啥事儿也都用不着她操心。

  二哥虽然是一位男子,但心却比女子还要细腻,什么事儿都替自己安排得明明白白。二哥后来去了黔州,萧旖好长一段时间极不习惯。

  不过家里仍然有爹爹在。

  萧旖仍然是那个可以看书写字吟诗写文章的无忧无虑的姑娘。

  突然之间,爹爹就不在家了。

  前几天,娘也病倒了。

  骤然之间,萧旖便觉得,自己该长大了。以前有父兄撑在自己的头上,而接下来,只怕便要由自己来当家作主了。

  别看娘出身大家,平时看起来也是极有见地的一个人,但萧旖却知道,这些东西,都是自小培养而来的一些习惯。论起管理一个家,经营家里的生意,那娘的确是一把好手,但这些都是对内的。

  一旦外部真有了什么事情,娘还真没有什么主意。

  就像现在一般。

  娘是聪明的,或许她已经猜到了什么,只是她不愿意承认而已。

  要不然,这场病怎么来得这样突然,这样的凶猛?

  身后转来了轻盈的脚步声,萧旖没有回头,她出神地看着池塘那透明的冰面之下,一尾金色的鱼儿摇头摆尾地游来游去,不时拿喙碰触着冰面,那双眼睛,似乎正在看着萧旖。

  以前萧旖经常站在这里喂这些鱼儿,或者这些鱼儿已经认得她,想要游上来接受她的投喂,但却有一层透明的屏障,挡在它们的面前。

  “三娘子!”隔着数步,吴可停了下来,躬身道:“兵部那边传来了消息,京畿路郑雄的兵马,已经被下令转往陕西了。还有河东路,秦凤路的兵马,也准备向陕西路移防,文书已经送出去了。”

  萧旖身子晃了晃,本来冻得通红的脸庞,瞬间便血色褪尽。

  “还有,三娘子。”吴可抬头看了一眼萧旖,有些担心地向前跨了一步,“枢密院里的朋友传出来消息,张超有可能已经离开了汴梁。”

  萧旖抬起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

  泪水却是从眼角滑落了下来。

  已经不大需要其他的佐证了,吴可带回来的消息,基本上已经证实了一件事情。

  爹爹已经不在了。

  京畿路,秦凤路,河东路的兵马,都在往陕西路移动。而陕西路现在已经不再是大宋的边境了。自从李续被萧定干掉之后,陕西路就再也没有外敌能威胁了。这也是朝廷为什么把陕西路上的兵马,大量地调往河北路的原因所在。

  毕竟在河北路的边军伤亡殆尽之后,陕西路上那些与李续李度兄弟干过仗的军队,总要比没见过世面的汴梁周边的军队要强一些。

  而现在,朝廷突然大举往陕西路调军干什么?刚刚从河北回来的张超又去了陕西,什么样的事情,需要张超去陕西?

  防得是谁?

  当然是自家大哥萧定。

  为什么要防着大哥?

  这里头藏着的理由已经不言而喻了。

  又有脚步声响起,不用看,萧旖便知道是许勿言回来了。往日那总是从容不迫的脚步声,今天却显得有些慌乱,轻重不一,甚至有些踉跄。

  许勿言的确是踉踉跄跄而来。

  在外头,他还努力地保持着镇静,但进了家门,就再也绷不住了。

  萧禹,比他还小着十来岁呢!

  说萧禹是他看着长大的,也不为过。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送走了老太爷萧鼎,现在居然又送走了萧禹。

  萧禹跟他说过,要给许勿言养老送终,还承诺过等许勿言过世之后,一定会把他葬在萧家的族墓之中。

  可现在,这个生龙活虎的人,突然间就没有了。

  “老管家!”吴可叫了一声。

  许勿言抽了抽鼻子,没有应声,默默地走到了萧旖的身边。

  “有了确切的消息?”一双泪眼看向许勿言,却又还抱着万一的希望。

  “没了,大郎没了!”心情激荡之下,许勿言不禁又叫起了多年之前他对萧禹的称呼:“宫里的人说,大郎死得很凄惨!”

  萧旖死死地咬着嘴唇,先前还有眼泪流下来,这一刻,却是没有一滴泪掉下来了。

  “三娘子,哭出声来,别憋在心里!”许勿言哽咽着道。

  萧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摇头:“我不哭,现在不是哭得时候,便算要哭,我也得等到见了大哥,或者是二哥。许爷爷,我们必须马上走,离开汴梁。”

  “不错,得马上离开汴梁!”许勿言用力地点了点头:“学士死在了朝廷手中,接下来不管是大郎还是二郎,都不会与朝廷善罢干休的。我们还留在汴梁的话,便会成为朝廷手里的武器,他们会用我们来威胁大郎,二郎。”

  “是的!”萧旖道:“大哥和二哥他们有很多的选择,但是我们如果落在了朝廷的手中,他们的选择就会减少。”

  “外面的事情,老奴会安排,家里的事情,三娘子便要你操心了。”许勿言道。

  “娘那里,我会去说!”萧旖点头道:“消息,也要马上送出去,用最快的速度送到大哥二哥那里,必须要抢在朝廷前头,万万不能让大哥二哥被他们骗了。”

  “我来见三娘子之前,已经安排下去了。大郎二郎那边,各有三拨人,沿不同的路线出发,既然出了这样的事情,想来朝廷那边必然会封锁消息,断绝交通,我们家,只怕也早就被盯得死死得了。三娘子,我们去了,家里这边得抓紧时间,外头一准备好就走。别的人都不带了,就是夫人和您。”

  萧旖点了点头:“许爷爷你们小心,现在外头,看起来平静,只怕早就杀机暗藏了。”

  看着许勿言与吴可两人渐渐走远,萧旖一直强忍着的眼泪,终是像决堤的河水一般奔涌而下,她慢慢地蹲了下来,头埋在膝间,双手抱着膝头,呜咽起来。

  热泪坠下,地上的积雪被砸出了一个个的小坑。

  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萧旖终于是站了起来,擦干了眼睛,用力地揉了揉脸郏,再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让自己如同火焚一般的内心,稍微地清冷了一些。

  一路走入内室,挥手让屋里的嬷嬷丫环都退了下去,她撩开了幔帐,坐到了床沿之上,看着躺在床榻之上的韩大娘子。

  “娘!”萧旖轻轻地叫了一声。

  韩大娘子的两眼有些无神,看着萧旖,喃喃地道:“小幺,你爹他,是不是没了?”

  萧旖伸手,紧紧地抓住了韩大娘子的手。

  看着咬着嘴唇,脸色苍白却一言不发的萧旖,韩大娘子顿时明白了过来,她放声大哭起来:“是真的吗?许管家打听到消息了吗?会不会是错了,会不会只是你爹病倒了?”

  萧旖将韩大娘子的手紧紧地拢在自己的手中,硬着心肠道:“娘,爹没了,你想大哥、二哥也没了吗?”

  韩大娘子的哭声骤然停止,“你大哥二哥好好的……汴梁的事情,关你大哥二哥什么事情?”

  “娘,朝廷在向陕西路大量调兵,张超张太尉已经往陕西去了!”萧旖道:“爹爹没了,而且是死在朝廷手里的,他们怕大哥因此造反。”

  “造反?”韩大娘子一个激凌,霍地一下坐了起来,慌乱地摇着头:“不不不,你大哥不会造反的,不会的。”

  “如果爹爹的死讯传到了大哥那里,大哥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我们并不知道!”萧旖道:“娘,你一直不太管外头的事情,可能并不知道,这两年来,朝廷已经非常猜忌大哥了。大哥现在治下的区域有多么广袤你知道吗?大哥手下有多少虎贲之师您知道吗?而且这两年来,大哥并不太理会朝廷的命令,陕西路安抚使兰四新的命令,根本就过不了横山。”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娘,我们一直都是朝廷的人质。以前有爹爹在,大家还能维持着表面上的和气,现在爹爹没了,而且死得不明不白。”萧旖停顿了一下,终是没有把萧禹还死得很凄惨这件事情说出来,她不想让母亲脆弱的心灵再受到任何的刺激。“所以,我们不能落在朝廷手里,如果大哥真反了的话,说不定到时候我们娘儿两会被朝廷捆起来放到两军交战的阵前,用来威胁大哥呢!”

  “你大哥真会……”韩大娘子迷茫了,从小就受到的教育,让她委实有些无法接受这样的可能。

  “为什么不呢?”萧旖杏眼圆睁:“难道让他们杀死了爹爹之后,还让我萧家其余人也乖乖地自缚起双手,送到他们手里,让他们再杀吗?娘,你想大哥也被他们关到诏狱之中,然后也死得不明不白吗?”

  “当然不!”韩大娘子大叫了起来。

  “是啊,娘,我们不能任由他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们得离开汴梁!”萧旖道。

  “去找你大哥吗?”

  “只怕现在我们根本就没有法子去大哥那里!”萧旖摇头道:“但是我们得离开汴梁,让他们找不到我们才行。”

  “我,我们马上走!”韩大娘子有些慌乱地翻身下床,四处去寻自己的衣物。终于找到了外裳,韩大娘子胡乱地套在了身上,穿了一半,却猛然停了下来:“只怕,只怕我们无法离开。”

  “明着走自然是不成的了。”萧旖道:“但是二哥当年在汴梁还留下了一些人手,现在许管家正在安排,等许管家那里安排好了,我们就能走。但这一路之上,肯定有许多的辛苦,所以娘,我知道你现在很伤心,很难过,我也一样,但我们都得坚强起来,为了大哥、二哥,为了小靖儿,您也得把身体快快地养好。”

  韩大娘子点了点头,却又终是忍不住如潮水一般再度袭来的悲伤,仆倒在床榻之上,哀哀哭泣了起来。

  禁宫之内,权功拿起一枚香丸,放在鼻间细细地嗅着,他的对面,少监秦泽虽然坐在椅子上,但整个人却在瑟瑟发抖。

  “这香丸,居然有这样的功效?”权功很是好奇。

  “小人,小人不知道!”秦泽声音颤抖。

  虽然从级别上来说,他只不过差了权功一级,但从权利、地位上来讲,两人相差就天差地远了。简单一点来说,权功要弄死秦泽就如同捏死一只蚂蚁一般容易。

  “这么说来,天香阁与萧家也有关系了?”权功放下了香丸,道:“难怪,难怪萧诚一去了南方,天香阁的东家便呆在江南不回来了。秦泽,你知道你把萧禹死了的消息透露出去意味着什么吗?”

  “我,我……”

  “官家、首辅他们为了隐瞒这个消息,费了多大的劲啊,想不到却毁在你的手里。”权功叹了一口气站了起来:“你知道这么一来,我们要多出多少事来吗?万一这消息提前走漏了出去,便说是你了,便是庞贵妃,只怕也得吃挂落。”

  第三百零八章:蚕食

  风卷起地上的雪籽,打在盔甲之上,叮当作响,天阴沉沉的,明明现在应当是晌午时分,但看起来却像是马上就要黑了。那一层层厚厚的云彩,似乎一伸手便能接触到。

  两支兵马,却在这样的天气之下,在雪原之上对峙着。

  两支兵马人数看起来相差甚大,背北面南的那一支黑压压的一眼望过去,几乎看不到边际,只怕有数万人之众。而另一支,却似乎只不过三五千骑而已。

  不过细细看来,人数多的那一方,却是夹杂着无数的老弱妇孺,现在那些人,正惶乱地赶着马车,牛羊向着更北方逃窜,只有几千大概是精锐的部族武装,才拦在敌人的前面。

  这支正在逃窜的部族是辽国治下的一个阻卜人部族。

  而他们很不幸地惹了一个他们不该惹的人,大宋西部行军总管萧定萧长卿。

  北阻卜部大族长磨古思现在知道他是上了辽国西京道总督耶律环的大当了。

  这世上,哪里有天上掉馅饼儿的事呢?

  耶律环凭什么就把这大片的肥美草原送给自己牧养羊群呢?

  现在磨古思知道了,因为在这片肥美草原的另一边,居住着一条饿狼。

  可是磨古思却也知道,自己无法责怪耶律环什么。因为来之前,耶律环可是跟自己说过了这件事,说起黑山之下的宋军很是凶顽,屡次犯境。

  被这大片地盘晃花了眼睛的磨古思,没有把耶律环轻描淡写说的这件事放在心上。那个时候,他因为被西阻卜部落击败,正惶惶然如丧家之犬,急需要一块地盘来休养生息。再说了,宋军能有多凶悍呢?

  磨古思不是瞧不起宋军,他曾经被辽皇征召与宋军作战过,宋军的步卒的确是很不错的,但对于来去飘忽,一击不中即刻远遁而去的骑兵,一直没有太好的办法。

  宋军的骑兵不太够。

  即便是那些有限的骑兵,单独作战也毫不足惧,完全就是一盘菜,他们只有与宋军的步卒结合起来,才能发挥出威力来。

  再说了,磨古思也打探清楚了,黑山之下,宋军只不过驻扎了一个营的步卒,修建了一座来去不过百来步的小土城。

  这个被萧长卿命名为西受降城的小土城,同时也还兼带着交易市场的作用。

  不管是契丹人,还是阻卜人、奚族人、回鹘人,都可以在这里自由交易。

  当然,在这里交易,都是要给受降城里的宋人上税的。

  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去攻击西受降城。

  可是那市场里面的东西,当真是惹人眼红啊。

  特别是当他知道了交易市场里运来了堆集如山的粮食、盐巴、布匹等草原硬通货的时候。

  宋人太狡滑了,与他们做生意,阻卜人总是被他们欺骗。

  抢,是一个更为划算的事情。

  那个交易市场是那样的庞大,虽然依托着西受降城而建,但毫无防范力量。那些商人,似乎很相信没有人敢于动他们。

  磨古斯得手了。

  几乎没有费多大力气。

  那一营五百宋军,更是连受降城都没敢出,眼睁睁地看着城外交易市场里的商人以及他们的记卫被击杀,东西被抢走。

  磨古斯发了大财。

  但也就此招来了厄运。

  大宋西军行军总管萧定就此盯上了他。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搞清楚,但这位西军总管麾下的骑兵却多得很。

  对方不但骑兵多,而且装备好,更是极为凶悍。

  对方的骑兵队伍是一个大杂烩,不但有宋人,但更多的是党项人,吐蕃人,回鹘人,回纥人,奚人,甚至还有他们阻卜人。

  明明看起来是一个拼凑起来的队伍,但他们的战斗力却又是那样的恐怖,与他们面对面的硬刚了一次之后,磨古斯就再也不想与他们正面作战了。

  因为交战的时候,他似乎看到了让他永远也不敢招惹的一支部队,辽国皇帝的亲军,皮室军。

  这支自称为铁鹞子的敌人,战斗力丝毫不逊色于皮室军。

  耶律环把他骗过来,不过是在他与萧定之间竖立起一道屏障而已,那个老不死的家伙,就是拿他在当挡箭牌。

  打,打不赢。

  逃,逃不脱。

  讲和,赔偿,人家都不理会。

  当磨古斯知道了萧定是如何对付那支在西受降城中眼睁睁地看着商人被杀,市场被抢的部队之后,他彻底绝了任何与对方讨价还价的心思,一门心思地逃跑。

  那支只有五百人的步卒,在面对数千人的骑兵之时,选择坚守城池,在磨古斯看来,是一个明智的选择,因为他们如是出城,必然会在自己的攻击之下全军覆灭。

  但萧定明显不是这样认为的。

  该营营将,被处死,脑袋就挂在已经变成废墟的交易市场之上。

  其它士卒、军官实施抽杀令,十人之中,抽出一人就地斩首。

  五十个脑袋,与他们的营将一起,成了那片废墟之上的装点。

  杀他们,是正军法。

  是因为他们不能保护那些交易市场中的商人。

  萧定认为,一支军队,必须要保护自己辖下的百姓。这些商人,不管他是从哪里来的,只要他交了税,那他们就有保护的责任。

  绝不能因为敌人势大,就畏缩不出,坐视麾下子民被人屠杀,财产被人抢掠。

  这些人,如果战死,他们将会获得至高的荣誉,他们的家人,将会受到妥善的照顾,他们的亲人子弟,将会得到优先进入铁鹞子,步跋子的机会。

  这支战营剩下来的人,成为了撞令郎。

  一支在战场之上率先发起冲锋的敢死队伍。

  撞令郎的战死率在西军之中排名第一。

  那里最危险,他们就会出现在哪里。

  他们要用自己的鲜血,来洗涮自己身上的屈辱。

  十战过后,活下来的人,才能重新回到步跋子或者铁鹞子中,当然也可以选择退役。退役之后,仍然可以享受到平常人的待遇。

  西军的战斗力,除了良好的装备,丰厚的奖赏,军人享有的地位极高加成之外,另外就是这些严苛之极的军纪。

  宁可战死,绝不逃跑。

  伤在前胸是英雄,伤在后背是狗熊。

  与这样一支军队,磨古斯五战五败。

  到得现在,他也算是明白了,耶律环是利用他来当挡箭牌,而对面的萧定,又何尝不是在利用自己来侵占辽人的地盘呢。

  现在萧定追着自己已经过了黑山上百里了,算是已经深入了辽人的地盘,但他仍然死追不放,理由很充分。

  如果对方真要彻底击溃自己,早就可以下手了。但他们偏偏赶鸭子一般地将自己赶到了这里,自己带着这么多的部族家眷,根本就跑不过对方的军队。

  现在,或许是最后的时刻了。

  萧定的深入,或者让耶律环赶到了威胁,他已经开始动员军队了。

  自己只要再顶两天,说不定就能绝对逢生。

  磨古斯盯着对面的铁鹞子,眼中露出了狠戾之色。

  在他的对面,萧定也觉得差不多了,再往前,估计就会惹来耶律环的大举反击,现在的便宜,已经占得差不多了。

  辽人对于领土的概念并不很强,或者这跟他们的疆域太过于广阔的缘故有关。

  萧定准备在打垮了磨古斯之后,在这里再修一座土城,就命名为中受降城。然后再在这里立一块界碑。

  以后耶律环大举打来,自己打不过可以撤退。不过中受降城矗立在这里,界碑立在这里,往后自己就有充足的借口再打回来收复失地。

  至于修城所需要的人手嘛,眼前不就有数万阻卜人吗?

  正好利用起来。

  他的手轻轻地抚摸着腰间的长刀。

  木雕的刀鞘很是古朴,看不出任何的特点,刀拔出来,黑沉沉的也毫不起眼,但只有拿过那柄刀的,才知道那刀有多重,只要见过那柄刀的人,才知道这把刀是何等的锋利。

  胯下的浮光兴奋的低低的嘶鸣起来。

  这匹马,本来是萧禹的。

  后来被萧旖骑着逃出来,便落到了萧定的手里。

  这是一匹真正的万里挑一的好马,养在萧家的后院里,当真是浪费了它的才能,上了战场之后,浮光的天赋异禀便一下子暴露无遗。

  它就是所有战马的王。

  只要浮光在冲锋,即便是那些失去了主人的战马,也会跟在它的身后,向敌人发起冲击。

  “辛渐,率一千五百骑,左翼包抄!”

  “周焕,率一千五骑骑,右翼包抄!”

  “本将,率两千骑,逢中直进。”

  呛的一声,萧定抽刀出鞘,戟指前方。

  “遵命!”

  两员大将齐声领命,各自拨转马头,向着本部驶去。

  片刻之后,蹄声隆隆,两队骑兵绕了一个弧线,向着远处的北阻卜部冲锋而去。

  “出击!”萧定一声令下,两腿一夹战马,浮光兴奋地唏律律一声叫,四蹄发边,向前窜了出去。

  浮光的起动速度远超一般的战马,这也经常让萧定亲自率队冲锋之时,他常常会孤身一人冲在最前头,经常会遇到一般将领不会遇到的危险。

  萧定是艺高人胆大,丝毫不惧,但他的麾下可不这么看。

  到后来,张元甚至给所有的将领下了命令,要是再让他发现萧定一人冲锋在最前方,回来之后他就会重重地处罚该部队的将领。

  萧定更喜欢使用骑军,便是因为率领骑兵冲锋的时候,他可以冲在最头里。

  要是麾下有大批步卒的时候,那就行不通了。那个时候的萧定,必须立定在他的中军旗下坐镇指挥。

  像今天这样的冲锋厮杀,萧定已经很久没有尝试了。

  作为西军总管的他,凡事冲锋在前的时候,离他其实已经越来越远。

  军号声,呐喊声,战马的嘶鸣声,甚至是敌人的吼叫声,都让萧定兴奋无比。

  “杀呀!”在双方交接的那一霎那,萧定舌绽春雷,怒吼一声,手中锋刃,斩断了对手的长刀,顺带着割开了对方的咽喉。

  不深,刚好切断喉管。

  足以致命就好了。

  由萧定亲自率领的铁鹞子如同烧工的火钳插到了豆腐里,势如破竹一般地剖开了北阻卜人的军队阵容。

  北阻卜人这一次发挥出了比前几次要强得太多了,因为他们也知道,这一仗要是再输了,他们就将输掉一切,他们的妻儿老小,就在他们的后方。

  他们并死地阻击着铁鹞子的攻击。

  不过勇敢,勇气并不能弥补装备上的差距,不能弥补战术上的差距,不能弥补军纪上的差距,当作战的人数差不多,但一方与另一方相比各个方面都落在下风,那失败,也就是时间上的问题。

  骑兵作战与步兵作战相比,赢得更快,当然,也输得更快。

  从饷午后开始,不过一个时辰,磨古斯的北阻卜军队便全线崩盘。

  夜色渐渐落下帷幕,磨古斯逃走了,带着最后一点点核心精锐狼狈而逃,抛下了他的部族。

  超过两万北阻卜人落在了萧定的手中。

  一排排精壮的阻卜男子被反剪着双手捆了起来跪在地上,在他们的后方,是更多的老弱妇孺。他们或跪或坐,紧紧地依偎在一起,脸色麻木,双眼无神。

  他们知道接下来他们的命运如何。

  大草原之上,失败一方的一切,都将为胜利者一方所拥有。

  “总管,还是老规矩,十杀一吗?”辛渐正坐在一具死尸之上,用一块兽皮用力地擦拭着他的铁锏,见到萧定走了过来,一跃而起笑问道。

  “不,这一次不杀,因为我要在这里建一座新的城池!”萧定道。

  辛渐笑了起来:“跟西受降城一般?”

  “当然!”萧定点头道。

  短时间内,当然不可能建一座真正的城池,特别是在这样的天气之下。当年的西受降城,最初建成的时候,就是一个土围子堡垒,勉强塞进去四五百人。后来在西军站稳脚跟之后,才慢慢地一点点扩充到现在的规模。

  现在这座城池,当然也是如此办理。

  用萧定的话说,就是一点一点地蚕食西京道的领土。

  耶律环一直都觊觎着黑山之下的肥美土地,在李续时代,耶律环就是在一点一点地蚕食黑山下的牧场,不过现在却是反了过来,轮到萧定今儿一块,明儿一块的吞食着耶律环的地盘了。

  现在离开黑山已经上百里了。

  萧定并不打算大规模驻军,但象征性的东西,还是要弄一个的。

  以备他日,师出有名。

  第三百零九章:恼火

  一株曾经枝繁叶茂的大树,如今却只剩下了不多的光秃秃的枝丫,而且还乌七麻黑的。碗口粗细的主干已经被烧毁了大半。萧定站在树下,仰头打量着这株树。

  “总管,这里是个好地方。”辛渐走了过来,站在萧定的身边,笑道:“总管准备把中受降城的城址就定在这个地方吗?”

  萧定点了点头,“这处地方是这附近唯一的一处高地,距离水源也近。”

  踩了踩地面,接着道:“城里挖几井出水也容易。”

  “那就定在这里!”辛渐道:“可惜了这株树,龙爪槐能长得这么大可真是不容易的。”

  萧定一笑拔刀,双手紧握刀把,叱喝一声,斜举大刀,用力劈下,顿时将那烧枯了的大树一断为二,只剩下了半人高的一个树桩子。

  “没有伤着根,冬去春来,自然又会发芽,生枝,开花,散叶!中受降城,就以这株树为中心建设。”呛的一声,萧定还刀入鞘。

  “总管,城中有木,这是一个困字啊!”辛渐摇头道:“这个兆头可不大好。不如退后几十步建城如何?”

  萧定斜睨了他一眼:“你也信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辛渐,就算真有,我们也要让这株树奋力生长,直至刺破围城,刺破天际。人定胜天,没有什么是一刀解决不了的问题。”

  辛渐倒也是被萧定激出了满腔的豪气,大笑道;“总管说得对,倒是我矫情了,我们这样的人,有什么可忌讳的?”

  “这才是横马持刀,纵横无敌的铁鹞子统领嘛!”萧定道:“今晚我大帐就立在这里了。”

  他回头看着身后的亲兵。

  亲兵应了一声,转身飞快地离开,片刻之后已是与同伴牵了几匹驼马过来,卸下上面的东西,快手快脚地搭起了帐蓬。

  “总管,那您歇着,今儿个晚上,轮到我警戒。”辛渐拱手道。

  “行,小心着点,耶律环可不是善茬,不能掉以轻心,我们与阻卜人的这场大战,只怕是他预料之中的事情,说不定他的部队,就在附近什么地方藏着呢!”萧定道。

  “要是能被他袭击,我们还是铁鹞子吗?”辛渐傲然道。

  一夜无话。

  第二日,就在昨天的战场之上,无数阻卜人开始在铁鹞子的监视之下开始了建城的工程。

  说是建城,其实也就是建一个大一点的土围子。

  但在这样的天气之下,以阻卜人手里的工具以及他们可怜的建设水平,这项工程仍然是极其艰巨的一项工作。

  但这并不在萧定的考虑当中。

  阻卜人是他的敌人,对于敌人,他从来都没有怜悯之心。

  天空之上传来了清亮的鹰鸣之声,萧定抬头,冷眼瞧着天上那只盘旋不去的老鹰,呵呵一笑,却也懒得理会。

  耶律环肯定就在附近。

  这些老鹰,他又不是第一次遇见。

  对付这些畜牲的法子,以前他的经验就丰富得很,甚至有很多的法子欺骗这些扁毛畜牲,不过这些都是过去实力不足的时候的事情了。

  现在,他的手下带着五千铁鹞子,已经用不着耍这些小手段了。

  耶律环就算知道了他在这里,那也要看他手里的实力的。

  在这样的天气之下,耶律环能聚起多少兵马来找自己的麻烦?人少了,那是给自己送人头,这样的事情,耶律环过去做过好几次,早就学乖了。招集大量的军队?他招集得起来吗?耶律环舍得这样大笔的投入吗?就算他舍得,真有数倍于己的骑兵来找自己的麻烦,自己当然就是跑了。

  耶律环什么也得不到。

  这样白亏的仗,耶律环是绝对不会干的。

  耶律环伸臂,鹰从空中俯冲而下,落在他的手臂之上,伸手从皮袋子掏出一根肉条,塞给了老鹰。

  “阻卜人正是没用啊!”耶律环有些丧气,花白的胡子一翘一翘的,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这么快就被萧定给打垮了,他们要是多坚持个一两天,我们赶来,形式可就翻天覆地了!”

  耶律环身边的众多将领,也都是一脸遗憾的模样。

  西京道总督耶律环可不是废物一个。

  从他诱惑北阻卜部落去到黑山脚下放牧的时候,便已经在筹划着今日之事。

  萧定猜得的确不错。

  耶律环不会召集大规模的军队来与萧定决战。因为萧定不会给他决战的机会。大规模的军队出动,耗费太过于惊人,如果捞不到足够的收获的话,耶律环可没办法给手下的那些悍卒们交待。

  西京道的那些汉人世家以及各部族,跟他耶律环更多的是一种合作的关系。

  不能大规模的召集附从军队出战,但萧定又咄咄逼人,老是骚扰西京道,从西京道的身上薅羊毛,耶律环自然也不乐意。

  于是这样的一个计划便出炉了。

  在耶律环的计划之中,只要阻卜人能缠住萧定一天时间,他就能率领自家的军队赶到,那个时候,与阻卜人做过一场的萧定自然不会再是自己的对手。

  耶律环什么都算准了,唯独没有算准的是阻卜人的战斗力。

  当然,这一次他也没有算准,萧定竟然亲自来了。

  像这样的战事,身为西军总管的萧定,是不用自己出场的,以前的那些战斗,都没有看到萧定的影子。

  有萧定的铁鹞子,与没有萧定的铁鹞子,战斗力还是极有差别的。

  “走吧,回家!”耶律环挥了挥手。

  “总督,我们有五千大军,萧贼也只有五千人,而且他与阻卜人打过了一场,必然敢是损耗不小的!我们有机会!”一员大将道。

  耶律环扫了他一眼,道:“如果萧定实力不足,他就会逃,我们在后头咬着追吗?追不上怎么办?如果萧定实力还够,与我们死干一场,就算我们能打赢,这里的五千人马,还能剩多少?铁鹞子的战斗力你们是领教过的。”

  听了这话,众将都是默然。

  这五千人,是耶律环镇压西京道的根本之师,要是与萧定拼个两败惧伤或者说是来个惨胜,对于萧定来说,还真算不了什么。只要他回去了,用不了多长时间,便又可以组建一支铁鹞子,但耶律环要是没了这五千精锐,回去之后,只怕西京道的总督马上就要换人了。

  五千辽骑掉转马头,向着大同府方向奔去。

  很久之后,在远处的高地之上,一堆好像石头一样的隆起突然动了起来,然后一个人形生物站了起来,用力地抖动着身上的积雪,终于露出了真容。

  看着远去的滚滚雪尘,那人龇牙咧嘴地笑了起来,一扬手,一支响箭射向了天空。

  片刻之后,数骑自远方奔来迎上那人。

  翻身上了一匹空马,一群人向着萧定所在的方向驰去。

  危险解除。

  “总管,荆王殿下输了!”刚刚飞马而来的信使,带来了一个让萧定黯然失色的消息。“荆王殿下,自焚于禁宫之前,广信、信安、安肃等边军最后的种子,也在汴梁被彻底地消灭了。河北边军,没有了。”

  很明显,来报信的信使,也是出自河北边军,说出这话的时候,带上了明显的哭腔。

  现在西军最基本的底子,就是以前的广锐军,同样也是属于河北边军。

  那些曾经与广锐军并肩作战的军队,现在已经不存在了。

  萧定默然地大口地喝着酒。

  二弟一直以来就不看好荆王,认为荆王过刚易折,同时他也认为荆王只可为将,为帅,却绝不可为王。

  所以一直以来,二弟都在想法设法的让萧氏远离荆王殿下。

  自己到西北,便是二弟一力运作的结果。

  可是作为荆王最为嫡系的部下,萧定还是满心希望着荆王能够获胜,为此,他还专门派人为荆王送去了西军最犀利的武器。

  说起来这件武器的制作方法还是二弟弄出来的。因为制作艰难,而且极易出事,产量一直很低,为了帮助荆王,萧定把一年多的全部的产量,都拿去给了荆王。

  可是失败,还是来了。

  “西军还是,广锐军还在,河北边军就在!”将酒壶重重地掷在地上,萧定冷冷地道。“你说朝廷还关着我阿父?”

  “是!”信使点头道:“而且还派来了御史中丞崔昂,张长史说,这崔昂来,必然是想请总管您回汴京的。”

  “崔昂!”萧定从牙齿缝里吐出了这两个字。河北边军,已经毁在此人之手,河北的大好河山,也因为此人而受辽人大肆蹂躏。“他就不怕在横山之中被狼叼走了吗?”

  屋子里辛渐周焕等人都笑了起来。

  “朝廷居然用这等下作的手段来威胁总管!”辛渐不屑一顾,对于朝廷,这位悍将可是没有一丝儿的好感。“也不怕弄巧成拙吗?总管,不若咱们回军之后,去陕西路上走一遭。说起来,那兰四新可是快一年都没有给我们发军饷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周焕也是拍着大腿吼道:“我们灭了李续,平了青塘,现在郑吉华,雷德进的大军正在往西开拓,这两年来,总管替大宋开疆拓土何止千里?他们居然诬陷萧相,威胁总管,当真是让人心寒。总管,不如陈兵陕西,让他们把萧相乖乖地送来,不然,我们就学一学荆王殿下又如何?”

  “好了!”萧定看了几员大将一眼,道:“有些话,在这里说说便罢了,出去都把嘴管紧一些。有些话是能随便乱说的嘛!真按你们说的与朝廷刀兵相见了,我们当真就能讨得了好?不说别的,到时候朝廷不要脸了,把我爹娘妹子往阵前一押,你们说,我该怎么办?”

  众人顿时哑然。

  辛渐很想说总管可以学学刘邦,但看着萧定愤怒的模样,终是没有敢开口。

  总管不是刘邦。

  总管是个重情重义的人。

  也正是因为如此,像辛渐,周焕这些人才这样死心塌地跟着他一路到这西北来啊。要是总管对亲人也这么恨心的话,又怎么能让兄弟们这么爱戴。

  连家人都不爱,还会爱兄弟们吗?

  看着总管的模样,辛渐等几个也觉得有些烦恼起来,这件事,到底要怎样才能做到两全齐美呢?

  “总管,我们还是先回兴灵吧,张长史他们,兴许能有解决的办法!”辛渐建议道。

  萧定点了点头,说实话,一时之间,他还真想不出办法来。

  朝廷派人过来的意思很明显,但他是绝对不能回去的。

  在与二弟的通信之中,二弟说得很清楚,自己不回去,朝廷对萧氏便无可奈何,自己要是回去了,反而是将萧家人置于危险之中,会任由人拿捏了。

  萧家走到现在,已经不容回头了。

  爹爹也真是的,他不是答应了二弟,不与荆王走得那么近了的吗?怎么就在这样紧要的关头,又与荆王站到了一起呢?

  数天之后,西军营建大使陈乔率领两千步卒抵达了中受降城,接手了中受降城的建设以前对这数万阻卜人的管理责任。而萧定留下了周焕带一千铁鹞子暂时留驻这里协助陈乔,自己则与辛渐带着余部,一路向着兴灵而返。

  而此刻,崔昂已经越过了定边城,来到了神堂堡。

  如今的神堂堡,已经从昔日的一个军事堡寨变成了一个军城,扩大了数倍的城池,能容纳数千人进驻,这里成为了横山以南最为繁华的地方,而萧定的亲信李义率三千步卒,一千水军驻扎于此。

  水军,是萧定新筹建的一支部队,如今不过刚刚成形。船不过二十来条,人也不过千来人。但对于这支水军,萧定却看重得紧。因为这是他为未来进攻辽国而准备的。

  再过上几年,他就会拥有一支强大的水军,到了好个时候,陕西路,河东路,河北路,就能利用水路联结在一起,这样调配兵将,物资,可就要比走陆路方便快捷得多了。

  与辽国的决战,那会是一场旷日持久而且全面进行较量的战争,需要一点一点的为自己增加筹码,总是自己多一些,敌人就少一些。

  站在神堂堡上,崔昂的神色变得复杂之极。

  第三百一十章:心惊

  神堂堡是一座单纯的军事城堡,定边城,才是横山以北与陕西路交易的商业中心。但是,真正要论起繁华,神堂堡这个军事城堡周边,比起定边城却是要强得多。

  这是因为当初萧定的广锐军驻扎神堂堡的时候,以神堂堡为中心,修建了四五个屯垦定居点,在广锐军及其眷属离开之后,这里,便归属了从横山移民出来的那些党项人以及附近聚居过来的宋人。

  而从盐州,兴灵之地过来的商人,除了在定边城交易之外,他们还是喜欢住在神堡堂这边,甚至愿意在神堂堡周边买地建房。

  因为这里不但有萧定的三千驻军。

  还有一日比一日修建得更好大的码头。

  船运业在这里也开始慢慢地兴盛了起来。

  “真正想不到,神堂堡如今居然变成了这个样子!”崔昂叹道。

  一边的程圭看了一眼崔昂,道:“崔中丞应当是六年前来过这里吧?”

  “是。”崔昂道:“那时的神堂堡可荒凉得紧。都说萧定是一员虎将,真正想不到他还有治理地方之能。”

  程圭摇了摇头:“这里的很多东西,都是萧二郎当初留下来的。而现在替萧定治现大西北的,是一个叫张元的教书先生。”

  “张元?没有听说过,居然有如此能耐吗?”崔昂惊讶地问道。

  程圭没有说话,默然地看着河道之上,又有一艘船驶进了码头。有船夫从船上一跃而下,拴上绳索,固定好船只,便有一队队的力夫上船,开始将船上的货物卸下来,而在码头之上,早有马车等候在哪里,将从船上卸下来的货物运走,竟是一刻也没有耽误。

  张元,当然很有能耐。

  要不然萧定麾下控弦十万,这么多战士的军饷从哪里来的?

  光靠抢吗?

  那岂能持久。

  如今的萧定只是一门心思地率部征战,开疆拓土,而治理地方,早就交给了张元来打理,再辅之以拓拔扬威,仁多忠等党项人,以及禹藏花麻等吐蕃人,竟是将那广袤的区域治理得井井有条。

  以前,陕西路就像是一个漩涡,不停地将横山以北的财富吸引过来,哪怕是李续想要造反的时候都是这样。李续的兵势很强,但在商业之上,仍然无法与陕西路匹敌。

  但现在,情况已经反转了过来。

  横山以北,不停地在吸陕西路的血,其实不止是陕西路,秦凤路,河东路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这可不是一件小事情啊!

  要知道,大宋能与辽国相峙这么久,其中一个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大宋有钱,有比辽国多得多的钱。

  士兵战斗力不够,那就用钱来凑。

  修更高更坚固的城墙,打造更犀利更坚固却也更昂贵的武器,只要用钱能抵消辽人的战斗力,大宋从来都是不吝投入的。

  在赚钱一道之上,辽人拍马也赶不上大宋人。

  大宋一直给辽人岁币,但宋人毫不在乎。因为这些送给辽人的钱币,绢帛,在辽人手里打一个转,还是要回到大宋人手里的。

  可是现在,横山那边的夷人,居然在商业一道之上超过了大宋人,他们居然比大宋人还会赚钱了。

  看起来只是商业上竞争的失败,可内里头蕴藏的东西,却让程圭这样的人,忧心忡忡。

  西军,已经自成体系。

  他们有自己的庞大的地盘,有自己的工商业体系,制造业体系,他们利用掳掠来的大量奴隶,开垦了大量的农田,灌溉用的渠道越来越长,勾通四方的道路越来越便捷。

  而这些,都是可以转化战为战力的。

  想一想萧定麾下控制的十万大军,想想那些凶狠的铁鹞子,彪悍的步跋子,不要命的撞令郎,程圭就不由自主的咽了一口唾沫。

  这些让人觉得没有一点文化的军队的命名,听说萧二郎当初留下来的,也不知是什么典故,但毫无疑问,这几支军队,现在已经成了大西北能止小儿夜啼的存在。

  崔昂到了京兆府,与兰四新见了一面。对于萧禹被下狱,兰四新倒是欢欣鼓舞的。他跟萧禹倒并没有仇,只不过如今身为陕西路安抚使的他,被萧定羞辱了好几次,至今他任命的兴灵之地的官员,已经没有一个人敢去上任了。

  因为前面胆子大的,已经在横山之中被狼叼走了。

  恨屋及乌。

  所以他顺带着便也恨上了萧禹。

  不过恨归恨,但对于萧定,他同样忌惮不已。

  对于崔昂居然在这样的情况之下敢过横山,倒也是佩服不已。

  在他看来,这样的状况之下,萧禹随时都有可能造反。

  “不可能。萧定的爹娘妹子,以及方绮的一大家子现在都在汴梁,他敢造反,不想要这些人的命了?”崔昂不以为然。

  对于崔昂的自信,兰四新只能预祝他一路顺风。

  同时,还给他推荐了一位同伴,延安知府程圭。

  在这一点上,兰四新还真是为了崔昂好。

  现在整个陕西路上,能在萧定面前说上话的,还能让萧定给上几分颜面的,也就这个程圭程德潜了。

  脚步声中,甲页叮当作响,一员年轻的武将扶着刀大步走上了城楼,走到两人跟前,双手抱拳行了一礼,郎声道:“崔中丞,程府尊,向导护卫,已经都准备好了,二位随时都可以启程。崔中丞是第一回过横山的,一路之上倒是可以慢慢走,不着急,看看风景。”

  “这冰天雪地的,有什么风景看的?”崔昂摇头道:“还是快点赶到兴庆府见到萧总管是正经!”

  这员年轻的将领,正是萧定的心腹,李义。

  今年也不过二十出头而已。

  别看他年轻,资历却是不浅,几年之前,萧定率十骑血拼上四军百余人的时候,李义可就是其中一员。

  听了崔昂的话,李义笑道:“崔中丞,您要是走得快了,到了兴庆府,可见不着我们家总管。总管现在还在黑山那块收拾阻卜人呢!”

  “阻卜人!”崔昂皱起了眉头:“眼下朝廷正在跟辽人谈判,这个时候,还是不要妄起边衅的好,这阻卜人,也是辽人的部属吧!”

  李义眉眼儿一挑,道:“中丞,话不是这样说吧。正因为朝廷在跟辽人谈判,我们这边才要把辽人打痛,打得他们痛苦骨髓,打得他们怕了,朝廷在谈判的时候,才更有底气嘛。也正是因为如此,总管才亲自去了黑山,要不然,区区阻卜人,哪里能劳动总管大驾!”

  话不投机半句多。

  崔昂眼中煞气一闪,正想发作,却又猛地想起眼前的这员武将可不是自己的部属,而且这也是在人家的地盘上,惹急了对方,吃亏的可是自己。

  一边的程圭看着崔昂有些下不来台,微侧身挡在了两人之间,笑道:“李统制,你派的人可靠不?这大雪封山,道路难行,而且横山之中,野狼甚多啊!”

  李义不由大笑起来:“程府尊放心,这横山之中的道路,早就是修得极好了,至于那些很有些嚣张的野狼么,我觉得这么冷的天,他们不会出来。”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李义送瘟神一般地送走了崔昂。

  看着远去的骑队,李义呸的吐了一口浓痰,在雪地之上弄出了一个大窟窿。

  他是真想宰了崔昂这个家伙。

  想起河北边军都葬送在这个人手里,他的气儿就不打一处儿来。

  “统制,干脆让他们也被狼叼走算了!”一边传来一个声音,“这大雪天的,狼可饿得狠了,成群结队的狼袭击一个营地,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这人官太大了,不好叼!”

  “统制,敢情这狼还认官衔呗!”来人哧的笑了起来。

  “野利封,这件事情,咱们还真作不了主。”李义转过头来,看着自己的副将,党项人野利封。这家伙现在也不在头上留那么一撮头发了,倒是学着宋人留上一头浓密的头发然后挽一个发髻。

  “不过我能感觉到统制你心里的杀气!”野利封笑道。

  “即便我杀气再浓十倍,这个人也不是我能动的!”李义叹了一口气:“不过心里的确憋气,这个人,算是我们河北边军共同的仇人。”

  李义说得很对,现在的横山之中,不再是崎岖难行的羊肠小道,而是可供马车行进的大道,除了在一些特殊的地方竖立起了一道道的关卡。

  当然,经常在横山之中叼人的野狼,不但没有出现,在他们越过横山的过程之中,连狼嗥都没有听过一声儿。

  不过出了横山,崔昂的心情并没有好起来。

  因为,他见识到了横山以北的那个世界。

  在汴梁,大家一说起横山以北,大都以为是荒蛮之地,没有王法,没有教化。

  可是现在他看到的,完全是另外一码事。

  一路之上,宽阔的大道,林立的工坊,络驿不绝的人群,虽然操着各种各样的语言,但却融洽相处的场景比比可见。

  虽然大雪覆盖了一切,但是那些随可可见的明显是新建起来一幢幢房屋的村庄以及周边那些良田,都在展示着一个正在蓬勃发展的西北之地。

  而这些地方,还远远不能算是西军的控制中心。

  西军,现在是以兴灵之地为核心向四周辐射其影响力的。

  而最让崔昂担心的则是,他这一路之上,见到的最多的,就是各种各样的大牲畜,牛,马,骡等在大宋算得上是珍贵财产的大牲畜,在这里,太寻常不过了。不论男女老幼,代步的工具,基本上都是马匹。便是一些看起来像是大家闺秀的人,出行之时,居然也都骑着马儿。

  都说萧定控弦十万,只怕还真不假!

  十数天之后,崔昂终于看到了兴庆府的城墙。

  而在这个时候,李义在神堂堡,又迎来了一个新的客人。

  来人是一个残疾。

  只有一只眼睛。

  带着一个黑眼罩的来客在神堂堡翻身下马的时候,整个马儿汗淋淋的不停地吐着白沫,身体也在微微颤抖着,有经验的骑兵一看就知道,这一匹看起来很不错的战马,算是废掉了,能活多久,都是一个问题。

  “我要见李义!”大冬天的,骑士脸上却是汗津津的,一只独眼显得格外的狰狞,看着他身上冒起的腾腾白气以及递过来的一枚刻着萧字的腰牌,值星的军官不敢怠慢,立刻跑去禀告李义。

  看到那枚腰牌,李义像中了箭的兔子一般地跳了起来,在军官瞠目结舌的表情之中,冲了出去。

  李义当然认得那面腰牌,也认得这个独眼的家伙。因为这个家伙也出自广锐军,只不过资格比李义要老得多,在李义还没有加入广锐军的时候,他就因为受伤退出军队而进入到了萧府。李义在汴梁的时候,与这些家伙多有讨较呢!

  “七哥,出了什么事了?”一看独眼男子的的模样,李义吃惊之余,立时也意识到,肯定是汴梁那边出了大事情了。

  “屋里说!”杨七郎抹了一把脸上的汗,道。

  “来人,准备干爽的衣服,准备一大桶热水!”两人并肩往屋里走着的时候,李义大声喝道。

  “学士没了!”一跨进房门,杨七郎砰的一怕关上了房门,看着李义道:“学士被朝廷杀了!”

  “你说什么?”李义整个人如遭雷击,僵在了那里,好半晌才反应过来。“怎么可能?”

  “整个萧府都被监视了起来,亏得在学士被下狱的时候,许管家就安排我们这些人躲了出去,这才能逃出汴梁来送信。”杨七郎没有回答李义的话,而是直接道:“给我准备几匹好马,干粮,衣物,我要去见总管。”

  “七哥,事情已经出了,这个时候,反而用不着着急了,你先歇一歇,休息好了再走,你这个样子,当真赶去兴灵,只怕十条命也没了八九条。”李义道。

  “怎么能不着急?”杨七郎摇头道:“夫人,三娘子他们都还在汴梁呢,得让总管早些拿主意啊!”

  第三百一十一章:罗网

  走出刑室,权功有些厌恶地瞅了一眼双手。

  那上面,沾染着斑斑点点的血迹。

  接过小宦官递过来的毛巾,用劲儿地擦拭着双手,擦完了再伸到鼻间嗅了嗅,眉头仍然没有舒展开来。

  血是擦干净了,但那腥味,却怎么也擦不掉。

  有多少年没有亲自动过手了?

  权功完全已不清了。

  大概已经有十几年了吧?从自己升到了内宫大总管的位置,同时也接掌了皇城司指挥使的位置之后,这种事情,便离自己远去了。

  君子远庖厨嘛!

  脏手的事情,自然有别人去做,自己只需要等着拿到结果就好了。

  但这一次,又破例了。

  这一年多来,官家对自己可是大为不满。

  荆王谋逆,边军进京,萧定在西北为所欲为而且让两边音讯断绝,横山以北到底出了什么事只能靠萧定的奏折……

  更重要的是,萧禹死了,而自己对萧禹怎么死的,也是一无所知。

  所有的线索,都被断得干干净净。

  惊天骇浪正在蕴酿之中,朝廷竭尽全力封锁消息,对于崔昂把萧定骗回京来还抱有最后一线希望。

  一件件一桩桩,官家的怒火正在蓄集。

  如果不是自己跟着官家几十年,从当年官家还是一个普通亲王的时候一直走到现在的情分,只怕官家早就把自己拿下了。

  再也不能犯错了。

  要是这消息再泄露出去而引起西北巨变的话,只怕去先帝陵寝守墓,便是自己最好的下场。

  东城,萧宅。

  昔日灯火辉煌的地方,如今却只有一两盏灯笼孤寂地在黑暗之中闪烁着微弱的光芒。

  过去,即便是夜晚,这条街道之上也是热闹非凡,作为三司使的萧禹,从来不会有真正属于自己的时间,想要见他的人,在街道之上排着长长的队伍。

  许勿言大步走了过来,向着韩大娘子一躬身道:“夫人,该走了!”

  韩大娘子站了起来,在萧旖的搀扶之下,有些脚步蹒跚地向着屋外走去。

  跨出门槛,回望中堂,眼泪便如同决堤的河水一般淌了下来。

  韩大娘子是不想走的。

  可是她又不得不走。

  萧旖只有一件事情,便击碎了韩大娘子所有的坚持。

  父亲为朝廷所杀的消息,正在日夜兼程地送往大西北,没有人知道萧定会做出怎样的决定。如果萧定决定为父报仇而起兵造反,与朝廷对垒沙场的话,您就不担心到时候我们成为朝廷手中的利器呢?

  如果我们被朝廷绑着往两军阵前一放,大哥还能下令让他麾下的将士们发起冲锋吗?

  现在朝廷为什么在我们的家外,放了那么多的人日夜监视着我们,不就是担心我们跑了吗?

  现在的我们,就是朝廷手里一张有力的牌。

  崔昂去西北了,说不准就是利用我们来威胁大哥,让大哥放弃兵权回汴梁。大哥一旦回到汴梁,还能活吗?

  萧旖把萧定这几年来在大西北所做的事情,一件件地说给了韩大娘子听,越听,韩大娘子的脸色便越白。

  从做姑娘开始,韩大娘子就是一个养尊处优只知道享福的人,从来都没有关注过自家的男人们在外头到底是怎么过活的。因为不管是在娘家,还是后来在夫家,家里的男人们,从来都没有让她失望过,忧心过,担心过。

  现在不一样了。

  她帮不了儿子,但也不能成为儿子的负担。

  萧旖说得对,眼下,逃离汴梁,脱开朝廷的掌控,便是对儿子最大的帮助。

  不管儿子做出什么样的选择,那都是他自己的选择。

  “许叔,我们要去哪里?是去大郎那里吗?”院子里,已经站了十数名全副武装的武士。

  许勿言摇摇头:“夫人,现在往大郎那边根本不可能。朝廷在这个方向之上布置了太多的力量,便说是我们,便是寻常的人想要走这条路,也是千难万难,我派去送信的人,如果不是早就布置在外头,也是出不去的。”

  “不去大郎好里,我们去哪?”韩大娘子疑惑地问道。

  “夫人,我们去找二郎!”许勿言道:“往南方,朝廷的防备便要松懈许多。只要我们出了汴梁城,便是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游了。老奴已经安排好了逃亡的路线,夫人不需要操心。”

  韩大娘子点了点头。

  一行人并没有往萧宅外面走,反而是向着内里走去。

  在韩大娘子不解的目光之中,众人停驻在了一间平房的外面,许勿言推开了房门,站在门口,看着韩大娘子:“夫人!”

  韩大娘子跨进门去,赫然发现屋子的正中间有一个地窖,此刻,一具梯子正放在其中。

  “这是干什么?”韩大娘子问道。

  “夫人,这是地道,直通往外面的地道。”许勿言道。

  “地道?顺着这地道我们能逃出汴梁?”韩大娘子有些不信,汴梁有多大,她可是一清二楚的。

  “当然不能!”萧旖接着道:“家里的这条地道,是通往汴梁城内的地下,这些地下通道四通八达,却是能一直通到汴梁城外的。娘,接下来,我们可要在地下走上好些天了。”

  “从地下走?”韩大娘子目瞪口呆。

  “是。”许勿言道:“汴梁的地下,是另外的一个世界,宛如迷宫,那种地方,本来不是像夫人这样的贵人能踏足的地方,但是现在没有办法,唯有从这里走,才能让我们逃离汴梁。路线已经安排好了,在地下,还有接应我们的人。大约需要三五天,我们便能远离汴梁城了。”

  “走吧,娘!”萧旖走到地窖边,率先踏着梯子攀爬了下去。

  片刻之后,一行十余人,已经处身于地下了。

  向前走了十几步之后,光亮便彻底消失了,领头的武士点燃了手里的火把,举在手中在前面领路。

  韩大娘子在萧宅生活了几十年,从来不知道在萧宅的地下,居然有着这么长的一条地道。

  地道的尽头,是一扇包着铁皮的门。

  一名武士守候在哪里。

  “开门!”许勿言吩咐道。

  武士伸手入怀,掏出一枚钥匙,打开了大锁。

  “夫人,走出这扇门,就离开了我们萧宅了!”许勿言有些伤感地看了一眼头顶:“这一去,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也许,这一辈子都不能回来了。”

  韩大娘子哽咽着,人无力地靠在了墙壁之上,呜咽道:“许叔,相公的遗体还在诏狱。”

  萧旖跪了下来,向着诏狱的方向重重地叩了三个响头,直起身子,道:“娘,爹爹的遗体您勿需担心。朝廷现在只想着捂盖子,不敢公开真相,爹爹仍然还是朝廷的大臣,他们不会轻侮爹爹的遗体。就算以后大哥举兵造反了,以赵琐的假仁假义,为了向天下昭示他的仁慈,也不会拿爹爹的遗体怎么样。也许有一天,大哥赢了,自然就能找朝廷讨回爹爹的遗体。”

  “三娘子说得有道理!”许勿言道。“夫人,我们走吧!”

  萧旖站直身子,走过去搀扶起韩大娘子,两人同时迈出了一步,跨过了那道铁门。

  长长的通道之中传来了一阵陈腐的味道,耳边,有水声哗哗轻响。身后,传来咣当一声响,那扇铁门被紧紧地关上了,韩大娘子身子微微一颤,却终是没有回头。

  皇内,清居殿。

  大太监权功将一碗莲子汤轻轻地放在了赵琐的案头,然后垂着头退到了一边。

  这段时间赵琐急火攻心,嘴唇之上起了好几个燎泡。

  张超正在赶往陕西,而调兵的命令,也已经发了出去,但出动兵马,可不仅仅就是一纸命令那么简单。人员的调配,粮草的筹集,武器的配备,到了地方上的安置等都是让人头大的问题。

  偏生萧禹就是三司使的头头,以往他在的时候,军饷、粮草、物资的筹集,调配,运转,看起来都显得很容易,似乎这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但现在,这个人死了之后,三司使似乎就乱了套,整个运行的效率,与过往不可同日而语。三司副使一天之内,被赵琐痛骂了数顿。

  可是痛骂,却仍然解决不了任何的问题。

  该乱的,还是在乱。

  门口,一个宦官探头探脑地向内里张望着,权功眉头微皱,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低声问道:“什么事?”

  “总管,外头传来消息,萧府里头没有人了!”

  权功一惊:“确定了?”

  “是。”宦官道:“他们大着胆子摸进去了,没有人了。可是外头监视的人却并没有发现他们离开宅子,街道更是被军队封锁着,他们不可能离开,可怪就怪在这里,萧府里的人,消失了。”

  “知道了,你去集合人手吧!”权功挥了挥手,示意宦官退了下去。

  转身走回殿中,躬身站到了赵琐的面前。

  “什么事?”赵琐放下了手中的笔。

  “官家,萧家的人,逃走了!”权功道。

  “嗯?你说什么?谁逃走了?”赵琐一怔。

  “萧夫人,还有萧家的三娘子!”权功低声道:“前几天老奴跟官家您禀报过汴梁地下通道的那些事情,以前孙家帮便控制着汴梁的大片地下通道,而孙家帮曾经便依附过萧家,萧家自然便也知道地下通道通往汴梁城外的一些秘密通道,现在看起来,他们是准备逃出去汴梁了。”

  赵琐的脸色铁青:“那你还在这里干什么?”

  “是,老奴马上去抓他们回来。”权功躬身道。

  赵琐想了想,道:“别吓着了萧夫人和萧家的三娘子,好好地把人给我请回来,萧宅是不能住了,请她们进宫来住吧!”

  “官家仁慈!”权功倒退了几步,转身快步离开了清居殿。

  权功并不着急。

  现在想要从汴梁城下脱身,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荆王事败,全军覆灭,而先前依附于他的孙家帮,也就此灰飞烟灭,成为了这桩谋反大案之中的附逆。

  作为皇城司的执掌者,权功自然是知道汴梁地下世界的存在的。他很清楚,汴染城下的地下世界是根本无法剿灭的,即便是杀掉了这一批,用不了多久,便又会滋生出另外一批出来。与其如此,不如便好好地利用这一批人。

  是以权功杀了一批,关了一批,却又收容了一批,就此掌控了汴梁世界的大部分地盘。特别是由孙家帮控制的东城方向,更是全盘为其所掌握。

  皇城司内,权功冷眼看着麾下数十位小头目,冷冷地道:“大家都记好了,如果让她们走脱了,你们也就不用回来了,就这样烂在汴染的地下吧。孙家帮的人,已经封锁了出城的各条通道,便是西城那边,我也吩咐了曹家堵死了去路,不过地下道路复杂,指不定便还有一些我们不知道的地方,马上出去,找到他们。”

  “遵命!”数十位小头目轰然应是,转身小跑着出了皇城司,按照先前划定的区域,各自奔赴目的地。

  权功独坐在皇城司衙门内,静静地等待着手下传回消息。

  萧禹已经死了,朝廷怎么会容忍萧夫人以前萧三娘子再脱离自己的掌控呢?

  这是威胁萧定的一张王牌啊!

  萧家,算是完蛋了!

  萧禹死了,萧定一回来,只怕也是难逃一死。如果他真敢不回来,敢于举旗造反,又焉是朝廷的对手?权功可是知道,为了以防万一,如今朝廷正在往陕西调集大军,张超已经赶去了那里,而且,朝廷已经做好了准备,一旦萧定造反,朝廷便会向辽国使节做出巨大让步,而条件之一,便是两国合力,剿杀萧定。

  至于萧家的那个读书种子萧二郎,在萧禹死后的第二天,朝廷诏令便已经发出,命令夔州路转运使李防立即抓捕萧诚并将其押回汴梁。

  不管怎么样,红火了三辈人、几十年的萧家,要从大宋消失了。而在几年之前,所有人都还以为萧家因为萧定萧诚二人的存在,要一飞冲天呢!

  当真是眼看着他起高楼,眼看着他楼塌了。

  权功喟然长叹。

  天色完全黑了下来,权功没有让人点灯。

  三更时分,外头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一名皇城司探子冲进了衙门:“总管,找到了人犯的踪迹,现在大伙已经将他们围在了南城地下通道之中。”

  “南城?去找萧二郎?”权功一阵愕然。

  第三百一十二章:伤逝

  四周火把熊熊燃烧着,发出劈里啪啦的声音,在寂静的地下通道之中,显得格外的刺耳。

  没有人说话。

  被围在中间的萧府一群人保持着沉默。

  包围他们的那些人,也同样紧紧地闭着嘴巴。

  许勿言绝望地看向吴可。

  吴可也正看向他,而吴可的手已经搭上了腰间的佩刀。

  虽然没有说话,但吴可的意思表达得很清楚。

  杀出去!

  这里离出口已经不远了。

  慧远和尚已经在外面做好了一切准备。

  今日来接韩大娘子和萧旖的都是好手,未尝没有杀出去的机会。

  许勿言回头看了一眼武士们簇拥着的韩大娘子和萧旖,萧旖还算镇定,但韩大娘子就不行了。如果不需要保护这两个人,眼前的这些武士还真有可能冲出去,但加上她们两个,那就一点机会也没有了。

  更何况,包围着他们的那些人中,除了一些帮派打手之外,还夹杂着相当多的皇城司探子。这些人差不多都是单打独斗的好手。

  许勿言知道自己与吴可还是少算了一着。

  他们走的的确是一条机密的地下通道。即便是以前的孙家帮众也不知道,完全掌握在萧家人手中。但问题是,不管地下通道有多机密,总是有一些枢纽地方是无法避开的。

  想要离开地下,这些地方是必须要通过的。

  孙家帮派全军覆灭,掌握这其中秘密的人,现在看来是落在了皇城司手中。

  皇城司只需要守住这些枢纽之地,便完全可以死死地拿捏住想要利用这些地下通道离开汴梁的人。

  许勿言曾希望对方忽略了这些关节,但很显然,对方并没有放过这一点。

  四周的通道,都已经被人堵死了,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来的人也愈来愈多。

  终于,正前方的敌人左右分开,一个熟悉的面孔出现在许勿言的眼中。

  宫中大总管,皇城司指挥使权功。

  “权功见过夫人。”权功走上前去,向着韩大娘子深深地施了一礼,直起身子道:“夫人乃是二品诰命夫人,怎么能不告而去呢?而且还是行走在这样污淖的地方,实在是太失礼了。”

  韩大娘子这个时候倒是镇定了下来,看着权功,缓缓地道:“权总管,学士已经没了,是吧?”

  权功紧紧地闭上了嘴巴。

  萧禹当然没了。

  但这个话,他却是不能明说出来的。

  “学士到底是怎么没的?你们就不要给我们一个说法吗?人没了,连我们去看一眼都不许,这里头有什么缘故?是不能给我们看吗?”韩大娘子逼视着权功。

  权功的脸庞抽搐了两下,道:“夫人,关于学士的事情,官家自然会给您一个说法的。老奴前来,就是请夫人与三娘子进宫小住一段时间,萧府现在不太安全了,官家有些担心夫人与三娘子还住在萧府,会被宵小滋扰。”

  “我要是不去呢?”韩大娘子提高了声音,厉声道。

  “夫人,这是官家的诏旨。”权功躬身道:“夫人最好还是奉旨,免得老奴得罪!”

  说着话,权功拍了拍手,从他身后,十余名女皇城司探子走到了前方。

  权功倒是准备得挺周全。

  韩大娘子把目光落在了许勿言的身上,许勿言却是有些沮丧地垂下了头。

  没有可能杀出去了。

  看到许勿言的模样,韩大娘子已是心中了然。

  “好,既然如此,我倒是要进宫走一遭,我要去问问官家,我萧家到底哪里走错了,竟然要落到如此处境!官家要是不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萧家,也不是这么好欺负的。韩家,高家也绝不会坐视不理。”

  萧家,这几年来窜起极快,特别是萧定在西北手握重兵,而且隐隐有独霸一方的气势。

  韩家,是韩大娘子的娘家,这个家族更是一个庞然大物,百年以来,做到两府相公的便有好几个。近几十年来虽然再也没有特别杰出的人物,但韩家的子弟、门生却也是遍布天下。是妥妥的豪门世家。

  高家,自然指得就是萧定的岳家,保国公高玉一脉了。

  权功有些头痛。

  韩大娘子说得一点儿也没有错。

  现在萧禹的死讯,知道的人还廖廖无几,像韩家高家即便是私下了得到了信,但还没有正式公开的消息,他们自然不会贸然行动,但他们只怕也在私下了酝酿了。

  萧禹的死,牵扯的又怎么可能仅仅是萧氏一家呢?

  那当真是牵一而发动全身,要不然官家也不会如此劳神费力了。

  这些天来,官家、首辅、枢密等一众高官,无不是在为这场必然要爆发的轩然大波做着准备,必须要将坏的影响降到最低。

  不过韩大娘子肯跟着他进宫,权功倒也是松了一口气。

  把人看住,就是他能做到的极限了,其它的事情,就不是他一个太监能管得了的了。

  哪怕他权功位高权重,在一般人或者一般的官员眼中,是高不可攀的存在,但在官家、首辅等人眼中,也不过就是一个宦官而已。

  权功直起身来,脸上微微露出一些笑意,但眼角却突然瞥见了一道寒光。

  他回头,便看见左侧通道那密集的人群之中,有一柄弩弓举了起来,伴随着嗡地一声响,一支弩箭闪电般地飞了出来。

  权功惊恐地大叫了起来。

  因为那弩箭是飞向韩大娘子的。

  双方的距离,只不过有十余步而已。

  卜的一声,弩箭正正地命中了韩大娘子。

  双方的距离是如此的近,以至于这支弩箭几乎是没柄而入。韩大娘子似乎没有感受到疼痛,只是愕然低头,看着胸口之上插着的那支弩箭。

  “抓住他!”权功嘶吼着下达了命令,同时他本人却是向着韩大娘子疾奔了过去。

  千万要没事,千万要没事。他在心里念叼着。

  “滚开!”吴可拔刀,冲着权功便是重重一刀劈下:“皇城司杀了夫人,皇城司杀了夫人!”

  权力骤然止步,身边的护卫挥刀架住了吴可的劈砍。

  地下通道之中骤然之间便大乱了起来。

  远处传来了弓弩的声音,有人在持续的倒下,火把一支一支地掉落在地上,本来就昏暗的通道之中,显得更加幽暗。

  有奸细混在队伍里。

  但除了最初的那个射出弩箭的家伙,没有人知道还有谁是奸细。

  吴可出刀砍杀权功,顿时在通道之中引发了一场混乱的互殴。

  萧旖脑子一片空白,她紧紧地抱着娘亲,却又力气不济,随着韩子娘子倒下的身体一齐重重地跌倒在地上,但她仍然死死地抱着韩大娘子。

  许勿言卟嗵一声跪在地上,伸出双手,帮萧旖托着韩大娘子。

  韩大娘子两眼圆睁,看着萧旖,缓缓地抬起一只手,想要抚摸萧旖的脸,萧旖大哭着将脸庞凑了上去。

  “你要好好的呀!”韩大娘子缓缓地道:“我要去见你爹了!”

  “娘,你不要死,不要死!”萧旖放声痛哭。

  韩大娘子胸前的血渍迅速地在扩大,抚摸着萧旖的手无力地垂了下去,嘴里重重地吐出了最后一口气,在萧旖的怀里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娘死了,娘死了,大哥,二哥,娘死了!”紧紧地抱着韩大娘子,萧旖嘶声哭喊了起来。

  权功此时也无力地跌坐在地上,四周十几个护卫将紧紧地包围在其中。

  听到萧旖绝望的哭喊,权功也绝望地用手拼命地锤着地。

  萧禹死得莫名其妙。

  现在韩大娘子也死得不明不白。

  关键是,他们一个死在昭狱之中,凶手不知所踪。

  一个就死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而周围的人,全都是自己皇城司的嫡系部属和外围部众。

  权功知道自己完了。

  许勿言缓缓地站了起来,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吼道:“吴可,带着你的人,杀出去,逃得一个是一个,逃出去,告诉大郎和二郎,夫人被皇城司的人杀了,走,走!”

  混乱的黑暗之中,传来了吴可如同狼嗥一般的回应声。

  权功猛然反应了过来,一跳而起,大声吼道:“拦住他们,一个也不许放走,一个也不许放走。”

  许勿言冷漠地坐了下来,坐在了韩大娘子的尸体旁边,萧旖抱着韩大娘子哀哀哭泣,他们三人周边数米方圆之内,没有一个人敢于靠近。

  杀声渐渐远去。

  权功走了过来,死死地盯着已经毫无气息的韩大娘子,喃喃地道:“有奸人作祟,官家是要我请夫人与三娘子去宫中小住的。”

  许勿言抬头,死死地盯着他,一双眼白多过眼黑的眼睛,在明灭不定的火焰之下,显得格外的瘆人。

  啪哒一声,赵琐手中的茶盏掉落在了地上,昂贵的瓷盏摔了一个粉碎。

  夏诫的嘴巴张成了一个O形,足足能塞进去好几个鸡蛋。

  陈规整个人无力地靠在椅子后背上,双眼紧闭。

  李光腾地站了起来,神经质地在屋里走来走去。

  罗颂冲到了权功面前,毫无风范地一把将跪在地上的权功扯了起来:“你是怎么办事的?你是怎么办事的?”

  好半晌,夏诫才回过神来。

  “逢辰!”他厉声地喝道:“官家面前,莫要失态!”

  罗颂狠狠地将权功贯在地上,走回到座位上,重重地坐了下来,双手紧紧地抱着脑袋。

  于他而言,这一段时间的变化,就如同沧海桑田一般的巨变一般,让他应接不暇,让他难以承受。

  那是他的亲家翁亲家母。

  只是走到了这一步,这门亲事该怎么办呢?

  他抬起头,看着赵琐:“官家,萧旖是我罗家未过门的媳妇,请把她交给我带回去看管吧!”

  赵琐的目光扫过夏试、陈规等人,看着他们都是微不可见地摇头。当下道:“终究是未过门的媳妇,眼下萧家之事还未有定论,你身为参知政事,还是不要掺杂进去的好,萧家三娘子先交给庞贵妃照看吧,以后如果萧家无事……”

  赵琐说到这里,没有再说下去。但罗颂却知道赵琐话里的意思。

  所谓萧家无事,自然是萧定乖乖地放弃兵权回来。

  只是眼下的状况,萧家兄弟还有可能老老实实地回汴梁来吗?

  萧禹夫妇非正常死亡的事情,当真瞒得过天下人吗?

  南城外,一队骑士纵马快速地驰过,片刻之后,又有一队士卒举着火把从道路之上经过。当这些士卒的背影、说话声完全消失的时候,路边的一条污水沟内,一个黑影慢慢地蠕动着坐了起来,然后艰难地爬出了水沟,左右张望了一下,踉踉跄跄地向着远处走去。

  那是吴可。

  从通道之中拼死杀出来之后,剩下的几个同伴为了掩护他逃脱,全都死在皇城司探子的手下。

  便是吴可,身上也多出了七八处深可见骨的伤痕。

  此刻,浑身湿透的吴可的身上,伤口早就没有血水渗出,泛着一种惨白的颜色。

  完全靠着一口气撑着的吴可,努力地向着与慧远和尚约定的地方走去。

  前方人影闪烁,一个锃亮的光头即便是在夜色之中也是那样的显眼。

  “吴可,出什么事了?”慧远和尚抢上前来,一把扶住了摇摇欲坠的吴可。

  “传信二郎,夫人死了,夫人被皇城司的人杀了!”说完这句话,吴可眼睛一翻,已是昏了过去。“三娘子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慧远顿时呆若木鸡。

  都亭驿中,林平推开了耶律俊的房门。

  “萧夫人死了。”林平道:“萧三娘子被赵琐接进了宫中。”

  耶律俊皱眉道:“这也是你的手笔?”

  林平微微一笑道:“倒也不全是,只不过埋下了一些伏笔,在适当的时候推动了一下。殿下,这一下,萧家与宋廷之间再无任何和解的可能了,他们不得不求助于我们了。不管是在疆土,还是岁币,或是在商业之上,我们在谈判中,尽管可以予取予求了。”

  “现在想来宋廷应当是手忙脚乱了。”耶律俊微笑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我们且静卧高榻看他风起云涌吧。”

  第三百一十三章:惊闻

  罗殿鬼国,关岭。

  萧诚在一众将士的簇拥之下,看着对面罗殿鬼国最后的数千部属正在准备作最后的挣扎。

  自九月起,萧诚便动员了以天武军为核心的黔州各部联军,发起了对罗殿鬼国的战争。

  理由很简单,黔州商业联合会的一支商队在进入罗殿鬼国之后遭遇了不测。

  罗殿鬼国首领普贵的儿子普矩抢走了货物,并且杀死了商队的所有人。

  在罗殿鬼国所有人看起来都很普通的一件事情,却导致了如今罗殿鬼国的灭国之灾。

  黔州商业联合会向罗殿鬼国发出了警告,要求普贵交出凶手,赔偿损失。这在普贵看来,简直就是一个笑话,一个区区的商人组织,居然敢向威胁他。恼怒之下,普贵甚至下令整个罗殿鬼国之内,只要发现隶属于这个什么黔州商业联合会的商队、商人,立杀无赫。

  在这条命令下达之后,战争立时便降临到了罗殿鬼国人的头上。

  直到这个时候,罗殿鬼国才发现,他们眼中不值一文的黔州商业联合会,居然拥有一支数千人的全副武装的军队,对方所拥有的装备,远远地超过了罗殿鬼国军队的水平。

  至于战斗技巧,双方更是不在一个档次之上。

  事实上,罗殿鬼国并没有一支职业的军队。除开国王麾下拥有一支千余人的卫队之外,其他的人,都是农夫、猎人等等,在战争来临之时临时征召。

  而他们的对手,则是由职业军人指挥的一支职业军队。

  依附于大理的罗殿鬼国一面向着大理求援,一面征召国民,奋起抵抗。

  但是巨大的战力差距,使得罗殿鬼国一败再败,一退再退,最终在关岭,包括国主在内的所有人,被包围了。

  十天之前,黔州商业联合会拒绝了罗殿鬼国的谈判要求,这个时候对方愿意十倍赔偿商队的损失。

  一天之前,联合会再次拒绝了罗殿鬼国愿意投降,愿意交出普矩,只要对方保证罗殿鬼国的存续。

  黔州商业联合会是摆明车马,要灭了罗殿鬼国的传承。

  这便逼得普贵不得不奋起一战。

  “签判,普矩已经逃往大理,按照您的吩咐,我们放他离开了。”刚刚赶来的孙靖,走到了萧诚的身边,道。

  曾经在整个黔南都颇有名气的医术高明的大夫孙靖,如今不仅直接管理着勋州,更是黔州商业联合会的重量级人物。他多年靠行医累积下来的名望,也使得黔州商业联合会在这片土地之上更容易得到普通人的信任。

  孙靖的年龄,足足是萧诚的一倍有余,但在萧诚面前,从一开始,孙靖便是毕恭毕敬。这不是因为萧诚的官职,而是与萧诚接触得越久,孙请便愈是佩服,也愈是敬畏。

  孙靖从来还没有见过有像萧诚这样的一个人,能谋划得如此深远,做起事情来,一环套着一环,一个局里藏着另一个局。最终将他想要拿下的目标,一一收入囊中。

  就像现在,普矩本来插翅难逃,但萧诚却偏偏给了他一条生路。

  听到孙靖的话,萧诚点了点头:“这个人现在唯一的价值,便是成为我们未来进军大理的借口。大理是个好地方啊,普矩逃了过去,这便是好机会,我们可以向他们讨要这个杀害了我大宋商人的元凶,大理要是不给,那就只能兵戎相见了。”

  “要是大理把这个人给我们了呢?”孙靖反问道。

  “大理好歹也是万乘之国,这点面子还是要的!”萧诚笑了起来:“而且罗殿鬼国一直依附于他们,算是他们的臣属,要是段氏和高氏真将普矩送还给了我们,他哪里还有面子统治大理一国呢?”

  “签判,您也说了,大理是万乘之国,我们现在的力量,能击败他们吗?”孙靖有些担心。

  萧诚微微一笑:“你觉得呢?”

  孙靖沉默了下来。

  他当然知道现在商业联合会的实力,只是一向的习惯,使得他有些底气不足。

  “签判,普矩最开始是准备逃往罗氏鬼国的,您逼着他逃往大理,便是因为罗氏鬼国会把这个人交给我们?”听着对面密集的战鼓之声,孙靖又问道。

  “罗氏鬼国依附大宋,罗殿鬼国依附大理,两家祖上虽然同出一源,但近些年早就分道扬镳了,让他逃去了那里,对我们就毫无价值了。”萧诚还要说点什么的时候,前方却是响起了密集的战鼓之声,他打住了话头,抬头看向了战场。

  杨万富指挥下的军队,发起了最后的冲锋。

  面对着天武军的钢铁洪流,罗殿鬼国的军队便如同冬日积雪遇到了六月骄阳,瞬息之间便融化为水。

  “没啥看头了!”萧诚拨转了马头,“现在我们要考虑接下来怎么收纳这里的人心了,这可比打仗还要难得多,毕竟罗殿鬼国立国也有些年头了。”

  “罗殿鬼国以暴蛮一族为核心族裔,这一战过后,暴蛮族必将一蹶不振。”孙靖想了想道:“我们可以抚持其它部族,特别是受暴蛮族欺压多年的那些小部族上位,这些小部族本身也有很多矛盾,很难团结一致,想要稳守得到的利益,就必须要依靠我们。如此一来,我们不需要太多的兵力,便能保持住一个基本的稳定。接下来,按照签判您定下的那一套分田到户,按田缴税,鼓励农桑、货殖,减免徭役等政策走下来,最多也就三五年,必可尽收其心。”

  萧诚一笑,“要不,你来这里?勋州现在已经大体上走上正轨了,随便一个人过去,只需要萧规曹随,自然就能顺风顺水,罗殿鬼国不管是地盘的大小,还是人口的数量,都远超勋州,而且他的位置也极其关键。接下来的几年里,我们要谋算大理,甚至于吞并罗氏鬼国,他都能起到极其重要的作用,需要一个非常得力的人来做。”

  孙靖不由有些动心。

  说起来现在勋州已成了舒适区,在那里,不用费太多的劲,便能把政务理清。但正如萧诚刚刚所言,随便一个人都能完成的事情,也就显不出他孙靖的能力能压人一头了。

  黔州商业联合会的发展用一日千里来形容也不为过,其恐怖的敛财能力以及极高的动员能力,让孙靖见识到了一种完全不同的治理地方发展经济的法子。而且这个商业联合会里的人物也非同小可。

  说是黔州商业联合会,但实际上里头还包含了南方许多大名鼎鼎的人物,那些人说起来只是在里头投了资,只管分红不管事,但能把这些人粘合到一起,真到了需要的时候所能暴发出来的能量,当真是难以想象的。

  “签判,我不谙武事,如果我来这里,不知武事之上是谁来呢?”孙靖小心地问道。

  “魏武你觉得如何?”萧诚问道。“我准备把魏武从天武军中分出来另立一部。”

  魏武一来黔州,便成为了一个传奇式的人物。

  此人没有了双脚,但一双铁脚不但行走无碍,反而在纵跃,攀高甚至斗殴之上占尽了便宜,此人是萧签判心腹,听说以前是跟着签判的大哥打仗受伤之后便去了萧府当护院家丁,能与这样的人一齐共事的话,自己也就能与签判的关系更加紧密。

  当然,认识魏武也有不短的时间了,孙靖也觉得这个人比起杨万富要更好打交道一些。

  杨万富身上的官气更重。

  魏武更贴近普通老百姓。

  比起来,孙靖更喜欢魏武。

  “既然签判看重,那孙某人愿意勉力一试!”孙靖拱手道。

  最后的战斗乏善可陈。

  杨万富领中军,魏武领左军,范一飞领右军,以摧枯拉朽之势将普贵最后的抵抗摧毁,真正算得上战斗的,实际上也就是最后对上了普贵的亲军,原本还有千把人的亲军在以前的数次的战斗之中已经损失了泰半,剩下的那一半,也在今日一战之中彻底葬送。至于其他被普贵纠集起来的部族战士,在战斗爆发不久要么纷纷逃亡,要么伏地请降。

  能不杀的,当然就不能杀。

  这是萧诚对于杨万富这些军人们的要求。

  在萧诚看来,整个黔州,不缺资源,也不缺土地,缺的,倒是丁口。有时候你走上几天都看不见一个人的地方,你能指望其有多大的发展呢?

  所以即便是杨万富这样较为噬杀的将领,现在也是收敛起了性子。

  当然,对于该杀的,萧诚也是绝不会手软。

  天黑的时候,杨万富带着满身血腥气回到了驻地,普贵以及暴蛮部核心部众的脑袋已经被砍了下来,胡乱地堆在车子上被带了回来。这些脑袋,接下来还要悬挂示众,以此来震慑一些还想附隅顽抗之辈。

  这场历时三个月的战事,至此,便算是完全结束了。

  杨万富现在是浑身轻松,收兵回营的士卒们也是兴高彩烈,终于可以回家了。

  这一仗打下来,军队的伤亡并不大,但收获却很多,奖赏自然也就少不了。虽然黔州商业联合会开出的军饷相当高昂,但谁也不嫌钱多啊!

  准备去向萧诚禀报这一战具体情况的杨万富,走到了萧诚临时居住的屋子的外头的时候,突然觉得气氛有些不对。

  房门紧闭着,屋里的灯光倒映出了萧诚独坐桌前的剪影。

  就像是一尊雕塑。

  一直跟在萧诚身边的包括孙靖在内的所有人,都站在屋外。

  “出了什么事了?”杨万富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拉过孙靖,低声问道。

  孙靖看了对方一眼,压低了声音道:“刚刚信使送来急报,签判的父亲,没了!”

  杨万富顿时呆住了。孙靖对于萧禹没有什么概念,他杨万富可是清楚的。萧禹的年纪并不大啊,而且因为习武的原因,萧禹的身体一向好得很。

  “怎么没了?”他追问道。

  “是杨将军来了吗?请进来吧!”萧诚的声音从屋里传了出来。“孙靖,你也进来!”

  杨万富与孙靖对视了一眼,一齐跨进了房间。

  萧诚的神色悲戚,双眼红肿,但此刻二人看到的感受到的,更多的却是凝重。

  夔州路治所奉节,转运使李防府第。

  李防目瞪口呆地看着来自京城的皇帝钦差,大太监权力。

  说是钦差,但权力此行,带来的那份诏旨,也是李防为官数十载,从来没有见到过的奇景。

  上面一个字也没有,但上面却盖着皇帝的私印。更为离奇的是,那上面还有首辅夏诫、枢密陈规两人的私印。

  按着规矩,李防是可以完全拒绝这样一份明显不合乎规矩的命令的,但官家、首辅、枢密三人在这件事情之上的联合,却让李防嗅到了极度危险的味道。

  “权大官,你不说个清楚明白,我是绝不会奉诏的!”李防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好好的,为什么要逮捕捉拿萧诚呢?此人刚刚为朝廷立下了大功,眼下黔州下辖数十个羁縻州的改土归流已经到了最紧要的关头,一个不好就会前功尽弃,而且萧签判正在讨伐杀害我大宋子民的罗殿鬼国的蛮夷,岂能无缘无故便捉拿于他。”

  “萧氏一门,牵涉进了逆王叛乱一事。”权力面有难色。

  “扯淡,你当我是三岁小儿吗?”李防大怒,纵然不在中枢,他也知道当下的局势。

  “学士,萧禹不在了!”权力无奈,只能吐露实情。

  “不在了!什么,不在了!”李防一下子跳了起来:“为什么不在了?”

  权力低声将萧禹的死讯以及死状说了出来,李防整个人都感觉不好了。

  “所以学士,官家必须要把萧二郎也逮回去,萧定如今实力太强,朝廷手里多一张牌,总是好的。”

  李防满嘴苦涩地看着权力。

  萧家大郎如今势力强盛,萧家二郎难不成就是好欺负的吗?

  抓萧二郎,怎么抓?

  稍有不慎,只怕整个东南,便是大乱的节奏,自己苦苦努力的事情,转瞬之间便要化为泡影了。

  第三百一十四章:选择

  田易如今是黔州的司户参军。

  以前这个职位无足轻重,因为黔州只不守握有彭水、黔江两个县而已。

  但是现在这个位置,却是炙手可热。

  因为黔州的司户参军,同时也掌握着黔州商业联合会的帐目。

  年轻的田易能够得到这个位置,倒有一大半是因为田氏的实力得到了联合会的各方势力的承认,思州田氏,值得上这个位置。

  不过田易上任这一年多来,表现出来的能力,倒是让众人刮目相看。一开始大家还生怕这个以前的纨绔大公子搞不清楚帐目,胡乱做帐,甚至中饱私囊,或者不能秉公办事,一力偏向他田家,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众人对这个司户参军倒是愈来愈满意了。

  帐目清晰,来往一目了然,更重要的是,其人的工作效率之高,让许多人都瞠目结舌,而且他自创的一套新的做帐方法,核算方法,如今不仅在黔州已经流传开来,甚至于来自南方的联合会的许多大商人,也都派了自家的核心弟子来学习。

  一年多的功夫,田易在联合会的位置,已经不可动摇。

  这里头的内情,也只有田易清楚。

  自己之所以能有今天的地位,全都是因为萧诚的一力帮扶,新式的做帐方法,核算方法等一系列的新的财务手段,都是来自于萧诚。

  自己,只不过是一个搬运工而已。

  萧诚不允许田易说这些东西是他传授给田易的,反而在许多场合公开称赞田易是干才,能吏,说不定将来能成为朝廷的计相。

  萧诚的表扬坐实了田易在财务之上的非凡能力。

  这倒也让田氏放下了一大半的心思。

  随着萧诚迅速地整合黔州势力,而黔州商业联合会的力量也是呈一日千里之势,随着加入进来的人愈来愈多,像田家、杨家倒是有些不安起来。其中很多来自南方的商人,其势力之大,便是田杨两家也要忌惮几分的。

  黔州商业联合会势力愈大,掌握着联合会财务的田易的权力、影响力自然也会越大,萧诚会不会怂恿田易来谋夺田氏的大权以便其人更好地掌握田氏,是田畴不得不考虑的问题。

  因为从各个方面看,随着时间的推移,田易对于萧诚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了,在家族会议之上,甚至要求田氏全方位地与萧诚展开合作。

  说白了,田易的想法,就是投靠萧诚。

  田畴这就有些不乐意了。

  他愿意成为萧诚的盟友,却不想成为他的下属。

  萧家现在实力是大,但思州田氏,也不差啊。

  所以田畴更不会把田氏交给田易了,哪怕田易表现了相当强悍的能力也不行。

  给了他,说不定转手他就送给萧家了。

  萧诚的这番表态,无疑也是让田畴吃上一个定心丸。经过这么长时间的接触和了解,田畴相当清楚,这位萧签判做事,向来不会无的放矢。

  翻身下马,田易有些恼火地向着大门走去。这段时间因为萧诚对罗殿鬼国用兵,作为司户参军的他,忙得要死,基本上就没有回家,一直住在衙门里。像用于军事的各类物资的调配是万万轻忽不得的,一个点上出了差错,搞不好就会弄出大事来。

  虽然有了以前打邦州汪氏的经验了,但这一次对付罗殿鬼国,不管是规模还是时间上都大大增加,这是对他的一个考验,而田易可不想搞砸了。

  不过是几天没有回去,自家的那个小妾今日便派了人三番五次地来叫,让衙门里的同事们可是看了笑话去,当真是让人恼火,看来得修理修理她了。

  再要恃宠而骄,莫怪自己心狠手辣。

  推门而入,田易便怔住了。

  他看到了几张熟悉的面孔,那是大哥田畴的护卫。

  心里一跳,大哥来了?要不然这些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来就来了,搞得这么神神秘秘干什么?还让自家小妾派人去叫自己。

  田易心里有些怨念。

  走进屋内,果然,一眼便看到了大哥正心事重重地坐在堂中吃茶,自家小妾像个小幺儿一样在一边服侍,看到田易回来,如蒙大赦。

  “大哥,思州出了什么事了?”一屁股坐在了田畴的身边,田易有些不满地道:“您都不知道我有好忙!”

  田畴看了田易一眼,人的心态果然是随着地位以及重要性的变化而变化啊!

  像以前,田易这小子在自己跟前,那有如此随意的,自己不叫他坐,他就站得规规纪纪的。而现在,在自己面前,田易已经很相当随便了。

  “不是思州出了什么事,而是你们签判家里出了大事!”田畴摇头道:“杨庆也来了,等一会杨泉也会来你这儿,杨庆会混在他的随从之中进来,我们两家要好好地商量一下。”

  田易悚然而惊,大哥摆出来的阵仗让他有一种心惊肉跳的感觉。

  “上一次您不是说荆王叛乱不会连累到萧家吗?萧定的实力,足以让所有人闭嘴的吗?”田易问道。

  “不错,我是这么说过。朝廷关着萧禹,其实也不过是逼迫萧定交出军权的一种手法而已。”田畴道:“可问题是,萧禹死了,死在了昭狱,而且据传还死得其惨无比,听说朝廷用了大刑!”

  “这怎么可能?朝廷里的那些人是猪油蒙了心吗?”田易跳了起来。

  “具体怎么回事我不知道。”田畴道:“但我知道,朝廷的特使权力已经到了奉节,说不定很快夔州路转运使李防便会找上我们两家。李防很清楚,想要对付萧诚,就非得我们两家与他合作不可。”

  田易眼皮子一跳,看着田畴,半晌没有作声。

  “你也不要这样看着我,到底要怎么做,我们好生商量一下再说,要不然,我也不会悄悄地来到彭水了,好在萧诚也不在这里,等到商量出一个结果来,今夜我便会离开的。”田畴摆摆手。“且等杨庆他们来了再说吧!”

  田易也不再做声,而是默然地咀嚼着这一事件会给黔州带来什么样的变化。

  黔州必然要迎来惊天巨变,这是毫无疑问的。

  萧禹死在朝廷手中,萧诚绝对不会就引作罢。

  这一年多的接触,田易很清楚萧诚的性子。

  而现在萧诚的实力?

  田易心头微微跳了一下。

  杨庆来得很快,田易进门,也就与田畴说了这番话的功夫,杨泉带着人便出现在了田易的家中。只看杨泉的脸色,田易便知道杨泉也清楚了内里的关系。

  “萧定远在西北,对我们的影响微乎其微。以前我们也不过是想借着萧家的力量来扩大我们的影响力。”杨庆看了几人一眼,率先开口:“现在情况出现了变化,我们两家,必须要好生惦量一番怎样才对家族更加有利?你们两个算得上是萧诚的心腹,便好生地说上一说,如果要配合李防拿下萧诚的话,我们要付出什么代价?”

  田易看了自家大哥一眼,突然笑了起来:“杨叔,您怎么不问问,如果我们舍弃了萧诚的话,会有多大的损失呢?”

  “钱财上的损失,这一次不在考虑的范围之内。”杨庆摇头道。

  田易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杨叔,大哥,既然家族里重视我和杨兄的意见的话,那我想说在这次事件之中,我们可以有两个选择,第一个,坚决支持萧诚,严辞拒绝朝廷。第二个,推托朝廷,两不相帮。”

  田畴道:“为什么没有帮助朝廷拿下萧诚这个选项?”

  “如果家族是这个选项的话,恭喜了大哥,大概率的田家会灭亡在你的手里。”田易笑了笑,也不顾田畴有些恼怒的颜色道:“杨兄,我比你清楚联合会的财力,你比我清楚联合会的武力,你认为我说得有差错吗?”

  “没有!”杨泉坦然道:“在家里,我给阿父说了,但他不相信。眼下商业联合会真正掌控的军队大约在一万人左右。其中五千人在天武军,三千人是韩锬控制的厢军,另外两千余人是天南军。”

  “天南军不是王文正吗?”

  杨泉呵呵一笑:“王文正早就变成一个傀儡了,天南军现在只听一个人的命令,那就是萧诚。”

  “萧诚控制军队,利用的是商业联合会,联合会在这样的状态之下,还会有多少人支持他?”杨庆追问道。

  “阿父,商业联合会即萧诚,萧诚就是商业联合会!”杨泉摇头道:“这一点,您应当清楚。李防狡诈,想要让我们替他火中取栗,田杨二家,一旦出兵,必然大败亏输。退一万步说,就算朝廷那边出去荆湖路,益州路甚至广西那边的兵马,多半也是一个两败俱伤的结局。到时候朝廷兵马死伤多少他们根本无所谓,杨田二家一旦丧失了大量兵马的话,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想大家都很清楚吧!”

  田畴与杨庆对视了一眼。

  “李防年老成精,他这个时候算计的,只怕不仅仅是萧诚,连我们也算计进来了吧?黔州的改土归流已经基本完成,到时候杨田二家也失去了自治的资格,他李防说不定退休时候的封国,还要高上一个档次!”田易冷笑。

  “如此说来,我们只能选择袖手旁观了!”田畴叹了一口气,看着杨庆道:“杨家主,回去之后,我想来会大病一场不能理事的了。”

  “英雄遭遇略同,我年纪大了,偶感风寒,本以为无事,却不想缠绵病榻,真是英雄暮年一声长叹啊!”杨庆抚着胡须,甚是伤感。

  田易看着两人,呵呵一笑,站了起来,向着田畴深深一揖。

  “你这是干什么?”田畴皱眉道。

  田易道:“家主,田家作为黔州商业联合会的创始人之一,是享有相当的特权的,但这一次,家族里既然选择了两不相帮,此事了了之后,特权只怕也就没有了。易今日便破门而出,此生只追随萧签判,与家族再无半分关系,特此禀告家主,也请家主回去之后便将我逐出家门吧!”

  田畴沉默了下来,脸上神色变幻,显然难下决断。

  “家主!”田易再次深深躬身。

  田畴站起来,珍而重之地向着田易还了一礼,“小弟,这样做,只是苦了你了。”

  “也许这是我一生之中最重要的一次选择。”田易道。

  田畴点了点点头:“好,你既有如此决心,回去之后,我便开祠堂,正式将你逐出家门,削去族藉。我也正好借着此事病遁。”

  看着这个场面,杨泉却是后知后觉地站了起来看着杨庆:“阿父,我与田兄共进退,田兄破门出家,那我杨泉自然不甘与后,自此,便也与播州杨氏一刀两断,自此我是我,杨氏是杨氏,两不相干。”

  杨庆欣慰地看了杨泉一眼,虽然比田易差了一筹,但比起当年的混不吝,这个儿子倒的确是成长起来了。

  “好,好。”他用力地拍了拍杨泉的肩膀。“自此以后,你与田易只是萧诚的部属,与杨田两家两无干系。”

  夜深人静,北风呼啸,杨庆,田畴两人连夜离去。

  田易与杨泉的破门出家,对于他们来说,只是两个家族成员为了家族的利益而舍弃了过去的一切去追随未来的一个可能。

  失败了,对于家族来说,无关痛痒。成功了,那家族的辉煌便可以延续下去。

  现在能破门出家,将来自然也能认祖归宗。

  “杨兄,要喝一杯吗?”拍着杨泉的肩膀,田易笑道。

  杨泉耸了耸肩:“只怕没时间。我想现在签判大概也知道了这个消息,我们也该做些准备了,免得签判回来说我等都是些吃干饭的,一点儿忙也帮不上。”

  田易大笑:“今夜寒风萧萧,飞雪飘零,不如我二人一齐去拜访一下鲁参军?”

  “合当如此!”杨泉连连点头。“不过拜访鲁参军我觉得还需另邀一人!”

  “韩锬!”

  “正是,李信那里也当知会一声,他现在可是天南军的副统制。”

  第三百一十五章:提前要做一些事情

  田易杨泉把臂而行,转过一个街角,两人却是愕然停下了脚步。

  因为在前方的风雪之中,一个顶盔带甲的彪形大汉手提着一柄锤子,当街而立,在他身后,还跟着数名军士。

  不是二人刚刚说的韩锬还能是谁?

  “韩统制,你怎么在这里?”杨泉愕然发问。

  “韩统制,你是在等我们吗?”田易走到了韩锬跟前。

  韩琰点了点头:“刚刚我目睹了两批人离去,我没有拦他们。”

  杨泉与田易两人都是脸上微微变色,韩琰所说的是谁,他们当然是心知肚明。

  “现在的彭水?”田易左右张望了一下。

  韩琰嘿嘿一笑:“两位参军,这不是明知故问吗?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彭水现在当然已经戒严了,就在刚刚那两批人一前一后离开之后,彭水就锁城了。”

  “为什么放他们离去呢?”

  “因为你们两个不在他们中间!”韩琰道:“江娘子吩咐了,如果二位在离去的队伍之中,那就不用客气了,直接将这两支队伍全灭掉。如果二位不在里头,那就不必张扬。”

  田易与杨泉两人对视一眼,都感到背心里嗖嗖地冒着寒气。

  要是真一念之差,只怕他们两个,还包括两家的家主,全都要葬身在这个地方了。

  “江东家居然这么快就到了彭水?”田易问道。

  “请吧!”韩琰伸手一让,道:“江娘子在望江楼等着你们呢!”

  “我二人正准备去见鲁泽鲁参军!”杨泉道。

  韩琰摇头:“不用了,鲁参军这个时候只怕也已经在望江楼了。”

  今日的望江楼,格外的亮堂。

  三层的楼房,每一间房间里的灯都亮着,不仅檐角的气死风灯亮着,便是外面晒楼的围杆之上,也系上了一个个的灯笼,相比起彭水城其它地方一片黑沉沉的模样,现在的望江楼,简直就是黑暗之中耀眼的星星。

  不但全城能看得清楚这里,便连江上的行船,一眼也亦能看到望江楼的所在。

  “江娘子特地让人点燃的!”韩琰耸耸肩,他也不明白江映雪到底是怎么想的。

  整个三楼是被打通的,平素这里,也只招呼最尊贵的客人。眼下桌椅板凳都被收走了,江映雪便盘膝坐在正中间,在她的面前,小火炉烧得啪啪作响,红泥小水壶里的水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鲁泽就坐在江映雪的对面,看起来却是拘禁之极。

  屋子里很冷。

  三楼四面的窗户都被打开了,寒风嗖嗖地往内里灌着,便是雪花雪籽也时不时地随着风飘了进来。

  江映雪裹着厚厚的裘衣,脸蛋仍然冻得通红,那个小火炉里的火,只能说聊胜于无,基本上起不到什么取暖的作用。

  田易当先走了过去,盘膝坐在了江映雪的左侧,杨泉也紧跟着坐在了右侧。

  “看到你们,我真得很高兴!”江映雪笑着从红泥小炉里倒了两杯热茶,推到了两人的面前。

  “新茶还没有出来,不过像这样的发酵茶,陈了些年头的,味道反而更好一些。”

  两人也不客气,端起茶来,细品起来。

  两人都是世家子出身,对茶的研究,可比江映雪要强出太多,而鲁泽,跟两人更是没法比。鲁泽虽然现在是黔州的录事参军,四参军之首,也是黔州本地的豪强,但比起田张两位,差得不是一星半点。

  外面寒风阵阵,冷入骨髓,但这杯热茶却又让心头保持着一点暖意。

  喝着茶,二人也是想明白了今日为什么望家楼如此亮堂,江映雪为什么要大开四方之窗让寒风肆意侵入。

  杯子不大,田易终是将杯子中的茶水全都喝完了,放下杯子,田易看着江映雪道:“江东家,我和杨兄,现在都是没家的孤儿了!以后就准备跟着签判混日子奔前程了,江娘子可得多多照拂才是啊!”

  “这么说来,田杨两家,这一次是准备袖手旁观两不相帮了?那他们以后的损失可就大了。”江映雪微笑道:“出来了,就是出来了,就算你们到时候你们再回去,也有嫌隙了。”

  “没法子。”田易躬身道:“田家传承数百年,一直都是这样的,听说现在的本家,最开始的时候也不是本家。”

  “豪门世家的一贯作法!”江映雪点头道:“理解。以前二郎跟我说过这方面的事情,也好,也好,……”

  至于也好什么,江映雪却是什么也没有说。

  一边的鲁泽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们,在家里睡得好好的,被韩琰找上了门去提溜了出来,然后便坐在这里看江映雪烹茶,然后吹冷风。偏生他又是知道江映雪是什么人的,在这个女子面前,那是半生也怠慢不得。

  得罪了眼前这个女人,跟得罪萧诚并没有什么区别。

  自己费了多大劲儿,这才终于得到了萧诚的信任啊!还过眼下看起来,自己好像还是一个外人,与田易、杨泉二人的地位没得比啊,听了好半晌,仍然不得要领。不过他倒也没有什么失落的,田易杨泉二人背后都有一个庞大的家族,自己没法比也比不了。

  “田兄,杨兄,什么你们成孤儿了?”

  田易与杨泉二人微感诧异地看了江映雪一眼,他们还以为江映雪什么都跟眼前这位说了呢!敢情这位还啥都不知道。

  “田参军,你给鲁参军讲一讲吧!他,也是要做出选择的。”江映雪微笑着道。

  一刻钟之后,鲁泽的脸更白了,手也抖得更厉害。

  自己能有什么选择?

  自己要选择不跟着他们走,信不信韩琰立时就会推门进来把自己从望江楼的三楼丢下去,卟嗵一声,啥都没有了。

  杨家、田家有两不相帮袖手旁观的本钱,自己有什么?

  “是是是是要造反吗?萧签判要要要要造反吗?”鲁泽说话已经不利索了。

  造反这两个字,在他的脑子里便如同一柄柄大锤,在不停地砸着他的脑袋,让他有些头昏眼花。

  “造反不造反的我不知道!”江映雪:“如果二郎说要造反,那就造反好了,也没有什么可怕的。”

  鲁泽很怕。

  他也很清楚,江映雪说得如此轻描谈写,并不是这个女子不知道造反是怎么一回事,论起见多识广,眼前这个女子只怕比他要强得太多了。

  她只是不在乎而已。

  似乎萧二郎要去把天捅个窟窿,她也会欢呼雀跃地在一边递根杆子过去。

  杨泉与田易怕吗?

  他们当然不怕,因为他们有退路嘛,到时候逃回思州、播州,朝廷还真能跟这两大家族去要人?

  只怕要揣着明白装糊涂。

  只有自己是个苦命的人。

  一旦事败,就是一个抄家灭族的下场。

  问题是,自己现在不跟随,只怕马上就是一个抄家灭族的下场。

  “二郎看重你们,看起来不是没有原因的,至少在这样的关头,你们没有背叛他!”江映雪道:“田参军,接下来你坐镇彭水城。”

  “好!”

  “杨参军,你陪鲁参军去微熏山庄一趟吧!”江映雪将两杯热茶推到了二人面前。“有些人,不必再留着了。”

  鲁泽整个人都是一抖。

  微熏山庄只住了一家人,黔州知州马亮。

  “江东家,有这个必要吗?”鲁泽颤声道:“不过是一条落水狗而已,翻不起浪来了。”

  “鲁参军念旧情,那是好的。”江映雪淡淡地道:“如果是以前,这个人活着也没什么关系,不过现在不同了。此人在黔州任知州多年,亲朋故旧也好,旧部也罢,还是有一大帮人的,如果到时候搅风搅雨的就不好了,而且就算他不想搞,只怕也有人会想到利用他。有些事情,我们得做在前头,难道非得让签判下令了才做吗?”

  “此人早就该死了。便是论国法,他也该死!”杨泉不以为然地道。

  鲁泽垂下了头。

  “韩琰会派一队人陪着你们去!”江映雪对两个说着话,但眼睛却是看着杨泉的。

  杨泉会意地点了点头。

  他是去监视鲁泽的。

  杀掉马亮,是鲁泽正式加入的投名状。

  “韩琰协助田易控制全城,同时做好万一的准备,奉节那边说不准有什么动静。”江映雪接着道。“喝了这杯茶,大家就各自去做事情吧!”

  “江东家已经安顿好了吗?”田易问道。

  “今日没时间睡觉了,我马上要出城一趟。”江映雪将红泥炉子从炭火上取了下来,放在了案桌之上。

  “天南军?”田易问道:“韩琰不跟着去吗?”

  “没有必要!”江映雪一笑摇头:“现在王文正还没有得到消息,李防那里的人,明天才能到呢!”

  “明天,那就晚了!”田易会意地一笑。

  众人相继离开了望江楼。

  望江楼上的灯火,依次熄灭,整个城市便陷入到了完全的黑暗当中。

  王文正一到冬天,便很少住在军营之中了。军营里的冬天,实在是太过了一些,哪里有家中这样温暖舒服?

  萧诚在入冬之前,拨了一大笔款子给天南军重新修缮营房,改善伙食,让那些大头兵们感激莫名。

  萧诚一直以来在以各种手段收买天南军的将领,甚至于公开地将李信安插到了天南军中,对于这样的局面,王文正无法可施。

  一来,他有大的把柄抓在了萧诚的手中,萧诚真要收拾他,轻而易举。二来,萧诚也着实给足了好处,光是今年给的分红,便有数千贯之多。

  这些钱来路清白,可不像过去自己那样在大头兵们身上打主意,让大兵忌恨不说,还留下了很多隐患,一旦事发那就是了不得的大事情。

  能拿钱,算不错了。

  所以王文正对于李信半公开地在营中做的那些事情,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当然,李信也不可能将那些真正的自己人拉走的,那些人跟自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现在的天南军,已经分成了两派了。

  当然,因为萧签判手里有更多的钱,有更大的权力,也有更灵活的手段,所以,天南军内部的天平,早就是重地偏到了李信一边了。

  刚刚吃过早饭,王文正正准备去找几个妾室打打马吊逗逗乐子,外头却禀报来了客人。有些老大不耐地王文正到了客厅,见到了那位来自奉节的客人的时候,却是吃了一惊。

  这个人是夔州路转运使李防身边的亲兵。

  “王统制,这是转运使给你的信。”来人从怀里取出火漆封口的信件递给了王文正。

  有些惊疑不定地打开信封,只是看了几行,王文正的脸色便唰地变了颜色,急匆匆地看完一遍,他又重新从头再读了一遍,再细细地验看了一下最后的印鉴,这才放下了信件。

  闭目沉思了好一会儿,王文正才猛然站起身来,大声道:“来人,更衣,备马!”

  李防在信中简百扼要地说了一些汴梁的事情,提到了权力已经到了奉节,正准备前来彭水,要王文正做好一切准备。

  朝廷要抓捕萧诚。

  这个时候,朝廷的特使已经往播州和易州而去,荆湖北路,广西路,益州路各地的兵马,都已经在准备当中了。

  一旦萧诚拒捕谋反,举兵叛乱,这些地方的军队,便会迅速入黔。

  萧诚完蛋了,这是王文正的第一判断。

  黔州周边的驻军数量,王文正还是有数的,真要大举进入黔州的话,萧诚绝对是无法抵挡得住的。

  不说别的,光是这几路兵马切断了外头物资进入黔州的道路,萧诚想要养现在的这些军都要成大问题。

  就算能坚持一段时间,也绝无法长久。

  李防很清楚黔州的底细,当然,也知道萧诚的底细。

  现在自己首要的,便是夺回天南军的指挥权,完全的指挥使。

  说不得,要杀人了。

  策马而行的王文正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军营,暗自想道。

  翻身下马,踏进营门,王文正鼻间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气,他眉头一皱,正想发问,便听到身后的营门砰然关上的声音,一队队全副武装的士卒从两边的营房之后鱼贯而出。将王文正和他的亲卫们团团地包围在营房当中的空地之上。

  一员年轻的将领,笑吟吟的推开了房门,从内里走了出来。

  “王统制,好久不见呀!”李信冲着他拱手道。

  王文正看着李信,然后便看到了李信背后,那个清冷的身着白色裘衣的女子。

  第三百一十六章:给大家吃个定心丸

  王文正腿肚子有些转筋,直感到软绵绵的有些提不起劲儿来。

  来晚了!

  他的脑子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怎么办?

  要完蛋了!

  对面的李信笑吟吟的抱拳为礼:“统制,屋里暖和,里头请!”

  深深地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让火烧火燎的肺里感到稍微好过了一些。到了这个时候,已经不是王文正愿不愿意的问题了。

  自己是死是活,就看接下来自己怎么应对了。

  他跨进了门槛,眼瞳收缩。

  昔日自己发号施令的大案之上,一排放着四五个脑袋。

  王文正只觉得心尖尖一阵阵地疼痛,那都是自己在军中的心腹,眼下,却一个个瞪着一又迷茫的眼睛空洞洞地瞧着前方,只怕直到死,他们也不清楚为什么会这样?

  那个白衣女子就坐在这排脑袋的背后。

  狰狞的首级,鲜血淋漓的大案,飘逸的白色衣裙,绝美的一张面孔,在王文正的脑子里走马灯似的转悠着,他只觉得脑壳阵阵的生疼。

  “统制,统制!”耳边传来了李信的声音,王文正猛地一个激凌,一下子回过神儿来。

  他的手握住了刀柄。

  李信侧跨了一步,手也握上了刀柄,而在屋里,数名天南军将领齐唰唰地呛的一声抽出了腰间的佩刀。

  王文正抬头看向江映雪,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下一个动作却让屋里所有人都怔住了。

  王文正取下了佩刀,连带着刀鞘,高高地举了起来。

  关键是他伸出了自己的后腿。

  这一刀鞘下去,却是重重地砸在自己的大腿上。

  卡嚓一声,屋子里所有人都听到了清脆的骨头断裂的声音。

  李信向后跳了一步,瞅着王文正,半晌作声不得。

  王文正单腿立在屋内,看着屋内众人,道:“江东家,李副统制,说来当真惭愧啊,王某人居然也会从马上摔下来,而且还摔断了腿,这天南军一应事物,只能交给李副统制来打理了。”

  李信倒吸了一口凉气。

  屋内众将也都是面面相觑。

  王文正拄着刀,目光落在了江映雪的脸上。

  江映雪缓缓地站了起来,说实话,王文正的决断,让她颇为心惊,这当真是一个人物。其实她很希望王文正进营之后勃然大怒拔刀相向,这样大家杀起他来也就没什么心理负担了,毕竟走到了这一地步,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了嘛。

  可王文正这一招,却是让江映雪犯难了。这天南军里绝大部分的军官,与王文正实际上都有着脱不开的关系,包括这屋子里的,虽然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倒向了自己这边,但并不代表他们对王文正就必须要杀之而后快。

  如果能不杀,自然还是不杀的好。这肯定是这些军官们潜意识中的想法。

  如果自己要强杀,也许什么也不会发生,但说不准就会埋下什么隐患。

  “这天寒地冻,地面湿滑,王统制心系军务,不小心摔伤了腿,堪为军人表率!”江映雪缓缓地道:“李副统制,王统制都说了,这天南军的军务暂由你统辖,还不派人送王统制回家休息吗?王统制,有什么需要的,家里差什么东西,尽管派人来找李信。”

  屋子里不约而同地发出轻松的呼气之声。

  王文正只觉得整个背心里都凉嗖嗖的,他知道,自己总算从鬼门关里转悠了一圈又逃回来了。李信似笑非笑地挥了挥手,两名士兵走了过来,扶起了王文正,向着外面走去。

  “江娘子,这是个人物,留着只怕有后患!”李信摇头,对江映雪道。

  “等到二郎回来便不怕了做什么妖了!”江映雪道:“此刻杀他,不利军心。这一次过来,我带了五十万两的银票。天南军二十万两,韩锬的厢军二十万两,剩下十万两,是杨万富的天武军的。”

  听到有这样大笔的钱财,屋里的军官一个个的脸上都露出了笑容。

  天南军一共不过二千余人,现在又要除掉那些死掉的,再加上马上要被赶出军队的,剩下的人已经不足两千了,换算下来,每个人能分到一百贯钱呢。事实上,普通士兵当然拿不到这么多。

  说起来,自从萧诚来了黔州以后,天南军士卒们的待遇是飞速窜升,而且外快也是极多,不是这里来劳军,就是哪里来慰问,一年的收入,倒是能赶上过去好多年的收入了。

  当兵吃粮,养家糊口。

  这个时代的军队,你指望他有什么家国情怀,那还不如指望老母猪上树呢!在这一点上,萧诚看得是很清楚的。

  边军或者因为长年累月与敌人作战而生出保卫国家的概念,但那也只不过是最朴素的一种不让自己人受欺负的想法。

  所以现在萧诚笼络军队,更多的是以金钱开路,而对于身边的将领,则是恩义为先。当然,暗藏的威慑也是必不可少的,只不过那些东西,大家心里知道就行了,没有必要摆在明面之上。

  萧定在大西北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他能让党项人、吐蕃人为他卖命,不就是因为在萧定的指挥之下,他们能连战连胜,能获取更多的土地,钱财。

  真正像拓拔扬威,仁多忠,禹藏花麻那样隐藏着更多的政治野心因而聚集在萧定身边的人,又能有几个呢?

  奉节,夔州路指挥使李防看着刚刚送回来的两份报告,勃然大怒却又无可奈何,他将手里的东西递给了权力。

  “权大官,你瞧瞧吧,黔州的事,复杂得很呢!”

  黔州知州马亮暴毙。

  交来的报告上说是此人喝醉了酒,半夜爬起来一跤跌倒在院子中,活生生地冻死了。

  另一份报告是天南军统制王文正不小心从马上摔下来摔断了腿,如今也在家中静养,天南军一应事务,全都交给了副统制李信在打理。

  看着手里的报告,权力又惊又怒,“这两跤倒是跌得好,死了一个,伤了一个,李学士,这可是你的治下,你说吧,怎么办?”

  “我已经下了手谕,要黔州签判萧诚前来奉节述职,同时也详细说明平灭罗殿鬼国一事。但是权大官,你觉得萧诚会来吗?”李防苦恼地道:“该做的我都做了,要不权大官你亲自跑一趟黔州?”

  权力恼火地瞟了一眼李防,心里记了这个老儿一笔,黔州这个样子,你堂堂的夔州路转运使都不敢去,我敢去吗?

  你去了还能囫囵回来,我去了,指不定就死在那个犄角旮旯里,连副棺材都讨不上。萧氏兄弟一个个的都是胆大包天的人物,横山之中野狗叼人,而且专叼去兴灵任职的官员的事情,便是萧大郎干出来的。

  “李学士,看起来要准备调集军队了。”权力阴沉沉地道。来的时候,以为这是一件很轻松的事情,萧诚不过是一介书生,一个文官,不像萧定那样是一个雄纠纠的武夫,等到了地头,还不是一两个捕快,三两个衙役,便能将这个萧家子一链子锁了带回汴梁去。岂料到了地头,才发现自己的想法简直就是一个大大的玩笑。

  别说是逮萧诚了,李防甚至警告自己不要离开转运使衙门到处去闲逛,更不要随便见外人,因为谁也不知道谁被萧诚收买了,要是一个不小心被萧诚派来的刺客给杀了,那可就死得太不值了。

  萧氏子的嚣张,竟然连堂堂的转运使都退避三舍啊!

  不过李防的警告还是起到了作用,权力是龟缩在转运使衙门半步也不出门了。

  萧诚或者不会杀李防,但对自己这样一个太监,只怕他杀起来一点儿心理障碍也没有。

  “集结军队,非一日之功啊!”李防仰天长叹,萧家是将门,当年的萧鼎也好,现在的萧定也好,都是名震天下的大将,这个萧诚,说起来是个书生,但看他在黔州收拾那些羁縻州的时候,手段利落着呢,一看就知道在军事上的造诣极深,这是人家的家学,没办法的事情。

  夔州路,有能够与他匹敌的人物吗?

  其实不仅仅是夔州路,整个西南,甚至于整个南方,现在都瞪大着眼睛看着黔州呢!黔州的商业联合会说起来只成立了一年多,但数年之前,在萧诚的授意之下,江映雪便在南方发展势力,这才有了黔州商业联合会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现状。里面的那些大佬,其实与江映雪合作已经多年了。

  现在他们都在看着黔州的事态发展。

  有些人惴惴不安,有些人则是满怀期待。

  对于这里头的一些人来说,萧诚反不反叛的一点儿也不重要,他真要造反了,说不定还能把生意做得更大一点,能够赚更多的钱呢!

  当然,正大光明的与萧诚做生意肯定是不成了,但走私利润还要更高啊!到时候像一些禁运的物资,便可以卖出去两倍甚至更多的价钱呢!

  至于官方的禁运,很重要吗?

  谁家身后还没有几顶乌沙帽撑着啊!

  只要造反的野火没有烧到自家地盘之上就好了。

  大人物们各自揣着自己的心思,老百姓们却没有这么的敏感,对于他们来说,日子还是与往常差不多嘛,唯一有些让他们不快的就是一些日常用品开始涨价了。

  不过往年这个时候,像粮面之类的东西,也是涨价的,今天涨得多了一些,大家也没有太在意,毕竟今年的收入也高了许多嘛。

  萧签判是个能耐人儿。

  算是在万众瞩目之中,萧诚一路回到了黔州的治所彭水。

  那些不明所以的老百姓,看到萧诚的第一时间便有些发楞,因为他们眼中的好官萧签判竟然穿着孝衣,系着麻绳,带着孝帕。

  这是重孝啊!

  只有死了至亲至近的长辈,才会穿着这样的孝服。

  “签判节哀顺便啊!”路边,一个老者扯着嗓子喊了一声。

  萧诚转头,面色哀戚,抱拳深深一揖还礼。

  “签判节哀顺便!”有了一个人开头,街上顿时便热闹了起来,路上,屋檐下,店铺里,窗户边,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齐齐向着萧诚表达着哀悼之意,萧诚也是一路还礼不止。

  更有路边的店家出得门来,将挂在门外的红灯笼取了下来。

  跨进了州府衙门,大门轰然合拢的时候,也将无数的喧嚣隔绝在了门外。

  屋内,安静之极。

  江映雪,田易,杨泉,鲁泽,韩琰,李信等人齐唰唰地聚集在此。

  冲着江映雪点了点头,她来得如此之快,出乎了萧诚的意料之外,很显然在得到消息之后,江映雪只怕是不眠不休地在往黔州这里赶,然后替自己把黔州料理得清清爽爽。只不过在她面前,却是用不着矫情说什么谢谢了。

  伸出拳头,捶了捶田易与杨泉两人的胸膛,萧诚也没有说什么,只是一笑而过。

  倒是走在了鲁泽面前,他停下了脚步,道:“君未负我,我必不会负君,却放宽心好了。”

  鲁泽抱拳为礼,虽然是被迫,但走到今天这一步,已经是骑虎难下,便是跟着萧诚前面是万丈悬崖,他也只能跳下去了。

  “都坐吧!”萧诚率先坐了下来,看着诸人道:“罗殿鬼国已经全部被拿下,如今孙靖任知州料理政事,魏武任统制重建一军,有他二人镇压,此处已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

  “天武军?”江映雪欲言又止。

  萧诚摆了摆手:“不用担心。”

  听萧诚这么一说,屋子里所有人都是长出了一口气。

  天武军稳定,天南军已经握在手中,韩锬麾下三千厢军,这三支大军在手,谁到了黔州,都得夹起尾巴做人。

  几十个羁縻州被萧诚强势拿下,内里必然还有相当强大的反对势力,这一次萧诚遇到了事,如果没有军队的强力镇压,平静的局面,便很有可能出现波折。

  “有一件事,需要先给大家吃一个定心丸!”萧诚道:“我不会举旗造反的,因为那是自取灭亡。别看我们现在似乎实力强大,但与朝廷比起来,根本是不值一提的。”

  第三百一十七章:我不会造反

  “我不会造反的!”

  这句话刚刚落地,一个吐气的声音同时传了过来,声音之大,让所有人都向发出声音的地方看了过去。

  鲁泽满脸尴尬,心虚地看着萧诚,生怕对方怪责。

  说起来,这便是自己不够忠心的表现啊!

  瞧瞧另外几个,从头到尾,压根儿就没有任何的表情变化。

  “说说原因吧!”萧诚显得有些疲惫:“其一,我阿父的死,显得有些古怪。即便是赵琐再混帐,再不喜欢我阿父,但这样杀死一位计相,而且还是一位特殊的与众不同的计相,我觉得也是不可能的。退一万步,即便是他想,夏诫陈规就算是崔昂那个混蛋,也绝不会这样糊涂的。”

  “那学士他……”鲁泽急于弥补先前的错误,赶紧接了一句问道。

  “那就要看谁能得到最大的利益了!”萧诚的脸色愈发的冷峻了起来,“谁受益最大,谁就是最大的嫌疑者。”

  “辽人!”田易道。“只能是他们。他们想要的是萧家大哥手中的十万西军与朝廷反目成仇,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他们可就占了大便宜去了。”

  “辽人的手有这么长,能伸到台狱中去吗?”杨泉疑惑不已:“那可不是我们地方牢狱,乌七八糟的啥人都有。”

  “没有证据,什么都是白说,只能是瞎猜,不过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终有一天,真相会大白于天下!”萧诚吐出一口气。“其二,如果我真举旗造反的话,结果也不会太好。”

  “二郎,现在我们在黔州的实力非同一般,你也不用妄自菲薄。”韩锬有些不服气。

  摇了摇头,萧诚道:“我们这里不是大西北,也不是大哥掌控的西军。锤子,咱们在黔州的时间,终究还是太短了,那些刚刚收服的羁縻州,没有任何忠诚度可言,他们聚集在我们的周围,一来是惧于我们兵势,二来是因为我们给了他们足够的利益。当这二者都不存在或者削弱的时候,他们是要咬人的,我们还能把他们都杀光吗?”

  韩锬张了张嘴,却又觉得萧诚说得有理。

  “黔州的实力太过于薄弱,我们之所以现在看起来很强大,是因为黔州商业联合会源源不断地把物资从荆湖等方向上运了过来,一旦被禁运,我们立刻就会陷入困境。而且你们看看我们的四周,广西路,荆湖路,益州路等等,可都是有驻军的,真要造反了,朝廷一声令下,便是罗氏鬼国,只怕也会出大军来剿灭我们。”萧诚叹道:“猛虎难敌狼群。”

  “利用黔州的地势,还是有得一打的。”江映雪突然道:“我们熟悉这里的地理,只要不与对手正面交锋,游而击之,避实就虚,也不是没有获胜的希望。”

  萧诚叹道:“你说得本来也有道理,可是这样一来,我这一年多来在黔州的努力,可就全都白费了,所有的一切都要归零,改土归流要全面失败,刚刚发展起来的工商业,农业全都要毁于一旦,我们也会被迫流窜山林,成为流匪,那还能成什么大气候?”

  李信站了起来,道:“二郎,如果不举旗造反,我们该怎么办?朝廷来逮你的人已经到了奉节了,难不成还能束手就缚,让其牵回汴梁去吗?真要进了台狱,二郎就不怕跟学士一个下场?”

  “造反不成,但束手就缚自然也是不可能的。”萧诚缓缓地道:“这一路行来,我就一直在想着这个问题。只要我退下来,黔州面临的这所有危机,自然也就消解了。”

  “退下来?”屋里所有人都惊呼了起来。

  “这不行!”

  “这怎么可能有?”

  “没有签判你掌舵,只怕就没有一个服众的人。”

  萧诚双手压了压,示意众人安静下来,“我所说的退,是明面之上退下来,并不是说就不管事了!”

  江映雪若有所思:“二郎的意思是,在明面之上,你这个人已经不在了,失踪了,但实际上,你仍然会坐镇黔州,统筹各方力量!”

  “是的!”萧诚道:“一直以来,我整合黔州的重心,都放在商业联合会上,就是担心有一天朝廷反目让我的努力落到了空处。所以我在不在位,并不重要,只要商业联合会还掌控在我的手上,就足够了。而且,我也不会容许黔州落在别人的手里。”

  “我们需要一个新的知州!”江映雪突然笑了起来。

  萧诚点了点头:“我必须要给李防这个面子,我不见了,失踪了,李防向朝廷报告我是畏罪自杀也好,还是潜逃也罢,大家的面子上都过得去了,也就能将这一件事放下。重新任命一位知州,便算是完事大吉。然后其它的事情,自然是一切照旧。”

  “新来的知州要是不懂事呢?”韩锬问道。

  “横山的狼叼人,黔州的狼就不叼人吗?”李信翻了一个白眼看着韩锬,问道。

  萧诚看向鲁泽:“接下来我会跟李防谈判,我这个位置,便让鲁泽来接。”

  鲁泽腾了站了起来,连连摆手:“签判,我何德何能,哪里能担当这个重任?”

  田易不耐烦地一把将他按了下去,道:“鲁参军,让你坐这个位置,是因为你是自己人,签判虽然不做这个官了,但事儿还是归签判管,你只需要按着签判的意思去做就行了,真是咸吃萝卜操淡心。让你坐这个位置,不是因为你能力比我们强,只是因为你的资历更老一些。真让我们上,李防能放心吗?杨泉,你说是不是?”

  杨泉点了点头。

  鲁泽满面通红,虽然有些恼火田易的不客气,但更多的还是喜悦。

  升官嘛,总是能让人高兴的。

  而且听萧诚的口气也能听出来,这第一步是签判,接下来只怕就要当知州了。

  “我们制定的联合会的长期规划不能动摇,仍然要踏实的一步一步往前走。”萧诚站了起来,道:“罗殿鬼国已经拿下了,接下来利用三五年巩固自身,强壮力量,然后图谋罗氏鬼国以及大理,广西那边也要加大渗透的力度。”

  众人都是点头称是,关于商业联合会的长远规划,下一步该做什么,他们都是很清楚的。

  “田易,你走一趟奉节吧,告诉李防,我请他到彭水来好生谈一谈。”萧诚道。

  “他会来吗?”

  “他必须要来!”萧诚冷冷地道:“否则西南大乱,民不聊生,兵祸连接,他这个转运使第一个便要负责任。”

  “好,我今日就启程去奉节。”田易道。

  “映雪,你也马上回江南那边去,把我的决定告诉他们。”萧诚道:“让他们放心,一切不变,仍同以往。”

  “好。”

  “这一次回去,多带一点人手!”萧诚的声音却是又冷厉了起来:“想来也会有一些不识相的觉得这是一个图谋我们的好机会,对这些人,却是不用客气,江南承平太久了,让一些人见见血,也好让更多的人警醒一些。”

  “明白了!”江映雪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正好借着这个机会,铲除一些家伙,搞些外财来弥补一下这一次的亏空。”

  鲁泽、田易、杨泉这些人都是听得有些胆战心惊,他们与江映雪并不太熟悉,只不过眼前这个娇娇怯怯的美丽女子,说起来杀人越货似乎是家常便饭一般,让他们大是讶异。

  他们当然不清楚,江映雪在掌控大宋的香料市场的这个过程之中,不知见识了多少腥风血雨。不说别的,光是为了垄断香料的进口,便不知有多少人死在了那几条通道之上。

  “各自去做事情吧!”萧诚挥了挥手,“共克时艰,等度过了这个难关,等到我们真正的在西南扎下了根脚,一切便会好起来的。”

  屋子里的人纷纷离去,最终只剩下了萧诚与江映雪。

  伸手握住了萧诚冰凉的手,江映雪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辛苦你了!”萧诚道。

  “我没什么辛苦的,倒是你,该哭就哭吧!”江映雪小声道:“憋在心里,不好!”

  “你放心,我顶得住。”

  “大哥那边,不知道是什么光景?朝廷派了崔昂去西北……”

  “此时大哥必然也知道了消息。你是担心大哥真回汴梁去吗?放心吧,就算大哥真有此心,张元、拓拔扬威这些人也绝不会允许大哥回去的。”萧诚道:“大哥在西北与我这里是截然不同的,在西北,大哥气候已成,而且不管是党项人,还是吐蕃人抑或是回鹘人,奚人,他们对大宋的归属感都极低,甚至是世仇,他们信奉的强力,所以大哥能凝聚起所有人的力量与朝廷对抗而不会落下风,再加上横山天险,使得朝廷便是想出兵,也不得不考虑后果。”

  “我们这里,没有这样的条件!”江映雪道。

  “是啊,我们这里不行。这些羁縻州,汉化已经很深了,这里的豪强、世家,跟大宋有着剪不断的联系,我真要造反,只怕输起来极快。你以为田家,杨家说是袖手旁观就真会旁观吗,我真要落了下风,面临失败,他们扑上来的速度,会比其它人更快。”

  “过上几年,便可以名正言顺地收拾他们!”江映雪冷笑道:“他们没有在我们最危急的时候坚决地支持我们,这就是最好的理由。便是田易,杨泉也说不出什么来。”

  “在我的势力范围内,绝不会允许这样的独立势力存在。”萧诚淡淡地道:“不过对待他们还是不同的,总是要等到时机成熟,等到瓜熟蒂落自然而然。”

  “这样的事情,想要他们心甘情愿,只怕是不太可能!”江映雪摇头道。

  “大势面前,谁也无法阻挡,顺应潮流,则还可以成为弄潮儿,想逆势而行,必然会粉身碎骨!”萧诚道:“我们要做的,就是在今后一点一滴的营造这个势。”

  “二郎,你不造反,也是因为这个势吗?”

  “也是,也不是!”萧诚道:“我们的力量还是太弱小了。就算是我大哥现在当真举兵造反了,但以他现在的实力,也不过是聊以自保而已,想要越过横山有所作为就不大可能了。”

  “大哥可是控弦十万,如果全面动员的话,只怕还会更多吧?”

  “那又如何呢?”萧诚道:“或者可以在一场两场战役之上占到便宜,或者能在短时间内取得一定的局部优势,但只要大宋一全力动员,便不是对手了。”

  “如果大哥在西北动,我们在西南动,两相呼应呢?”江映雪眼中闪烁着光芒,“如此,南方的赋税也好,人力也好,都不可能往北去。”

  “这正是辽人想要的!”萧诚叹道:“如此一来,最后得利的会是我们吗?不,是辽国,真这样做了,耶律俊睡着了都会笑醒的。到时候可真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了。好了,别想东想西了,你也早些去休息吧,明儿个一早便回去。”

  江映雪站了起来,“你不休息吗?”

  “我想一个人静一静!”萧诚道。

  江映雪没有再说什么,站起身来,走了出去。

  她在门口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却听到了屋里压抑的低泣之声,不由得也是眼圈微红。

  奉节,转运使府。

  李防黑着脸看着面前神态自若的田易。

  易州田家,播州杨家,差不多是明确拒绝了自己的要求,而所谓的田易破家而出,在李防看来,也不过是一个笑话而已。

  田易要不是有一个田家的背景,有什么资格站在自己面前侃侃而谈?

  黔州司户参军?

  “萧诚以为他是谁?居然大言不惭让老夫去见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话。

  田易一笑道:“签判能来奉节吗?来了这里,岂不是让转运使您立马给抓起来送到汴梁去了?”

  “我去了彭水,萧诚岂不是也能对老夫为所欲为?”

  “学士,签判真想要做些什么还需要派我来请您吗?”田易道:“您去了,西南没事,您不去,西南就可能出大事,您,不会愿意看到这样的局面吧?”

  第三百一十八章:世事沧桑

  就算再不情愿,身为大宋首辅的夏诫、枢密院使的陈规,都不得不开始考虑战争了。

  如果说当年的李续还是一只饿狼的话,那现在的萧定,就妥妥的是一只猛虎了。

  李续麾下核心的职业军队,也不过一两万人,剩下的,都是临时征召,战斗力有限。但萧定就完全不同了。

  说他控弦十万,当真便是有近十万兵马。

  因为这两年来,萧定一直就在打仗。

  先是平了李续,实力上了一个台阶。然后驱赶着李续往青塘跑,然后灭了青塘,收了禹藏花麻,实力又窜一截。接下来再赶着李续往西域跑,在一年多的时间里,灭了西域十几个城邦,回鹘人,奚人也成了他的麾下部众。

  李续在被追赶的过程之中心力交瘁,油尽灯枯而死去,其子李昊不知所踪。他的最后一丝利用价值也被萧定榨干净了。

  回过头来,萧定又开始跟辽人的西京道冲突不断,打得耶律环叫苦不迭。

  刚刚传来的消息,辽国治下的一个大部落北阻卜人,又被萧定灭族。萧定的兵马已经越过了黑已,先后建立起了西受降城,现在又正在建中受降城。

  如果萧禹不死,这该是一个多么美妙的局面啊!

  夏诫现在只是后悔,没有力阻崔昂所出的馊主意。

  就是崔昂向官家建议借着荆王叛乱这个借口关押萧禹,然后胁迫萧定归汴梁,以萧定的回归来换回萧氏的清白无罪与荆王无恙,这才给了心怀叵测之人以可乘之机。

  萧禹死了,不明不白。

  凶手到现在毫无影踪,不管是皇城司还是各地官府衙门,都找不到诏狱的那个牢头,这个人,就好像人间蒸发了。

  其实夏诫清楚,这个人只怕已经死了。

  就算是自己派了这人做下了如此大事,也绝不会容忍他还活下来。

  人死了,就说不清了。

  不得不说,敌人干得干净利落。

  同样的问题,又萧夫人韩大娘子身上又再度上演了一次。

  这一次情况更糟糕。

  因为韩大娘子死在内宫大总管、皇城司指挥使权功的面前。一场混乱之极的厮杀之后,到底是谁射出了那一支箭,也已经无法考证了,所有的人都被抓了起来,连权功都不例外,但是与萧禹之死一样,还是什么证据也没有。

  只能准备打仗了。

  萧定有多少忠心不好说,但爹娘死了却是不争的事实,他要不起兵报仇,连夏诫都觉得说不过去。

  更重要的是,萧定的麾下宋人当真不多,反而是党项人,吐蕃人,回鹘人,奚人以及其它一些杂七杂入的夷族人居多,军队也是以这些人为主。

  这些人对大宋有什么忠心吗?

  想也别想。

  像这些夷族中的精英人士,只怕做梦都想与大宋分庭抗礼,如此好的机会来了,他们岂会放过?

  就算萧定还犹豫,他们也一定会在萧定身后猛力推上一把。

  准备打仗吧!

  好在萧禹死后,便把张超派了出去,虽然那个时候还抱有一线希望。

  现在看来,这是一个明智之举。

  第二个好消息,则是从西南方向传来了。

  李防的奏折上说萧家老二萧诚畏罪潜逃,居然失踪了,目前正在大力搜捕之中。

  对于李防所说的话,夏诫也好,陈规也罢,一个字儿也不相信。

  不过对于李防所传递过来内里的东西,他们二人却是都收到了。

  西南不会有事。

  这让夏诫和陈规都是松了一口气。

  最初始,大太监权力派人送回来的消息以及皇城司打探到的情况,让所有人都忧心忡忡。

  萧家二郎去西南不过一年出头,势力居然发展到了如此地步,在黔州以及其辖下羁縻州竟然能一手遮天。

  如果西北打起来了,到时候所需要的海量的钱粮,必然要从南方运调,如果西南也乱了起来,钱粮不能及时运到北方前线,那岂不是灭顶之灾?

  最怕的就是辽人趁机与萧定勾结起来在河北路上同时动手,那大宋就危矣。

  萧诚自然不会失踪,他的人也仍然在黔州,只不过他与李防达成了协议而已。

  瞧瞧李防递上来的黔州知州的人选,天南军的人选,以及萧诚弄的那个什么天武军、天威军都要正儿八经的编制以及这两支军队的统制人选,就知道这里头的猫腻了。

  不过只要西南不乱,这些都是可以容忍的。

  “萧二郎终究是一个读书人。”夏诫很是感叹:“他应当是看清了如果天下当真大乱的话,得利的只能是辽人。”

  “现在只能是先打掉了萧大郎,再来说萧二郎的问题了。”陈规无奈地道:“只是治言,张超对上萧定,你觉得有胜算吗?”

  夏诫面无表情:“想要有胜算,就得拉上辽人。”

  “以辽人的贪婪,只怕这个代价,是我们难以承受的。”

  “大西北我们不要了,只要他们能拿下萧定,那就是他们的。我们,只要横山一线!”夏诫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另外,多增加岁币这些也是可以接受的。”

  “如果对方在河北路上提出了更多的领土要求呢?”陈规问道。“比方说雄州,霸州!”

  “这是不可能的!”夏诫摇头:“慢慢谈吧,耶律俊在国内也不是没有敌人,他要拿到足够的利益好方便他能没有什么阻碍地登上帝位,所以他一定是希望谈判能成,而不是谈崩。辽国的皇位传承一向便是血雨腥风,只要我们度过了眼前的难关,接下来的几年,我们双方,便又可以消停几年了,以我们的恢复能力,自然很快就能复原。”

  夏诫说得好似很轻松,但陈规却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哪有这么容易了?

  先是河北路惨败,数万精锐边军一朝尽丧,更为关键的是,那些有经验的边军将领,也因为某些人的一己之私被尽数屠尽。

  兵没了,将还在,那练一支精兵出来也许只需要几年的时间,但现在,有经验的将领也没有了,这可就难了。

  正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偏生这个时候,萧定那头,又出了天大的漏子。

  这样大的把柄落在了耶律俊的手里,他岂有不大加利用的道理?

  对方一定会利益最大化的。

  他看向夏诫,发现对方的眼神之中,其实也没有半分轻松的神色。

  如果张超能在陕西路上顶住萧定,那朝廷在与辽人谈判的时候,就要轻松多了。

  可是,陕西路上的兵马,当真顶得住如狼似虎身经百战的西军吗?

  似乎是看透了陈规的想法,夏诫道:“景升,别忘了,陕西路上还有李度,他的麾下还有数万能征善战的定难军,还拥有嗣武关。”

  “崔昂怕是回不来了!”陈规道:“说不准,他会被萧定杀了祭旗。”

  “你希望他回来吗?”夏诫笑道:“很多事情,因这个人而起,本来一盘好棋啊,结果变成了现在的满目疮痍,崔昂这个罪人,死在萧定手里,朝廷将来还要给他抚恤,给他身后名,真正是便宜他了。”

  陈规没有作声,向外走了几步,回过头来看向夏诫:“治言,当初你利用这件事达成你能重返汴梁的目的的时候,也没有想到会有今天吧?”

  夏诫闭上了嘴巴,目光炯炯地看着对方。

  “不只是我一个人看了出来,治言,你如果还像十几年前那样目无余子,认为一切都在你的掌控之中,那你离再次败走麦城也就不远了。”陈规冷然道。

  “如果知道会有今天的事情,我情愿一辈子呆在河北永远也不回来!”夏诫叹道:“我没有想到荆王会谋反,没有想到萧禹夫妇会死。景升,我没有你想的那样坏。”

  沉默片刻,陈规点了点头,大步向外走去。

  “我想也是!”他的声音遥遥传来。

  “什么也是?”外头传来了罗颂的声音。

  “逢辰来了?”夏诫有些头痛,他现在最不想看到的就是罗颂,可是作为参知政事,是东府二把手的罗颂,他又怎么能避得开呢?

  他知道罗颂这个时候来找自己是因为什么事情。

  果然,罗颂屁股还没有坐稳当,已经开口了:“治言,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连这一点点面子也没有了吗?萧禹夫妇已经死了,我不想再说什么,因为说什么也没有用了。但萧三娘子可是我罗家下了定的儿媳妇儿,把她放出来交给我还管束,你还不放心吗?”

  “逢辰!”夏诫有些恼火:“萧定如果举旗造反,那就是谋逆,是要族诛的,你这个时候还要护着这萧三娘子,这份义气,我夏某人是敬佩的,但你身为参知政事,在这件事情上,你可不能犯糊涂。”

  “嫁出去的女子,泼出去的水。便是萧定造反了,也追不到嫁出去的女儿身上。”罗颂道:“治言,官家到底打得是什么主意?将萧三娘扣在宫中算是怎么一回事?”

  “你放心,萧三娘子在庞贵妃那里,没受一点委屈。”

  “爹娘在这么短的时间里都死了,她娘还是死在她的怀里,你受她没受委屈?”罗颂没好气地道。

  “好了,这件事情,官家自有考量。你既然来了,我们就好好商量一下钱粮调配的事情,现在的三司使一团混乱,李光不是这块料,还是你去掌握这摊子的事情吧。”夏诫挥手道。

  陕西路,京兆府,安抚使衙门。

  李度与李澹坐在一起,笑咪咪地扯着些有的没的。李澹不喜欢这个人,甚至是有些恨他,因为几年前李度率兵出嗣武关,整个绥德可是遭了大殃。而李澹,那个时候,正是李度的对手。猝不及防之下,可是吃了大亏的,虽然最后的胜利者是李澹。

  不过看起来李度并不在乎这一些。

  李度这些时日,一直都很开心,人逢喜事精神爽,他甚至觉得自己都年轻了好多岁。

  因为萧家终于要倒霉了!

  荆王造反!

  一想起这件事情,李度就忍不住想要大笑。

  居然还会出现这样的事情。

  更妙的是,这件事情,将萧家给牵连进去了。

  崔昂在程圭的陪同之下,去了兴庆府,说是劝说萧定回汴梁,其实就是拿着萧家一大家子来威胁萧定。

  萧定回去,以他这两年来的所作所为,朝廷必然会秋后算帐,萧家讨不了好。

  萧定不回去,便等同于谋反,那就更妙了。

  世事就是这样的玄妙啊!

  在李度看来,萧定肯定是不会回去的,因为不回去,萧家一大家子还有活着的希望,萧定真要回去了,那就会全家死绝。

  几年以前,李家是叛逆,萧定率军前来平叛,两年时间,便将李家经营了十几年的一切给摧毁殆尽,大哥死了,侄儿逃亡西域,到现在完全失去了音讯。而自己,最终不得不投降。

  现在,轮到自己了。

  等到萧定举旗造反了,那自己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为大哥一家报仇了。

  后堂传来了脚步声,李度与李澹两个人都站了起来。

  率先出来的人正是陕西路安抚使兰四新,但紧跟着兰四新出来的那一个人,却让李度与李澹都傻了眼。

  张超。

  太尉张超。

  他怎么会在这里?

  李度与李澹对视了一眼,心中不约而同地出现了几个大字:“出大事了!”

  不过两个人的心情却截然不同。

  李谵是惊慌。

  李度却是快活。

  张超为什么会到陕西路上来?有什么值得一个刚刚在河北路立下了大功的当朝唯一一个掌兵的太尉悄无声息的便到了陕西路?

  当然是因为横山那边的萧定。

  “萧禹死了!”兰四新看着两人,脸色很是不好看:“二位将军,只怕是要打仗了。”

  萧禹死了!

  如同一柄重锤敲在了两个人的脑袋之上,李澹还没有反应过来,李度却是向前跨出一大步,道:“李度愿听安抚使、太尉差遣,为朝廷效力,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兰四新欣慰地点了点头,道:“官家诏旨,陕西路上军事,自张超张太尉抵达之日起,由张太尉全权负责。”

  第三百一十九章:先下手为强

  屋子里的四人,心情却是各不相同。

  兰四新心中隐隐有一种天道循环,报应不爽的感觉。从他上任以来,对于萧定的跋扈,他是感受最深也痛入骨髓的那一个。眼看着萧定走上了末路,心中既有高兴,却也有一些隐隐的担心。作为一名标准的文官,他其实厌恶一切的战争。只要是战争,伴随着的就是破坏和毁灭。

  李度却是幸灾乐祸,毫不掩饰他满脸的欢喜之色,要不是当着兰四新与张超的面,他只怕会手舞足蹈一番。

  另一员大将李澹就是忧心忡忡了。对于萧定,他其实也没有什么好感。说起来当年的绥德之战,根子上就是萧定毫无征兆地发动了对李续的打击,夺下了盐州,从而引发了李续与陕西路的全面战争。

  最后虽然李续输了,但真正得到好处的,却是萧定,他几乎接手了李续的所有遗产,但把伤痛却是永远地留给了绥德人。

  此战过后,绥德丁户,十成之中倒是去了七八成,哪怕最后李度归降,允许当年被掳走的人归家,但绥德也足足折损了一半的人口。

  但不管怎么说,当时的萧定,也还算是友军。自己面对的只不过是李度所率领的定难军偏师,都打得极其艰难,完全是靠着坚壁清野慢慢地耗着对手,最后等到萧定那边打胜了,再逼降了李度。

  萧定对上的可是李续率领的定难军的精锐之师。

  结果如何呢?

  李续被萧定像赶一只狗一般地往青塘赶,然后又往西域赶,然后借着追杀李续的借口,先后又将这些地方收入到了囊中。

  现在要跟这样的一个人作战,李澹怎么能不担心?

  打得赢吗?

  就算有太尉张超坐镇,就打得赢吗?

  前任安抚使马兴调任河北,可是把陕西路上经历过战阵的精锐之师带走了大半,本来是为了支应河北路上辽人的威胁,现在倒好,辽人不打了,自家院子里乱了起来。

  屋里另一个人,现在陕西路上的军事统帅,张超,则是既有担忧,又有些伤感。他是真想不到有一天,会与萧定对垒沙场。

  想起几年前萧定去自己家的时候,自己与他有一席长谈,那时候那个满脸大胡子的年轻将领还只不过是一个统制,但在自己面前却是毫不怯场,娓娓谈来,怎样对付叛乱的李续,怎样经营大西北并把其变成牵制辽国的重要地域,三路伐辽的策略可以说是这位年轻的将领率先提出。

  而现在,屠龙者却也变成了恶龙了。

  “我们都不希望战争爆发,但这只怕是我们一厢情愿的想法。”张超缓缓地道:“萧定这个人,在座的人都是很了解的,关于西军,大家也都很清楚,所以,这一仗,是极不好打的。可以说,以我们现在手中所拥的兵力和能力,想要与其正面对抗,基本不可能,大家都说说吧,这一仗,你们准备怎么打?”

  李度看了看李澹,见他低下了头,显然不愿多说,于是转过头来,看向张超。

  “李将军请讲!”张超抬了抬手。

  “敢问太尉,没有援军吗?”李度道:“恕我直言,如果没有足够的援军,这仗根本没得打,我与萧定交过手,他麾下的军队之强悍,是深有体会的。”

  “当然会有援军!”张超道:“京西路的郑雄很快就会率五万援军抵达,同时,河东路也会有五万兵马会赶赴陕西路,而之后,汴梁周边禁军也会看情况调配五到十万禁军过来,不过,这都需要时间。全部到位,起码要等到明年三月后,如果手脚慢上一点,甚至要到五月间。另外,秦凤路的兵马,官家也授权我全权调动,但秦凤路上的兵马,并不能到陕西来!”

  李度觉得有些牙疼。

  朝廷倒是很重视,兵马也足够,为了对付萧定,调动的精锐禁军足足有二十万人,可是要到明年三月甚至五月,这就很要命了。

  萧定打仗最大的一个特点是什么?

  快!

  “太尉,既然如此,请恕我直言,我们只怕要先下手为强!”李度道。

  “什么意思?”张超眯起了眼睛:“现在我们还并不能确定萧定是不是一定会起兵,如果率先动手,朝廷就失了大义了。”

  “太尉,朝廷讨伐不臣,就是最大的大义。对于萧定是否会出兵,朝廷不是已经有了定论了吗?”李度不屑地道:“难不成要等到萧定先动手吗?恕我直言,这真是脱了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另有一说,叫既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

  “李度,胡咧咧些什么?”兰四新大怒,作为一个老牌进士,正儿八经的文官,哪里听得这样粗俗的言语。

  不过另外三个人,显然并不在意。

  “怎么说?”张超反而很感兴趣。

  “太尉,朝廷要大义,要名分,我们要的是什么?是胜利。”看到张超颇感兴趣,李度倒是兴奋了起来:“战争,诡道也,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对上萧定,我们想要占得上风,就必须要先动手。一旦让萧定先知了朝廷已经在对付他了,做好了准备,我们就麻烦了。”

  看了周围一眼,李度慢慢地道:“诸位,横山在萧定手中,他出兵方便得很,我们却很麻烦。”

  屋里众人都是点头。

  陕西路与西军之间的差别,已经一道横山,谁握有了他,谁有掌握主动权。

  “但是我们有嗣武关!”张超看着李度,道。

  嗣武关,现在就在李度的控制之下,嗣武关的守将张云生,是李度的女婿,李度虽然是投降了大宋,但他真正的实力,却集中在嗣武关以及银州夏州两地。

  “太尉明鉴!”李度拱了拱手道:“萧定可以自由出入横山,而且一出横山便有神堂堡这样的军事重城为基地,有大青河码头运输军粮物资,嗣武关的优势,早就被抵消得干干净净了,我们从嗣武关出兵,想要直捣兴灵,其间的难处,太尉当是清楚的。”

  当然清楚,不管是谁想打兴灵,一过横山,八百里瀚海便是拦路虎。

  “你的意思是,先拿下定边城,神堂堡?”张超缓缓地道。

  李度点头:“正是,太尉,乘敌不备,一举攻下神堂堡,控制了这里,至少便控制了萧定兵马轻易出横山的路径,在以此为基点,大军过横山,与从嗣武关出横山的军队,便可相互呼应,另外,秦凤路兵马,攻击韦州诸地,在韦州方向上的西军驻军以禹藏花麻的吐蕃军为主,他们为萧定拼命的心有多少可难说得很。当初朝廷能说降禹藏花麻背叛我大哥,今日为何就不能说降他背叛萧定呢?吐蕃人,只要价格给得足够,有何信义可言?”

  说到这些,李度的语气里,已经带上了浓浓的怨气。

  要不是禹藏花麻反水,背后捅了李续一刀,李续与萧定的决战,怎么会输?

  张超沉吟着难下决断。

  李度说得是正理,但问题是,自己一率先动手,萧定就退无可退,造反那就板上钉钉了,因为朝廷摆明了要对他用兵了。

  可是不抢先动手的话,萧定就不会造反吗?

  只怕他还是要造反的,而且那样一来,自己还失了先手。

  李度说得还是有道理的,政治上的事情,让首辅他们去操心,而自己,需要考虑的,只是军事上的问题。

  深夜时分,李度满心欢喜的离开了安抚使衙门,率领亲卫直奔嗣武关。李澹则是愁眉不展下去动员军队准备突袭定边城,神堂堡。

  张超与兰四新自然也是睡不着。

  “太尉,真不管崔怀远了?对了,还有程德潜,程德潜可是马兴的心腹幕僚出身,而且据闻马兴还想为自己的儿子迎娶程德潜的女儿,我们这边一动手,他们两个,可就是死定了。”兰四新有些犹豫。

  “还能怎么办?”张超道:“学士,这是没有办法两全的事情,一来我们不能通知他们逃跑,事实上他们也逃不了,二来,我们也希望崔中丞能迷惑一下萧定,多拖一些时间也是好的。”

  “十万西军啊!”兰四新长叹一口气:“依我看,还是等所有援军都抵达了再打吧!”

  看到兰四新露出了怯意,张超一笑,为他鼓气道:“学士倒也不用太担心,说是十万,其实其中滥竽充数的也多。萧定真正的精锐,是五千铁鹞子和两万步跋子,这算是他的亲军,其它的多是部族军队,战斗力并不怎么样,像禹藏花麻那样的人,怎么可能跟萧定完全一条心呢?”

  “但愿能事遂人愿吧!”兰四新道:“现在崔昂他们,应当已经到了兴庆府了吧?太尉,你说说,萧定会有其它的途径已经知道了萧禹的事情了吗?”

  “不知道!”张超道:“能做的,我们都做了。学士也不用太担忧,兵来将挡,水来土淹,萧定再凶横,必竟也不过是一隅之地,而且还都是穷山恶水,就算我们一时困窘,但只要坚持一段时间,最终挺不住的一定是他。”

  兰四新苦笑,张超当然可以这么说了,打不赢,他可以退。但自己是陕西路安抚使,一旦退却,那就是一世骂名。

  所谓守土有责,便在于此了。

  “学士,太尉,京城来人!”一名侍卫推开门走了进来。

  二人对视了一眼,此时此刻,京城又来了人,只怕不是什么好消息。

  “让他进来说话!”兰四新道。

  来人不是自己走进来的,是被两个侍卫架着进来的,整个人面色苍白,毫无血色,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倒下去。

  “太尉,首辅让小人告诉您,萧夫人也死了。”来人断断续续地道。

  张超与兰四新两人都呼啦一下站了起来,但随即又缓缓地坐下,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无奈。

  虱子多了不痒,不过如此一来,最后一点点希望,自然也就不在了。

  “去告诉李澹,我只给他三天时间,五千精锐,他亲自指挥。”张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三天之后,突袭神堂堡。”

  至此,两个却是再也没有了一丝丝儿的睡意。

  京兆府中,还有人也没有睡意,这个人叫苗德,从京兆府的衙门出来,他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左绕右拐,来到了一条小巷子中,轻轻地敲响了木门。

  片刻之后,门被拉开了一条缝,苗德闪身而入。

  “什么事?竟然这个时候过来?你就不怕引人注目,让人发现了这个点?”屋里的人有些不满。

  苗德道:“事情紧急,我只能冒险来找你了。张超已经准备在三天之后突袭神堂堡了。”

  “你确定?”

  “确定!”苗德道:“你有办法出城吗?”

  “这你就不用管了。”屋里人道:“你想办法掩饰好自己的身份,不要让他们疑心到你。”

  “他们怀疑不到我身上。”苗德神情复杂:“他们以为我无比痛恨你们呢!实际上,我也的确恨。老西,这一次我提拱的情报够份量吧,什么时候能还我真正的自由?”

  被称为老西的人一笑道:“看来朝廷与我们真要开战了,苗绶,放心,这一仗打完,你要走要留,随你心意。”

  “还有我爹!”苗德道。

  “看不出来,你还是一个孝子!”老西嘿嘿一笑。

  天蒙蒙亮的时候,一处遍地是茅草的墙根忽地动了起来,一个脑袋先探了出来,左右打量了一番,然后整个人钻了出来,在夜色的掩护之下,飞快地向着西面而去,等到天色大亮的时候,这个人不知从哪里弄到了一匹马,一路打马狂奔,直向定边城方向而去。

  事实上,就在昨天晚上,在张超,兰四新等人知道萧夫人死亡的消息的时候,在神堂堡,守将李义,也同时收到了这个消息。

  算上距离的话,萧家人的消息,还要更快上一些。

  十几天前,萧禹死了的消息传到了这里,现在,萧夫人的死讯又到了。

  李义坐在城墙之上,哗哗地磨着自己的佩刀。

  第三百二十章:得偿心愿的两个人

  西军大本营,兴庆府。

  整个儿的城市都显得有些紧张,平素极是热闹的街道,如今却是冷清之极。几乎看不到什么人在街上随意地走动,商铺虽然开着门,小二也都尽职尽责地站在门口,却一个个地看起来蔫蔫儿没什么精神。

  西军总管萧定的父亲,大宋计相萧禹因为卷入荆王叛乱一事被朝廷拘捕然后被刑讯死在昭狱之中的事情,已经在兴庆府传开了。

  震惊之余,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城市的南面,总管府就建在那里。

  全副武装的兵士从街上走过,梭子似的眼睛扫视着四周,小二们立时就不自觉地站直了身子,扬手想要找个招呼,想了想却又放了下来。

  兴庆府这里各类人员混杂,各个族裔人都能看到。大家语言不通,习俗不同,性格迥异,因此一言不合全发生冲突大打出手甚至于拔刀互砍的事情是寸出不穷的。

  对于这些事情,兴庆府的人是看惯了的,早就习之为常了。

  后来萧定入主兴庆府,却是加大了管束的力度,军士、捕快上街巡逻的密度大大增加,一旦发生这样的事情,不分青红皂白便将冲突双方抓起来,不问缘由先各自干上一顿板子再来说道理。

  如此一来,不管有理没理,大家卷袖子握拳头的习惯还在,但真正动手的人却是少了。毕竟一动手,双方谁都讨不到好处去。

  兴庆府的治安秩序大大好转,但兵士上街巡逻的规矩,却是一直都有。这些日子以来,密度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虽然没有宣布戒严,但事实上也就跟戒严差不多了。

  不是没办法,谁都不想出门。

  因为西军总管府一直在沉默,而西军总管萧定也还没有回到兴庆府来。

  有了章程,反而没什么可怕的,因为上头一旦拿定主意,对于屁民来说,自然就只有被动跟随的道理。就怕还没有章程,就会没有规矩,此时贸然行事,极易便犯了忌讳,到时候你连说理儿都没地方说去。

  普通人和那些小官小吏们小心翼翼地做事,做人,等待着大人物们,做出最后的决策。

  说白了,这片土地上的军队也好,官员也好,百姓也好,对于汴梁的大宋,委实是缺乏敬畏,当然也就谈不上什么忠诚。

  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此刻唯一敬服的只有一种,那便是力量。

  谁的拳头硬,说话自然就有道理。

  如果拳头硬,还能对百姓稍微好一些,那对于这片土地上的人来说,就是天降横财,意外之喜了。

  萧定的西军,恰好就满足了这一点。

  他们击垮赶走了李续的定难军,占据了这片区域,他们击败了青塘的吐蕃军,他们把西域的那些家伙们打得找不着北,他们把辽人赶得远远地离开了黑山,在武力之上,西军是这片土地上的人们这些年来看到的最强的一支。

  更重要的是,相比起以前的统治者,萧定对待百姓,无疑是极为温和的。

  萧诚为他制定了大致的政策框架,而张元则在这个框架之中,努力地让其显得更为充实,饱满。

  张元是一个极其优秀的行政人才。

  西军如今统辖的区域范为广袤,真要把他们所有的势力范围加起来,虽然比不上辽人,但真比大宋要更广袤,当然,人丁上是没得比,财力之上也更没得比。

  广阔无垠的区域,复杂无比的人口结构,让统治这片地方成为一个极大的难题,稍有不慎,就会出现大问题。

  但张元却把这些繁复的行政管理工作做得有条不紊。

  萧定利用他无以伦比的武力以及个人魅力成为西军的象征,而张元则在他的身后事无巨细地把一切事情具体落实。

  如果说萧定是西军没有任何争议的领袖,那么现在的张元,就是当然的第二号人物。

  连拓拔扬威也得往后挪一挪。

  因为拓拔扬威在党项人中拥有着相当的号召力,而如今西军以及西军统治范围之内,各类族裔实在是太多了,而这些族裔,除了信服萧定之外,就是服气张元。

  当然,在现在这片区域当中,党项人仍然是第一大民族,所占人口比例最多。也是西军军队的主要构成部分。

  张元现在的职务,类似于大宋的首辅,除了军事之外,啥都要管。

  而拓拔扬威,以及彻底地脱离了军队,成为了张元的辅助,副手。

  拓拔扬威走进张元的公厅的时候,看到张元正坐在火堆边,就着劈啪燃烧的柴火在烤着馒头,这是张元的爱好,他总是喜欢把软绵绵的馒头烤成一块块硬硬的焦黄状再撕下来卡卡的嚼着吃。

  李续在兴庆府修建了金壁辉煌的宫室,原本是准备自己称帝之后来居住的,当然,他还没有来得及为自己加冕,便被萧定打垮了。

  成了兴庆府新的主人的萧定并没有住进这片宫室,而是在旁边的一处军营之中安顿了下来,后来的西军总管府自然而然地也就在这里安置了下来。所有的机构,都在一大排的平房里处理着公务。

  “要来要来一片?”看着径自坐在对面的拓拔扬威,张元将手里焦黄的馒头伸到了对方的面前。

  拓拔扬威摆摆手:“你倒是轻松,居然还有心情饮酒作乐?总管的父亲没了,我怎么看你一副兴高彩烈的样子呢?”

  张元哈哈一笑:“你不能这样诬陷我啊,我还是挺伤心的,不过呢,我从来没有见过萧计相,所以这悲伤,也就是一种爱屋及屋的心情,片刻也就过去了。”

  “所以你一想到这事儿可能导致的后果,你就开心了。”拓拔扬威扬了扬眉毛。

  “说起来,只怕你比我更开心!”张元道:“这是你梦寐以求的事情啊!总管现在只怕是不得不举大旗造反了,而现在的西军治下,不管是军队还是百姓,都是以党项人为主体。”

  “所以你这个家伙,这两年来拼命地引进各类族裔来平衡族群的力量?”拓拔扬威道:“其实你想多了,对于总管,我忠心耿耿。”

  “忠心耿耿不是用嘴来说的,是要用制度来保障!”张元撇撇嘴:“萧二郎这话说得,极有道理。因为忠心是有前提条件的,再忠心的人,也必然会因为条件的变迁而出现变化,只有制度,才是永衡的,不会因为任何意外的变化,感情的增减而出现问题。”

  “说起萧二郎,我倒是异常想念他了。”拓拔扬威道:“张兄,说来你只怕不信,论起佩服人来,我第一个佩服的是萧二郎,其次才是总管呢!如今我们在这里打下了这一片基业,真正的奠基人,却是这位。”

  “萧二郎也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神的人,他好像无所不会,无所不知,你与他谈得越多,谈得越深,便愈是能感受到这一点。”张元感叹地道:“可惜他不在这里,要不然,我也没有这么多的担忧了。”

  “他去了西南,在那里便又做出了一番大事,只是眼下出了这事,也不知道他会怎么应对!”拓拔扬威道。

  “我们这是瞎操心!”张元一笑:“萧二郎就不是一个让人操心的人,几年以前,他谋划我们这里一切的时候,似乎便料到了我们终有反出大宋的一天,他去了西南,岂有不做好变化的准备?你是见过他做预案的水平的。”

  “有时候计划赶不上变化,就像眼前这一次,谁能想到意外竟是这样来的呢?”拓拔扬威道。“所幸我们一直在做准备,要不然,真是措手不及。”

  这两个人,对于如今的变化,却都是喜在心里头的。

  对于张元来说,他是一心想要做一个治世的名相的,只可惜他虽然一身本领,但在大宋,却连进士这一关也过不去,蹉跎半生,不愿意成为刀笔吏的他,只能靠给学生启蒙度日。那个时候萧定便数次邀请他出山出任师爷,张元却只愿意顺手帮个忙,却不肯投入幕下。

  直到萧诚找到了他。

  直到萧定往西北而来。

  张元这才出山。

  因为他看到了萧诚计划之中隐藏在最深处的一些东西。

  不足为外人道,也不是一般人能看得懂,但他却读懂了。

  于是,便有了今天身为西军总管府长史,但实际上管理的地盘比大宋的地盘还要大。

  但仅仅是这一切,还不能满足张元的野心。

  他要做一个能名垂青史的名相。

  拓拔扬威呢,一门心思的就是想建立一个以党项人为主体民族的国家,现在,他也看到了希望。

  固然张元也好,萧定也好,都在不遗余力地让西军的人口构成更加多元化,但党项人加入的早,占据的位置更高,地位也隐隐高出其它族一头,在西军之中,能与党项人抗衡的也就是宋人而已。

  拓拔扬威也很满意。

  想想以前,一个宋人的微末官吏,便可以对他呼来喝去,一个七品御史,便能让他欲仙欲死呢!

  现在呢,在兴庆府的大牢里,还关着大宋的一个御史中丞,一个延安府知州呢!

  这两位,是在萧禹死讯传到兴庆府的那一天就被立即抓了起来投入到了大牢之中。

  “最多还有三天,总管可就回来了!”拓拔扬威道。“你期待总管的决定吗?”

  张元笑了起来:“朝廷已经替总管作出决定了,张超抵达陕西路的意思,表达得已经够清楚了。如果朝廷心中没鬼,何必让张超来呢?京畿路,河东路近十万兵马,汴梁兵马也开始动员,秦风路那边已经开始了集结部队,总管不应对,洗干净了脖子等着朝廷来砍吗?”

  “你说大宋这位官家的脑子里在想什么呢?”拓拔扬威实在有些想不明白。

  张元摇了摇头:“萧禹的死必然是一件很复杂的事情,站在赵宋官家的立场之上,他肯定是不希望其死的,但在他的对立面,又有很多人希望他去死。”

  “辽人?”

  张元摊了摊手:“没有证据,也许是辽人,也许是其它的敌人,谁说得准呢?不过萧禹死在诏狱之中,赵宋官家反正是黄泥巴掉进裤档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是呀!赵宋官家与萧定之间最后的一点互信,也会因此荡然无存,赵宋官家会猜忌萧定,而萧定当然也不会放心赵宋官家。普通人互相猜忌影响的只是个人,这两个互相猜忌,受影响的可就是千千万万的人了。”

  “欲戴王冠,先承其重!”张元淡淡地道。

  “会失败吗?”拓拔扬威有些信心不足。

  “成功和失败从来都是相伴相随,而且这一次,只怕我们要面对的,不是一个敌人!”张元将最后一块焦黄的馒头送进了嘴里。“宋,辽都会成为我们的敌人。”

  “如果我们和宋人打了起来,辽人难道不应该坐山观虎斗,坐收渔翁之利吗?”拓拔扬威有些不相信。

  “这是常理,但也有另一个可能。”张元深深地看了一眼拓拔扬威:“辽人会认为现在的我们的威胁,比宋人要更大一些。”

  拓拔扬威倒抽了一口凉气。

  “不会吧?”

  “所以最好的结果,就是先跟宋人一起把我们打残。”张元不紧不慢地道:“却又要保证我们还有着一定的实力能与宋人继续咬下去,最好是逼得我们不得不向他们屈膝。”

  “他们打得倒是好算盘!”

  “如果这些谋划,从崔昂上任河北路安抚使那一天便开始了,耶律俊这个人就太可怕了。”张元沉声道:“这个人如果成了辽国皇帝,大宋也好,我们也罢,恐怕都要提心吊胆过日子了。如此的一环套着一环的计策,当真令人观为观止。”

  “总管应当是一个意外吧?”

  “以前辽人的盘算是李续!”张元道:“李续都已经向辽称臣,被封为平夏王了。结果李续垮了,总管来了,而现在这个结果,只怕耶律俊更喜欢吧,因为萧总管可比李续猛多了。”

  “如何破局?”

  “对于我们来说,对宋也好,辽也罢,除了一力降百会之外,拼其它的任何一项我们都是输!”张元笑道:“所以现在我们能做的,便是替总管搞好后勤,让总管在战场之上能够心无旁骛。只要战场上赢了,这盘棋局之上我们能下的子就多了。”

  第三百二十一章:刀起,旗碎

  苦痛只有降临到自己身上的时候,才能感受到那真真切切的痛。

  现在崔昂就感受到了。

  这一辈子,他那里受过这样的苦呢?

  小时候家里虽然算不上大富大贵,但却也是小康之家,供养他读书也是轻松有余。到了他这一辈儿,仕途顺风顺水,三十余年前,便做到了大宋的两府相公,成为这个世界之上顶尖儿的一批人,他从来也没有想到过,自己还会有这样的一出劫难。

  大牢里冷得如同冰窖。

  可供他们取暖的,竟然只是墙角的草堆,而更怕的是,他居然看到了从那草堆里有老鼠跑进跑出,其它的虫子那就更加的数不胜数了。

  作为过去的枢密院相公,曾经的河北路安抚使,现在的御史台中丞,他不知把多少人关进过大牢,不知让多少人掉了脑袋,但现在轮到他自己走一遭之后,他却惶恐了,害怕了。

  现在他只要一闭上眼,便能想起当日他与程圭被抓起来的场景。

  一直都是好好儿的。

  萧定不在兴庆,但张元和拓拔扬威二人却是轮番前来陪伴于他,而他也向这二人伸出了友益的温暖的双手。

  封官,许愿,不吝赞赏之辞,只想把这两位拉到自己的身边,那接下来萧定回来之后,也就无法可施了。

  崔昂还是做了许多功课的。

  知道在西军当中,除了萧定,张元和拓拔扬威的地位举足轻重,堪称二、三号人物。如果能顺利策反这二位,此行就大事定矣。

  拓拔扬威笑顾左右而言他,从来不给一个准话,崔昂倒也不着急,在他看来,夷人嘛!不见兔子不撒鹰,只要他到了关键时刻不倒向萧定那就足够了。

  他重点拉拢的是张元。

  一个曾经的穷书生,一个不得志的老文人,自己有的是手段引诱他上钩,果不其然,在自己抛出诱饵之后,这个人便开始了左右试探,那急切之情,让崔昂不由得冷笑不已。

  鱼儿上钩了啊!

  他很开心。

  唯一让他不开心的,就是同行的程圭程德潜,自从过了横山之后,便一直沉默寡言,难得说上一句话,到了兴庆府,脸色更加难看了。对于自己的拉拢大业,竟是连一点儿忙也帮不上。让他去寻一些过去认识的同僚拉拉关系,这位也不应承,最后竟是说自己病了,躲在房间之中压根儿不肯出来。

  马兴的头号幕僚,竟然只是这样的一个水平?

  这让崔昂大失所望。

  好吧,你不做事,将来功劳,自然也就没有你的份儿。

  一切都很顺利。

  但所有的变故,就在那个艳阳高照的早上发生了。

  驿馆之外,响起了马蹄声,刀枪碰撞音,甲叶的哗哗声,紧跟着驿馆的大门便被撞开了,全副武装的西军士兵冲了进来。

  不明所以上前阻拦抵挡的班直护卫们,瞬间便被这些凶神恶煞一般的西军士卒砍翻在地,当崔昂冲出来的时候,一颗脑袋骨碌碌地滚在了他的脚底之下,一下子就把他吓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的血泊之中。

  他下令杀过很多人,但却很少亲眼见过杀人的过程。

  然后,他们就被抓到了这里。

  没有人再理会他们。

  每天一顿饭,一碗稀粥,一个黑面窝窝头。

  这一关,就是十好几天。

  一向很注重自己风姿形象的御史中丞现在已经是蓬头垢面,瘦得皮包骨头了,不仅是生活上的苛待,更多的是心理上的折磨。

  到底是出了什么事了呢?

  他回头看向程圭程德潜。

  这位靠着墙壁,将自己整个人窝在草堆之中,气色倒是很不错,也是,这位这些天来,吃了睡,睡了吃,虽然吃得极差,但此人却能把硬得眼石头一样的窝窝头啃光,稀粥也喝得一滴也不剩。

  可是崔昂做不到啊!

  “到底出了什么事?萧定造反了吗?他不要他一家子的命了?”不知是多少次,他问程圭。一直以来,程圭也没有给他一个肯定的答复。

  但今天,程圭却睁开了眼睛,看向他,道:“兴许,马上就要有答案了。”

  “你怎么知道?”

  程圭眯起了眼睛,道:“算算时间,萧定从黑山那边也该赶回来了。嗯,嗯,好像有人来了,你听,平日那些不大作声的囚犯都大声地喊起冤来了,来的肯定是一个能决定他们命运的人,而这里关得可都不是一般人呢?来得是谁?萧定?”

  不用再猜测,因为来的人就是冲着他们二人来的,很快就出现在了他二人的面前。

  “张长史!”隔着栅栏,崔昂看着前些时日这个还在他面前小意儿奉承的人。

  “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萧总管回来了没有,我要见他!”

  张元打量着这位朝廷高官。

  说实话,每当看到眼前的这个家伙,张元就为自己甚是不平。

  这样的人,都能中进士,几十年一路做到了朝廷之中最顶尖的官员,而自己,为什么就不行呢?

  这个人所表现出来的能力,根本就让人瞧不上眼。

  小聪明或者有余,但大智慧却根本不足。

  在河北路上,在汴梁朝堂,眼前这个人被耶律俊、夏诫之流的人物玩弄于鼓掌之上,送上了死路犹不自知。

  这样的人行,凭什么自己不行啊!

  这该死的大宋朝堂!

  这该死的赵宋官家!

  张元缓缓地摇头:“一点儿也没有误会。崔中丞,今天来,我是来告诉你一件事情的。”

  “什么事,难道萧定真敢造反吗?”崔昂鼓起最后的余勇,厉声喝道。

  “不是我们萧总管要造反。”张元的脸上一派肃杀之气:“十五天前,我们接到了消息,萧计相被刑杀于汴梁御史台。”

  “什么?这不可能!”崔昂尖声大叫起来,不止是他,便连一直窝在草堆之中不动声色的程圭,也惊得一下子从草堆之中跳了出来。

  萧禹死了,还是被刑杀于御史台!

  崔昂蒙了。

  程圭就完全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扯淡!”他叫了起来:“张元,你们想造反就造反,不要胡乱造谣!”程圭不相信以朝廷诸公的智慧,居然会做出这样不理智的事情来。

  “造谣?”张元呵呵地冷笑了起来:“昨天晚上,我们又接到了第二个消息,萧夫人带着三娘子准备逃出汴梁,但在南薰门附近的地下通道之中,萧夫人被皇城司指挥使权功带人射杀。”

  崔昂整个人都傻了。

  程圭死死地盯着张元,他很想从对方的脸上看出对方扯谎造谣的端倪,很可惜,他从那张脸上读出来的信息却是这一切都是真的。

  程圭双腿有些发软。

  萧氏夫妇都死在朝廷手里,萧定还有什么理由不造反?

  他看了一眼崔昂,长叹一声,自己真是倒霉摧的,陪着这个混帐王八蛋龟儿子一路跑到兴灵来送死。

  夏诫这些人分明是想让崔昂死。

  要不然按着这个时间线,他们是完全有机会追回崔昂的。

  可怜自己却是遭了这无妄之灾。

  “崔中丞,你现在明白了吗?朝廷派你过来,就是让你来送死的,嗯,说不定也有让你这样级别的官员来迷惑我们一下!”张元冷笑着道:“可是这样大的事情,朝廷就算把汴梁围成铁桶一般,消息也还是捂不住的。”

  “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崔昂完全不相信这一切。

  与其说他不相信萧氏夫妇死亡的消息,倒不如说他更不相信汴梁竟然完全放弃了他,把他当成了一枚可以随意舍弃的棋子。

  自己可是曾经的枢密相公,河北路安抚使,如今的御史中丞,是大宋朝堂之上有数的高官啊!

  “还可以告诉你一件事,张超已经到了京兆府,时间大概就是你越过横山的那个点儿!”张元再补了一刀:“现在你明白了吧?萧总管三天之后,便要回到兴庆举了,你还有三天时间,好好地珍惜吧!”

  张元走了!

  崔昂卟嗵一声失去了魂魄一般地瘫倒在了地上。

  算计了这么久,本以为自己很快就要走上人生巅峰了,可现实却给了他极其凶狠的一巴掌,将他毫不留情地扇到了九幽地狱当中。

  直到现在他才发现,夏诫这样的人,才是真正的老谋深算,自己在他面前,连个启蒙的童生都算不上吧?

  张元走在大街之上,他看到已经有人在门外挂上白色的灯笼了。

  消息传得很快。

  西军总管的父亲母亲被朝廷迫害致死的消息,已经在兴庆府风一般地传开了。

  这当然是有人有意为之。

  张元当然不会去做这样的事情,因为这必然会让萧定不快,但有的是人去做这样的事情。

  每一个兴庆府的人,都相信萧定必然会举旗造反了。

  这是有人在倒逼萧定,让他再也没有任何退路可言。

  张元乐于看到这一切。

  “你们这样做,会让总管不快的!”看到拓拔扬威,南仁忠,禹藏花麻几个人的时候,张元道:“事情怎么做,应当是由总管来决定,而不是由你们来决定。”

  拓拔扬威嘿嘿一笑,心道这可真是一个老狐狸,只怕你心里早就乐开了花呢,现在却把锅一股脑儿地扣在我们的头上。

  不过也无所谓。

  毕竟张元只是一个谋士,一个优秀的行政人才,手上没有实力可言,而他们就不一样,所以即便会让萧定不快,拓拔扬威也不是太在意,只要目的达到就行了。

  萧定虽然是他们的领袖,但也是一个合作伙伴。

  “神堂堡现在怎么样?”张元看向拓拔扬威:“以张超的能力,当能看得出这里的关键,说不定就会先下手为强,抢下神堂堡,李义那里只有三千步卒吧!”

  “我已经以西军副总管的名义,让横山团练使立即集结两千人马奔赴神堂堡。”拓拔扬威道。

  张元点了点头,横山团练麾下的人马,清一色的都是当年没有移民出横山的党项人,那些人以射猎为生,骠悍之极,有他们驰援神堂堡,当保神堂堡无虞。

  这几年来,神堂堡的防御一直在加强,不再是当年一个小小的堡寨,而是西军扼守横山防线的前哨。

  只要神堂堡还在,西军便进可攻,退可守。

  神堂堡的地位,就像是嗣武关一样重要。

  如今嗣武关掌握在李度手中,神堂堡便不容有失。

  茫茫荒原,白雪皑皑,看不见一丝儿的绿意。一匹黑色的大马,驼着一个黑甲大汉,却孤独地立在一处雪丘之上。

  身边没有一个人。

  不是没有人,而是此时此刻,没有人敢去打扰他。

  这个孤独的黑马黑甲的骑士,便是如今控弦十万,掌控西北的西军总管,萧定。

  就在一刻钟之前,来自兴庆府的一名使者,带给了萧定噩耗。

  萧夫人,韩大娘子,萧定的亲娘,被朝廷皇城司射杀于汴梁,他的妹妹,萧三娘子不知所踪。

  萧定愤怒欲狂,长啸声中拔刀而出,纵马狂奔之中挥刀狂舞,似乎在与一个看不见的敌人作战。

  周遭将士面面相觑,辛渐制止了他们想要跟上去的行为。

  这个时候,总管需要发泄。

  萧定最终停在了那处雪丘之上,提刀而立,犹如一座雕像。

  在离他百余步的后方,数千铁鹞子亦是策马而立,静静地等候着萧定。

  萧定不动,他们也不动。

  连马儿似乎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嘶鸣一声。

  好像过了很久,又好像只有一瞬,萧定拨马缓缓而归。

  “总管!”辛渐迎了上去。

  萧定抬起了手掌,没有让对方说下去,而是径直策马走到了自己的大旗之下,仰头看着那面大旗。

  大宋西部行军总管-萧的大旗正在风中猎猎作响。

  呛的一声,他拔刀而出,一道寒光闪过,这面大旗上半截立时掉落,执旗的旗手惶然不知所措,平时,他便是豁出性命也要保卫这杆旗,可现在这旗子却是被自家主将斩断的。

  不等那旗落地,萧定手中的刀继续挥舞,那鲜红的旗帜便在刀光之中变得粉碎,随着风飘荡向远方。

  “我们回去!”呛的一声,还刀入鞘,萧定大喝一声,拨转马匹,向着兴庆府方向奔去。

  声声呐喊之中,数千铁鹞子如同一道黑色的洪流,在雪原之上滚滚向前。

  第三百二十二章:引诱

  拓拔奋武、苗绶带着两千横山党项团练军抵达神堂堡,这让李义大喜过望。

  “来得好!你们不来,我只能依城而守,不敢随意出击,你们来了,那可就完全不一样了。”李义兴奋地道:“有了这两千好手,我们就可以主动出击了。”

  “现在是一个什么情况?”拓拔奋武到现在还有些蒙。

  入冬以后,他便一直呆在拓拔城,与苗绶一起组织党项人训练,兴庆府的一纸十万火急的命令,让他速率二千人马至神堂堡听从李义调遣。

  “我们要与朝廷开战了!”李义看了一眼两人,目光在苗绶身上特地多停留了一会儿。

  拓拔奋武大喜过望,苗绶却是大惊失色。

  “出了什么事?”

  “总管的爹娘,都死在了朝廷手里。”李义脸色狰狞,“狗娘养的,真是没把我们西军放在眼里啊!”

  “前段时间,不是还在说崔中丞去兴庆慰军吗?”苗绶咽了一口唾沫。

  “慰个屁的军!”李义呸了一口:“想骗咱们总管回汴梁去呢!亏得咱们在汴梁也有消息来源,这才知道出了这么大的事情。知道吗?张超现在就在陕西路上,正准备组织兵马来弄我们呢!三天之后,李澹便会率领一支五千人的先头部队来偷袭我们神堂堡。”

  “这么说来,我们倒是赶上了一场大戏!”拓拔奋武担着拳头,指头关节啪啪作响。

  李义拍了拍苗绶的肩膀:“苗德送出来的情报。这几天,我们的探子已把对方的兵力情况大致摸清楚了。走吧,屋里头说!”

  苗绶此刻心里却是七上八下,脸上表情复杂之极,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跟着李义,拓拔奋武进了议事厅,却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议事厅里,硕大的沙盘之中,边境之上的山川河流堡寨道路一目了然。这玩意儿,从当年萧诚来到这里之后便开始制作,无数探子用双脚丈量了周边数百里地方,历时数年,一点一点地完善到了今天这个地步。

  听说在兴庆府,还有一个更大的。

  苗绶以前也是统制级别的军官,大宋朝廷的军事地图,他也是熟悉的,但那些地图,只能说是大致不错而已。与现在西军所用的军事地图相比,那完全就是瘪脚小三与大师之间的差距。

  萧诚确定了地图的具体尺寸以及比例尺,西军所用的地图,全都用一个标准制定,每一副地图,都精确到了一条道路、小溪、村庄。现在西军之中,便有一支专队的队伍,在从事着地图的绘制工作,西军的兵马打到那里,他们就跟到哪里,西军的商队走到哪里,他们也就跟到哪里。

  “事实上,这两年来,我们西军与兰四新的关系愈加紧张之后,陕西路就开始在我们的周边布署军队了。”站在沙盘前,李义道:“横山寨、怀威堡、威边堡、东谷寨、胜羌堡、通寨堡等军事堡寨以白豹城、金汤城为基,各自都布署着五百至一千兵马,在这旁边,栲栲寨里更是布署有重兵和大量的军械物资。说起来兰四新也不是那么废物,一直在防备着我们呢!”

  “这些地方的兵马良莠不齐!”拓拔奋武摇头道:“既有骁勇善战的老兵,也有刚刚招进队伍不久的新兵,甚至还有从厢军刚刚升上来的,战斗力不值一提。”

  “但这里头,也有几个将军是很不错的。”苗绶道:“其中丘正、解东便都是参与过整个与定难军作战的好手,这一次来袭的副将郝越,是保安军的军主,也是一位相当出色的悍将,而李澹本人,就不用我说了。”

  “好与不好,也要看他们的对手是谁!”李义道:“现在我们已经知道了他们要干什么,而他们还不知道这一点,区区五千人,便想拿下神堂堡,想得也太容易了一些。张太尉大名鼎鼎,在河北路让辽人也望城兴叹,不过那是守,现在他们想要进攻了,我倒想看看他倒底有几分本领。”

  “人的名,树的影儿!”拓拔奋武笑道:“李将军可不要大意。”

  “当然不能大意!”李义道:“当年二郎就跟我们说过,打仗,就算对方是一只兔子,我们也必须要拿出打狮子的心思去对付,任何一点小小的疏忽,都有可能导致失败。这一仗,我已经有了一些想法,正好与二位好好参详!”

  “李将军说说看!”拓拔奋武道。

  “苗大使!”李义看向对面神色不定的老将,道:“你一直都与陕西路安抚使有来往……”

  “李将军,我对总管忠心耿耿!”苗绶大惊失色,连声道。

  李义摆了摆手,道:“苗大使用不着惊慌,当初让你与陕西路安抚使府保持联络,本来就是张长史的意思,你儿子苗德,这一次不也是及时地送出来了情报了吗?”

  “是,是,苗某绝无二心啊!”

  “嘿嘿!”李义打了一个哈哈:“如果我所料不错的话,接下来肯定有人来联络你的,我们在摸对方的底细,对方肯定也想知道我们的底细,当对方找上了你,你知道该怎么做了吧?”

  “明白,明白!”苗绶连连点头。

  “苗大使,你在西军之中也干了好几年了,这几年,总管没有亏待你,当年总管虽然夺了你的兵权,拿走了你部分财产,但也从马兴的大牢里救了你的性命。这几年,西军如何,你也看到了,接下来的路,怎么走,你就要拿准了。”李义缓缓地道:“打赢了这一仗,你就不欠我们的了,还想跟着我们干,我李义跟你拍胸脯,在接下来的岁月里,过去的事情就算是一笔勾销了,你,就是西军的苗绶了,要走,也随你,不管去哪里都行!”

  “我明白,我明白!”苗绶道。

  “我准备在这里,打他们的伏击!”李义指向了沙盘中的一个地方。

  看着这个地方,拓拔奋武一愕,“如此一来,岂不是要放弃定边城?”

  “对啊,放弃定边城!”李义道:“定边城中有粮食,有堆集如山的物资,不如此,这些遭到伏击的家伙们,怎么肯退进定边城呢?”

  “我明白了!”拓拔奋武恍然大悟:“李将军,你的胃口蛮大的啊!”

  李义捏了捏拳头:“他们敢来,我们就让他们一个也回不去,拓拔兄,要是能在第一战便将李澹击毙或者杀死,你说说对朝廷的那些家伙,震动会有多大?”

  “陕西路上能征惯战的家伙可没有几个!”拓拔奋武道:“死一个李澹,嘿嘿,足够让宋国上下震惊万分。”

  苗绶没有说话,但作为一个统兵多年的老将,自然是一听就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李义只不过是萧定的亲兵出身,但用兵当真豪气得很。

  定边城里那些货物、物资,说起来起码也值个几十万贯甚至上百万贯,但李义说不要就不要了,只是为了把这一次来犯的的有全军全都留下。

  宋军出击,轻易拿下定边城,必然会将定边城作为前进基地,然后继续向神堂堡进攻,接下来他们便会在往神堂堡的途中被西军伏击,地点就在九凤山附近,这里道路并不宽敞,宋军的队伍会拉成一个长蛇阵。而李澹用兵一向谨慎,丘正、解东也都是极不错的将领,想将在这里把他们一口吃掉不太现实,所以咬掉一部分是最合适的。

  吃了亏的宋军会退往哪里呢?

  当然是定边城,那里面有足够的物资让他们坚守,好等待后续的援军。

  这便是李义的算计了。只要他们进了定边城,就再也跑不掉了。

  “定边城里的人手,马上安排,那里头的物资,也要做好手脚!”李义笑道:“等他们进了城,等我们尾随而至……”

  白豹城,李澹心事重重。

  军队还在调集之中,他已经提前赶到了第一个出发点,白豹城。

  而郝越、丘正、解东这些主要将领也都云集至此。

  要与西军打仗,大家的情绪都不是太高。

  说起来,西军与大家并不大和睦,一来是因为西军之中的宋人并不多,更多的是各族夷人,陕西路上各部并不大瞧得起对方,这是长久以前宋人形成的骄傲。二来呢,西军随着在各处战场之上连战连捷,眼光也越不越高,自然就看不上陕西路上的宋军,再加上双方高层的对撞,底下的小磨擦自然也是少不了的。

  但所有人还真没有想过,双方当真会开战。

  不管怎么说,西军的战斗力还是摆在那里的。

  “说是偷袭,实则上也就是第一仗能打对手一个出其不意罢了!”李澹叹口气道:“最多能拿下定边城。接下来神堂堡,就必须得硬碰硬地啃了!”

  “不是说萧定还在黑山那边吗?”郝越道:“萧定没有回来,西军一时之间只怕是拿不定主意到底该怎么办,所以这便是我们的机会。神堂堡李义只不过是萧诚的亲兵,能耐有限。”

  “话是这样说啊!”李澹道:“先集合所有的骑兵拿下定边城再说。定边城那里,没有太多的驻军,更多的是商人,那里的各类物资应有尽有,是西军与陕西路交易的商业中心,取下那里,我们后续的军队便不用再等待物资的调配,能用更快的速度进攻神堂堡,要在西军主力反映过来之前,取下神堂堡,就完成了太尉的要求了。”

  “各寨的骑兵、斥候集结起来,差不多有一千多骑!”郝越道:“足够了,我明天就出发。”

  李澹点了点头:“我随后就来,我会集结更多的攻城器材,神堂堡不是那么好打的,只有拿下了神堂堡,再加上李度那边的嗣武寨,我们才能掌握住一定的优势。守住神堂堡,便能扼住西军出横山的要道,而我们,却可以从嗣武寨随时出击,这便是张太尉想经营出来的战略优势。”

  “有太尉掌舵,这一仗,咱们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郝越倒显得很轻松。“等到各路援军到齐,说不定这一场战事,很快就能结束了,二三十万人呢!”

  “只怕没有这么容易!”李澹却很凝重:“横山不好跨过去,而且现在萧定的战略纵深实在是太大了,也许击败他容易,消灭他难啊!”

  “萧定麾下多是夷人,得势之时自然是众人都捧着,只要吃上几次败仗,只怕便要墙倒众人推了!”郝越笑道:“将军,咱们在陕西路上与夷人打了这么些年,对他们的德性,还不知道吗?当年李续,何等嚣张,被萧定打败之后,不就是如此吗?”

  “但愿如此吧!”

  一天之后,定边城下。

  隆隆的蹄声传来,城上的士兵手搭着凉蓬看向远方,他们对于即将要发生的大事,毫无所知,自然也就毫无戒备。眼见着来的都是打着大宋旗帜的骑兵,自然不会放在心上。

  西军的重心,都放在神堂堡,定边城,只不过是西军与陕西路交易的一处商业中心罢了。

  而这,也正是郝越这些宋军将领最希望看到的场景。

  萧定没有回来,西军即便是知道了一些信息,也拿不定注意该怎么做。

  张超也正是指望着打这样的一个时间差,也行拿下神堂堡从而掌握战略之上的优势,至于是不是因此而被人垢病逼反萧定,张超根本就不在乎了。

  随别人怎么说去,作为一个军人,他根本就懒得理会这些。

  他要保证这一仗,他能赢。

  要是输了,后果不敢想象。

  定边城里只有百来名驻军,而且还都是厢军,平时也就负责个秩序,维持个纪律,当郝越的千余骑兵兵临城下,没有费吹灰之力便控制了定边城,同时控制了城内所有的物资。

  在郝越欣喜地向后方的李澹报告喜讯的时候,却忘了却好生检查一番这些物资仓库,东西都是真的,但在这些仓库的中间,被掺入了一些极其危险的东西,只准备在一个合适的时间爆发而已。

  第三百二十三章:伏击

  过去,从定边城到神堂堡,道路并不算好,一般人差不多需要一整天的时间,才能从定边城走到神堂堡。

  这个标准,曾经是萧定用来考察定边军士卒的一个标准。

  一个定边军士卒在穿盔带甲,同时带上所有的武器装备能在一天之内从定边城赶到神堂堡,他便接受这名士兵。

  当时这个标准,足足淘汰了一大半的定边军士卒。

  这还是在当时仍然是营将的郑吉华与雷德进二人拼尽全力收拢了一部分士卒的情况之下。

  而现在的郑吉华与雷德进,早就是西军之中赫赫有名的人物,二人奉萧定之命率部进攻西域,所向披靡,在西域,早就成了能止小儿夜啼的人物了。

  现在则不然了。

  数年持续不断地修整,使得定边城到神堂堡的道路条件得到了极大的改善,以前一天的路程,现在已经只需要半天时间便可抵达。

  郝越在拿下了定边城之后,立即便封锁了所有往神堂堡的道路,像郝越丘正解东这些人,也都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对于这里的地形地势大道小路,自然也是烂熟于心。

  用郝越对李澹所说的那般,便是一只苍蝇也休想在这个时候飞到神堂堡去。

  在定边城只不过等待了一天的功夫,李澹便已经集结了沿途堡寨之中所有的步卒,赶到了定边城。

  说是五千人,但真正抵达的,却达到了六千人,李澹带上了自己所有的亲军,张超也将自己的亲兵调配了五百人给李澹。

  不管是张超还是李澹,都对首战寄予了极大的希望。

  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很顺利。

  从神堂堡内线那里传来的消息,果然如同李澹张超他们猜测的那样,西军的确是已经知道了萧禹死亡的消息,但因为萧诚不在,西军内部争论不休,没有一个统一的口径,也没有一个具体的章程。

  所有人,都在等待着萧定从黑山那边归来。

  像神堂堡那里,虽然已经取消了所有士兵的休息,进入到了一个战备的状态当中,但并没有真正的意识到什么。

  从昨天神堂堡那边居然还有一支送盐的车队抵达定边城便可以看出现在那边的确还没有意识到战争已经迫在眉睫了。

  对那些运盐的车夫、力夫、掌柜的审问,再一次地印证了李澹等人的认知,这也让他们对于顺利夺取神堂堡充满了信心。

  留下一千人守卫定边城,剩下五千人在二更时分用了饭,三更时分开始启程从定边城出发。这样的话,他们就能在明天早上抵达神堂堡,从而对驻扎在神堂堡的西军发起攻击。

  解东率五百骑兵突前,李澹领五百骑兵、三千步卒居中,丘正领一千步卒居后同时携带着部分攻城器械。

  三部之间,各自隔着里许左右的距离。

  无数火把亮起,把天空照得透亮,如同蜿蜒火龙,一路向前。战马蹄子踩在坚实的道路之上,发出清脆的踏踏之声,李澹看着数排士卒举着火把小跑向前,心中却是无比感慨,这路,还是萧定的西军修的呢!如今,却方便了朝廷大军前去讨伐他。

  这算不是算是作茧自缚呢!

  现在所有西军控制的区域,即便是横山当中,也把修路当成了第一要务。

  而起因,则是因为萧家二郎当年在这里的时候,说了一句“要想富,先修路”的话,便被西军上下奉为圭臬,不管是张元还是拓拔扬威、南仁忠,都在接下来的几年之中忠实地将这一条给执行了下来。

  路,修得很不错!

  能方便自己,当然,也能方便他们的敌人,比如现在的自己。

  出了一口长气,在火把的照耀之下,白气扶遥直上,骑在马上的李澹,能清楚地看到行进的队伍里,白色的烟雾蒸腾,那是士兵们的气息。

  没有下雪,没有下雨,天上虽然没有月亮,但星星却有不少,天气其实是极不错的,不过这样的天气,也当真冷得很,风一吹,嗖跟地便往骨头里钻。

  “驾!”李澹反手一掌拍在马股之上,马儿轻嘶一声,迈开四蹄,踏着小碎步,向前小跑而去。

  九凤山,前往神堂堡必经之地,也是一段地形极为特殊的地段。

  先是要跨过宽约十几丈的九凤河,这时节,并没有什么水,只是在小河的正中间留下了一些水,宽不过丈余,现在还都结上了冰。虽然没有水,却也并不是随便能让人通过的。因为原本的河床之上,到处都是或大或小的嶙峋的烂石,步兵摸索着或者可以过,骑兵则是万万不能。

  在这条河上,现在有一架石桥,这也是西军修的,能容一辆马车通过。

  过去,这里是一架独木桥,在河的中间,有一些木头架子,几根木头被捆扎在一起,放在这些木头架子上,牵着牲畜过去的时候,必须特别小心,一个不好,便能跌下去。

  过了河,往前走上百余米,整个路便来了一个急转弯,拐到了旁边的山凹之中,站在九凤河的石桥之上是根本看不到前面是一个什么状况的。走过了这个山凹,再向前,便又走上了另一座山峰的凸起部,两边看起来隔着不远,扯开嗓子喊上几句都能听得明白清楚,但真正从这一边走到另一边,却需要一柱香时刻。

  九凤河便在山脚之下蜿蜒向前。

  不过与过河时候的平坦相比,这里就显得相当险峻了,道路到河谷,高约十余丈,尽是陡峭之极的坡地。

  过了这里,再向前,便非常好走了,也就踏入到了大青河和大沙河汇合的冲积平原区域,距离神堂堡也就很近了。

  李义,就在这里等着李澹。

  在利用苗绶放出了最后一条假信息之后,李义的兵马,便出了神堂堡,径自抵达了九凤山。

  三千神堂堡驻军,二千横山党项团练,李义尽数带了出来。

  现在的神堂堡,就是一座地地道道的空城,除了几个老弱病残留在哪里看守城门之外,一个兵也没有了。

  两千横山团练由拓拔奋武率领,布置在了九凤山这个凹槽的三面山坡之上,将把他们手中的羽箭尽数倾泄到山下这条道路之上的宋军。

  两千横山驻军,则由李义统率,布署在了山下九凤河河道之中那些嶙峋的石头之后,他们将会封死这道凹槽的出口,最后剩下的一千人,则是李义的预备兵马,留在手上以备不时之需,方便他随时对战场之上战况的变化而调整自己的布署,同时也可以随时对两条战线进行有效的支援。

  “这样的一块死地,便是神仙一脚踏进来,老子也能弄死他!”拓拔奋武把玩着手中的弯刀,在手里时而转得风车一般,时而却又变魔术一般或贴手肘,或握于手中,看起来他在这刀上浸淫了无数年,便如同他的一条手臂一般。“李将军,你这地方选得好啊!”

  李义嘿嘿一笑:“李澹贪心了。想不费吹灰之力拿下神堂堡,也不想想,神堂堡对现在的我们意味着什么?他要是白天来,我们在河床之上的伏兵便瞒不住他,这便开了一条口子。可他偏偏想要偷袭我们选择了晚上出兵,哈,你在算计别人的时候,别人也在算计你呢!”

  “关键还是这一次的情报欺骗作得好!”拓拔奋武笑道:“苗绶父子这次算是立下了大功。”

  “也不仅仅是他们!”李义淡然道:“他们以为总管没有回来我们就会举止失措,嘿嘿,这可想错了。二郎当年带着我们的时候,便说过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所以各种各样的预案,我们可都是做过的,其中便有一样,是与朝廷翻脸了怎么办!”

  “总管以前便想过会与朝廷翻脸啊?”拓拔奋武有些好奇。

  “咱们这两年做的事,已经是犯忌了!”李义叹道:“当然得做好翻脸的准备,只是没有想到这一天来得这样快,而且是以总管的父母为代价。”

  “这么说来,咱们的总管也算是脑后长了反骨了!”拓拔奋武打了一个哈哈。

  “放屁!”李义横了拓拔奋武一眼:“说话也没个遮拦,小心我告诉副总管,打断你的孤拐!”

  “就说说而已,这么认真干嘛!”拓拔奋武有些心虚。“而且我也没觉得我说错了啊!”

  “总管和二郎没有想过要造反,二郎只是说,命运要掌握在自己的手中,绝不能任由别人一言便能定自己的生死。”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拓拔奋武扁了扁嘴:“这不是你们宋人的典藉里说得嘛!萧二郎这么说,也差不多算是……”

  “来了!”李义突然站了起来。

  拓拔奋武也一下子窜了起来,抬眼看向对面。

  似乎是在一瞬间,一条长长的火龙,便出现在两人的视野之中。

  李义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伸出舌头,舔了舔下唇,这一天大半宿的寒风,总算是没有白吹,收获的时候到了。

  你不仁,我便不义。

  这是你自己找上门来的,可不是我挑事儿!

  “这里交给你了!”李义看向拓拔奋武。

  “李将军,你便看我麾下的儿郎们的手艺吧!”拓拔奋武笑道:“这些家伙举着火把,多么好的靶子啊!”

  的确是极好的靶子。

  宋军举着火把,在道路之上缓缓前行,走了大半夜,在寒风的侵袭之下,大家已经感到了疲累,走得也更慢了一些。等到走过了九凤山,大家便能好生地歇息了一下,恢复了体力之后,差不多天色也便亮了,这个时候,也就是对神堂堡发起最后进攻的时间了。

  前进之中的宋军,怎么也无法想到,此时在他们的头顶之上,数千柄弓箭正从草从之中,从树木之后探了出来,幽冷的箭头闪着死亡的气息映照着天上的星光。

  一支鸣镝带着尖厉的哨音飞了出去,一名骑在马上的宋军卟嗵一声摔下马去,拓拔奋武射出了第一箭。

  而在鸣镝之后,数千支羽箭如同死神的黑色镰刀,嗡嗡地鸣叫着向着那灯火璀璨的地方飞去。

  惨叫之声瞬间便充斥了天地。

  “敌人在山上!”

  “举盾!”

  “反击,反击!”

  这支宋军之中,的确不乏经验丰富的精锐,在遇袭的第一时间,便有人组织起来了部分士卒举着大盾向着山上展开反攻。

  但也正如李义所说的那般,这支队伍良莠不齐,朝廷将陕西路上经历过战事的军队调走大半充斥到了河北路,剩下的那一部分已经撑不起大局。

  想要反攻的人数太少,根本成不了气候,很快便被压制得连头都抬不起来,更多的人听到羽箭嗖嗖地飞来,下意识地便想远离,他们开始沿着道路下的陡坡,向着河道里溜去。

  最前方,解东霍然回头。

  他并没有遭到羽箭的袭击,因为作为前锋,他已经越过了这道包围圈。

  “将军!”士兵们大叫起来。

  “不能回头,回头只会造成更大的混乱,向前,继续向前!”解东大吼着一带马缰,向前冲去:“敌人有了准备,我们向前冲过去。”

  五百骑兵,跟随着解东,向前冲去,他们拐过了前方的大弯,然后便看到了前方的广阔的平地之上,有一根火把亮了起来,然后是十根,百根。

  李义举起了手中的马刀,戟指前方,喝道:“踏平他们!”

  上千骑兵,呐喊着挥舞着马刀疾冲而来。

  李澹此时刚好走到凹槽的最深处,他的中军是遭到羽箭照顾最多的地方,因为他的周边,簇拥着数百匹高头大马。

  战马挤在道路之上,前后都挤满了人,羽箭袭来,竟是进退不得,中箭之后,疼痛让这些本来驯服的战马乱蹦乱跳,道路之上的宋军顿时遭了大殃,为了避免被战马践踏,更多的人选择向着河沟之中溜下去。

  “将军,快走!”李澹的亲卫们第一时间便将李澹从马上拖了下来。这些亲卫都是身经百战,一看这状况,二话不说,便拖着李澹也滑向河道。

  此时,下头的河道,是唯一的生路。

  第三百二十四章:全胜

  充斥耳间的,全都是凄惨的嚎叫。

  布满视野的,尽是四处乱窜的瞳瞳黑影以及在火光映照之下歪七扭八躺倒在道路之上,草从之中,坡道之上的死尸。

  一些火把落在了地上,却仍在毕毕剥剥的燃烧,有的被丢在了草从之中,引燃了一蓬蓬枯黄的野草。

  伴随着隆隆的鼓点之声,一队队的横山党项团练兵们从藏身之处站了起来,一边弯弓搭箭向下持续射击,一边向着下边逼来。

  距离道路二十步,这些人将弓背到了背上,然后抽出了腰间的弯刀,呐喊着从坡上一跃而出,还在山道之上苟颜残喘的宋军士卒顷刻之间便被挤到了山路的下方。不少人立足未稳,直接变成了滚地葫芦,骨碌骨碌地一路滚到河谷,扭动几下,便再也没有了声息,显然已经是死透了。

  突在最前头的宋军骑兵,此刻只剩下了不到百骑。

  不是他比对方差了多少。

  双方的战斗力其实是差相仿佛。对面的骑军也就是普通的西军骑兵,并不是铁鹞子,自然不可能有压倒性的优势。

  问题是,解东和他麾下的骑兵已经走了小半夜了。

  而且是在凛冽的寒风之中走了这么长时间。

  人也好,马也好,都到了一个点儿上。

  而敌人,就卡在这个点儿上向他们发起了攻击。

  而且,对方的数量还是他们的一倍。

  这就很要命了。

  事实上这支宋军有一千多战斗力相当不错的骑兵,却被分成了好几截,前中后三军之中都有骑军的身影,这让他们的战斗力下降了一个档次。

  对面的李义就截然不同了,西军脱胎与河北边军,队伍之中更多的又是党项人、吐蕃人、回鹘人,他们作战,只要是能把骑兵集合到一起的战斗,他们就会想法设法地这样做。

  李澹出身陕西,一辈子当官也在陕西,带兵打仗也是陕西,却是没有这样的切身体会。

  而这样的布置到了此刻对于谢东来说,就是致命的。

  头盔掉了,头皮被削掉了一块,鲜血流淌下来,糊住了他的眼睛,伸手抹一把脸上的鲜血,他看到对面的敌人挥舞着马刀,吆喝着再次发起冲刺的时候,他明白,自己最后的时刻就要到了。

  除非拨转马匹,像一条流浪狗一样的逃掉。

  解东有着自己的傲气。

  双腿猛挟战马,解东咆哮着冲向了对方,剩下的披散着的头发被风吹了起来,笔直向后扬起。

  此刻能多杀一个敌人的骑兵,说不定接下来就多一个宋军逃回定边城。

  眼下的战局,宋军是必败无疑。

  当所有人都以为西军还缩在神堂堡等待着萧定归来的时候,他们却是早就动手了。

  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西军,的确是要造反了。

  战马交错,兵器的碰撞和战士的怒吼之声掺杂着响起,无数人坠下马来,失去了主人的战马嘶鸣着奔向远方,也有战马跟着主人一起砰然坠地,全都没有爬起来。

  李义横刀勒马,马上鲜血点点滴下。

  “向前!”他吼道。

  剩余下来的约七八百骑西军骑兵向前疾奔而去,留在他们身后的,是无数倒伏在地上的尸体。

  骑兵的对决,总是如此的快速而且残酷。

  伏击战打响的那一刻,丘正还没有过桥。

  处在他的位置,他只能听到震耳欲聋的厮杀之声却看不到实际的情况。

  但有一点是毫无置疑的,那就是大军遇到伏击了。

  而且是在这样一个要命的地方。

  作为一名优秀将领的最基本的素质此刻在丘正的身上倒是体现无疑。

  他立即下令后军所有士卒停止过桥,同时将桥腾空,好让前方的军队能够退回来。

  这座桥本身就像是一个肠梗阻一般会使军队不管是前进还是后退都会减速。

  往前增援是最差的选择。

  因为前方地形地貌决定了增援只能是添油战术,一点点的堆上去,让敌人一点一点的消灭吗?

  对方已经占领了最有利的地方了。

  一千士卒很快便利用他们携带的部分器械在九凤河的另一侧布置了一个简单的军阵。

  “燃起大火,擂响军鼓,告诉溃退的大军,往我这里来!”丘正大声下令。

  黑夜之中,溃败的军队会失慌失措,但给他们一个指引,便能让他们安下心来。

  这里还有救援的部队!

  这是一颗定心丸。

  率先逃下河谷的宋军士卒们很快就发现他们面临着新的困难。

  在过桥的时候,因为河道足够宽,所以有水的地方是河道的正中间,但在这个地方,水流却是贴近了山脚。

  河面之上还是有冰,但冰的厚度,却不足以支撑这么多人同时踏冰过河,伴随着卡嚓卡嚓的声音,冰面破裂,不少人卟嗵一声掉进了水里。

  有的地方水并不深,掉下去除了冷,倒也无所谓,但有的地方,却是一个个的深潭,掉下去之后顷刻之间便没了顶。

  关键是这些人还穿着甲。

  呼救的,想救人的,后面紧跟着逃下来的,河谷之中照样也是乱成一团。

  随着越来越多的人逃进河谷,凝结在河谷表面的冰块逐一破碎,下面的淤泥在无数人的踩踏之下翻卷了上来,淤泥不深,刚好能把人的小腿肚子陷住,但这却足以让人举步维艰了。

  而在这个凹口的最前方,一块块大石头后面,一个个身影幽灵般的浮现,手中早已经张好的神臂弓对准了这些慌乱的士卒。

  伴随着一声射击的命令,箭雨向着内里的宋军士卒无情地倾泄了过去。

  数千宋军士卒被包围在了这个凹陷的河谷当中。

  李澹身边已经聚集起了近百名亲卫。

  虽然此刻的他狼狈不已,身上满是泥水,脸上还有不少的血痕,但整个人却已经是冷静了下来。

  失败是毫无疑问的。

  前面神堂堡所有的反应,现在看来只不过是一个引诱他们前来的巨大无比的陷阱。

  而他们,兴高彩烈地踏了进去。

  输给了萧定身边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亲兵出身的将领,李澹莫名的觉得一阵羞辱。作为陕西的将门世家,这一场失败让他当真觉得无法接受。

  “点亮火把,举起我的大旗!”他从大石头后面站了起来。

  “将军,这会让我们成为靶子的!”亲兵大惊失色。

  “我们会成为靶子,但也会让所有的士兵努力向我靠拢,如果我们不集中队伍,拧成一股绳,今天就全部要死在这里了!”李澹吼道:“点火,举旗,呐喊。”

  数只火把点亮了,本来被收藏起来的李澹的大旗又被挑在了枪尖之上,百名亲卫一齐大声呼喊。

  “李澹在此,向我靠拢!”

  “李澹在此,向我靠拢!”

  不出亲兵所料,当他们亮明身份的时候,立即便迎来了密集的箭雨,在火光之中,他们能明显地看到敌人的军阵出现了变动,更多的人向着他们这里缓缓压来。

  当然,李澹的这一招也让逃下河谷的宋军,努力地向着他靠拢过来。

  将是军之胆,看到了李澹的大旗,便让这些人在绝望之中有了依靠。

  “跟着我,杀出去!”看到身边聚集起来的士兵以及还在努力向着自己靠拢的些败卒,李澹一手提盾,一手握刀,大吼着向前跨出一步。

  天色放亮的时候,浑身血淋淋的李澹看到了河那边的丘正。

  而焦燥的丘正,也在此时看到了李澹的大旗。

  大喜之下,丘正率领着麾下千余士卒,首次压下了河谷,向着李澹靠近。

  “放他们走!”山道之上,李义将带血的马刀,在地上一具死尸的身上擦拭干净,嚓的一声还刀入鞘,冷笑道:“困兽犹斗,不值得跟他们在这里拼命。”

  牛角号声声响起,西军脚步放缓,看着丘正接应到李澹上了岸,然后一路向着定边城方向退去。

  “骑兵追击,步卒打扫战场!”

  李义看着逃走的最多两千出头的宋军残部,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却容你们多活几天,也就是几天而已。李澹,你的狗头,我可是要定了的。

  李澹狼狈逃回定边城,六千兵马三更时分出去,逃回来的时候,也不过刚刚过午,看到两千余残兵丢盔卸甲而回,留守定边城的郝越目瞪口呆。

  “神堂堡早有准备,九凤山上设伏,我们大败亏输!”李澹来不及处理身上的多处伤势,立即便开始布置防守:“李义麾下绝对不止三千人,我看到了拓拔的旗帜,拓拔奋武应当也到了神堂堡,他们必然会尾随而至,准备守城吧!立即派出信使向张太尉要求援兵。”

  李义和拓拔奋武并没有急着赶到定边城来,两人反而是分成了两部,开始扫荡周边宋军的堡寨。拓拔奋武甚至带着骑兵,远远地绕到了定边城的后方。

  周边堡塞的绝大部分士卒基本上都已经被抽调到了定边城中了,随着这一次的大败而损耗严重,哪里还有足够的兵力来守卫堡寨呢?当看到西军的旗帜,这些堡塞的士卒唯一能做的便是立即逃跑。

  五天之后,李义终于抵达了定边城下。

  而此时,定边城周边五十里范围之内,已经找不到一个还能为李澹提供援军的地方了。

  五千人,李义带来的所有兵马,加上民夫青壮,也不过只有五千人。

  而此时,守在定边城中的李澹麾下的宋军,加在一起,也还有三千人。而且定边城中粮草充足,器械齐备。

  没有人认为李义能攻下定边城。

  就是张超,也不这么认为。

  偷袭神堂堡失败,失去了先机,但也证明了西军早就在准备战争了,这让张超放弃了先前所有的幻想,接下来,那就只能是堂堂正正的两军交锋了。

  他需要有足够的兵力从正面与萧定咸撼。

  郑雄,张诚所率领的京畿路五万禁军已经抵达陕西路,河东路的兵马虽然慢了一些,但最多还有十天时间也能抵达。而此时的李度所率领的定难军,已经从夏州等地向着西军逼近。

  最多一个月时间,张超便能集结起超过二十万大军,分成三路,向萧定发起浩大的攻势。其中秦风路兵马攻韦州,驻扎在那里的是吐蕃军队,为萧定拼命的心思存疑。李度对萧定有血海深仇,对于攻击萧定是不遗余力,必然会牵扯到萧定的部分实力。而中路张超亲率的大军超过十万,在军力之上已经战了绝大的优势。

  现在的张超,倒不怕萧定出来与他决战,反倒是担心萧定不肯出战与他对耗,那反而不妙,几十大军的粮草供应可不是玩儿的,一个不好,便容易出事情。陕西路可比不得河北路的富庶,这一次大战的粮草,都需要从外调集。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定边城必然安然无恙的时候,定边城却传来了噩耗。

  在一个风高月黑的夜晚,定边城中最大的物资仓库在一声巨响之中燃起了冲天大火,风助火势,迅即席卷整个城池。

  定边城本身并不是太大,萧定掌控之后,也只是将他作为一个商业交换的中心,随着无数的商户进驻,一个个的店铺,仓库在城内修建,使得这个军城变得满满当当,而这一次又是在有心人的特意布置之下,这把大火一起,可就不可收拾了。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李义率军攻城。

  一夜激战,城破。

  被西军与大火两面夹攻的李澹大败亏输。

  当李澹兵败之后没有及时退出定边城,便已经注定了他今日的败亡结局。

  整个陕西路一片哗然。

  还没有碰到萧定,只不过是与萧定身边的曾经的一个亲兵交手,朝廷兵马便大败亏输。

  陕西路统兵大将李澹被对方砍了脑袋。

  郝越战死!

  丘正战死!

  解东战死!

  一战之下,陕西路上本来就不多的几个有名气的将领,尽皆折损。

  近万士卒被杀、被俘,十余个军事堡塞,被李义与拓拔奋武尽数拔除。

  萧定回到兴庆府,踏进总管府的那一刻,李义报捷的信使,也恰好在这个时候抵达。

  第三百二十五章:造反

  总管府内院已经被布置成了灵堂。

  中堂正当中,供着两个偌大的灵位,身着素服的下人正往火盆里添着纸钱。而高旖牵着萧靖,两人都是一身重孝,正站在中堂的门口看着走进来的萧定。

  未曾卸甲,除刀,萧定卟嗵一声重重地跪倒在了灵位之前。

  咚的一声响,高旖与萧靖两人都是被吓了一跳,看向萧定,前额已经红通通的一片。

  又是咚咚连着数声,萧定每一次叩首都是极重,三叩之后,鲜血已经是流淌了下来。

  “官人!”高旖跪在萧定的身边,拉住了他的手臂。

  “阿父!”萧靖大哭出声,显然,是被吓着了。

  萧定一手拉着一个,站了起来,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长久地注视着供桌之上的两块灵牌。

  十六岁便离家从军,那时的他,还是一个啥也不用想的楞小子。

  恍眼之间,便已十年,他已经二十六岁了。

  大宋最年轻的行军总管。

  手控十万大军,掌管千万里之地的大将军。

  曾几何时,他还想着如何侍奉双亲,如何让老人享那天伦之乐,让父母以自己为荣。

  不成想却中道而殂。

  子欲养而亲不待。

  想一想,这些年来,自己当真没有尽过什么孝心呢!

  “官人!”身边传来了高旖的呼喊之声。

  萧定转过头来,看着一脸担忧之色的高旖,柔声道:“你放心吧,你是嫁出去的女儿,是我萧家的媳妇,与高家已无关系。不会连累到高家的,就算是有什么事情,想必保国公也能处理好的。”

  高旖微微摇头:“我不是担心娘家,我只是担心你,我们是要与朝廷开战了吗?”

  “已经开战了!”萧定道:“就在我进府的那一刻,神堂堡那边已经传来消息,李澹率数千大军偷袭我堡塞,却被李义拓拔奋武半路设伏,先是歼灭其大部人马,然后再败对方于定边城,斩杀赵宋大将李澹、郝越、丘正、解东,近万宋军或被杀或被俘。”

  高旖重重地吐出一口气,未开战时,无尽的、各种各样的担忧,消息真来了,反而释然了。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而且,没有丝毫退路了。

  李澹是大宋朝廷在陕西路上的最高将领,连他也被官人的部下杀了,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我们能赢吗?”她颤声问道。

  “我不知道!”嘴里说着不知道,但语气却异常坚定:“总要打过才知道。”

  当萧定再一次出现在总管府前庭,一直等候在那里的张元、拓拔扬威等人都怔住了。

  他们一时之间,竟然没有反映过来站在他们面前的就是他们的首领萧定。

  萧定蓄了多年的大胡子被刮得干干净净,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是一张略显陌生的脸。

  萧定长得很英俊,他完美地继承了韩大娘子的基因,反而是萧二郎萧诚更像萧禹。也就是因为这张脸,当初萧定初入军中的时候,不得不蓄起大胡子,以使自己看起来更加的凶狠。

  十余年下来,萧大胡子的凶名在辽人中间威名远播,现在自然也让西北诸地各部闻风丧胆。

  今天,萧定剃掉了胡子。

  张元嘴角勾出了道弧形,但却又硬生生地将笑意给咽了下去。

  总管额头之上包着一块白帐子,上面隐隐有血痕,显然,那是刚刚在内堂叩破的。

  他们这些人,都去内堂嗑个头,当然知道内里的情形。

  萧定眼下看起来平静,实则之上只怕愤怒就像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一般,稍有不对便会爆发而出。

  萧定平时很和气,极少生气。

  可一旦真生起气来,那不管是谁来说情都不管用。

  “都坐吧!”穿了一身孝服腰间系着麻绳的萧定往中间一座,冲着众人挥了挥手。

  一阵桌椅板凳拖动的稀里哗啦的声音。

  说起来,这些还都是当年萧二郎留下来的东西。

  开会议事的时候,大家围坐在一张长长的桌子上,早有笔贴式或者书记将今天要议的事情的大致情况写在一张张的纸上放在每一个开会人的面前,让所有人都会议议程一目了然。

  开会的过程当中,也有几个书记坐在一角,专门负责将众人的发言以及最后的决策等整个会议过程记下来。

  起初包括张元、拓拔扬威等人都不太习惯,但慢慢地,这倒是成了西军的一个传统,上至总管府,下至每府每县,都成了这般模样了。

  上有所好,下必效焉。

  “二弟当年离开西北的时候,与我有过一夜长谈。”萧定的开场白,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其中最主要的一点,便是谈到了赵宋朝廷立国的根基以及如今大宋、辽国的一些深层次的问题。其中有一点,让我映象深刻。你们知道,二弟说的是什么吗?”

  张元眉头微皱,如果说有谁让他一直看不清深浅,那就唯有一个萧二郎了。便是眼前的萧定,张元也能大致判断出来一些对方的想法。

  没有人做声。

  其实所有人也知道,萧定并不需要他们回答。

  果然,萧定接着道:“二弟说,大宋数百年养士,对于百姓也勉强还能说得过去,根基甚稳,所以想要通过造反来推翻汴梁朝廷的话,很难,很难!”

  “二公子这话未免偏颇了!”张元扫了一眼满屋子的文武官吏,觉得不能让萧定这样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像如今的赵宋官家,重用崔昂这样的人,便可见其气数,而除荆王而用楚王,更是可见当家官家的昏聩,河北一战,边军折损殆尽,汴梁禁军,不堪一战,此时赵宋,虚弱之极。”

  众人心中都是恍然,也明白有些事情,已经不需要再讨论。

  因为萧定一开口,根本就没有说要不要造反的问题,而是直接讨论起了打不打得赢的问题,这已经很说明问题了。

  “那一夜,我们说了很多!”萧定没有与张元辩别,而是半眯着眼睛,斜靠在椅子上,自顾自地道:“当初二弟对我说,如果有一天我要造反了,那么怎么才能在辽与宋这两个大国的夹击之下存活下来呢?”

  说到这里,连张元也闭上了嘴。

  因为萧二郎的智计,他也是极为佩服的,而且他也没有想到,在数年之前,萧二郎便与萧定讨论过这个问题。

  “当初我以为这就是一个玩笑。”萧定苦笑一声:“我觉得我怎么会成为一个叛贼呢?不可能啊!我对朝廷一向是忠心耿耿的。怎么也没有想到二郎是一语成谶啊,如今我也是一个反贼了!”

  “赵宋无道。”拓拔扬威站了起来:“吾是夷人,却也读过圣贤之书,孟子亦言,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总管,你从来不是反贼。”

  萧定摆摆手,“我们可以这样认为,但这天下不会这么认为,不过这无所谓,如果我萧定能父母之仇都不报的话,还怎么能立于这天地之间,怎么能号令这十万虎贲!”

  屋子里所有人都哗啦一声站了起来,有人脸色郑重,有人脸上兴奋,有人却是激愤,相同的是,每个人都异常的激动。

  “愿追随总管,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萧定双手下按,示意众人都坐了下来。

  是的,这里每一个人都愿意追随他,那是因为每一个人走到现在,都有了更高的追求。自己在大宋,已经成了一路行军总管,可以说年纪轻轻,已经走到了武官生涯的尽头,想要再进一步,就必须得回到汴梁了。而自己的这些手下,他们的上进之路,也快要被堵死了,自己不能上进,他们自然也不能上进。即便是自己上进了,他们的上进之路,也有限得很了。

  而这些人,已经见识到了天地之广阔了。

  他们看到了青塘之地的宽活,看到了西域之地的无垠,他们习惯了在这片广阔无垠的天地之中被人所尊重,为人所惧怕。但一回到大宋,他们就啥也不是了。别说富贵通达,连让人尊敬都很难做到。

  因为他们是夷人,是武人,在场的为数不多的一些读书人,基本上也是屡试不第的落魄家伙。

  自己造反了,他们的前程也就无可限量了。

  这才是他们愿意跟随自己奋勇向前的最根本的原因。

  而这一点,二郎早就跟自己说得清清楚楚。

  有那种真正的忠义之士吗?

  当然是有的,不过这样的人却是极少的。

  正因为很少,所以每出现一个,历史之上都会大书特书。

  民间需要英雄。

  朝廷需要这些人来彰显自己的正义。

  基本上,每个人都是有所求的,他们聚集在你的身边,是希望通过帮助你,来达到他们自己的目的。

  不管是封妻荫子也好,还是名垂青史也罢,其在本质之上,都是一种个人的诉求。

  而自己,现在能给他们这种希望。

  “别看我们现在掌控的地域比赵宋更辽阔,但论起最基本的东西,我们与赵宋根本没的比!”萧定道:“就拿这一次神堂堡之战来说吧,李义拓拔奋武打得极好,以损失千人的代价,重创了近万人的宋军,算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大胜。但是这一万人的损失,对赵宋来说,算什么呢?什么也不算。他们能在极短的时间内,集结起十万人甚至百万大军来。但一千人的损失,对于我们来说,就感到很心疼了是不是?”

  众人想要反驳,但想想还真是这个道理。

  西北的人丁,没法跟赵宋比啊!所以这样的人命消耗,赵宋不在乎,但他们不能不在乎。

  “两件事,做好两件事,我们便能长久的生存下去。”萧定道:“第一件,一定要守住横山一线,这是我们的命运线,丢掉了横山,我们差不多也就完蛋了。第二件事,尽量避免与赵宋拼消耗,因为我们拼不过,不管是人命上的,还是财力上的。”

  “总管,这是以后的事情。”张元道:“但是现在,我们首先要做的,还是要给赵宋当头棒喝,打赢了眼前这一仗,才有以后的战略布署啊!”

  “张超亲临陕西,集结重兵二十万,分秦凤路,陕西路,河东路三路来攻。”萧定冷笑道:“可是实际上,我们主要面对的也就是一路,陕西路。打垮了这一路,赵宋的这一次的进攻,就会全线瓦解。而要打好陕西路这一仗,第一个要打垮的,就是李度。击败李度,夺下嗣武寨,张超就失败了一半。”

  “禹藏,你去韦州,不需要你主动出击,守住韦州,顶住秦凤路上的宋军的进攻,便是胜利。”萧定道:“拓拔你去定边城,召集更多的横山党项,对陕西路展开大掠以及骚扰性攻击。”

  “遵命!”禹藏花麻与拓拔扬威同时站了起来,躬身领命。

  “我率五千铁鹞子,两万步跋子前去迎战李度,定难军快要到宥州了,那就在宥州收拾了这条漏网之鱼,让他去跟李续作伴吧!”萧定接着道。“仁多忠,我部的所有后勤供应,都由你来支应。”

  “总管放心,仁多忠一直在盼着这一天呢!”仁多忠兴奋地道:“这两年,总管府一直让我们盐州聚集粮草军械,数个大库都满满当当,保证误不了总管的事情。”

  萧定扫了张元一眼,这些事情,当然是张元在安排。而这两年,他一直专注于扫荡外部的军事势力,内部的治理全都交给了张元和拓拔扬威等人,现在看起来,这两个家伙,早就在准备这一天了。

  “内部的所有事务,还是由长史负责统筹调配!”萧定沉声道:“张长史,眼下我们面临着很大的困难,必然会有一些过去沉在水面之下的东西会翻起来闹腾……”

  “总管放心,非常时节,非常手段,真有人不识相的话,张某便借他头颅一用!”

  目光扫过屋内所有官员,萧定缓缓地道:“诸位,打赢了这一仗,才有以后,这一仗要是打输了,咱们就要亡命天涯了!”

  第三百二十六章:大型社死现场

  牢门咣当一声打开了,几个膀宽体圆的大汉一涌而入,两个服侍一个,拖了崔昂与程圭两人便往外走去。

  “你们想要干什么?想要干什么?”崔昂惊恐地叫了起来,连声喝问,大汉却是理出不理。

  程圭倒是平静得多,看着崔昂,苦笑道:“还能有什么?前两天不是听牢头儿说萧定回来了吗?只怕今天西军便要举旗造反,誓师出征,我们这两颗大好的头颅,自然要借来用一用了。”

  “祭旗?”崔昂本来因为激动、挣扎而通红的脸庞唰地一下变得惨白。

  程圭点点头:“想来应该是的。”

  “我是大宋学士,御史中丞,萧定怎么敢杀我?”崔昂大叫起来。

  程圭叹道:“中丞,人家都要造反了,只怕连官家都不放在眼里了,还在乎你我两个?说不准在人家眼中,杀一个相公来祭旗会更加的威风!”

  说话间,两人已经被寒进了一辆四面漏风的马车之中,伴随着车夫啪啪的鞭子挥舞声,在数十名军士的押送之下,这辆马车径直便奔向了城外。

  看到了!

  看到了!

  一眼看不到尽头的军阵森然肃立于旷野之中。

  挥舞着令旗往来奔驰的传令士兵。

  不时便会有一队队士卒收到命令开始离开他们原来的位置向着新的地点进发。

  刀枪林立,甲叶碰撞,战马嘶鸣。

  一股铁血凛然的杀意,在寒风料峭之中无声地弥漫在天地之间。

  马车继续向前,一座高台耸然而立。

  除了正面军阵的那个方向,高台的其它三个方向之上都插满了花花绿绿的旗帜,高台的正中间,竖起了一根数丈高的木杆,上面飘扬着一面白底黑字的萧字大旗。

  原本那面旗子是红火色的。

  因为大宋尚火。

  所以大军的旗帜,士兵的战袄基本都是红色的。

  萧定原先的那面旗帜,也是火红色的,上面绣着大宋西部行军总管萧九个大字,整个旗子装扮得极其豪华、漂亮、气势。

  可如今,换成了白底黑字光溜溜的一面大旗。

  可就是这面光溜溜的大旗,却让程圭身上一阵阵的发麻。

  “真是要拿我们祭旗!”崔昂上下牙关格格作响,脸色更是变得青紫起来,程圭闻到了一股尿骚味。

  “大丈夫死则死耳,作如此状,岂不是让人笑话!”程圭恼怒地道。

  崔昂垂头,紧闭双目,满脸羞惭之色。

  他以为自己能视死如归,可是真正事到临头,身体却仍然不听使唤,无边的恐惧如同海潮一般,一阵又一阵地涌上心头,击垮了他最后的防线。

  高台之下,将官林立。

  被从马车之中拖出来的崔昂、程圭看着这些人,站在最前头的,差不多都是认得的。

  张元、拓拔扬威、仁多忠、仁多保、辛渐、贺正、周焕、曹灿……

  这些人自然也都是认得这两个的,他们的目光落在两人的脸上。

  很多人脸上都露出了诧异之色。

  还有一些人想笑却似乎又拼命地忍住了。

  他们看到了崔昂衣裤上的污渍,闻到了那不可名状的气味。

  此情此景,别说是崔昂,便连程圭,都觉得不如一头撞死在柱子上算了。

  真丢人啊!

  不过此刻,便是想死,也由不得他们了。

  他们两个,被拖到了高台之上。

  高台之上,孤独地站着一个人。

  萧定!

  大风高高地扬起了他的皮风,手扶着腰间黑沉沉的刀鞘,全身黑甲的他,便如同一具雕塑。

  “萧定,你要做大宋罪人吗?”程圭大声吼道。“你要做亲者痛,仇者快之事吗?”

  自忖今日不得活,程圭拼尽了全身力气,看着萧定,吼道:“你还记得当年在安抚使府,你与马学士所说的话吗?”

  萧定缓缓转头。

  看着萧定,崔昂,程圭都楞住了。

  名满天下的萧大胡子不见了,呈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张略显陌生的脸庞。

  但那双眼睛,还是一如既往。

  坚毅!

  此刻却也写满了决绝。

  萧定的手指向了高台四面的旗帜,花花绿绿的旗帜没有一面是两个人认识的。

  “这些旗帜,有的是吐蕃人的、有的是回鹘人的、有的是奚人的、当然,也有一部分是辽人诸部族的。”萧定道:“这些部族,现在都没有了,从我们这里站得地方一路向北,向西,大宋的旗帜都插到了千里之外。即便在这个时候,我的部将,仍然在向着北方挺进。”

  程圭哑然。

  萧定却是笑了起来:“德潜兄,我记得当年所说过的话,但朝廷对我又如何?”

  “这是一场误会,一场误会!”崔昂瞪大了眼睛,急不可待地道:“长卿,长卿,你放我回去,我能为你伸冤昭雪。”

  萧定仰天大笑起来:“伸冤昭雪?崔中丞,你怎么为我沉冤昭雪?我阿父,我母亲能活过来吗?”

  “萧长卿,但凡你还有一点脑子,你就应该知道,朝廷没有一点儿理由杀死你的父亲,母亲,这里头有鬼,有人在作祟啊!”程圭挣扎着想要上前,却被身后士卒牢牢地按住。

  “是啊,是有鬼!”萧定淡淡地道:“我阿父、母亲死得不明不白,然后张超便到了陕西路,然后朝廷开始调动京畿、河东、秦风诸路兵马数十万人,然后李澹便率上万士卒偷袭我神堂堡?”

  嘲讽地看着程圭,萧定接着道:“如果是误会,朝廷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汴梁啊,大宋的腹心之地,我阿父是堂堂三司使,是端明殿学士,我母亲是二品皓命夫人,居然就不明不白地死了,德潜兄,你能给我解释一下为什么吗?”

  程圭无话可说。

  有误会吗?

  只怕是没有。

  将帅相疑而已。

  萧定手握兵马太多,掌控的权力太大,朝堂已经觉得无法控制他了,想方设法地想要削他的权柄,想把他弄回汴梁。

  而萧定一方,朝廷愈是如此,他愈是不敢回去,愈是不敢交权,生怕自己一交权,一大家子立马便成了朝廷毡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这完全就是一个无解的死局。

  而萧定的麾下,绝大部分都是被他征服的夷人,这些人信服力量,对朝廷毫无敬畏,他们无比希望能在萧定的带领之下再走上一个崭新的台阶。

  所有的所有,累积到了一起。

  当有心人利用如今大宋的局面,在里头轻轻地推上一把之后,一切便都不可收拾了。

  想到这里,程圭转头看向萧定,眼中的凶狠之色当真是不加掩饰。

  都是这个家伙,都是这个王八蛋。

  要是河北路上不大败亏输,局面就绝不至于此。

  这就像是多米诺骨牌一般,当第一张倒下,立即便引发了一系列的连锁反应,最后的结果,根本就无法控制。

  高台之下,百名力士擂响了牛皮大鼓,百名号手吹响了牛角长号,萧瑟肃然铁血杀意,一节节的拔高。

  “今日萧某出兵,特请二位来做见证!”萧定回头丢下一句,便不再理会二人,大踏步地走向高台的边缘。

  程圭仰天长叹。

  崔昂不受控制地往下瘫坐,却被两个大汉死死地挟住。

  鼓声停,号声止。

  程圭已经没有心思去听萧定说些什么了。

  因为这对于他来说,毫不重要。

  他留在这个世上的时间已经廖廖无几了,他闭上了眼,脑子里想的却是自己与亲人们在一起的那些温馨的时光。

  可惜了,这一辈子一直在为功名之事而奔波忙碌,此时努力地想回忆起与亲人们在一起的快乐场面,竟然是为数廖廖。

  鼓号之声,再一次响了起来。

  伴随着鼓号之声的,还有士兵们气冲云宵的呐喊之声。

  马蹄声渐渐远去。

  让高台微微震颤的整齐的步卒的脚步声渐渐的远去。

  程圭睁开眼睛,有些奇怪地看向仍然站在高台之上的萧定。

  难道不应当先砍了他们的头颅,让他们的颈中鲜血冲上那面白底黑字的大旗以壮大军行色吗?

  可是萧定站在那里,目送着一队队的士卒们逐渐远去。

  他们二人的头颅却还在脑袋之上好好的。

  萧定回过头来,走到了二人的面前。

  “学士,你回去吧!回去告诉朝廷,把我父母遗体还给我,把我的弟弟,妹妹送还给我,也算是彼此还留一些颜面,还有一些情面。以后他南我北,彼此再不相干。”

  “你放我回去?”崔昂惊喜交加。

  “自然,学士也算是我的故人,崔谨更是我从小玩到大的伙伴,看在过往情面之上,这一次便作罢,下一次再落到我的手里,可就钢刀无情了!”萧定挥挥手,像是在赶走一头苍蝇。

  “多谢长卿,多谢长卿,回到汴梁,我一定会为你说话的。”连声道谢之中,崔昂被军士拖了下去。

  程圭看着萧定,忽然一笑道:“你连他都放了,我这个陪客难道不放吗?”

  “他能走,你不能走啊!”萧定道。“程德潜在陕西路上威名素著,颇让人膺服,安抚使兰四新做不到的事情,程德潜却很有可能做到。我马上要与朝廷兵马在陕西路上交锋,怎么可能有放你回去,这岂不是让张超如虎添翼?还摁着程府尊做什么?他还跑得脱不成?他还能咬我一口不成?”

  程圭只是一个文人,而萧定却是天下知名的虎将,两个士卒对视一眼,讪讪一笑,退了开去。

  程圭叹了一口气:“这是张元那厮的主意吧?可真是歹毒啊!”

  “何来歹毒一说?”

  “人啊人!”程圭道:“当年你初入陕西的时候,还是一个热血澎湃的将领,可现在,正在慢慢地变成一个枭雄了。崔昂这一回去,大宋朝堂之上,可就是恶斗不休了。侥幸捡了条命回去的崔昂,岂有不与夏诫他们拼命的道理?”

  崔昂是被夏诫等人刻意放弃了的,在明知萧禹已死的情况之下,他们却没有通知崔昂回转,而是仍然利用崔昂来拖延西军的步伐,迷惑西军,已为张超在陕西路上调兵遣将争取时间。这是刻意让崔昂送命的计划。

  本来就心胸狭隘的崔昂岂能咽得下这一口气,回去之后,必然与夏诫等一干人成为死仇。

  在朝廷中枢之中,有了这样的一根搅屎根,只怕汴梁就此多事。

  这对于西军来说,自然是好处多多。

  的确比一刀子杀了崔昂要爽快得多。

  杀了他,跟杀一条狗的区别很大吗?

  “你准备怎么处置我?”程圭淡淡地问道:“仍然关起来?”

  “雷德进已经打到了葱岭之下。”萧定道:“我一直的愿望,便是想恢复汉唐故土。不过雷德进是武将,打仗不错,治理地方可就不行了,那些地方,治理起来的难度更大。你可愿意去那里为我等汉人谋一谋未来?这岂不是比呆在这里看我们自相残杀要有意义的多?你可知道,那里有许多的汉人后裔,也还有许多纯粹的汉人呢,几百年来,他们坚持不与本地人通婚。”

  “既知是自相残杀,为何还要去做?”看着眼前的萧定要自己去为远在天边的汉人未来谋一谋,程圭心中百感交集。

  “德潜是想让我把脖子洗干净了让朝廷来砍吗?”萧定冷笑:“不将朝廷击败,我哪有精力去恢复汉唐故土,不保住自己的势力、地盘,我哪来的财力、人力去打垮那里的敌人。”

  “你不是朝廷的对手的。”

  萧定沉默半晌,道:“我知道,所以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打到汴梁去。横山,便是我划给朝廷的界线。不过想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要先仗赢眼前的这一仗才有可能。你去不去?”

  “我去!”程圭无可奈何地道:“虽然远,总是能做事情,难不成一直被你关在这里吗?指不定那天你不在家,便有人闯上门来一刀砍了我呢?能活着,总比死了的好。”

  “那你也去吧,雷德进郑吉华两人的使者,马上就要出发了,你便随着他们一起走吧。”萧定道。“我也要走了!”

  程圭点了点头,转身走向台阶,下到了一半,却又突然回过头来,道:“长卿,小心辽人。”

  第三百二十七章:关键之地

  小心辽人!

  程圭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却是道尽了眼前萧定所面临的尴尬境地。

  毫无疑问,眼下的大宋对于萧定来说,是一个极其撼动的庞然大物,你能击败他,但却无法伤到他的根本。

  萧定与大宋的战斗,也许萧定能一场又一场的胜利,但战争的结果,却恰恰相反,每一次大的战争,必然会以萧定的相对损失更多而告终。

  因为大宋的底子厚,而萧定的底子薄,如是而已。

  当年的李续,可以向辽人称臣,并且还弄了一个平夏王的称号。辽人纵然没有级予他太多实际上的帮助,但当时至少没有拉李续的后腿。

  李续之所以失败,还是因为自己太拉胯,更是因为萧定太生猛。

  但萧定会向辽人低头吗?

  当然不会。

  他与辽人的仇深着呢!

  就拿眼下来说,他刚刚把西京道耶律环伸出来的爪子北阻卜部给打得几乎族灭。

  过去萧定打耶律环,背后还有大宋这个巨人。

  现在呢?

  背后的靠山变成了敌人,你说辽人会不会有一点想法呢?

  耶律环肯定会有些一想法的,这两年,他被萧定祸祸惨了,今儿这里被咬一口,明哪里被啃一块,隔三岔五便有麾下部族去向耶律环诉苦又被萧定抢了。

  眼下机会来了,你说耶律环会不会趁机反攻倒算?

  用屁股想也能知道这个结果。

  耶律环但凡还是一个合格的首领,就不会放弃这样的机会。

  黑山下那肥美的牧场,耶律环可是垂涎三尺好久了。

  “总管,只要你能在盐州之外打垮李度,险恶的局面,就能平稳下来!”站在巨大的沙盘前,张元手里拿着一根小棍,指着代表盐州的那个小小的城池。“按照李度军队的前进速度,总管与他的决战之地,当在盐州。”

  “击败他,再跟进拿下嗣武关,这横山天险,终将为我等所独有!”萧定道。

  张元微笑道:“我对总管有信心。李度一败,其它方向,也必然稳如泰山!到了那个时候,总管便可以抽出身来应对辽人的攻击。”

  两人走到了一边的小桌边,坐了下来,张元替萧定斟了一杯酒,递了过去。

  对于萧定来说,眼下不管是党项人,还是吐蕃人,抑或是其它的部族,都很难说对他忠心耿耿。

  事实上,萧定也没有这样期盼过。

  利合则聚!

  则是当年萧诚跟萧定反复探讨过的一件事情。

  最开始的时候,萧定是不以为然的,他深信兄弟义气、家国情怀、战友深情,萧诚不否认这些东西的确是存在的,但也说具备这些东西的人,是凤毛麟角的。

  更多的,则是利益聚合体。

  王俊的离开,对于萧定来说,是一个重重的打击。

  朝廷用一个指挥使的位置,勾走了萧定的副将。

  而拓拔扬威、禹藏花麻这些人,聚集在萧定的周围,却是因为其它的一些缘故。

  萧定能给他们想要的,或者说他们在期盼萧定能为他们做一些什么。

  一旦萧定达不到他们的目的,做不到他们希望的事情,那么他们还会聚在萧定的周围吗?

  只怕要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的。

  萧定真要是途穷了,只怕他们会毫不犹豫地抛弃萧定,甚至于出卖他。

  这一次整个西军的安排,便可以看出萧定与张元两人的苦心孤诣之处。

  在西边面对辽人的方向上,清一色的汉人。陈乔、曹灿等人都是广锐军的旧将,驻扎在中受降城,东受降城的,也都是以汉人为主的军队。

  因为萧定与张元都担心辽人会勾引党项人、吐蕃人或者其它。

  萧定不要求陈乔曹灿等人能击败辽人,只要求他们能迟滞对方的行动就好了。

  为此,现在正在建设中受降城的陈乔,是真没把俘虏的北阻卜人当人看。

  陈和须要用最快的速度把中受降城搭起架子来,因为多完工一点,接下来再应对辽人的进攻的时候,就能多抵挡一阵子。

  禹藏花麻去韦州对付秦风路方向上的宋军,但他的麾下可是五花八门,除了主力为吐蕃人外,还有党项军队,回纥军队,像野利部族长野利奇就是禹藏花麻的副将。

  而在神堂堡,定边城方向上,以拓拔扬威为主将,但李义却是萧定的嫡系人马。

  而在兴庆府这样的西军中枢之地,则是张元一手握控着所有的财权,物资的调配,都被张元死死地握在手中。

  但这所有的安排,所有的制衡,都必须建立在一个大的前提之下,掌握着西军核心主边的萧定,必然要在战场之上持续获胜。

  第一步,自然就是要将眼下威胁最大的李度所部彻底击垮。

  李度掌握着嗣武关,宋军通过这里,可以轻易的进出横山,不彻底击败他,就算是在未来,也会成为顶在西军肋下的一根毒刺。

  拿下他嗣武关之后,横山,就成为大宋极难逾越的一道天险了,守住横山,兴庆府便稳如泰山。

  “李度倾巢而出!”张元喝了一口酒,道:“不仅是夏州、石州、银州等地的兵马,兰四新还把绥德军也给了他,三万人!其中一万是骑兵。”

  “李度深恨我打垮了李续,毁了他李氏称霸一方的机会,眼下自然是要落井下石,不顾一切也要与我再决雌雄了!”萧定苦笑:“不过数年光景,我和他的角色,已是完全对调了过来。”

  “不过情势可完全不一样,总管你也不是李续可比!”张元笑道:“李度是想要拿下盐州,然后切断我们与横山之间的关系,如此一来,横山党项便极有可能反叛。只要总管你接下来在盐州城外打垮李度,然后痛打落水狗,至少一年之内,大宋再也没有能力向我们发起进攻,而有一年的时间,我们不管是与辽人作战,还是与辽人好好的谈一谈,都是足够了。”

  “辽人的第一次进攻,必然是凶悍而且迅猛的!”萧定重新走回到沙盘跟前,到:“他们也急于求我们眼下的地盘呢!因为在他们看来,如果握有了这块地盘,能对大宋形成更大的威胁,但一击不中而且损失颇大的话,他们只怕也没有这个决心与我们长期的打下去。”

  “是的!”张元端着酒杯走到了沙盘边,笑道:“而到了那个时候,他们只怕就会拉拢我们了。因为我们的存在,会牵扯到大宋的精力,对于他们与大宋的争霸天下,可是大有裨益的。”

  “以后,我们就要在两个巨人之间求生存了!”

  “巨人都老了,而我们却正如初生之朝阳!”张元道:“不管是辽还是宋,他们都已经病入膏肓,只不过因为他们的体量太大,所以看着还不显露而已,总管,我们不是没有机会的,也许有一天,我们这个实力看起来最弱的,会成为最后的赢家呢!”

  萧定一口喝干了杯中的酒,将酒杯重重地顿在了沙盘的木沿之上,大步向外走去。

  “我走了!”

  走到门口,他又回过头来,看着张元道:“李度建造的宫室一直空着,太浪费了,你帮着夫人把家搬过去吧!”

  张元抱拳拱手,深深一揖到地。

  他知道,事已至此,萧定终于是下定了最后的决心。

  李续修建的,那可不是一般的宫室。

  汴梁,皇宫延庆偏殿。

  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刚刚升起来的太监总管权力低垂着头,连大气儿也不敢喘一口。他的前任,大总管、皇城司指挥使权功在半个月前自杀身亡。

  权功可是当今官家还是王子的时候就一直陪伴在身边的。

  他的自杀算是官家给他的最后体面吧。

  如今的权力,可没有权功在官家面前的面子。

  要是自己把差事办成了权功那样,只怕当场就会被乱榻打死在夹道之中吧!

  今天的官家雷霆大怒,上好的一套价值连城的瓷器被官家连接着全部摔碎了好几个,算是全毁掉了。这可是一套唐时的孤品,毁了就是真没了。

  但这套瓷器价值再昂贵,又怎么抵得过官家一怒呢?

  陕西路上走马承受八百里加急送来了奏报,官军在神堂堡大败,上万兵马一朝尽墨,而出征的大将,竟然一个也没有回来。

  其他的人赵琐并没有映象,但李澹他可是记忆颇深的。

  当初李续造反,李度率部一度打到了温泉城,距离当时马兴的安抚使府所在地延安府也就一步之遥了,就是这个李澹稳住了阵脚死死地守住了这最后一道关卡,这才赢了转机,最后赢得了战争的胜利。

  这样的一员大将,就这样轻易地死了?

  更让赵琐难以接受的是,他的对手,居然是萧定身边的一名亲兵出身的将领。

  “二十多个寨子被烧成了白地,只剩了一个栲栲寨还在苦苦支撑,党项人的斥候,都到了庆州了,还说连延安府都看到了党项人的骑兵,整个陕西路,一日数惊,张超是怎么搞的?”赵琐拍着桌子,怒气勃发。

  “官家,这件事实在是也怪不得张太尉!”夏诫道:“事情也查清楚了,张太尉本来是想偷袭拿下神堂堡这一要地的,但没有想到安抚使府已经被逆贼渗透,所以导致情报泄漏,被敌人提前埋伏在险要之地。官家,此事张超、兰四新虽然都有失查之罪,但眼下正是用人之际,陛下还是要安抚为主。”

  赵琐仰天长叹一声:“安抚自然是要安抚的,可陕西现在的困局怎么解决?”

  “这个官家不用过于担心。张太尉虽然先失一局,但眼下大军正在陕西路上集结,您看西军虽然大胜,但却不敢出神堂堡一步便可见端倪,好些所谓的斥候,除了制造恐慌,其实也没有什么大用。只要当地官府善加抚恤,也就无事。眼下,如果李度能够在盐州之地得手,那时局便大好了!”

  “两个叛贼对决!”赵琐冷笑一声。

  “官家,李度现在是陕西路都钤辖了!”陈规截口道:“将士正在前线用命呢!”

  对于陈规转弯抹角的批评,赵琐哼了一声,道:“前线大败,想来今日与辽人的谈判必然是很不顺利了,罗相,你说说看吧!”

  坐在下首的罗颂愁眉苦脸,闻言叹了一口气道:“官家,今日耶律俊提出要以雄州为界,雄州以北之土地,全都得割让给辽人!”

  “岂有此礼!”赵琐脸都气得有些变形了:“如此狮子大开口,耶律俊他是疯了吗?”

  “他没疯,只不过知道我们在神堂堡打输了!”罗颂道:“但愿接下来李度能在盐州打赢,否则还不知道耶律俊会提出什么更过分的要求来!官家,前面打不赢,臣,还有楚王,在谈判桌上说话,是一点儿底气也没有啊。您知道对方怎么威胁我们的吗?那耶律俊只差明说,如果这些地方不割让给他,他就要派来自己来取!”

  “陈规,陈规,调集天下禁军,往河北,往陕西,发勤王令,命令各地官员筹集粮草,募集兵员!”赵琐气得嘴唇哆嗦,脸色煞白,手指着罗颂,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官家,这只不过是谈判桌上的尔虞我诈而已!”夏诫站了起来,道:“耶律俊也不过是漫天要价,等着我们就地还钱而已。我们切不可乱了方寸,只要我们不乱,不管是辽人还是叛逆,都无法撼动我们腹心之地。稳,一定要稳,天下都在看着汴梁呢!我们这里要是有一点点慌乱,整个天下,就会大乱的。”

  这样的命令,除了让天下惊恐、慌乱,不会起到一点点的作用,反而会让别有用心的人觑见朝廷的虚弱,以前一些被摁下去的事情,说不定就会又趁机会泛起来。夏诫等人自然是绝不肯同意,眼下,怎么也还没有到这一步呢!如果是辽人举全国大军而来,到还差不多,萧定就算提十万人过了横山,大宋也犯不着如此全国总动员。

  第三百二十八章:且行且看

  耶律俊在汴梁的日子,过得不要太快活!

  用他自己的话来说,简直就是有些乐不思蜀了。

  汴梁的繁华,远非大辽的行何一个城市可比。或者大宋腹地的任何一个县城,都要比大辽的京城可显得繁华吧!

  当然,因为身份的特殊,他的出行还是不大方便的。

  要是在以往,像他这样每天都要出都亭驿去逛大街必然是不被允许的,但现在情况特殊,为了结好这位位高权重的漆水郡王,汴梁方面对于他的要求,基本上是有求必应。

  而这位郡王,却又最喜往热闹的地方钻,这让负责对他进行必要安全保卫的皇城司的头都大了几圈。

  将耶律俊送进了都亭驿的大门,一名大宋军官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一个转身,迫不及待地便离开了这里。

  这几天轮到他值星,可是把他给累坏了,更重要的,不是身体累,而是心累。

  这位郡王从南京道一路到汴梁来的路上,便遇到了好几拨行刺的,既有辽人的刺客,也有宋人的刺客。

  但不管是那一拨刺客,真让他们得了手的话,这黑锅,必然要由大宋来背。

  这肯定是背不起的。

  耶律俊却似乎是没有这种极端讨人嫌的自觉,犹自兴高彩烈,一手托着一个蛐蛐罐,一手拎着几个蝈蝈笼,蛐蛐与蝈蝈响亮的叫声,让驿馆内没有出去的一些辽国官员都是面面相觑。

  漆水郡王并没有这样的爱好啊!

  如果说郡王有什么爱好的话,大概除了在书房里批阅文件之外就是偶尔出门射猎了。

  这在汴梁来呆了一段时间要是沾上了宋人的这等恶习,那可大大不妙。

  要知道如今的大辽,达官贵人以学习宋人为风尚,耶律俊对这种行为一直是哧之以鼻的,怎么一来到这里,就近墨者黑了呢?

  不过一进屋子,耶律俊的笑声便渐渐地缓了一下,随手将蛐蛐罐子和蝈蝈笼子往桌上一扔,看不出对其有任何的看重之处。

  正在处理一些信件的林平笑着抬起头来:“殿下这几日天天出去,可有所得?”

  “宋人甚好赌博!什么事都能赌上一赌!”耶律俊笑道。

  “就这?”林平看着桌上的蛐蛐罐。

  “知道这里头的这个蛐蛐多少钱吗?”耶律俊笑着问道。

  林平伸头看了看:“这品相,只怕没有五十贯钱,是拿不下来的!”

  “哟,看不出,你还挺有研究嘛!”耶律俊讶然道:“以前也没有看你弄过这个啊!”

  “在上京道,喜欢这个的不在少数!”林平呵呵一笑。

  耶律俊哼了一声:“如今的上京道,可是愈发的不堪了,什么都想学学汴梁,可又怎么学得了?”

  “殿下没有去看看东京的蹴鞠!这可是东京最热闹的比赛!”林平道。

  “看了,没什么意思,软绵绵的跟玩杂技似的!”耶律俊摇头道:“跟细作所说的西军里的蹴鞠完全不是一回事。”

  林平放下了手中的笔,坐到了耶律俊跟前,道:“西军里的蹴鞠据规则据说是经过了萧家二郎的改良的。萧家二郎说军中儿郎踢蹴鞠就要热血澎湃,所以西军的一场蹴鞠比赛下来,头破血流受伤的人可不少。”

  “萧家二郎在培育军中的彪悍之气!”耶律俊道:“将其蹂在游戏之中,当真高明得很。”

  “此人当真是一个人才。”林平道:“从多方面的情报汇总来看,西军能有今日之规模、之气象,都离不开此人的筹划。现在西军的相当一部分规则,还是此人在几年之前制定的,张元不过是萧规曹随而已。西军的战略规划,基本上就是这个人做的。”

  “比你如何?”耶律俊铁然问道。

  林平一晒:“殿下,我与此人不同。此人十分擅长制定规则,做好规划,然后一步一步地将其实施,此人的战略眼光极其高明。而我么,最喜欢的就是找规则的漏洞,然后利用这些漏洞来达到自己的目上的。”

  “总得有个高低之分吧?”

  “真要论起来,我还是十分佩服此人的。毕竟,破坏容易建设难!”林平摊了摊手,他自视甚高,虽然心中自承比不上萧家二郎,却也不肯亲口说出来。

  “能招揽此人吗?”耶律俊问道:“听说他在西南被宋人通缉因而失踪了,这样的人要是能招揽过来的话,等我登上了帝位,便是给他一个王爵,给他一块大大的封地又如何?我大辽,如今最不缺的就是土地。”

  “失踪?”林平哧笑道:“这也就是他们地方上糊弄皇帝的手段而已。这个萧二郎手段之厉害,由此可见一斑。现在的黔州,必然还在此人掌控之下而且能让宋国路州等无可奈何,郡王,此人跑去西南必然是有目的,想要他投靠,只怕没有可能。哪怕您许之以再高的名位,恐怕都无法让他们入觳。”

  “把西北弄进了他萧家的手中,现在这个萧二郎又去算计西南了?”耶律俊摇头道:“这个家伙,还真是想不透他到底想干什么?”

  “此人到底是怎么做到的,眼下还没有摸明白。”林平道:“但此人手中拥有的力量,绝对超乎我们的想象。”

  耶律俊在屋里转了几个圈子,忽然问道:“我与大宋这局棋,原本只盘算了萧大郎这颗重要的棋子,现在看起来,萧二郎也不能忽视。平之,你说萧大郎如今在西北已经起势,一旦萧二郎在西南也起势了那又如何?”

  “难!”林平道:“萧大郎借助了大宋朝的力量,是属于典型的借鸡生蛋,如今的萧二郎可是借不着这股东风了,只能看一看再说,不过他在西南,对我们的影响也微弱。”

  “倒也是!”耶律俊道:“如今与宋国的谈判,我们稳稳占着上风,要是萧大郎这一次在盐州重创了李度的话,宋国只怕就要惊慌失措了。”

  “殿下还真惦记上了雄州?”林平笑道:“如果萧大郎打垮了李度,抢了嗣武关,说不准宋朝还真能答应!不过到时候也必然要求我们立即出兵,夹击剿灭萧定。”

  “夹击自然是可以的。但剿灭可就不必了。”耶律俊若有所思地道:“一个太强的萧定,既不符合宋国的利益,也不符合我们的利益。但萧定真没有了,于我们又有什么好处呢?一点好处也没有了,只会对宋国有好处。”

  “一个实力适中,能让宋国如坐针毡,必须要付出无数的精力和财富来对付的敌人。这对于我们与宋国的天下争霸,自然是大大的利好!”林平笑道:“我们能接受萧定,哪怕他自立为帝也无所谓,但宋国上下必然不能接受这一点,所以,我们有可能与将来的萧定和平共处,但宋国却必然做不到这一点。”

  “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更何况,此人还是以前的臣子?”耶律俊戏谑地道。

  “且拭目以待,看看盐州这一战之后,再说其它吧!”

  啪的一声响,感到脸上一凉,斑鸠一个激凌清醒了过来,睁开的眼睛瞬息之间便从无神恢复到了凌厉,眼珠子骨碌碌地转动着。

  整个人没有动,仍然躺在草从里,但眼睛却是将周围大致地看了一遍,紧握着刀柄的手,这才慢慢地松开。

  一切正常。

  只不过是天上下雨了。

  一边正在啃食着草茎的马儿听到了动静,探过头来伸出硕大的舌头舔了一下斑鸠的脸庞,还想再舔的时候,斑鸠扳住了马脑袋,伸手从怀里摸出一把豆子喂到了马嘴里。马儿舌头一卷,将豆子一颗不少地卷进了嘴里,愉快地去嚼豆子,放过了斑鸠的脸庞。

  出来第三天了。

  三天时间,十个人的队伍,在与敌人斥候的交锋之中,被彻底打散了。

  最后一次交锋的时候,他们还有三个人,但敌人却有十个人。他们碰上了一支完整的敌人斥候队伍。

  当然只能落荒而逃。

  从那个时候起,斑鸠就与其它二个人失散了,也不知道他们还活着没有。

  他们的任务,是遮蔽整个战场己方的信息。说白了,就是干掉所有敌人的斥候,不让己方军队的数量、方位这些消息被传出去。

  像斑鸠这样的队伍,一共出来了十好几支,在这片方圆百来里的区域之内游荡,时间是十天。

  马旁边有一个皮口袋,里头装了七双耳朵。那是斑鸠这几天的战果。其中有夺双是在两天前弄到的,也就是他们逃跑的那一次,追斑鸠的一共有夺个人。

  最后一个家伙死在昨天晚上。

  凑齐十双耳朵,便可以升押正了。

  斑鸠觉得自己有很大的可能在这一次任务之中便完成这一目标。

  升了押正,打完了这一仗,回家便可以去娶心爱的婆娘了。

  本来要是娶本族的姑娘,像斑鸠这样的勇士只要一提出来,姑娘家里一定会欢天喜地的答应的,可问题是斑鸠看上的是一个汉人姑娘。

  在西军之中,虽然没有明说,但潜规则却就摆在那里呢!汉人姑娘最为金贵,其次是党项,再是吐蕃,最后才是其它一些族类。

  这跟西军之中头领们的位置倒是一模一样的。

  娶了汉人姑娘,在军中升官会更快,便是经商干啥的,也更容易赚钱,这是大家心知肚明却又不宣诸于口的事情。

  斑鸠想要娶这个姑娘,就要有足够的彩礼,还要有足够的地位。

  班鸠有竞争者,而且就是他们一个队的,斑鸠叫他野猪,因为这个家伙干什么都横冲直撞的。他们两个与那个汉人姑娘都住在一个村子里。

  以前大家都是按族群聚居在一起,后来不知因为什么,上头重新划分聚居地,一个村子里便杂七杂八了,啥人都有,矛盾便也多了起来,打架斗殴是家常便饭,不过只要不打死人,上头也懒得理会。

  斑鸠是党项人,野猪是一个吐蕃人。

  不过想要再弄三双耳朵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对方出来的也都不是善茬儿,能派出来执行这种任务的,都是军中的佼佼者。一对一,斑鸠有信心跟任何人较量,一对二那就悬了。前两天能做掉那两个家伙,有运气的成分在里头。

  摸了摸头皮,感觉不到疼了,结了一层厚厚的血痂,腰上也被斫了一刀,感谢兵器作坊的那些大爷们,平时虽然一个个吊得很,眼睛都长在额头上,但打制出来的东西硬是要得,那一刀把甲砍了一个大豁口出来,却只伤了斑鸠一层油皮,那家伙也就这么一楞神的功夫,便被斑鸠砍掉了脑袋。

  正在咀嚼豆子的战马突然昂起了头,斑鸠一下子警觉了起来,嗖地站起来,只看了一眼,便立刻一按马鞍子,战马也会意地卧倒在了草丛之中,一人一马,躲在了一人多高的荒草之中。

  马蹄声旋即传了过来。

  前面一个在逃,后面三个在追。

  前面的是自家人,后面的是定难军。

  斑鸠取下了马鞍边的神臂弓,一脚踩在弓臂之上,一用劲,将弩箭装了上去,然后跨骑在马背之上,一手提着弓,一手轻轻地抚摸着战马,安抚着马儿的情绪。

  希望逃的那个伙伴能把敌人引到这块儿来,这样自己便能杀他们一个出其不意,这样才有便宜可占。

  虽然只看了一眼,但斑鸠却也看清楚了,前面那个自家兄弟明显是受了伤的,一条膀子不太自然地甩来荡去,怕是折了骨头。

  要是摆明车马,自己这边一个半人,只怕弄不赢对面三个人。

  来了,来了!

  似乎是心有灵犀一点通,逃的那个人,竟然直直地奔向了这一片荒草丛。

  斑鸠看清楚了前面那个人的面容。

  靠,是野猪!

  唰的一声,隔着十几步的距离,野猪掠了过去。

  第一骑敌人紧跟着追了出去。

  然后是第二骑。

  第三骑刚刚驶来,草丛之中斑鸠手里的神臂弓已是传来了鸣响之声。

  距离是如此之近,第三个敌人就像是被重锤当面敲击一般,整个人平平地向后倒了下去跌下马来。

  斑鸠两腿一夹,战马四蹄发力从草从之中站了起来向前窜去,斑鸠腰间的弯刀,已经高高举起。

  后面的变故让第二骑敌人愕然勒马扭头。

  就在这一霎间,斑鸠已是纵马掠过。

  真是送耳朵啊!

  斑鸠的弯刀轻松地切断了那人的咽喉。

  第三百二十九章:反杀

  第三个敌人是被野猪射死的。

  那家伙被吓坏了,想要逃。其实他如果搏命一番兴许效果会更好一点。

  野猪受的伤不轻。

  背心里插了两支箭,都是神臂弓射出来的,要不是野猪的甲胄好,而且距离也足够远,以神臂弓的破甲能力,野猪的脑袋早就没了。

  能逃到这里,算是他的运气。

  别看斑鸠看起来血古隆咚满脸是血,其实伤不重,不过是头皮被削了一大片罢了,反倒是野猪,看着第三个敌人落马之后,自己也卟嗵一声栽下马来人事不省。

  等到他再省过来的时候,却是看到斑鸠剥了他的盔甲,把他半抱在怀里替他裹着伤。

  “我还以为你不顺便宰了我,也会割了这几个敌人的耳朵就把我抛在这里呢!”野猪盯着斑鸠,神色有些复杂。

  “呸!”斑鸠吐了一口唾沫:“这种想法,也只有你们这种野蛮人才会有。老子是党项人。”“干你娘!”野猪勃然大怒:“你才是野蛮人呢!”

  斑鸠冷笑一声,手上一使劲,野猪不由疼得惨叫起来:“野蛮人老实一点儿,要不然老子真弄死你!”

  野猪却是一点儿也不老实,横眉冷对:“不要以为你救了我,老子就感恩戴德,告诉你,媳妇儿还是要争的!”

  斑鸠却是懒得理他了,将他包扎好了便扔在一边,自己去收拢了几匹马,又提刀割了三个敌人的耳朵塞到皮囊里,走回到野猪身边的时候,想了想又掏出一双耳朵塞进了对方的皮囊之中。

  “老子不要!”野猪吼道。

  “是你的就是你的!”斑鸠哼道:“老子赢你要赢得光明正大,等着这一次回去老子就是押正了,到时候就向上头把你要去手下当兵,看你还怎么跟老子争!”

  “你杀了十个敌人了?”野猪吃了一惊。

  “我看了你的皮囊,你加上这一对耳朵,也只有七对!”斑鸠哈哈大笑起来:“老子已经九对了,哈哈哈!”

  野猪舒了一口气:“还差一对呢!”

  “反正老子是赢定你了,我还能上战场,你这个孬样子,接下来只怕要躺很久了。”说着话,斑鸠把野猪往一匹马上一架,自己要翻身上马,手里拢了几匹马的缰绳,往盐城方向慢慢地走去。“野猪,等打完这一仗,老子就回去娶媳妇儿,到时候一定请你去喝喜酒。”

  “仗还没打完呢!指不定到时候是我回去娶媳妇儿,老子的这点伤不算什么,你暂时领先也没啥,说不定老子后发而先至!”

  斑鸠狂笑:“美得你!”

  两个人影渐渐远去,风中却仍然传来了隐隐约约的笑声。

  盐城仍然在加固着城墙。

  在李度占领了宥州之后,仁多忠便下令将分布在白池、细池等地的盐工及其家眷尽数收拢回了州城,这些人都是壮劳力,不管是修建城池还是以后防御作战,都是用得着的。

  现在的盐州城,已经完全成了一座大兵营。

  数天时间之内,来自兴庆府等地的西军,一下子把这座城池给填满了。

  五千铁鹞子,二万步跋子,另外还有上万撞令郎。

  在兵力之上,西军已经完全不输给李度所率领的定难军,而在精锐程度之上,则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西军的集结速度、行军速度,都远远地超出了李度的估计。

  “我们的斥候带回了确切的消息!”辛渐看着萧定道:“李度的主力在龙游原,大约有两万五千余人,包括所有的骑兵。而他的后勤大营设在青领原,由五千人看守。另外,征召了数万民夫,日夜不停地在向着那里运送粮食等物资。”

  一边的仁多忠喜道:“总管,这可是大好的消息,李度要把足够的粮食物资运送到青领原来可真是不容易,要是我们能突袭青领原,占了他的后勤大营,数万定难军必然不战自乱。”

  萧定微笑着看着远方,却没有做声。

  “总管觉得这里头有鬼?”辛渐问道。

  点了点头,萧定道:“当然有鬼。”

  “总管,这可是我们数百斥候血战十数日,损伤过半才探听并确认出来的消息。”仁多忠极是不解。

  “李度是老将了,他也清楚我军的战斗力,特别是我们的斥候的能力,绝对是他们的斥候所不能比的,所以,他无法遮蔽战场,必然会被我们打探到虚实!”萧定道:“这一点,他一定会考虑到的。”

  “总管认为李度是故意让我们知道,然后引诱我们去打他的后勤大营?”辛渐道:“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岂不是说在青领原,就一定会有一个陷阱在等着我们?”

  “李度的主力,肯定在青领原。在龙游原的,必然是他的一支偏师!”萧定断然道:“辛渐,你说如果我们要去奇袭他的后勤大营,会派那一支部队去呢?”

  “当然是铁鹞子!”辛渐道:“冲营破袭,没有比铁鹞子更合适的军队了!”

  “所以在青领原,一定布置着无数的弓弩手,大营之中遍布陷阱,一旦铁鹞子踏进这个陷阱,四面八方的定难军步卒围上来,在复杂的地形之中,将我们战斗力最为强悍的铁鹞子一举拿下,失去了铁鹞子,我们的战斗力立马就少了一大半!”萧定道:“李度这个算盘打得响。”

  “如此说来,岂不是龙游原的敌人看起来很多,实则上是个花架子,总管,我们可以先吞了龙游原的敌人啊!”辛渐笑道。

  “可是情报显示,李度的确是在龙游原!”仁多忠肯定地道。

  “不舍得一身剐,怎么能把我们的人骗去青领原呢?李度在龙游原以欺骗我们他的主力在龙游原,而他的主力在青领原,多半便是由他的女婿张云生在统率。”萧定道:“不过李度啊李度,这一次我便让你偷鸡不着蚀把米,让你看看,什么叫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总管,我去龙游原!”辛渐两眼放光。

  “不,你领三千铁鹞子在青领原和龙游原的中间埋伏,仁多知州带一万步跋子再加上盐州本地厢军,与仁多知州一起去青领原!”萧定道。

  “青领原不是陷阱吗?”辛渐大惑不解。

  仁多忠却是反应了过来:“总管让我们去青领原,可没有让我们去踩这个陷阱,停在这个陷阱之外就好了。”

  “我带本部兵马以及两千铁鹞子,五千步跋子,二千撞令郎去龙游原会会李度!”萧定笑道:“我会给他求救的机会的。”

  此时辛渐也完全明白了过来,大笑道:“龙游原上李度告急,我们在青领原却在陷阱边上转悠就是不肯踏进去,张云生除了主动出击,已经没有了别的选择。一旦两军在野战之中相遇,偏咱们铁鹞子和步跋子的能力,打垮他们丝毫不成问题。如果他们不是主动来攻击我们,而是让那些周边的伏军往龙游原救援李度的话,那就更妙了。在运动之中歼灭敌人,好是我们铁鹞子最喜欢的事情啊!”

  萧定冷然道:“带着数万大军,却还想着一些阴谋诡计的事情,这李度终究还是对自己的麾下没有信心,不敢与我们正面对撞。说起来,我还真怕他采取这样的一种笨方法,因为这样一来,即便我们打赢了,损失也是我们难以承受的。”

  仁多忠连连点头:“总管说得是啊,咱们的底子薄啊,跟宋人耗不起伤亡啊!不过呢这李度跟宋人也不见得就是一条心,他又想找我们复仇,又想要保持实力,免得被赵宋官家来一个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嘛!所以只能用计谋,既能做掉我们,又能不损太多的实力,他这样积极啊,说不定还存着打败了总管然后来个取而代之的心思。”

  “心思太多,失败就不可避免!”萧定吐出一口气:“真是庆幸眼下的第一个对手是李度而非张超。要是张超的话,必然会采取正面与我们硬刚的法子。”

  “张超是太尉,他站得高度,李度可没有见识过。”仁多忠道。“等到我们打垮了李度,夺下了嗣武城,张超也就不足为惧了。”

  事实也正如萧定所预料的那般无二,龙游原上虽然连营十数里,看起来兵强马壮,其实就只是一个虚架子。

  李度带着五千本部人马为核心,另外一万余人,全都是青壮民夫,穿上了盔甲拿起了刀枪冒充定难军,而运送粮草的那些驼马,骡子也全都成为了假冒骑兵们的坐骑。

  不得不说,李度的这些设计,成功地骗过了西军的斥候。

  双方在一线拼死厮杀的上千斥候们,可能谁也没有想到,他们在这场战役之中所充当的角色,只不过是一场欺骗的棋子而已。

  只不过李度这一次碰上的是另一个兵法大家。

  一个虽然只有二十五六岁,但却打了足足十余年仗的经验丰富的老将。

  萧定看起来是那种极其粗犷的武夫,特别是在他蓄着满脸大胡子的时候更是如此,特别是他强悍的武力更是加重了别人对他的这个映象。事实上,当真是一个胸无沟壑的家伙的话,又怎么会在十余年的时间里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呢?

  在萧定抵达盐州之后的第三天,李度接到了西军主力骑兵向青领原移动的消息,这让李度开怀大笑。

  萧定,终于还是上当了。

  一个满满了粮食物资的大营,对于任何对手来说,都有着足够的吸引力,特别是像李度他们这种需要长距离运输粮草的军队。

  青领原的确是李度的后勤大营,但那里,也早就为西军准备了一个大大的葬身陷阱。

  但李度的喜悦,仅仅持续了半个晚上。

  天色微亮的时候,一名军官气急败坏地冲进了李度的帐蓬。

  “什么?”李度腾地站了起来:“西军主力?”

  “是,钤辖,西军主力。”军官的声音有些颤抖:“铁鹞子,步跋子,还有萧定的帅旗。萧定亲自过来了。”

  李度卟嗵一声跌坐了回去。

  他知道,萧定将计就计,把自己死死地算计了进去。

  所谓的往青领原的主力是虚的,往自己这里来的,才是主力。

  “这个时候不能慌,我们有深沟高垒的大营,还有近两万人,只要沉着冷静,守卫得当,便一定能坚持到青领原的大军过来救援我们!”李度深吸一口气:“两地相隔不远,这里大打出手,青领原很快就会察觉。既然往我们这里来的是萧定的主力,好去青领原的肯定就是西贝货,云生经验丰富,只要发现我们这里打起来了,他一定能判断出来对手的虚实!传领下去,准备作战!”

  听到定难军大营之内隆隆鼓声的时候,萧定的帅旗已经推进到了距离对方不过里许远的地方。一个标准的大宋营垒。

  不管是萧定,还是李度,都算是大宋传统的将门世家出身,对于宋军的一切战法都是熟练无比。

  宋军的步卒是最难对付的。

  宋军的营垒也是最难攻破的。

  当然,这是对外人而言,对于他们而言,一切虚实,都在掌握之中,所不同的是,双方都知己知彼,那就是一场猫与老鼠的游戏,谁更强一些,就必得实战之中见真章了。

  撞令郎,永远是西军攻击的首先发起者。

  这些人或者是犯了罪,或者是西军的俘虏,或者是被抓住的强盗流匪,总之这些人有的是为了脱罪,有的是为了自由,有的是为了让家人脱离苦海,还有一些是为了给家人谋一个更好的幸福的未来。

  他们加入到了撞令郎队伍之中。

  死了,家人可以享受到他们用命换来的好处。

  一场战役下来没死的撞令郎,也可以脱离敢死队的苦海。

  撞令郎是一个死亡率最高的兵种,但也是一个改变人命运最快的地方。死了,过往一笔勾销,没死,过往也是一笔勾销,你可以开始另一段崭新的生活。

  在定难军大营之中愈来愈密的鼓点声中,撞领郎们举着盾牌,提着刀枪,义无反顾地向前发起了冲锋。

  第三百三十章:糜烂

  几乎没有碰到太多的阻碍,撞令郎们就破开了定难军大营的第一道防线。

  那些看起来肯定会成为绝大阻碍的壕沟以及壕沟之中倒插的木刺竹签,几乎都没有发挥太大的作用,撞令郎们的伤亡,绝大部分来来自大营里羽箭的攒射。

  定难军的一触即溃,让攻击的撞令郎们喜出望外。

  但西军大旗之下,萧定和左右的将领们的脸色反而严峻了起来。

  李度果然不愧是老于沙场的大将,这一场战事,比他们预估得恐怕要难一些。

  定难军是想引诱西军去攻击青领原的后勤大营的,所以在这里兵马并不多,把所有滥竽充数的青壮民夫都算起来,也不过一万余人。

  这些人,要冒充一支大军的主力还是有一定难度的。

  首先大营便要建得足够大。

  但问题是,大营是建起来了,但当敌人开始攻击的时候,防守的人手可就大大不足了。

  可以说,现在定难军的第一道防线,到处都是漏洞。

  如果李度想在第一道防线上便殂击西军的攻击,无疑是会吃大亏的,不但拦不住,还会因此而损失大量的人手。

  而现在,西军如此轻易地攻陷了第一道防线,并不是定难军有多弱而撞令郎有多厉害,只不过是一方主动放弃的缘故罢了。

  真正的考验,是在接下来的内部争夺战中。

  虽然没有亲眼去看一下敌人大营内的情况,但萧定却能猜想得到李度大体的布置。

  “李度没有想到我们觑破了他的陷阱,内营纵然有布置,也必然只是例行的设置,不会有太多的有针对性的防守措施。”周焕道:“纵然会给我们造成一些困难,但必然还是拦不住我们的。”

  萧定眯起了眼睛:“大宋的军队,对于营垒的防守,一向是颇有心得的。定难军也是典型的大宋军队的打法,反倒是我们,现在有了太多的其它族裔加入,作战更偏向于进攻。我估计,李度一定会设置第三道防线。在第二道防线之上,必然只有小部分的精锐军队带领青壮作战。”

  “正西方!”周焕瞧着前方的战场,在那个方向之上,攻击的撞令郎们如同翻卷的海浪碰上了坚硬的礁石,轰然撞上去,然后又倒卷了回来。

  定难军军官们的调度极其迅速,在判断出了撞令郎们的主攻方向之后,数百名定难军精锐立刻被调集到了正西方。

  瑟瑟发抖的青壮们面对面搏斗不行,但开弓射箭还是没有问题的,哪怕就是手抖腿发软,只要能把箭射出去,照样能给对手带来伤害。

  这样的覆盖性射击,根本就不需要任何的准头。

  射出去就好。

  遭到神臂弓覆盖式打击的撞令郎们损失惨重,一排排一片片地栽倒在冲锋的道路之上。但射箭的必竟不是训练有素的军队,而是临时抱佛脚的青壮,这里头的差别可就大了。

  训练有素的军队的覆盖射击,那便如同拿尺子划过一般,一块接着一块,绝对不会有太多遗漏的地方,但这些青壮们,人数虽然够多,但箭射出去的时候却是参差不齐,前后有着不小的时间差,这便给经验丰富的敌人有了更多的闪躲时间。

  毕竟一块刚刚落下箭雨的地方,紧接着落下第二波的可能性并不大。

  而且,一波射完之后,第二波跟上的速度也不够及时。

  这便让西军的撞令郎们在挨了第一波射击之后,便有大批的幸存者冲过了覆盖式打击的距离,他们如同受伤的野兽一般地嗥叫着冲向了定难军的防线。

  这个时候,就要靠定难军的正规士卒了。

  要是青壮面对着这群搏命者,只怕还没有开打,先就怯了。

  李度站在临时搭起的一处木台子上,鸟瞰着整个战场,神色阴鸷。西军的进攻浅堂辄止,攻坚拔寨向来无坚不摧的敢死队撞令郎在西线的攻击,只不过死伤了百余人,便撤了下去。

  “天黑之后,就突围!”李度回首身边的将领,道。

  “铃辖,天黑之后,我们的儿郎自然是没有问题,但这些青壮……”

  “顾不得他们了!”李度冷冷地道:“让他们拖在身后,还可以给我们挡一挡追兵。”

  “钤辖,张将军那里一旦知道西军主力在我们这里,肯定会率主力来援。”将领沉声道:“我们在这里坚守,比出击机会要更多一些。西军骑兵太多了,一旦我们突围,很容易被对方沿途攻击打散架的。”

  李度看了对方一眼,那将领有些心虚地垂下头。

  “我没有看到辛渐的将旗。”李度深吸了一口气,“盐州知州仁多忠,盐州团练使仁多保也没有看见,他们去了哪里?”

  “他们去打张云生张将军?”那将领却是一喜:“那岂不是自投罗网?萧定说是控弦十万,但能来盐州的,也不过两三万人而已,我们这里来了这么多,还想分兵攻击张云生将军,萧定用兵,也不过如此!”

  “如果辛渐是在半路之上伏击呢?”李度叹了一口气,眼前这个家伙看问题,总是只看到了第一层,没有想到第二层。“我这里遭到敌人主力攻击,云生知道了一定会派出援军,但是青领原上,我们的后勤大营可也是真正在那里的,所以云生不可能抛弃了所有的辎重全军来援,他用兵一向谨慎,孤独一掷的事情,他不会做。所以来援的只可能是其中一部。”

  那将领突地脸上冒出了冷汗珠子。

  如果西军料到了这一点,在半路上伏击援军,张云生的支援,便很有可能变成添油战术,出了一部,被剿灭一部,出来一部就没有一部。

  “如果是这样的话,还不如放弃了后勤大营,我们也拼命向他们靠拢,置之死地而后生,反倒有一条生路!”将领有些苦涩地道。

  李度摇了摇头,张云生不是这样可以舍弃一切不顾一切的领兵者。所以,他必须要突围,主动向张云生靠拢,哪怕因此将手头的这些兵马损失殆尽,但只要张云生那里少派出一些人马来援,便还能保存一部分实力。

  知子莫若父。

  李度对于自家这个女婿的了解,还是相当精准的。

  西军并没有隐瞒他们主力向着龙游原大举进发的消息,张云生在愕然之余,立即便派出了手下的最精况的骑兵主力。

  这支骑兵,原本是用来在西军进攻青领原中伏之后,来扫荡战场,收割战果的,兵马在青领原最外围,离龙游原最近。

  三千骑兵主力,在第一时间便奔向了龙游原。

  有时候反应太迅速了也不是一件好事。

  如果张云生迟疑一下,派出去的支援军队慢上个一天,也许就是另一个效果,但偏生在得到情报的第一时间,他就用最快的速度下达了命令。

  然后这支骑兵,一头便撞在了辛渐带领着的铁鹞子面前。

  铁鹞子之所以成为西军的核心力量,自然有他的长处,能在青塘、西域杀得那些以骑兵起家的夷族们人头滚滚望风而逃的铁鹞子,在定难军的骑兵面前,也照样占据着绝对的上风。

  整整一个时辰的纠缠厮杀,随着仁多忠仁多保率领步卒四面围上来,这支三千骑兵的定难军,能逃走者廖廖无几。

  一下子损失了三千骑兵的张云生顿时就坐蜡了。

  他大概也摸清了伏击他的敌人的真正的实力。

  这就要命了。

  放弃青领原的后勤辎重全军出击吗?只有这样,才能有望获得胜得,可是放弃了所有的辎重,军心会稳吗?就算打赢了眼前的敌人,到了龙游原,与岳父汇合在一起,但没有了粮食后勤,又怎么对付萧定的主力呢?

  不出击,龙游原上的岳父只怕是凶多吉少!

  张云生两面为难。

  而这一切,距离开战不过半天而已。

  棋差一着,缚手缚脚。

  看起来双方兵力差不多,但现在,似乎西军的兵力比起定难军要多出许多来了。

  一个后勤大营,原本是一个诱饵,现在却成为了拖累。

  如果李澹当初能拿下神堂堡,这一场仗就是另外一个概念了。眼下定难军的后勤线,的确是一个大问题。

  龙游原上,萧定对李度的总攻,是在傍晚时分开始的。

  辛渐歼灭了张云生三千骑兵的消息传来之后,萧定便下令总攻开始。

  不是独攻一面,而是四面强攻。

  所有的兵马全部都一扑而上,看起来似乎是不讲道理的蛮干,但实则上却是因为眼前特殊的情形。

  敌人的大营内,青壮民夫占了大半。

  萧定要驱赶这些人反过来去冲击李度的真正核心区域。

  正儿八经的倒卷珠帘。

  对于战场态势的把控,萧定向来都是佼佼者。

  不出他所料,人数众多的定难军青壮、民夫们面对着如狼似乎的西军的全面进攻,稍加抵抗之后便告崩溃,往外面逃吗?一眼看不到头的滚滚铁甲、刀海、枪林,只有往内里逃,似乎还有一些空间。

  李度的中军,根本无法控制住如此的局面,稍一犹豫,便被青壮冲垮了核心防线。

  李度在亲兵的护卫之下,狼狈而逃。周焕率数百骑兵一路狂追李度。

  数千定难军,上万青壮旋即成为了萧定的网中之鱼。

  李度压根儿就没有敢去青领原,因为他很清楚,在龙游原与青领原之间,现在不知还有多少西军的骑兵在游荡等着他自投罗网。

  身边只余下了百余骑的李度,径直一路逃向宥州。

  青领原上的张云生能带领多少人逃出来只能看他自己的发挥了。

  张云生被包围在了青领原上。

  李度的这位女婿,即便到了最后时刻,还是没有下定放弃所有的粮草辎重马上逃跑的决心。等到萧定收拾完了龙游原上整军转向青领原,张云生已是插翅难逃了。

  原本萧定只是在张云生逃跑的路上设置了一部兵马,本着再捞一把的心思把利益做到最大化,他是真没有想到,这位张云生张将军居然如此笨拙。

  能一把将定难军的主力全都围困在了青领原这样的战果,所有西军将领们在出乎意料之外却又是狂喜不已。

  辛渐带领着铁鹞子如同狂风一般席卷向西。

  在李度逃到了夏州还没有把气喘匀的时候,辛渐已经带着五千铁鹞子赶了过来,而让所有人目瞪口呆的是,辛渐压根儿就没有在夏州多停留,数千铁鹞子又风一般地越过了夏州,一路向着石州、银州而去。

  以战养军,辛渐的铁鹞子可没有带多少后勤辎重,走一路,抢一路,他们的目标只有一个,用最快的速度,抢下嗣武寨,彻底封闭横山。

  将嗣武寨一封,李度也就成了毡板之上的鱼肉。

  双方开战的第十五天,张云生投降。

  再不投降,他的脑袋可就要保不住了,不是萧定要砍他,而是他的部下要砍他的脑袋了。

  李度的定难军中,同样有许多的夷人,即便是里面的宋人,对于赵宋有多少忠心也是置得商榷的。从李续时代开始,这些人便准备着造反了,只不过后来李续被灭,他们走投无路,投奔辽人还是投奔宋人成为了他们的唯二选择。

  最终,他们选择了投降了宋人。

  现在又不行了,又到了需要选择新主子了,对这些人而言,并没有什么心理障碍,有许多夷人将领,甚至心中颇为窍喜。

  因为萧定的西军之中,夷人将领、官员的地位可是非常高的,像拓拔扬威,仁多忠等人,都是西军的核心人物。

  仁多忠带着一万团练军坐镇地方,萧定则率领主力继续向西,追随着辛渐的脚印而去。夏州、银州这些地方,萧定也是必须要拿下来的,有了这些地方作为后盾,嗣武寨才能高枕无忧,双方本就是互相扶持的关系。

  三月初,萧定包围夏州,夏州城内土著畏惧西军声势,绑了李度向萧定献城。

  李度旋即被斩于夏州城下,其首级被快马送到嗣武关下。

  嗣武关守将大恐,弃关而逃。

  辛渐不战而取嗣武关,至此,整个横山天险全部被萧定占有。

  嗣武关被萧定更名为罗兀城。

  消息传来,陕西路大恐。

  第三百三十一章:谁都不想去做这件事

  李度被杀,张云生投降,数万定难军以及青壮民夫全都成为了俘虏,西路北户洞开。

  西军大将辛渐率部出嗣武关,也就是现在罗兀城,兵锋直刺绥德。

  可怜绥德两年之前才刚刚被李度率部肆虐过,这还没有回过神来,便又遭了兵祸。

  而在东路,禹藏花麻率领数万大军悍入入侵秦风路,秦风路安抚使李淳算是使出了洪荒之力,调集了他所有能弄到的资原、兵力,才算是勉强顶住了禹藏花麻的进攻。

  虽然秦风路一时无虞,但李淳却也是没有半分力气再支持陕西路这边了,他能自保,朝廷便要谢天谢地,称赞他李淳是一位能臣了。

  而眼下看起来平静的中路,眼下却是平静之下酝藏着滔天巨浪。

  三月底萧定取了罗兀城,彻底将横山以北纳入治下之后,但率主力出横山,直抵神堂堡、定边城,大军直入入驻了早先被他们攻占的数十个边地军寨,连栲栲寨这样的军事重地,也在萧定出横山之后,彻底放弃掉了。

  再不走,九成以上便要成为萧定的俘虏了。

  以禹藏花麻牵制秦凤路,以辛渐牵制河东路,萧定率主力要与张超决战于陕西路的架式,摆得是清清楚楚。

  而此刻,张超手头之上还只聚集了京畿路三万兵马以及火速从汴梁调集来的二万兵马,合计五万禁军。

  汴梁,延庆殿偏殿,赵琐脸沉似水,夏诫与陈规脸色凝重。

  谁也没有想到,局势居然恶化到了如此的程度。

  “张超手中有五万禁军,陕西路上也紧急征召了十万团练,厢军,就如此不堪一战吗?”赵琐语气之中带着怒气。“竟然如此胆怯,只守大城、要道,将乡野、村镇尽皆付与贼人肆虐?”

  赵琐心中愤怒啊!

  张超上书的策略,在赵琐看来,就是一句话:打不赢,只能守。

  将百姓都撤到了大城险关之中,然后坐视对手耀武扬威,只要不攻城,那便一切都好。用张超的话来说,别看西军势力,兵猛,但他们疲弱的财力,是无论如何也禁不起长时间的僵持作战的。现在正是春上,西军便是想抢,都抢不到啥东西,时间一长,西军自然就撤退了。

  这让赵琐感到无比憋曲啊!

  王师被叛贼整到这个份儿上,他这个官家的颜面何存?

  “官家,张太尉所策,正是老成持重之策。”夏诫却是支持张超的法子:“不管是京畿路还是汴梁驻军,多少年都没有打过大仗了?这一点,从边军与禁军的数次较量之中便能看出差距来。而萧贼所率西军,这些年来,何曾有一日停下过征战?双方现在虽然兵力相若,但战斗力却差得太远。”

  陈规点头附和:“张太尉也不是完全不战,每一次都还是派出兵马与逆贼试探作战,这也是以战练兵的法子,军队出城不远,倚城而战,损耗很小,时间一长,这些军队慢慢地也就适应了战争,练出了本事。”

  “更重要的是,我们在财力之上远超对方!”罗颂接着道:“西军所控区域虽广,但地广人稀,其辖下不管是吐蕃还是西域抑或是辽人边境,都需要军队镇守,战事拖延时日一长,其后勤必然接济不上,到时必然要退兵。既然能以拼财力的方式迫退对手,实在不宜冒险出兵。李度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听到这里,赵琐脸色更是铁青。

  李度的贸然出击,张超其实是不同意的。

  在李澹突袭拿下神堂堡的计划失败之后,张超是准备等到陕西路上其它路兵马到齐之后,秦凤路、河东路,陕西路再加上李度的银夏路同时出兵,四支大军遥相互应,以泰山压顶之势碾过去。

  但是来自汴梁的一封旨意,让李度径自丢开了张超,出兵了。

  张超气得发疯,写信质问夏诫陈规,这才知晓,是官家绕开了东西两府以中旨的名义给了李度命令和承诺,这才让李度发了疯。

  李度的全军覆灭,让张超所有的计划都落了空。

  缺少了李度的这数万兵马在其次,最重要的是让朝廷的大军出击,没有了支撑点。而且缺少了呼应,张超不认为手头的军队能在正面的硬杠之中击败萧定的西军。

  拖垮萧定,迫使对方撤军,成了张超眼下唯一的选择。

  等到萧定退去,朝廷再来从容谋划,一点一点地聚集起更多的兵马才好动手。

  对西军这样的部队作战,是万万不能逞一时意气的,只能以势压之,以雄厚的国力耗之,一点一点的挤压对手的生存空间。

  “官家,萧贼说是控弦十万,但实际之上能越过横山的兵马,最多也就四五万人,其治下区域更是不太平,与朝廷完全无法相提并论,只要有耐心,耗费一些时光,胜利是必然的,上兵伐谋,不战而屈人之兵,方是上策!”夏诫劝道。

  夏诫了解眼前这位官家最深层的那点心思,萧定打了他的脸,最好是能快快地将这个家伙捉住或者杀了,否则此人多活一天,他这位官家便多丢一天脸。

  问题是,现在的萧定,已经变成了一头恶蛟,那里轻易能拿下来的。

  “我们愿意耗,但辽人不会趁火打劫吗?”赵琐整个人都垮了下来,有些萎糜不振地靠在椅背之上,“不快快结速陕西路上的战事,河北北上再生事端可怎生是好?河北路上的走马承受可是传来了情报,辽人又在开始大规模集结了。”

  “这只不过是耶律俊要协我们妥协的一种手段罢了!”罗颂不以为然地道。

  “虚虚实实,谁能说得准?”楚王赵敬却是担心不已:“各位相公,由虚转实,也不过是辽人的一个念头而已,当年李续能为了一个平夏王的称号便反叛,如今焉知萧定不会步其后尘?”

  众人尽皆默然。

  是啊,虚虚实实,尽在一念之间。

  朝廷想要迅速解决陕西问题,不就是因为河北路上辽国这个最大号的敌人吗?

  可谁知道,以为能很快解决的陕西问题,如今却成了大问题。

  真要成了萧定与辽人联手进攻大宋的话,那大宋的这花花江山,当真要遥遥欲坠了。

  可与辽人之间的谈判,能让步吗?

  辽人的要求,谁敢答应,谁就是千古罪人。

  这里坐着的相公们,有一个算一个,都是人尖子,哪里肯让自己的身上留下这等污名?

  身死事小,失节事当,春笔铁笔,煌煌史书,要是在那上面被涂上一笔,是要遗臭万年的。

  所有人都沉默了下来。

  好半晌,夏诫才道:“官家,臣实在是脱不开身。”

  “陕西军务繁杂之极,臣惮精竭虑,实在是分神无能!”陈规紧接着起身避让。

  “萧禹一去,三司混乱,又适逢如今局面混乱,臣临时掌管三司,焦头乱额,生怕误了大事,分身乏术!”罗颂干咳一声,连连摇头。

  一边的李光看了几位推脱的大臣一眼,站了起来,硬梆梆地道:“臣不愿意去谈,臣去谈,只怕会坏了朝廷大事。”

  几人看向李光,这家伙御史出身,嫉恶如仇,兼之读书读得有些一根筋了,他真想去谈判,大家还不放心呐。

  “官家,不若还是由楚王殿下出面吧!”夏诫再次躬身。

  赵敬顿时跟吃了一砣屎一般地看向夏诫,眸子里尽是恼怒之色。

  得,这骂名,你们不想背,甩给我吗?

  你们算什么臣子?

  忠心去哪里了?

  夏诫几人却是正大光明毫不心虚地看着楚王。

  你还不是官家呢!就算你做了官家,我等就怕了你吗?

  这本就是你赵家的事情,割地也好,赔款也罢,你自己来做最好了。

  崽卖爷田不心疼嘛!

  再说了,你想当太子,自然就得有替官家背黑锅的孝心才对。

  说得不好听一点,我们这些人真不想干了,拍拍屁股辞职回乡下养老去。

  你,能去哪里?

  “臣等告退!”一伙子大臣,在赵敬咬牙切齿的目光之中,向赵琐行了一礼,一个个扬长而去。

  萧定不过是芥癣之疾,再能也就在陕西路上闹腾闹腾,你真让他打到汴梁来,他还没这个实力呢!

  辽人才是要命的心腹之患。

  其实事到如今,聪明人也都明白了,向辽人低头已经是不得不为的事情。不提让辽人帮着打萧定的事情,就是不让辽人趁火打劫,在这个时候再在河北发动新的战事,所要付出的代价,就必然小不了。

  该妥协就要妥协,反正赵家老祖宗又不是没有签过城下之盟!以后等回过气儿来,再找回面子来就是了。

  反正这些年大家也都是这么过来的。

  不过这卖国贼的名头,大家是不想背的。

  “这事儿,就你去办吧!”赵琐丢下一句话,也是一拂袖子走了。

  他离不得这些大臣替他办事。

  但儿子嘛,就很多。

  哪怕最出色的那一个,已经死了,眼下的这一个,看起来又要背上一口黑得发亮的大锅,但又什么可担心的呢?

  这叫为君分忧。

  连这个都不想做,那还想什么东宫太子的位置!

  朕还年轻着呢,有的是时间才培养几个出来。

  赵敬不是傻子,自然能猜得出来大家的心思,真要签了这条约,只怕大宋天下人要将自己骂死。一直以来自己在民间本来就名声不佳,再来这么一下子,可真要臭大街了。

  一个坏了名声的王子,还有机会继承大统。

  看了内宫一眼,心中一个大不敬的念头浮上来。

  除非某些人现在就死了,那刚刚这些还把自己抛出来当替罪羊的家伙就没得多少选择,只能拥护自己。

  但他马上将这个念头压了下去。

  失魂落魄地回到府中,马上找来了自己的军师赵援。

  “子玉,怎么办?这件事情,我是万万做不得的!”赵敬恼火地道。

  赵援却是很轻松:“殿下当然做不得。”

  “可是这件事情,却又要一个身份足够的人去做才行,那几个相公滑头得紧,把这事儿抛到孤的头上!”赵敬愤怒地道。

  “殿下再抛给别人不就得了?”赵援笑道。

  “抛给谁?这样的乱摊子,但凡有个眼力见儿的,岂会上这个当?”赵敬叹道。

  “有的,有的!”赵援大笑起来:“殿下莫非忘了那个刚刚从西边回到汴梁的人了吗?”

  “崔昂崔怀远!”赵敬一下子跳了起来。

  “不错!”赵援的嘴角勾起了一丝笑容:“崔中丞回汴梁之后被停职待参,他在西边的那些事情不知真假,如今已经在汴梁传了开来,如果没有其它的意外,肯定是得不到起复了,东西两府的几位相公,这一次有志一同地将其陷于死地,自然是不肯让他官复原职,只会找他的麻烦让他万劫不复,这个时候殿下伸出手去拉他一把,别说是去签这个和约,便是让他去跟耶律俊叩头,只怕他也干得出来。”

  “真的?”赵敬半信半疑:“毕竟也是当过相公的人呢!”

  “这个人,早就没有半分气节可言了!”赵援冷笑:“现在他的心中,充满了恨,只想着报仇,只想着毁灭。萧定,夏诫,陈规这些人,都是他不共戴天的大仇人。所以殿下您只要说服官家,让此人官复原职,这些事情,自然便能让他去做了。”

  赵敬霍然站起:“好,我这便入宫,推荐崔昂来做这个馆伴使。”

  崔昂府中。

  崔谨一瘸一拐地走进了父亲的书房,现在的崔谨,已经算得上心如死灰了。自己不但残了,还毁了容,仕途之上已是没了指望,而现在,连父亲这座大山也倒下了,也不知道这座大宅子还能住多久,说不定啥时候,便被人像撵狗一样撵出汴梁这花花世界了。

  踏进书房,崔谨顿时吓了一跳,地上,满是一张张宣纸。

  每张纸上,只有一个大字。

  杀气四溢的那个杀字。

  看到崔谨进来,崔昂回过头来,笑道:“李度全军覆灭,陕西全线糜烂。你爹我,又有用武之地了。”

  第三百三十二章:咸鱼翻身

  正儿八经的进士出身的崔昂,字儿是写得相当的有功力,放眼朝堂,也没有几个人能比他写得好了,早就有了自成一家的气象。单看这字的风骨,绝对是无法看出来崔昂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的。可见观字如观人之说,完全就是瞎胡诌的。

  崔谨弯腰捡起地上的那一张张杀字,便连看惯了自己父亲写字的他,此刻也是啧啧称奇,金钩银划,力透纸背,杀气腾腾跃然纸上。

  直起身子,将一叠大字放在案上,有些不解地看着父亲。

  侥幸从兴庆逃得一条性命回来的崔昂一到汴梁,就被软禁了起来。

  他回来了,延安府知府程圭却是杳无音信。

  朝中的几位也深知这一次与崔昂是把仇结得比山高比海深了,哪一个还肯让崔昂有翻身的机会,自然便要借着这事儿把他一摁到地。

  不给你脑袋上扣一个勾结叛贼的帽子就算是便宜你了,你还不乖乖地自己请辞,也好留上三分颜面吗?

  便连一向古板的李光,这一次也是保持了沉默。

  在朝中,崔昂实实在在已经成了一个人人喊打,个个侧目的人物了。

  可是崔昂就是不请辞。

  而那位官家,在这件事情之上,也是沉默以对。

  “爹,只怕首辅他们容不得您了!”崔谨道。

  崔昂狞笑:“只要官家容得就行了,再者,夏诫这个首辅还能当几天,可也难说得很。”

  “官家也是一个性情凉薄之人!”崔谨不满地道。

  崔昂嘿嘿笑了起来:“古往今来,有几个皇帝是性情中人了?帝王本就性情凉薄,唯有如此,才能当得一个好帝王。儿子,东西两府都恨不得弄死我,官家不表态,对于我来说,本身就是一个莫大的支持了。只要官家不发话,他们也就无奈何我,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崔谨摇头。

  “因为我如此已经成了一个万人嫌了啊!”崔昂淡淡地道:“无人可以依靠,便是想拉帮结派,也没有够份量的人愿意与我结盟,你老子,真正地成了一个孤家寡人,可这样的人,对于帝王来说,却是好用得很啊!”

  听到崔昂如是说,崔谨却是神色惨然。

  “爹,只是这样一来,终有一日,怕是要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啊!”

  “那就要各看手腕了!”崔昂长吐一口气:“也不是没有能翻江覆雨的可能。”

  “父亲所说有用武之地是指什么?”崔谨有些好奇地问道。

  “李度大败,陕西糜乱,萧定大军越过了横山。”崔昂道:“朝廷已经是慌了手脚,要与辽人妥协了。”

  崔谨大惊,耶律俊所求之事,他自然是知道的,这件事情之所以一拖再拖,便是因为耶律俊狮子大开口,想要雄州以北所有土地,这个要求,大宋根本就不可能答应。丢掉了雄州霸州,河北路上大门洞开,以后辽人骑兵,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现在河北路上,可再也没有能与辽人有来有往的边军了。

  真要与辽人签了这样的合约,那就是饮鸠止渴。

  而且只怕要被天下人唾骂。

  当真要遗臭万年了。

  “爹,你是说,朝廷想要用您去与耶律俊签这个条约?”

  “这汴梁之中,眼下除了我,还有谁愿意去做这件事情吗?”崔昂冷笑道:“再说了,你爹我的名声,早就被他们弄臭了,再臭一些,倒也无妨。”

  崔谨神色惨然。

  “而且,你爹想要翻身,便只能紧紧地抓着这一次的机会。儿子,只要将来你爹当真成了首辅,才有可能把这些事情都抹得一干二净。”

  “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崔昂露出了狰狞的神色,“你是担心这天下悠悠之口吗?只要杀得够多,这口自然也就堵得上。爹要是做到了某个份上,那史书便也可以随意涂抹了。”

  一撮毛唐怒出现在书房门口,道:“学士,公子,宫中来了传旨的太监。”

  崔昂仰头哈哈大笑,看着二人道:“怎么样?我崔某人彻底翻身,就从今日始。这些个肱股大臣,一个个的平日里自诩忠心耿耿,可以为官家上刀山下火海,可真事到临头,却是一个个跑得比兔子还快。经此一事,官家当可知道,谁能为他鞠躬尽萃,死而后已?崔某人连死都不怕,还怕这区区名声受损?我这便入宫,你们二人却在家等着,接下来,我们可是有的忙了。”

  崔谨忧惧难当。

  唐怒却是喜形于色。

  于唐怒这样的人而言,名声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其实啥也不是。能拿到手的实权,富贵才是实打实的东西呢!

  早先崔昂把他安排进了捧日军当统制,他也倒是过足了一把瘾头,可不成想崔昂去兴庆府翻了车,他在捧日军中立时也变成了人人喊打的角色,再也呆不下去,只能辞了军职。眼下崔昂眼看着便要再度翻身了,他当然也就能跟着水涨船高了。

  崔昂回来的时候,却是已经三更时分了。

  看着崔昂雄纠纠气昂昂的模样,整个崔府,倒是都喜形于色起来。

  这座沉寂了许久的府第,看起来又要兴旺了。

  崔昂这一次终于如愿以偿,从御史中丞的位置之上,一跃便进了东府,成了参知政事,虽然位在夏诫、罗颂之下,但对于他来说,却是打了一个漂亮的翻身仗。

  夏诫陈规等两府相公们,在官家愤怒的眼神之中,捏着鼻子认了这一件事情。

  因为崔昂同意了去与耶律俊签这份注定要丧权辱国的条约。

  崔昂用自己的一世甚至是以后悠悠岁月的名声为官家背起了这口大大的黑锅,官家自然要给出相应的报偿。

  而官家对于夏诫等人自然是不满之极。

  一个个嘴上说得漂亮,真做事来,却是滑不溜手。

  还是崔昂这等人好用啊!

  坐在书房之中,满面春风的崔昂看着崔谨、唐怒道:“你二人,也都说说看,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吧?不管你们想去哪里,想干什么,现在我都能替你们安排好。”

  唐怒拱手道:“末将自然是听相公安排。”

  崔昂点点头,看向崔谨:“你呢?”

  “儿子现在这般模样,还能有什么前程?”崔谨叹了一口气。

  崔昂冷哼一声:“在京城,你是没有什么前程了,京官当不了,但还不能做地方官吗?现在有两条路,你自己选一个吧,一是我替你在富庶的江南谋一州之长,在哪边,知州倒也不用做什么实事,但实惠却是不少,做上一两任,这辈子倒也是不愁了。”

  崔昂话里说得明白,只要他还在任上,崔谨去了地方,自然便可以可着劲儿的捞钱。

  “另外一条路呢?”崔谨欠了欠身子。

  “那便是去陕西路为官!”崔昂道。

  崔谨一怔,坐直了身子:“陕西路上,烽烟不断,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被萧定打得稀巴乱,这个时候去陕西路上做官,岂不是自找苦吃?”

  “富贵险中求!”崔昂道:“以如今我家的态势,你还想做官而且要有所做为的话,按步就班已经是不可能了,只能兵行险招。你说得不错,在我看来,陕西路上这一次必然是要吃大亏的,但正因为如此,没有人和你争功,没有人和你抢位置。你早前做过河北路安抚使机宜,名位也是足够的,你要是愿意去,我便替你谋一谋那延安知府的位置,程圭不知所踪,延安知府一直空缺。”

  崔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这是在拿命搏前程。

  可是正如父亲所说,在这个当口上,没有人愿意去陕西路,自己去了,还且还能坚持下来不死,那以后必然有自己的一番前程。

  “说来危险,其实也不尽然。”崔昂道:“这一次去兴庆府虽然让我受尽了侮辱,但却也看到了不少的东西。萧定的西军看似鲜花着锦,但底子却是太薄,难以持久支持作战,而且这一次为父与辽人签下合约之后,辽人便也要出兵牵制萧定,萧定必然就要撤军。对大宋,他有横山天险,对上辽人,他可没有多少回旋余地呢。”

  “那我去延安府!”崔谨霍然站了起来。

  “好!”崔昂哈哈大笑,拍掌道:“正当如此。你只消在延安府坚持下来,以后陕西路安抚使不是不能巴望一下。你这几年,经历了不少的事情,倒也算是成熟了起来,以后陕西路这地方,肯定是战乱不断,兰四新是绝然支撑不了这样的场面的。”

  崔谨用力点了点头。

  “唐怒,既然子喻去延安府,那你也就只能跟着去延安府了!”崔昂却没有给唐怒太多的选择:“你一身功夫当世少有,胸中武略也自不差,去延安府做一军统制绰绰有余。到了延安府,与子喻两人守望相助,当可成功。”

  “谨遵相公之命!”唐怒欠身道。

  “以后子喻能向上走,你自然也就能步步高升!”崔昂拍了拍他的肩膀。“既然已经说定,那也就勿需多言,明日我便去向官家求旨意,别的地方或者还要有些波折,但这个时候去陕西路,却是必然无人阻拦的。我也要让官家看看,谁是真正的忠心,满朝文武,这个时候敢去陕西路的,又有几人?”

  看着崔谨与唐怒离开的背影,崔昂心中却是欣慰不已。这个儿子历经大劫之后,却是终于成熟了,要是今日他选去江南,崔昂也会同意,只不过崔氏这家马车,只怕在自己死后就会散架,那就得另外想法子了。但崔谨却是选了去陕西路,那就是另一个说法了。

  儿子如今瘸了腿,又毁了容,想要按步就班的走仕途已经没有可能,只能兵行险着,去陕西路,的确会九死一生,但熬过来,便能雨过天晴终见彩虹。

  就算不能像自己一样走到东西两府的位置,但一路安抚使,也足以再庇护崔家几十年了。

  正如崔昂所料,他替儿子求那延安知府一职,朝中没有人阻拦。

  因为这个时候,想去陕西为官的人,还真是廖廖无几,谁都知道,眼下的陕西路岌岌可危,去那里为官,一个不好,就直接掉了脑袋。

  赵琐大赞了一番崔昂父子的忠心,大笔一挥,崔谨便成了延安知府,而崔谨也是毫不停留,带着唐怒,径直便一路向西。

  在崔谨走出城门的时候,崔昂却也是来到了辽人歇息的都亭驿。

  皇帝已经付了帐,现在轮到崔昂来完成作业了。

  看到崔昂踏进都亭驿的大门,耶律俊不由得哈哈大笑。

  都是老熟人了!

  “崔相公要是再不来,本王可就准备收拾包裹,卷铺盖回家了!”耶律俊迎上前去大笑道。

  崔昂立定了脚步,看着眼前这张熟悉的脸庞,就是这个人,让自己连二接三地吃了大苦头啊,先是在河北,接着又到了汴梁。

  这个人,当真是自己命中的魔星。

  “殿下回去了,是不是大辽的军队就要来了?”他问道。

  “当然!”耶律俊微笑着道:“如果我们不能在谈判桌上拿到我们想要的东西,也就只能派大辽勇士自己来取了。说起来我们还是亏了,如今的大好机会实在难得,我就只要雄州以北这点点土地,贵国便推三阻四。哎,这一次归国,还不知陛下会如何地责骂我呢,指不定鞭子就会抽下来了。”

  崔昂心中冷笑,真要是有这么便宜的事情,你们还不得拼命扑上来?只不过你们自己家现在也是一团乱麻,你耶律俊也要忙着回去争那张位子呢!辽国可不像大宋,那一次的皇位更迭,不是弄得血淋淋的。

  “条约一签,大辽西京道军队是不是就会对萧贼展开攻击?”崔昂问道。

  “岂止西京道!”耶律俊微笑道:“签完条约,本王就会直接回上京道,到时候,可是西京道、上京道两路进攻萧长卿了。崔相公,不妨跟你说,这次回去,本王就要接管皮室军了!”

  崔昂不由动容。

  辽国内争,耶律俊已经如此笃定了吗?

  第三百三十三章:凤凰涅槃

  瞅着眼前的条约,耶律俊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有时候,死伤无数兵甲都难以拿到的东西,通过一些其它的手段,却是能轻易弄到手。

  就像这一次,说起来大军一鼓作气险些便打到了大名府,实则上打下来了却不见得守得住。实则上到了最后,夏诫接管了整个河北安抚使的民政,张超接管了军政之后,这一文一武两位大宋的股肱大臣紧密配合,却是又将大辽军队一步一步地逼回到了霸州左近。

  大辽真正靠兵马夺得的土地,实事上也就只能真正掌控到这里罢了。

  而现在,靠着林平在汴梁这一段时间的运作,却是把胜利的果实,足足往前推进了上百里。

  大好的花花江山从此入了自己觳中呢!

  土地、子民倒还在其次,关键是,这样一来,早先荆王赵哲苦心经营的那千里防线,可就此化为乌有了。

  大辽重新掌握了战略的主动权。

  这才是大辽上下最为看重的东西。

  所以说,上兵伐谋。

  有了这些本钱,那个只知道拍陛下马屁的耶律喜,还如何与自己抗衡?

  大辽的皇位传承,固然要看血缘远近亲疏,但在这个基础之上,能耐才是大家最为重视的,你镇不住王朝内那些桀骜不驯的重臣,如何能把大辽拧成一股绳呢!

  崔昂已经签上了大名。

  只要自己再签上名字,这两份合约便会被带去皇宫大内,盖上鲜红的大印,最后再随着自己走一趟大都,一切便都顺理成章,雄州以北所有的土地,便将成为大辽的领土。

  耶律俊目光炯炯地看着崔昂,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

  “请!”崔昂抬手示意。

  “还有一事!”耶律俊笑道。

  崔昂不由皱起眉头:“殿下,得陇不可望蜀,贪得无厌或者将一无所得。”

  “本王还有一事相求。”耶律俊提起笔来,笑道:“如果得偿心愿,这字便签得毫无遗憾,心甘情愿了。”

  “不知何事,但说无妨!”只要耶律俊不再节外生枝,贪得无厌,提出新的领土要求、增加岁币什么的,崔昂都觉得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不是连这么大片的领土都已经卖了吗?

  “我要带走萧旖!”耶律俊微笑着看着崔昂。“一介叛贼之女,想来不会令崔相公为难吧?”

  崔昂呆住了。

  耶律俊苦求萧氏女,这两年来一直便是汴梁城中的一件笑话,一直以来,崔昂也是如此看的,觉得这只不过是辽国人比较拙劣的离间计。

  但现在看起来,似乎耶律俊是很认真的。

  可是这个女子岂同平常人,岂是说给就能给的?

  真要可以随便处置的话,也不会现在还将人关在后宫,有庞贵妃亲自看管着。

  萧禹是怎么死的到现在还是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话题,其后所有的事情都是因此而引发。这女子,如今已经成了朝廷用来牵制萧定最有力的一枚棋子,如果送给了辽人,与萧定的最后一丝牵绊,可就没有了。

  当真是一刀两断,恩断义绝。

  事实上,便连这女子的二哥,一众朝廷大佬起初都没有放在眼中,但随着如今局势渐渐明郎,大家却赫然发现,在黔州,此子早就自成一派气象。

  好在此子还算稳重,东南没有乱套,但如果知晓自家妹子被送了人,只怕那失踪的家伙,就会再度现身了。

  到时候,作难的就是朝廷了。

  对于重新现身的萧家二郎,抓不抓?

  不抓,何以正纲纪?

  真抓,东南片刻之间便要陷入大乱。

  “殿下过分了!”崔昂深吸一口气。

  “百里之地都给了,岂惜一女哉?”耶律俊笑道。

  “如若不给,殿下是不是就不签这条约了?”

  耶律俊笑而不语,只是手却始终没有摸笔。

  “殿下强人所难了!”崔昂还想挣扎一下。

  “如果把这女子给我,条约中所列每年增加的岁币,本王就不要了。”耶律俊道:“如此,便算是双方各退一步,可否?这女子,于你们而言,不过是一要挟萧定的筹码而已,对我而言,却是大不同。既然我们双方已经约定要联手夹击萧定,此人便如同秋后的蚂蚱,再也蹦哒不了几天了,那这个女子对贵国的作用,已经不大了。”

  崔昂作不得主,只能回去禀报赵琐。

  都亭驿中,卢本安却是满心疑惑,他没有见过萧旖,也不认为耶律俊是那种能为美色而动的君上。

  一个女子,值得如此行事?

  “那女子,当真天姿国色?”他问林平。

  林平哈哈一笑:“也算是一个标致的美人吧!”

  “以殿下地位,求何美女而不可得?”

  “此女倒有些不同。”林平道:“听父亲说过,此女腹中有锦绣。不过在我看来,殿下求此女,心有爱慕还在其次吧,她的身份,才是殿下更看重的。”

  “因为是萧定之妹!”一边的完颜八哥有些恍然。“这么说来,这一次我们要与宋国夹击萧定,也就是虚晃一枪了。殿下收了此女,大家都成了亲戚,倒也正好结盟。殿下,可是如此?”

  耶律俊呵呵一笑:“这你可错了。打击萧定,势在必行。萧定在陕西路上这一次占了先手,打得大宋损兵折将,短时间内无法再对他形成威胁。如果我们不趁着这个机会,狠狠地敲他一下,回过头来,这个人只怕就会对我们西京道形成大威胁。”

  林平道:“萧定,我们当然是想拉拢的,但一个太强的萧定,又怎么可能向我们屈膝呢?所以,必须要先将萧定打得半死不活才能成为一个有用的棋子啊!”

  “平之说得不错。我们与萧定是利益之争,而萧定与宋国却是仇恨使然,所以打过之后,我们与他还有得谈,但他与宋国,却是没得谈。”耶律俊道:“一个半死不活的萧定,却仍然能牵制宋国无数的精力,让宋国每年花费无数的金银钱粮在陕西路上,对我们,那可是大大有益。”

  “这么说来,殿下是真喜欢这女子了?”卢本安瞠目道。

  “喜欢自然是喜欢的。”耶律俊抚着唇上整齐的胡须,“但有了萧旖,将来与萧定说话,总是多了几分成算不是?便是那萧家二郎,如今看来,却也不是一般人物,有朝一日,本王提马南来的时候,如能得此二人真心相助,宋国岂不是囊中之物?”

  “几天前收到的消息,黔州下辖数十羁縻州尽入萧家二郎手中,此人单枪匹马入黔州,短短两年便有如此成就,只怕用不了多久,宋国东南,便要成为此人禁脔,萧家兄弟,当真人中之龙!”林平叹息道。

  卢本安这才恍然。

  敢情殿下这是要一箭三雕了。

  “百里地都给了,区区一个叛逆之女,送便送了,真能把岁币降下来,也是一桩好事!”楚王赵敬不以为然。

  “殿下,萧旖终不是一般人,先不说萧贼了,便是罗颂罗相公,不是一直在向陛下讨要这女子吗?”崔昂道。

  赵敬沉下脸来:“罗颂仗着资历,倚老卖老,难不成他还真想把这女子娶进门当儿媳不成?这将官家还放在眼里吗?”

  崔昂看向赵琐,这位官家一直沉着脸,让人看不出内心到底作何想法。

  “官家,这件事情,只怕首辅枢密他们都不同同意的,罗颂不必说,李光指不定还会闹将起来,真要传出去,只怕说得就更不好听了!”崔昂道。

  “你的意思是不送了?”赵琐身子前倾,道:“真要让那耶律俊因为此事心中不满,接下来的两军夹击萧定,只怕就要打折扣,不说别的,他出工不出力,就会让我们事倍功半。”

  “既然如此的话,官家,那就只能暗渡陈仓了!”崔昂沉思片刻,道。“不让外界所知便好了。”

  “如何做?”

  “萧旖一直便在皇宫之中。”崔昂道:“不如就对外宣传此女哀思过度,身染重疾,不治而亡。”

  赵琐点了点头:“倒也说得过去。”

  萧禹夫妇亡故,萧长卿成了反贼,萧家二郎不知所踪,萧旑一个小小女子,因成忧思成疾,就此一病不起,如此向外交待,倒也能让绝大部分人相信。

  即便是罗颂,相信这也是一个交待。

  罗颂一直向皇帝要这个女子,不见得就是怜惜看重这女子,这里头有没有邀名的份儿,谁也说不清。萧家真要一出事,罗颂便忙不迭地退婚悔婚,外人说不出什么,却也必然会不耻其为人,可现在罗颂因为这儿子这桩婚事之上与官家硬杠,在士大夫甚至于民间的名声却是好得不得了,隐隐已经有了盖过首辅夏诫的势头了。

  但罗颂当真便想把这萧家三娘子娶进门吗?

  不见得!

  现在这样的一个台阶,能让罗相公轻轻松松地下了台,只怕他心中也是欢喜的。

  皇宫内院,庞贵妃神情复杂地看着远处亭子之中那个倚栏独坐的女子。

  自从这女子被送进宫来,就一直交由她来看管,起初,她还担心这女子寻死觅活,真要出了事,只怕自己也要受牵连,那些日子,她可真是连睡觉都要睁上一只眼,但凡有个风吹草动,便会亲自去瞧上一瞧。

  还好,萧家三娘子进宫之后,虽然不言不语,其实也病了一场,但整个人却看不出其它什么异样,便是请了太医进来诊病,也是配合得很,该扎针扎针,该吃药吃药。

  几个月的时间,萧家三娘子的气色,比最初之时却是好了太多。

  除了仍然不说话。

  眼下,这女子就要走了,就要被送给那辽国漆水郡王,庞贵妃心中却是当真怜惜起来,可怜一个大宋豪门娇滴滴的女郎,以后就要随着那辽国野人去茹毛饮血了。

  “恭喜妹妹了。”庞贵妃坐在萧旖的对面,低声道。“那耶律俊听说是辽国的第一继承人,他对妹妹一见倾心,而且此人的王妃病入膏肓,不久人世,妹妹以后说不定还能成为大辽皇后。”

  虽然嘴里如是说,但庞贵妃心中却是不以为然的。辽国纵然不像大宋这样讲究,但门当户对还是必然的,特别是像耶律俊这样的人,不知是多少辽国高门大族争抢的对象,即便是从稳固自己的势力,耶律俊也必然不会选择萧旑这样一个宋人。

  只不过是一时喜欢而又求之不得带来的执念罢了,像耶律俊这样的人,都有一些莫名其妙的念头。

  当真得了手,只怕也就不那么宝贵了。

  便是弃之如蔽履也是说不定的。

  只不过自己要完成使命,让这女子平平安安地从皇宫里离开,总之不能让其寻死觅活,真要一根绳子或者用其它一些手段送到都亭驿,未免太掉价,没的让辽人笑话。

  萧旑转过脸来看着庞贵妃。

  那平静的面容,看得庞贵妃一阵子心惊肉跳。

  “什么时候走?”冰冷的语句似乎让空气一下子便冷了许多。

  “明天!”庞贵妃觉得后背里凉嗖嗖的。

  萧旑站起身,向着屋内走去。

  “妹妹!”看着萧旖的背影,庞贵妃叫了一声。

  萧旑回过头来看着这个绝美的女人,“妹妹他日真成了辽国皇后,终得为两国子民多想想,可别让两国再起干戈了。”

  不知为什么,在萧旑起身离去的这一刻,庞贵妃突然觉得说不定眼前这个年轻的女人,有朝一日真有涅槃成凤的那一刻。

  因为这些日子,她与庞贵妃所看到的所了解的所有女子,都太不一样了。

  萧旖笑了笑。

  这是她入宫数月以来,第一次露出笑容。

  但这笑,却看得庞贵妃浑身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寒气嗖嗖地从心中直冒出来。

  “官家,这女子要是有朝一日成了辽国皇国,岂不是要成为我大宋心腹大患,要知道她的爹娘可是都死在汴梁的。”轻轻地捏着赵琐的肩膀,庞贵妃低声道:“依奴奴看来,这事儿后患无穷,不做也罢。”

  赵琐闭着眼听着庞贵妃的话,不由笑了起来:“你可真是能异想天开。”

  第三百三十四章:这个女子不寻常

  都亭驿今日格外的安静。

  昔日总在是偌大的院子里耍刀武枪摔跤的辽国汉子,今天却是不见了踪影,院子里,耶律俊、林平等一干人穿得整整齐齐的站在那里,似乎在等什么人。

  一顶普普通通的青色小轿走进了大门,径直来到了院子中间。

  轿子很普通,但抬轿子的人却不普通,陪在轿子旁边的人,就更不普通了。

  那是皇城司新上任的指挥使。

  不过这些人今日却都穿着普通百姓的衣服,看起来便与街上普通的轿夫没有什么两样。

  权力一张脸阴沉得便如同暴风骤风要来临前的那一刻,指挥着轿夫将那顶青色小轿放下,拱手向耶律俊行了一礼,竟然是一句话也不说,转身便走。

  说来当真是无礼之极。

  但耶律俊却是不以为忤。

  心愿已偿,心下欢喜,倒也不愿在这些无关大局的地方与人不痛快。

  随着耶律俊使了一个眼色,两名契丹女子已是走上前去,其中一人撩开了青色的布帘子。

  “三娘子,我们又见面了!”耶律俊微笑着道。

  萧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从轿子里面缓缓地走了出来,看着对面那张微笑的脸,道:“最后悔的便是当年在天门寨外,没有第一时间便杀了你。要是那个时候能下此决断,也就没有今日今时了!”

  耶律俊大笑:“这便是天命!天门寨外一别,耶律俊是朝思暮想,三娘子或者不知道我,我却是对三娘子的一言一行都是了如指掌呢!你的好几篇大作,我都能倒背如流。”

  站在耶律俊身后的林平,凝视着这个一直让耶律俊念念不忘的女人。

  说实话,就姿色而言,萧旖虽然说也长得漂亮,但也算不上沉鱼落雁,国色天香。但此女往那里一站,却另有一种极其吸引人的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换作平常女子,此刻纵然不是惊慌失措,也肯定是心难安宁,但林平此刻从萧旖脸上看到的,却只是一种异乎寻常的平静。

  一种让他很不安的平静。

  对方哭得梨花带雨楚楚可怜,对方声色俱厉高声喝斥,对方冷若冰霜拒人于千里之外,林平都曾在脑子里构画过,唯独没有此刻萧旖所表现出来的这般的情感。

  冷静得让人可怕。

  好像这一切,都与她毫不相关,她只是一个看客罢了。

  “三娘子穿得单薄,外面风寒,不如内里说话吧!”林平在一边道。

  耶律俊微笑着侧身,伸手相让:“三娘子请!”

  萧旑也不多言,跨过轿杆,当先便踏入了大厅。

  屋里自然没有什么接风的酒席,倒是墙上挂着的一副几乎占据了整个墙面的地图吸引了萧旖的目光。

  因为耶律俊直接走到了那面地图之下,伸手从一边拿起了一根杆子。

  “三娘子,眼下这一块地方,便是令兄萧定萧长卿所占据的地盘了!”耶律俊用杆子在地图之上划了一个圈:“真得是很大,不过人很少,大多数地方,都是千里无人烟的荒凉之地。眼下,萧长卿已经全面占据横山,在连接斩杀了宋国大将李澹、李度之后,已经从神堂堡、罗兀城两路出兵,而在秦凤路上,萧长卿麾下的吐蕃人禹藏花麻也把李淳压制得叫苦连天。不得不说,萧长卿在战场之上,当真是罕逢对手啊!”

  萧旖盯着地图,却是没有作声。

  “三娘子没有什么话说吗?”耶律俊笑问道。

  萧旖转头看向他,“你想要我说什么呢?是说你马上就要出兵侧击大哥,使他不能全力南顾吗?”

  耶律俊一拍巴掌,道:“就知道瞒不过三娘子。的确,我大辽西京道兵马,马上就会出黑山,这一次就不是以往的那样小打小闹了,西京道总督耶律环会亲自率领数万精锐前去,而我在接下来回到上京道之后,也会带兵出击。”

  “是想让我向你低头,求你不要出兵吗?”萧旖冷冷地道。

  耶律俊摇头:“萧三娘子是何许人也,怎么会做这样的毫无水准的事情。不过在这件事情之上,我还是想问问萧三娘子的看法。萧长卿面临如此危局,还能幸存否?”

  萧旖转头,缓缓地从室内每个人的脸上扫过,清冷的目光,让屋内每个人都觉得心头有凉气冒出,也只有一个耶律俊,笑吟吟的不以为意。

  “我如果说,接下来你们这位西京道总督又要在我大哥面前大败亏输了,你们是不是认为我在说梦话?”萧旖一字一顿地道。

  耶律俊目光闪动,看了一眼林平,“的确有点这么认为。”

  萧旖缓缓走到了地图跟前,仰头看着这面硕大的地图,淡淡地道:“很简单,因为此时此刻,我大哥的主力,必然已经在黑山附近,张网以待,等着那位耶律环大总督一头撞上去了。”

  “萧长卿的主力,还在陕西路上!”林平忍不住道:“三娘子这一回可没有猜对。”

  “用不着猜!”萧旖道:“我大哥集结重兵在陕西路干什么?难不成还能一口吞下陕西路不成?吞不下去的。在击败了李澹、李度两路大军之后,陕西路已经没有力量能正面抗衡我大哥,以张超的能耐,自然会坚壁清野。我大哥也绝不会去攻坚拔寨,因为这摆明了是吃力不讨好。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在我大哥看来,他最大的敌人,绝对不是宋国,而是你们!”萧旖一字一顿地道。“在握有横山之利之后,宋国在战略之上已经落在下风,陕西新败,短时间内毫无力量向我大哥发起挑战,能威胁我大哥的,只有你们辽人。所以,你说我大哥把主力摆在陕西路,干什么?示威吗?这样无聊的事情,漆水郡王会做吗?也就是朝廷之上那些不学无术的东西们以为我大哥会趁机杀向大宋腹地。”

  耶律俊的脸色郑重起来,看向林平,林平也是神色凝重。“三娘子说得有理,殿下,只怕我们得马上通知耶律环总督小心在意。”

  萧旖笑了起来:“飞过去吗?算算时间,来不及了,只怕黑山之下,黄水之畔,战争马上就要拉开序幕了,此战过后,我大哥的西军,才算真正在那片土地之上立稳足跟。”

  屋子里鸦雀无声,好半晌,林平才问道:“三娘子是怎么想到这些的呢?”

  萧旖垂下头来,好半晌,才冷目看向林平:“这些时日,我能想些什么呢?整天悲伤难抑,痛哭流涕吗?”

  耶律俊皱眉半晌,此刻却又突然展颜一笑道:“如果真如三娘子所言,那我以前还真把萧长卿看得低了,此人,倒也足以成为我的对手,未来有资格与我坐而论道了。不过三娘子,耶律环用兵一向谨慎,即便败了,也无法伤其根本,所以,萧长卿也仅仅是能站稳脚跟而已,等我回了上京道,亲自率兵出击,你大哥的日子,可就要不好过了。”

  “沙场争锋,谁胜谁负,可也不好说!”萧旖瞥了他一眼,道:“而且,你也不会竭尽全力,你想让我大哥成为你手中的一把刀,因为在你的心中,唯一的对手,也就只有大宋。”

  耶律俊点头道:“三娘子说得不错,即便你大哥这一次连战连胜,连续击败辽宋,但对于两国来说,也只是阵痛而已。因为我们都损失得起,而你大哥,却是损失不起的。他只要失败一次,就有可能遭遇灭顶之灾。”

  萧旖沉默了下来,耶律俊说得不错。

  “萧长卿这把刀有些锋利得过头了,一个不好,就会伤到自己。”耶律俊笑道:“不过这样倒也更有意思了。三娘子先去休息吧,三天之后,我们便要启程离开汴梁先回南京道,接下来还要去上京道。三娘子在汴梁还有什么想做的事情,尽管吩咐下来。”

  “萧旖不是已经死了吗?”萧旖冷笑道:“一个死人,还能有什么想做的事情呢?”

  几人看着萧旖离去的背影,耶律俊脸带微笑,林平若有所思,卢本安却是有些震惊。

  “真会如此?”林平问道。

  “知兄莫若妹,只怕这一次,还真是这样!”耶律俊道。

  “这个女人不寻常啊!”卢本安喃喃自语。

  “废话,寻常女子,值得王爷费这么大劲儿?”一边的完颜八哥嘻嘻笑道:“王爷,今儿个晚上要洞房花烛夜吗?”

  耶律俊顿时沉下脸来看了一眼完颜八哥,“你当萧三娘子是什么人?掌嘴!”

  完颜八哥愕然半晌,看着耶律俊冷峻的脸庞,扬起巴掌啪地给了自己一嘴巴。他倒也实诚,这一巴掌下去,半边脸顿时便红肿了起来。

  卢本安幸灾乐祸地看着完颜八哥,说来他对这个粗鲁的家伙可一直没有什么好感。

  蛮子就是蛮子,哪里懂得礼节。

  真当萧三娘子是路边的野花想采就采吗?别看现在她被宋人当礼物一般送到了这里,但殿下真想要抱得美人归,赢得美人心,只怕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哦。

  萧旖这种人,岂是那么容易能征服的!

  殿下哪里是觊觎对方的美色呢?真想要美女,以殿下的身份,比萧三娘子漂亮的可也是要多少有多少!

  原本卢本安还以为耶律俊一心要把萧三娘子带回去是因为萧定的缘故,这是一箭双雕的事情,不但可以斩断萧定与宋国之间的牵绊,也可以为大辽与萧定在以后的接洽留下伏笔,不管用不用得着,总是可以准备着的。

  但今天真见着了这个不过十七岁的少女,卢本安却是恍然,难怪殿下念念不忘呢!

  回到房中,卢本安脑子里还浮现着那女子的言行举止。

  这件事情,等回到南京道,倒是要跟父亲好好地讲一讲。

  这个女子当真只是一个花瓶或者一个人质倒也罢了,对于卢家这样的豪奢世家而言,根本就不值得重视,但与这女子今日的短暂接触,对方的惊才绝艳却是怎么也掩饰不住的。

  漆水郡王殿下对她看起来也重视得很啊。

  有朝一日,说不定此女还真能有什么惊喜也说不定。

  这一路上回去,有机会的话,倒是可以接触接触,埋下一些香火情呢!

  卢家是辽地汉人,如果这女子异日真有什么需求而且又值得卢家出手的话,那彼此互相支持一下,也不是不可以。

  以这女子表现出来的心性、学识以及能力,也值得卢家先做出一些试探性的投资,像这样的投资,卢家一直都在做,十成之中,能有一成有收获就很不错了,但就是这一成的收获,就百倍千倍于以前的投资呢。

  这几十年来,卢家慢慢地从在辽地汉人世家之中敬陪末座一跃而成进入前十,在南京道更是执汉人之牛耳,便是这样一点一点的经营出来的。

  当然,比起林家,现在的卢家还是差得太远了。

  而且在接下来的许多年里,只怕林家仍然会是辽国汉人世家之中的第一位。瞧瞧林景那老贼多会选人看人啊!

  卢家在耶律俊身上投资的时间还是太短了,以前的投入也远远不够啊。等到耶律俊真登上了大辽皇帝的宝座,林家的势力只会更加突出。

  当然,像殿下这样的英明之主,明显也不会让林家一枝独秀,要不然这一次也不会把自己带在身边了。

  其意图,也是明明白白地摆在那里的。

  这一点,大家谁都明白。

  耶律俊走进了萧旖的房间,手里却是端着一个大大的托盘,内里放着一些菜肴以及一壶酒。

  “你今晚肯定睡不着。”他微笑着坐到了萧旖的对面:“所以我来陪你说会儿话,想来,你也一定有许多事情要问我的。有些事情,当着下属的面,自然是不好说的,但现在,却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摆好菜肴,又替对面的女子将酒杯斟满,耶律俊含笑看着对方。

  萧旑也在盯着对方。

  天门寨外,对于这个人,她只有一个大致的印象,后来这个人纠缠不清,她也只不过将其当成一个笑话罢了,怎么也想不到今天真有相对而坐的时刻。

  第三百三十五章:各自前程

  普通辽人与汉人在生活习俗、衣裳穿戴等各方面都有着巨大的差异,但越往上层走,这种差异便越来越小了。像耶律俊这样的佼佼者,不管是穿着打扮还是言行举止,与宋人根本就没有什么差别,而且其人学识,更是常人难及。

  要知道辽国同样的有进士试,而且难度一点儿也不比宋国这边小。

  以致于从两国进士试之中走出来的精英,双方都是互相承认的。

  看着萧旑怔怔地打量着自己,耶律俊微笑道:“今日为了迎接萧三娘子,还特意换上了一件新衣裳。”

  “不过衣冠禽兽罢了!”萧旑淡淡地道。

  耶律俊道:“天门寨外,华夷之辩我们可没有分出上下,所以谁是正统衣冠,可还没有定论呢!今儿个三娘子如果想再辩一场,我也是愿意奉陪的。”

  这个问题,是怎么也缠杂不清的,真要分说明白,只怕最终还是要落实到拳头上,赢了的是正统,输了的是禽兽。

  “这几年来,你一直缠杂不清!”萧旖恨恨地道:“到底是为了什么?如果说那个时候,你就猜到我大哥会在西北独树一帜,自成景象,我可也是不信的。假如你真在那个时候就猜到,那你就不是人而是神了。”

  “如果我说,我对萧三娘子当真是一见钟情,三娘子可信?”耶律俊很认真地看着对方道。

  萧旖冷笑:“世上都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殊不知这世上,最无情无义的,便是你们这样的帝王家啊!像你这样的人,心中岂有情义可言?在你们心中,唯有利益二字。”

  耶律俊摇摇头:“帝王也是人,三娘子太过于偏颇了。说句心里话,最初之时,我对三娘子还真没有什么别的东西掺杂在里头,就是觉得以三娘子的才华,配那罗纲简直便是明珠暗投,虎女岂能配犬子!”

  “狂妄自大!”

  “还别说,耶律俊还真自认为这世上能与我相比的人屈指可数,或者说压根儿没有!”耶律俊昂然道。“天门寨外一别,三娘子才华让我刮目相看,接下来我好奇地关心了一下你,倒是让我惊着了,这样的三娘子,这天下也就我能配得上你了。”

  耶律俊豪言状语,倒真是让萧旖怔住了,宋人讲究内敛,她还真没有见过如此自夸之人。

  “别的不说,这厚颜无耻,你必然是天下第一份儿了!”

  耶律俊哈哈一笑:“自信也罢,厚颜也罢,耶律俊如果连这点儿心气也没有,如何谈得上将来建立宏伟功业呢!三娘子,站在我的位置之上,放眼天下,又有谁能与我并肩呢?荆王赵哲,失之刚愎,现在更是早早就死了,楚王赵敬,哈哈,那是一个烂泥扶不上墙的角色。还有谁呢?你的大哥或者有资格,可即便他自立为王,独霸一方又如何?能与我大辽相提并论?”

  “所以,三娘子,站在我的身边,并不辱没你。”他眼神炙热地看着萧旖。

  萧旖端起桌上的酒杯,仰头一饮而尽:“耶律俊,我父母之死,你以为我看不出来这里头是你们辽人的谋算吗?想我父母死的,是你们辽人,相反,倒是赵宋的官家,一点儿也不希望他们死。”

  端起酒杯,耶律俊也是一饮而尽:“也没有想瞒着你,这些事情,的确是我们所谋划,但三娘子,这是谋国,非是私仇。你父亲是宋国三司使,你大哥是西路行军总管,他们已经与这个国密不可分了。话又说回来,如果说赵宋官家当真对你萧家没有猜忌,我们便是有三头六臂,却又如何能算计得手?”

  “是那个林平之一手策划的吗?”萧旖再倒了一杯酒,问道。

  耶律俊一怔,“为什么就不能是我呢?”

  萧旖摇了摇头:“从你到了南京道,便有人在开始研究你,我也在关注着河北路上辽宋对垒,你长于阳谋,从大处着手,而我父母,尽皆死于阴谋诡计,这样的缜密布局,不是你能做得到的。”

  耶律俊不由失笑,片刻之后,点头道:“你猜得不错,的确如此。平之单人独骑而来,在汴梁城中潜藏近一年。不过我是知道他想要做什么的,所以你尽管可以记到我的头上。”

  “你倒真是大气。”萧旖冷笑道:“耶律俊,你对我纠缠不休,当真就是喜欢我而不是想要利用我吗?”

  “二者皆而有之!”耶律俊一摊手道:“这没有什么好瞒的。首先是喜欢上了你,但突然发现,你还能给我带来其它更多的惊喜,比方说你大哥现在已经有了雄霸一方的资格,你二哥虽然在黔州眼下还只能说是小打小闹,但看气象却也不凡。如果你真成为了我的妻子,那大家便都是亲戚了,凡事岂不是好商量!”

  呵呵!

  萧旖笑了起来。

  “刚刚你还说谋国,眼下却又说起了亲戚,当真是好笑!”

  “有便利的时候,自然便要好好地利用。”耶律俊道:“这没有什么好可耻的,即便不用,耶律俊也没觉得损失有多大。”

  “你就不怕我到了你身边,向你寻仇吗?”萧旖冷冷地注视着对方。

  耶律俊摇头道:“三娘子的仇人是我吗?不是,你的仇人是宋国,或者也可以加上辽国,三娘子想要复仇,如果仅仅是针对某个人,那未免太让我小瞧了,这也不是我了解的三娘子了。”

  “耶律俊,你就不怕我有朝一日,先利用了你对付了宋国,然后再把你的辽国也弄得七零八落吗?”萧旖仰头再喝一杯酒,却是放声笑了起来。

  “如果我连这点自信都没有,又有什么资格成为大辽的皇帝呢!”耶律俊傲然道。

  不得不说,自信到了有些狂妄的耶律俊,的确有着令女人着迷的极大魅力。

  萧旖站起身来,却是替对方和自己都倒上了一杯酒,缓缓地道:“既然你有如此豪气,我便也要赌上一赌。耶律俊,自今日始,萧旖便死了。赵宋官家不是这样对外面说的吗?自此而始,世家再无萧三娘子。”

  萧旖此举,其实也是要让耶律俊应承以后不得利用她来与萧定萧诚来做什么交易,谈什么条件。

  “自无不可,那以后,我该叫你什么呢?总得有个名字吧!”耶律俊笑道。

  “叫我萧绰吧!”萧三娘子举起了酒杯。

  耶律俊大笑起身,举起酒杯,与对方一碰之后一饮而尽,然后转身向外走去:“你歇息吧,等回到上京以后,我会把一切都安排好的。”

  走出房门的耶律俊,一眼便看到了外头凭栏而立的林平,当下走了过去,笑道:“平之,这样的女子,是不是值得我付出如此代价?”

  “驾驭得住,此女便是殿下一统天下的得力贤内助,驾驭不住,便将成为祸乱大辽之罪魁祸首。”林平之道:“要是父亲对这个女子再了解得深一些,只怕绝对不会同意殿下此举。”

  “你怕了?”耶律俊嘲笑地看着自己这位师兄。

  林平一挑眉,“怕什么?”

  屋内,萧旖自斟自饮。

  父亲母亲,我当然是会给你们报仇的。

  可是仅仅只是砍下他们的头,取了他们的性命,这样的报仇,实在是无法平息三娘子的心头之恨呀。

  灭其国家,毁其苗裔,再让所有的仇人都匍匐在自己的脚下摇尾乞怜,这才是最好的复仇。

  罗颂坐在窗前,好像是在欣赏着窗外那几株柳树之上新绽的绿意,但如果走到他的正面,便能看见他的双眼根本就没有焦距。

  他这样神思不属地坐在那里,已经很长时间了。

  一名老家人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站在罗颂的侧后方,低声道:“相公,辽人的队伍已经出城了。”

  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罗颂缓缓地转过头来,冲着老家人挥了挥手,老家人又无声无息地退了下去。

  “也好,也好!”罗颂低声道。

  昨天罗颂在东府公厅之内掀了桌子,怒不可遏的撂挑子回了家,当时公厅之中的众多中低级官员以及笔贴式们,都认为罗相公这一次肯定要倒霉了。

  因为罗颂发脾气是因为宫中传来了消息,前三司使萧禹的女儿萧旖萧三娘子因为忧思过度,缠绵病榻,竟然就此一病不起,就此香消玉殒了。

  所有人都觉得罗相公对萧家三娘子是仁致义尽了,为了这个还未过门的儿媳妃,罗相公可是顶撞过官家好几次了,但这一次,罗相公的确是有些过分了。

  不管怎么说,这萧家三娘子,也是叛贼的家眷呢!

  陕西路还在遭受着西军的肆虐呢!

  可让所有人都傻眼儿的是,罗颂前脚刚回家,官家的口谕后脚就跟了过去,对罗相公是大加抚慰,甚至还将罗颂的幼子罗纲的荫官一口气升了三级。

  当官果然要当得够大啊!

  这要是换个人,还不得被贬到岭南去监酒税啊!

  众人感叹不已,却又因为这件事充满了无限的干劲儿。

  罗夫人走进了书房,说起来这些日子,他一直在与罗颂在闹别扭。以前的萧旖是一个难得的好媳妇儿,自家儿子从人才上来讲,的确是高攀了人家。但自从萧家出事,这事儿就大不一样了。罗夫人恨不得马上就退婚了才好,但罗颂却一次又一次地向官家讨要萧旖,这要是官家一发昏,当真把那女子发还给了罗颂,进了罗家的门,成了罗纲的媳妇儿,罗纲的前程也就尽毁了,这辈子,再也没有出头之日。

  可她关起门来与罗颂闹了几次,都丝毫没有改变罗颂的决定。

  现在,那孩子竟然死了。

  罗夫人先是一阵轻松,紧接着却又是一阵子难过。

  “那孩子……”她看着丈夫。

  罗颂没有回头看她,而是说:“逝者已矣,不必再提了。”

  “你回头去看看儿子,自从消息传来,他就不吃不喝的把自己关在了屋子里,谁叫也不开门,这样下去,岂不是坏了身子!”罗夫人道。

  “男子汉大丈夫,如果连一个情关也勘不破,也成不了什么大气候,不必理他,过上几天,自然也就好了。”罗颂冷然道上。

  看着罗颂冷峻之极的脸庞,罗夫人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叹了一口气,走了出去。

  许勿言踉踉跄跄地一路回到了萧宅之外,不知是朝廷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思,这幢宅子,除了被摘下了匾额之外,其它竟然一如以往,既没有被抄没,也没有被官府的封条封上。

  看着那朱红色的大门,许勿言老泪纵横。

  他走上了高高的台阶,轻轻一推,大门应声而开。

  房屋依旧,人却不在。

  他刚刚被从大牢里放了出来。

  昔日偌大的热闹的萧宅,此刻除了他,竟然是再也没有一个人了。

  该走的都走了,能走的,也都走了。

  可他不会走。

  就算是死,他也只会死在这里,然后由人把他的尸体从这里抬出去。

  只要还活着,他就要在这里等着,等着大郎,或者二郎回来,再一次光明正大地推开那扇朱红色的大门。

  他一路走到了萧宅后方的祠堂,那里供奉着萧家的祖先。

  许勿言老泪纵横地将三块新做的灵牌,放在了那供桌的上方。

  那是萧禹,韩大娘子以及萧旖三人的灵位。

  鸡叫头遍的时候,南熏门便被打开了,无数早就等候在那里准备出城的人说笑着向着城外走去。在拥挤的人群之中,有一个背着包裹的年轻人牵着一匹马随着人流走了出来。

  离城数步,他回过身来,再看了一眼高大的汴梁城墙,双手抱拳,一揖到地:“爹,娘,保重身体呀,儿子走了!”

  他叫罗纲!

  他准备去南方,去黔州,去找萧诚萧崇文。

  他从来都不相信萧崇文失踪了或者是死了,那样的一个人,怎么会就此低头服输,向命运低头呢?

  他一定在闷不作声谋划着什么大事。

  三娘子都没有了,还考什么进士,要什么前途!这该死的汴梁城,过去觉得它是人间乐土,现在却只是觉得它让人窒息无法呼吸。

  第三百三十六章:这事儿我去办

  马蹄得得,一行径直往北。

  宽阔的马车内,耶律俊盘膝而坐,正与对面一女子娓娓而谈,说得却是大辽如今的政治格局以及一些综错复杂的势力关系。

  辽国地域之广阔,远胜宋国,但其统治的中心,却无外乎五京。

  耶律俊所领的南京道,便是大辽的经济中心。

  幽燕十六州历来便是经济发达的农耕地区,过往,曾经是中原王朝的一道屏障,被辽国拿到之后,自然是要牢牢地掌握在手心之中。而且此地,更是宋辽之间贸易的节点,宋辽之间几乎所有的贸易以及其它的交易,都是在这里进行,辽国一半的银钱收入都是来自南京道,谁掌控了南京道,其实就是握住了辽国的钱袋子。

  南京道多汉人,以农耕为主,为了更好地掌握这片富庶而且对辽国至关重要的地区,辽国在这里设立了南院,以便更好地管理这片区域。

  耶律俊能成为南京道总督,总理南京道上下所有事务,自然也是经过了一番政治博弈才能到手。彼时的耶律俊在辽国皇室之中,是以博学多才,深悉汉学而闻名,这是他掌握南京道的一个重要的资本。

  因为在南京道上,汉人的势力,委实是太过于强大。

  彼时的耶律俊,在辽国皇帝这个位置的争夺之上,还远远落后于上京道总督耶律喜。

  直到耶律俊策划数年,一举击破宋国花费近十年功夫,无数银钱修建的河北防线。

  宋国河北边军被一扫而空,辽军长驱直入。

  而这一次的谈判,更是不费一兵一卒,便把疆域往宋国境内推进了上百里。

  要知道耶律俊这一次拿下的地方,可不是北边、西边那些荒凉的百里无人烟的地方,而是土地肥沃、人口稠密的好地方。

  而获得这些功勋,耶律俊甚至都没有动用辽国最强悍的军队皮室军。

  他仅仅只是动用了南京道上的头下军州、汉人豪阀私军以及自己的私人卫军和一部女真军队便取得了如此成就。

  便是当年的澶渊之盟所取得的成果,也无非就是如此了。

  说到这里,耶律俊已是难掩得色,骄傲之情溢于言表。

  “到了现在,已经没有谁能阻挡我坐上那张椅子。”耶律俊傲然道:“不管是南院还是北院,通过这两年都已经看清了谁才能带给他们最大的利益。耶律喜,不过是只有一张嘴的废物而已。”

  “可你别忘了,耶律喜还是上京道总督,还是皮室军的副统领!”萧旖(绰)淡淡地道:“此人掌控皮室军多年,如果说没有安插自己的人手你相信吗?你可知道什么叫做乱拳打死老师傅吗?”

  “什么意思?”耶律俊愕然。

  “上京道临潢府是你们的都城,你终是要回到临潢府去,但那里,却是耶律喜的地盘,你想要得到那张椅子,先便要能回到都城去。”萧绰道:“来的时候,听说你们遇上了好几次的刺杀,那还是在你的地盘之上,等你到了临潢府,指不定就不是小股刺客而是大规模地军队掩杀了。”

  萧绰掀起帘子,看着车队外的队伍,道:“你是不可能带着大队兵马回临潢府的,以你的身份,能带上千把人便顶天了吧?”

  耶律俊笑道:“我带上千余骑兵,耶律喜还能把我怎么样?想要调动千人以上的皮室军,可得陛下亲准才行。”

  “你们的陛下,早就躺在病榻之上起不来了。”萧绰道。

  “萧三娘子……”耶律俊看了一眼对方陡地沉下来的脸色,笑着改口:“萧绰姑娘,你可知道皮室军的另外一个副统领是谁吗?”

  “你的岳父,萧思温!”萧绰道:“可是你大概忘了,萧思温的侄女儿是耶律喜的王妃,而你的王妃,已经病如膏肓快要死了,萧思温家可再也没有一个年龄合适的女子能嫁给你了。别说你的儿子是萧思温的孙子,等你另娶了王妃,难不成就不会有新的儿子吗?”

  耶律俊一怔之下,却是抚头深思起来。

  “现官不如现管。”萧绰道:“想来耶律喜也没有闲着,萧思温为了以后他们萧氏家族长远打算,说不定就会倒向耶律喜。那个时候,一支几千人的皮室军出来演个习,打个猎,也算不了什么。”

  说到这里,萧绰不由得笑了起来:“再说了,你要是真被算计了,你们的皇帝陛下大概也没有心思为你报仇雪恨吧?就算是外头这几个……”

  她撩开了车帘,看着车旁策马而行的卢本安接着道:“他们第一件事必然是要去找新主子效忠的。以你这几年来对耶律喜的羞辱,只怕连你的妻儿都难保。”

  耶律俊紧叩着光洁的额头,看着萧绰道:“原本我以为有这翁婿之情,萧思温至少也能做个中立观望者的。”

  “凭什么?萧思温就不想再多捞一些权势吗?与你相比,只怕那耶律喜还更好糊弄一些。”萧绰冷笑:“再者说了,他的女儿还没有死呢,你就为了我大动干戈,这件事在汴梁传得沸沸扬扬,你想萧思温知道不知道?本来你们两人在政见之上就不同。”

  耶律俊拍拍手道:“既然你已经提出来了,想必也有解决的办法,何不直接说出来呢?你既然已经应承了我,那咱们就算是一条线上的蚂蚱了。我要是坐不上那位子甚至被人算计了,你的下场也绝对好不了那里去,到时候别说是报仇了,只怕连死都成了奢望,耶律喜可是一个粗野人。”

  萧绰脸上闪过一丝厌恶的神色,道:“等到了析津府,你把你的儿子交给我,我带着他先去上京道吧,你在南京道坐镇,想来我们是可以顺利进临潢府也能顺利见到萧思温的。”

  耶律俊目光闪动:“是否还要王妃手书一封?”

  “有用吗?”萧绰嘲笑地看着耶律俊:“想让萧思温改变主意,你王妃的一封信不行,你儿子亲临也不过只能起一个辅助的作用。真正能让他改变主意的,是我,是你接下来的王妃,是辽国未来的皇后。”

  “能告诉我你怎么说服他吗?”耶律俊看着萧绰。

  “不能!”萧绰别转身子,手肘撑在窗台之上,凝目注视着翱翔于天空的鸟儿,他们是那样的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卢本安,射下来!”她突然吩咐道。

  策马而行的卢本安一愕,但紧接着看到了萧绰身后的耶律俊点头示意。

  弓弦连珠声响,三支大雁应声而落。

  卢本安没有等来想象中的夸赞之声,却看到马车车帘哗地一声被拉了下来,遮住了马车内的光景。

  “好箭法!”倒是一边的完颜八哥大声称赞起来:“比我的箭法可是准多了!”

  耶律俊一行除了自己的护卫,宋国自然也是派了一队禁军护送,随行的,还有这一次负责签合约的同参知政事崔昂崔怀远。

  这个倒霉摧的家伙虽然晋位了东府成为了同参知政事,但旋即就被另外几位同僚有志一同地将他踢出了汴梁,一路跟着耶律俊去辽国上京临潢府完成这一次合约的最后事项,由辽国皇帝盖上印章。

  至于崔昂崔怀远是不是会死在外头并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之内。

  真要死了说不准是好事。

  到时候和约没有最后完成,而天下大局又有所变动的话,大宋朝堂便可以翻脸不认。

  比方说,辽国皇帝突然嗝屁了,辽国内部大乱,诸如耶律俊耶律喜之流的大打出手争夺皇位,指不定到时候宋国还能趁机捡点便宜啥的。

  这样的事情,说来似乎很神奇,但并不是没有发生的可能啊!

  幻想照进现实,这样的事情,历史上并不是没有发生过的。

  这样的一支高规格的队伍,一路之上,自然都有地方官府小心地支应着,本来不管走到哪里,都是可以住最好的驿馆的,奈何队伍里现在多了一个女子,她硬是不住驿馆,而是要在野外扎营,而耶律俊却也是对她有求必应,于是这支队伍每日晚间便宿到了野外。

  对于辽人来说,这算不得什么。

  天苍苍,野茫茫,他们出行,即便是没有帐蓬,地作铺天作盖,照样睡得安稳,但却是苦了崔怀远了,他啥时候受过这样的罪?眼下虽已经是初春,但这一路北行,却仍是春寒料峭,一早一晚,寒意逼人呢!

  篝火熊熊燃烧,完颜八哥在那里充当厨子烤着刚刚猎来的野味,耶律俊则与林平小声讨论着白日里与萧绰的一番谈话。

  “萧姑娘所说,只怕不得不虑!”林平点头道:“殿下你平时一向都偏向南院这一边,萧大元帅本来就心中有所不满,以前有王妃和小殿下在,萧大元帅还会隐忍,眼下王妃眼见着是不成了,只怕萧大元帅心中另有所想也不出奇。”

  耶律俊除了正妃,还有侧妃,儿子也有了两三个,虽然正妃也有一个儿子,但耶律俊接下来必然还是要再纳王妃的。新王妃正了位,旧王妃的儿子就算是嫡长子,那又能如何?再者说了,大辽虽然也讲血缘远近亲疏,但长不长的,却是一点儿也不管用的。真要长幼有序的话,耶律俊就得给耶律喜让位了。

  人一死,茶就凉,萧思温岂有不思虑的道理。

  “你能想到她怎么说服大元帅吗?”

  “想不出!”林平摇头道:“也不能太过于寄希望,回到析津府之后,还是作好充分的准备,另外让我爹先行回临潢府。”

  “老师德高望重,与陛下亦师亦友,回到临潢府,当能起到中流砥柱之作用!”耶律俊点头道。“不指望大元帅帮我,只消中立,我便有必胜把握,或者说,只要我能安然回到临潢府,那张位子,就必然是我的。”

  “回去之后好生布置吧!”林平道:“茫茫草原,想要一击而中,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吧?再者说了,殿下就算只能带上一千勇士,又有何惧呢?”

  耶律俊大笑起来:“你说得也是,大不了,杀回去便得了。”

  两人相视而笑,回望一边那一顶小小的帐医,林平却是有些感慨:“殿下,萧姑娘当真是了不得,这一个问题我们倒都是忽略了。”

  “要是她真能让大元帅光明正大地站到我这边来,那就更妙了!”耶律俊笑道。

  “如果真如此,您还真把王妃的位子给她?”

  “如果真如此,只怕我不给还就不行!”耶律俊微笑。

  “也是!”林平恍然大悟。“萧姑娘说耶律环在黑山之下,黄水之畔必然大败而还,也不知到底如何?派出去的探子一时之间也无法赶回来,耶律环是殿下重要盟友,这一次要是输了,又要多生波折!”

  “如果真是如此的话,那我们对萧定的评价,只怕还要再上一个档次。”耶律俊沉吟道:“这样的视野和手段,已经不是一个名将名帅的眼光了,而是真正地有了王的心胸。”

  “殿下说得不错。如此虚晃一枪,可是把天下都骗了。”林平有些感慨地道:“萧禹自己长于财计,但培养儿女的本事,当真是了不得,不管是萧定还是萧绰,都是让人叹为观止呢!还有一个萧家二郎,被称为读书种子,只怕也是差不到哪里去!从目前收集到的一些情报来看,此人在黔州,也已经是成了气候。萧禹虽死,但萧家二子一女,说不定异日会名动天下啊!”

  “萧二郎还不好说,但萧大郎已然名动天下了,萧三娘子嘛,那就得看我了!”耶律俊笑道。

  如果耶律俊如愿以偿地成了辽国皇帝,而萧绰便极有可能成为辽国皇后,自然也会名动天下。

  “殿下,萧三娘子已死,这位是萧绰萧姑娘。”林平笑着提醒。

  “兔子熟了,殿下,趁热吃吧!”一个洪亮的声音插了进来,完颜八哥将一只硕大的兔子腿递到了耶律俊的面前。

  一口兔肉,一口酒,谈不上多美味,不过在这春寒的晚上,倒也能让身上暖意融融。

  正吃得心满意足之际,耳边却传来了尖厉的口哨之声以及隐隐的马蹄之声。

  那是外围的岗哨发出了有数量不少的骑兵正在向着这里而来的信号。林平与耶律俊都站了起来,虽然是在宋国境内,但委实是一点儿也大意不得,临来的时候,耶律喜的刺客不就是夹在荆王赵哲的刺客之中向耶律俊发起了袭击吗?

  那伤,到现在可也还没有好利索,后遗症是一定会留下的。

  每思至此,耶律俊对耶律喜的愤怒就涌上心头。

  第三百三十七章:我要这个人

  蹄声愈来愈近,营地里不管是跟随耶律俊的辽人还是护送他们这一行人的宋军,都算得上是精锐之旅,这个时候,早就披挂停当做好了警戒。

  营地扎在高处,耶律俊等人站在高地之上望向马蹄声传来的方向,不过片刻,便看到远处一根根火把,密密麻麻的怕不是有百多根。

  “前面有一骑在逃命,后面的是在追击!”完颜八哥突然道。

  “看来前面逃的人身份很不一般啊!”卢本安接着道:“宋人的骑兵可宝贵着呢,这样举着火把以这样的速度追击,只怕会损失不少的马匹。”

  “前面那人的骑术很了不起啊!”此时又奔得近了一些,月夜之下,大家已是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了。

  在众人的观望之中,最前方的那个人突然一个马失前蹄,在大家的惊呼声中,那马再也没有站起来,而马背上的那个骑士却也没有再爬起来。

  “摔得不轻啊!”卢本安有些可惜。“以那个骑士的骑术,只怕是那匹马长期奔驰不堪驱策了。”

  “那他怎么摔倒就爬不起来了?”完颜八哥有些不解。

  场中其他的人都笑了起来,笑得完颜八哥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大家。

  “这个骑士不爬起来,是因为他在欺骗那些追击者,他想要夺得一匹马或者困兽犹斗!”身后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解释道,完颜八哥一回头,便看到一个女子裹着一件斗蓬姗姗而来。

  “萧姑娘!”完颜八哥微一躬身,有些感激地看了萧绰一眼。

  一条火龙骤然之间散成了一个大大的圆弧,火把也变得星星点点起来,马速放慢,向着前方摔倒在地的那个落马者围了上来。其中更有数骑,向着他们扎营的地方奔来。显然是想要弄明白这些人的身份。

  此刻紧跟着出来看热闹的崔昂,当即吩咐了一名军官迎了上去。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事,但在这大宋境内,现在还没有他崔昂不能摆平的事情。

  耶律俊一群人却是懒得理会这些事情,以完颜八哥和卢本安为首的武士,只是将耶律俊林平萧绰围在中间,然后仍然睁大眼睛看着不远处的这处好戏。

  一柄柄火把被扔了出来,落在那落马者的四周,把那片地方照得透亮,但那落马者却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这些追击者很小心啊,看来前面吃了不少亏了!”一名武士道。

  “他们应该先射几箭的!”另一个武士笑着补充:“要不然,他们又要吃亏了。”

  “大概是上头吩咐了要捉活的,这些人怕射箭不小心把这家伙彻底给射死了!”卢本安却是深悉官场之上的一些东西,“活的,应当比死得值钱太多。”

  片刻之后,又两骑越众而出,向着那倒地者驰去,其中一名武士手中持着长矛,在越过那倒地者的同时,一矛便向地上那人大腿扎去。

  当真是很小心。

  可是一矛扎下,倒地上那人一伸手已是握住了矛杆,就是那样一拉,马上骑士惊呼声中,当即便被那人给拉了下来。而他的同伴马上一矛刺过来时,却是晚了片刻,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的那人在地上一按,整个人借着马上骑士拼命往回扯矛的劲,一跃上了战马。

  这名骑士应当在第一时间就扔了长矛的。

  他选择错了。

  这个下意识的反应,立时便要了他的命。

  跃起来的骑士手中的刀寒光一闪,骑士咽喉间飙出血来,然后就跌下了马。

  换了主人的战马突然人立而起,半转着腾地落地,却是恰好避过了另一名骑士怒吼着刺出来的第二枪。

  那人手握在长矛与矛杆的连接处,直接便是一棍子抽了过去,第二名骑士也卟嗵一声坠下马来。

  “好家伙!”山丘之上,所有观战者都惊呼出声,这名骑士夺马、杀人然后向着众多的敌人发起冲锋,一系列动作当真是干净利落。

  “是个厉害人物,不过追他的人也不简单啊!”耶律俊摇头道:“他很难轻松杀出来,就算杀出来,也跑不脱!”

  耶律俊转头看向另一边,护送他们的宋军已经与过来的几骑聚在了一起,双方说了几句,然后一起走到了崔昂的身边。

  众人顿时都明白了过来,即便那骑士冲出了重围,这边还有一帮人呢!

  说起来这群护送他们的人中还真有几名好手,不过不属于那些宋国朝廷的班直,而是崔昂的私人护卫。

  这个时候,那些私人护卫已经翻身上马,跟着那几名官兵向着山丘之下走去。

  耶律俊冲着林平使了一个眼色,林平会意地转身向着崔昂那边走去,片刻之后便转了回来,低声道:“逃的那人是秦敏。”

  “秦敏?”耶律俊的眼睛顿时眯了起来,这个人,他可是有映象的。

  身边的完颜八哥一听,转身便往外走。

  “干什么去?”耶律俊沉声喝道。

  “这个秦敏在白沟驿杀了我好多兄弟,今儿个冤家路窄,撞到我手上,我去亲手了结了他!”完颜八哥狞笑道。“那些个宋兵一个个的都是废物,不见得能拿得下他。”

  耶律俊撇了撇嘴,对于秦敏这个曾经的大宋边关悍将,现在的朝廷钦犯,他没有太多的感觉,是死是活,都无所谓,但如果能让完颜八哥这员悍将感到高兴的话,倒也是不错。

  “这个秦敏,我要了!”耳边传来了萧绰的声音。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萧绰的身上。

  萧绰的目光却是落在了耶律俊身上,看着对方讶异的目光,强调道:“这个人,我要了!”

  耶律俊思忖片刻,道:“你觉得能说服他投降我们大辽?”

  “一个无路可走的人,如果不想死,还能怎么样?”萧绰淡淡地道:“你只要把他交到我的手里,我就能让他从此变成我的人。”

  “你的人?”耶律俊玩味地道。

  萧绰毫不示弱地凝视着他。

  耶律俊一笑,道:“完颜八哥,卢本安,去,救他一条命。”

  “殿下!”完颜八哥大叫起来。

  “你与那秦敏战场相遇,生死拼杀,各凭本事,没什么好说的。”耶律俊斩钉截铁地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这样的一员悍将要是归顺了我大辽,我大辽便如虎添翼,完颜八哥,回头我会给你另外的补偿的。”

  看了一眼战场,耶律俊道:“你们必须要快一点了,要不然,这个秦敏,只怕就要不成了!”

  秦敏也发现了这个山丘上的人群,当然,也看到了插在山丘上的旗帜,他正在向着这个方向拼命杀来。

  一般人或者并不清楚山丘上的旗帜所代表的内容,但对于秦敏这样的一个官宦子弟,将门世家的人而言,当然是一清二楚。

  那是辽国使者的队伍。

  万万没有想到,在这里会撞上这群人。

  如果能冲杀过去,抓住辽国使者,便可以威胁追杀他的宋军了。

  这是他唯一的活路了。

  如若不然,今日他是再也逃不过官军的追杀了。

  几个月的逃亡,已经让他精疲力竭,身上的伤势得不到治疗,正在一天比一天恶化。

  辽国使者是耶律俊,他身边自然是有悍将的,像那完颜八哥,就是绝对不输给他的武将,可是对于秦敏来说,他还有别的选择吗?

  就算今日一定要死,他也希望死在辽国人的手里,死在像完颜八哥这样的人手里,如果能死在耶律俊手里那就更好了。

  一枪一刀,秦敏势如疯虎,与敌交手,竟然丝毫不顾己身,招招搏命,式式都是以命换命的架子,眼见着他已经成了一头困兽,追击的官兵自然不肯与他拼命,上头可是说了要抓活的,一个活的秦敏价值一万贯,一个死的,可就只有一千贯了。可如此一来,竟是让秦敏拖着这些追兵向着山丘冲了过来。

  直到崔昂的几名私人护卫策马冲了下来。

  四人合围,顿时便将秦敏牢牢地给困住了。

  与这些官兵不同的是,崔昂是决意要把秦敏弄死的。

  他与秦敏,可是生死大仇,秦宽,可是他崔昂亲自下令砍掉了头颅的。

  互相之间,立时便都下了死手。

  不过秦敏是真的没想活,而那四名私人护卫却只有杀人之心,自己却没有死的自觉。

  不过在战场之上就是如此,你越是惜命,那就死得越快。

  战马交错而过,两名护卫倒撞下马,秦敏身上添了两道血淋淋的伤口。

  战马疾冲两步,却是一声悲嘶,侧身便倒,那是另一名护卫的长枪,径直捅进了战马的腹部,秦敏一跃下马,单手提矛向着第三名护卫掷去,随即双手握刀,身子一矮,狂吼一声,迎着第四人便冲了过去,刀光闪烁,战马悲嘶声中四蹄尽折,而秦敏也是被战马一冲之下,整个人也是向后倒飞出去。

  纵然没有正面撞上,只是那马冲劲的余力,也不是一个人所能承受的。

  倒在地上秦敏左手按地想要站起来,可是胸腹之间阵阵剧痛,身子半撑着却是根本站不起来了,想要提刀,右手却软绵绵的使不上力。

  他彻底失去了战斗的能力。

  不远处那名躲过长矛一掷的骑士圈马而还,手中长矛挺直向着秦敏冲来,秦敏人不能动,但却瞪大了眼睛看着那名卫士,他想要亲眼看到自己是怎样被人杀死的。

  身后传来急骤的马蹄声,一骑越过了秦敏,伴随着当的一声响,那人手中的长矛不知飞到了那里去了。

  “滚蛋!”完颜八哥怒喝道。

  崔昂的那名护卫瞅了一眼完颜八哥,一言不发,转身便走。反正崔昂要的是秦敏死,死在谁的手里并不重要。

  完颜八哥圈转马头,看着秦敏。

  “完颜蛮子!”秦敏呵呵笑了起来:“还不快来宰了我?”

  完颜八哥冷笑:“瞧你这个窝囊样子,这样宰了你,量你也不服,却等你养好了伤,老子再来寻你较量。”

  “你说什么?”秦敏没有明白过来,只见完颜八哥驱马上前,一弯腰,拎一个破布口袋似的将秦敏提了起来,根本就不管秦敏现在的伤势有多重,然后驱马向着山丘走去。

  后面追击的宋朝官军想要追击,但卢本安带着人一字排开,挡在了他们面前。

  “殿下,这是什么意思?”得到禀告的崔昂走了过来:“秦敏这个人是我朝的钦犯,还请殿下把这个人还给我们。”

  耶律俊不以为然:“此人在我大辽悬赏十万贯,不知多少我麾下的英雄儿郎死在他的手里,眼下他既然落在了我的手里,自然要带回去慢慢炮制,一点一点的收拾,怎么可能还给你?你们抓他,无外乎也就是要他死,落在我的手里,他照样是个死,一样一样的。”

  丢下这句话,耶律俊不再现会崔昂,大摇大摆的离去。留下身后气得一佛升地,二佛入地的崔昂。

  翌日,收拾营帐,踏上行程,准备上马车的耶律俊却发现马车之上却是没有他的容身之地了。

  因为包扎好的秦敏哪同一个被裹得紧紧的大粽子正躺在马车之中,再加上一个盘膝坐在那里的萧绰,那里还有他的位置?

  耸耸肩膀,耶律俊一笑转过身来,招呼卢本安为他牵来了一匹马。

  “这就开始收买人心,招揽大将了?”身边林平玩笑着道:“这也未免太早了一些吧?”

  “秦敏的伤很重,这一次如果能不死而且还能跟以前一样生龙活虎,那的确是一员大将!”耶律俊道。

  “这个人真能投降我们?”

  “我相信萧绰有本事说服他!”耶律俊嘿嘿一笑。“平之,我们要多一员难得的虎将了。”

  不知过去多长时间,秦敏缓缓地睁开眼来,浑身上下,一阵阵的疼痛不断地传来,似乎除了眼珠子,全身其它地方那里都不能动。

  他看到了一个女子正在凝目注视着他。

  “你,是谁?”他有些艰难地问道。

  “我现在叫萧绰!”女子道:“虽然我不想提起以前的一切,但还是可以破例跟你说一声,以前我叫萧旖,我父亲叫萧禹!”

  第三百三十八章:永远的战神

  曹灿躲在马墙的后头,看着天空之中那由远及近,从小变大的数枚石弹,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

  石弹带着呼啸之声掠过了城楼,落在了城内,里头刚刚建起了一半的一幢房屋的墙壁顿时便轰然倒塌。

  抹了一把头上的冷汗,曹灿大呼侥幸。

  “陈乔,陈乔!”他大声地呼喊了起来。

  “喊个鬼哟!”另一头,陈乔满身灰尘的跑了过来。

  “看到没有,你的投石机要是不能把外头那几个玩意砸碎罗,我们可就要吃不了兜着走。”曹灿指着远处的那三架投石机,“咱们这城墙,可吃不住他几下,在是城墙垮了,这城内两千兄弟,可就完蛋了!”

  “晓得了,没看到我正在调机子吗?放心吧,外头那些辽人粗制滥造的玩意儿,打不中的。”陈乔不以为然。

  “瞎猫子还能撞着死老鼠呢!”曹灿怒道:“万一呢,万一呢!总管说了,打仗,万万不可心存侥幸!”

  “晓得了,马上就好!”陈乔又跑开了。

  这里是中受降城,是萧定钉在黑山以北的一座军事堡寨,但现在这堡塞离完工还差得太远,只能算是一个半成品,成辽人的攻击之下,正摇摇欲坠。

  事实上,攻击中受降城的,并不是辽人的主力,辽人的主力在西京道总督耶律环的率领之下,早就越过了中受降城,一路杀向了黑山。

  宋国西部行军总管萧定叛出宋国,与宋国朝廷在陕西路大打出手,主力尽皆去了横山以南,耶律环怎么能错过这个大好的时机呢?耶律俊的信件抵达之前,他已是做好了出兵的准备,黑山之下那肥美的牧场啊他可是觊觎已久。要是运气更好一点,能在河套抢到一块地盘,那就更美了。

  算上后勤青壮民夫近十万大军怎么可能在小小的中受降城前耽搁大好时光,留下了数千步卒围攻这小小的城池,主力已是早早离去了。

  在曹灿的紧张担忧之中,城内终于传来了他期盼的声音,数枚石弹从城内飞出,直扑城下对手的那几台大家伙。

  伴随着轰然一声响,敌人的一台投石机被砸成了渣渣。

  把曹灿欢喜的仰天大笑,直到一枚羽箭擦着他的头皮射过去,叮的一声扎在了城楼之上,他才一缩脖子重新躲到了垛碟之后。

  “神臂弓,射他狗日的!”曹灿大吼了起来。

  城头之上,旋即飞起了一阵箭雨。

  宋人的弓箭,向来就比辽人的弓弩要强悍得多,数十步内,神臂弓射出的羽箭,便是铁甲也能穿透,随着箭雨飞出,城下传来了阵阵惨叫。

  曹灿担心那几个大家伙,至于攻城的辽人,他才不怕。

  只要城不垮,对手就爬不上来。

  当然,城要是垮了,双方近距离搏斗,曹灿也清楚,兵力太悬殊,肯定是干不赢的。辽人的战士,那也是相当凶悍的。

  不过曹灿很兴奋。

  他活了近三十年,倒有三分之一的时间在与辽人干仗。从河北路,一直干到了这天苍苍野茫茫的地方。死在他手上的辽人,没有五十也有二三十了。

  双方算得上是死敌了。

  眼看着城下又一架投石机被砸碎了,曹灿更是心花怒放。这玩意造出来可不容易,以辽人的那点可怜的营造技术,还能不能攒出来一台都大成问题,往后的日子里,可不是只有自己砸他们的份儿了吗?

  远处传来了苍凉的牛角号声,密密麻麻的攻城敌人又潮水一般地退了回去。

  城上的战士们大声欢呼着,吆喝着,更有彪悍的一跃上了垛碟,解开裤子,冲着撤走的敌人撒起了尿,叫骂之声不绝于耳。

  “怎么样,我的手艺不赖吧?”陈乔得意洋洋,看着远处敌人把仅剩的一架投石机给往后拖走了。

  “还行!”曹灿笑道:“不过陈乔,你心还是太软了,我就说要把那些阻卜人全都砍了你硬是不干,把他们放走了,今天看到了吧?那些狗日的,返过身来就攻击我们了!”

  曹灿说得是上一次被击垮俘虏的北阻卜部,当时被俘的足足有近两万人,其中一部分被带了回去,赏给了有功将士作为奴仆,这部分人基本上都是一些女人和未成年的孩子,而那些青壮,则都被留在了中受降城这里建城。

  从无到有,拔地而起的中受降城虽然不大,但却也浸透了这些阻卜人的鲜血,监工的西军上上下下对他们可没有半分怜悯之心,中受降城能如此迅速地把外头的壳子建起来,除了当初陈乔带来的大批工匠之外,下苦力的阻卜人,其实也是功不可没。

  在耶律环率领大军杀到之前,曹灿是准备把剩下来的阻卜人全部干掉的,大战当前,他不可能把这些阻卜人留在城内,一旦生乱,那就是灭顶之灾。

  但陈乔下不去手。

  与双手沾满血腥的曹灿不同,陈乔作为当初的民壮首领到如今的西军营造大总管,实在狠不下心肠一下子杀了这么多手无寸铁的家伙,在他的坚持之下,曹灿只能将这些人全都驱逐出城。

  结果,今天曹灿便看到了作为先驱攻城的,正是这些前不久还在建设中受降城的家伙。

  “慈不掌兵呐!”曹灿语重心肠的对陈乔道。

  “我可不是将军!”陈乔摇摇头:“再来一次,我还是下不去手。”

  曹灿扁扁嘴,不再纠缠这件事,现在两人要同舟共济呢,陈乔是营造上的大行家,对于守城,那可是大有裨益的。

  “灿哥,耶律环这一次可带着小十万人马呢,咱们在黑山那边的驻军,只怕顶不住,到时候那边一丢,咱们可怎么办罗?”陈乔不无担忧地道。

  黑水城并不是什么坚固的城池,眼下只能算是一个各部族交易的小镇子而已,统治这里的是野利族,细封族等当初最早跟随萧定的党项部族,他们被迁移到了这片区域,这也是萧定给予他们的奖赏。这些部族即便全部武装起来,也不会超过一万骑的。

  更让陈乔担心的是,眼下西军的统治中心兴灵一带,没有多少军队驻扎了啊,想要救援都无从救起。

  不管是铁鹞子,还是步跋子,都跟着总管去了横山与宋人大战。

  “朝廷肯定跟辽人勾结起来了,不然怎么那么巧,总管刚跟朝廷干起来,辽人就来了,这前后脚的,说没有勾结都没人信!”陈乔怒气冲冲。

  虽然西军已经叛出了宋国,但陈乔言语之间却仍然称呼其为朝廷,他倒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反正他是跟着总管的,朝廷管他屁事,一直以来,都是总管给他吃给他喝带着他们一路挣命。

  赵宋官家,对读书人来说或者很好,对他们这些手艺人,庄稼人,当真不咋地。

  “管那么多干什么!”武人曹灿的心思就简单得多了,“总管让我们守住这城池,我们就拼了命的守住不就好了,其它的事情,总管肯定有安排。”

  “这一次可是跟两个庞然大物打架呢!”陈乔当了营造大总管,这两年也是请了一个秀才公教自己认字,多多少少也识得一些字了。“应付一个就够呛,现在还要同时跟两个干!”

  “我就没见总管打过败仗!”曹灿信心十足:“陈乔,再者说了,我总觉得一切都在总管的预料之中。”

  “怎么说?”陈乔瞪大了眼睛。

  “你没发现在开战前,兴庆府忽啦一下子给我们送了这么多的神臂弓和羽箭吗?还有其它的一些军械,粮食,足够我们这两千人过上三个月。”曹灿神秘兮兮地道:“咱们西军可不富裕,往这小地方送这么多东西来,难道不是总管算着了有这一场大战?”

  陈乔一怔,若有所思。“也是哦,要是真这样的话……”

  “真这样的话,那耶律环这一次只怕又要在咱们总管面前吃大亏了!”曹灿呵呵笑着说。

  半是基于对萧定的无条件的信任和崇拜,另一半是曹灿想要鼓舞城内的士气,毕竟这个时候身边簇拥了不少的士卒,像陈乔那些忧心忡忡的,对守城可是没有半点好处的,管他是不是,自己胡说一通只要能让士卒们跟打了鸡血一样奋勇杀敌就可以了。

  要不然面对城下数倍于己的敌人,还要担忧着没有人来救援自己成了一支孤军,这仗,可就不好打了。

  只不过曹灿没有想到的是,他故作胸有成竹的一番话语,却是恰恰猜到了真相。

  此刻,居延海的水,已经红了。

  最初进军,辽军顺风顺水,一路之上,他们遭遇到的都是小股的党项骑兵,虽然这些党项骑兵一路之上一直在不停地袭击骚扰,但根本就无法挡住数万大军前进的步伐。直到越过黑山,深入黑水区域接近黑水城之后,他们才遭遇到了由细封族首领细封阿大集结起来的数千党项骑兵。

  一战之下,细封阿大败退,辽军随后一路追到了黑水城。

  然后,他们就悲剧了。

  数万骑兵出现在他们的周围。

  看到那些骑兵的旗帜的时候,耶律环一直以为这是对手的诡计。

  萧定怎么会在这里?他应当在神堂堡啊!

  拓拔扬威,周焕,辛渐这些西军高层的旗帜为啥都来了?

  就算是想吓唬人,手段也未免太拙劣了吧?

  等到耶律环明白这些旗帜代表的队伍,都是真真切切的存在的时候,他已经损失惨重了。

  西军的骑兵主力,尽皆在这里。

  宋朝所担忧的萧定控弦十万,还真不是说笑的。

  不管是党项人,还是吐蕃人,抑或是奚人、回鹘人,大都都是天生的骑兵好手,这一次为了对付耶律环,萧定下令集结了麾下所有能上马作战的青壮。

  当然,主力,还是萧定亲自率领的五千铁鹞子。

  居延海一战,萧定、辛渐、拓拔扬威亲率五千铁鹞子,硬生生地撕破了耶律环的防线,萧定更是一马当先,径自杀向了耶律环的中军所在。

  耶律环虽然贵为辽国西京道总督,但他这一生,还真没有指挥过或者经历过什么样的大阵仗,像这样双方汇集在一起达到了一二十万人的大军作战,他更是破天荒的第一次。

  就是这一次,便让他的心里蒙上了厚厚的一层阴影。

  他是真想不到世上还有这样的猛人。

  萧定一支长枪,一柄钢刀,一匹黑马,便如同天上魔尊下凡,所到之处,人仰马翻,竟然没有人能挡得住他片刻,由他开路,铁鹞子便如同天兵天将一般,穿透层层防线,直趋他的中军大旗。

  耶律环怕了。

  他转身就走,他的中军大旗当然也就跟着他跑了。

  数万辽军主力在居延海崩溃了。

  骑兵还能跟着耶律环跑,但那些步卒就惨了,因为此次萧定带来参战的,都是骑兵。

  虽然这些骑兵都是临时征召起来的部族军队,正面与军队硬扛不见得行,但当萧定主力撕破了敌人防线之后,痛打落水狗,他们却是最擅长了。

  悲摧的北阻卜部族族长磨古斯又一次被耶律环抛弃了。他被命令留下来断后,阻挡萧定的追杀。

  面对着士气如虹的对手,磨古斯不想他好不容易聚集起来的最后一点北阻卜力量烟消云散,这可是北阻卜人最后的一点种子了,他向萧定投降了。

  耶律环没敢作丝毫的停留,一口气逃过了黑山,然后再一口气逃过了中受降城。

  那一日,中受降城的曹灿和陈乔等将士瞪大眼睛看着无边无际的辽国骑兵惊慌失措的从他们的眼前掠过,而本来还在围攻他们的辽国步卒,紧跟着一哄而散,追随着那些溃败的骑兵向着西京道方向狂奔而去。

  逃跑的人是如此之多,这让曹灿大为叹息,这样的溃逃规模,使得他想出城去吃一口肉的想法荡然无存,他拢共两千多人,打了这许久,还剩下一千五六,这点子人手出了城,还不被这些逃兵给踩踏得体无完肤啊!现在这些人,眼睛可是红的,谁挡在他们逃跑的路上,他们能爆发出来的战斗力,绝对不是盖的。

  两天后,当中受降城的兵士们看到那面白底黑字的萧字大旗的时候,欢声雷动。

  他们的总管,永远的战神。

  第三百三十九章:今昔不同往日

  高绮端着一个簸箕站在小湖边上一块用篱笆围着的地方,嘴里咕咕唤了几声,篱笆之内之时便有了热切的回应。

  一大群鸡子咯咯地叫着迈着两条小短腿飞奔而来,有几只大公鸡或者是觉得母鸡挡了道,飞跃而起,骑在母鸡身上便是一顿狂啄。

  湖面之上,正在悠哉游哉的一大群鸭子和几只大白鹅听到动静,看到那个熟悉的人影,也是纷纷向着湖边游来,几只大白鹅更是张开了双翅,扑楞着几乎是凌波微步一般转眼之间便上了岸,很是蛮横地挤进了鸡子群中,翅膀两扇已是将先前几只很是凶狠的大公鸡给扒拉到了一边,然后张开大嘴,嘎嘎地叫着期盼地看着高绮。

  伸手从簸箕里掏出一大把麦子,撒在篱笆之内,里头立时便安静了不少,一个个的都低下头去,鸭子也终于摇摇摆摆的从河里爬了起来,只不过却挤不到前头来,高绮又扬手给后头的鸭子群撒了一些。

  总管府里的鸡鸭鹅们平时吃得是极好的,所以一个个长得都很是肥硕。

  将簸箕里的麦子撒完,高绮走到一边梅树之下,坐到了木墩子上,默默地看着湖面。

  眼下梅花基本上都开败了,枝条上已经长出了嫩嫩的绿叶,偶然还有几朵花儿,也是摇摇欲坠。一阵风来,便有几片花瓣离开了树枝,飘飘荡荡的落在了湖面之上,然后随着风荡起的涟漪,飘向了远方。

  今年和去年,竟是天壤之别。

  但是这些过去几年之中养成的习惯,倒是留存了下来。

  即便是从先前狭小的地方,住进了如今宽敞豪华宛如皇宫的新总管府,不养点鸡鸭鹅什么的,便觉得心里空落落的。那些在神堂堡就置办下来的东西,现在也还起着作用,心烦意乱的时候,纺纱织布,听着那机杼之声,反而比过去的琴棋书画更要让人容易静下心来了。

  公婆惨死,就此天人永隔,让高绮伤心不已。自从嫁入到了萧家,公婆对自己那是没得说,萧家没有那种高门世家的种种规矩,世家之中那种最为淡薄的亲情,反而在萧家极其浓厚。

  在萧家的日子,比起在娘家做姑娘时,竟然还要轻松许多。

  可是那样好的人,说没就没了。

  自从丈夫把家从隔壁搬到了这里,高绮就知道,这一辈子,只怕她是再也没有机会回到汴梁,也再也没有机会见到爹娘了。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高绮也没有什么怨言,因为现在她是萧高氏。

  即便是将来萧定失败了,她也要被朝廷逮去砍脑壳,那也是命中注定的劫数。

  鹅鸭下河的扑楞声惊醒了沉默思忖的高绮,站起身来,拍拍身上落下的几瓣残花,提着簸箕沿着湖边小径向内里走去。随着她的步伐,两边不断地闪出丫环婆子跟了上来。

  自从进了这座府第之后,不断甲士武士密集起来,便连婆子丫环也比以前多了数倍。

  不比以前了,以前朝廷是他们的倚仗,现在只怕最想要他们性命的人,就是汴梁的那位官家了。

  绕过了一片竹林,耳中就传来了琅琅的读书声,在那一片精舍之中,有着七八个孩子正在读书。为首的,自然便是萧靖,而陪伴他的,则是西军高层之中年岁与萧靖相仿的一些孩子。辛渐家的,拓拔家的,仁多家的,禹藏家的,陈乔家的,朱老幺家的……

  这些人的老师都是不管文武,都是这世上最拔尖儿的一批人了,而这些孩子的童年,也注定了与一般人大不一样,要辛苦得太多。

  每天的日程是排得满满的,什么时候读书,什么时候习武,都是有规矩的,即便有一些空闲时间,那琴棋书画这些东西也是要学的。

  像现在,正在教他们读书的就是张元。

  这位事实上的西军文官第一人,即便每日忙得焦头乱额,也会抽出一个时辰来给这些孩子们上课。

  对于这些,高绮其实是熟悉的,在娘家的时候,那些兄弟子侄们也是这样的,因为偌大的家族需要传承,需要发扬光大,不敢说要后代比祖宗们强,至少也要做到能守成。

  太多的豪门大族因为后继无人而破败掉,前车之鉴,后人岂敢放松呢?

  但有的时候,一个家族,就真没有能挑起大梁的人而使得家族一步一步地走下坡路,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就像高家一般。

  而这一回因为自己,只怕高家也要受到牵连,就算不会伤筋动骨,只怕也会灰头土脸好一阵子,大伯或者还可以自保,但自家爹爹,只怕就要回家赋闲,能不被问罪就算是大幸了。

  屋里的读书声停了下来,紧接着不知道张元说了什么,屋子里头的一群孩子们居然争论了起来,高绮也不以为异,这样的场景他见得多了,这是张元讲课的特色,他经常让这些不大的娃娃们为某一个问题而辩论,即便是小家伙们因为谁也不服谁而大打出手,他也不加理会。

  精舍门被打开,张元走了出来,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打了一个哈欠,手刚升到一半,便看到了竹林之畔的高绮,连忙走了过来。

  “先生!”高绮敛裙为礼。

  “见过夫人!”张元双手抱拳,拱手为礼,看着身后丫头手里的簸箕,笑道:“夫人又去喂鸡鸭了?”

  “闲着也是闲着。”高绮笑道:“鸡子今年已经开始下蛋了,回头让人给先生收拾一些带回去。”

  “天气暖了,是下蛋的时候了!”张元笑道:“夫人不辞辛劳,却是为百姓作出了极好的榜样,如今兴庆府中,不管是谁家的夫人小姐,也都会养点鸡鸭,不会纺纱织布的女子,是会被人嫌弃的呢!总管有夫人这样的贤内助,不但是总管之福,也是西军之福呢!”

  “我那里想这么多,就想着有点事儿做罢了!”高绮苦笑着摆摆手,示意身后的丫环婆子们退得远了一些,才接着道:“先生,官人那边可有消息传回来?”

  “也就在这两天了!夫人放心,这一次出黑山收拾那耶律环,是十拿九稳的事情。”张元笑道。

  “战场险恶,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怎么能放得下心!”高绮叹道。

  “夫人,这一仗打完了,接下来就会消停一段时间了,至少一到两年内,我们可以好好地闲下来经营自家的这片土地了。”张元笑道:“总管也有时间可以多陪陪您了。”

  “真的吗?陕西路上也不会打了吗?朝廷会就此放过我们?”高绮一喜道。

  张元微微一笑,眼前的这位夫人,脑子还是没有转过来,对于朝廷仍然有着根深蒂固的畏惧,不过这不要紧,再过些时日,不但是高绮,便是这西军的上上下下,都不会再记得什么赵宋官家了。

  “赵宋官家不是不想打,而是打不了啦!”张元笑道:“李澹、李度相继全军覆灭,横山一线全部被我们握在了手中,张超没有足够的兵力是不敢动手的,而且他们的钱粮也是不足以连续应对如此的战事的。至于辽人那边,嘿嘿,接下来他们只怕也是自顾不遐,听闻他们的老皇帝快要不行了,辽国的皇位传承,向来血腥得很。所以啊,接下来我们有时间好好地壮大一下自己了。”

  “不打仗就好!”高绮开心地点头道。

  “夫人,总管不在家的时候,您便是一家之主了。”张元笑道:“也不好一直闷在家中,还要是出去走一走,看一看的。”

  “我一个妇道人家,能做什么呢?”高绮奇怪地道。

  “有很多事情能做啊!”张元笑道:“安抚人心,鼓励农桑,夫人不但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便是农家活计,也是深悉得啊,总管在前线连战连捷,夫人踏足民间,济穷扶危,可不就相得益彰了吗?”

  高绮点了点头:“先生说得是,这些,便由先生安排吧!”

  张元笑着道:“不过这就要辛苦夫人了。”

  “能为夫君分忧,那里谈得上辛苦!”高绮听到屋子里的孩子们已经由争辩声变成了拳脚声,担心地瞟了一眼。

  张元却是不以为意摆摆手:“夫人放心,小公子虽然年幼,却早已有了大将之风,不但拳脚凌厉,手段那也是一等一的,断然是吃不了亏的。”

  高绮听着张元褒奖自家孩子,不由一笑,谁家夫母听到别人夸奖自家孩儿不开心呢,更何况是张元这般人物?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都是实打实的。要是不行,他是绝对不会说半个好字的。

  “不过夫人,有一件事,张元还是不得不言。”

  “先生有话尽管说。”高绮道。

  “总管只有小公子一个孩子,却是单薄了一些!”张元深吸了一口气,转头看了一眼偌大的宫室,又道:“这宫室这么大,也太冷清了一些,张元觉得,热闹一些更好。”

  高绮脸上的笑容慢慢敛去,她听明白了张元话里的意思。

  “这件事情,等官人回来了,由着他的意思即可。”高绮道,没有女人会喜欢自家郎君再纳姬妾的,高绮再大度,这个时候也不可能跟张元笑容以对了。

  “夫人,这些事情,只能由您来做啊!”张元却是丝毫不后退半步:“夫人,总管是要当王的人,但欲戴王冠,必承其重,总管麾下夷人居多,总是需要安抚接纳的。”

  高绮微怔,“你是说党项人?”

  “不止!”张元摇头道。“眼下总管连战连捷,已是打出了大大的一片天地,接下来如果能喜上加喜,便能将这一片区域牢牢地掌控在手中。”

  高绮缓缓点头,道:“我明白了,这件事,便由我来操办吧。先生不是要安排我出去走一走,看一看吗,趁便把这件事也都办了,每一家带一到两个回这里,先由我来慢慢教导吧!”

  “夫人贤明!”张元深深地弯下腰去。

  高绮却是叹了一口气。

  “夫人还有什么忧心的事情,不妨说与张元听听。”

  “也没有什么别的事情,就是忧心汴梁的家人!”高绮道:“先生,如今我们成了这个模样,我娘家只怕是要吃亏了,那些个子侄,只怕再也没有出头之日。”

  “夫人,保国公家,大概是不会受到牵连的。有保国公在,夫人娘家也不至于太吃亏,只不过仕途一事,的确是难了。”张元道:“不过在张元看来,家中的子侄,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有一些来兴庆也说不准。”

  “我们现在是叛贼,他们怎么敢来?”

  张元一笑道:“说不定便有一些不肖子弟接下来会被逐出高家门庭,走投无路的他们来兴庆府投奔您,不也是一条路子吗?”

  高绮恍然。

  高门世家,多头下注,本是常事。

  萧定这边眼看着便有了起色,说不定便能做出一番大事业来,高家这个时候丢几颗闲子过来,有的没的先打一杆子,说不定便能打下几颗甜枣来呢!

  左右不会是家族之中最杰出的子弟,便是损失了,也不会太心疼的。

  “到时候,夫人身边也就有一些帮手了!”张元笑着道。

  高绮微微点头,看向精舍那边,隔着窗户看到自家小子气宇轩昂,却是带着几个小弟打赢了这场仗。当下一笑转身,向着内里走去。

  张元微笑着躬身相送,直到看不见对方的背影,这才转身向屋里走去。

  这些个小娃娃,是西军的未来呢,断然是不能放松的。

  张元要建立的,可是不世功业,绝不能一世而殁。

  兴庆府城外,一骑背插红旗,一路狂奔而来。

  “大捷,大捷。”

  “总管于居延海击败辽人耶律环,俘敌过万,牛羊马匹无算!”

  信使纵马冲过街道,高声向着众人报告着远方的胜利。

  兴庆府内顿时人声鼎沸起来。

  胜利,就意味着这里的安宁,意味着无数的财富将涌向这座西军的心脏之城。

  总管府内,无数官员们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此战获胜,则天下三分,他们的好日子就要来了。

  第三百四十章:杀人如屠狗

  从包袱里掏出张大饼,卷了卷,狠狠地咬了一口,用力地咀嚼了起来。

  吞咽有些困难,罗纲提起腰间的皮囊,喝了一大口水,轻抚胸前,这才感到那团东西从喉管流到了腹中。

  一直以来,罗纲都认为大宋还是很富足的。

  跟着萧二郎在边疆走了一遭,见到了那些衣不蔽体食不裹腹的百姓,但那毕竟是边远地区,而且又是常年战火不息的地方,困难一些也能理解,但这里还是京西北路啊,离着汴梁可也没有多远呢,怎么就有这么多的流民了?

  耳边传来咕嘟的吞咽口水的声音,罗纲循声望去,只见到一个糊得没鼻子没眼儿的大约五六岁的小娃娃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手里的大饼,喉头一上一下。看到罗纲看过来,那孩子却有些羞愧地转过头去。

  看来是饿坏了。

  罗纲站起身来,向那男孩走了过去。

  刚刚靠近,牵着那孩子手的一个男人却陡地转过头来,一双鹰隼一般的目光瞧向了罗纲,同时手一扒,已是将小孩子揽到了自己身侧。

  看着对方警戒的目光,罗纲道:“孩子饿坏了吧?我这里有饼。”

  他从包袱里又掏出了一张大饼,递给了那个男人。

  那男子瞪着他看了片刻,再瞧瞧身边那个眼巴巴地男孩,向罗纲抱拳拱手说了一声谢,接过大饼,递给了那孩子。

  “吃吧!”

  那孩子接过饼,立时便狼吞虎咽起来。

  “别噎着了,喝口水吧!”看着那小孩子被大饼噎得直翻白眼,罗纲赶紧又递过去了水囊。

  “多谢!”那孩子就着水囊喝了一口水。

  看着孩子,罗纲不由得一怔,眼光也狐疑了起来。

  这孩子只有五六岁的模样,但一口牙齿却白净亮丽,整整齐齐,与他脸上那些乌七八糟的模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现在的罗纲可不是当初那个京城的纨绔子弟了,跟着萧二郎先去河北,再去陕西,这一路之上,长的可不只是做事的能力,还有广博的见识。

  普通人家的孩子,怎么可能有这么一嘴好牙齿?

  再瞧了一眼那汉子,罗纲思忖着,这家伙该不会是拐带了某些富贵人家的小孩子要去做些伤天害理的事情吧?

  “小哥真懂礼貌,跟着你爹出门呐?”罗纲笑着问那小孩子。

  “他不是我阿父,他是我大哥哥!”小孩子一边啃着饼,一边童声稚气地道。

  罗纲笑着瞥那汉子,接着道:“怎么不在家玩儿,而是跟着大哥哥出来闯江湖呢,瞧这模样,要是你爹娘看见,还不得心疼死。”

  伸手去孩子脸上擦了擦,擦去了一些污垢,露出内里的肌肤,罗纲却是更加确认了自己的判断,这孩子,以前绝对是非富即贵。

  他看着那汉子,脸上虽然还笑着,但手已经按上了腰里的佩刀。

  “阿娘说他们不能陪我了,让我跟着大哥哥走!”小孩子却是无忧无虑地一边啃着饼,一边道。

  罗纲一怔。

  “这位大哥,多谢你的饼。”坐在那里的汉子看着罗纲,道:“他爹娘都死了,临死之前托附我带着这小孩子去投亲。你多虑了,我可不是什么拐带孩子的坏人。”

  被那汉子这么一说,罗纲倒是不好意思起来。

  “那怎么?”

  “本来出门还带了一些银钱的,可是花光了。”汉子叹口气道。“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我倒也罢了,这孩子却是没吃过苦的,以后怎么办,我现在也是一筹莫展了。”

  “兄弟要去哪里啊?”罗纲有些好奇地问道。

  “本来准备去陕西那边的,可是现在也去不成了,听说那么乱起来了,哎!”汉子显然是没了主意。

  “现在那边的确是很乱!”罗纲摇了摇头。“最好还是不要去那边。”

  “可是我们没有别的地方可去!”汉子叹口气,“只能去碰碰运气,要是运气不好,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大哥要去哪里呢?”

  “准备去南边走一走,看一看!”罗纲站起身来,道:“我有个好兄弟在那边,听说出了事,我得去找一找,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兄弟是个义气人!”汉子点了点头。“你那兄弟肯定也会没事的,吉人自有天相。”

  “这世道可说不准,也许不但没有天相,反而会惹上祸端!”罗纲的神色一下子垮了下来。

  罗纲的话似简是戳到了那汉子的痛处,那人竟然是深有同感一般连连点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这话,当真是没有说错的。”

  两个俗不相识的人,偶遇之下,竟然说得投机起来了。

  正自说着,耳边却是突然传来了马蹄之声,循着马蹄声看去,十数骑如飞而来。远处却是传来了惊呼之声,不少正在歇脚的人站了起来,亡命地向着两边逃去。

  “马匪来了,马匪来了!”有人骇声大叫。

  “光天化日,郎郎乾坤,从哪儿来的马匪?”罗纲有些不可思议地站了起来。

  但马上,看到的一切,就刷新了他的认知。

  一个脚有些跛的汉子让路稍许慢了一些,飞驰而来的马上骑士手中寒光一闪,那跛脚汉子顿时便扑倒在地,随着身体的抽搐,血一股一股地冒了出来。

  “杀人啦,杀人啦!”到处响起了惊慌失措的声音。

  荒效野外,却是喊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

  马匪虽然只有十多骑,但马术着实不错,战马来回奔走,片刻之间便将四散逃走的人都兜了回来,围在了一处,几个逃得远的,更是被马匪纵马而去,竟是一刀一个了结了性命,然后下马在身上搜刮一遍。

  一个铁塔般的汉子哈哈大笑:“都老实一些,洒家只要银钱,不伤性命,识相些的,交出身上钱财,否则,爷爷请你听板刀面!”

  什么叫不伤性命?那几个血糊糊躺在地上的人,已经是给出了答案。

  马匪头子走近了人群,一眼便看见了罗纲。

  被他们圈进来的人有上百,但几乎上都是逃荒的百姓,只有罗纲一人,虽然奔波多时,也还勉强算得上鲜衣怒马,一看装束,那就是有钱的主儿,更何况,跟着罗纲的那匹马,可是正儿八经的千里良驹。

  从相公府里出来的马儿,又怎么会差呢?

  那马匪头子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那汉子,过来!”马鞭指向罗纲。

  罗纲按了按腰中刀,深吸一口气,看着那汉子,他自然不是那束手就擒儿的主儿,只不过眼下有些寡不敌众罢了,那汉子要他过去,却是正中他下怀,要是能擒贼先擒王,一切便妥了。

  正要往前走,手臂却是一紧,一回头,却是那落魄汉子拉住了他。

  “这伙人我听说过,最是杀人不眨眼,向来是钱也要,命也要!”汉子道:“撞上了他们,就没有活口留下来过。”

  “总不能束手就擒!”罗纲道。

  “吃了你一张饼,这件事便交给我,算是我还了你的情!”汉子深吸了一口气,探手到了身边的一个包袱之中,“你的马儿不错,借我一用,帮我照看一下孩子。”

  罗纲一愕之下,那汉子已是抢过了马缰,牵着马儿向着那汉子走去。

  看着汉子牵着马儿走过来,那马匪却是大笑起来:“你这汉子识趣,好好,把钱、马都交出来,爷爷便放你一条生路。”

  那汉子呵呵一笑,突然一跃上马,手一抖,声如裂帛,包袱皮从中被一剖为二,一柄寒光凛冽的刀,出现在他的手中。

  “给你!”两腿一夹,战马长嘶声中,猛然向前窜去。

  只是一刀,那名刚刚还威风八面,视众人为鱼肉的铁塔般的大汉的狂笑声便戛然而止,一个斗大的头颅冲天而起,战马掠过,喷浅而起的鲜血却是一滴也没能掉到汉子身上。

  罗纲愕然之余,猛然伸手,捂住了身边那小孩的眼睛。

  那马匪头子的尸体倒撞下马的那一刻,汉子已经纵马快速冲向了其余的那些马匪,直如虎入羊群,毫不费力,一刀一个,那些儿个马匪几乎没有还手之力,一个接着一个地被那汉子劈下马来。

  现场惨叫声、惊呼声连绵不绝,流民们拼命地挤成一团,瑟瑟发抖,他们何曾见过这样血腥的场面?那汉子下手极狠,每一刀下去,对手都是身首异处。

  残存的几名马匪已是被吓破了胆,带马便向远处逃去,那汉子大笑声中,摧马穷追不舍,罗纲的那匹马,却是匹如假包换的千里马,岂是那些马匪的劣马可比?转眼之间便追了上去,一刀一个给了结了。

  杀了人,汉子跳下马来,在那些死人身上一阵子摸索,不过片刻功夫,已是提了十来个钱袋子走了回来,看起来也是收获颇丰。附近的流民一个个像看阎罗王一般地看着他,情不自禁地向后退去,避之如蛇蝎一般,那汉子也丝毫不以为意,一跃也马,走回到了罗纲身前,笑道:“当真好马!”

  罗纲微笑:“当真好刀,好汉子!”

  那汉子哈哈大笑,把马缰递给了罗纲,罗纲却摇摇头道:“这马也是一个朋友送我的,是上过战场的真正良驹,我骑却是辜负了它,你瞧瞧它现在的模样,兴奋莫名啊,送你了。”

  汉子有些惊讶。

  罗纲一笑,走到一边牵起那个马匪头子的马笑道:“这马也还不错,我骑它就可以了。宝马赠壮士嘛,别跟我客气。”

  那汉子却也爽利,拱手道:“那我就不客气了,这位兄弟,就此告辞,后会有期。”

  罗纲指了指地上的那马匪:“这些匪徒,在官府那里肯定是有悬赏的,兄弟不若去官府那里领了赏再走嘛,我看你手头也拮据,这小兄弟也不像是吃过苦的,有了钱,路上便也松快一些。”

  汉子却是微笑着摇摇头,伸手抱了那孩子,放在了马鞍之上,道:“不去了,有了马很多事情便好办得多了,实在不行,有这柄刀,也不缺了盘缠。”

  罗纲一听,不由连连摇头,也是翻身上马,跟了上去,道:“这位兄弟,既然如此,不若我们便一路同行。”

  “我往南,你往北,南辕北辙!”

  “兄弟,听我一句劝,你也不如跟着我往南去吧!”罗纲看着对方,微笑着指了指他怀里的孩子,道:“萧大郎已经扯旗造反了,只怕用不了多久,他麾下的那些夷族头目们便会捧着他做个皇帝也说不定,你带着这娃娃去不便当,搞不好连性命都保不住,那岂不是辜负了托你的人的心意。”

  呛的一声,雪亮钢刀再度出鞘,汉子看着罗纲的眼神宛如看到鬼一般,嘶声道:“你,你怎么知道我要去找萧大郎?”

  罗纲叹了一口气:“刚刚捂这孩子的眼睛,怕他看到了血腥的场景,不想却在孩子颈间看到了一块小玉牌,顺便再问了一嘴这孩子姓啥,大概也便知道了,刚刚我让你去官府领那些马匪的赏格,也就是试一下你,你果然不敢去。你,应当是定武军的王柱吧?”

  汉子眼中杀气凛然的盯着罗纲,被罗纲一口叫破了名字,即便是他,心头也是微微发颤。

  “你可知道你现在是朝廷钦犯吗?秦敏价值一万贯,你,八千贯!”罗纲摇头道:“别去北方了,跟我去南方吧!”

  “我怎么知道你不会出卖我们?”王柱下意识地搂紧了怀中的孩子。

  罗纲叹了一口气,“我是去找萧家二郎的。你该知道这个人吧?”

  王柱点了点头。

  “此刻往北,一路之上不知有多少探子在往来穿梭,整个陕西路往横山更是岗哨云集,你带着这个孩子,很难穿过去。”罗纲道:“再者这孩子的身份太敏感,真到了兴庆府那边,对他不见得是好事。”

  “萧二郎就能护住他?萧家现在不也是钦犯了吗?”王柱嘶声道。

  “萧家兄弟的能耐不是我们能比的。”罗纲道:“只要找到了萧二郎,这孩子必然便能保住,不管未来怎么样,至少性命无忧。”

  “你是谁?为什么对萧家二兄弟这般熟悉?”王柱问道。

  “我姓罗,名纲,字雨亭!”罗纲道:“是萧二郎的兄弟。”

  第三百四十一章:投奔

  罗纲终于弄清楚了王柱原本是带着小王子赵安去陕西路的,为什么最终却南辕北辙地跑到这里来了。

  都是被逼的啊!

  荆王在皇宫内城之前,当着官家的面,一把火把自己给烧死了。

  他的王妃鲁娘娘,在王府也是一把火,把自己和家人都烧得干干净净。

  偌大的王府,烧成了一地白灰。

  当真算得上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所有人都以为鲁妃带着赵哲的孩子全都死了,倒是谁也没有想到,鲁妃竟然把一个女侍所生的孩子,托人给带了出来。

  而她自己的亲生孩儿,却是跟着她一起被烧死了。

  王柱忠心耿耿,而且武功高强,而且急切之间,鲁妃也找不到更好的人选了,这个时候,只怕落井下石的人多,雪中送炭的人根本找不到了。

  可是谁都没有想到的是,王柱的声名,却也连累了他逃出去。

  论起官职,王柱比起秦敏来差得远了。

  可秦敏价值一万贯,王柱价值八千贯,二千贯的差价而已。

  其中的原因,自然便是王柱曾带着二十人,将上四军一百余步卒打得满地找牙。

  这个壮举,与现在的西军总管萧定有的一比了。

  恨他的人多着呢!

  于是乎,王柱的出逃之路便显得举步维艰了起来。

  如果只是他一个人,一匹马,一把刀,还真是很难把他抓住。但现在他带了一个孩子,那就不一样了。

  面对着层层罗网,再加上一帮子想要逮着他的人,王柱当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他不得不向着南方先逃。

  因为所有追捕他的人,都认为不管从那个方面讲,王柱都会向北逃的。不管是逃回河北老家,还是真往陕西那边去投奔现在大宋最大的那个反贼。

  这才让罗纲在这里碰到了他。

  王柱不能与官府打交道,与罗纲两人上了马,在众目睽睽之下先向北奔行了一段路,然后再在一个岔路口拐向了南方,一口气跑了天黑这才歇了下来。

  可不能将官府的捕快、兵丁当傻子,他们要是看到了现场,看到了那些马匪尸体上的伤口,指不定便能把事实推算个八九不离十。当时看到王柱动手的人可不少,只消把肖像一绘出来,王柱就麻烦大了。

  两个大人都有着丰富的野外生活的经验,罗纲虽然是大家子,但这两年,却是早就磨练过来了,王柱更不消说,两人围着一堆篝火开始烤着罗纲当初在路上买来的几张大饼,一个铜壶灌了水也偎在火边。

  跟着萧诚横跨上千里,从河北到陕西,又开拓过横山的罗纲早就养成了与萧诚一样的习惯,绝对不会喝生水的。

  小殿下赵安却是累了,一歇下来,趴在王柱的怀里便睡了过去。

  昔日的金枝玉叶,如今却是脏得没鼻子没眼儿,衣服也破了好几个洞,看着要多凄凉有多凄凉。

  看着那张在睡梦中皱着小脸,不时还伸出舌头舔一下嘴唇的小孩,罗纲不由得有些心酸。

  拔毛的凤凰不如鸡啊!

  “这孩子,要是留在汴京,其实也不会把他怎么样?荆王就剩这一根独苗了,不论从那方面,宗正寺都会把把这孩子养大的。”罗纲摇头道。

  “如果仅仅是想让孩子长大的话,王妃也不会把孩子交给我,让我去找萧总管了!”王柱摇头道:“更不会把剩下的孩子都一把火给烧死了。”

  想起那日离开王府之后看到那冲天大火,王柱不由打了一个寒噤,“王爷是个刚烈的性子,王妃也是如此,如果窝囊的活着,那还不如死了呢!”

  罗纲点了点头,或者王妃那个时候就是这样想的。

  “你说萧总管那里是怎么一回事?”王柱看着罗纲,问道。这些日子,他一边要躲避追踪,一边还要带着一个小家伙,对于外面的情况,委实是不太清楚。

  罗纲叹了一口气,说起这事,他就不由得想起那个如同仙子一般的女子的映象,给他映象最深刻的该是有一次他去萧家,那女子一手持书,一手背负在身后,身着白色衣裙绕湖缓缓而行,边走边看书的模样。

  可现在,都没有了。

  “萧总管的父亲、母亲,还有妹妹,都算是死在朝廷手里吧!”罗纲道:“所以萧总管反了。陕西路上,已经爆发了几场大战了。陕西路那边的高级将领,都死了好几个。李澹,李度,全都死在萧总管手中,现在朝廷正在大举调集兵马进驻陕西路呢!”

  王柱呆若木鸡:“反了?萧总管造反了?”

  罗纲点了点头。

  “所以我说,你不能去陕西路。”

  “难怪到处征集粮草,发起徭役!”王柱这才算彻底明了过来:“原来是要出讨伐萧总管呀。罗兄,那为什么去不得陕西呢?要是我把小殿下送过去,萧总管不是正好举起小殿下的旗子吗?”

  罗纲摇了摇头:“不行的。说起来啊,萧总管的仇人,便是皇家啊!而重要的是,萧总管麾下,宋人少夷人多,那些夷人部族,可不见得希望看到荆王殿下的骨血出现在兴庆府。因为要是有了这么一个人压在萧总管的头上,萧总管可是没有路往上走了。”

  “往上走?”王柱有些想不明白。

  “对于一名武将来说,萧总管的官儿已经差不多做到顶了!”罗纲解释道:“升无可升。而萧总管不能升,那麾下的那些人,又怎么升呢?或者说他们的上升空间也很有限了。可是如果萧总管自己做了王,做了皇帝呢?那他手下的那些人,是不是一个个都可以出将入相、光宗耀祖啊?”

  王柱张大了嘴巴,一脸不敢置信的模样:“萧总管想做皇帝?他,他打得赢朝廷吗?”

  罗纲笑了笑:“以后打不打得过不知道,但眼下,萧总管可是把朝廷打得屁滚尿流。王柱,你知道萧总管治下的疆域有多大吗?你知道萧总管有多少兵马吗?真要说起来,也不怪他有这个野心啊!”

  “所以说,这孩子去不得!”王柱低声道:“萧总管会杀了他。”

  “只怕你们根本就见不到萧总管,就会被他手下的人做掉!”罗纲叹道:“萧总管麾下,不但狠人多,深谋远虑的人也多,他们岂会让你有机会见到萧总管?”

  王柱沉默半晌,才垂头丧气地道:“萧总管那里去不得了,罗兄你说的那萧二郎难不成就能去投奔得吗?他们可是亲兄弟!”

  “不一样的!”罗纲摇头道:“虽然我不知道萧二郎现在具体在做什么,只知道现在黔州气象大不相同了。萧家大郎有独霸一方的基本条件,因为一道横山让朝廷视为畏途,无数像党项一样的生番对朝廷压根儿就没有半点敬畏之心。但黔州那边不是这样的。”

  沉吟了一下,罗纲决定多说一点儿。有些事情,外头的人不知道,但身为东府相公的罗颂,却是一清二楚的。但看破不说破,不管是罗颂还是首辅夏诫,只要黔州那边不出现新的乱子,他们便都会装聋作哑。

  所以也就任得李防的说辞成为官方的正式声音。

  萧诚失踪了。

  真要较起真儿来,黔州再反,那朝廷不但头顶生疮,脚底板也要流脓了。

  “黔州那边,大概率是萧二郎在作主,但萧二郎没有造反的土壤,支持他的人,都是熟番,最重要的两个盟友是思州田和播州扬,二郎不造反,他们自然愿意跟着干,但二郎想要造反,他们便绝对不会跟随。还有那么多的大商人,他们跟随二郎是因为二郎能给他们带来更多的财富,让他们赚取更多的钱,可是二郎一旦要造反的话,他们只怕立马便会跟二郎划清界限,如此一来,二郎可就又要失去最基本的经济支撑。”罗纲耐心地对王柱解释道。

  王柱虽然没读过什么书,但必竟见识并不少,听到罗纲这一番解释之后,倒是想明白了这里头的一些窍门。

  “也就是说,萧大郎或者会视这娃娃为蛇蝎,但萧二郎却为非常欢迎这孩子去他那里。”王柱若有所思地道:“这样他就有了名头,光明正大地做某些事情,这孩子是再好不过的一面旗帜了,便是思州田,播州杨也不会与他翻脸。”

  罗纲笑了笑,道:“那也要看时局而言。如果说时局平稳,没有什么事情发生,汴梁稳定,皇位传承有序,那萧二郎也翻不起来什么大浪,他再有才气,也不可能与大势对抗。只不过这孩子作为一名随时都用得上的棋子,在萧二郎那里不但没有性命之忧,反倒会受到最好的对待,萧二郎一定会他把培养成为一个能与其他皇族成员竞争那张位子的的人。”

  王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如此一来,你便也不负鲁妃对你的信重和托附了。”罗纲接着道。

  “好,我随你去投那萧家二郎!”王柱道:“这孩子,也别说什么荣华富贵帝王宝座了,只要他能活下来平平安安的长大,也是一件极不错的事情。”

  “太好了!”罗纲笑道:“萧二郎一向求贤若渴,你这样的身手,到了他那里,也一定会得到重用的。水开了,饼和肉干也炕得软乎了,把小家伙叫醒吃饭吧!”

  邦州,黔州商业联合会的总部之中,在朝廷的邸报当中已经被列为畏罪潜逃而失踪的萧诚萧崇文正坐在高高的平台之上,看着大宅之外那些土地之上正在劳作的一个个的身影。

  这个时节,绝大部分的劳动力,都投入到了春耕当中。

  适宜耕种的土地与北方那一展平原那是无法相比,想要养活更多的人口,想要在粮食之上对外面的依靠更少一点,就必须要更加的精耕细作,把所有能适用的土地全都用起来。

  种子、肥料、人力投入、水利投入等那是一样也不能少。

  与此同时,从外面的粮食输入,也从不没有停止过。

  用萧诚的话来说,黔州的粮食,必须要做到地里一粒粮食也不产出,也要能支应至少一年的储备。

  现在黔州的粮食产出根本就不可能达到这样的要求,那就只能大量的进口。黔州商业联合会下的粮食商人,全年基本上也就在忙着这个事。

  将黔州的特产比如漆、麻等运出去,再将粮食运进来。

  原本站在萧诚这个位置,看到的会是一队队的士卒进行着操演,但现在除了几队士兵在巡逻之外,却是什么也看不见了。

  所有的士兵,也全都打发出去,帮着春耕去了。

  萧诚也在这里屯田,不过不与民争好土地,萧诚率领麾下挥舞着锄头廉刀,硬生生地在山坡之上开垦出了一片又一片的梯田。

  当然,他是只动嘴,只动笔,只设计方案,动手的事情,他是不会去做的。

  随着巨大的水车把水源源不断地提升上去,这些梯田便变成了一亩亩的水田,各种粪肥,沤肥拼命地堆上去,随着去年这些田地获得了丰收,今年这样的梯田,已在黔州被大力推广,不管怎么说,能弄出来一些上好的水浇田,对很多人来说,那是一件绝大的好事。当然,敢干这样的事情的人,家里也绝对穷不了,因为想做这件事情,前期的投入还是非常大的,一个搞不好,很容易血本无归的。而且,那些适宜做梯田的山坡,也不是谁都能弄的。绝大部分这样的地方,早就被官府弄到了怀里。随着萧崇文弄出了梯田并且获得了丰收之后,这些以前没人要的坡地便成了香饽饽,而萧二郎也随即将这些土地放出了一部分,出租给了那些想干这些事的人。租金不便宜,但一租便是二十年,算算帐,倒也是大有赚头的。而像大型水车,水道这样的一般人掌握不了的技术,官府也会负责帮你搞定,你只需要出钱便好了。

  当萧二郎利用这件事情又大赚了一笔之后,很多人在后知后觉,只怕在萧二郎宣布那些坡地归官府所有的时候,就已经算计到了今天的事情。

  “崇文,你厉害啊,用不了几年,黔州这边儿便要多出几十万亩上好的水浇地了!”站在萧诚身边的田畴,端着茶杯,微笑着抿了一口。

  第三百四十二章:不需再看人眼色

  身上穿着孝服,腰里系着一根麻绳的萧诚,手里端着一个白瓷杯子,轻轻地吹着杯子上的浮沫,抿了一口,冲着田畴举起了杯子,笑道:“瞧,我们黔州自家烧制出来的,还不错吧?”

  “高安的啊?”田畴笑了笑,瞅了一眼旁边案几之上的杯子,拿起来端详了一会儿道:“的确是不错,不过……”

  萧诚呵呵一笑,摆了摆手:“田兄,不要用你的眼光来看这东西,这东西,本来就不是给你这样的人用的,当然,以后他们也会弄出很高级的东西来,但现在嘛,我们主要就是走量。先将名气打出来再说。”

  田畴点头道:“你这个方法不错,每一地根据自己不同的地域特点和优势大力发展其中一样,然后相互之间互相依存,谁离了谁也肯定活得不畅快,以此来加强整个区域的团结?”

  萧诚哈哈大笑道:“地域这东西,有好处,也有坏处,在产业之上,我们当然要根据本地的特点来发展,但是人嘛,就不能这样了,本地人排挤外地人,这是万万不行的。所以,我让他们彼此之间交叉投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如此以来,大家便只能互相捧场,不能彼此拆台了!”田畴笑道:“而且能将有限的资源集中起来办大事,一地一地的盘活本地的经济,发展本地的产业,崇文,佩服啊!”

  “谁让咱们黔州穷呢?”萧诚淡淡地道:“以前四十几家羁縻州,各自为政,互相打杀,商业几乎被扼杀,绝大部分人穷得没有第二条裤子穿,也就只能用这样的办法,才能尽快地摆脱困境。这两年,也只能算是勉强有了起色,田兄,黔州相当一部分人还属于精穷精穷的呢!”

  “不过有了崇文你,想来这里旧貌还新颜也用不了多久了!”田畴感慨地道:“崇文如此年轻,可治理地方竟然如此的有经验,关键是有办法,我从你这里学到良多啊。”

  萧诚哈哈一笑:“什么办法?要是没有刀枪兵甲,这些事情怎么推得动,怎么行得通?首先得有锋利的刀子,一路之上杀得人头滚滚的,杀得所有人都怕了,这才有了今日的这一切。田兄,暗处,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要我的脑袋呢!”

  田畴耸了耸肩:“不遭人妒是庸材,在思州,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想我死呢!可是我照样活得好好的,倒是那些想要我死的人,死了不少,他们只能躲在黑暗之中用仇恨的眼睛看着我,却永远也不敢站到我的对面来。”

  萧诚脸色黯淡下来,“说起来,现在我倒真是躲在暗处见不得人了。”

  田畴一滞:“崇文,我说得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萧诚一笑道:“有感而发。田兄,你这一次专门来我这里,是想要问我一些什么吗?坐下说吧!你过来一趟可不容易,盯着这里的人可不少。”

  两人坐了下来,田畴沉默着想要组织一下语言,但沉吟片刻之后,终于还是决定开门见山,眼前这人,根本就不是需要一个绕圈子的人。

  “想必崇文你也接到消息了,你大哥在神堂堡一胜斩杀李澹,盐城之下二胜斩杀李度,朝廷连接两次铩羽而归,接下来萧长卿又在黑山之下打得耶律环猾狈而归,损失惨重,经验三战,可以说,你大哥已经在西北牢牢地站稳了脚跟,接下来,他会怎么办?”

  “这个,我还真不知道!”萧诚摇头道:“说句老实话,我也很意外,我大哥在军事之上的才华,远非我所能比的,易地而处,我根本就做不到这些。”

  “他会自立为帝吗?”田畴低声道。

  “想来不会!”萧诚摇头道:“虽然他麾下的那些夷族部落很想他这样做,但以我对大哥的了解,他肯定不会这么做。最多……”

  “最多怎样?”

  “最多自立为王!”萧诚道。

  田畴嘿然一声,这还不是差不多,当然,对于朝廷来说,区别还是很大的。

  “崇文,也不瞒你说,现在我们都很担心,不仅仅是我,包括商业联合会里的很多人啊,他们都在担心长卿自立为帝,那就比较麻烦了。”田畴道:“真到了这一步,不管是李防还是江南诸路,只怕都不会像现在这样睁只眼闭只眼了。”

  萧诚冷冷一笑:“田兄回去不妨告诉所有人,想要退出的,我萧崇文绝不会留他,但出去容易,想要再回来,可就没有那么便当了。当然,有一件事,也不得不说,这个时候退出,我可没有钱还给他,田兄你也看到了,所有的钱,现在都已经砸出去了,想回本,至少得等上好几年。”

  “崇文别激动嘛!”田畴笑道:“大家只是担心,但对于崇文你,还是很相信的,我这一次来,也就是想听听你对于时局的判断,接下来我们要准备做些什么?如果出现了最坏的情况该怎么应付?田某人可没有半点退出的意思。”

  萧诚盯着田畴道:“田兄,你是不是认为我已经与大哥取得了联系?”

  田畴没有说话,不过脸上的表情,却是肯定了萧诚的话。

  “人是早派出去了,但一直没有回来!”萧诚摇了摇头:“现在那边乱得很,估计一时半会儿想要取得联系还有些难处。不过对于未来,我倒是可以说上一说。”

  田畴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首先,我大哥虽然连着三胜站稳了脚跟,但不管是对辽而言还是对宋而言,他都只能是偏安一隅,就算他发展顺风顺水,没有十到二十年的积累,也休想与大宋或者大辽正面对抗,只能被动防守。”停顿了片刻,萧诚看着田畴道:“可是朝廷里不是没有厉害人物,难道会看不出这一点吗?他们怎么会给大哥这么长的时间安心发展?所以,隔上一两年,便打上一打,才是正常的。”

  “消耗!”田畴道。

  “正是!”萧诚点头道:“隔上那么几年,大宋肯定便会去讨伐兴庆府,出动个一二十万大军,一场战争打上个一到两年,对于大哥来说,不过是芥癣之疾,但对于我大哥而言,就是伤筋动骨,这样的战事,他不能输,一输就完蛋,可即便是赢了,这样的战事消耗不管是人力还是物力,他都是受不了的。换句话说,他永远也无法安下心来发展经济民生,只能在这样的疲于奔命之中向前。”

  “辽人呢?辽人一心想要伐宋,这可是一个现成的帮手!”田畴道:“在你说的这种情况之下,你大哥会不会彻底倒向辽人?”

  “不会!”萧诚道:“相对于宋人,只怕我大哥会更防着辽人,因为宋人这边还有一个横山,辽人那边却是没啥遮挡啊。如果辽人有一口气吞掉我大哥的机会,他们绝不会放弃,当然,没有这样的机会,他们便会让我大哥吊着大宋来耗大宋的元气。左右对他们而言,是有益无害的事情。”

  “三足鼎立了?”

  “何来三足鼎立?兴庆府只能是在夹缝里求生存!”萧诚叹道,“不管是宋人还是辽人,都不会放任兴庆府成长起来的。”

  “你有法子吗?”

  “没法子!”萧诚道:“这是大势,不是个人能改变的。”

  “你这么说我心里就有数了!”田畴道:“实际上说下来,朝廷对你大哥也是没有办法的。而且大宋的主要敌人还是辽人。”

  “当然,耶律俊是一个厉害对手啊!”萧诚摇头道:“河北路上的边军不存在了,现在马兴虽然过去了,但想要重振荆王在时的抗辽能力,只怕难上加难了。马兴手段虽然强硬,但他可没有荆王的亲王身份,在河北那地方,能压得下所有人吗?耶律俊一旦真成了辽国皇帝,辽国肯定会大兴的,此消彼涨之下,辽人必然要南征的。汴梁一个应对不当,便是大祸。”

  田畴耸然动容:“你觉得辽国会长驱直入?”

  “说不准呢!河北有经验的兵马已经在这一次被扫荡一空了,这不是短时间内能弥补的!”萧诚道:“耶律俊如果有本事压下辽国国内的权力争斗,能够把南北两院之间的分歧缝合,使得辽国不再内耗而在对外一致的话,汴梁的麻烦可就大了。河北要是守不住,汴梁可就像一个被剥了衣服的大姑娘站在强奸犯的面前了。”

  细细地想了想,田畴还是觉得这种可能性太低了,不由得摇摇头:“崇文,那接下来我们要做什么?”

  “一到两年内,韬光养晦,强壮实力!”萧诚指着对面山上从上至下那一层层的梯田,此刻太阳照下来,水面反射着阳光,整座山似乎都在闪闪发亮。“按照我们原来的计划,层层推进。二年之后,我们差不多就有实力可以向大理进军了。”

  “大理可也是一个大国呢!”田畴道。

  “号称是一个强国!”萧诚哼了一声:“大理段氏与高氏相争,国内不靖,两年之后,在我的面前,他也就像是一个脱光了衣服……”

  “得得得!”田畴大笑起来:“崇文,你可是一榜进士,说话不要这么粗鲁,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两年之后,黔州商业联合会进军大理,将他一举拿下。不过到时候朝廷会允许吗?”

  “允不允许重要吗?”萧诚冷冷地道:“他要是不想要,我们就找个段氏或者高氏的子弟坐在那个位子上不就行了。”

  “也是!”田畴点头道。“在你这里吃到了定心丸,接下来怎么做,我心里也就有数了。我那兄弟,还得麻烦你多多照顾啊!”

  “田易现在可长进了,已经成了我最重要的帮手之一,执掌刑狱,声名远播!”萧诚道。“说不定他有朝一日,能比你走得更远,站得更高呢!”

  “但愿如此吧!”田畴站起来抱拳,“多谢崇文你的茶,知道你现在不能喝酒,等你出了孝期,我们再痛饮!”

  站在平台之上,目送着田畴的马队渐渐远去,终是转过了山脚再也不见了踪影,萧诚这才收回了目光,重新坐了下来,端起了茶杯,慢慢地喝着已经冰冷的茶。

  有很多人想要退出?

  没问题啊!

  现在的自己可不是几年前的自己了,什么叫翅膀硬了,现在的自己就是。离了张屠户,我萧某人还吃带毛的猪吗?

  至于你们信不信任我,对现在的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实力,能让所有的人闭嘴,萧诚已经完全没有必要想法子来证明自己了。

  鲁泽已经被自己收拾得服服帖帖,现在成了正儿八经的权知黔州,名义上的黔州知州。

  李信完全掌握了天南军,杨万富控制了天武军,韩锬控制了最强悍的蕃军。

  蕃军的名义,萧诚在横山用过了一次,既然非常的好用,他当然随手取来就又用了。反正黔州下辖的本来就是几十个羁縻州,蕃军的名义用起来名正言顺。

  五千天武军,三千天南军,五千蕃军,再加上萧诚的私人卫队,全副武装的一万五千人在东南这块地盘上,足够萧诚横着走了。

  二年的时间,萧诚准备让这一万五千人变成真正能比美大哥广锐军那样的精锐,另外再练出一支同样数量的后备队伍来,只要运筹得当,拿下大理这个腐朽透顶的王朝,应当问题不大。

  夔州路节度使李防还是挺知趣儿的,既然知趣,自然也不能亏待了他。可惜自己派了人去暗示好几次让他的儿子到黔州来当个官儿,他总是不愿意,大概认为这有可能是自己的陷阱吧,殊不知自己是真想回报他的。

  等到拿下了大理,到时候整个黔州的官员,都要一飞冲天,他儿子不来,那是自己放弃了机会,也罢,那就在经济上满足他吧,那老儿马上就要致仕了,对于银钱这玩意儿并不抗拒。不过他的侄子李格李勉之倒也是一个物,可以好好地扶持一下,就看此人来不来事儿了!

  第三百四十三章:挖墙角

  李氏家族在夔州路可谓是树大根深,势力盘根错节。李防从一揖尔小官一路做到了转运使,几十年里就没有离开过夔州路。这样的家族,萧诚从来就没有生过心思想把人家弄倒之类的事情,不是说现在的萧诚做不到,要是惹得急了,心一横,眼睛一闭,不管三七二十一,干了再说,也能做到个八九不离十。

  但这绝对的是损人不利己,属于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亏本买卖。更何况现在李防所表现出来的态度,也是萧诚所欢迎的。

  不需要你迎合我,只需要你装聋作哑便好了。

  李防的小算盘打得精得很,再过上几年,他便致仕了,他致仕之后,夔州路上再有惊涛骇浪,关他何事呢?

  在他任上没有出问题,换了人就出了问题,这妥妥儿的不是他的问题而是后继者能力不足而导致的啊!

  他完全还可以在自己的园子里便饮着小酒边说几句风凉话,要是谁惹他不高兴了,他还可以上书官家去狠狠地参这些能力不济的家伙一本。

  不过萧诚肯定不会让他的生活过得这样的如意。

  这样的家族自然是要充分的利用起来的。就像播州扬氏,田州田氏,现在在萧诚的麾下成为最好用的一批人手一样,李氏,萧诚自然也不能放过。

  还别说,这些大家族的人手,用起来还真是比较顺手的。

  一来这些人都受过良好的教育,二来这些人见多识广,各自有着各自的人脉,而这些优势,很显然是那些寒门子弟无法比拟的。

  都说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眼下的萧诚,那里有时间有资源来从头培养新人呢?寒门子弟之中自然有很多天资过人的家伙,但这些家伙除非是在做事的过程之中自动地冒出头来,那萧诚当然不介意顺手提携一把,但让他花大力气去挖掘这样的所谓的人才,萧诚可就没有这个力气和精力了。

  至于用这些世家子弟会不会有所谓的忠诚问题,萧诚是一点儿也用不着担心。

  其一,现在的他想要做的事情,像与杨家、田家的利益毫不冲突,甚至在某些事情之上高度重合。扬氏、田氏被困于一州之地数百年了,他们不想走出来扩大影响力?当然想。只不过以前的朝廷官员对他们是严防死守,稍有不对就会打上门去兴师问罪,好不容易来了一个萧诚,不但不打压,还鼓励他们往外走,这样的好盟友那里找?

  其二,世家子弟自有一套他们自己的培养体系和理念。换一句话说,就是世家绝不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多处投资,到处下注。而这些被抛撒出去的人,对于他们所效忠的人基本上绝对的一心一意。即便是要对本家族下手的时候,也不见得就心慈手软了。这是竞争,同时也是这些大家族的生存之道。弱肉强食,强者生存。

  当然了,这些被撒出去的棋子,在家族之内,都算不得是最厉害的,他们能得到的支持与资源,也是极其有限的,与主枝完全无法相比。一般情况之下,这些棋子是无法与主枝较量的,最终变成了闲子或者弃子。但也不是没有例外,主枝被这些棋子给反杀的。

  但到了这样的一个地步之后,世家的主枝虽然被灭了,但也只不过是这枚棋子成为新的主枝罢了。正庶替换,世家本身却是不灭的。

  这样的事情,在历史之上,也是屡见不鲜。

  就像现在杨氏的杨泉,田氏的田易,投了萧诚之后,一门心思地便为了萧诚的利益着想,该挖坑坑家族的时候,他们也是毫不手软。

  对于他们来说,要是能战胜主枝,那是一种巨大的荣誉。

  当然,萧诚现在使用他们,还是有所保留。比方说军权,他们就无法染指。不管是杨万富还是李信或者韩锬,都是萧诚的心腹。

  管刀把子的权力,萧诚不会心大到交给别人。

  李家的突破口,自然就在李格李勉之的身上。

  在萧诚的书房之中,便有一大叠关于李格的调查文书。

  种种迹象表明,这位李勉之不但能力出众,同样也是不甘心于现在的这种局面的。

  李氏是典型的那种书香门第传家,主庶的区别清晰得很。打小弄始,庶出的培养,要么是老家当个地主老财看护祖坟家庙,要么便是培养做生意的经验为家族赚取银钱。

  当然,不管是土地还是做生意赚来的银钱,拿大头的总是主枝。

  而主枝唯一的要务就是读书,做官,像这些买地啊,做生意啊这些充满充臭味的东西,他们是绝对不沾的。

  一代复一代,李勉之的爹是这样,到了他这一代还是这样,他的儿子,如果不出意外,自然也是这样,永远为主枝服务。

  在外头看似光鲜,在家族内,实则比奴仆也好不了多少。

  李格李勉之是那种极有天资之人,如果从小让他去读书考进士做官,只怕比他现在的几个主枝堂兄都要厉害得多。

  但很可惜,他没有这个机会。

  他想要改变,他不想自己那个现在看起来就跟自己小时候一模一样的明明是块读书种子却不得不去学做生意的儿子又踏上自己的老路。

  用田易的话来说,就是这家伙脑后生有反骨,完全可以利用一把。

  把他拉过来。

  李家只怕就要塌上一半。

  而且这还是李家自己的家务事,没有谁能指责萧诚什么。

  便是李防,也只能哑巴吃黄莲,心里苦,嘴上还不能说,甚至还得在外面笑眯眯地说上一些场面话,为李家又出了一个顶梁柱而开心高兴。

  要不然,一顶打压庶枝的帽子就要落在他头上了。

  这样的事情,虽然几乎每个世家都在做,但却是万万说不得的。

  读书人家,可是最要脸的了。

  先把李格弄过来做来身边做个幕僚参赞,想来李防必然是不会反对的,等到两年之后,拿下了大理这块地方,便能让这小子一步登天,一次性便让李格这家伙超越主枝那几个还在六七品实任上打转熬资历的家伙,到时候李防想要后悔却也来不及了。

  这样一来,可就有好戏看了。天无二日,家无二主,李防活着李家自然还不会有问题,但李防死了呢?他年纪可不小了,身体也算不得多好。

  假如李防想要活着的时候打压李格,确保嫡系的位置,那可就有好戏看了,李格想要自保,非得死心塌地的跟上自己不可。

  到时候,自然而然地就把李氏拆得七零八落。

  其实这样的事情,将来未尝不能落在播州杨、思州田身上,只不过他们的势力、实力更加大而已。

  杨泉、田易现在说对两家的家主之位一点意思也没有,可是当真送到他们面前,他们也能无动于衷吗?

  假如这两个家族割据一方的现实到了某个时候,妨碍了这两人向前更进一步,执掌更大的权力的时候,他们也会忍住不对家族下手?

  这还真不好说。

  且等到那一天再看吧!

  在萧城看来,这恐怕需要的时间会更长。

  泉州杨氏,思州田氏,现在还是自己不可规换的盟友呢!

  哪怕他们时不时地就要来试探自己一番,但只要这种试探还在自己的容忍范围之内,那就无所谓。不触及底线,就用不着与他们较真儿。

  李格自然不知道自己正在被萧诚打着主意,而且这个用意已经被送到了李防的面前。萧诚想要用一个人,这个人是李防的亲侄子,李防会给吗?

  答案是肯定的。

  从李防向朝廷申报萧二郎畏罪潜逃,不知所踪,从李防抹下黔州知州马亮死得不明不白的事实,从李防保荐鲁泽成为权知黔州,在某种程度之上,他已经与萧诚被绑到一起了。

  为了能让东南平静的局面保持到自己致仕,为了更多的银钱让自己的晚年生活更加的滋润,李防在左思右想之后做出了决定。

  那一个李格算得了什么呢?

  更何况,这家伙现在已经有些翅膀硬了想要自己作主的意思了。

  居然不听家族的安排,把他的儿子送去了外头的书院读书,当真以为替家族赚了一些钱便可以为所欲为吗?没有主枝给你挡风遮雨,为你打通关节,你这生意怎么做得起来?就像是往黔州那边贩粮、贩盐,为什么别人就不行,你李格就行呢?

  还不是看在我李防的面子上。

  “眼下正是春荒之际,黔州粮价正高。”李格将一叠文卷递给了李防道:“去年秋季我们屯下的粮食,在冬末出了一批,这一次我准备再出一半,这样一来便能腾出一半的仓库欲备着今年秋天了。”

  李防随意翻了翻帐册,这东西不看也罢,自己这个侄儿不致于糊涂到在这上面做手脚。“我请教了好几个有经验的老农,都说今年丰调雨顺,必然是个大丰收,为什么不把粮食全出去了赚上一笔,也能有更多的钱收今年的新粮呢,留一半陈粮干什么?你可知道萧二郎在黔州推广梯田,据我所了解到的情况,收成很不错,到了明年,黔州就多出了几十万亩水男,只怕就不那么缺粮了,到时候价格就起不来了。”

  李格微微躬身,道:“叔父,我们也不见得非要往黔州贩粮,其它地方其实也去得的。明年的确是会丰收,但粮价只怕会更加上涨也说不定,西北那边闹腾得厉害呢!今年粮价没有上涨,说穿了还是萧禹这位三司使在位时的功劳,各大仓库里都满满当当,漕运等运转有序,说白了,还是吃得老本。等到了明年,老本儿没了,西北用兵,说不定河北路也要用兵,粮食肯定就会紧张起来。到时候,粮食必然还要大涨。实际上,要不是商业联合会逼着今年必须要按要求出粮,我连这一半儿的粮食都不想拿出去呢!”

  李防眯起了眼睛,摇头道:“别惹萧诚这头饿狼,惹急了他,是真咬人的。你做得不错,出一半就出一半吧!不过这肯定满足不了他的胃口,到时候你去了他处,问起来怎么说呢?”

  李格笑道:“这还不简单嘛?西北用兵,朝廷大规模调集粮食,伯父您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总得先满足朝廷那边吧?西北之事是他大哥闹腾起来的,想来也不会追究什么了。今年黔州那边都在打罗殿鬼国的时候大赚了一笔,粮价涨一些,也不会出什么大乱子。”

  李防哈哈笑了起来:“就你鬼点子多,就这么办吧!”

  “是,那侄儿便去了,等从黔州回来,侄儿还准备去荆湖那边一趟,看看能不能多收一些去年的陈粮。”李格道。

  正自说着,陈群陈子功却是急步走了进来,连门都忘了敲,显然是有什么急事,看到这位伯父最器重的幕僚,李格当即便站了起来。

  “勉之也在啊!”陈群冲着李格点了点头,转头看向李防,道:“学士,刚刚下头禀报了一件事。”

  “侄儿这便告辞!”看陈群的神色,李格当即会意的准备离开。

  “勉之莫忙!”出乎意料之外,陈群却是拦住了李格,“不妨一齐出出主意,这一次我也有些拿不定该怎么做了。”

  “什么事?”李防愕然,能让陈群有些失了方寸的事情还真不多。

  “前段时日,您不是收到了罗颂罗相公的一封私信吗?”陈群道:“不成想,那罗公子竟然真到了奉节了。”

  李防不由一笑,“这还不简单,逮住他,好言相劝,再把他送回汴梁去不就得了。”

  现在的李防正在为致仕作准备,想要一个好的封号,罗颂这样的当权派,自然要好好地巴结不能得罪了。

  “可是学士,在罗公子的身边,还有另一个人也被人认出来了,是朝廷的通缉犯王柱,还有一个六七岁大的孩子,也不知他们从那里弄来的,三个人一道。真要冲突了起来,那王柱身手高明不说,就算我们抓住了,但惊动了旁人,到时候怎么解释罗公子跟一个钦犯混在一起呢?这样做的话,只怕不但帮不了罗相公,还会惹罗相公不高兴吧?”陈群有些为难地道。

  第三百四十四章:如避蛇蝎

  李防顿时也犯起难了。

  现在的他自然是想交好于罗颂的,接下来自己的致仕、封赏可都还要此人的支持呢!像罗颂这样地位的人,想要他帮你成事或者很难,但他想要坏你的事,那可真是轻而易举,不费吹灰之办就能办到。

  本来是想帮罗颂找到离家出走的儿子,但好心帮出仇来,可就尴尬了。

  罗纲这样一个贵介公子,怎么跟王柱这样的亡命徒纠缠到了一起呢?

  李格目光闪动,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过了一会儿看着两人还在纠结,不由道:“这有什么难的?”

  “这不难吗?”陈群跌足道:“抓人不难,那王柱再凶悍也抵不住我们几十几百人围上去,关键是如何撕掳开罗公子在这件事里头的关系,看他们的模样,熟得很,只怕是一路从汴梁那边过来的。说不准这王柱能走到这里,便是罗公子帮的忙,要不然他一个钦犯,能穿越重重关卡?”

  “悄无声息的弄死他就好了。”李格不以为然。

  “怎么弄?”两人都瞪大眼睛看着他。

  “一副蒙汗药麻翻了他们,怎么弄还不就是随着您处置了!”李格轻描淡写地道。

  “这么简单,怎么可能有?”屋内两人都只觉得匪夷所思。

  李格笑道:“伯父,那罗纲贵介公子出身,王柱也一直都呆在军中,对于江湖之中的一些勾当,只怕不太清楚。找两个精于此道的人物,在他们打尖吃饭的地方守株待兔,只要耐心好一点,不怕他们不上钩。”

  李防与陈群两人对视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恍然。

  他们习惯于从官面之上解决问题,不像李格,一直都在外头打滚做生意,离开了李防的地头,那可是什么人都得打交道,官面上的,商场之上的,各头江湖人物地头蛇,那个方面没有招呼好,都是可能出问题的。这样的经验,没有历练,是万万得不到的。

  “我马上去办!”陈群拔脚就走。

  “侄儿也去做事了!”李格亦向李防告辞,真要说起来,他可是比李防忙得多。已近古稀的李防接近于致仕,对于公事其实并不怎么上心了,大半公务到是由陈群在负责做,李防只负责敲章子了而已。

  李防已经向朝廷推荐了陈群为夔州路管勾机宜公事,因为夔州路一向不设安抚使司,而是大体以转运使为首,等陈群做上一两年管勾机宜,估计就能顺利过渡接任李防的转运使,如此一来,李防便能最大限度地保证自己在夔州路的利益了。

  看着两个人离开,李防坐回到大案之后,却是从厚厚一叠公文之下抽出一张纸来,看了一眼,叹了一口气。

  这是一封私信,走的也是秘密的途径来到了奉节转运使府。

  因为写这封信的人,现在是见不得光的。

  前黔州通判萧诚萧崇文。

  对于这个人,李防当真是又爱又恨的。

  自从这个人来了之后,一直打打闹闹的几十个羁縻州没有了声音,一个个的安份守己,要多本分有多本分,因为敢闹腾的,都已经被萧崇文砍了脑袋。

  东南安靖,这让李防的履历之上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而且,这个人当真很能搞钱啊!

  说起来,安靖地方和赚取钱财当真是相得益彰的,如今的黔州下属几十个羁縻州,已经成为了李氏一个最重要的生意来源,以前多年赚取的钱财,还不如现在一年赚得多呢!

  毕竟以前去那些羁縻州做生意不亏本就不错了,自然没人去做,而要去别的地方做生意,各种各样的打点,舒通,能将生意的利润吃去大半。

  这黔州下属的几十个羁縻州说起来都是他李防的地盘嘛!

  只不过李防很清楚,与其说这是他的地盘,不如说是萧崇文的自留地。

  萧崇文当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家伙啊,经营这几十个羁縻州,纵然现在他有着强大的武力,有资格吃独食了,但他却偏偏不吃,拉拢了这许多势力入伙,大家绑在一起经营,发财。

  这也是萧家事发,萧大郎造反,而他萧二郎还能逍遥的原因所在啊!

  说是失踪,但人却呆在邦州。

  所有的利益相关方都很清楚,一来,大家根本就没有这个实力去动他。二来,动了萧崇文,那绝大的利益也就从此与他们无缘了,三来,只怕萧崇文一怒,掀起东南叛乱,那就真要出大事了。

  所以,大家心照不宣。

  想来朝廷都堂的大佬们也都明白这个结果,所以对于萧二郎的存在,捏着鼻子也认了。

  不过与地方上的实权派们还想着大笔的利益不同,都堂的大佬们,想着的只要是东南别南就可以了。只要萧二郎不造反,一切都好说。

  现在这萧崇文来向他要一个人。

  李格李勉之。

  说起来这个侄儿现在已经让李防有些头痛了。

  自己几个儿子,就没有一个人能比得上李格有能力的,自己活着还能压制他,一旦自己不在了,只怕几个儿子非得被李格生吞活剥了不可。自己虽然有三个儿子,可要么是愚笨不堪的,要么是读书读得傻不啦叽的。好在自己眼见着儿子不成,便将孙儿带在身边调教,再过上几年,倒是也可以顶事了。

  问题是,自己一旦不在,年轻的孙儿,断然不可能是李格的对手啊。

  对于这个李家的钱袋子,还真不好下手处理。

  在李氏,李格可是深孚重望,这些年来,他拿钱开路,家族里念着他好的人可不少呢!已经对主枝构成了严重的威胁。现在好了,萧诚要人,自己便可理直气壮地将李格推出去,李格也深知萧崇文对于李氏生意的重要性,所以他也怨不得自己啊!

  李格这一跟着萧崇文,那就等于跟上了反贼,再也无法觊觎李氏的大权,想要以后能稳妥的保全家人,便只能继续抱着李氏的大腿了。

  而自己,则还可以趁着身体撑得住,才从家族之中找一个旁枝扶植起来负责生意。

  有自己这块招牌在,谁做生意能不赚钱呢!

  李格自然不知道他已经被自家族长给卖了,在码头上,他正盯着一袋袋的粮食和其它物资被装上船,这可是今年开年以来最大的一笔生意,万万出不得任何差错的。

  坐在望江楼上,叫了一壶茶,一边慢慢地品着,一边看着码头之上那一溜儿停着的数条大货船,这几年赚的钱,可比前些年多得太多了,那个叫萧崇文的人,的确是让人佩服的五体投地。

  天已经快黑了,李格又叫了几个菜,一壶酒,同时又让望江楼做了几大桌子好饭食送去码头上给那些伙计、力夫们,平时这些人是断然吃不起望江楼的饭菜的,一点小小的恩惠,花不了几个钱,却能让这些人对自己感恩戴德称赞一声好东家,这是惠而不费的事情。

  别小看这些人,真要使起坏来,那可是防不胜防。有时候让你一笔生意在不知不觉之中就黄了。

  只需用点小钱,便能笼络这些人,让他们尽心做事。

  有时候,这些看起来不起眼的小事,却正是能做成大事的基础呢!

  “东家,东家,转运使府来了人,让您赶快去呢!”长随咚咚地跑上楼来,道。

  “什么事?”李格有些奇怪,上午自己才离开,怎么晚间又让自己过去?

  “没说,只是看起来挺急的。”长随道。

  李格脑子一转,心中已是有所悟,只怕是上午出的那个主意,已经奏效了。只是既然人已经拿住了,按自己所说的办就得了,还让自己去干什么?

  但李防的吩咐,自己是断然不能违拗的。

  站起身来,吩咐长随将自己这桌饭食也送到码头上去,李格起身往转运使府走去。

  李防、陈群呆若木鸡,如丧考妣的坐在桌边,桌子上摆着几样东西。

  李格踏进房门,看到的便是这副场景。

  大为惊讶地他走了过去,只扫了一眼桌上的东西,顿时整个人便也石化了,如同李防他们一样,呆了。

  那就不是普通人该有的东西。

  李防瞥了他一眼,苦笑道:“这可怎么办?这一下子算是惹了大祸上身了。”

  “这些东西从哪里来的?”有些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李格轻声问道。

  “按你所说的,我们找了人去下药,果然他们没什么经验,被我们轻易就把人拿下了。”陈群摇头苦笑:“可是万万没有想到,我们从那个王柱身上搜到了这两样东西,从那个小孩身上拿到了这个东西。”

  陈群所说的这三样东西,都不寻常。

  一个是玉碟,这是皇室子弟的身份证,一出生就拥有的,在宗正府都是有备份能印证的。一个是一块玉牌,上面刻着一个安字,这块玉牌倒也不稀奇,但上面雕刻的花纹却也是皇室中人才能雕的,普通人敢雕这样的花纹,那就是僭越大罪,在掉脑袋的。还有第三样,那是一封信,没有封口,此刻已经被打开了摊在桌面之上,收信人是西路行军总管萧定,落款人是荆王王妃。

  “赵安,荆王赵哲之子?”李格波的一声吐出一口气,在寂静的室内,显得是如此的大声。

  没有人怪责他的失礼,因为看到这些东西的时候,他们差不多也是同样的失态。

  不是说荆王一家都已经死绝了吗?怎么这里又冒出来一个。

  “会不会是假的?”李格抱着万一的希望。

  “怎么可能是假的,这三样东西交相映证,那个小娃娃就是逆王之子!”李防道。

  李格腾地站了起来,脸色发青,道:“伯父,现在没有人知道这件事,不如……”

  “你怎么知道没有人知道这件事?”陈群摇头道:“万一有人知道呢?他们一路往我们这里而来,明显便是要去找萧崇文的,要是萧崇文知道他们来了,而他们却消失在我们这里,后果,是我们能承受的吗?”

  李防恼火地揪着自己的胡须,自己只是想要安稳地退休而已,怎么就这么难呢?

  “你这是什么馊主意?不说罗纲这位相公公子了,便是这小娃娃,也是我们能动的吗?就算他老子是逆王,十恶不赫,这个小娃娃也是正宗的皇室嫡系血脉,听说荆王一家没了之后,皇后便一病不起了,荆王与楚王虽然闹得水火不容,但两个可都是皇后亲生的。眼前这个,更是皇后的亲孙子。”

  “要不交出去?”李格弱弱地道。

  “如果交出去,这个娃娃便只能在宗正寺过上一辈子了。朝廷那边我们是交待了,但荆王边边的人呢?”李防瞪着眼睛道:“荆王是没了,但他有没有好友,有没有部下,不说别人,那萧崇文干吗?那萧长卿干吗?如此得罪人的事情,我们要是做了,以后还能有个安生,只怕李氏家族便要灭亡无日了。”

  陈群深吸了一口气:“学士,没有别的办法,我们只能把这三个人交给萧崇文。然后抹掉所有他们曾经来过夔州路的痕迹,来一个死不认帐。只要抓不到任何证据,我们便能谁也不得罪。”

  “抹掉所有的痕迹?”李格愕然看着陈群:“知道这三个人到了奉节的可不在少数。”

  陈群狞笑道:“都得死。”

  李防点了点头:“今晚,今天晚上,勉之,你带上这三个人,马上出发去彭水,用最快的速度把人交给萧崇文。子功,抹掉痕迹的事情,你来办,要快。这三个人,从来没有到过我们奉节,没有到过我们夔州路。”

  水声哗哗作响,商船在河道之中一路向下,坐在船舱中的李格到现在还没有回过神来。面前,躺着三个人,他们被用几个大箱子从转运使府送到了码头上了船,然后船只马上解缆出发,直到现在,这三位还没有醒过来呢!

  而此时在奉节,陈群应当已经大开杀戒了,那些参与了此事的人,只怕是一个也不得活。

  第三百四十五章:重逢

  一条蜿蜒曲折的道路沿着山脚延伸向远方,往上,便是郁郁葱葱的林子,往下,灌木遮掩之下能看到水沟怪石嶙峋,有清澈水流淙淙而下,那些水沟当中的石头,却是早就被水流磨得光滑如镜了。

  耳边传来了鸟儿悦耳的叫声,随着马队的前行,清脆的铃当之声不时惊起路边树林之中一群群的飞鸟振翅而起,立时便显得聒噪起来了。

  “猴子!”坐在王柱怀里的赵安兴奋得东张西望,突然举起手臂,指向上方。众人循声看去,却见一株大树长长伸出的枝丫之上,一只长臂猿猴单臂悬挂在那里,正瞪着大眼睛瞅着他们,眼见着众人看过来,这猴子却是悠悠然将自己荡了起来,在半空之中冲着众人龇牙咧嘴怪模怪样地一笑,然后落入林中,不复见踪影。

  “赵公子,这山里不仅有猴子,便是大虫豹子熊罴也是不少的,只不过自从这条路修好之后,这些猛兽便避得远了些。”马队之中,护卫头领鲁深笑着道。

  “真的吗?”赵安兴奋地道:“以前家里后院里就关了一只大虫,没有豹子,也没有熊瞎子呢,能看到吗?”

  听了这话,一众护卫都是目瞪口呆,看着赵安的神色都有些不一样起来。只有罗纲,王柱以及李格等人不以为意。

  以前的荆王府之中,关上一只老虎算什么?

  李格打量着赵安,自从到了黔州之后,这位才总算不用再遮遮掩掩了,将他洗刷干净了,换上了一身新衣服,整个人的气象也就完全不同了。

  黔州已经是萧诚的地盘,没有谁敢再为难这个小家伙了。

  现在的黔州知州鲁泽,天南军统制李信,压根就没有半句废话,直接派了一队兵士护送他们前往邦州萧诚的住处。

  至于这几位是谁,对他们而言很重要吗?

  一点儿也不重要。

  他们的眼中,只有萧诚。

  就算是鲁泽,现在也对萧诚是服服贴贴,那怕现在萧诚看起来就像是一只落了毛的凤凰,下了山的猛虎。

  想他鲁泽,辛苦一辈子,五十出头了才混了一个参军之职,这还是跟在马亮身后做牛做马换来的。而转换门庭之后,这才几年哦,自己便一路青云直上,先是当上了通判,在通判的位子上屁股还没有做热乎,便一跃而成为了权知黔州,现在已经是从五品了,再过上一两年,把那个权字去掉,妥妥的正五品官。

  在大宋朝,从吏入官是一个大坎,然后五品是一个大坎,再三品是一个大坎,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能成为五品朝官的鲁泽,就这么稀里糊涂的爬了上来。

  而这,还是在萧诚在明面上看起来了倒了台之后替自己运作来的,他要是不倒台,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光景呢?

  当然,说萧诚倒台不太贴合,现在这一亩三分地之上,还是他萧二郎说了算呢!

  鲁泽决定老老实实地跟在萧诚身后,他很清楚,对方能运作他上台,当然也能更轻易地将他拉下马。更何况,他还有一个经大的把柄握在萧二郎手里呢!

  前任黔州知州便是他鲁泽亲自下手处死的。

  他永远也忘不了马亮死前那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的那一双死鱼般的眼睛。

  这就是跟萧签判作对的下场。

  鲁泽可不想成为马亮第二。

  现在在黔州,萧二郎想要弄死一个人,当真是不要太容易哦。

  明的暗的,哪里不是萧二郎的人。

  李格心中也只是暗叹,不过几个月没有来黔州,似乎萧二郎对黔州的掌控便又强了一些。比方说那天南军,原本的统制王文正听说骑马摔伤了腿,如今在自家庄子里养伤,自己去看了看,再聊了聊,心中便也是了然。

  王文正要是不断腿,只怕就要断命,这是一个识相的人呢!

  也难怪伯父如今对黔州这边装聋作哑,或者只有萧二郎扯起大旗造反,他才会把目光瞧过来吧,要不然,还是不要自找麻烦的好。

  反正以前这片地界儿,对朝廷也是爱搭不理。

  现在他们不但不互相打了,给朝廷的赋税也按时交了过来,夔州路的税收比起去年可是上长了一大截,对于李防来说,这就够了。

  罗纲到底是如何与王柱赵安混到了一起李防不得而知,不过王柱在船上那迎头一刀,却是让李格记忆犹新。

  这位被麻翻之后搬到船上的大汉,醒来的时间远比自己预估得要早,然后那抽刀一击,当真是势若闪电,压根儿就没有给自己半分反应的时间,所幸自己早有防备,将那赵安抱在怀中,那一刀才凝在了自己的头皮之上。

  但也足以把李格的三魂七魄吓掉了一半。

  然后,便是长时间的解释与自证了。

  直到罗纲醒来,终于让这条大汉相信了自己是萧二郎的朋友,将赵安还给了对方,双方这才算是完全解除了敌意。

  不过从那以后,这位王柱就不再吃他提供的任何东西了。

  一路之上,都是自己准备食物,倒是罗纲大气得很,毫不在意这一切。

  “这条路,也是萧签判来后这几年组织大家一起修的。很早以前,这只是一条羊肠小道,商人行走,只能使用驼马、驴子、骡子或者肩挑背驼,现在,却是能容一辆马车前行了,这大大地降低了运输的成本。”李格笑着对罗纲道:“这两年来,一直都在修路呢,便是本地人,尝到了有一条好路的甜头,也愿意出力气的。”

  “要想富,先修路嘛!”罗纲大笑:“在西北的时候,萧二郎也是这么干的。现在不过是把那时的经验用到了这里而已。”

  一行人有说有笑地,转出了这个大湾,却又是走进了新的一个大湾当中,不过景色却与先前有了很大的区别了。

  再也看不到那郁郁葱葱的树木和林中偷窥的猿猴猛兽,而是一道道的梯田,从山脚直接向着山上延伸而去,不单是他们的对面,便连他们这一侧,也是如此。站在他们这个位置,看着对面,那一摞摞的水田映着阳光,便如同一面面镜子一般反射着耀眼的光芒。

  一个个庞大的水车正在缓缓转动,将水从沟底提到起,然后倒进上面的蓄水池中,这样一级一级地将水提上去,便是山顶,也不愁没有水可用。

  现在正是春耕时节,每道梯田里,却是都有不少人正在劳作,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挽着裤脚,手里拿着一把把的秧苗,正弯腰将一撮撮的青苗插到水田之中。

  好一副世外桃园的景象,罗纲勒马而立,看得不由出神了。

  不知是那一个山头之上突然响起了山歌之声,歌声悠扬,曲调宛转,便是没有丝竹伴奏,却也让人听得心旷神怡。

  一边山头之上歌声刚刚落下,另一边的山头之上却又是紧跟着响了起来。

  一边是清脆的女音,另一边却是浑厚的男声。

  “斗歌了!”一名熟悉本地风情的护卫笑着道:“好多年没有看到过听到过这样的事情了,也就是听老一辈儿说过好多年前有这样的事情,想不到今儿倒是让我们碰上了,几位公子,要不要歇一歇驻足听听?”

  “听听,听听!”罗纲连连点头。

  这样的景色,在汴梁之中可是怎么也看不到的。汴梁之中曲艺百家数不胜数,但雕琢迹象太浓,初看不错,但看得多了,便觉索然无味,而这儿,却是原汁原味的本色出演。

  “说起来不怕诸位贵人笑话,早前几年,这里可是穷得喝西北风,山贼横行,现在这些唱着歌的男男女女,几前年说不准就便是那股悍匪呢!”那名本地的护卫叹道:“也就是萧签判这几年慗饬地方,一边扫荡土匪,一边又弄出了很多发财的门道让大家安居乐业,才有了如今的光景呢!”

  “谁说不是呢!”护卫头领鲁深小鸡啄米一般地点着头:“我们黔州啊,说起来下辖了好几十个羁縻州,可那些独霸一方的家伙们,啥时候把我们黔州当块菜啊,弄得我们黔州地盘听起来硕大无比,可实际上那叫穷得叮当响,便是州府里的从吏衙役,也是过得凄惨无比。跟其它州路,那是完全没得比。但现在哈哈,州府里发出去的命令,那一个敢不听?哪一个敢不执行?过去那些自觉脑壳硬的,现在坟头上的草都比人高了。”

  “萧二郎走一地,便治一地,这份能耐,当真让人佩服得五体投地啊!”罗纲摇头道:“汴梁的那些人,生生地把萧家两位麒麟儿逼成了现在这般模样,也不知看到了这里的景象,悔是不悔?”

  休息了半个时辰,听饱了山上的对歌,一行人再度启程,此刻,距离他们的目的地,也不过就小半天路程了。

  萧诚站在大门前,凝目远视着道路的尽头,在他的身边,左边站着同样身穿孝服腰系麻绳的江映雪,右边站着的却是韩锬,十八岁的韩锬如今的个头窜得太快,比起萧诚那是高了足足一个头,九尺大汉用在他身上,当真是名下无虚。现在的韩锬即是整个黔州商业联合会控制下的蕃军的统制,又兼任着萧诚的侍卫统领,日常便率领着一千左右的军队,驻扎在联合会的总部里。

  昔日的汪家大院足够大,一千人布置下去,却也是不显山不露水。

  蹄声得得,一行人出现在萧诚的视野之中,旋即,一马脱离了队伍,加速向着这边冲了过来,离着萧诚还有几十步的时候,马儿被猛地一勒,嘶鸣着减缓了速度,马上的骑士却是一跃而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却仍然是跌跌撞撞地向着萧诚奔来。

  “崇文!”罗纲张开了双臂,与同样张开双臂迎上来的萧诚紧紧地抱在了一起,“三娘子没了,是我的错,是我没有照顾好她!”

  罗纲肆意地放声大哭起来,一直来以淤积在心里的伤痛无人诉说,此刻终于有了倾诉的对象,顿时便像决堤的洪水一样喷涌而出。

  一边的江映雪泪水长流,韩锬也红了眼眶,背着双手,抬首望天,竭力不让眼泪流下来,他们都对萧三娘子熟悉无比,平时大家都不在萧诚面前提起这件事,但此刻,这道努力隐藏起来的伤疤,却被罗纲给血淋淋的撕破了。

  萧诚流着泪,拍着罗纲的肩膀,好一会儿,才平静了情绪,在罗纲的耳边道:“放心,放心,总有一天,我会让那些人都付出代价的,善恶到头终有一报,欠了我的,我会一样不少的都拿回来,让他们悔不当初。”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三娘子再也回不来了!”罗纲哽咽难言。

  王柱是第一次见到萧诚,眉眼儿之间,与映象之中的那位满脸大胡子的将军有些相象,不过萧家大郎给王柱的映象便是一柄出鞘的利剑,锋利无匹却时时散发出一阵阵的杀气。但眼前这位,却好像是一汪春水波澜不惊,让人一见便心态平和,只觉得他和蔼可亲。

  “大哥哥,他便是我们这一次要来投的萧二郎吗?”身边,牵着他手的赵安小声地问道。

  王柱点了点头,牵着赵安,走向了萧诚。

  “定武军王柱,见过萧签判!”王柱向萧诚深深地弯下腰,直起来时,却是将赵安推到了自己的前面。

  “我知道了!”萧诚摸了摸赵安的脑袋,却是制止了王柱想要说的话,转过身对江映雪道:“映雪,你先安排王壮士、勉之他们住下来,再晚上安排一场宴席替他们接风。现在,我想与雨亭先说说话。”

  江映雪点点头,走上前来,却是先牵起了赵安的手,笑道:“小弟弟这一路行来,可是累坏了吧,咱们先去好好地洗个澡,歇上一歇,再吃一顿好的,行不行?”

  “好呀好呀!”赵安开心地道。

  江映雪直起身子看着王柱,李格等人道:“请跟我来吧!”

  “有劳江东家!”李格拱手道谢。

  王柱倒是一怔,他起初以为江映雪是萧诚的身边人,此刻见李格的礼节,便明白这女子只怕也不是一般人,当下也是随着李格拱为道谢。

  第三百四十六章:来得正好

  哧拉一声,萧诚拉开了蒙着墙的一块布幔,呈现在罗纲眼前的是一副巨大的地图。

  “这是我现在能掌控的地方!”指着那一大片用红线特别勾勒出来的区域,萧诚微笑着对罗纲道。

  在地图之上看起来很小,但罗纲却很清楚,在现实之中,这是一块多么大的地盘。

  “四十九个羁縻州,外加上一个罗殿鬼国!”敲着墙壁,萧诚接着道:“想跟我较劲儿的,现在都去阎王爷那里报到了,剩下的,即便还有不服气的,也只能藏在心里,再过上几年,他们连不服气的资本都不会有了。”

  “崇文你治理夷人的本事,整个大宋,无人能与你相比!”罗纲真心诚意地道,在西北,他跟着萧诚一手一脚地将党项人拢到了手中,现在,党项人已经成了萧定麾下的核心部族。而现在,西南所在地的这些夷人,又聚拢到了萧诚的麾下。

  “无非是大棒加上甜枣!”萧诚不以为意:“只不过大宋的官员们,一直以来都习惯了总是拿着大棍子砸,拿着大刀片子削,自然是办不好事情的。”

  大宋的官员们,对于夷人,总是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来审视着他们,这样的情绪,带来的自然不会是什么好结果,不对抗那才有鬼了。

  萧诚呢,挥动大棒子的时候那敢是毫不留情的极其残酷的,但把人打服了之后,他的好处也是给得实实在在。

  他重视每一个人,不管这个人是夷人还是宋人,在他那里,都是平等的,这种发自内心一视同仁的态度,对于这些羁縻州的夷人来说,却是最为珍贵的。

  而这,也正是这些夷人部族在跟随萧诚不久之后便能死心塌地的缘故。

  等而视之,是他们求了多年却始终无法得到的一样东西。

  现在,萧诚给了他们。

  “这一路过来,我看到这些地方,都快要成为世外桃源了!”坐下来之后,罗纲叹道:“即便是富庶的京畿,也看不到这般光景呢!”

  “雨亭这可就是睁眼说瞎话了。”萧诚笑了起来:“论起富庶,我们这里与京畿那里还没得比,当然,这是就眼前而言。你看到的那一些,不过是大家穷快活而已。”

  “他们是真快活!”罗纲道:“一路行了,我看了很多,也问了不少人。”

  “他们的要求很低,他们非常容易满足!”萧诚道:“那是因为他们以前的起点太低,你是不知道,我刚来这里的时候,好多人当真穷得让人大开眼界。你能想象一家人只有一条象样的裤子一双鞋子吗?你能想象好多人家里的粮缸里根本看不到第二天的粮食吗?”

  罗纲摇摇头,即便是在横山,那里的部族百姓,至少还是能有个温饱的。

  “现在他们中的很多人,至少不担心会被饿死了,所以,他们便很快活了。”萧诚一摊手道:“但对于我来说,才只不过是刚刚踏出了第一步呢!”

  “相信以你之能,用不了多久,便能让这里的百姓过上你心目中的生活。”罗纲笑着道:“这一次离家出走,可是决定死心塌地的跟着你干的,再也不回去了,你,不会嫌弃我吧?”

  萧诚拍了拍罗纲的肩膀:“怎么会?现在我这里最差的是什么?是能治理地方的文官。你有学识,更有经验,最重要的一条,还是我最好的兄弟,不知能为我分担多少事情呢!只是雨亭,你真的不回去了吗?你爹娘,可都一直希望你考上进士跟你两个哥哥一起光宗耀祖呢!”

  罗纲缓缓摇头:“崇文,你也知道我,如果不是为了三妹妹,我考个鬼的进士。现在三妹妹不在了,我自然也懒得去考虑这些东西了。”

  两个人都沉默了下来。

  “崇文,我现在只想像在西北那边一样,有很多很多的事情做,每天累得跟一条死狗一样,回到屋子里,往床上一躺,就鼾声大作,连梦都不做的一个。”罗纲道:“只有这样,我才能让自己放松一些。”

  “想做事还不容易吗?别的不多,就是事多!”萧诚吐出一口浊气,“休息一段时间,然后去安顺怎么样?”

  看着萧诚指着的地方,罗纲眉头微皱:“好家伙,这不是罗殿鬼国以前的地盘吗?你倒真是会给我安排地方。”

  萧诚大笑“能者多劳嘛!雨亭,这块区域对于我下一步的计划至关重要,我必须得安排一个既能让我完全放心,又有能力的人去这里掌事,本来我一时之间很难找到这样的人手,你来了,算是替我解决了一个大麻烦。”

  盯着地图,罗纲道:“既要治理地方,又还要窥视罗氏,还要准备找大理的麻烦?”

  “不是找他的麻烦,二年之后,我要彻底拿下大理!”萧诚道。

  嘴里的一口茶卟的一声喷了出来,罗纲呛得大咳起来,直咳得弯下腰去,满面通红,直到萧诚伸手替他拍着后背,他才勉强顺过气来,直起身了,指着萧诚道:“大理,那可是百万人口的大国,你,你想要拿下它?先不说你打不打过他,单是朝廷会允许你无端地进攻一个蕃属国吗?说起来这段氏一直对汴梁可是毕恭毕敬的。”

  萧诚盯着罗纲,却不作声,只是嘴角的弧度却是愈牵愈大,倒是罗纲的笑声愈来愈小,终是笑不出来了。

  这个时候他终于想了起来,眼前这位,就目前的状况而言,他有什么干不出来的?他在朝廷那里就是一个失踪人员。打起来了,挨板子的会是西南的这些朝廷大员们。

  在西北的时候,萧诚就敢怂恿着萧大郎突袭盐城,一举拉开了掀翻李续的大幕,最后依仗着一张三寸不烂之舌把马兴成功地拖下了水,替萧大郎的行动承担了责任,抵挡了来自朝廷的绝大部分攻击,这才有了后来萧大郎的成就,也造就了今日萧大郎在西北举起反旗而朝廷却时无可奈何。

  所以,萧诚那里又会在乎朝廷是怎么想的呢?他要做的,就是谋划着如何把定场仗打赢而已。一旦这场战事以萧诚的胜利而结尾,整个西南的局面,将会大变样,到了那个时候,萧诚可就再也不可能失踪了。

  那个时候,他应当就会堂而皇之的站出来。而到了那个时候,只怕朝廷也就对他无可奈何了。为了拉住他不让他走上萧大郎的老路,来一个两面夹攻大宋,只怕他提什么要求,朝廷都会捏着鼻子答应吧。

  “两年,李防!”他恍然大悟。

  二年之后,李防就快要致仕了,萧诚肯定要把这位老官僚也给拉下水。

  萧诚笑着点了点头:“所以安顺那边对我非常重,一直都没有找到合适的人手,正在犹豫着呢,你就来了,这可真是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来。”

  听着萧诚如是说,罗纲倒是有些拿不定主意了:“崇文,以前都是跟着你,料理的也都是一些后勤方面的事务,现在你让我去主政一方,我有些担心自己扛不住?”

  “不管在那里,其实做事的本旨是差不多的。西北也好,现在这边也好,只需要注重一个因地制宜,万万不可生搬硬套就行了,做一件事情,有很多种方法,选择最合适的那一个是最重要的,兴许他不是最好的那个方案,但只要合适就可以了。以前我们不是一直都这样吗?而且从西北回来之后,你不是也一直在罗相公的书房里帮着处理一些公文吗?罗相公那里处理的可都是军国大事,相对来说,安顺这里,就只能是小作坊小买卖了,对你来说,也就是一个熟悉的过程罢了。”

  “军务呢?在安顺,这肯定是最重要的一环,现在是谁在那里负责?”

  “范一飞!”萧诚道:“一个很优秀的军官,现在带着两千五百人在那边驻扎。”

  “我去那边,你让王柱也跟着我一起过去吧,他出身定武军,一身功夫很是不错,而且也有经验,更重要的是,他去了军中,我在军中也算有个支点,不致于孤立无援。”

  萧诚一笑:“行,这个人我听说过,带着二十五个人干翻了上百人的上四军嘛,有人拿他与家兄相比。不过他以前的官职太小了一些,倒不是说他不行,而是他没有带大军的经验,一时之间给他太高的职位也不行,先去做一个营将如何?”

  “可以,以他的能耐,用不了多久,自然便能脱颖而出!”罗纲点头道。

  “那是最好,一年之内,我们会在那边驻扎第二个军,这个军,准备就从本地招兵,这王柱真要是个人才,那这第二个军的统制也可以给他,不过争这个位置的人可是真不少,能不能拿到,全凭本事。”萧诚笑道。

  “这个自然。”罗纲道:“崇文,还有一事,赵安你准备怎么处置?李防一言不发地把他送到了你这里,可是没安好心。”

  “我是债多不愁,虱多不痒,有什么可怕的。”萧诚淡淡地道:“不过一个五六岁的娃娃,能干什么?先养着吧,这个年纪,等他七岁了,我就来给他启蒙。”

  “赵安虽然是当今官家的嫡亲孙子,但身份却是永远见不得光的。”罗纲迟疑了一下,道。

  “这个倒也说不准!”萧诚嘿嘿一笑道:“如果这个世道一直就是这样四平八稳,那自然没什么好说的,我把这娃娃平平安安地养大,将业娶妻生子,也算对得起荆王了。如果时局有变,那可就不好说了,赵安那就是我们手中一张可以好好用一用的牌,他的身份毫无问题,别人能坐得那张位子,他就为什么坐不得了?到最后,还不是谁的拳头硬,谁就说了算。”

  罗纲不由得一阵恍惚,如果真如萧诚所言,时局有变,天下大乱,那这个赵安还真说不准能坐上那个位置。

  想想吧,到时候他有萧诚这个师傅,还有远在西北的萧大郎手中十万雄兵,试问天下,谁人能挡?

  “天下会乱吗?”他有些惴惴不安。

  “你希望天下乱吗?”萧诚笑看着他。

  罗纲摇摇头:“崇文,虽然我知道,这天下大乱的话,对你而言肯定是最好的,以你的本事,天下大乱,你更能一展身手。但我还是希望这世道平平静静的,以前你不是跟我说过吗?一朝英雄拔剑起,又是苍生十年劫。你在黔州,势力已成,可萧家遭了这么大的罪,却也不见你愤而起兵造反,我爹说了,你要是造反的话,眼下西南只怕早就大半陷入战火了。政事堂的几位,可都承着你的人情呢!”

  萧诚冷哼了一声:“崇文,你把我想得太好了,我不是没有想过起兵,只不过是实力不逮,枉自起兵,害人害己。除了把这个天下弄得大乱,便宜了辽人之外,不会有其它的任何好处,你也知道我,没有把握的事情,我是绝不会做的。”

  “我爹说,大宋养士数百年,不管是谁造反,都没有成功的可能,还说你看得清楚明白。大哥能成事,主要是因为麾下尽多夷人,可即便如此,也只不过是偏居一隅,无法影响到中原大局。”

  “从内部的确不行,但说不准有一天,便有人从外部打碎了这个乾坤!”萧诚道:“从现在开始,朝廷每年会在西北耗费大量的军资,人员,与西军的战事会长年累月持续不断。夏诫他们肯定想以这种持续放血的方式来削弱大哥以达到最终能一战而胜的目的。说起来这个方法自然是不错的,但问题是,西军的战斗力和韧性以及后勤的补助能力,远超了他们的想象,到时候他们会在西军面前碰得头破血流。而辽人,虎视眈眈,一旦让他们找到破绽,长驱直入并不是不可能的。”

  罗纲叹息道:“难道大宋就不能与大哥联合起来先打辽国吗?当初大哥上的折子不就是三路伐辽吗?”

  “怎么可能呢?”萧诚道:“咱们的这位官家,只怕是愿意把花花江山输给辽人,也不愿意送给自己曾经的臣子。在他的必须消名的排名榜上,我大哥的位置,毫无疑问排在第一个,辽国人,只能是第二。”

  第三百四十七章:如果有一天

  当的一声巨响,韩锬的铁锤与王柱的钢刀重重地撞击在了一起,火星四溅。

  校场之上,众人都是瞪大了眼睛看着场中两人的较量。即便是萧诚,也是啧啧称奇。

  韩锬是萧诚麾下毫无疑问的第一战将,年纪虽然不大,但一声巨力却是天授,与他对阵,最难以招架的就是他的力量之浑厚。

  所谓的一力破百会,无外如是。

  其它诸如杨万富这样的悍将,在与韩锬对敌之时,只能依靠丰富无比的对战经验以前精妙的招式与其抗衡,但时间一长,仍然会输。

  在萧诚看来,在他所认识的武将之中,能够堂而皇之击败韩锬的,兴许只有自己的大哥萧定萧长卿了。

  不过眼下这个王柱,却是出乎了他的意料之外。虽然罗纲也说过此人功夫相当不错,但萧诚是真没有想到能高明到这个地步。

  能够看出来,他的力量是不如韩锬的,但却也相差不大,像刚刚韩锬暴起挥动铁锤连着十数击,王柱竟然是招招硬碰硬,虽然不停地在倒退,但人退了,架子却不倒,在退却之中,还能觅到机会反击。

  这就很难得了。

  王柱的实战经验,居然一点儿也不比杨万富这样的百战悍将少了。

  这让萧诚欣喜无比。

  勇将嘛,啥时候也不嫌少了。

  场中震耳欲聋的兵器撞击之声不停地响起,随着众人的一声惊呼,半截刀身终于被击断高高了飞了起来,王柱随手一掷,剩下的半截刀身凌空飞向韩锬,在韩锬挥动铁锤击飞这后半截之时,王柱却已是趁机连退了数步,抱拳道:“韩将军高明,我输了!”

  随手将锤子挂在腰间,韩锬却是摇头道:“你是兵器不行,我占了家伙的便宜。”

  “你们两个,各有擅长,不分伯仲!”萧诚笑着道。“锤子身大力不亏,王兄弟招式精妙经验丰富,你们二人,以后倒是可以经常切磋切磋。”

  “不错,正是要经常切磋切磋。”韩锬喜滋滋儿地道:“对手难寻啊,杨万富杨统制是个人物,但那家伙就跟我打了一场便再也不肯跟我打了,王兄弟,你不会这样吧?”

  杨万富当然不肯跟韩锬再打了。

  论起战场经验,杀人手段,杨万富肯定是要比韩锬强得多。但这样的比式,好多阴毒的家伙事儿都不能用,单纯就是一个比武较量,韩锬又年轻,力气又比他大,打起来自然是杨万富更吃亏。

  “韩兄弟什么时候手痒了,随时都可以来找我,只要我寻到了一柄好兵器,咱便鹿死谁手,尚未可知!”王柱也不客套,直来直往。

  萧诚闻言却是大笑,拍拍手,便有一人捧来一个盒子,放到了王柱面前:“说到兵器,前段时间咱们的兵器作坊倒是打造出了一柄新刀。”

  打开盒子,萧诚取出了盒子中的一柄模样与现在流行的朴刀样式大为不同的刀来。

  刀身长三尺,刀尾握柄竟也长有尺半,整个刀身背厚刃薄,略带一个弧度。

  握在手中,萧诚单手随意挽了几个刀花,再一个转身,竟是双手握刀,厉喝之中怒劈而下,嚓的一声响,旁边一根碗口粗细的木桩被斜斜近下一尺有余,刀口光滑如镜。众人看那刀锋,竟是丝毫无损。

  “好刀!”王柱脱口而出。让他惊讶的不惊是这刀,还有萧诚本人。怎么看萧诚都是一个文绉绉的读书人,但这两下刀耍得却是干净利索之极,一点儿也不花哨,在王柱这样的行家看来,没有多年的功底,根本是玩不出这几下来的。最后那一刀斩下,看似简单,但里头却藏着大道理的。

  眼前的这位萧家二郎,在王柱的眼中,倒是更加的神秘了起来。

  当然,这刀更好。

  他不但是家学渊源,更是战场之中杀出来的骁将,一眼便看出这刀的妙处,不但能单手挥舞,亦能双手使用,即便是在战场之上,这刀的长度让他对上长枪大戟亦毫不吃亏。

  更妙的是,这刀竟然将锋利与韧性结合得妙到毫巅,这就难得了。

  一般而言,刀子愈锋利,其刀身便必然是越薄,但这样的刀子在战场之上可占不到什么便宜,刀枪叩碰,刀身薄了,极易被人一斩而断。所以战场之上的武器,锋利与硬度,必然要相得益彰才好。

  而眼前这柄刀,无益便做到了这一点。

  王柱是用刀高手,生平不知见过多少刀,大宋的直刀、朴刀也好,还是辽人女直人的那种弯刀也罢,与眼前这柄刀相比,显然都是差了一个甚至好几个档次。

  这样的刀,需要极好的铁料以及高明的工匠技艺,才有可能使其显得像现在这样完美。

  “送你了!”将刀随手抛给王柱,萧诚笑道。

  王柱也不矫情,接过刀,手抚过蓝汪汪的刀身,眼中的喜爱之情,当真是怎么也掩饰不住。

  一行人走到了校场旁边的棚子底下,这里是给平时习练累了的士兵稍作休息而用,里头除了长长的板登和几块木板钉起来的条桌之外,却是啥也没有。

  “王兄弟,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萧诚笑着问道,虽然心中对这个王柱早就有了安排,但总要让人心甘情愿地跟着自己才好。

  “一切全凭签判安排!”王柱利索地道:“除了会耍几下刀子,王柱也没有别的本事,只要签判不嫌弃我是一个钦犯,我以后就跟着签判干了。”

  萧诚大笑起来:“你是一个钦犯,只怕我身上的事,比你还要大得多。好,有你这句话,也就够了。王兄弟,你武功高明,战场经验也不缺,唯一的缺点就是以前带兵太少了,没有带大军作战的经验,所以呢,先去下边磨练磨练,给你一个营,先当个营将,去剿剿匪什么的长长经验如何?”

  “自当遵从签判吩咐!”王柱道,他转头看了一眼罗纲,眼中带着一些询问的神色。

  萧诚笑着道:“不用看他,知道在这里,你现在也就他这么一个熟人儿,所以呢,你还是跟着他去。你们去安顺,雨亭去做那里的父母官,你去做一任县尉。在安顺,还有范一飞统带的一军驻扎在边境之上。不过呢王柱,我可不是让你去范一飞麾下任职。你的兵,需要你去了安顺,自己招兵买马呢!虽然我说是给你一个营将,但这个营能有多少人,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也要看罗雨亭到时候能养得起多少人了。”

  罗纲连连摇头道:“崇文,你这是又要马儿跑,又不给马儿吃草啊,总得有点启动资金吧!”

  “这个自然是有的!”萧诚笑道。“王兄弟,安顺那地方,以前叫罗殿鬼国,刚刚被我打下来不久,境内嘛,还有一些鬼国的残余阴魂不散,占山为王,也有当地豪族鬼鬼祟祟,与外头勾勾搭搭,范一飞的军队驻扎边境,这些小事情没空去理会,这一次,就看你的本领了。”

  罗纲嘻嘻一笑:“这么一说,我的信心就很足了。这钱嘛,也就有了来路,再加上你给的一些启动资金,也就差不多了。还是在西北一样的套路嘛!”

  “一招鲜,吃遍天!”萧诚道。

  罗纲正儿八经地点点头:“的确如是!王柱,明天,咱们就去安顺,去会一会那些土著。”

  王柱点了点头,看着萧诚,欲言又止。

  萧诚却是明白他的意思,道:“赵安的身份太敏感了,眼下,却也不适宜露白。先让他跟在我的身边吧,你却放心,既然到了我的眼前,至不济,也保他一个一世平安。”

  “签判,就没有想过报仇吗?如果真有这一天的话,请一定让王柱为先锋!”王柱的手摸着那长长的刀身,没有咬牙切齿,声音极其平静……

  但正因为这平静,却是让在场所有的人,都感受到了其中深深的寒意。只有恨到了极处,才会有这样看起来极端的冷静。

  “报仇有很多种方式,挥刀杀过去是最简单粗暴的一种!”萧诚道:“而且现在以我们的能力,根本就做不成什么,其实别说是我们了,便连我大哥那边,控弦十万又如何?还不是一样出不了横山!所以这事儿,急燥不得,王柱,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咱们慢慢筹画,慢慢寻找机会,终有一天,会让冤死的人能沉冤得雪。”

  王柱点了点头:“我理会得,也有耐心等。真到了那一天,让我抓到了那些人,我会一片一片地将他们千刀万剐!”

  又是一个艳阳天。

  萧诚牵着赵安的小手,看着门前那一群整装待发的人,今日罗纲、王柱等人启程前往安顺,萧诚特来送行。

  到了这里之后,赵安被江映雪重新梳洗打扮,原本的底子可也就重新显露了出来,几个月的颠沛流离,让小家伙倒是成熟懂事了不少。看到王柱上马欲行,眼泪在眼眶里滴溜溜的转,却硬是强忍着没有流出来。直到王柱冲他笑一笑,转身一带马缰准备走的时候,他才大喊了起来:“大哥哥,有时间回来看我啊!”

  王柱眼圈也是红了,几个月的相依为命,让他也真是有些舍不得这个小娃娃了。

  “一定!”他大声道。

  看着一行人纵马飞驰而去,小家伙终于是大哭了起来。

  萧诚弯腰,将他抱了起来,转身走向屋内,荆王赵哲唯一留下来的后裔竟然鬼使神差的到了他这里,的确是大大地出乎了他的意料之外。

  对于他而言,这个娃娃,可是一块上好的璞玉,将来有着无限的可能。也让他手里能打的牌,多出了更多的变化。

  李防知道这个娃娃的真实身份,他如此一番操作把赵安送到自己的面前,当然是不想沾染上因果,可惜的是,既然你看到了这孩子,还想脱身于这漩涡之外吗?

  这未免也想得太美了。

  把李氏家族拖进来,于己方的力量,可是大有裨益的呢!

  以前,自己只不过是想挖一个李格李勉之,现在既然出了这档子意外,你李防就算是马上致仕,也休想回家去享清福,就算你躲到自己的庄子里藏起来,也得为了我萧某人的事情沤心沥血才行,否则,我就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灯光之下,李格的脸色显得格外的苍白,他有些不敢相信,但那封摊在他面前的,出自于伯父李防的亲笔信,却让他不得不信。

  他被卖了。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是这样的一个结果。

  自己半辈子为了家族四处奔波,劳心劳力,就这样被家里抛弃了吗?

  萧诚是什么人?

  他是没有被公开缉捕的朝廷钦犯,是现在朝廷最大的敌人萧定的亲弟弟,自己被伯父卖给了他,跟着他做事,必然就要受到他的牵连,而且不仅仅是自己一人,还有自己的儿子,那个已经展露出读书天赋的孩子。

  李格欲哭无泪。

  伯父当真是下得一手好棋啊!

  是眼见着自己这一枝已经冒头出来了,将来有可能超过主枝,压过嫡房吗?

  这一招釜底抽薪当真是用得炉火纯青啊!

  不答应行吗?

  当然是不行的。

  只怕自己在这一趟离开奉节之后,家族那边便已经安排了人手开始接手自己的事情了,自己要是拒绝,得罪的不仅仅是伯父,还有萧诚。

  惹恼了这两个人,自己还有立锥之地吗?只怕性命都堪忧。

  特别是自己一路护送那个身份特别的小娃娃到了这里。

  不管是伯父还是萧诚,岂肯容忍一个知道了这样秘密的人脱离他们的掌控之外。

  一杯腾腾冒着热气的茶水推到了李格的面前,抬起头,便看到了萧诚那笑盈盈的面庞。

  “有些气恼转运使的无情吗?”萧诚体贴地问道。

  李格紧咬着嘴唇没有作声。

  李防做得,但他作为晚辈,却是说不得。

  “未尝也不是另一条通天大道!”萧诚淡淡地道:“你一直跟我们走得很近,自然是看到了,听到了很多的不一样的东西。以你的才能,为一个家族谋铜臭之事未免太过于屈才了,加入我们,为这千里之地,百万百姓谋一谋现世将来,那才是大丈夫生于世间该做的事情。”

  “可是……”李格叹息不语。

  萧诚却是明白他的意思,扬声笑了起来:“谁说我们就一定会锦衣夜行呢?也许某一天,能够撑起你们李氏家族一片天的,正是你这被家主卖了的家伙呢!”

  第三百四十八章:冗官与庸官

  如果有一天!

  听了这话,李格的心里倒是泛起了一片涟漪,自从萧诚在黔州异军突起,代表着夔州路转运使衙门与其打交道的,一直便是李格。

  他听到的,看到的,的确很多。

  虽然他也把自己了解到的这些东西都说给了伯父李防听,但有些事情,你不亲临其境,不亲自感受到那个氛围,你就很难真正地做到了解。

  这片千里之地,萧诚是不折不扣的第一人。

  而这片曾经乱糟糟的千里之地,所有官员视之为畏途的地方,正在日新月异,每一天都有着不同的变化。

  萧诚现在所拥有的实力,事实上已经远远地超过了自己的伯父李防。

  在西北萧大郎举旗造反之后,李格一直以为萧二郎也会在西南响应的。只要萧二郎一句话,这片千里之地必然也会举起反旗,然后整个西南就会大乱。

  如此一来,朝廷就要顾头不顾腚了。

  而更为重要的是,西南一乱,整个南方便被他生生地牵制住了,而北方急需要的南方粮食、银钱等物资便无法转运过去,没有粮饷,朝廷如何对萧定用兵?

  无论怎么看,萧诚都应当动手。

  可出乎李格的意料之外,萧诚不但没有动手,居然还隐退了。

  虽然实际上这片地方的权力仍然掌握在他的手里,但这一隐退所代表的政治意味,却是非同寻常。

  李格突然就明白了过来。

  当萧诚当真拿下了大理,他的影响力可就不局限于这片羁縻之地了,到了那个时候,整个西南,只怕都要唯他马首是瞻。

  真到了那个时候,他还会隐而不出?

  只怕到了那个时候,朝廷一定会拼了命的贴上来,死死地用各种手段拉出萧诚,不让他学他哥哥一样举旗造反。

  萧诚所说的不会一直锦衣夜行,当然就是这个道理。

  萧诚会成为事实上的西南之王。

  而自己,到时候自然也会水涨船高。

  李家的门楣,为什么就不能在自己手里发扬光大呢?

  当然,有利也有弊。

  朝廷纵然到时候捏着鼻子认了萧诚,对于加官晋爵封候拜相,但对于他的防备自然也是会更上一层楼,而紧随着萧诚的自己,当然也只能在这西南之地上耀武扬威。

  不过已经很好了!

  真到了那个时候,自己能落个与思州田、播州扬一样的实惠,那对于李氏家族来说,就是开天辟地的大事。

  想通了这些,被卖了的那种颓废感顿时便消散得七七八八,心中倒是涌起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义气来。

  今日你对我不仁不义,他日我让你低眉顺眼,我还对你爱搭不理!

  说到底,这天下,不管是朝廷还是家族,依然还是要以实力来说话的。

  就像萧二郎,朝廷明明晓得他就在这邦州,就在这汪家大宅里,但又能如何?不还是装瞎子,装聋子吗?

  无他,唯实力耳。

  一日西北不靖,朝廷就没有胆子把萧二郎怎么样。

  可朝廷当真能在西北击败萧大郎吗?

  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再过上一些年头,萧二郎控制下的这片土地又会出现怎样的变化呢?到了那个时候,朝廷还能奈他何吗?

  “先跟着我做一个管勾机宜文字吧!”萧诚笑着对李格道:“现在是有些名不正,言不顺,但我想也用不了多少年,咱们就能堂而皇之地站出来了,到时候一个知州是少不了你的,暂时肯定是比不了你的伯父,但是绝对要比你的那些堂兄弟强上十倍百倍。”

  既然已经下定决心,李格倒也不再多说,只是站起来,叉手向着萧诚一揖到地。

  萧诚很是满意李格的态度。

  不需要说太多,事情是做出来的,忠心的话说得震天响又有什么用呢?终究还是要在一件一件的事情之上来体现。

  现在的萧诚,不缺能做生意的商人,这些年来,以江映雪为首的天香阁为他培育了太多的这样精明的手下。他也不缺能征善战的武将,像杨万富、范一飞、魏武,年轻一些的韩锬、李信以及刚刚到来的王柱。

  他真正缺的,是能够治理地方的文官。

  他现在身份尴尬,只要是正儿八经的读书人,愿意来他这里效力的,只怕是少之又少。

  对于大宋的读书人来说,当然是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

  萧诚现在是个啥?

  不是反贼,类似反贼。

  所以即便是李格,也是思忖再三,如果不是无路可走,他还真不愿意投效萧诚呢!

  现在萧诚麾下的这千里之地上的管理者们,大体上还都是维持着以前的治理架构,再在上面,用强横无匹的武力来维系着平稳。

  这当然是不健康的,甚至是不能持久的。

  萧诚想要建立一套行之有效的地方治理模式,即便是大宋现在的一套官僚体系,萧诚也根本看不上眼。

  冗兵冗吏,正在把大宋拖往无底的深渊,而更为讽刺的是,如此多的官员,吏员,却并没有有效地将地方控制起来,治理起来。

  但萧诚想要做到这一切,首先便是他需要大量的读书人。

  但是他没有。

  所以,这一切,仍然只能是他的构想。

  拿下李格,以及罗纲自己跑了来,对于萧诚来说,都是喜出望外的事情。

  李格见多识广,经验丰富,对这片土地之上的各种综错复杂的关系了如指掌,以他为自己的管勾机宜文字,很多事情自己便可以放手,空出更多的时间来完成自己想要做的事情。而这个位置之重要性,也足以满足李格对未来的幻想。

  这个位置,就是自己的机要秘书,是一个真正的官儿不大,但有着足够实权的好窝子。

  而罗纲呢,有了跟着自己从河北一路到西北的经历,有那些踏踏实实亲自做出来的事情所获得经验,又在他老子的书房里帮着打理文字,有了他老爹的面授机宜,这全局把控的意识自然也是噌噌向上长,用他去经营自己准备作为桥头堡的安顺之地,为下一步的军事行动作好准备是再合适不过的事情了。

  而且,罗纲的身份,可是还能大大地利用一番的。

  自己替李防拿下了李格,李防总得回报一点什么给自己!萧诚得意地想,那么保举罗纲一个知安顺县令,应当是没有问题的。

  罗纲虽然还只是一个举人,没有中进士,但有转运使的保荐,再加上他老爹的名头,想来问题不大。

  嗯,唯一的问题,可能是罗颂自己想把罗纲抓回去。

  不过既然人到了自己手中,岂有还回去的道理?

  到了这一地步,罗颂还能怎么办呢?

  有了这位相公公子招牌,在安顺能做的事情可就多了去了!

  大理,嘿嘿!

  萧诚冷笑了几声。

  最初之时,他们可是派出了使者来告诉自己,他们愿意交出罗殿鬼国的那些逃亡者,但随着自家大哥在西北造反,自己隐身幕后,他们就黑不提白不提了,甚至还悄无声息地替那些逃亡者准备粮饷,想要支持这些家伙复国!

  也是,罗殿鬼国一向都依附大理,是大理眺望大宋的一个前哨之地。纵然大宋相比起大理来说,是一个巨无霸,但并不妨碍大理也有那么一些小小的野望嘛。

  如果能扶植罗殿鬼国复国,那他们对罗殿鬼国的控制可不就能再上一个新台阶了吗?

  大理的当权者们算盘打得叮当作响。

  岂不知萧诚正巴不得他们这样干呢!

  只要对方先动手,那自己接下来的动作,可就名正言顺了啊!

  他甚至想为大理朝廷去策划一二,现在的事态发展有些慢啊,怎么的他们也该在边境开始骚扰了嘛!

  西南平静地在萧诚的治理之下一笔一画地开始涂抹属于自己的东西。

  想要治理好地方,首先的自然便是要建立起管理机构来。

  权力架构图早已经支楞起来了,现在要往里面填的就是人了。

  武将的缺口差不多已经填满了,但文官的缺口却还大得很。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只能一步一步地来。

  简单一点来说,萧诚现在构建的是一个以他为首,然后下面由县、乡、村构成的管理团体。不像大宋的两级管理机构,现在萧诚治下的这片土地,便已经有了三级,哪怕是村里的那些村官儿,萧诚也给他们发薪俸,把他们作为官员的一员来进行管理。

  大宋实行的两套班子并存,虽然互相牵制,平衡术玩得贼溜,但是在做事之上,可也就谈不上什么效率了,而在萧诚的这套管理体系之中,最高的要求,就是办事的效率。一级官吏,我给你实权,你给你效果,搞不好,滚蛋!

  虽然读书人远远还不能满足萧诚的要求,但萧诚希望,那些只是稍稍识得一些文字或者大字识不得一担的家伙们,能在实践之中摸索出自己的一条路来。

  没有读过书不是什么要命的缺点,经验也是很重要的东西,而且怎么做事,自己已经给了他们一些具体的方法,在这些方法之上再去发挥他们的主管能动性,也许最终还能造就一批虽然没有读过书但治理起地方来却头头有道的文盲官员呢!

  当然,这样的统治机制,是大大地触犯了原本的那些统治者们的利益的。

  不过这不要紧!

  你要是老老实实的,我不介意给你分红,让你享受到在我治下安分守己的红利,你要是想要冒头,我现在正缺粮饷,把你抄了家,压力马上就会减轻一分。

  军队正两眼放光地等着有人跳出来,他们还枪打出头鸟呢!

  别看这地界的老百姓是真穷,但那些土司酋长们可是真富。

  这些人中有一些在反对萧诚的过程之中,已经跟这个花花世界永远的告别了,家里财产被充了公,家族中人男的变成了苦力,女的现在只怕都在青楼妓院里打工去了。

  而另外一些人属于见机得快的,不管是不是心甘情愿,他们成为了萧诚治理下的一部分,俯首贴耳地做人。

  萧诚很希望他们中再有人炸炸毛,可到现在,还没有盼到。

  这让萧诚大为失望。

  这片土地之上,读书人还是少了啊!绝大部分的有钱人,都是那些土司酋长们,这些人没啥学识,信奉的也都是以力服人。萧诚初来之时,他们不服气,打上几架被萧诚打得丢盔卸甲之后,立马便变得老老实实。不管萧诚要做什么,他们都点头应承。

  这是一帮子很现实的家伙,打不过就投降。

  不像大宋那些大家族啊,很多时候都是虎死威不倒,硬撑着都要把架子撑起来,这就很好找借口了嘛,现在这些家伙给萧诚来一个立正挨打,萧诚反而无法下手了。

  不能让外人看着心寒啊!

  自己在以力服人之外,还要讲究以理服人,以德服人,这样才能让别人心服口服嘛!

  说起这个,萧诚便有些忧伤了。

  现在他给江映雪下达了一条指令,黔州商业联合会的那些商队走南闯北的时候,要附加一个任务,那就是寻找有些才学,却又不得志的读书人过来好将自己的架构起来的那张图填充满。

  不希望能找到像大哥麾下张元那样的遗珠,这样的人才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只需要能按部就班的处理公务,熟练的完成上级部署的任务,也就算是合格了。

  事实上,萧诚对这件事情还是很有期盼的。

  因为很简单,这个时候,如果还有读书人敢来这淌子浑水里来摸鱼儿,只可能是两种情况,一种是有野心有才学,看到了机会,想来搏一搏,这样的人基本上不差,肯定是有几份本领的。另外一种嘛,就纯粹是无知者无畏,管他什么情况,只要有官当就行,这样的人呢,只要把控得当,也是很好指挥很好骗的一帮子人嘛。不会有什么大成就,但做个基层小官儿,还是能胜任的。

  当官嘛,有好几种情况。

  熟能生巧也是其中的一种嘛!而且这样的官员,事实上还是大多数。

  萧诚讨厌冗官,但是并不讨厌庸官。

  因为在官场之上,永远都是庸官占据着绝大部分。

  只要领导他们的人足够英明,庸官执行起任务来,还是挺不错的。

  第三百四十九章:有客

  赤脚站在水田里,手里攥着一把秧苗,挽着袖子的萧诚分出几棵秧苗,很是熟练地将秧苗插在了水田之中,直起身来,看着一边李格身后留下的那参差不齐,歪歪扭扭的秧田,不由得哈哈大笑。

  也不怪萧诚嘲笑李格,因为萧诚的身后,秧苗横成列竖成行,就宛如那校场之中列伍而站的军士一般齐整,比较起来,李格栽的那些秧苗,顶多能算是市井无赖了。

  李格苦笑摇头,说起来,以萧诚的家世,哪一个又能想到,这些农活,这位贵介公子也是拿得起,放得下呢,平素也没有看他怎么练来着呢!

  整整一座山,如今都被开垦成了梯田,从上到下,足足有好几十块,他们此刻,便是站在最高处的那块田地之中。

  这座山,距离汪家大宅不过里许远,这山上的梯田,却是萧诚带着自己的亲卫一块一块地垦荒而出,勉强也算得上是军屯吧!

  萧诚鼓励辖下开荒屯田,自己当然也要以身作则,那怕就是做样子,也要做得有模有样啊!更何况,他还真不是做样子,但凡来这里公干的各地的头头脑脑们,只要看到这座山上那一块块迭比鳞次的梯田,就知道萧签判是玩真儿的。

  而有些人更是有幸被萧诚邀请,参与到了当初的开荒,亲手挖过土,亲手砸过石头,也亲手垒过堡坎。

  无农不稳,无商不富。对于萧诚来说,他还不得不担心朝廷会在某一天突然下令禁绝粮食运入黔州呢!所以未雨绸谬,总得作些准备才好,真有那一天,不至于束手待毙。

  自己家里有,总好过时时要向外面去求。

  春耕之际,也正是春荒之时,黔州的粮价,正打着滚儿的往上涨呢,这还是有黔州商业联合会控制着的缘故,谁让这儿缺粮呢!

  萧诚不希望这样的场景年年上演一次。

  他希望在明年的这个时候,把从外面运进来的粮食压价一半以上,能让他麾下的这些百姓在这个季节里,能在主要填肚子的野菜粥里面舍得撒上几把米才行。

  人只有吃饱了,才能谈及干别的事情呢!

  让人饿着肚子的官府,有可能让百姓畏惧害怕,却绝不可能让百姓尊敬爱戴。

  萧诚手脚利落,将属于自己的那一垄田地插满了秧苗,从水田里爬了出来,站在田坎之上,却只是笑话跟自己一个田里的那些幕僚官员们。

  这些读书人,就没有一个能把秧苗插得像样的,李格还算是他们之中表现不错的了。

  而在一边的另一块田中,一些出身农家的侍卫们,忍笑却也是忍得辛苦。

  原来这些在他们眼中都高不可攀的官人们,也有地方比不上他们这些泥腿子啊!

  嗯,萧签判除外。

  不过此刻的萧签判,冒似也是两腿泥呢。看着那个站在田坎上的年轻人,一众人突然觉得跟他们的距离拉近了许多,不再是寻常那个凛然使人不敢仰视的签判了。

  大家都习惯上称呼萧诚为萧签判,可事实上大家都清楚着呢,即便是黔州的知州鲁泽,到了萧签判面前,都得束手立于下首呢!

  站在高处,看向下方,一半的士卒们今天都在这里插秧,比起自己这块田,那些出身农家的士卒们种田的本事,可就不是当官儿的能比的了。

  过上几个月,这里便郁郁葱葱了,到了九月,金黄的稻穗便会压弯枝头,那时候再来,取一捧稻谷在手里搓上一搓,看上那洁白如玉的大米,心里哪才叫爽快吧。

  因为自己的大力推动,甚至把这垦荒当成了评价官员政绩的一项指标,眼下黔州之下自然也就掀起了声势浩大的垦荒行动。

  有军屯,也有官屯,自然也有百姓们的开荒。在萧诚将四十九个羁縻州一一平定的同时,也释放出了大量的无主荒地,山林,坡地,这些原本被那些一方霸主纳为私产的东西,如今都变成了公产。

  谁开垦,便归谁所有。

  谁都可以向当地的官府申请垦荒。

  官府没有别的要求,只要你把这些荒地变成良田,那这块地就是你的了。

  当然,有多大能耐便做多少事。你向官府申请一百亩,官府就给你一百亩,但你要是只垦出了八十亩,那官府就要变脸给你看了,罚款能让你悔不当初。

  萧诚不在乎那些那些大户们趁机多拿多占,没关系,只要你把这些荒山野坡变成良田,种出了粮食,还不得卖给我?

  萧诚也不在乎这里头肯定有人上下勾结做出一些贪赃的勾当,无所谓,只要能种出粮食来。

  因为不管怎么弄,那些没权没钱的小老百姓们,总是也能从这一次的垦荒之中得到好处的,哪怕就是十亩八亩,那也是他们自己的田地不是?

  如果能多出十万亩土地,即便每亩只能出产二百斤稻子,那黔州也能多出二千万斤粮食来,那也是二十万石呢!

  “签判,签判!”耳边传来了呼唤声,抬眼看去,便见到一名卫士正沿着上山的小径,一路飞奔而来。“有客来访,说是姓岑,是签判的先生呢!”

  岑夫子?

  萧诚瞪大了眼睛,来得这么快吗?

  前几日自己才得到消息,想不到今日便来了。

  冲着田里众人挥挥手,萧诚提起一边的靴子,也不穿上鞋袜,就这样赤着一双脚,带着满脚的泥巴,随着卫士向着山下疾步而去。

  年过六旬的老夫子站在大宅的门口,背着手看着眼前的铺阵开来的那井陌田地。

  不仅是山脚之下那平地之上都是劳作的身影,便连山上,那一块块的梯田,也都种满了收获的希望啊!

  他这一辈子自己没有考取进士,但却教出了几十个进士徒弟,自己的两个儿子也照样是进士及第,用一句桃礼满天下来形容这位老夫子也不为过。

  不过在岑夫子看来,这些学生之中,最为才华横溢的那个,无疑便是今日自己来看的这一个。

  因为这个,不但善于言,还敏于行。

  所谓的知行合一,在这个学生身上得到了最为完美的体现,自己其它的那些学生,加在一起,只怕也比不上眼前这一个的灵性呢!

  他们或者很会做官,但真要说起做事,没有人能跟萧家二郎相比了。

  只可惜了这样一个天纵其才的人,却最终给牵连进了京城的那桩泼天案子之中,当然,现在的结果,也算不得冤枉他,不管怎么说,萧家大郎也的确是造反了。

  在岑夫子看来,一个本来可以入朝堂掌相印宰执天下的人物,最终却也只能将这满身的才华,埋没在这乡间了。

  不入中枢,何来造福天下呢!

  造福一地,与造福一国,终究是云泥之别啊!

  “先生,先生,您怎么来得这么快?学生有失远迎呀!”远处传来了大呼小叫之声,岑夫子抬头望去,便见一个穿着粗布衣裳的汉子提着一双靴子,向着这边狂奔而来,一边跑一边大呼小叫。

  不是萧崇文又是那个?

  “这便是你那小师弟了!”岑夫子微笑转头看着身边一个蓄三缕长须面如冠玉的年约四十许的中年人。“你爹我的关门弟子,如何?”

  岑重笑着道:“自然是不同凡响,要是俗物,我巴巴地跑来干什么?不过阿父,这样的一个人物,真是您教出来的吗?看他行事手段,绝非您的手笔啊!”

  岑夫子哈哈一笑:“我教的只是如何叩开那扇门,至于如何做事,那是各人的因缘际会,就与我无关了。”

  “所以阿父的学生之中既有官虫,也是像萧崇文这样的厉害角色!”岑重哈哈一笑:“以后倒是要多领教领教。”

  “你们二人,只怕有很多东西说得到一齐去。”岑夫子道。

  萧诚如风而至,随手扔了手中靴子,双手抱拳,一揖到地:“学生见过夫子!本该学生去拜见夫子的,不过总是因为这样那样的事情耽搁了。”

  岑夫子微笑着将他扶了起来,上上下下地看了一遍,点了点头道:“本以为出了这么多事,会让你有些颓废,如今看来,却是让你愈加的圆润成熟了,这一路行来,为师倒是开了眼界,你这个不是官儿的官,看来真是做得不错。”

  萧诚哈哈一笑,转头看向一边的岑重:“这位,想必就是大师兄了吧,久仰大名,如雷贯耳,只是一直无缘得见。大师兄这一次受我萧家所累,从膏腴之地被发配到边远穷地,当真是让师弟我无地自容啊!”

  岑重微笑着抱拳道:“崇文,叫我千里即可。这一次我的确是沾了你的光,要不然还不得升官呢?怎么说我这一次也是成了一路招讨使嘛!从以前的五品官一跃而至四品,可是连升了好几级呢!离开了京畿那个圈子,只觉得顿时便神清气爽,不需要再做那些无谓的事情,可以真正的为国为民做些实事,所以这不叫连累,这叫沾光啊!”

  岑夫子在一旁笑道:“崇文,你又口不对心了,你大师兄关于西北之事上的折子,朝廷真要按他所说的那样办,只怕你大哥就要难受了。”

  萧诚大笑。

  岑夫子所言不错,眼前这位岑重岑千里,是位腹中有锦绣的家伙啊!

  朝廷自从与辽国签订了那丧权辱国之约后,便将目光完全转向了西北,想要在短时间内扑灭萧定的西军。

  如今朝廷的大军正源源不断地向着陕西路上汇集,各路粮草也开始了调运,最多一年出头,这军队、粮草便会完成集结,在朝廷大员们看来,到时候便是一场泰山压顶一般的大战,好一举将萧定平定。

  当然,如果仅仅是大宋军队,他们也不会这样有把握,但这一次,还有辽军的配合啊,宋国付出了偌大的代价,不就是要求辽军出兵,两相夹击吗?

  但眼前的这位岑重,就不合适宜地向朝廷上了一份折子,大煞风景的说辽人根本不可信,到时候大战一起,辽人就算真如约出兵,只要在时间之上稍有差池,两国之间的配合便会出现大问题,而这便给了萧定从中渔利的大好机会。

  别忘了,萧定麾下骑兵十万,来去如风,这可是大宋军队所不能俱备的最大的战略优势。

  有横山之险,有瀚海之困,想要平灭萧定的西军,压根儿就是急不得的事情,朝廷要耐得下性子在陕西路上慢慢结营,筑堡结塞,缓缓推进。

  今年修一个寨子,明儿修一座堡垒,一里一里,一地一地的往横山内部平推过去。

  用上几年功夫,便能让西军的横山优势不再有,再花上几年功夫,自然便能让西军垮台。

  说句心里话,当时知道这份折子的内容之后,萧诚是骂了娘的,哪怕这位是自己的大师兄,他的娘是自己的师娘。

  因为萧诚当真是有些担心朝廷会这样办啊!

  如此干法,最多五年功夫,只怕大哥就要被挤兑得无法生存了。

  所幸,朝廷还是想要快刀斩乱麻。

  这一刀斩下去,最后被斩的到底是西军还是宋军,可就说不准了。

  而岑重,也就是因为这件事,被从京畿路罚到广西南路来当招讨使了,说起来是升了官,但实际之上,却是把人往火坑里推了。

  整个的广南西路,比起萧诚的黔州,情势比起萧诚所在的黔州,只怕要更险恶几分。各方势力混杂,官府力量薄弱,各方勾结,势力盘根错节,想要找开局面,着实不易,一个不好就是一个饮恨的下场。

  岑重这一份折子,在当朝官家看来,无疑就是为萧定争取时间站稳脚跟,再联想到此人的父亲曾经是萧家的座上宾,还是萧二郎的先生,本来疑心病就很重的这位官家,就更是耿耿于怀了。

  要不是这位岑重的师兄师弟们众多,只怕岑重的下场还要差一些,但这个招讨使却也是暗戳戳地不怀好意了。有这位官家的这个意思在里头,只怕广南西路的那些地头蛇们,已经做好了准备要给崔重这位过江龙当头一棒呢!

  所以萧诚才说连累了这位大师兄。

  不过看这位大师兄得了任命先往自己这里奔,而且还带上了年迈的老夫子,这份心思也是了不得啊,或者这位素未谋面的大师兄,还真是一位厉害人物。

  萧诚倒是有些期待了。

  广南西路,这可是自己的邻居呢。

  第三百五十章:助力,阻力?

  岑老夫子终究是年纪大了一些,一路奔波之下,不管岑重照顾得有多仔细,终究还是疲累了,接风宴过后,便被安顿了先去休息。这些事情,有江映雪接手处置,倒也不需要萧诚去操心。

  原汪家大宅的最高处是一块极大的平台,平台表面清一色地铺着汉白玉石板和栏杆,站在这个地方,便可俯览整个城市,便是稍远一些的那些山峦,看起来也要比这里低一些,倒真是有些一览众山小的意思。

  当初汪礼建造这大宅子的时候,听说是找了一个颇负盛名的风水大师来看过的。

  这里风水也许是真的好,但汪礼一家的命却是真的不好。

  不过区区两年时间,邦州,谁还记得汪家是谁呢?

  便是这汪家大宅,如今也是改换了名头了。

  萧诚与岑重两人便坐在这平台之上,桌上没有了下酒菜,但却摆上了两壶酒。

  岑夫子不在场了,岑重倒也不再遮着掩着,而是直接了当:“这广南西路招讨使,可不是一个好当儿的官。”

  萧诚微微一笑,“好不好当,却全看大师兄想怎么当。如果大师兄就把他看做一个官儿,去了桂州,往衙门里一坐,任事不理,管他外面风雷大作,我自高卧不起,反正咱们大宋的官俸钱很是丰厚,还有那更多的公使钱,随便花。而且在我看来,大师兄这个架子一摆出来,只怕广南西路上上下下都会欢喜的,指不定便会有人送来利是,大家在一起快快乐乐,皆大欢喜。”

  岑重哼了一声,提起壶来就着壶嘴喝了一口道:“要是我想当另一种呢?”

  萧诚点了点头:“那就有很大的风险了,不仅当地的官儿要跟您作对,地方上的豪绅大族也不会站在您这一边,更有那民风彪悍的十八洞洞主,分散在一路之上的各族夷民,没有一个是好惹的啊!想做这样的官儿,大师兄可就得有做孤家寡人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觉悟。”

  “我这不是奔你这儿来了吗?”岑重瞟了一眼萧诚:“要不然,我巴巴地跑到你这里来干什么?还很不要脸地拖着快要古稀的阿父。”

  萧诚大笑。

  在岑夫子面前,这位大师兄端庄严肃,道貌岸然,一副正人君子不食嗟来食,不饮盗泉水的模样,这一背过身,可是便露出了正面目。

  不过这样的大师兄,萧诚反而更加地欣赏。

  这才是做事的样子呢!

  有诚府,有手腕,拉得下脸,看这模样,只怕也是下得了狠手的。

  说不定,上那一道折子,这位大师兄心中也早就有了一番计较。

  “大师兄想要啥?”萧诚一摊手道:“只要我所,自当尽我所能。”

  “这还用说吗?我孤身入广南西路,怎么镇得住那些地头蛇?自然是要些精兵强将随我一起进去。”

  “大师兄是想要作那泰山压顶,雷霆一怒吗?”

  岑重摇头道:“当然是春风化雨与雷霆闪电并举。岑某人在士林之中也算小有名气,到了广南西路,也不是没有人替我摇旗呐喊的,只不过这些人嘛,都是嘴巴厉害,拳脚稀松。广南西路这地儿嘛,拳脚估计要比嘴巴更厉害一些。我在你这里弄到了厉害的拳脚,再有了那些摇旗呐喊的嘴巴,事情便好做多了。”

  “广南西路有经略使、转运使,各级官员可是齐整,比起黔州,那可完全不在一个档次之上呢!”萧诚道:“大师兄这么有把握?”

  岑重不以为然:“一群官虫,平领稀松平常。看起来他们彼此纠葛势力强大,实际上只要破开一点,他们就会兵败如山倒,溃不成军。”

  “大师兄想从那里开始?”

  “我身为招讨使,自然便是以讨伐不臣,靖安地方为始。”岑重笑吟吟地道:“小师弟,别说你没有打那边的主意!”

  萧诚哈哈大笑:“大师兄不愧是大师兄,一眼便看出了我想要干什么,还真不瞒大师兄说,我是有些计划想要咬广南西路几口的。反正现在我闲着没事,下雨天打孩子,总得找点事儿做不是。正如您所说,那些个官虫,我还真没有放在眼中。没成想大师兄来了,我倒是不好自己下手了。”

  “你大师兄下手,也是一样的!”岑重提起酒壶,示意与萧诚碰上一个。

  萧诚提了酒壶,却不去与对方碰壶,而是道:“大师兄想要借兵,自然是没问题,不过亲兄弟,明算帐,有些事情,咱们可得说在前头,免得到时候伤了和气。”

  “你怕我刘备借荆州有借无还?”岑重道。

  “这倒不是,我既然敢借兵给大师兄,自然就不怕他们叛离我,说句实在话,我的军队大师兄是拉不走的。”萧诚信心满满地道。

  岑重点了点头:“你既然这么说了,我到时候倒是想试试,如果真弄走了,你可不要怪我。”

  “自然不怪!”萧诚道。

  “爽利!”岑重道:“自然是不会白白与你借兵的。小师弟,看你布局,下一步,是大理?”

  “大师兄慧眼如炬!”萧诚点头道。“这你也能看得出来?我的意图有这么明显吗?”

  “一路之上,跟阿父一直在聊着你的问题。”岑重收敛起了笑容,道:“最初我以为你是要造反的,以你现在的实力,如果一反,西南大乱,可不就正好帮了你大哥的大忙了吗?但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你居然沉得住气,不但没有反,自己反而退到了幕后。阿父可是赞赏不已,说你是真士子,真读书人呢!”

  “夫子谬赞了!”萧诚却是冷了脸,道:“我不反,是因为我知道我不做这些事,大哥依然会在横山以北立足,我做了这些事,大哥的处境也不会更好一些。反而让我自己在西南没了立足之地,大师兄,看起来我现在很强大,实际之上,这高楼大厦是建在沙滩之上的,我一旦真反了,思州田、播州扬立时就会离我而去,黔州商业联合会的那些大商户也都会离我而去,就算麾下军队依然忠心耿耿,可无水之源,无根之木,又能坚持几天呢?”

  “正是这个理儿!”岑重点头:“你能如此清醒,当真让我佩服之极。设身处地想一想,我便能大致猜到你下一步的行动了。实力,你需要强劲的实力。大宋境内,你自然是很难将这些实力化为己有,因为大宋皇帝几百年养士,已经根深蒂固,很难挖他们的墙角,所以看你布局,都是发力在朝廷力有不逮的地方。比方说黔州这些羁縻州……”

  看了萧诚一眼,崔重接着道:“像大理这样的地方,你只要拿下来,便极有可能将其原本的力量占为己有,这样,你就有了与汴梁讨价还价的本钱了,再不是你嘴里的那个无源之水,无根之木了。”

  萧诚低头喝了一口酒,没有作声。

  “帮我彻底拿下广南西路,则等你在攻击大理的时候,我便会尽全力支持你。”岑重道:“你想要大理,我则想把广南西路、广南东路尽皆收入囊中,变成广西路,我要的也不是一个什么狗屁的招讨使,我先要当上这广西路的安抚使!”

  “然后进一步便是都堂了!”萧诚道。

  “自然,大丈夫自当立于世人之巅!”岑重笑道。

  “可即便你当了首辅,上面也还有一个官家!”萧诚道。

  岑重微微一怔,摇了摇头:“那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说起来小师弟,你不会真有取而代之的想法吧?这,只怕要难于上青天了。”

  “我自己当上了官家与现在这位当官家又有什么区别呢?”萧诚淡淡地道:“换汤不换药,没什么意思。”

  岑重定定的看着萧诚,好半晌才道:“小师弟,你大哥那人,武勇无匹那是自然的,可这一路去西北,吞横山堂项,驱定难李续,侵吐蕃青塘,踏马西域,如此谋划,他只怕是做不出来的,也应当是你的手笔。下笔写完了西北,你又跑到了西南,看起来是东一榔头西一棒槌,但真要细究起来,却是有迹可寻的,你,到底想要做什么呢?”

  萧诚举起壶来,咕嘟咕嘟一口气喝下了小半壶,再抬头时,眼中却已经是通红。

  “大师兄,也不瞒你说,的确是我谋划,我的目的当然也不是我想要以萧家取代赵家。”萧诚道:“只不过我一直忙碌着算计别人,忙碌着布下了一个又一个的局,但却万万没有想到,有人在我的大局之中设下了小局,大局先不论胜负,小局之中,我却是惨败,输得一塌糊涂,这一输,就把爹娘妹子的命都搭了进去。”

  “谁在算计你?”岑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你知道吗?”

  “有辽人,当然也有咱们大宋的人。”萧诚道:“最让我痛苦的是,他们并不是看穿了我的局,他们对我的局根本就茫然无知,但他们却能敏锐地发现了时局的变化,所以借势而谋,是我小瞧了世人,没有作好预防,这才失算让爹娘妹子没了,本来,如果我再小心一些,是能不让这一切发生的。”

  “你说得是耶律俊以及赵敬?”岑重沉吟道:“在这一系列的事情当中,似乎他们二人都是得利者。”

  “耶律俊,林平!”萧诚道:“赵敬,赵援。”

  “耶律俊只怕是接下来的辽国皇帝,赵敬如果不出什么意外,也应当是大宋接下来的官家,你这两个仇人,可是结得够大了。”岑重叹息,自然是认为萧诚基本上没有什么报仇的希望。

  萧诚却是冷笑了起来:“所以啊,这天下必然要翻天覆地,沧海桑田,再造乾坤才行啊!”

  “等你拿下了大理之后,你会不会跟你大哥一样,举旗脱离大宋朝廷然后南北夹攻呢?”岑重小心翼翼地问道。

  萧诚哈哈一笑:“这副画已经画坏了,已是不堪入目,大师兄,你说要怎么办?”

  岑重沉吟片刻道:“自然是要再起灶炉,重新拿一张白纸来作画啊!”

  萧诚点头:“自然要如此。我呀,就准备重新拿一张纸来作画啊!大师兄,你不想当这副新作的画师吗?”

  “当自然是想当的!”岑重有些犹豫。

  “这就够了,剩下的,且走且看吧!眼下还有很多人想要抢救一下这旧作,我等却只作壁上观!”萧诚站起身来,道。

  “要是被这些人被这副旧作给抢救回来了呢?”

  “只怕他们没有这个本事!”萧诚呵呵一笑:“一个病如膏肓的家伙,即便有高明的医师替他续命,多半也是饮鸠止渴,拖不了多久,更何况,这个医师还是一个二把刀呢!”

  “真要如此,可就苍生遭劫了啊!”岑重眼中有些不忍。

  “不洗涤一番,何来清平新世界!”萧诚淡淡地道:“大师兄,一千精锐,一员上将,足以让你在广南西路站稳脚跟,但想要真正地拿下广南西路,却还要靠你自己了。”

  “足够了!”岑重点头道。

  两个酒壶重重地碰在了一起,萧诚举壶就嘴狂饮,身边岑重亦是。

  不知不觉,竟是东方晨曦初起,两人这一番攀谈,竟是足足过去了一夜。

  扔掉手中酒壶,看着远处山巅那初升而起的朝阳,萧诚张开了双臂,大声吼道:“一上一上又一上,一上直到高山上。”

  听到萧诚吟诵的岑重本来脸有期待,听了这两句,不由哭笑不得地看着狂放不已的萧诚。

  “举头红日向云低,万里江天都在望。”

  又是两句出声,却如同重锤一般敲打在岑重的内心深处。

  岑重在邦州呆了十天才走。

  萧诚让魏武带着一千锐士随他一起进入了广南西路。

  这位大师兄,只怕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彻底掌握广南西路,正如岑重所言,广南西路之上,多有官虫。萧诚不好直接用武,因为那差不多就等于造反,但有了岑重这位招讨使,那却是名正言顺地来讨伐那些地方势力了。

  当然,这位大师兄也不是普通人,到时候是成为助力还是阻力,还真是有些说不准。

  岑夫子却是留在了邦州,说是虽然不再收亲传弟子了,但却还想在古稀之年,在这化外之地,做一个启蒙者。

  萧诚当然知道夫子心里的真实意思,却是一笑置之。

  夫子老了,想做什么便随了他去,只要他高兴便好。

  第三百五十一章:我一定是眼花了

  拉弓,搭箭,嗖的一声,羽箭脱弦而出,直奔出百步开外,伴随着叮的一声轻响,被悬挂在一根线上的铜钱被射了一个正中,高高的飘荡而起,激荡了数个来回,仍然是颤抖不休。

  院子中,另外几个着锦衣,悬箭囊,提铁弓的人,都是面面相觑,互相看了一眼,都是缓缓摇头。

  叮叮之声连接响起,一枚接着一枚的羽箭飞出去,那枚铜钱连连被射中,院子中众人更是失色。静悬不动而射中,他们中也有人自问勉强可做到,但此时此刻,那铜钱被命中之后在空中毫无规律可言地随意摆动,那个持弓的丑陋汉子却仍然能一一中的,箭术当真是有些匪夷所思。

  轻轻的鼓掌之声传来,众人尽皆回头,便看到一个浑身素白的女子,在两名丫环的陪同之下缓缓而来,站在廊下,看着众人,一双手正在轻轻鼓掌。

  身着白衣,腰系麻绳,在这漆水郡王府中,也就只有一人而已。

  萧绰萧姑娘。

  而他们这些人,除了领头的那个丑陋汉子,尽都是大王拨给这名女子的护卫。

  “见过萧姑娘!”众人齐齐躬身,没有人敢无礼,即便是他们里头,有好几个都是正宗的契丹人,家中长辈都是大辽官员,但在这个女子面前,却仍然是规规矩矩。

  萧绰的来历很是神秘,在王府之中,就没有几个人知道她的身份究竟如何。

  那个丑陋的汉子兴许是知道的,但嘴巴却是紧得很。

  不过只需要知道这个女子姓萧,也就足够了。

  大王的王妃也姓萧啊!

  在大辽,皇族永远姓耶律,而后族永远都姓萧。

  从现在的局势来看,不出什么大的意外的话,漆水郡王大概是要板上钉钉的坐上皇帝的宝座了。可现在的王妃却是病如膏肓,眼见着气色是一天竟比一天差了。

  众人也都是惋惜不已,但除了叹一声王妃福薄,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府中自然还有几位侧妃的,但没有一个姓萧的。

  眼前的这位女子不但姓萧,而且出入大王书房,王妃寝宫入无人之境,便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漆水郡王登上了皇位之后,只怕后位逃不出这女子的手心。

  只是不知她是后族萧氏那一家的女儿。

  现在的王妃在家中是独女,没听说过有妹妹啊!

  女子冲着丑陋汉子招了招手,汉子将弓抛给其它的护卫,大步而来,萧绰转身,走向了一侧的厅子,坐了下来。

  看着眼前那张满是纵横来去乱七八糟的丑脸,萧绰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脸上的伤,基本上都是新的,才刚刚结疤,新长的粉红的肉有些凸起,有的地方甚至结成了疙瘩,让这张原本英气勃勃的脸庞变得极其的狰狞可怖起来。

  这些伤,并不是别人给这个丑陋的汉子留下的,而是他自己亲手拿着一柄短刀划出来的。

  他叫秦敏。

  当他血流满面的抛下短刀,望天又哭又笑的时候,旧秦敏便已经死去了。

  他毁去脸庞,只因为他认为自己死后,没脸去见列祖列宗,所以要毁掉这张脸,让他的祖宗即便以后在九幽地府见到他也无法认出他来。

  因为他投奔了辽国。

  他曾经不共戴天的仇敌。

  他不改名,是因为他要提醒自己,永远也不要忘了身上背负的仇恨。

  悬挂地大名府城头之上父亲与那些伯伯叔叔们的死不瞑目的头颅。

  汴梁城中,那熊熊燃烧起来的火焰。

  逃亡途中,一个个弟兄为了掩护他,而倒在了追兵的箭雨刀枪之下。

  这一切,他发誓都要去讨回来。

  “耶律俊答应我,可以组建一支属于我自己的卫队,你去挑人吧!”萧绰看着秦敏,道:“五百人,多长时间,你能让他们变成一支真正的强军?”

  “如果有一定的根基,半年之内,我便能让他们成军,但必须能让我不停地招录,不停地淘汰。”秦敏道。

  “怎么样最强,你就怎么去办!”萧绰道:“不管是契丹人,还是汉人,抑或是女真人,不管他们是安份守己的良民,还是罪大恶极的罪犯,但有一条,不能去军中寻人。”

  “明白了!”秦敏点头。

  “半年之后,我们会去上京!”萧绰站起身来,道:“到时候保护我去的,就只能是这五百人,想必这一路之上不会太平,有人不想我出现在临潢府,所以如果他们弱了,那就只能死。”

  “我们会赢!”秦敏眼露凶光。“半年时间,我会把这五百人,变成五百只凶兽。”

  萧绰沉默了片刻道:“晚上,你陪我去见一个人吧!”

  秦敏没有问要去见谁。见到萧绰挥了挥手,他便沉默地退了下去,走回到了校场之中。

  王府深处,一处寝宫,四门紧闭,即便是大白天,这屋子里也都挂着帘子,屋子里点着数枝粗如儿臂的蜡烛。

  大床之上,一个瘦如骷髅的女子虚弱地靠在床头,脸上却是含笑看着坐在他面前的一个男子。

  此刻,那男子正手里拿着汤碗,一汤匙一汤匙地喂那女子服药。

  一阵咳嗽,女子不由自主地喷出一些汤药来,溅到了男子身上,男子也不恼,放下汤碗,取了丝帕,轻轻地替那女子擦试着嘴角。

  “那萧三娘子当真是惊才绝艳,妾身远远不如也!”病榻之上的王妃萧娴微笑地看着男子,笑道:“难怪王爷你心心念念的把她弄回来。”

  耶律俊微微一笑:“你可不知道,大元帅可是大发雷霆了,听说在府里连砸了好几套价值连城的宝物,更是把我骂得狗血喷头。如今上京城里,我更是成了一个见色忘义的凉薄小人。”

  萧娴捂嘴格格笑了起来:“我爹那是关心则乱,不管怎么说,我还没有死呢,你便把下一任的王妃给带回了家,他能不生气吗?至于上京的那些传言,只能说耶律喜已经乱了方寸,这样的上不得台面的攻击,在宋国那边也许还有点威力,在我们大辽,能顶用吗?”

  “起码他们说得是不错的!”耶律俊重新端起了碗,舀一了匙汤药。

  “真正是浪费了如此天材地宝。”萧娴摇了摇头,道:“只是王爷你当真有信心能降服这丫头?这可是一柄双刃剑,能助你成事,却也有可能成为心腹大患!王爷,有一点您不可不虑,这个女子,她恨你!”

  耶律俊没有说话,却只是轻笑不语。

  萧娴点了点头:“也是,如果王爷连这点自信也没有,又怎么能成为那一统天下的千古一帝呢!”

  “今日,我已经让萧绰组建自己的卫队了。”耶律俊道:“半年以后,她会先去上京,去见见大元帅,她自己揽下的事情,我一直没有猜到她会用什么样的方法说服大元帅,现在大元帅可是已经倒向耶律喜了。你一向聪慧,能猜到她会用什么办法吗?”

  萧娴想了想,点了点头:“我大致是想到了,不过却不会对你说。王爷,为什么是一年后呢?如今耶律喜联合了北院大臣,阻你上京,难道一年之后,王爷就有把握能去上京吗?”

  “耶律喜要行险一搏!”耶律俊道:“起初我也觉得耶律喜只不过是耍无赖,想拖延时间而已,但萧绰给我分析了一番,我倒是觉得颇有道理。”

  “萧绰说了什么?”

  “耶律喜准备亲自对萧定下手了!”耶律俊道:“不是说上京已经派了人去招降萧定了吗?亲王的位子,够大方吧?但同时,耶律喜也正在准备军队,钱粮,准备配合宋人对萧定展开致命一击。如果萧定识相接受了耶律喜的招降,对于大辽来说,这功劳自然也时无与伦比,如果萧定不从,他便自上京道出兵,与宋人联合夹击,也可以击败萧定,同样能抢得了西北地盘。”

  “这是瞧准了亲近您的耶律环在西京道被萧定打得溃不成军,无力再讨伐萧定,所以想去捡便宜啊!”萧娴微微摇头。“那王爷觉得,耶律喜的这些计策能成功吗?”

  “军旅之事,怎可一言而断之呢!”耶律俊笑道:“不过他要是不能动员皮室军,那这一仗,胜算便减了三分。”

  “耶律喜本身是皮室军副统领,我阿父是另一个副统领,所以半年之后,萧绰上京,便是去劝说我父亲了。”萧娴道:“可惜半年之后,我就不在了,要不然我去一趟,只怕比她要有用,要不我手书一封或者有些助益!”

  “大元帅是能被亲情左右的人吗?”耶律俊摇头道。“你如果好好的,那自是另一种状况,可惜啊,终是天妒红颜。”

  看着耶律俊黯然神伤,萧娴却是微笑:“这是天命,没什么可惜的,我陪了王爷十五年呢,足够了。”

  “耶律喜麾下的宫分军也好,头下军也好,战斗力可就差远了,再说这些年,我也动了一些手脚。”耶律俊笑道:“这一仗,如果宋军那军再不给力的话,耶律喜吃大亏的机会倒是多一些。”

  “可是他真吃了大亏,对你只怕就更要穷凶极恶了!”

  “小勾当济不了大事!”耶律俊不以为然:“这一战,是耶律喜最后的挣扎,赢了,也不过与我棋鼓相当,输了,他就彻底退出了争夺。”

  房门轻启,一个人无声无息地走到了耶律俊的跟前,躬身低声道:“王爷,萧绰姑娘带着秦敏出了王府。”

  耶律俊点了点头:“知道了。”

  “这萧姑娘难不成在析津府还有什么熟人吗?”萧娴有些愕然。

  耶律俊笑道:“别忘了,人家是大宋三司使萧禹的女儿,祖父萧鼎更是以一个将领的身份入了枢密院的,这样的家族,在我们析津府肯定是有些手段的。不过我也有些意外,照理说他不应知道这些事情呢?嗯,这倒是有些意外惊喜了。”

  析津府是南京道的首府所在地,而南京道又是整个大辽与大宋之间最为重要的要冲城市,两国大部分的生意上的往来都是将这里作为交易之地。

  数百年来,两国经常干仗,但生意却是照做无误。

  所以析津府的繁华,比起辽国的都城上京,可是要有过之而无不及。

  即便是在商号林立的析津府,禄合盛也是有着偌大名头的,而他们的掌柜孙聚财在析津府也是赫赫有名一呼百应的人,不管是契丹贵族还是汉人世家,都会给他三分薄面。

  原因无他,因为那些深悉禄合盛底细的人都知道,禄合盛真正的后台,是萧家。不是契丹的那个萧,而是汴梁三司使的那个萧。

  汴梁萧家比不上辽国萧家那样显赫,但要论做起生意来,论他们能弄到的好东西,那还是汴梁萧家更加的有能耐啊!

  即便是汴梁皇城内那鼎鼎大名的匠师营生产出来的好东西,禄合盛也能弄到手。

  不过今日不同往昔,禄合盛随着萧家的倒台,已经面临着生死危机。

  失去了后台的他们,如今已经成了众人眼中的一块大肥肉,要不是盯着他们的人太多,相互牵制谁也不好先下手,禄合盛早就尸骨无存了。

  可即便如此,他们也是朝不保夕了。

  “东家,东家,外头来了一群人!”伙计孙德飞一般地冲进了后院,冲着东家孙聚德道:“是坐着王府的车来的,几十个护卫都骑着高头大马。”

  “郡王府?”孙聚德一阵愕然,“禄合盛这点子家产,还值得郡王府惦念吗?”

  不等孙聚德反应过来,外头已经传来了呼喝之声与打斗之声,孙聚德几步奔出屋外,便看到自家的伙计被一群如狼似上的家伙直接揍翻在地。为首的那个汉子手持着一柄带鞘长刀,拍拍打打,自家拼命想要拦阻的伙计便一一被拍翻在地。

  看着伙计们在地上翻滚呼号,孙聚财反而松了一口气,没有死人,说明事情还有的商量。

  然后,他便看到了被那伙护卫围在中间的那个女子,取下了头上的幕篱。

  孙聚财看到了那张脸庞。

  他头一阵阵的昏眩,险些便摔倒在地上。

  我怎么看到了萧三娘子?

  我一定是眼花了。

  第三百五十二章:禄合盛

  孙聚财跪在地上,哭得泪眼婆娑。

  屋子里除了秦敏,所有的人都被清了出去。

  萧绰却没有哭,坐得笔直。

  “家里遭了难,我这边自然也不敢回去了,便只能窝在析津府等着消息。”孙聚财哽咽着道:“可是后来情况愈来愈不好了,直到传来了学士与夫人都没了的消息,小人才知道天是真的塌了。”

  对于孙聚财来说,萧家垮了,没有了这根支撑禄合盛的鼎天柱,那的确就是天塌了。没有了这靠山,一些儿个贪婪的眼神儿,随即便望了过来。

  南边的同行还好打发一些,他们眼眼馋的只不过是禄合盛的商队,线路以及经验丰富的掌柜、伙计。而析津府里的那些辽国贵人们,发红的眼睛盯着的可就是禄合盛手里掌握的那些货物、银钱、土地、店面等等。

  如果不是觊觎禄合盛的人太多,那些人彼此之间还没有达成协议,禄合盛早就连渣渣都不剩了。而孙聚财,除了作那一只躺在毡板上的肥羊之外,没有半分还手之力。

  一个失去靠山的大商人,在析津府,除了闭目等死,还有什么别的办法,连逃跑都做不到。

  萧绰以前在家里,从来都没有管过银钱上的事情,之所以知道这个孙聚财,知道这个禄合盛,是因为偶然的一次机会,看到了这个人跟娘说事情,这才知道了原来家里在辽人这边,居然还有着这么大的生意一直由母亲掌控着。

  其实像萧家这样的家族,自然有一些不为外人知道的幕后生意,不然怎么支撑那样巨大的开销呢?

  “大哥二哥知道你吗?”萧绰问道。

  “大郎是知道的,因为当初我们的商队要经过河北,绕不过大郎去,不过二郎应当不知道。”孙聚财道:“夫人曾说过,等再过些年,便将禄合盛交给高娘子掌管。”

  萧绰点了点头,禄合盛是娘从娘家带来的嫁妆,那个时候,禄合盛还姓韩呢,而且盘子也小得可怜,毕竟娘在韩家也不是正房嫡出。但是谁也没有想到在接下来的许多年中,萧家一路青云直上,禄合盛便也一路开始澎胀,终于成为了这条商路之上的最有影响的商家之一。

  只不过这样的商家的兴盛,是跟着主家的兴衰绑定的,其兴也忽,其败也速。

  “帐面之上还有多少钱?”萧绰直接问道。

  孙聚财道:“家里出事之后,我便第一时间将押在手里的货全都清了出去,手里的现钱本来是有五十余万贯的,这段时间为了维持,也为了找个新靠山,一共送出去了超过二十万贯,不过这些钱,都打了水漂。”

  孙聚财叹了一口气,兴许是自己当时出手太大方了,这才引起了那么多人的觊觎。“另外,还有在析津府,临潢府的几十个店面,加在一起,总也值几万贯钱。”

  “人呢,行商的商队可还齐整?那些掌柜的,伙计,还剩了多少?”萧绰接着问道。

  “跑了一些,被人挖走了一些,如今还剩下一半不到了!”孙聚财道。“不过眼下,我也准备把所有人都遣散了。三娘子,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抬头看了一眼铁塔一般站在三娘子身后的那个丑陋的汉子,孙聚财只觉得背后的些寒气。

  萧绰摇了摇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道:“不用遣散了,禄合盛从明天开始,重新挂旗,开门,生意照做。”

  “三娘子,只怕我们没办法正常做事,有人……”

  萧绰截断他的话道:“从明天起,没有人敢再来骚扰禄合盛,我会派人在这里驻一段时间,谁敢向禄合盛伸抓子,我就打断谁的手。那些你当时送了钱却又没有办事的,还得把钱给我退回来。”

  孙聚财听得瞠目结舌。

  “你原本准备怎么做的?”萧绰看着孙聚财。

  “三娘子,小人原本准备遣散了禄合盛的所有人,然后带着家人,想法子去大郎那边的。这里的人,觊觎的只不过是钱财,小人没钱了,自然也就能走了。”孙聚财小声道。

  “你不用走了!”萧绰道:“以后就替我做生意吧。”

  孙聚财眨巴着眼睛看着萧绰,他不知道萧绰有什么样的底气,但看着萧绰那不容置疑的面庞,他也只能点头应是。

  “掌柜的,掌柜的,卢家那边又来人了。”外头传来了一个有些惊慌失措的声音:“还是卢家的二郎卢本溪。”

  孙聚财面色骤变,站起身对萧绰道:“三娘子,这卢家便是要吞了我们禄合盛的势力之一,卢家是南京道上的汉人魁首之一,之前我给他们进贡了五万贯,只求他们能保我们一保,可是……”

  萧绰挥了挥手:“你先去见这个卢本溪,想来这个人不是来向你发难的。”

  孙聚财胆战心惊出门而去,屋内,萧绰支着下巴,看着灯火之下自己倒映在地上的影子:“王府外边,还真是什么人都有啊!”

  卢本溪没有进屋,而是就站在屋外,与早先看到孙聚财那凶神恶煞高高在上的模样不同,此时的他,笑得别提有多蔼了。

  “卢公子!”

  孙聚财双膝发软,正要跪下去,已经被卢本溪一把扯住。

  “孙掌柜的,千万别客气,我这次来,是给你送礼的,以后我们卢家的生意,还得禄合盛多多照顾呢!”

  孙聚财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卢本溪也不明言,只是指了指身后的几辆马车,笑道:“这是上一次你们禄合盛送给我的那五万贯,事儿没办,钱自然也就不能收,全都退回来了,另外为表歉意,我还加了一万贯赔罪!孙掌柜的,知道你今天忙,就先不打扰了,回头我请你喝酒!”

  丢下这句话,卢本溪转身上马就走了,人在马上,还频频回头向着孙聚财拱手示意。

  孙聚财像个傻子一样地看着远去的卢本溪和他的下人。

  禄合盛的伙计们更是一个个眼神呆滞。

  即便是在禄合盛有靠山的日子里,这卢本溪也不曾这样对他们和颜悦色,今天这是怎么啦,一副卑躬屈膝的模样?

  孙聚财转身看向屋外头几个或站或坐的人,他们都是跟着萧三娘子来的。然后他的眼睛越睁越大,人,他是没有认出来什么的,但他刚刚却看到了一匹马的屁股上的烙印。

  王府!

  漆水郡王府的马。

  “知道什么叫替我做生意吗?”萧绰看着孙聚财。“萧家三娘子萧旖已经死了,这可是大宋的那位官家明旨诏告过天下的。”

  萧绰冷笑了起来:“记住,我叫萧绰。这世上,没有萧三娘子萧旖了。孙聚财,你以后效忠的对象,就只有我。你好生记着,如果从你嘴里泄漏出去我叫萧旖的话,那你会很惨的,整个孙家都会很惨。”

  孙聚财看着眼前的少女,倒了一口凉气:“三娘子,那大郎二郎那里?”

  “刚刚那一声,是你最后称呼我为三娘子了,再让我听到这三个字,我拔了你的舌头!”萧绰冷冷地道:“记住,我叫萧绰。”

  孙聚财立时便明白了对面这个少女的意思,只怕她最不想人知道她真实身份的人,便是萧家大郎、二郎吧!

  “小人明白了!”孙聚财道。

  “以前你在禄合盛有多少股份?”萧绰沉声问道。

  “一成!学士赏小人一成的股份!”

  “以后,禄合盛三成的股份归你!”萧绰道。

  “小人不敢。”孙聚财一惊。

  萧绰却并不理会孙聚财,接着道:“你有两个儿子吧?叫上他们,跟着我走吧!我现在很需要人手。”

  孙聚财脸色惨白,却不敢有丝毫违拗。

  对于禄合盛来说,今天完全就是翻天覆地一般,看起来已经毫无希望的禄合盛,就这样咸鱼翻身了?

  那一伙神秘的来客已经走了,但禄合盛并没有消停下来,哪怕夜已经很深了,还是有人不停地过来,都是一些在析津府有名头的人物,都是有资格觊觎禄合盛的那些家族,现在他们却是一个个地连夜过来,将吞下去的东西,又全都送还给了禄合盛,另外还加上了一些东西,作为了赔礼。

  转眼之间,禄合盛便又变成了那个财大气粗的商号了。

  可是孙聚财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事情太诡异让他一时之间转不过弯儿来,但祸福两相依的道理,久走江湖的他,还是懂得的。

  不过现在的他,又有什么别的办法呢?

  只能是随波逐流罢了。

  萧三娘子,不不不,是萧绰萧姑娘,不管怎么说,也算是自己的小主子吧?跟着她做事,不管从那个方面来说,也都是说得过去的。

  外人无可指摘。

  卢府在析津府城的东南角上,作为南京道上实力最为雄厚的世家豪族,卢府的豪奢,便是漆水郡王府也无法比拟。

  流水的王爷,铁打的卢氏家族。

  上百年来,卢氏已经见过了太多的王爷来到南京道,然后又离开了南京道,他们有的飞黄腾达了,有的却是死无葬身之地。

  卢本安正在陪着一个老人喝酒。

  老人的嗜好有些与众不同,喝酒不喜欢别的什么下酒菜,唯独就喜欢就着盐渍的豆子。以前嚼得卡卡向,现在年纪大了些,牙齿受不了,便只能将豆子弄得稍微软和一点。

  “这一趟南朝之行感觉如何?”嚼着豆子,看着卢本安。

  “大宋是正的富!”卢本安笑道:“不过精气神儿,汴梁比起上京还有所不如。”

  南京道上的汉人世家的魁首之一,卢家家主卢建放声大笑起来:“太长久的太平岁月,最是摧折人的斗志啊,宋人如是,辽人何尝不如是呢?”

  “相比来说,宋人更加不堪,河北边军一去,更是不值一提了。”卢本安道:“我都有些不理解殿下为什么这个时候停下了脚步,往前一步,不见得就打不下大名府了!”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卢建道:“当年高梁河一役,大辽也是这么认为的,最后还不是半途而废。殿下不穷追不舍,不仅仅是因为眼下宋人实力犹存,逼急了仍然会狗急跳墙,也是因为不想此时与宋人死斗太过折损力量。就时局而言,做到这一步,已经是喜出望外了,最要紧的,还是先解决了国内的问题。”

  “上京城不让殿下回去,这个结怎么解?”卢本安有些恼火:“耶律喜可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万一陛下突然没了,耶律喜控制中枢,先行坐了那位置,我们就被动了。”

  “那有这么容易?”卢建冷笑:“上京城中,皮室军、宫分军、头下军,你以为殿下没有帮手吗?耶律喜敢这样做,只怕内战立时便起,上京城里也不是没有明白人的。眼下耶律喜这么做,只不过是想拖延时间好能让他立下可以比美殿下的大功。”

  “萧定岂是那么容易对付的!”卢本安不由失笑。

  “所以说,耶律喜已经乱了方寸啊!”卢建道:“那女子,你觉得如何?”

  卢本安点头道:“的确非同一般,是这世上少见的奇女子,但即便如此,我也觉得殿下太过于重视她了,有些不解。”

  “知道我为什么让本溪送钱给那个禄合盛吗?”

  “卖好给那女子!”

  “是卖好给未来的皇后!”卢建丢了生颗盐水豆在嘴里。

  “也不见得就是皇后。”卢本安有些不以为然。“不过提前投点资也无所谓。”

  “王妃不久人世,知道殿下为什么不联姻其它家族,反而要找一个这样的宋人女子吗?”卢建微笑着道。

  “还没有想通。”

  “因为殿下,要把大辽所有的汉人势力捏合到一起啊!”卢建笑道:“现在大辽境内,堪战的大辽军队已经不多了,即便是皮室军又如何?本安,给你一千我卢家私军,去战一千皮室军,能胜否?”

  卢本安担拳挥舞了一下,道:“斩反切菜,除非是几个统领的亲卫,那才有的打!”

  卢建意味深长地道:“可皮室军不到十万人,汉人世家这些年来积攒下的私军有多少?这还只是其一,其二,汉人世家手中掌握的财富是多少?其三,汉人世家有多少能治国的士子?”

  “这跟那个女子有什么关系?”卢本安不解地问道。

  卢建大笑起来:“假如殿下娶一个我卢氏的女子,可行吗?如果不可行的话,那林氏?高氏?端木?呼延?”

  卢本安瞬间明白了父亲的意思。

  第三百五十三章:最好的选择

  大辽国祚已传承数百年,作为统治阶层,高高在上的契丹人,早就失去了他们祖先那种金戈铁马,悍勇斗狠的锐气。他们的意志已经被醇酒美人给消磨得支离破碎了。

  就算是他们用以作为一个国家的定海神针的十万皮室军,其战斗力,也不复以前的那种睥睨天下,舍我其谁的霸气。

  虽然他们仍然是这天下最强的部队之一。

  但是,已经有人敢挑战他们了。

  至于宫分军,更加不堪,而头下军,早就变成了贵族们镇压百姓的手段了,真要他们上战场,不拖后腿,那就阿弥托佛了。

  而反观辽地的汉人世家,这些年来,实力却是稳步增长。

  从最初他们被契丹贵族压制,剥削,慢慢地到分庭抗礼,最后甚至迫使辽国朝廷设立了南院北院两个机构,两种法度并行的政治体系。

  而在南京道上,汉人世家更是主导力量。

  在与宋人的边疆斗争之中,最初是以辽人为主,南京道上的汉人世家为辅,以此来换取辽人的信任。随着时间的推移,争斗的一方慢慢地变成了南京道上的汉人,而辽人,开始了他们优哉游哉的美好生活。

  一百余年的争斗,南京道上的汉人世家愈战愈强,而辽人的实力却是急剧萎缩。

  说到底,还是要靠拳头来说话的。

  辽国朝廷为什么派了耶律俊来南京道,不就是因为当时的耶律俊在辽国的皇族之中是一个绝对的异类。

  他喜好汉学,拜了汉人林景为师,汉学造诣别说是冠绝契丹人,便是许多汉人大家,在他面前也要瞠目结舌,自甘后进。

  让耶律俊来南京道,能够使南京道上的这些汉人世家更加地认可这位辽国皇族,以免生乱。

  因为此时的南京道,不仅兵强马壮,而且是辽国的经济中心。如果说南京道上的军队战斗力在辽国还称不上第一的话,那财力,妥妥的第一,别的地方根本就没法儿比。

  耶律俊的到来,的确让南京道上汉人世家服服贴贴了,但也摧生出了辽国另一个重要的问题,那就是继承权的问题。

  在耶律俊崭露头角之前,耶律喜是毫无疑问的第一人选,他甚至已经成为了皮室军的副统领,什么时候他成为了统领,也就代表着他成为了正式的继承人。

  但耶律俊让这一切,都充满了变数。

  而随着耶律俊在辽宋边境之上连续取得一系列的大胜,甚至于迫使宋国签下了丧权辱国的条约,使得辽国取得了近百年来无以伦比的对宋大胜的美好局面之后,耶律俊在国内的继承权之争已经排到了耶律喜之前。

  耶律俊靠得是什么?

  靠得便是辽国国内汉人世家不遗余力的支持,不管是军事上的,还是金钱上的。

  辽国与宋国的中华正统之争,说白了,其实就是辽国的汉人与宋人之争。而随着辽国汉人世家的实力愈来愈强,这种争论就愈来傅强烈。真正的契丹人,他真会在乎这个吗?

  耶律俊十分清楚,他想要维持自己的强势和优势,就必须一直让汉人世家追随在他的身后。

  光是一个林景,并不足以让所有的汉人世家臣服于他,因为林氏本身也是世家之一,而这些世家之间,本身就存在着无数的矛盾和仇恨。

  所以,耶律俊准备娶一个汉人血统的女子为妻。以此来彰显自己对于汉人世家的重视,而这位汉人血统的女子,自然而然地便会成为辽地所有汉人世家的粘合剂。

  当然,符合所有条件的这样的一个女子,却也是凤毛鳞角,万中无一的。

  萧三娘子萧旖,便属于那种万里挑一甚至是绝无仅有的那一个。

  家世、学识、相貌等无可挑剔。

  而且已经名动天下的西军统帅萧定,还是小荷已露尖尖角的萧家二郎萧诚,都能让深悉内情的人支持萧三娘子坐上这个位置。

  不管是耶律俊也好,还是辽地的汉人也好,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宏大的愿望,那就是一统天下,乾坤归一。

  如今的南北对峙,却是让他们如哽在喉,极不舒服的。

  “如今林氏如日中天,我们只能退避三舍!”卢建慢慢地咀嚼着盐水豆,道:“一旦殿下登位大宝,林家势力更是会再上一重楼。但盛极必衰,物极必反,这是他们林家的最高点,也必然会成为他们衰落的起点。”

  “那萧绰聪明之极,只怕已是猜出来她家的破败与林平有脱不开的关系。”卢建安笑道:“一路之上,我还能与这个女子说上几句话,但她对上林平,却是从来不假以辞色。”

  卢建呵呵一笑:“本安,在我们大辽,皇后可从来都不是一个摆设,如果是萧娴,她自然是萧氏家族为她撑腰,萧思温的实力,足以让她稳稳地坐在皇后的位置之上。但萧绰却是一个孤家寡人,谁来支持他?林家只会防着她,不会给她以任何的助力,所以,我们提前卖个好于她。如果她足够聪明,就知道该怎么做!”

  “这才刚到析津府不久,这位萧绰姑娘便迫不及待地开始组建自己的实力了,会不会有些太过于招摇了?殿下要是不喜……”卢本安有些迟疑。

  卢建摇头:“你小看咱们这位殿下了,他的心大得很,自信能够控制一切。才不会在乎萧绰做些什么,甚至不会在乎我们去勾结这位萧绰姑娘。因为在当下,他们的利益,应当是高度一致的。”

  “这倒是!”卢本安道:“萧绰想要复仇宋国,第一步便是殿下先要坐上大辽皇帝宝座,她能坐上皇后之位。不过阿父,咱们大辽,也算得是她的仇人吧!”

  卢建呵呵一笑:“本安,有什么样的复仇能比夺走自己仇人所有的一切,让自己的仇人一无所有,甚至不得不匍匐在自己的脚下诚惶诚恐更彻底吗?到了那个时候,就像是一只猫在玩弄老鼠一般,老鼠日日惊恐,夜夜不安,不知道什么时候高悬在头上的那柄利剑会落下砍掉自己的脖子。”

  “殿下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林家会容忍这萧绰有朝一日能随意地践踏他们?”卢本安摇头:“那姑娘纵然有数分才情,但我也实在想象不出她能做到这一点。”

  “有这个志向,不代表她能做到!当然,在我看来,也许她会一直向这个方向去努力。”卢建拒了一口酒,“在灭掉宋国之前,殿下与她的利益高度一致,自然是夫唱妇随,琴瑟合鸣,等到宋国一灭,只怕就要分道扬镳。不过对于我们而言,在这个过程之中,自然便有足够的时间与空间来谋取独属于我们的利益,不停地削弱林家,壮大我卢氏,直到能取而代之。”

  “阿父,您说到了那个时候,殿下会舍弃了这位皇后吗?”

  “那有这么容易?”卢建微笑:“这便要看天下大势了。比方说到时候皇后到底能掌握多少实力,这汉人世家有多少能死心塌地的为皇后效力?比方说那割剧一方的萧定萧长卿能有几分撼动天下大势的能力等等,总之是要走着瞧。”

  卢本安摇了摇头:“看起来各个方面的人,都对自己是信心满满啊,也不知道谁最后会输得一无所有。”

  “都是这世上顶尖儿的那一批人,如果连这份自信也没有,还说什么执棋天下呢?”卢建笑呵呵地道:“至于输赢,有一句话,叫做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不做做看,谁知道呢?”

  “不试试看,谁知道能不能成呢!”郡王府,楠竹苑,萧绰轻声对身边的秦敏道。

  秦敏沉默片刻,低声道:“萧姑娘,这些日子,我仔细看了,那耶律俊对你压根儿就没有任何的警戒措施,也随着你出入析津府,如果你想走,我便是拼着性命不要,也要护着你逃出这里。”

  “逃?”萧绰仰起了头。

  “是啊,不说别的地儿,你只要逃到了萧总管那里,这天下便没有人能奈何得了你啦!”秦敏低声道。“报仇的事情,自有男儿来担当。不管是萧家大郎还是二郎,这是他们该做的事情啊!”

  萧绰缓缓摇头:“秦敏,你不懂啊,我们家的仇人,即便是大哥拥兵拥兵十万,割剧一方,也是很难报的。”

  想起当年二哥与自己分析的各方实力、优劣,萧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要的报仇,可不仅仅是匹夫一怒,血溅三迟,我要做得是江山变色,乾坤倒置。”

  秦敏叹息道:“太难了!”

  “当然很难。”萧绰道:“就像你,想杀那崔昂,想将他千刀万剐,可是以你现在的身份,你能走到他百步之内吗?这还是在辽国,要是在宋国,在汴梁,你只怕一露面,便会被无数人围剿。再说,仅仅杀他一人,你解气吗?”

  秦敏的眼中露出狠厉之色。

  “这些天,你已经选了多少人了?”萧绰换了一个话题。

  “我寻找的都是罪奴。”秦敏深吸一口气,把思路转换到了另外的一件事情之上:“有不错的根基,拖家带口的那些罪奴,已经捡选了一百人,不过这样一来,花费就大了,这些罪奴本身没花钱,罪奴的拥有者们都愿意无偿地把人送过来,但是安置这些人的家眷,就是一大笔开销。按着五百人的规模,便是几千人的安置。”

  “钱的事情,你不用担心。”萧绰道:“你只需要让那五百人把命卖给我就好了。哪怕是他们以后战死了,他们的家人,我也会养到底。”

  秦敏不再多言,微微躬身,转身离开了楠竹园。

  萧绰独自凭栏而坐良久,这才起身,向着与楠竹园一墙之隔的梧桐园走去。

  萧绰独享楠竹园,而梧桐园中,住着的却是这王府的女主人,耶律俊的王妃,大元帅萧思温的独女萧娴。

  萧娴已经要死了!

  这个形销骨立的女子,看到萧绰,却是满脸欢容地在宫女的扶持之下坐了起来,招手让萧绰坐到了她的跟前。

  萧绰或者说萧旖,萧娴并不陌生。因为这两年来,缠绵病榻的女子,已经读过了不少她写的诗、词甚至于一些文章。

  示意宫女拉开遮着窗户的帘子,阳光一下子便透过窗棂照射了进来,这让床榻之上的女子不由自主地便皱了眉,却又摇头制止了宫女重新拉上帘子的动作,她的目光,停留在窗外园子里那个只有五六岁,正无忧无虑地与宫女一起在花间扑打着糊蝶的孩子身上。

  “贤儿是个好孩子!”萧娴拉着萧绰的手,轻轻地道。

  萧绰点了点头,“大王三个儿子,贤儿最小,但在我看来,将来必然是最有出息的那一个。如果王妃愿意的话,我倒是可以当个女先生,为贤儿来启蒙。”

  萧娴笑了起来,闻弦歌而知雅意,虽然她并不如何担心自家儿子耶律贤将来的前途,但有眼前这个女子这一句话,贤儿总会走得更加轻松许多。

  丈夫对眼前这个女子的情绪是极其复杂的。

  一来这个女子会成为大辽汉人世家之间的粘合剂,能让这些人跟随在丈夫的身后成为丈夫最大的助力。

  二来这女子的大哥二哥都是不世出的奇才,将来大辽发动统一天下的战争,这二人,指不定便会是那种决定性的因素,

  三来这女子本身的才情、样貌都是上上之选,自己与他相比,当真是处处都落在了下风,即便抛开上面那两点,只怕丈夫也是喜欢这女子的。

  “你恨王爷吗?”病榻上的女子并没有太多的顾忌,而是直截了当的问道。

  萧绰笑了笑:“王妃,恨与不恨,有那么重要吗?”

  萧娴叹了一口气:“还是很重要的,有时候,情投意合总比相敬如宾要好上太多。”

  “相敬如宾,兴许能更加长久!”

  “也许吧!”萧娴点了点头,转头对宫女道:“让贤儿进来。”

  第三百五十四章:辽国皇帝的隐忧

  合上册子,萧绰轻笑道:“这些人,倒还真一个个的都算得上是穷凶极恶之辈,便是死是十次八次,也是不冤的。秦敏,你也真是会淘人,这些孤魂野鬼你都是从哪里来弄来的?”

  秦敏道:“过去在边军之中,亦有敢死队,队里之人,尽皆是犯了罪必死之人,这个册子里十之七八是我去各部军队之中挑选出来的。另外一些,走一趟大牢,也就差不多了。”

  “倒也真是难为你了,又要悍勇敢战,又要拖家带口有后顾之忧,这样的人找出来可真是不容易呢!”

  “还好。这样的一些人,正因为有这些顾虑,才不得不入敢死队去用一条命换一家的平安,大牢的那些,也正是因为有这些顾虑才会被逮到,要不然远走高飞,只怕谁也奈何他们不得。”秦敏道。

  “小姐,这些人中,其实有几个倒也并不是罪大恶极的。”身侧,一个长相斯文,看起来倒像是一个读书人的青年开口道。“不过也不好就这样收进来,最好还是还回去。”

  “哦,孙淳,这里头有你认识的人?”萧绰侧头问道。

  孙家两兄弟,孙淳孙朴,孙淳是孙聚财的长子,如今已是成了楠竹园的管事,管着银钱往来。次子孙朴,武勇过人,现在成了秦敏麾下一名队正。

  孙淳点头道:“小姐,里头的慕容冲,慕容超兄弟两人,其实并不是什么马匪,他们原本都是宫分军中的小军官,家中有业有产,只不过他们得罪了契丹贵人。”

  停顿了一下,孙淳看了一眼萧绰身边的几名契丹侍卫,见他们无动于衷,便接着道:“那契丹贵人游玩时偶然到了这幕容冲的妻子……”

  萧绰哑然失笑,“见色起意?”

  孙淳点了点头:“事发之后,当地官员得罪不起这契丹贵人,竟是由着那契丹贵人扬长而去。”

  “最后这慕容兄弟是怎么报仇的?”

  “这兄弟二人凶悍得紧!一路追到了析津府,大天白日里,两人两骑,冲进了这契丹贵人的宅子,大开杀戒。竟是将包括那契丹贵人在内的一家三十余口,尽皆斩杀殆尽。”

  “抓捕他们死了多少人?”

  “没死人,这二人出了那对头宅子,面对着来抓捕他们的官员,直接便弃械投降了!”孙淳道:“这案子当时不断在析津府还在是临潢府都起了极大的争议,最后这两人虽然还是被判了死刑,但一直被拖了下来没有得到执行!”

  “只怕是契丹人想让这兄弟两死,而南朝的那些汉人官员,却想保下这两人是吧?”萧绰一笑:“也难怪这两人能活到现在,这件事情,牵涉到了朝廷之中的南北之争,牵涉到了契丹贵人与汉人世家之间的矛盾,如果是以往,死了也就死了,但现在,汉人世家实力大增,想要官位,想要权利,便乐得拿这事儿来作法。”

  孙淳点头:“上头斗来斗去的,下头的官员可就遭罪,这一次秦统领拿着王府的令牌去提人,那些官员们便将幕容兄弟这样的烫手山芋给扔出来,我们接了,只怕有些关碍。”

  “有什么关碍?”萧绰淡淡地道。“接了便接了。”

  合上书页,走出帐蓬,外头旷野之中,前头是一个个蓬头垢面,手上脚上都戴着镣铐的桀骜不驯的汉子,在他们的后头,却是大片的脸色哀戚、恐惧等不一而足的妇孺老幼。

  这些人,并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会被集中到了这里,本来心中还存了一些想法的这些家伙们,在第一时间看到比他们更先一步抵达这里的那些男女老幼,一个个愤怒之余,却也是变得老老实实了。

  因为那些人中,有他们都在乎的亲人。

  如果不是因为要保全这些人,他们怎么会自缚手脚,自寻死路呢!

  此刻,看到一个身着孝衣,腰系麻绳的女子在一众卫士的护持之下出现在他们的面前,一个个倒是楞住了。

  “你们的命,我都买了!”

  “想要活得更长久,以后就拼命吧!”

  “想要翻身得解放,那就拼命吧!”

  “你们要是死了,你们的家人会得到最为妥善的照顾。”

  “敢于拼命而且有些运气的人兴许会有一个你们以前想都不敢想的辉煌的前程。”

  丢下几句话的女子,连正眼儿都没有瞧他们几眼,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他们的面前,只剩下了那个将他们带到这里的那个面目狰狞的丑汉。

  “我叫秦敏,现在我来教你们规矩。”

  “有不服气的,可以来挑战我!干赢我,这个统领位置就是你的!”

  “来人,去了他们的镣铐!”

  城门外,一支商队整装待发,数十辆马车,上百号人手在禄合盛掌柜孙聚财的亲自带领之下,正准备踏上路途。

  这是时隔大半年之后,禄合盛又一次开始他们的行商之旅。

  而在区区半个月前,他们甚至还被人虎视眈眈着准备分而食之,别说是保住财产,便连他们的性命都岌岌可危。

  而现在,他们摇身一变,已经成了析津府中后台最扎实的商号之一。

  这一次站在他们身后的,是郡王府。

  “记住了,这一次去宋国境内,你们与过去的萧家不再有任何的关系,你们已经投靠了大辽漆水郡王府。”萧绰淡淡地道。

  “是,小姐放心。大辽如今刚刚胜了宋国一场,漆水郡王府的招牌,必定无往而不利。”孙聚财重重点头。“小人有把握,让本钱在今年便翻上一番。”

  “会赚钱,还要会用钱!”萧绰道:“在边境之上,要多交朋友,不管是宋国的,还是辽国的,都是如此。王府的招牌能帮你一时,能让你一时受益,但其它人也是要吃饭,要赚钱的,所以该花钱的时候绝对不要省,该结交的朋友就要舍得下本钱结交,只有朋友多了,以后才好一起发财。”

  “是!”

  上京,临潢府,大辽皇宫。

  年迈的大辽皇帝耶律宏德靠在软榻之上,一个宫女坐在床榻的内侧,用力地替他揉着双腿,可是不管她如何用力,耶律宏德都不会有任何感觉了。

  “想当年,这双腿一脚可以踢死一只饿狼,可是现在,却连迈步下床也做不到了!”年迈的皇帝伸手拍着腿,苦笑着看着面前锦凳之上坐着的一个老臣。

  大辽都元帅、北院大王的耶律宏真,同时,他也是耶律宏德的亲弟弟,看着榻上这个拥有至高无上权力,掌握无数人生命的男人,正在一步一步不可避免地走向人生的终点,心中也是不免有些黯然。

  再强悍的男人,也无法躲过时间的侵袭。

  时间,才是真正无敌于天下的。

  “临潢府现在可是热闹得很呢!”耶律宏德呵呵笑着:“老大跳上跳下,是欺负我这个瘫子出不得宫,大概变成了聋子瞎子了吗?”

  听着这话,耶律宏真便忍不住笑了起来,缓缓地摇着头:“老大啊,到底还是书读得少了,武勇有余,脑子不够用,大概他认为他已经失去了机会,所以想要不计一切的再来搏一搏,陛下也应该体谅体谅。”

  耶律宏德哼了一声:“不管怎么说,他只要没有领兵打进来,我便可以啥都不计较的。咱们大辽,也不怎么讲究父慈子孝,这么庞大的帝国,终究还是要有能力的人才能担得起,这半年来,看着他手足无措的样子,我当真是失望得很。”

  耶律宏真也是叹息了一声:“只怕他做梦也想不到,直到这个时候,他仍然是你心中的第一人选吧!不过在我看来,老七无疑是更好的选择,这两年他取得的成绩,实在是让人惊艳啊!”

  耶律宏德点了点头:“可是我担心这家伙真坐了我这个位置,大辽也就不再是大辽了,他受汉人影响太深了。一心想要把我们大辽变成一个像宋国那样的帝国,可是宏真,如果我们失去了我们赖以生存的东西,与汉人去拼他们最为擅长的东西,我们会是对手吗?”

  “大辽南院北院并立,即便是老七,也不可能把这样的祖制都改了吧,只要南北两院仍在,只要南朝的手伸不到北院来,那根本就不会受损!”耶律宏真皱眉道。

  “你还是更看好老七?”老皇帝轻轻地摩挲着腿。

  耶律宏真道:“因为我担心当真是老大的话,国内只怕立时便要起内战。南京道上要钱有钱,要人有人,要兵有兵,西京道耶律环一向都是老七的拥甭,辽东那边,耶律珍、耶律斛连着两任都督都是老七的心腹干将,女真人早就可以看作是老七的禁孪。陛下,真要打起来,老大不是对手啊!”

  “这不是还有你嘛!”耶律宏德闭上了眼睛,“你是皮室军大统领,有你坐镇,还怕摁不住老七?”

  耶律宏真停顿了片刻,道:“陛下,那您考虑过那个女子所带来的变数了吗?”

  耶律宏德睁开了眼睛,重重地吐出一口气。

  “萧定在南方有横山天险抗拒宋朝,所以他一向视我们为最大敌人。”耶律宏真道:“如果我们国内发生内战,他必然会兴高采烈地来掺上一脚,让我们国内的形式愈发大乱。如果再算上那名女子的变数,就更不好说了。陛下,一旦萧定知道她的妹妹就在老七身边……”

  “脑子真是一个好东西啊,或者老七在出使宋国的时候,就想到了这一着吧,萧家的那个女子只要出现在他的身边,我们就不得不考虑这一层的变数。”耶律宏德叹了一口气。“听说萧思温愤怒得很?”

  “人之常情!”耶律宏真道:“就看老七有没有办法把他的老丈人重新拉回来,否则他的麻烦更多更大一些,萧思温不像我这个老家伙,就挂了一个大统领的名字,在皮室军中,他可是威名着著的。”

  耶律宏德翻了一个白眼,觉得耶律宏真的这个笑话一点儿也不好笑。

  “再看看吧,一年之内,我不让老七来上京,已经给了老大足够的时间,如果他还能扭转局势,那就是时也命也!”耶律宏德道:“你不妨去提点提点他,老七不停地挖他的墙角,难道他就不能去挖挖老七的墙角吗?”

  “老七的墙角不好挖啊!”耶律宏真道:“陛下忘了,那些汉人世家一向狡诈透顶呢!现在那个女子又来了,他们更是看到了汉人再上一层楼的希望,怎么肯倒向一向对汉人不善的老大呢?”

  “这么说来,老大翻盘的希望,就只有打垮萧定的西军吗?”耶律宏德道。

  “差不多是这样。要是老大打垮了萧定,就能让耶律环那老家伙不得不投向他,如此一来,南京道上的那些汉人世家才会重新考虑支持老七有可能将要付出的代价。”耶律宏真道。

  耶律宏德思忖了片刻,突然笑道:“这段时间,高丽那边不太安稳,高丽王蹦哒得欢实,与宋人那边眉来眼去的,你不如去那边走一走,看一看,如果高丽王不识相,不妨就换一个。”

  耶律宏真笑着点头:“好,明日我便走。这也是老大最后的一次机会,如果这样他还输了给了萧定,那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看着耶律宏真魁梧的身影离开了寝宫,耶律宏德吐出了一口浊气。让耶律宏真这位北院大王、皮室军大统领离开了上京去了遥远的高丽巡边,就等于把皮室军的大权都交给了耶律喜一系,大规模的出京当然不可能,但两位副统领联手,调走万把人还是没有问题的。

  上万的皮室军精锐,再加上耶律喜自己的头下军,以及上京道的宫分军,另外在横山之外还有宋军的配合,这个样子还不能击败萧定的西军的话,那耶律喜就直接失去了竞争的资格了。

  辽人重英雄。

  耶律俊已经做出了辉煌的成绩。

  耶律喜如果不能与其匹配的话,怎么可能与他竞争呢?即便是自己公开支持耶律喜也不行。

  那些各部头领、各大族帐,是绝对不肯跟随一个失败者的!

  第三百五十五章:一条路

  虎年快乐,万事如意!

  马蹄隆隆响起,呐喊声,锣鼓声似乎从四面八方传来,草丛灌木之中,郁郁树林之内,无数的动物疯狂的从里头冲了出来,在他们的身后,一支支的马队往来奔驰,驱赶着他们向着既设的方向而去。

  眼前实际之上并不是打猎的好季节,但架不住大人物们要过一过瘾。

  虎豹熊罴也罢,山鸡野兔也好,在这一刻,都只能撒开四腿狂奔,在人类的坚兵利甲和人多势众面前,他们毫无抵抗之力。

  但在他们不得不逃窜的前方,却是一个巨大无比的陷阱正等着他们逃进去。

  看到动物洪流滚滚而来,士卒们欢呼着策马冲了上去,手中弓箭拉开,啉啉之声不绝于耳,一只只野兽哀嚎着倒地。

  终于,被围猎的野兽里,只剩下了一只身形巨大的熊罴,许是多冬眠之中醒来的时候并不长,这只大黑熊骨架虽大,身体看起来却并不强壮。

  前无去路,后有追兵,黑熊瞎子人立而起,龇牙咧嘴向着周围的人示威,却也只引来一阵阵的哄笑。

  没有人去动这只黑熊,与那些倒在地上被射得刺猬一般的其它猛兽相比,他的待遇的确很特殊。

  因为他是今天围猎之中最大的一只猛兽,它,只能由今日到场的最尊贵的那个人亲手猎杀。

  黑熊瞎子茫然无助,不管他往那个方向奔跑,迎接他的都是雪亮一般的枪林,将其生生地逼了回来。

  一匹浑身都没有一丝杂毛的雪白的照夜狮子马轻盈的奔了过来,马蹄起落之间,便仿佛踩踏在草尖之上凌波微步一般,鬃毛飞扬,当真是飘飘欲仙,在他的身后,数百名卫士四列一队,清一色的白马黑甲,纵然是速度极快地飞掠而至,队形却仍然保持得整整齐齐。

  照夜狮子马上的贵人,便是当年大辽皇帝陛下的长子耶律喜,在他身后的,自然便是卫护他安全的名震天下的皮室军。

  看到那只熊瞎子,耶律喜放声大笑,翻身下马,紧紧了手腕上的腕甲,然后扯下了腰间的佩刀,随手往地上一插,竟然赤手空拳的走向了那熊瞎子。

  他竟是要空手搏熊。

  周围的士卒们眼神狂热,拼命地呐喊起来。

  耶律喜身材高大,足足九尺有余,腰粗背阔,此刻健步走向那熊瞎子,在身形之上,倒也是丝毫不弱于这只林间霸主。

  六神无主的熊瞎子看到了这样一个独身而来想要挑衅他的两足兽,猛然仰头嘶吼一声,然后猛冲过来。

  与此同时,耶律喜也是怒吼一声,双足发力,躬身前前猛冲而去。

  一人一熊,轰然对撞在一起。

  霎那之间,场中安静了下来,一人一熊在地上翻翻滚滚,众人的眼神随着转动,片刻之后,众人都是鼓噪了起来,因为耶律喜翻身骑到了熊瞎子的身上,两条大长腿死死地夹着了熊瞎子,一手摁着熊头,那高大的熊瞎子此刻竟然被摁得五体投地动弹不得。

  然后,耶律喜那钵大的拳头便一下一下地擂在了黑熊瞎子的脑袋之上。

  初时还能听到那熊瞎子的怒吼之声,十几拳过后,便再无声息。

  耶律喜从熊罴身上站了起来,围成一个大圈的士卒们齐声欢呼,虽然这个熊瞎子现在不是在最强壮的时候,但能独身一人硬生生地用一双拳头把这样一头猛兽打死,却也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王爷威武!”一名文官服饰的人,牵着马,笑吟吟地看着走回来的耶律喜。

  “黄林牙见笑了,一时手痒,没有忍住。”耶律喜呵呵笑道。

  黄瀚,大辽林牙院都林牙,以一介汉人能在北院之中做到这等职位,可见此人之不一般,不管是才学还是做官的学问,都远非一般人能比。

  这一次耶律俊立下大功却不能返回上京临潢,便是此人的功劳。

  虽然说这本来也是皇帝的意思,但能够在耶律俊声势如日中天之际,摸到皇帝的脉搏,准确地给皇帝送上枕头,这就是硬功夫了。

  篝火燃起,耶律喜与黄瀚并肩而坐,其余人,则离二人较远。

  缓缓地转动着手里的烤架,看着那滋滋冒油的野鸡野兔,耶律喜轻声道:“都元帅今日启程去高丽,黄林牙觉得有机会吗?”

  黄瀚似笑非笑地看着耶律喜,道:“王爷,我早就跟你说过,有些念头,连想一想都是不该的。”

  “也就跟你说说。”耶律喜嘿嘿笑起来:“咱们两个,也就不必遮遮掩掩了。难道你不觉得,都元帅一走,我挥军直入北城,难道不比劳心劳力的去打萧大胡子要容易得多吗?”

  耶律喜口中的北城,就是大辽的皇宫。

  上京都城,分为南北二城,北面为皇城,南城则为汉城。耶律喜所说的挥军北城,等于便是在说要举兵叛乱了。

  “都元帅一走,皮室军便以我与萧思温为主,萧思温已经明确表示会支持我,如此一来,皮室军就入了我手了!”耶律喜道。

  黄瀚从耶律喜手中接过了对方撕下来的一支野鸡腿,眼睛却是看着对方,淡淡地道:“王爷要是起了这个心思,那可就真是离死不远了。都元帅虽走,皮室军就完全听您的?萧思温现在是一时激愤,此人支持您上位或者没问题,但要让他支持您篡位,只怕他绝对不干。再则,侍卫司、护卫府,三斑院、宿卫司、宿直司、硬寨司这些军马,会跟着您一起干吗?您的头下军对上这些陛下心腹军队,即便是皮室军到时候两不相帮,您能稳操胜卷吗?”

  耶律喜不由哑口无言,狠狠地咬了一口鸡肉,道:“你们汉人不是有一句话叫富贵险中求吗,不拼一拼,怎么知道不行?”

  “如果能势如破竹倒也罢了,只要稍有延误,则南城的汉人世家就会反应过来,您以为那林景巴巴的从析津府跑回来干什么?不就是想要统合临潢府的汉人力量吗?”黄瀚淡淡地道:“这些世家的私兵虽然不多,但如果聚在一起,却是一股极其可怕的力量。到时候您可就算是身投罗网,让漆水郡王不费吹灰之力就赢了。”

  耶律喜狠狠地道:“陛下也真是老糊涂了,难道看不见如今咱们大辽汉人世家力量疯涨,再这样下去,就样雀占鸠巢了,到时候,大辽还有咱们契丹人的立足之地吗?”

  黄瀚虽然也是汉人,但听了此言,却是丝毫不动声色。与辽地的那些汉人世家不同,他黄瀚是从一介农家辛辛苦苦地慢慢地爬起来的,这几十年来所受的苦楚,或者也只有他自己才能明白。对于这些汉人世家,他是丝毫没有好感。

  “陛下心知肚明,若非如此,耶律俊早就进京,早就正了太子位,您也早被发配边地,到辽东或者高丽去玩泥巴,堆雪人儿去了。”黄瀚笑道。

  “既如此,何不干脆利落地让我上位?”

  “殿下,现在您的声望能与漆水郡王相比吗?”黄瀚冷冷地道。

  耶律喜看着周边士卒,隐有自傲之色。

  黄瀚却是面露不屑之色,遥指众人道:“这些人,不过是些木桩子,人样子罢了,对于王爷您能不能坐上那把椅子,有什么用呢?匹夫之勇,不过血溅三尺,大辽皇帝需要的却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啊!在这方面,耶律俊已经表现出了他的能力,陛下把他拦在析津府不让他回来,就是给了王爷您展现自己的机会,这也是您唯一的机会了。”

  耶律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要想让各大族帐,无数部落对您心服口服,就只有一条路可以走,打垮萧定,或者收服萧定。”黄瀚道:“没有第二条路可选。萧定刚刚击败了西京道耶律环,打得宋国太尉张超龟缩京兆府不敢动弹,此时您如果能击垮他,替大辽夺来西北之地,则功劳不亚于漆水郡王,如此一来,有了陛下的支持,有了契丹各部族、各族帐至少的两不相帮,我们就胜卷在握了。”

  “好,那我就与萧大胡子去好好的较量一番!”耶律喜一口咬掉了野鸡头,在嘴里大嚼起来:“都元帅既然不在了,还要请黄林牙去找一找萧思温,我要调一万皮室军跟我一起去。”

  “这个自然!”黄瀚微笑点头,这个关键时刻,耶律宏真突然离开了临潢府,内里包含着的意思,就很明显了。

  “耶律环打萧大胡子,十万大军吃了大亏,这一次我也是动员十万人,要赢得那耶律环无话可说!”耶律喜笑道。

  黄瀚笑而不语。同样是十万人,但军队的质量可就天差地别了,不说别的,单是那一万皮室军,战斗力便只怕是比得上西京道耶律环的十万大军了。

  “如果能不战而屈人之兵,则是最好的,只可惜那萧大胡子只怕是不识好人心的!”黄瀚道:“要是他真能投奔王爷,即便是给他一个亲王又如何?”

  “能与萧大胡子阵前一战,倒也是不错的,早就听说他陷阵无双,耶律斛耶律珍都在他手上吃过大亏,嘿嘿!”耶律喜笑了起来。

  对于这样的好勇斗狠,黄瀚却是一点儿兴趣也欠奉。“王爷,您也应当知道了耶律俊自南朝带回来的那个女子吧?”

  耶律喜点头道:“一介妇人,能做成什么大事?萧大胡子也不会因为一个女子而改变什么?这我倒不担心,而且据我所知,萧思温气不过,已经派了人去析津府,准备宰了这个小丫头,哈哈,我悄悄地掺了一些人进去。真要成了,萧思温与老七的缘份可就要尽罗,他也就没有任何退路,只能与我一心一意了。只要萧思温全面倒向我,便是都元帅回来了,我也不再惧于他。十万皮室军,我与萧思温合在一起,也能掌控近一半人呢!”

  “死了最好!”黄瀚轻声道:“活着总会成为变数,我讨厌变数。”

  上京道总督耶律喜开始全面准备征讨萧定的西军,临潢府皇宫之中的那位据说已经奄奄一息的皇帝一言不发,另一个重量级人物天下兵马都元帅耶律宏真去了高丽弹压局势,萧思温倒向了耶律喜,一时之间,临潢府倒似乎是成了耶律喜的天下。

  不过耶律俊在析津府不为所动,没有任何的动作,仿佛耶律喜正要做的事情与他半分也不相干似的。

  而在兴庆府,萧定在张元、拓拔扬威等人的辅助之下,终于也对西军掌控下的地盘,进行了第一次的大规模的行政划分。

  与大宋的文官为主治理地方不同,萧定却是以军队镇守为中心,将自己的地盘划为了十二大军司监守。左厢神勇军司,驻银州密陀洞。石州祥佑军司,驻石州。宥州嘉宁军司,驻宥州。韦州静塞军司,驻韦州。西寿保泰军司,驻柔狼山北。卓啰和南军司,驻黄河北岸。右厢朝顺军司,驻兴州克夷门。甘州甘肃军司,驻甘州。瓜州西平军司,驻瓜州。黑水镇燕军司,驻居延海地区。白马强镇军司,驻娄博贝。黑山威福军司,驻河套黄河北之黑山。

  对于那些跟随萧定而起的将领来说,这一次是西军加强对整个区域的控制力之举,同样也是对他们的一次大规模的酬功之举。现在,他们可都算得上是镇守一方的封疆大吏了。萧定虽然还没有称王称帝,但在西军诸将看来,离这一步,已经不太远了,只需要再打上几场胜仗,彻底把辽人和宋人的气焰打下去,萧定称帝,不就水到渠成了吗!

  一旦萧定称孤道寡了之后,他们这些从龙功臣,自然也就能封候拜相,光宗耀祖了。

  所以现在,西军的那些将领们,一个个的都眼巴巴地望望辽国,再瞅瞅宋国,心里还在不停地埋怨,怎么还不来打咱们呢,我们可是已经磨刀霍霍,就等着你们再一头撞上来了。

  西军上上下下,求战心切,而西军的高层,这个时候的目光,也是落在了辽国身上。

  耶律喜必然来犯。

  黑山威福军司,黑水镇燕军司两大要地,已经在紧锣密鼓地准备迎接来自辽国的问候了。

  第三百五十六章:兵行险招

  与身后那些耻高气扬的大辽皮室军护卫不同的是,这一行的主使张荣涛却是小心之中带着一丝的谄媚。

  大辽出使宋国的标配,一般都是以一名南院汉官再加一名北院辽官儿。

  对上宋国,大辽也是要讲些礼节来彰显自己的逼格的,所以出使的汉官儿,才学基本上都是极其拔尖儿的,就算丢在大宋瀚林院中也绝不会掉份儿。

  至于去辽东,高丽等其它地方,辽国可就没这份耐心了,基本上就是拿着明晃晃的刀子过去。而使者们做事的调调也是差不多一个范儿的。

  同不同意?

  不同意?干你娘!拔刀子,砍!

  同不同意?

  同意了。好,万事大吉。

  但这一套在大宋肯定是行不通的。论起军力,大宋肯定是弱一点,但你说要弱多少吧?也说不上,反正这几百年来,大家有来有往,大辽占便宜的时候多,但也有被大宋整得极其狼狈的时候。

  所以,尊重,还是以各自的基本实力来决定的。

  没有实力,说啥都不香。

  有了实力,你说狗屎香也不是不行。

  而现在,萧定的西军,在辽国这边,也得到了与大宋朝廷一般无二的待遇。

  出行的礼节是相当高规格的。

  张松涛是南院吏部的侍郎,随行的北院耶律冗是孟父族帐出身,现在是皮室军的一名将领,向以勇武而名动临潢府,在辽国也算是赫赫有名的将领。

  而萧定有这样的待遇,当然是因为今年一年以来,他面对着大辽和大宋两个庞然大物,连续取得的重大胜利。

  在横山,两胜宋军,李澹、李度两名南宋高级将领折戟沙场。这两个可不是银样蜡枪头,那都是经这无数战争检验的大宋剩下的为数不多的经验能力勇武俱备的大将。

  在黑山,两败辽军。一战打得辽国附庸部族北阻卜部差点灭族,数万人成了西军的俘虏,第二战更是将西京道总督耶律环亲率的队伍打得溃不成军,千里逃亡,狼狈至极,而背阻卜部这一次彻底地躺平了,在大首领磨古斯的带领之下,投降了西军。要再不投降,北阻卜部估计就要在历史长河之中消失了。

  辽国人敬佩强者,你只要表现出相应的能力,就能得到他相应的尊重。

  张元含笑着在大殿门口,看着手里捧着一截卷轴的张松涛走进门来。

  萧定,根本就没有露面。

  张松涛还没有说话,耶律冗已是勃然大怒,手扶刀柄,怒道:“大辽皇帝陛下圣旨在此,萧定何在?”

  张元哈哈一笑,看着耶律冗,道:“萧总管可是你大辽部属?”

  张松涛尴尬一笑,瞟了一眼耶律冗,心道你个坑货,来的路上不是跟你说过了吗?萧定这伙人,可不是南朝那些人,惹恼了他们,他们是真能拔刀子砍人的。

  反而是在宋国朝廷那里,你再无礼,人家也会忍着不刀斧加身,但在这里,什么礼节啥的可就谈不上了。

  关键是,极大的可能是别人拔刀子把你砍了,你最后还是白死了,末了还要落一个办事不力坏了朝廷大事的罪名。

  呛的一声,耶律冗刀出鞘半截,怒道:“萧定安敢如此无礼?速速唤他前来接旨?否则我大辽百万大军,定叫他尸骨无存。”

  张元的脸色顿时就沉了下来。哼了一声。两手抱在胸前,抬首望天,一双鼻孔可就冲着天上了,与此同时,在他身后,一名党项武士站了出来,却是一名罕见的双刀将,两手搭在腰间两柄佩刀之上,嘴唇微微上翘,盯着耶律冗,一字一顿地道:“你想死吗?”

  耶律冗瞪圆了双眼,正想踏步上前,却被张松涛横垮一步,挡在了身前:“耶律将军,本官才是主使,稍安勿燥,你想坏了殿下大事吗?”

  耶律冗强压下心头怒气,总算是不再与对方顶牛,不过却是瞪圆了双眼,与对面那个将领恶狠狠地互相对视。

  “总管控弦十万,辖地万里,麾下子民百万,自是日理万机,公事繁忙那是必然的。”张松涛微笑着自己给自己找了台阶下。看着对面张元那白眼翻翻的模样,心里却是鄙薄不已,果然只不过是一个不第的秀才,一点礼节也没有。

  看这模样,只怕是根本不用奢望对方搞一也什么摆香案,沐浴更衣五体投地接旨的花样了,好在这一次自己只要把意思传达到就行了。

  想到手里的圣旨,张松涛不由心里有些唏嘘。

  想当年,这兴庆府的主人李续,可是费尽心机也要见到大辽皇帝,求得便是眼下自己手里捧着的这份圣旨上的那个官位,大夏王。位子是得到了,但李续屁股还没有坐热乎,便被萧定给打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最终惨死异乡。

  而现在的这位萧定,不但对大辽毫无敬意可言,可是大打出手,把大辽西京道、上京道的边弹给搅得乌烟瘴气,但这大夏王的位子,却是自己送上门来了,而且看这样子,只怕人家还不希罕。

  张元终于不再鼻孔朝着对方了,伸出一只手,道:“嗯,张侍郎是个明事理的人,这劳什子的啥的圣旨,给我就行了,回头我们总管会抽时间见你的。”

  无礼到了极致,但张松涛却仍然是笑咪咪地把手里的圣旨递给了张元。

  张元随手将圣旨夹在了肋下,好像那是一卷草纸一样,看得耶律冗眼皮一跳一跳的,看着张松涛微笑着抱拳与对方告别,耶律冗愤怒的转身便走。

  “等着,等着,终有一天,老子会生撕了你们!”耶律冗嘴里念念有词。

  萧定就在大殿之中,隔着窗户看着辽国的使者转身离去,嘴角却是噙着一丝冷笑。

  “还是蛮舍得的!”走进殿来的张元,抖开了那卷轴,笑对萧定道。

  接过圣旨的萧定随手便将其丢在了角落里,淡淡地道:“我要当王,还需要他耶律宏德来封?我想当便当了,谁能奈我何?”

  “先礼后兵的老调调,辽人倒是也玩得熟练!”张元不屑地道。

  “倒也不是什么先礼后兵,只怕就是要让我们松懈下来吧!”萧定道:“耶律喜调兵遣将,如此大规模的用兵,瞒得过谁呢?”

  “倒也不是瞒,人家这一次可是志在必得呢!”宽敞的大殿的地面之上,竟然是一个巨大无比的沙盘,无数的山川河流城池村庄道路做得栩栩如生,张元走到萧定身前,凝视着脚下的这如画江山,轻声道:“总管,这一次较之上一次可要凶险得多呢,宋人也在大规模调集兵马,横山又要面临一次大战了。”

  萧定叹了一口气:“本想安生两年,可现在看起来,也就今年一年功夫了,等到秋收之后,大战便又要开始了。”

  “宋国皇帝想要趁我们立足未稳便将我们吞掉。耶律喜想与耶律俊争夺辽国皇帝位,想踩着我们上位,两边一拍即合。”张元道:“所以我们便成了最好的靶子。”

  萧定坐在了一座大山旁边,那山模子几乎有萧定的肩高,指了指身边,示意张元也坐了下来。站在殿门口的那几名武士,虽然不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场景,但却仍然是震撼不已。

  江山就在脚下,但有资格指点江山的,却总是只有那么几个人。

  这间大殿,自总管住进这里,花了大半年时间做好之后,这不过是第二次开启。

  第一次正式开启的时候,就是上一次划定十二军司,分封十二军主的时候,他们站在大殿门口,目睹了那十二军主站到各自的位置之上,那场景,当真让每一个武士都心潮澎湃,也许过上一些年头,自己也有资格站在其中的一个位置上呢!

  张元一屁股坐下来的时候,手边便是蜿蜒曲折的黄河,他伸手在水里搅了搅,屈指弹出一些水花。

  “总管,这一仗,您准备怎么打?”

  萧定瞅起了眼睛,深吸了一口气:“两面夹攻,当然便是要先揪住一个稍弱的,先打垮了他,然后再回头来收拾那个强的。”

  “我也这么想!不过这一次宋人那边是张超指挥,此人经验老到,很难让他上当啊!”张元吐出一口浊气:“最恼火的事情莫过于此,不管是宋人还是辽人,他们可以输无数次,但我们却不能输上一次,输上一次,可就满盘皆输了。”

  “张超是经验老到,可他沉得住气,别人不见得沉得住气,他能忍,其它人不见得能忍!”萧定微笑着道:“二郎跟我说过,打仗啊,天时地利人和,有时候还得考虑双方主事之人的脾性,同样的一场仗,指挥的人性格不同,就极有可能打成两个样子呢!”

  “张超有些难对付!”张元道。

  “可是宋国主事的人不是张超,是汴梁的那一位啊!”萧定笑了起来,“这一战,我已经有了一些想法了!”

  张元笑道:“打仗我不如总管多矣,不知总管这一次准备怎么运筹帷幄?”

  萧定站了起来,走在这如画江山之中,道:“北方,我准备诱敌深入。上京道耶律喜来犯,鉴于耶律环的大败,耶律喜这一次必然是小心翼翼,所以我便节节防守,一路后退,拉远对方的后勤补给!”

  “以游骑截断对方的粮道?”

  “辽人骑兵不逊于我们,这一招对方也会防着。很难有什么大的战绩!”萧定道:“我准备把耶律喜引诱到兴庆府之后再一举歼敌。”

  张元吃了一惊:“一直退到兴庆府外?”

  萧定点了点头:“在这个过程之中,我要先收拾了张超!”

  张元恍然大悟:“北边我们被辽人打得节节后退,汴梁那位一定会摧促张超大举进兵,可是宋军的精锐这两年一损再损,早就元气大伤,有经验的将领也不多了,一旦张超的缓进策略因为辽人这边进展迅猛而被打断,不得不冒险深入,那我们就有机会将他们聚而歼之了!”

  萧定点头道:“正是如此!彻底打垮了宋军,回过头来,再在兴庆府城下聚歼辽军!”

  张元沉默片刻,道:“太危险了总管,稍有不慎,就是满盘皆输的局面啊!而且这要的退却,只怕有很多人会看不清局势认为我们真的不行了而投降辽人,这对于我们而言,那就是雪上加霜!”

  “战争,哪有万全的道理?”萧定却是处之泰然:“二郎跟我说,最好的战争方式,就是以绝对的实力,以泰山压顶之势,慢慢地碾压过去。但这是强者的作战方法,而我们呢,现在是不折不扣的弱者,除了兵行险招,还能有什么别的法子呢?先生,兴庆城能不能守住,这就要看你的了!足够的钱粮,足够的兵器,足够坚固的城池,以及人心。”

  “北边谁来主局?”既然要先收拾宋军,那萧定肯定是要去横山的,北方抵挡辽人,如何做到败而不乱,退而有序,就需要有一个深孚重望的人去做了。

  “拓拔扬威统辖黑山威福军司、黑水镇燕军司、白马强镇军司、右厢朝顺军司协调行动。”萧定沉吟着道:“同时,我准备调雷德进的甘肃军司所部回撤兴庆府,西域等地,只留郑吉鸿的西平军司镇守。”

  “拓拔扬威负责且战且退,雷德进负责兴庆最后的守城战以等待将军回归!”张元道。

  “不错,等到最后兴庆府守城战的时候,你统筹,拓拔扬威与雷德进为副。”萧定道:“雷德进压不住拓拔扬威!”

  “我明白了!总管,到时候还要派人去汴梁造些声势,让赵宋这位官家好逼迫张超加速进军。”张元摸着下巴道。

  “只要等到我从横山北返,这一战我们就赢定了!”萧定挥了挥拳头,大声道。

  “这一战过后,总管也该正位了!”张元笑道:“大夏王咱不做,要做就做大夏皇帝。”

  萧定却是摇了摇头:“深挖洞,广积粮,可称王,但皇帝嘛,却没有必要做了。”

  第三百五十七章:亲戚

  张元一怔,走到萧定的身边坐了下来,道:“总管,这听着倒像是二郎说话的风格。”

  萧定豪爽地大笑起来:“先生就是聪慧,这话,的确不是我能说出来的,正是二弟所言。”

  “二郎已经派了人找过来了?”张元问道。

  萧定点了点头:“是,慧远和尚,你也见过的。这时节,大概也就是和尚还有可能穿过重重防线,避过皇城司探子以及地方和军中的探马斥候吧。”

  这倒不是说慧远有多厉害,而是现在百姓之中崇佛的那是乌泱乌泱的,慧远是有度谍的真和尚,行走世间,却是有着莫大的方便。

  慧远不但是一个和尚,而且还是一个佛法修为相当高深的和尚,当年萧诚开拓横山的时候,慧远在其中可是帮了大忙的。党项人崇佛,可比宋人更为虔诚。直到如今,慧远在横山之中还是享有莫大声望的。

  张元以前也与慧远聊过,那和尚的确是有真才实学的。

  但慧远除了这个和尚身份外,却还有另外一个身份,他是萧家二郎的谍探头子。

  萧诚能让这样一个人心甘情愿地为他去做这样的事情,其中缘由张元不清楚,但却让张元佩服的五体投地。

  要知道以慧远的佛法修为,随便去那个庙,那都是妥妥的有资格争一争主持这个位子的。

  慧远六根不清净吗?贪恋人间富贵、钱财吗?

  并不是的。

  这样一个佛法修为精深,文学造诣同样堪比进士之才的大和尚所追求的是一个大同世界,慧远与张元在聊天的时候,说得云山雾罩,张元并没有听得太明白。

  但有一点很明白的是,萧诚肯定是从这一点入手,打动了这个大和尚,让这个大和尚心甘情愿地成为他的爪牙。

  谍报头子这样一个黑暗、血腥、见不得人的位置,萧二郎居然有本事让一位得道高僧来当,真是让张元佩服的五体投地。

  萧诚对于萧定的影响有多大,张元是一清二楚的。事实上,整个西军高层包括自己,谁没有受到萧二郎的影响呢?

  拓拔家、仁多家、辛渐、陈乔、朱老幺以及细封、野利这些家族,都对萧诚是心悦诚服,张元毫不怀疑,萧诚要是现在来到西北,萧定必然会让出老大的位置让萧诚坐上去,而下头不会有任何的不服气。

  “二郎在西南已经成了气候了!”萧定骄傲地将萧诚在西南如今的局面与张元说了一番,言语之中充满了得意之情,自己的这个二弟,不管你将他丢在那个犄角旮旯,他总是能无中生有,把一片荒芜之地变得生气勃勃。

  张元也是听得眉飞色舞,兴奋地道:“总管,那这一次有了二郎襄助的话,我们获胜可就更能板上钉钉了。”

  “什么意思?”萧定愕然。

  张元也是有些莫名其妙,萧诚那样一个深谋远虑的人,难道没有作出布置来牵制宋人,分散宋人的力量,让萧定在西北能更轻松一些吗?

  萧诚在西南既然有了如此局面,那么只要一动起来,朝廷还能一心一意地在西北对西军大打出手吗?

  头上流脓,脚底板生疮,汴梁可就真要顾头不顾腚了。

  听到张元一说,萧定连连摇头。

  “二弟面临的状况跟我们完全不一样。”萧定道:“他那里要是这样做的话,只怕就要人心离散,好不容易聚拢起来的局面,可就要毁于一旦了。不管是思州田还是播州扬,抑或是那些大商家以及各地豪强,他们是不可能反了宋朝的。”

  “成与不成,并不重要!”张元道:“二郎应当知道那里为重,那里为轻啊!总管这里局面如今大好,他那里只要起到牵制作用,分散宋朝的力量,等到总管你彻底站稳了脚跟,与宋辽三分天下,西南的那点局面又算得了什么呢?”

  看着萧定微笑不语,张元有些恼火:“总管,现在我们已经有了自立的根基了,您就算是现在便称帝也是理所应当的。二郎在西南一动,牵制宋军力量,我们便可以打赢马上面临的这一场大战。这一战只要赢了,则我们立国之基便稳定了。到时候即便西南被宋朝剿得干干净净,二郎来到西北,荣华富贵权力,想要什么没有?二郎天纵其才,只要他来西北,张某人甘愿给他打下手,到了那时候,总管与二郎兄弟同心,您武勇盖世,他谋算无双,纵然一时偏居西北,亦可北面狼顾辽国,南面鹰视宋朝,一统天下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说到这里,张元站起身来,在脚下的山川河流之中走来走去,双手一一指点,语气激昂:“总管,看看这大好河山,只要经营得当,十年生聚,便可与那辽宋争一争天下了,到了那时,这天下共主,总管也是能当的。二郎如此眼光的人,难道看不出来这一点吗?”

  萧定也站了起来,走到了张元的身边,与他一起俯视着脚下的江山,道:“先生,你是想让我也当皇帝吗?”

  “不仅仅是我,拓拔扬威,仁多忠还有辛渐、雷德进、郑吉鸿、李义他们,那一个不是这么想的?”张元深吸了一口气,道:“总管,大家跟着您一路走到今天,谁还没有一个想头儿呢?封候拜相,青史留名,名垂千古,大家都是想的啊!以前不敢想,是没有这个条件,现在大家有这个想头,也不奇怪吧!”

  “是不奇怪!”萧定点了点头:“我现在自立为帝,当然是很轻松,也没有人能阻止我了,但以后呢?”

  “以后?”张元奇怪地道:“当然是养精蓄锐,厉兵秣马,力图一统天下,作了天下共主!”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皇帝轮流坐,明年到我家!”萧定呵呵一笑:“先生,这样的话,我与宋朝皇帝,辽国皇帝又有多大区别呢,不过是换汤不换药罢了,于这世间何益?”

  听着萧定的话,张元瞠目结舌,一时之间竟然是说不出话来,他一直以来的梦想,就是想要辅佐一人成就王图霸业,然后作为一代贤相青史留名,可现在,一切都近在眼前,看得见抓得着了,他看重的人,想要辅佐的人,居然对此毫无兴趣。

  “总管?”他大叫了起来,“人活世上,总得有要所求吧,难道有了眼下这局面,总管便心满意足了吗?如果总管是这个心思的话,只怕败亡就要无日了吧?宋朝却不去说他了,只说辽国耶律俊,那是何等的胸怀天下,等他一旦上了台当了皇帝,而您还是这般心思的话,我们如何是他的对手,洗干净脖子等着他来宰杀吗?”

  “不当皇帝,不代表着我就无所作为!”萧定拍了拍张元的肩膀,道:“你去见见慧远和尚吧?他或者会比我说得更清楚,先生,我觉二弟所说非常有道理,这世道,如果不能彻彻底底地洗涤一番,不作出重大改变的话,总是这样一遍又一遍的无限循环下去,又有什么意思呢?”

  看着萧定大袖一拂往后走去,张元顿足大叫:“总管!”

  萧定挥挥手,头也不回:“去找慧远和尚聊了聊,他会为你解惑,我得回家去了,今日娘子娘家过来了人,我得去见一见,否则娘子必然不喜。”

  张元一屁股坐在河套之中,屁股边上的黄河水溅了出来,打湿了裤档,他也不以为意。他知道萧定的脾性,一旦拿定了主意,便是十头牛也拉不回来。

  萧二郎啊萧二郎,你到底让慧远给总管灌了什么迷魂药了?

  慧远!

  张元一挺腰身站了起来,大步便向外走去。

  解铃还需系铃人,只要能说服慧远这个和尚,一切便还有挽回的余地。对了,拓拔扬威正好也在兴庆府,拉上他一起去。

  论起打嘴仗,他张元却也不惧慧远那个和尚,再有拓拔扬威在一边帮腔,一定要让慧远和尚大败亏输。

  带着一身水渍窜出大殿门,看得门口守卫的几外卫士瞠目结舌,咱们的长史这是怎么啦?裤档湿淋淋的。

  萧定刚刚走进后院,儿子萧靖便一溜烟儿的从屋内窜了出来。

  “阿父,阿父,舅舅来了,好几个舅舅!”萧靖喊道。

  萧定一把揪住萧靖一带一抛,萧靖就腾空而起,张开双臂,正好将儿子抱在了怀中。

  高绮走到了门口,看着萧靖,皱眉道:“靖儿,下来,先生没有教你礼仪吗?转眼之间就忘得干干净净,成何体统?”

  被母亲一声吼,萧靖立时便苦了巴唧一张脸想要挣扎着下来,但却被萧定抱得更紧一了些,那里动弹得了。

  “别听你母亲的,父子之间,哪有这么多的礼节讲究,咱们是亲人,亲人,就一个亲字就最好了!”萧定笑着跨进了门槛。

  高绮没好气地道:“先生无数天辛苦教导的成果,你几句话就给打回原形了,先生要是知道了,只怕要气得吐血!”

  萧定大笑,眼光一转之间,看着屋里有些拘禁地站着的一群人,这才把萧靖放在了地上,打量着最前面三张有些熟悉的面孔。

  “怀勇,怀义,怀德!”手指着三人,有些犹豫,实在是过去这三人他也不太熟悉,只是略略见过几面,自己又一直在边关。

  正如早前张元所说,高家还是派出了一些庶出子弟,在自己这边来找出路了。

  自己举旗造反,保国公高玉并没有受到多少牵连,但自家岳父就惨了一点儿,被扒去了官袍不说,还剥夺了出身以来文字,彻底变成了一介庶民。而这还不算完,保国公高玉更是将自家弟弟逐出了高家,高绮这一系在大宋算是彻底完了蛋。

  不过完蛋的只不过高绮父兄的政治前途,在经济之上并没有受到太大的损失,毕竟高绮是嫁出去的女儿。

  而大家族不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的德性,也在这一刻表现得淋漓尽致。

  高绮的亲哥哥亲弟弟不可能来西北,因为宋国那边也不可能让他们来,但远枝的那些高家庶族就没有这些顾忌了。

  高怀勇,高怀义,高怀德都是高家庶出的旁枝,这不就携家带口地逃亡而来了吗?

  “见过总管!”三人有些拘禁地抱拳躬身。

  以前在高家见到这位,还只不过是一位统制级别的将领,这才过了几年,对方一跃而成了雄霸一方的霸主,从外界的传闻来看,只怕这位更是要称孤道寡了。

  哪怕是亲戚,这一刻看到了萧定,仍然是心里打颤儿。

  这位亲戚,可是在不久之前大败宋军,斩杀李澹、李度等边关大将,更是将辽国西京道总督耶律环打得一溃千里,这些人儿,哪一个不是名动天下的人物。

  “一家人,那里来的这么多的礼节?”看着紧承三人跪了一层子的男男女女,还有好些个孩子,萧定连连摆手道:“坐,都坐!”

  依着次序坐下,在高绮的介绍之下,萧定终于是弄清楚了眼前这些人的来龙去脉。说起来三人都算是高绮的远房堂兄弟。

  “因为我的缘故,哥哥们在家乡都是呆不下去了,仕途更是无望,只能远离家乡,来西北寻一线出路,大郎,你看……”高绮有些歉然看着这几位堂兄弟。

  萧定是如今大宋最大的造反头子,自己可不就是造反头子的婆子吗?

  “我记得怀义、怀德都是中过举人的!”萧定有些记不准了。

  “中举人的是怀义和怀勇!”高绮有些嗔怪地道:“怀德跟你一样,从小就好舞枪弄棒的,颇有勇力的。”

  “记错了,记错了!”萧定大笑起来:“如今我西军下辖之地万里,子民数百万,正好缺少有见识,有验的官员,三位堂兄不远千里来帮我,萧定是感激不心,不知堂兄们自己有什么考虑?尽管说出来,文武两途,都是能安排的,保管不会让堂兄们失望。”

  几句话,顿时便让高家兄弟三人喜上眉档。

  第三百五十八章:大和尚

  距城十里,有寺名鸡鸣。

  慧远和尚便住在这里,西北之地笃信佛法,较之中原更甚,而慧远和尚在党项人中更是声名远播,多年以前,萧诚开横山的时候,慧远和尚单枪匹马,孤身入横山,说服了一个又一个的党项部族归顺于萧诚。说起佛法,舌灿莲花,论起医术,虽说不能医白骨,但一般的小病小患却也不在话下。

  虽说慧远和尚功成身退,一路追随着萧诚又去了西南,但在西北大地之上,这位颇具传奇色采的大和尚在民间的威望,却是愈来愈高。

  说来也是好笑,慧远和尚声具如此威望,更多的原因倒是因为他远离了西北,而那些受过他恩惠的人,或者仰慕他声名的人,不断地传播他的声名,竟是将他越捧越高,如今颇有些活菩萨的意味了。

  这样的一个人挂单在了鸡鸣寺,自然使得鸡鸣寺香火旺盛,人流如炽。

  慧远和尚开坛说法,已经是第三天了。

  张元静静地站在一株菩提树下,静静地看着远处盘坐在木台之上的那位宝相庄严的大和尚娓娓道来,下头的信众,一个个听得如醉如痴,便是鸡鸣寺的那些和尚,也一个个频频点头,一副颇有所得的模样。

  这让张元极是感慨。

  在平常人面前,慧远自然是那个得道高僧,品性高洁,无尘无垢,是为活菩萨。

  但张元却深切地了解慧远和尚的另一面。

  既能手持净瓶春风化雨,惠及人间,也能怒挥金钢杵降魔除怪,清扫尘世。

  张元这辈子佩服的人真的不多。

  萧家兄弟都在其中。

  萧大郎萧定萧长卿不但武勇盖世,更有一颗无私纯心。

  萧二郎萧诚萧崇文谋略无双,布局深远,很多棋子到现在张元也没有看清楚,但他却深知,萧二郎必有深意。

  慧远和尚算是第三个,他是这世上少有的真和尚。张元走过不少这世间赫赫有名的大寺庙,会过不少声名远播的大和尚,但能与慧远和尚相比的和尚,张元还真没有看到过。

  如果不是慧远和尚特殊的身份,张元甚至想邀请这位大和尚长常鸡鸣寺,有慧远在此,用不了几年,鸡鸣寺必然会成为天下知名大寺,而他张元也可以围绕慧远做更多的文章。

  只可惜,慧远和尚是必然要走的。

  张元一直都没有想明白萧诚是如何打动慧远和尚来替他做这些事情的。

  要知道以慧远的能耐,不管去哪里都可以过得很好,而不用像现在这样辛苦奔波。

  一声跋儿响过,场间无数人同声佛唱,将张元从思索之中惊醒过来,环顾四周,便见那些本来如醉如痴听慧远说法的信众们已是一一站起,双手合什向慧远行礼然后一一散去,便是鸡鸣寺的那些和尚也在向慧远行礼之后返身入寺。

  慧远和尚微笑着走向菩提树下的张元,双手合什微微躬身:“张居士日理万机,今日怎么有空闲来见和尚了?”

  慧远和尚还真不是讥刺张元。

  在西军之中,张元还真比总管萧定要更忙。

  “心中有惑,不解惑心中便有块垒啊!”张元叹道。“所以不得不来见大和尚,大和尚又戍走了吗?”

  “该走了。”慧远和尚点头道:“准备去析津府一趟。”

  张元一惊,转头看向慧远和尚:“去析津府干什么?”

  慧远和尚心中黯然,指了指远处纵横的阡陌,道:“走一走吧,边走边聊。”

  两人并肩而行,官道两边,无数良田如今已是满田绿意,有村夫村妇已经在田间忙碌着,小心地将田地之中的野草揪出来,放在挎着的竹蓝里。这些野草也不能浪费了,回去剁巴剁巴既可以喂鸡鸭也可以喂猪羊。

  “这一路行来,原本贫瘠的西北之地,如今让人看到的却满满的都是希望,那一股子勃蓬向上的意思当真是怎么也掩盖不住,居士治理地方,功莫大焉!”慧远感慨地道:“比之陕西路上,这里,实在是好得太多了。假以时日,只怕两边差距会更大。”

  张元笑了笑:“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要不是萧家二郎与你大和尚之前的辛苦,哪有西北如今的局面呢?”

  慧远摇了摇头,道:“张居士过谦了,在和尚看来,居士有宰辅之能,萧大总管有你相辅,是他的福气。”

  张元心中却也是有些得意,但却也不愿在慧远和尚面前得意忘形:“大和尚看到的是西军治下繁华所在,自然是不错的,还有那贫瘠之地,和尚没有见过呢!什么时候那些地方也能像眼前这般安居乐业,张某才当得起大和尚这一声夸赞。”

  “以居士之能,想来此日不远。”大和尚点头道。

  张元瞥了一眼和尚,淡淡地道:“但眼下却有了不少的难处啊,名不正,则言不顺,很多事情,因为没有一个名头,做起来便不大顺手,大和尚见识广博,可有教我?”

  慧远大笑了起来,指了批张元,笑道:“张居士,萧二郎说你才超宰辅,胸怀天下,可就是有一点不好,心眼儿太小,失之于阴柔了。”

  “萧二郎是这样说我的吗?”张元倒也不以为意:“才能啥的倒也不说,我这心眼儿却实不大,二郎一语中的。”

  慧远含笑道:“居士的意思我明白。如今西军势力已成,基本盘稳固,萧大郎便是登基称帝,雄霸一方,与辽宋鼎足而立,也是毫不稀奇的事情。现在,西军有这个资格。”

  “既然如此,大和尚为什么反对呢?”张元停下了脚步,不解地看着慧远,嘴里说着是大和尚反对,实际上问的却是为什么萧诚反对?

  萧定称帝,萧家便是不折不扣的皇族,那萧诚何尝不是一步登天呢?从多年以前,萧诚就一直在忙碌,西北落棋,西南忙碌,这家伙,到底在忙些什么呢?

  “萧定即便当了皇帝,在这西北立了国,又能怎么样呢?”和尚微微一笑:“于这天下何益?能改变一些什么呢?”

  辅佐一人,君临天下,正是他们谋士最大的成就。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士大夫们的最高追求,世上读书人千千万万,又有几个能做到这一点呢?能有几人被世人铭记,又有几人能被记上史书呢?不管是廖廖几笔还是长篇大论,能在史册之上留下名字便足够了。

  “怎么无益?”张元有些激动,指着道路两边那些辛苦劳作的百姓,道:“看看他们,如果没有我们的改变,他们能像现在这样吗?”

  和尚摇了摇头,道:“居士想必也知道,西军马上就要面临一场大战了吧?”

  “自然知道!”

  “大战一起,他们还能这样如意宁静吗?”慧远道:“男的要披甲上阵,女的要独自持家,一年所得,有多少要上交国库,要支持军队,要养活官吏?把这些都做完之后,自家还能剩下多少?他们眼下满怀喜悦,那是他们不知道这一切都是镜中月,水中花而已。”

  “只要我们打赢了这一仗!”张元截口道:“困难是暂时的。”

  “不。”慧远斩钉截铁:“只要萧定敢称帝,那么这样的战争,将会无穷无尽,你们永远也不可能缓过气儿来。如果不称帝,这一仗再打赢了之后,你们才会赢来足够的时间与和平。”

  “这是二郎的判定吗?”

  “是的!”慧远点头道:“不管是宋国,辽国,他们都经得起无数次的失败,唯独你们经不起。还有一点你必须清楚,那怕就是你们一直在打胜仗,但最后失败的也一定是你们,因为对上宋国、辽国,只要战争不停地爆发,即便你们一直击败这两个对手,但这样的胜利也会把你们一步一步的推上灭亡的道路。”

  张元喘着粗气盯着慧远大和尚:“大和尚,如此说来,萧二郎是准备就这样躺平了任由宋辽肆意妄为吗?还是说我们就只有向他们称臣的命?”

  “那你可错了!”慧远摇头道:“二郎要的是彻底改变这世间,改变这天下运行的规则,改变这天下百姓的认知,张居士,二郎所求,比起一家一姓当上皇帝可要高得多了。如果仅仅为了扶植某人当皇帝,和尚我这般忙忙碌碌为什么?”

  “萧二郎到底想做什么?”张元茫然。

  “天下一统是必然要追求的。”慧远微微一笑:“但这世间已经坏了,需要洗涤一番,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当这世间被洗涤得干干净净,一张白纸之后,便该我们粉墨登场,挥洒丹青落笔作画了。”

  “天下一统,还不是需要一个皇帝!”张元道。

  慧远大笑起来:“需要就弄一个就是了。张居士,你瞧我这位大和尚敬佛吗?”

  张元哑然,这家伙佛法造诣精深无比,说法舌灿莲花,但他吃肉喝酒杀人从来不皱眉眨眼,还真是很难评价这人。

  “佛在心中啊!”慧远指了指身后远处的鸡鸣寺,淡淡地道:“可不是那寺里高居神位之上的那些木雕泥塑。”

  张元如同五雷轰顶,整个人一下子呆在了当地。

  “大和尚你……”

  慧远呵呵一笑,继续向前道:“张居士,你的愿望与二郎的愿景并不相悖,实际上,现在我们都是在摸着石头过河,走一步,看一步,并没有什么现成的模板呢!”

  张元默然不语,好久才道:“西军上下,都在盼着总管更进一步,大家好跟着往上一步,总管不进这一步,不知有多少人会失望呢?”

  “所以这一次,我还会去拜访拓拔扬威,辛渐等人!”慧远和尚道:“风物长宜放眼量啊!张居士,你不妨站得更高一些,看得更远一些。”

  “既然二郎是这个意思,那也就只能先这样了!”张元摇了摇头,叹息道。他知道萧二郎对萧定的影响,也知道萧二郎在拓拔扬威、仁多忠这些党项人心中的份量,既然萧二郎坚决不同意,这些人一时之间恐怕也会动摇,那这件事情,便只能先放上一放了。

  便跟慧远所说,走一步看一步吧!只要条件真正成熟了,事情照样也是能办成的。

  看着大和尚,张远突然笑问道:“大和尚,据我所知,二郎一直对和尚寺庙没有什么好感的,你怎么就跟二郎两人两情相悦了呢?”

  “二郎讨厌的是报国寺,相国寺里那样的和尚,不是我这样的和尚!”慧远笑道:“和尚腰缠万贯了,寺庙富可敌国了,那和尚还是和尚吗?”

  张元连连点头:“鸡鸣寺是我们兴庆府最大的寺庙了,不过也只有一百亩的庙产,还得和尚自己耕种呢!”

  “这个好,这个好!”慧远点头道。

  “大和尚,这一次去析津府干什么?”张元把话重新拉回了最初。

  “当初二郎信任我,让我去汴梁保护萧家二老以及萧三娘子。”慧远叹息道:“可是最终,我去失败得彻彻底底。”

  “这不怪你啊!”张元奇怪地道:“你纵然佛法精深,信众也多,手下也不少,但比起朝廷来,终究是不值一提。”

  “萧家二老不是因为朝廷死的,他们是被人暗算的!”慧远咬牙道:“我已经查出了一些眉目,这些,与那林氏的林平脱不了干系,而且还有一点,我不相信萧家三娘子已经死了。”

  张元一震:“你说什么?”

  “这件事,你暂时不要跟萧长卿说!”慧远道:“我也只是隐隐有些感觉,所以这一趟我去析津,一来是去印证一下这件事情,另外……”

  “另外想去找林平报复?”张元道:“南京道上林家势力庞大,而且他更是耶律俊的左膀右臂,你可别把自己陷进去了。”

  “辽人向佛之心,可也不比这里差了!”慧远笑道:“这你便放心吧!即便是在辽地,慧远和尚的名头,也是叫得响的。”

  “总之要小心一些,林景林平父子,可没有一个是好相与的。”张元道。

  第三百五十九章:集结重兵

  延安府再一次成为了临敌前线。

  随着崔昂自带着与辽国签定的一系列的条约回到了汴梁,宋国便开始了紧锣密鼓的战争准备,无数的军队,粮草开始源源不绝的送往陕西路。

  而深受赵琐信重的太尉张超更是被任命总领永兴、鄜延、环庆、泾原、熙河六路边事,大宋整个的西北边联大权都握在了张超手中,便是诸路安抚使、经略使、转运使的位置也被置于张超之下,这也是大宋少有的以武御文,在先前从来都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大宋朝上上下下都判定,在萧定击败了李澹、李度两员大将十数万人马之后,差不多便已经稳固了在横山以北的统治,此人已经具备了自立的条件。而根据各路探子收集而来的情报,西军上上下下也似乎都在为萧定称帝作准备。

  这就不是汴梁所能容忍的了。

  对于大宋来说,继承故汉地,成就一个大一统的王朝,一直是所有人包括皇帝与大臣们的梦想,可是现在,金瓯有缺。

  辽国人占据了幽燕之地,可是现在的大宋,压根儿就打不过辽人,不被对方欺负就阿弥托佛了,哪里敢去挑衅人家呢?二来就是一个交趾,偷偷摸摸要搞自立,不过位置偏远,对大宋没有什么大的威胁,等天下大定,回过头来收拾他也不是不行。现在河西之地,居然敢想自成一国,与大宋平起平座,这哪里能忍?

  皇帝忍不得。

  朝臣也忍不得。

  所以即便这一次与辽人再一次签定了丧权辱国的条约,汴梁也是顾不得了,先把河西这个叛变的萧定拿下来再说其他。

  当汴梁确认辽国上京道总督耶律喜已经动员十万出头兵马开拔,压向河西之地的时候,立即便下令张超展开军事行动。

  自五月起,张超便在陕西路上向西军展开了密集的军事行动。

  先期因为李澹、李度的大败,西军出横山,整个绥德地区,都在西军的威胁之下,数十上百的兵寨被西军攻克,不夺回这些地方,宋军根本就不可能发动大规模的反击。

  连接作战近两个月,宋军逐一收复了这些边地军寨。

  当然,这也跟整个西军无心恋战有着极大的关系。

  他们如今面对的,可是当今世上两个超级大国的联合进攻,在北方,十余万辽军已经兵临城下,那边儿可不像横山这边,还有天险可以扼守。

  战略收缩,已经是必然的选择。

  “萧定收缩兵力是必然的。”指着地图,张超对身边一左一右站着的两员大将道:“他必须要先应对耶律喜的十万大军进攻。辽人这一次进攻河西之地,以骑兵居多,河西无险可守,只能以硬碰硬。”

  郑雄点头道:“太尉说得有理。萧定现在控弦十万,其中数千铁鹞子,更是精锐之中的精锐,以此人的性格,必然想在大漠之上以硬碰硬,彻底击溃耶律喜。至于我们这边,因为有横山天险,又有瀚海相隔,他肯定要倚险而守,拖延时间,等到他击败了耶律喜然后再回头来迎战我们。王将军,你说呢?”

  张超的右侧,刚刚从河北被调回来的大将王俊脸上看不出任何的喜怒,作为曾经的萧定副将,广锐军的一员,他被调到陕西路来协助作战曾引起了很大的争议,最终还是张超力排众议,这才将他调了过来。

  “太尉、郑将军所言,自是兵法正理!”王俊道:“从现在西军大踏步的后撤,似乎也正在映证对方的战略正是如此。”

  “似乎?”郑雄笑着反问。

  王俊点了点头:“是啊,末将跟随萧总管,哦,萧定。”王俊看了一眼面前的两人,见两人都没有任何的异样,这才接着道:“萧定看起来粗犷,豪放,但其作战的风格却是极其狡诈而且细腻的。排兵布阵,往往也人意料之外,这一点,不得不防。”

  “你的意思是说,萧定很可能把我们作为主攻对象?”张超问道。

  王俊沉默片刻,道:“如果是我,我也会这么做。”

  “为什么?”张超追问道。

  “因为相比起辽军,我们大宋军队更加孱弱,萧定对这一点心知肚明!”王俊深吸了一口气道:“陕西路上最能打仗的部队,跟着李澹将军一起被灭掉了。另外一支也被李度带着在横山之中挥霍掉了,现在陕西路上还有多少能打的部队?”

  “所以我把郑将军和你王将军的部队,都调过来了。”张超道。

  王俊不由苦笑。

  郑雄的部队他看过了,比起一般部队而言,的确算是精锐,也敢战,但比起他熟悉的那支军队,差的不是一星半点。

  至于自己的麾下,王俊倒是有信心,可是一支四千人都不到的军队,能做些什么呢?

  脱离了广锐军之后,王俊带着一干心腹,投奔了当时的陕西路安抚使马兴。这也是马兴当初分化广锐军的手段之一。不过事情马兴做得是光明正大,并不算是私下挖墙角。王俊想要更进一步,萧定也无话可说。

  后来王俊又跟着马兴去了河北路,这时的王俊麾下已经有了一千训练有素的军队。秉承了萧定的建军理念,宁缺勿滥,王俊招兵也是极其严格的。回到河北之后,王俊更是如虎添翼,他本来就是河北人。而此时的河北路因为在与辽军的作战之中大败,军队溃散,百姓遭难,倒是给了王俊极大的便利。

  他的军队,吸纳了不少流散的河北边军,这些人的加入,使得王俊所部的战斗力得到了极大的提升。

  但问题也接锺而至。

  直到这个时候,王俊才真正明白了什么叫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以前在萧定麾下,缺什么差什么,只管伸手向萧定要就是了,萧定要是不给,心里还要埋怨几句他厚此薄比,真到了自己什么都要操心的时候,才发现,想要建一支真正的强军,是何等的艰难啊!

  没钱!

  哪怕马兴格外照顾王俊所部,钱一样的不够。

  所以王俊便只能吃空饷。

  编制五千人的军队,足足差了一千多号人。

  但王俊吃空饷倒并不是中饱私囊,他把这贪下来的千多号人的钱粮,全都塞到了剩下的三千余人的人头之上。

  而且这件事,他也并没有瞒着马兴。

  见过广锐军的马兴,默许了王俊如此做法。

  在马兴看来,三千条狼跟定比五千条狗更有战斗力。

  这一次王俊是不愿意来的,马兴其实也不愿意放王俊过来,但张超认准了这支部队,朝廷严令,王俊不得不来。

  打心眼儿子里,王俊不愿意跟西军作战。

  不仅仅是因为王俊出身西军,麾下一干心腹对广锐军更是感情深厚,也是因为与西军作战,他是一点儿底气也没有。

  “这一次朝廷出动的大军包括青壮民夫在内,超过了五十万。”张超转过身来,表情严肃地看着郑雄与王俊,“官家的决心,勿容置疑,这一战,要是胜了,诸位荣华富贵自可信手拈来,要是再败,别说诸位了,便是我,只怕也要去岭南监酒税了。”

  “自当尽心竭力!”

  “不是尽心竭力,是必胜!”张超道:“王将军,你与河东军联手,第一期的战略目标,是扫清嗣武寨周边的西军力量,为第二期攻下嗣武寨作好一切准备。郑将军,你的目标是神堂堡,这是西军探出来的一把尖刀,神堂堡不下,便是一把顶在我们腰肋上的尖刀,随时随地能要我们的命。秦凤路上,李淳将猛攻韦州,这一次,他绝不敢再敷衍了,朝廷已经派了监军过去,他面临的是吐蕃人禹藏花麻,压力可比我们要小得多。也许,最先能破局的就是他那里。”

  “嗣武城守将还是张云生,李度死在萧定之手,能不能派人去说降张云生,即便不能,但让他们心生疑忌,互相猜忌也是好的。”王俊道。

  “早就派人去了!”张超摇头道:“效果不好,张云生直接把我们派去的人砍了脑袋,送去了兴庆府。所以嗣武城,只怕最终还是要硬打!”

  想起嗣武城的险峻,又想起当初西军攻打李度之时所展现出来的能力,王俊觉得腮帮子一阵阵的疼痛。

  门外响起铿锵的甲叶碰撞之声,紧接着一个年轻的将领手扶着腰刀大步而入,来人虽然年轻,但身份却不同寻常,正是太尉张超的儿子张诚。

  王俊笑着站起来抱拳行了一礼。

  张超自然理不用理会儿子的,而张诚现在又是郑雄的副将,郑雄也没道理迎接自己的下属,王俊虽然级别比张诚高,但一向做人都很小意儿的王俊,却不想得罪了眼前这个正春风得意的小将。

  而且这家伙也值得自己这一礼。比竟能在荆王、陶大勇等大宋名将的攻击之下,还能死守住宫城的家伙,没有几分真本事,是万万活不到现在的。

  而且现在此人率领的三千禁军正是当初跟着他血战京城的那批军队,见过血打过硬仗的军队与一般的军队就是不一样。如今在这延安府,可是充当着张超的卫队以及所有军兵的督查队。

  “看你模样,又出了什么事情?”张超沉声问道。

  “今日又抓了扰乱地方的士卒数十人!”张诚没好气地道:“我这里还没有处置呢,他们的将领倒是找上门来要人了!一个个还气焰嚣张,张嘴说是他们还远千里来这里为国作战,我们居然如此对待他们!”

  看着张诚气啉啉的模样,郑雄倒是有些好笑。

  “这一次是淮南路上的,还是京东西路、京东东路啊?”

  “淮南路的军队!陈平找到我大发雷霆要把这些违反军纪的士卒领回去,哼,想得倒美,这些人乘夜溜入离军营十里的一处村子,祸害了好几个女子,手上还沾了血,陈平居然还想把人带回去,真是脑子里进了水吗?”张诚怒道。“只怕用不了多久,他就会找到太尉您这里来!”

  屋里三人对视了一眼,王俊马上低眉顺眼,他不愿多说些什么,郑雄思忖了片刻,道:“太慰,我觉得手上沾了血的和祸害了女子的人,必须得重惩,不过其他们人嘛,就算了。张将军,早先你抓的那些人,不如放罗,有这几个人头震慑全军,也差不多了。”

  张超点了点头:“郑将军说得有理。借这几个人头震慑那些新调来的军队,让他们知道大战当前,某家的刀子还是杀得人的,其它犯了小错的,不妨让他们戴罪立功。”

  这是一个折衷的法子,既要严肃军纪,又要给其它部队的将领面子,让人家能下得来台。不过张诚显然不满意:“太尉,这些军队,当真上得战场打得仗吗?只怕到时候要吓得尿裤子!”

  “不能正面对敌,守军寨,护送粮草,维护道路总还是没问题的。”张超瞅了儿子一眼,道:“每一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用处,这世上,就没有一个废人,就看你会不会用而已。你如果学不会这一点,这一辈子,也就当一个冲锋陷阵的将军而已,永远也不可能独镇一方。”

  当着麾下两个将军教育儿子,张超用一种极其另类的方式,不动声色地告诉这两个家伙,我可没有把你们当外人罗。

  走出张超的中军行辕,王俊与郑雄两人拱手作别。

  与郑雄的信心满满不同,王俊却是忧心忡忡。这一次汇集的军队数量倒真是极多,秦凤路、陕西咱、河东路这些边路军队之外,还从京西路、京东路、淮南路等地调来了大批的禁军部队,但这些部队真说起来,比起汴梁的那些禁军还要远远不如。

  梁梁军队战斗力是差了一些,但军纪却还在,必竟是天子脚下听用的,但从南边调来的那些军队,如今战斗力还没有看出来,但军纪之败坏,却已是让王俊这类人有些目瞪口呆。他习惯了那种军纪森严的部队作风,对于这些军队的松松垮垮,当真可以用大开眼界来形容。

  这样的军队,能打仗吗?

  带着满心的忧虑,王俊一路奔向绥德地区。

  第三百六十章:谁的战机

  整个七月,硝烟弥漫的陕西路上,西军节节败退。一切的一切,都似乎在印证着汴梁朝廷以及陕西前线方面的判断,西军正在竭尽所能的抵挡来自辽国上京道总督耶律喜的攻击,对于宋国的攻打,便只能依仗天险来拖时间了。

  耶律喜的攻击,肯定是不遗余力的,这一点,宋国毫不怀疑。

  因为这一次对西军萧定的攻击,将是他争夺辽国皇帝最后的一次翻盘的机会。假如他失败的话,那耶律喜将压根儿无法与耶律俊相提并论。

  没有人会跟随一个失败者的。

  所以耶律喜这一次是压上了他的全部身家来豪赌一场。

  赢了,便有机会与耶律俊角逐大辽皇帝的宝座,而且在北院诸多人支持的耶律喜甚至会占据一定的优势,必竟在大辽,北院的地位要远比南院要高。正统的辽人,并不太喜欢耶律俊这个被汉化极深的皇子。

  但要是输了,将一无所有。耶律俊一旦上台,只怕就要清算过去耶律喜悄悄地做的那些事情。到了那一步,只怕是想活都难。

  所以耶律喜肯定是不会有任何保留的。

  在这个推断的基础之上,萧定精锐齐出去应府耶律喜的攻击,那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主力去了北边,那能在南边与宋人较量的部队,自然就是那些二流三流之辈了。

  对付西军精锐力有未逮,但对付剩下的那些虾兵蟹将,所有人还是极有信心的。

  即便是那些来自南方的部队将领,也是信心满满,准备大劳一把军功来让自己的履历更加的光彩。

  必竟,曾经击败过萧定的军队,那可不是随便就能获得的功劳。

  一个个被西军占领的军寨被宋军夺回,从抓到的俘虏那里挖出来的情报,也在一一印证着先前的判断。

  打到现在为止,宋军甚至没有碰到过西军的一支精锐部队,守卫这些军寨的,几乎都是厢军或者部族青壮。

  这些人毫无战斗欲望,稍一接触之下,略有伤亡便望风而逃。

  这样的情况,在郑雄主攻的右路尤其明显是。

  反倒是王俊主攻的左路,在绥德一路遇到了较为顽强的殂击,而殂击他们的部队,也并不是原西军嫡系,而是李度的女婿,现在驻扎在嗣武寨的张云生所统率的定难军旧部。

  定难军与大宋军队对着干了近二十年,相互仇恨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对宋军的进攻自然是要抵抗到底,这没有什么可说的。而萧定没有带着张云生去与辽人战斗也是可以理解的。

  因为张云生不大可能再度投降大宋,但投降辽人,只怕就没有什么心理压力。所以还不如把了放在嗣武寨这样的地方来抵抗宋军。

  关建是此人也是一个相当厉害的将领,面对着这个家伙,王俊也不敢有丝毫的大意。

  七月底的时候,郑雄终于打下了定边城,随即大军以定边城为前进基地,向神堂堡大举进发。定边城只是开胃小菜,神堂堡才是西军的重点所在。萧定兵力即再捉襟见肘,也必定会在神堂堡驻扎重兵的。

  要是让宋军夺去了神堂堡,就等于锁上了西军出横山的一扇大门,被人守在大门口的味道,谁都会觉得不好受。

  而过了十余天后,王俊也终于一路攻到了抚宁城,下一步自然就是要打嗣武寨了。

  不管是神堂堡还是嗣武寨,西军都是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丢掉的。

  失去了这两个地方,萧定的西军可就真要覆灭无日了。

  一左一右,两场大战一触即发。

  李义站在神堂堡的城墙之上,看着远处闪现的几个宋军的哨探。

  这几个哨探相当的大胆,不但大摇大摆地出现在了神堂堡的视线范围之内,他们甚至还做出一些极为无视的挑衅性的动作,这让城上的血气方刚的士卒们极为愤怒,当下便有人要求出战,将这些哨探就地斩杀。

  不过这样的小伎俩对于李义来说,简直就是不值一提。

  他十四五岁就跟着总管与辽人搏杀疆场,这种诱杀的勾当,他也不知道做过多少次。如果他所料不错,在城墙之上看不到的地方,至少藏了几十名敌骑,大概是昨天晚上摸过来的,现在就等着城里的人出去收拾这几个嚣张的斥候呢!

  一出去,可就回不来了。

  真要大规模的出击,人家看得清楚,立即就逃之夭夭,眼下城中军兵不能追远,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逃路。

  这样的套路来上几次,便足以让城中士卒丧气,不得不说,对方还真是有些心计的。

  李义突然笑了起来。

  狗娘养的,跟总管比打仗谁行,你们还嫩着呢!这一个多月来,你们也是嚣张得够够得了,老子已经忍了一个月了,也不在乎这一哆嗦,让你们再快活几天吧,到时候连本带利,老子一并收回来。

  “不用理会他们!真要有不要命的敢再往前凑,便有床弩招呼他!谁要能用床弩射死一个斥候,老子赏钱百贯!”李义拿刀拍着墙垛,笑顾左右。

  床弩威力极大,但要用他射中单个的目标,那纯粹就是看运气了,与天上掉馅饼的概率也差不了多少。真要有人撞上了这样的大运,李义也不吝于重赏,毕竟这是大涨士气的事情。

  神堂堡经过这些年的建设,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小小的军堡了,足以容纳三千人的军城,能够让任何一个想要攻城的军队将领头痛。一座纯粹的军事堡垒,可比一座大城还要难打得多。

  为了这一战,神堂堡可是贮藏了大量的弓弩擂石。

  神臂弓这种被大宋视为神兵利器绝不外传的东西,现在西军自己便能造。大宋皇帝把匠师营藏在皇城之中,以为这样便能永保秘密,殊不知在两年前,西军便开始大规模的仿制了。

  如今在神堂堡身后的横山之中,便有好几座铁矿山和冶炼厂以及兵工坊,弓箭,盔甲,刀枪,源源不断地生产出来。

  当年萧二郎布下的棋子,如今已经开始大放异彩。

  咚的一声响,随即传来了城上士卒们的叹息之声,正准备下城的李义偏转头,还真有一个伍长刚刚挥锤砸下了一架床弩的机括,那粗大的床弩飞越了数百步,此刻正插在地上,半截都钻进了地里,而更远处,几骑斥候迅速远遁。

  当然是差了一点没有射中,不过肯定也是将对方吓得够呛。

  自家麾下的儿郎,技艺可是不差的呢!

  神堂堡,李义静静地等待着郑雄所部来攻,而在嗣武寨,张云生却也在等待着王俊的攻击。

  过去的嗣武寨,现在已经被萧定重新命为了罗兀城。

  站在城头,伸手从一名士兵手中拿过一柄兴庆府刚刚配发下来的神臂弓,张云生竟然生生地靠着两臂之力轻而易举地便拉开了弓弦然后缓缓又松了回去。

  是好东西,不比大宋匠师营生产的差。

  张云生感慨不已。

  想当年,他们定难军刚刚露出了想要自立的苗头,朝廷立马便断绝了武器盔甲的供应,早先偷偷摸摸贮藏下来的那些神臂弓,也是用一张少一张。这种利器厉害是厉害,但损耗也是极大,可是定难军不会造。

  但是现在,萧定的西军,不但造出了这种大宋引以为傲的神兵利器,他们还有着大宋不具备的其它一些威力奇大的武器。

  张云生亲眼目睹了厚达数尺的包着铁皮的城门,是如何在一声霹雳之中便裂成碎片的。

  萧定走的是与李续一样的路子,但他的步伐迈得却比李续要扎实得多。

  不管是军队还是民生,现在的萧定比起当初的李续,要强上太多了。

  当然,他现在面临的敌人也要厉害得多。

  宋人不停地在派来招降使者。

  哪怕自己一拨接着一拨的杀,也挡不住宋人继续派遣。

  很拙劣的离间计,但不得不说,这种拿人命往里填的反间计,指不定还真有用处。

  毕竟自己是定难军的余孽,自己还是李度的女婿,与萧定说起来可是有深仇大恨的。

  张云生咧嘴一笑。

  当初跟着老丈人投降了宋朝,虽然日子不长,但最初那种受文官鸟气的感觉却又重新回来了,这让他是相当的不爽。连老丈人自己才混了一个四品的都钤辖,自己当然就更不堪了,一个六品的都监就把自己打发了。

  可真是没意思。

  后来老丈人与萧定一战,彻彻底底的输了,自己无路可走,只能投降。但现在可比当初还要活得滋润,那萧定,的确有人主气象。

  大气,豪爽,让人不得不服气。

  张云生不可能再投降宋朝了,因为真再投降了,像自己这样两面三刀的,绝然没有好下场。即便到时候真又面临了绝境,那就往辽国跑吧!

  不过现在嘛,还是先打上一仗再说。

  王俊是不好对付,但跟着他一起来的那些军队,就容易多了,站在城墙之上看了这几天,光是一个立营的过程,便足够张云生将对方的军队分出一个三六九等来了。

  好的是真好,差得是真差。

  碰上这样的军队,张云生心里美滋滋儿的。

  这可比一帮子中庸的军队还要好打得多。

  “将军,宋人那边又派来了使者过来了!”城下,一名军官无可奈何地大声道。

  “把他们吊死在城头!”张云生决定换一个花样来处死这些使者。

  宋军三路出击,一攻神堂堡,一攻罗兀城,还有一路自秦凤路出击韦州,三路兵马加起来一线部队便超过了十万,由中军衙门设在延安府治所肤施的太尉张超总领。

  而此刻,在白干山中,一支大军正隐藏其间。

  五千铁鹞子,两万步跋子,由西军总管萧定亲自率领。

  两万五千人,便静静地在隐藏于大山之中,渴了饮山泉,饿了啃干饼。

  他们在等待着量佳的时机。

  不动则已,一动就要一击致命。

  其实张超的判断大体上也不错,两面作战,对于萧定而言,的确是一场极大的危机,萧定必须要在极短的时间内结束一场战争然后再去对付另外一场。

  只不过张超算错了一点,他萧定先打的不是耶律喜,而是他张超。

  风险自然是存在着的,因为此刻,辽军正在西军的地盘之上狂飙突进,如果自己被张超拖住了,则极有可能让耶律喜一战得手,真要让耶律喜攻下了兴庆府,那西军可就真要一败涂地了。

  可是对于现在的萧定来说,并没有太多的选择。真要与耶律喜先硬碰硬地打上一场之后再来打宋军,必然要输。

  而打完宋军回头再与耶律喜去耗,远道而来的辽军可耗不起。

  白干山中,没有一丝烟火气。

  山的那一边,有着一段残破的旧长城,也有着宋人修建的一个个的军寨。

  萧定在等待着神堂堡开战,在等待着罗兀城开战,等待着这两个地方的战事进入焦灼阶段之后,便该他出手直击要害了。

  轻轻地抚摸着手里黑色的刀鞘,萧定的眼睛却看向了北方,那里,还好吗?

  斑鸠纵马跃上一道沙丘,视线可及之处,一支长长的骡马队伍正成一字长蛇向着前方行动,他狞笑一声,双手握住腰背之后插着的两柄弯刀,呛的一声抽了出来,反手握刀,刀背紧贴着小臂。

  “弟兄们,有活干了啊!”他大吼道。

  伴随着他的吼叫声,一名名骑兵自沙丘之后涌现而出,一面大旗也被高高地举起。

  人不多,一共有三百骑。

  但却尽是斥候精锐。

  陪在他身边的,正是身材壮硕的野猪,双手之中同样握着两柄弯刀。

  远处的敌人,几乎也在同一时刻发现了这一支游骑,旌旗招展之中,从中分出了一支队伍向着他们冲了过来。

  这是一支辽人的运粮队。

  十余万人的大军,每日的消耗可不是小数目,这里没有什么可供辽人抢的,想要持续作战,就必须要有足够的粮草供应,而像斑鸠他们这样几百人一支的小队骑兵,眼下便有十好几支在荒漠之上游荡。

  他们的作战任务很简单,骚扰敌人,破坏粮道。

  当然,谁要是运气好能一举突击成功取了耶律喜的脑袋,那就可直接一步登天。

  “出击!”伴随着斑鸠的一声厉吼,三百游骑吆喝着冲了上去。

  第三百六十一章:生死时速

  身披轻甲的西军游骑在临近对手百余步时,伴随着尖锐的哨音,这些游骑们齐唰唰地从身后抽出了双刀。刀贴手肘,身体微微前俯,头颅抬起,双腿不断地拍击着胯下战马,加速,再加速。

  原本一大群好像挤在一起的队伍,在冲锋的过程之中,渐渐地形成了数条平行的线,就好像大海的浪潮,一潮之后,接着另一潮。

  双方队形交接,斑鸠只是觉得手上微微一沉,手上立时握紧,臂肘加力,眼前血花飞舞,锋利的刀刃划破了对方的皮甲,轻而易举地切割着对方的身体。

  辽人约有千余骑,不过这些军队既不是精锐的皮室军,也不是宫分军,而是头下军,也就是跟随耶律喜的那些头下军州的私军,碰上了斑鸠所率领的这样精锐的西军游骑的时候,立即便相形见拙,纵然人数之上占着优势,但在对手的冲击之下,阵形仍然被击散。

  第一波游骑已经深深地嵌进了敌人当中,从最初的一字形,变成了一个人字形,冲在最头里的斑鸠和野猪咆哮着向前冲锋,刀起刀落之间,一蓬蓬血花在他们的面前飞舞。

  第二波百余骑冲了过来,刚刚被斑鸠野猪梳洗了一遍的稀稀疏疏的头下骑兵们一头撞上了他们,当双方交错之后,能够冲出来的头下骑兵已经廖廖无几了。

  斑鸠冲破辽军之后,立刻便再一次让自己的战马加速,向着远处的那些骡马车队狂奔而去,根本不再理会身后的那些辽骑,杀多少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烧掉那些粮食。

  远处的骡马车队一片慌乱,领头的军官正在大声地下达着命令,把那些车仗集中在一起,围成一个圆圈,内里,已经有步卒张弓搭箭,瞄准着这些狂奔而来的游骑队伍。

  将双刀插进后背背着的刀鞘之中,斑鸠从马背搭裢之中取一团物事,然后从腰间摸出一块火石,拿着火石与那团物事一碰,火星四溅之下,那带着绳子的黑乎乎的玩意儿顿时便燃烧了起来。

  斑鸠挥臂,将那团火球在手里转着圈子,手臂挥动的幅度越来越大,呼的一声,火球飞了出去,准确地落在了远处的一架马车之上,当即便引燃了马车之上的麻袋。

  在斑鸠挥出火球的同时,几支羽箭也落在了他的身上,斑鸠强壮的身体晃了晃,便若无其事的在车阵之前数十步的地方一掠而过。

  在斑鸠飞出火球的时候,上百名跟着他一起冲出来的骑兵差不多都是同样的投出了火球,上百个火球倒有差不多九成落在了车阵之中,整个车阵顿时便火光熊熊。

  骑兵绕着车阵飞掠,已经张开的神臂弓将弩箭倾泄进车阵之中,看着滚滚浓烟,听着声声哀嚎,斑鸠确认,这上百车粮食,基本上算是毁掉了。

  瞅着那些气急败坏追回来的头下骑军,再看看不顾一切从车阵之中冲出来的护粮军队,斑鸠大笑着一带马缰,向着远方奔去。

  他才不会再与这些人纠缠呢!

  被这些人缠住,时间拖延得久了,引来了一样游荡在周边的辽国皮室军,那乐子可就大了。

  西军在大踏步地向后撤退。

  但在身后,他们留下了一支又一支的游骑。

  这些游骑既有精锐的正规的斥候军队,像斑鸠所部一样的。也有各部族留下来的数量不等的游骑。

  他们袭扰,迟滞,作战手段灵活,怎样让敌人难受,便怎样打。

  拓拔扬威甚至没有给他们设置任何的战术目的。

  一切,由这些军队的军官自行决定。

  这样的作战手法,是耶律喜没有想到的,同时也让他难受之极。从萧定现在的实力而言,是完全有能力与他正面交锋的。对方不战而退,他只能尾随而上,但随着战线的逐步拉长,他的后勤补给线也越来越长了。

  而西军留下的那些游骑,就像苍蝇一般地在他的身后甚至身周嗡嗡的飞来飞去,你要不理他,他逮着空子就上来撕咬你一口,你要是理他了,他又逃得无影无踪。

  耶律喜只能派出更多的人来维持他的粮道,同时放慢他前进的步伐。

  西军出乎意料之外的行为让他必须更加的小心,指不定在什么地方,萧定那个大胡子正霍霍的磨着刀子,准备着他一头撞上去了。

  对于声名赫赫的萧大胡子,耶律喜可没有半分轻敌之意。他要的是踩着萧定向着他的大辽皇帝宝座走出坚定的一步,可不是巴巴地跑来被萧定踩在脚下践踏的。

  斑鸠站在溪水里,用头盔舀了一瓢水,泼在战马身上,然后拿着刷子用力的替马刷洗着身上沾着的血迹,马儿却是低头喝了水,昂起头来,冲着斑鸠喷着水流,把斑鸠喷得满头满脸都是。

  三百骑经过上一战之后,折损了近五十人。此刻两百多骑人马,一半正在溪水之中洗刷,另一部分则分散在四周警戒。

  野猪走了过来,伸手掬了一捧水泼在脸上,然后用力地摇头脑袋,水珠子漫天飞舞。

  斑鸠看着他腿上渗出的血迹,不由得皱了皱眉头:“战斗时带着点脑子,不要一味的蛮干,这一次咱们的任务是要在骚扰敌人的时候尽量地保全自己知道吗?”

  野猪哼了一声,冷然道:“腿上挨的这一刀,换了那个头下军都监,哈哈,等到这一次回去,老子至少也能与你平起平坐。”

  “你他娘的!”斑鸠骂了一声,走了过去坐到野猪身边:“老子与大丫都已经成夫妻了,你还想咋的?大丫没成我婆娘之前,你咋追老子都说不得,现在你还打主意,不是兄弟了吧?”

  “老子是想做一个比你更大的官儿,让大丫看看,当初她选错了人!”野猪哼哼唧唧地道。

  “呸!”斑鸠吐了一口唾沫:“你就做梦吧!老子结婚的时候,你个狗日的连酒都不去喝,还自去申请跑去打探军情,真不是兄弟。老子还救过你命呢,连份子情都没有随,野猪,老子记你一辈子。”

  “份子钱准备好了,等大丫生娃的时候给呢!”野猪吃吃的笑了起来:“老子准备了一百贯钱,就塞在军营的床铺底下。”

  斑鸠怔了怔,突然大怒:“你个狗日的不怀好意啊,老子结婚的时候你不随份子,老子得儿子的时候你给这么多钱是啥意思?”

  野猪只是笑,斑鸠气不过,猛扑上去,两个人倒在是溪水边纠缠成一团。

  溪水周边的游骑们看着正副两个头头闹得不可开交,都是放声大笑,更有听到两人对话的家伙,大声笑道:“都监,你那个娃娃,到底是你的还是副监的啊?”

  野猪没有斑鸠灵活,终于还是被斑鸠按倒在了地上,野猪也就不再挣扎,只是摊开四脚,两手叠在脑袋之下看着天上的太阳。

  “今日的天气真好啊!”

  斑鸠从他身上翻了下来,与他并排躺在地上,瞅着天上的太阳。

  “二丫过两年也可以嫁人了,我给你作媒,如何?”

  “滚蛋,那黄毛丫头我当妹妹的!”野猪恼道。“别在那里假腥腥了,你瞧着吧,老子是下了决心了,以后要么去宋国抢个大家闺秀回来,要么去辽国那里抢个小姐回来,肯定比大丫强!”

  “你抢个公主回来也比不上大丫!”斑鸠不屑地道。

  两个眯起了眼睛,不再说话,尽情地享受着阳光的抚摸。

  不知过去多长时间,耳边突地响起了尖锐的哨音,几乎在同时,两人同时从地上弹身而起。

  马蹄之声。

  至少三百骑以上的骑兵大队。

  远处,哨骑狂奔而来,紧接着,两人便看到了身后那紧追而来的辽军。

  皮室军!

  两人脸上血色瞬间褪尽。

  很显然,这支皮室军探得了他们的位置,然后悄悄地接近,直到距离够近了,这才打马疾奔而来。

  “撤退,撤退!”二百余骑翻身上马,立即便向着远方奔逃。

  即便是他们在全盛之时,也不可能与一倍于己的皮室军较量,这一点自知之明,他们还是有的。

  在人数相当的情况之下,能与皮室军正面交锋的,或者只有总管身边的铁鹞子。

  一追一逃,顷刻间便是数十里,不但没有甩脱对手,批而被越追越近了。

  眼见着对方骑兵一分为二,绕向两边,明显是想将己方包了饺子。野猪深吸了一口气,一勒马缰,转身便迎向了敌人。

  “我来阻截!”他大吼道:“斑鸠,老子真准备了一百贯钱在床底下,回去之后你拿给大丫,老子要做干爹的。”

  野猪一回头,他身后的一百余骑骑兵立即便跟着紧跟上去,迎向了追来的皮室军。

  斑鸠的眼泪刷地一下掉了下来,他回头瞅了一眼义无反顾迎向对手的野猪,然后车转身子,大吼道:“加速,加速,脱离。”

  身后兵器的碰撞声,双方的怒吼声逐渐远去。

  夜幕渐渐落下,又慢慢被拉起,月亮升起又落下,东边的地平线上,朝阳已经露出了半张脸庞。草地之上,一百余骑兵围聚在一起,人人脸上都是沉重之极。他们摆脱了皮室军的追击,但掩护他们的另一半兄弟,到现在也没有一个人回到这个早先约定的聚集点。

  斑鸠站了起来,道:“走吧,准备下一场战斗去吧。咱们打不过皮室军,还打不过那些头下军,打不过那些护粮军吗?”

  “走,去寻他们护粮军的诲气。”

  “去烧他们的粮食。”

  “饿死那些狗日的皮室军!”

  一片呼喝声中,本来有些灰暗的气氛倒是活跃了一些,众人纷纷翻身上马,准备去寻找下一个敌人。

  “都监,你看!”突然,一名骑兵大叫起来,抬起手臂,指向东方。

  众人齐唰唰转身,看向太阳升起的地方。

  太阳正缓缓升起。

  万丈霞光之中,三骑正向着他们奔来。

  那熟悉的身影,不是野猪他们还能是谁?

  斑鸠大叫一声,打马迎向了对方。

  野猪浑身都是血,连脸上也糊满了鲜血,看到斑鸠,他呵呵笑了几声:“一百贯老子还是要送的,老子要涨价,老子要做干爹。”

  话刚说完,已是砰的一声掉落在了地上。

  斑鸠赶紧跳下马去,想要去瞅瞅他到底伤在了那里,却发现这个家伙,只不过是睡着了而已。

  “你个傻叉哟!”将对方血糊糊的脑袋抱在怀里,斑鸠哭了起来。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不过是没有到伤心的时候。

  大漠之上,这样的袭扰,追杀,无时无刻不在上演,有时候是西军占得大便宜,有时候却是辽人的队伍大获全胜,大漠古道,正在被越来越多的鲜血所浸润。

  而对于指挥着数万大军的双方将领来说,这些事情,都是不值一提的。成百上千的斥候的伤亡,在他们看来都是正常的损耗。

  神堂堡的战事已经到了白热化的阶段,在郑雄正式展开对神堂堡的攻击的第五天之上,又一支来自京畿路的援军抵达。

  这支援军的到来,让神堂堡的压力大增,因为他们带来了大量的由京师匠作营制作的攻城器械。

  砰的一声响,一枚足足上百斤的大石头从远处飞来,重重地砸在一处马墙之上,伴随着一声巨响,这段马墙顿时便成为了一堆渣土,一群士卒惊呼着连连刨着废墟,将被掩埋的同伴挖将出来。

  李义则是瞅着远处那个庞大的家伙,无可奈何地摇头,太远了够不着。

  “得弄垮了他!”一员将领低声道。

  “我也知道要弄垮了他。”李义哼哼道:“不然咱这神堂堡再结实,也不经他一下又一下的砸,但现在不行啊,你瞅那东西前头的宋军,密密麻麻跟蚂蚁似的。”

  “将军,咱们不是有那个震天雷吗?让末将率一队人马出击,将弩炮夹在队伍里,只需接近到百步距离之内,用弩炮将震天雷放出去,轰的一声,就将这玩意儿炸碎了。”

  “老子一共才配备了三个震天雷,用弩炮去放,不是撞大运吗?放准了还好,放不准,浪费了震天雷那才叫亏!”

  “将军,大运也得去撞啊,不然让这家伙再砸下去,咱神堂堡就垮了!”将领道:“我就不信这样的大家伙,他们还带了很多过来。我赌他,就这一个。”

  “那就试一试!”李义终于下定了决心。

  第三百六十二章:奇兵突出

  郑雄很希望他的对手出城来。

  大宋的军队,因为多年的积累,对于守城,可谓是相当的有心得。他对面的这些敌人,说到底,也曾经是大宋军队的一部分。

  这天下,最难打的并不是那些所谓的超级大城,城池越大,守卫的人越多,便也代表着他的漏洞也会更多,只要耐心的去寻找,甚至于挖空心思去抽制造,总是能找到机会的。

  但像神堂堡这样的纯军事堡寨,是将领们最不愿意去攻打的地方。

  因为这样的堡寨存在的目的就只有一个,那就是战斗,他所有的设计,都是为了能够有效地杀伤进攻的敌人。

  想要攻下这样的军事堡寨,需要付出的代价太大了。

  可是想要击败西军,踏足横山,神堂堡又必须是要拿下来的。

  来自京师匠作营的大型攻城投石机,让郑雄大开了眼界。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这种配重式的投石机,也是第一次看到能将上百斤巨石投到如此远距离的投石机。

  虽然准头还有待商榷,发射的速度也极慢,但只要命中一枚,给敌人造成的损失便极为可观。

  先前命中的两枚,一枚直接摧毁了神堂堡的半边城门楼子,另一枚则是将一面马墙连带着前面的城垛给砸得粉碎,兴许城墙之上已经出现了极大的裂口,再砸上几枚,指不定就能将城墙砸塌。

  敌人必然是要出来的,如果他们不想法子摧毁这架大型投石机,任由着宋军在外头一下一下的接着砸,终究是会将城墙砸垮的。

  城内守军只有三千余人。

  就算再侥勇,终究是死一个少一个。

  只要他们肯出来,总是比他们待在城墙之中好整以遐地对付进攻者要强得多。

  郑雄布置下了陷阱,然后稳坐钓鱼台,等着城内守军杀出来。

  敌人果然出来了。

  即便他们很清楚地晓得在前面等待他们的是一个陷阱,可他们还是不能不跳进来。

  五百人!

  全身铁甲的五百人。

  那装备,让郑雄都看得有些眼红。

  便是皇帝跟前的班直,大概也就是这个水平了,萧定还真是舍得下本钱。

  外围大盾,后排长枪,再接着弓弩手,中规中矩的进攻阵容。

  城下宋军闪开了一条道路,那条道路直接通往那台巨大的投石机。

  一个凹字形的阵容摆在出城西军的面前。

  你来,还是不来?

  来了,只怕就再出回不去了。

  不来,便只能看着我慢慢地砸你,小火煮青蛙,照样能慢慢地煮死了你。

  “西军悍勇,向来眼中无人,他们一定会冲过来。”中军大旗之下,郑雄笑盈盈地对身边的掌旗校尉道。

  “只要来了,便全身都是铁打的,也要一层层的把他们都磨平!”掌旗校尉道。

  “亏得这投石机!要不然李义这小子一直猫在城中,我一时之是还真拿他没有办法。”郑雄看着前方那台巨大的器械:“京城的匠师营,终究还是这天下最高明的一群匠人,也不知皇城之中还藏了多少好东西。”

  “李义不过是萧定的一员亲兵而已,见识浅薄,岂是将军您的对手!”掌旗校尉拍了一个马屁。

  郑雄拈须不语,他可没有与兴趣与李义来比较,怎么说自己也是进士及第又带兵多年,儒将这个词,放在自己身上可是一点儿也不差的。

  五百西军,的确举步维艰。

  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几条人命的代价。

  他们的目标,是投石机前一百步左右。

  到了这个地方,他们就能用弩炮将致命杀器射出去了。

  八牛弩,有效射距四百步,可惜八牛弩根本是不可能被移动的。而这种便于移动的弩炮,射程却只有一百步左右,而那台该死的巨大的投石机,射程居然超过了八百步。

  西军不得不用性命来护送弩炮抵达射程之内。

  向前,再向前。

  队形愈来愈薄了。

  但他们距离目标也越来越近。

  郑雄站了起来,眯起了眼睛,他看到了那支队伍之中那台弩炮。

  一台弩炮能干什么?

  郑雄不知道。

  但西军既然付出这么大的代价也要靠上来,必然是有他们的道理的。

  “阻止他们,不许他们再前进一步!”郑雄冷然道。

  令旗挥舞,更多的宋军密密麻麻的堆集了上去。

  也就在这个时候,西军的队形突然就变了,用先前的一个四四方方的军队,变成了一个锥形的进攻阵容,骤然之间的变阵,让宋军在瞬息之间有些不适应,让西军立时便又向里面突进了十数步。

  够了!

  弩炮手挥舞着木槌,重重地敲在了弩炮的机括之上。

  带着哧哧燃烧的火星的震天雷飞向了百步之外的那个庞大的家伙。

  为了保险,李义将两个震天雷绑在了一起。

  他一共就只有三个震天雷。

  粗大的弩箭带着两个震天雷,夺的一声插在了投石机那巨大的底座之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那最后一截短短的导火索上。

  所谓的火药武器,来自京城的匠师营的大匠们一点儿也不陌生。

  只不过那玩意儿的杀伤力有限得很。

  有些大宋军队便装备了这玩意儿,最有名的要算是一窝蜂了,不过一旦点火,就根本无法控制它的方向了,飞到那里就算那里,虽然也爆,但更多的是吓唬马匹的,也有在内部装上毒烟熏人的。

  没有人在意这东西。

  只有郑雄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西军花了上百条人命,送过来的东西,怎么可能是一个中看不中用的东西呢!

  然后,他便听到了一声炸雷。

  太阳当空照,阳光灿烂得很!

  晴天霹雳便是如此。

  巨大的浓烟升起,夹杂着无数人的凄吼惨叫之声。

  郑雄只觉得耳朵嗡嗡作响,身边的亲兵们尽职尽责地扑上来用盾牌将他牢牢地护住,等他掀开盾牌站起来的时候,看到几截残肢,一个脑袋便落在离他不到两步远的地方。

  喧嚣的战场在这一声晴天霹雳之后便骤然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爆炸传来的方向。

  只有从城里出来的那帮西军,在弩箭插在投石机之上的时候,便转身往回杀去,即便是轰然炸响之后,他们也没有丝毫回头。

  必竟耳朵里事先塞好了草团子,这样的震响对于早有心理准备的他们,影响并不太大。

  投石机不见了。

  那台巨大的器械,直接被炸成了一堆碎片。

  而投石机周边十步之内的人,要么随着投石器一齐变成了碎片,要么便躺在稍远的地方七窍流血。

  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外伤,但事实上内脏只怕早就被震碎了。

  还剩下两百出头的西军一路冲到了城下,城外的宋军似乎被这一炸给炸得灵魂出窍了,居然没有一支部队衔尾杀上去,本来这是一个破城的好机会,就算不能杀进城去,至少也能给这支出城的西军以巨大的杀伤。

  但这一声巨响,让他们彻底的懵了。

  “鸣金,收兵!”郑雄铁青着脸下达了命令。

  看着渐渐退去的宋军,神堂堡上,传来了阵阵的欢呼之声。

  栲栲寨,是宋军一个极其重要的军事堡寨,西军在撤退的时候,这里是唯一一个想要坚守不愿放弃的地方,宋军花了极大的力气,才将这里的西军彻底地驱逐了出去,现在这里驻扎了数千从淮南带来的军队。

  他们主要的任务,除了守住这个节点之外,还要负责为前方的郑雄所部辅送粮草,器械。

  前方大军势如破竹,连战连捷,而他们却被主帅摁在这个地方,心头自然是极不满意的。

  栲栲寨是军事要地,但现在却位于大军的后方,根本就无仗可打,即便是有几只小鱼小虾啥的,面对着数千人的部队,岂会来找死?

  不能去前线打仗,将来论起功劳,他们也只有一点边边角角,了不起得一个维持粮道,稳定后方的功劳,这算什么呢?

  难不成他们千里迢迢从淮南一路跑到陕西,就是来给人作陪衬的吗?

  这些北方的军队,也不见得就比淮南的军队强嘛!

  陈平心中恼怒,可是张超的威严不是他能挑衅的,忍气吞声在栲栲寨呆着,不过心里却是懈怠了。

  每日都有下属打来新鲜的野味,再配上好酒,便天天喝得熏熏然了。至于公事,不过是些调配物资的事情,还用不着他一个主将亲自去做。

  整个栲栲寨便是在这样一个轻松的气氛之中,迎来了他们做梦也不曾想到的巨大的危机。

  当望楼的哨兵睁开有些发涩的眼睛,大大地伸了一个懒腰站起来的时候,他目瞪口呆地发现不远的地方,那一个接着一个的冒出来的敌人的骑兵队伍。

  他尖叫起来,歇斯底里的吼叫着,捡起角落里的铜锣,用力地敲响。

  西军,如同神兵天降,突然就绕过了仍在激战的前线,出现在了栲栲寨的前方。

  一支羽箭飞来,敲着锣的这名士兵咽喉中箭,一头从高高的箭头之上栽了下来。

  蹄声如雷,高大的战马飞奔而至,一根根的绳套飞出,套住了粗大的栅栏,接下来绳索绷紧,栅栏被一排排的拉倒,后续骑兵一涌而入。

  当数千铁鹞子从栲栲寨平淌而过,后面的步跋子紧跟着再次涌入的时候,整个军寨已经是血流成河,数千毫无防备的宋军惨遭屠戮。

  是陈平的过错吗?

  当然!

  作为一名将领,他连最基本的一些警惕都没有,连最常规的一些手段都没有用上,如果他能派出巡逻队巡视周边,如果他通派出斥候搜索,如果他能对战争有着哪怕一丝丝的敬畏之心,虽然仍然无法避免失败的命运,但也不会让西军如此轻易的得手。

  事实上,连萧定自己也没有想到,栲栲寨会如此轻易的被拿下。

  张超在这里放上三千人,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可是主帅的布署,却因为下面将领在实施过程之中懈怠而毁于一旦了。

  但这仅仅是陈平的责任吗?

  自然也不是,甚至要说起来,这名来自淮南的将领连主要的责任也算不上。就算他做到最好,在面对五千铁鹞子,两万步跋子的时候,他仍然避免不了灭亡的命运。

  因为从根子上,大宋上上下下从战略之上都判断错了。

  他们认为萧定肯定会全力以赴的去迎击耶律喜,而在横山这边会倚仗地理来拖延时间,在防守之中去寻找战机。

  但萧定恰恰是反其道而行之。

  他的主力,就藏在了横山之中,此刻奇兵突出,一举拿下栲栲寨后,大军毫不迟疑,以最快的速度扑向延安府治所肤施。

  那里,是总领六边军事的张超的中军行辕所在,而陕西路安抚使兰四新眼下也正在那里。

  拿下延安府,抓住张超兰四新等一干大宋高官,这场战事,就提前结束了。

  当一名浑身是血的宋军骑兵冲进了肤施,冲进了张超的中军行辕,便是一向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张超也是脸色惨白,而正在与张超议事的兰四新更是乱了方寸。

  数万西军自白干山穿插而来,一举袭破栲栲寨,如今正直奔肤施。

  “太尉,赶紧撤退,退往京兆府!”兰四新说话都哆嗦起来。

  “安抚使先往京兆府吧,张某一时却还走不得!”张超呆坐在位置之上没有动,只是盯着墙上那张巨大的地图。

  此刻,他终于知道了萧定的主力,一直都在横山当中。

  “好胆色啊!”张超喃喃地道:“你就是如此瞧不起大宋的军队吗?你就认为自己真能轻而易举地吃掉我们吗?”

  “太尉,你我,绝不能落在萧贼之手。”兰四新大声道。

  “安抚使先行,本太尉为你断后,铁鹞子,步跋子名震西北,张某这一次就见识见识!”张超霍然站起:“来人,擂鼓,聚将!”

  兰四新仓皇城出一路逃往京兆府,而张超张诚父子却率领万余亲兵,直奔三川口。

  肤施无险可守,但三川口就不一样了。

  只要能在那里与萧定僵持下来,则王俊会闻讯而来,郑雄也会立即撤军。

  只要拖住萧定,那么在另一条战线之上,西军必然会不敌辽军,虽然宋军不能亲自击败萧定,但最后只要能够拿下横山,将横山握在手中,这一战,就仍然不能算输。

  第三百六十三章:死地

  图穷匕现。

  到了眼下这一地步,萧定所有的战略部署都已经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了。

  他的确是在冒险。

  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可是站在他的立场之上,在同时面对着两大帝国数十万兵力的夹击的时候,循规蹈矩只不过是延缓败亡的时间而已,并没有多大的用处。

  可是冒险一旦成功,便会为他带来巨大的收获。

  冒险是弱者的专利,是途穷者唯一的通行证。

  现在,萧定已经站在了大门前,只消踹上最后一脚,他的这一次冒险之旅便算成功了大半。

  张超已经想明白了萧定想要干什么。

  他想要速胜宋军之后,再回师去与辽军决战,至于这个决战的地点,必然是选在了兴庆府。因为兴庆府那里不但有坚固险峻的城墙,更有数量众多的人丁,无数的军械、粮草等等。

  如果能拖住萧定回师的步伐,使得辽军能够攻破兴庆府,则萧定仍然要灭临败亡之局,这已经是张超目前唯一能做的了。

  总的来说,在这一场较量之中,张超已经输了,但还有最后的机会来挽救一下。

  三川口,将决定这场战役的最终走向。

  张诚看着前方骤然出现的白底黑字的大旗,只是稍稍楞了一下,马上就提起了手中长枪,戟指前方,厉声喝道:“冲锋,冲锋!”

  此刻,他的父亲正在后方筑寨,而他,则率领千余骑兵向前探路,不成想,与西军的前锋,就这样一头撞上了。

  当然要拦住对方,否则父亲修寨不成,不得不被迫于西军野战于外的话,以西军的战斗力,宋军可就麻烦大了。

  统领西军前锋的是铁鹞子的统领辛渐。

  一个张诚很熟悉的人。

  当年萧定十骑横扫上四军的时候,上四军百名骑兵的统率者,便是辛渐。

  那一战萧定名震京师,而作为萧定垫脚石、背景板的辛渐的下场自然便是不大美妙的,先前的诸多承诺,自然是不会兑现了。

  张诚并不关心被抛弃的辛渐这个人的命运如何。在他看来,他提供了一个给辛渐翻身的机会,可辛渐没有把握住,那以后的事情,就不关他事了。

  可是让张诚没有想到的是,这个被他们父子抛弃的家伙,居然得到了萧定的青睐,他带着家小,远赴西北,如今功成名就,成了数千铁鹞子的统领,威风八面,名震天下。

  萧定的铁鹞子,可是能与辽国皇室亲军皮室军相比美的存在。

  迎面来的就是铁鹞子。

  张诚带着的,也是跟着他经历了汴梁激战的精锐龙卫骑兵。

  说起来,龙卫骑兵倒也并不差,至少他们的个人能力、装备无不是上上之选,当他们有一个好的将领,再经历一些血与火的煅炼的话,战斗力事实上并不差。

  就像现在,面对着铁鹞子,他们仍然义无反顾地冲了上去。

  这支铁鹞子不过五百人,统领他们的营将细封敏则是一名党项人,虽然今年刚刚二十出头,但已经是老资格的铁鹞子了。他是第一批通过选拔进入到铁鹞子里去的悍卒,经历了战争的洗礼,如今他已经是统领一个战营的营将了。

  面对着人数更多的宋军,细封敏则一点儿也没有对方放在眼中,一直以来,铁鹞子的战无不胜,早就培养出了他们那一颗骄傲的心,不管对面是谁,不管对手人数有多少,他们都敢向对手发起冲击并且战而胜之。

  双方猛烈地碰撞到了一起,也正如细封敏则所料想的那样,久经战仗的铁鹞子的确要更胜一筹,但他们如同一把利刃深深地嵌入到了宋军的军阵之中,将对方咬出了一个大大的缺口。

  张诚盯上了细封敏则。

  擒贼先擒王!

  与此同时,细封敏则也瞅见了张诚。

  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双方的第一合交手,他们感受到了这支宋军好像是一根硬骨头,不太好啃,关键他们的人数还比自己要多上一倍。

  所以,细封敏则也想拿下张诚。

  只要干掉了领头的,战斗也就结束了。

  双方心有灵犀,一拍即合。

  两人手中的长枪交接,火星四溅,两骑迅速接近,没有任何的犹豫,两人都是丢掉了手中的长枪,拔出了插在马鞍旁的战刀。

  两刀交合,呛的一声响,半截刀身飞了出去,一蓬血花冲天喷起。

  细封敏则手中的刀只剩了半截,喉间被锋利的刀刃切开了大动脉,血如同水一半喷将出来。

  好锋利的刀!

  这是细封敏则最后的念想。

  一刀得手,宋军士气大振,铁鹞子主将死于阵前,余者顿时气沮,拨发转身便向着来路逃去。

  还刀入鞘,张诚一个漂亮的俯身,从地上捡起一柄长枪,驱马往前直追。

  刀,的确很锋利。

  只不过这柄刀,还是当初萧诚送给他的。

  如果萧诚知道自己用这把刀,杀了他大哥麾下的得力悍将,心中会是一个什么想的感想。

  前突十里,瞬间即至。

  眼前突然闪现的辛字旗,把张诚从刚刚胜利的喜悦之中惊醒了过来。

  铁鹞子大队人马已经抵达。

  转眼之间,胜利者与失败者的角色便颠倒了过来。

  宋军打马便逃,而铁鹞子则分出一部人马来,穷追不舍。

  伴随着弓弦身响,一个又一个的宋军便铁鹞子射下马来,而一些悍然转身去迎击为伙伴争取逃跑时间的宋军,不出意外的也被一一斩于马下。

  直到双方都看到了前方一个耸立而起的军寨,追击的人,这才停下了脚步。

  此刻张诚麾下的千余骑兵,已经只余下了半数。

  军寨还没有完全搭建完毕,策马赶到的辛渐立即便下令展开攻击。

  能不能拿下并不重要,他要做的,主是迟滞对方的行动,让对方的营垒建不起来,即便建起来了也不能很好的完善,一个处处都是漏洞的营寨攻击起来可就要简单得多了。

  张超站在刚刚搭建而起的将台之上,看着远处数千铁鹞子立起了军阵,一拨拨的骑兵策马飞奔而来,顶着营内的羽箭在寨前掠过,这些骑兵的马技,当真让人叹为观止,如蝗的羽箭,对他们的伤害极少,有些翘楚甚至大胆的突击到离栅栏不过十几步的地方抛出绳套,套住栅栏的木桩,将其硬生生的拔走。

  现有甚至,一名运气极度不好的宋军,被这样飞过来的一个绳套给套住了脖子,然后被飞骑的骑兵带得凌空飞了起来,伴随着骑兵的加速,这名宋军便如同一个风筝一般被放得高高飞了起来。

  西军铁鹞子欢声雷动,而宋军营垒内则是相顾失色。

  铁鹞子自然不会当真主动攻击这样的营垒,辛渐也只不过是派出一队队的骑兵来进行无休止的骚扰。

  说实话,在三川口能看到宋军,已经让辛渐很是吃惊了。这说明张超刚刚得到栲栲寨失守,西军大举来袭的消息便作出了出兵三川口的决定,这份儿决断力让辛渐极为佩服。不过宋军这样仓促的出击,像远程重武器,就必然不可能多,而羽箭这些军械,数量肯定也是不够的。射出来一支,可就少了一支了。

  宋军守营寨也好,守城池也罢,甚至在野战与敌交锋时,都是习惯于用密集的弩箭开路,管他三七二十一,先覆盖射击来上几波再说。这样的打法,辛渐可是熟悉得很,一旦弓箭不足了,只怕下头的将领便要有些手足无措了。

  仅仅是数轮的试探,辛渐便已经瞅出了这座大营寨的好几处薄弱的地方。

  有的地方射出来的羽箭整齐而有序,面且相当的有层次感,在这样的地方,己方的每一次冲锋,都会留下几个人或者几匹马。

  但在有的防守地段,羽箭射出来的时候却是显得有些稀疏而且时间上也分出了先后,杀伤力便显得大大的不足,这样的射击对于快如闪电的骑兵而言,就不值一提了。

  这营中有精锐的士卒,也有滥竽充数的家伙。

  当然,也不排除是张超这个老家伙在搞什么阴谋诡计。

  在接下来的试探之中,辛渐当即便加大了先前探出来的薄弱地带加大了攻击,立时便让这些地方显得更加的慌乱和穷于应付之中了。

  好兵果然都被带出去了。

  不管是郑雄带去神堂堡的,还是王俊带往嗣武寨的,都是相对要精锐得多的宋军士卒,这里剩下的,估计也就张超本身的亲军还能一战,剩下的,估计都是从后方刚刚调到前线来的禁军。

  张超不敢派他们去前线,所以将他们留在了肤施后方,可谁能想到,转眼之间,本来安全的后方反而变得更加危险起来了呢?

  身后鼓声隆隆,号声悠扬,萧定的主力部队已经陆续抵达,大营之中,张超也脸色阴沉的下了高架。

  敌人战斗经验的丰富,超出了张超的想象。

  不过是试探性的稍微接触了一下,立即便探出了自己的底细。

  自己,真能拖住对手吗?

  “张诚!”

  “末将在!”回营不久,身上还沾满了血迹的张诚从一众将领之中大步走了出来,站到了父亲跟前。

  “你,带领一百骑,持我将领,前往调集援兵。”张超的脸上看不出丝毫的表情:“不管是那里的军兵,不管是禁军、还是厢军,抑或是团练,统统都要往三川口集中,凡有推诿者、行动迟缓者,杀!四品以下武将,五品以下文官,不服调遣者,立行军法!”

  “遵命!”张诚以手捶胸甲,大声道。

  场中,数十名各级将领脸色各异。

  没有人敢说什么!或者也有人看出来,张超是借着这个机会,让张诚远离这个最危险的地方。但刚刚张诚已经在外面拼杀了一番回来,更是斩杀了一员西军大将,这是实打实的功劳,没有人敢说张诚怕死。

  二来张超本人还站在这里呢!他没有后退一步,下面的这些将领,谁敢多说一句话,只怕立时便会被砍了脑壳。

  更为重要的是,张诚这一次回去调集援兵,以他的身份,谁敢不服从,他是真敢杀人的,甭管那人是武将还是文官,换作了这里另外一个人,只怕就没有这个胆子了。

  这样也好,兴许还真能源源不断地弄来兵马投入到三川口作战之中,只要有援兵来,自己活着的希望不就更大一分吗?

  张诚带着百余人马驰出大营,一名张超亲兵在奔驰的过程当中凑到了张诚的身前,低声道:“太尉有令,将军你调集完周边所有能调动的兵马之后,不是去三川口,而是退回京兆府,筹备京兆府守城事宜,千万不要返回三川口!”

  张诚愕然,霍然转头看向亲兵。

  亲兵重重地点了点头。

  张超没有信心能守住三川口,所以不想儿子也陷在了那里。

  神堂堡下,战事更趋激烈。郑雄没有了投石机,可是李义手里也同样没有了震天雷,郑雄仗着人多,开始毫不吝啬的使用人海战术,潮水般的攻势一波接着一波。督战队几乎顶到了距离城墙只有百余步的地方,督战校尉都已经换了好几个了。

  数次爬上了墙头,又数次被赶了下来。

  李义估摸着,这样打下去,自己最多还能坚持一到两天,神堂堡还是会守不住的。

  不过,将军此刻,也该行动了吧?

  只要将军的大队人马拿下了栲栲寨,那神堂堡就没有什么可担忧的了。

  抹一把脸上的血水和汗水,李义狞笑着向一个身着明光凯的刚刚爬上城墙的宋军将领扑了过去。

  宋军鸣金的锣声连不绝地响了起来,下达了撤退命令的郑雄,整个人却还沉浸在震惊的情绪当中难以自拔。

  西军主力越过白干山,直奔延安府,此刻,太尉正在三川口堵截西军主力。

  天爷爷啊!太尉手中的哪里还有足够的人马来挡住萧定?

  一旦三川口失守,太尉落于敌手,延安府失陷……

  郑雄打了一个寒战。

  他再次看了一眼冒着滚滚浓烟的神堂堡,眼下,那里还顾得上它?他必须回去,必须尽一切可能地去救援三川口的张超。

  第三百六十四章:他该死在沙场上

  张超在三川口已经守了两天了。

  手里虽然有万余出头的兵马,但除了三千左右的亲兵,剩余的部队都是刚刚从汴梁周边以及南方调上来的部队,能够在萧定的西军面前坚持两天时间,张超自己也觉得无可指摘。

  不管是士卒还是将官们,都是很拼命的。

  两天时间,因为张超亲自督战,这支部队都监以上的军官已经战死了七名,死了两个统制,伤亡了近两千士卒。

  大营虽然看起来极其残破,但总算还握在自己手中。

  对面的西军似乎不急不燥,站在高台之上,张超甚至能看到对面大模大样地就在营地之外制作着一些简易的攻城器械。

  到了下午,他甚至看到了一批又一批的西军离开了营地,往着神堂堡方向而去。

  张超登时便陷入到了两难之地。

  是攻击神堂堡的郑雄撤兵而回,使得萧定不得不分兵去阻截他了吗?

  可是以双方现在的兵力和士气,萧定完全可以再发动一次大规模的攻击,先拿下三川口再说。前两天的攻击,张超能感受得出来,对方尚是留有余力。

  萧定到底是真去阻截郑雄还是设了一个陷阱等着自己主动跳进去呢?

  有营地的依仗,自己还能勉强与萧定对抗,要是在外野战,只怕自己就要一触即溃了。

  思来想去,张超终究还是没有率兵出营去试探对方到底如何。

  理由很简单,他怕自己猜错了。

  一错,就完蛋了。

  张超仔细地算了时间,至少还需要两天,王俊才能率部退回到延安府,也才能前来支援自己,如此一来,自己在三川口就能紧持更长的时间。

  而兰四新退回到京兆府之后,也会不遗余力地摧促周边部队前来救援自己,再加上张诚去收拢周边的小股部队,只要自己还坚持上数天,一切便会好转起来。

  或者萧定就是看到了这一点,所以才做出假象引诱自己出击。

  萧定用兵上的狡滑,张超已经是见识过了。

  这位曾经被誉为大宋朝未来中流砥柱的年轻将领,的确是像狐狸一样的狡滑,像老虎一样的凶猛。

  萧定的确已经离开了。

  他并不急于将眼前的这些宋军一口吞下去,虽然眼下他们已经差不多算是毡板上的鱼肉了。在他的眼中,不管是郑雄的部队,还是王俊的麾下,眼下显然都要比张超手里的这些鱼腩要厉害得多。

  要是一口把张超这个超大号的鱼饵给吞了下去,只怕郑雄和张超便都要跑了。

  所以听到郑雄率部回返,一路急奔向三川口方向,萧定反而是大喜过望。他留下了辛渐,自己却是带着三千铁鹞子,去抄郑雄的后路了。

  要是郑雄不管不顾张超而是一门心思硬要拿下神堂堡,李义就算守住了神堂堡,其损失也必然是极其惨重。而萧定挖空心思,想尽了一切办法兵行险招,其目的就只有一个,尽量地减轻己方的损失。

  他牢牢地记着萧二郎萧诚跟他讨论过的一个问题。

  即便是西军在对宋或者辽的战争中,获得一个又一个的胜利,但损耗也决然是西军承受不起的。这是对方庞大的国力最直接的体现。哪怕他们一次又一次的战败,但用不了多久,他们便可以将损失补充回来。

  而西军不能。

  就像现在的大宋,全国在藉的丁口超过了五千万,辽国也有二千万丁。

  而西军呢,说起来地跨千里,地盘甚至比宋国还要来得大,但真真正正的地广人稀,哪怕萧定等一众高层从最开始就注意到了这个问题,不停地吞并甚至于掳掠,但到现在为止,仍然只有三百万丁。

  巨大的人口基数差距,就决定了双方在人力之上无法弥补的差距。

  而且萧定必须还要关切另一个问题,那就是自己的核心部众仍然还是宋人。而到了现在,这个问题大概可以扩大到抱括汉人。当雷德进郑吉鸿在进攻西域的时候,发现了大批量的唐时迁移过去的汉人族群,便让萧定喜出望外。

  这些生活在异域的汉人可不像眼下的宋人,一代代必须要战斗才能生存下来的这些汉人,保持了彪悍的性格与好战的性子。而宋人,在数代的和平和富裕的日子中,却是养成了很是绵软的性子。这也是为什么大宋边军在与内地禁军的战斗力之上差距如此之大的原因。

  别看现在西军之中高层汉人占着更大的比例,有着明显的优势,但在基层军官之中,却是党项人占据着大多数,这可是一个不小的隐忧。萧定或者还没有注意到,但张元这样的人,却不可能不考虑。

  要是到时候真让党项部族反客为主,那可不成一个笑话了吗?

  萧定必须要获胜,而且还要尽可能地保存自己的实力,这是一个矛盾的命题。

  不是萧定不想以堂堂之师横推竖碾,而是实力不允许。

  这样的战斗,或者更稳当,即便不胜,也不可能大败。

  但对于萧定的西军来说,它就是一剂慢性毒药。

  萧定便只能冒险,一次又一次地行走在悬崖的边沿。

  就像正在进行的这场事关生死存亡的大战一般。

  要是那一个环节出现了问题,整个西军说不定便会发生连锁的不良反应,最终把他们彻底摧垮。

  好在到现在为止,依仗着西军强悍的战斗力,无以伦比的行动力,一切都还在掌控之中。

  而打赢了对张超的这场战争,击垮了宋朝好不容易再度拼凑起来的这十几万大军,然后回过身去再去对付辽人。

  只要同时打赢了宋辽两个巨人联合起来的这一场围剿,西军才算会真正赢来喘息之机。

  用张元的话来说,一旦耶律俊登上辽国皇帝宝座,必然会把目光投向一统天下的这个宏伟的目标,这个契丹人受汉学影响太深,骨子里铭刻着要成为一个大一统帝国皇帝的执着。

  真走到了这一步,那西军就会成为香饽饽,偏向谁,谁就会大占优势。

  当然,对于西军来说,自然是谁弱就去帮谁。

  如此,才是西军的生存之道。

  真要让辽或者宋一统了天下,西军还能独存吗?

  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

  这句话,适用于每一个英雄或者枭雄。

  郑雄在洛水之畔,遇到了萧定先前安排下来的阻截部队。

  金汤城和德靖寨两个军寨,兵马不算太多,但却牢牢地卡住了郑雄渡洛水的渡口,郑雄想要以最快的速度赶往三川口,这就是一个他无法绕过去的地方。

  郑雄强渡洛水。

  两条连夜架起来的浮桥,无数简易的木筏子,乌泱乌泱地向着对面竞渡而去。

  在金汤场与德靖寨的西军数量并不多,两处都只有一千人,郑雄就是觑准了这一点,来了一个全面开花,你这点子人手,必然就是顾头不顾腚,顾东不顾西。

  郑雄这一次撤下来的兵马,可足足有三万左右。

  可也正是这样的一场豪赌,让郑雄在接下来输得几乎倾家荡产。

  一半的兵马在刚刚渡过洛水的时候,遭遇到了疾驰而来的由萧定亲自率领的铁鹞子。

  或者说,萧定就隐藏在某处,正在等着这一刻来一出半渡而击。

  铁鹞子在河岸之上便如同一把剃刀一般将宋军杀得惨不忍睹。

  河中乘着筏子的宋军惊慌的掉头驶了回去,而从浮桥之上过河的人士兵慌不择路之下,也不知有多少人掉进了河中。

  眼见着一队铁鹞子冲上了浮桥,桥另一头的宋军不得不砍断了浮桥,浮荡而去的浮桥截断了铁鹞子攻击他们的路径,却也截断了已经过河的那些人宋军的生路。

  郑雄不忍再看对岸那些哀嚎的宋军。

  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宋军想要活下来,唯一的一条路,就是投降。

  而他们一旦投降,必然就会被掳入横山以北,这一生,想要回来的希望可就不大了。

  而对岸的宋军也正如郑雄所料,在屠刀和汹涌的河水的双重夹击之下,他们放下了武器,投降了。

  白底黑字的萧字大旗矗立在河岸边,萧定横刀立马。

  一河之隔,郑雄的中军大旗亦在河风之中飘荡。

  两军主帅,隔河相望。

  上一次相见,是萧定从河北回京中路过郑雄主政的滑州,那一次,萧定是作为晚辈去拜见了郑雄,而郑雄也因为上辈的关系不吝于对萧定言传身教,说了不少的体己的话,

  万万没有想到,再次相见的时候,竟然是这样的一场生死相搏。

  郑雄握着腰刀,手上青筋毕露。

  对岸,萧定翻身下马,摘下了头盔,躬身向着对岸行了一礼。

  生死厮杀,那是公事。

  躬身行礼,那是私情。

  郑雄哼了一声,勒马转身,向着远方行去。

  这一仗打下来,他损兵折将,三万人马在神堂堡下,在洛水边上连着折损,此刻只剩下了三分之一,士气跌到了谷底,眼见着后勤供应也要出大问题了。三川口成为了战场,堆集在延安府的那些后勤物资,自己却是再也享用不到了。

  不想全军溃散,就得马上走。

  此刻,留给郑雄的路,竟然只剩下了一条,那就是往秦凤路上走,却找李淳,也只有这样,才能避过萧定有可能的追杀,才能找到补给,同时,也能与李淳合兵一处,到时候到底怎么做,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只不过仗打到了眼前这一地步,失败已经是注定的了。

  剩下的,就是看损失的大小了。

  自己这边已经这样了,王俊那边应当问题不大。萧定怎么也不可能还能分兵去对付王俊,可即便王俊没事,他也没有能力做什么了!

  迅速撤兵,守住延安府就是他的极限,要是再往坏处想一想,延安府守不住的话,铁鹞子的马蹄当真可以直抵京兆府之下,那可就真要天下震恐了。

  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呢!

  直到现在,郑雄仍然没有想清楚这个问题。

  萧定怎么就成了大宋的心腹大患了呢?

  郑雄狼狈而走的时候,王俊也正自率领着他的两万麾下夜以继日的撤退。

  在得到消息的那一瞬间,王俊几乎如同五雷轰顶。

  他极其熟悉萧定的作战风格,在这样的局面之下,此刻在神堂堡的郑雄,只怕要吃大亏。围点打援这样的战术,以前萧定带着他们玩过很多次。

  现在他只想迅速地回援,如果赶不及去三川口救援张超,也要抢在张超彻底失败之前回到延安府,守住府城。

  他不能失败。

  他与郑雄不同。

  郑雄是进士出身的儒将,做过知州,朝里有一大帮同年好友,即便吃了败仗,也有人替他说话,他王俊是一介莽夫,而且曾经是萧定的副将,天然的就是别人怀疑的对象,这样的一场大败,需要一个替罪羊来向天下交待,如果自己不能立下大功的话,这口黑锅,只怕便会结结实实的扣在自己的头顶之上。

  那可是灭顶之灾。

  就在郑雄败逃,王俊还在拼命往回赶的时候,萧定指挥西军向三川口发起了最后的总攻。此时此刻,他的兵马比最开始又多了数千。

  神堂堡的李义汇聚而来,横山团练兵在拓拔奋武与苗绶的带领之下亦是扑了过来。数千横山团练兵,本来是萧定留下的后手,要是自己这一仗失败了,退往横山之后,凭借着这隐藏起来的数千团练兵也能给宋人一个极大的惊喜,即便神堂堡到时候丢了,也要努力保住横山一线。

  只不过此时大局已定,这数千团练兵就用不着再藏着掖着了。

  攫取最大的胜利果实,是每一个将领必然的追求。

  一天鏖战,三川口之役,终于走到了尾声。

  “总管,我来吧!”辛渐策马走到了萧定的身边:“我与张家有仇,这事儿我来办,正合适!您就说吧,是活捉还是杀死?我觉得,活捉张超对我们更好,这可是一个超级大人物,拿下了他,我们在接下来跟汴梁谈判的时候,便能要到最多。”

  萧定看着远处被团团包围的张超以及他的数百麾下,摇了摇头。

  此刻,无数的铁鹞子正围着张超这群笼中之鸟往来奔腾,吆喝声怪叫声不绝于耳。

  “我来吧,张太尉这样的人,应该战死在沙场。而且我想,他也更愿意死在我的手里!”

  第三百六十五章:如何才能停战

  日夜兼程想要赶到三川口救援张超的王俊终究是没有赶上。

  不但没有赶上,还把自己也搭了进去。

  疲惫之极的他们在丰林镇遇上了以逸待劳的西军,一战之下,王俊大败,二万余兵马,大多溃散,被杀被俘超过了万余,只余下王俊带着不多的心腹一路奔逃回了鄜州。在这里,他与正在召集援兵的张诚汇合。着急上火的张诚并没有征集到多少援兵,因为此刻,陕西路安抚使兰四新已经回到了京兆府,周边所有的兵马,都在安抚使的严令之下集结到了京兆府城之中。

  而实际上这个时候,张超已经不需要任何援兵了。

  从三川口侥幸逃回来的士卒带来了张超战死沙场的消息。

  陕西震恐。

  在张超战死,王俊大败之后,延安府剩下的大猫小猫三两只早就丧失了一切斗志,西军旗帜一至,延安府城当即大开,城内官员、士绅开城伏地请降。

  此时,他们所求的,也不过是一条性命而已。

  让他们赶到幸运的是,西军之中虽然夷族众多,但约束他们的军纪却是极严,进城之后,谈不上秋毫不犯,但至少还能做到秩序井然。

  延安府城之内,军械、粮草堆集如山,这里本来就是大军前去征讨西军的出发地,如今,全都成了萧定的战利品。

  看着这些东西,萧定一直严肃的脸庞终于露出了笑容,这些东西,现在的他,很需要。

  原本他极其担心在自己到来之前,府城的守卫们会不顾一切地焚烧掉这些物资,让自己什么也得不到。但现在看起来,城内那些无法及时逃脱的士绅豪族们阻止了他们这么做。

  那些守卫者或者可以很轻易地在大军抵达之前逃走,但那些官员、士绅却扎根于此,他们很难在短时间内逃出去,即便逃出去,也有可能被自己强悍的骑兵抓回来。

  因为局势的逆转,对于自己来说,似乎是度日如年,特别是在白干山的那些日子里。

  但对于这些人来说,却好像是电光火石一般,便从势如破竹变成了兵败如山倒。

  在评估得出了自己逃不掉的结论之后,他们自然就要有等价的功劳来换回自己的身家性命。

  于是这城中的物资便成为了他们保命的筹码。

  很不错的一笔帐。

  不过现在的萧定,是这些物资他要,城内这些人他也要。

  当然,不是要他们的命。

  是真正的要他们的人。

  他现在缺人啊!特别是缺那些受过良好教育、懂得各种技艺的中高端人才。

  而这些士绅家族之中,最不缺的就是这样的人。

  要当官的他们家族之中有专门攻这个。

  要做生意的,他们家族里的那些庶族也有精通的。

  而像延安府治所肤施这样的大城之中,各类工匠技师更是不缺。

  所以,在府城被拿下之后,西军便开始了大搬家。

  那些投降的官员、豪绅们的家产,西军是真的没有动他们一根一线,正当他们以为得计的时候,强制搬家令便接锺而至。

  此时的他们,便是想后悔也没机会了。

  要么走,要么死。

  走,在兴庆等地,西军给他们准备了大片的土地供他们在新的地方生根发芽,他们的家产仍然是他们的,他们的人也不会掉一根毫毛。

  要是不走,那结果可就显而易见了,人没有了,财也没有了。更可怕的结果,就是人还在,钱没了,全家都沦为最底层的奴隶。

  这样的结果,谁不怕?

  当然,他们也很清楚,这一走,想再回来,可就难了。

  从贼两个字的论断,便让他们的子孙后代都没有机会再次出现在大宋的官场之上。

  而没有官面上的加持,在大宋想过上舒服惬意的日子,根本就是在做梦。

  不管他们如何对萧定恨得咬牙切齿,却也只能一步三回头的离开他们的故乡。

  一旦获胜,抢人抢物资,本来就是事先萧定与张元等人制定的策略。

  这一次他们在横山以南的确是大获全胜了,但在北方面对辽人的时候,到目前为止,却是吃了大亏。

  上千里的大撤退,受到打击的可不仅仅是军队。

  生活在那片土地之上的牧民、农夫,不得不跟着军队一齐往后跑,他们的草场、他们的牛羊、他们的房屋、他们的庄稼,都在大军过后,不复存在。

  这一战过后,光是重新安置他们,便需要大量的钱财。

  而且,损失还不仅仅只有这些。

  与辽人的最后决战,战场就在兴庆府。

  而兴庆府那一望无际的良田,眼见着还有两个月就要收割的庄稼,注定是要颗粒无收了。

  这一次的损失,如果不在宋朝这边得到足够的补偿,那就算全歼了辽人,这个冬天,又该怎么过呢?

  步跋子已经开始准备回程了,而萧定则统带着铁鹞子,准备对这场战争进行最后的收尾工作。

  打到这个时候,对宋战事该结束了,再打下去,已经得不到什么东西了。

  土地,对于萧定的西军来说,简直就是鸡肋,横山以北的广袤江山,他都没有足够的人去填充。

  而粮食财富,他差不多已经将所占领的地方掳掠一空。

  用张元的话来说,没有十年功夫,这地方休想有多少人气儿。

  当然,最后的收尾,萧定还准备好好地敲一敲宋朝的君臣。

  非得让他们给足好处才行。

  鄜州,富县。

  身着甲衣的张诚披散着头发,头上扎着的孝帕子是那样的醒目,双眼红肿的他,怒气冲冲地闯入了屋中。

  屋里,安抚使兰四新座前的管勾机宜文字谢文正在拍桌子,而王俊等一干将领则垂着头一脸的诲气。

  现在鄜州的兵马并不少,王俊带回来了万余人,而张诚持太尉将领在四边征召而来的各路团练、厢军也足足超过了两万人,鄜州一向是军事重地,武库之中武器也充裕,所以这三万人,现在乍一看,还是很光鲜的。

  不过内在的底子如何,像王俊这样有经验的将领自然是心知肚明。

  张诚想要反攻,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别说手里现在有三万人,便是只有几千人几百人,只怕他也敢去闯上一闯。

  而王俊呢,因为与萧定早前的特殊关系,在打了如此大的一个败仗之后,他也想找机会扳扳本,万一有所收获呢?前线三大将,张超为主,郑雄、王俊为辅,大败之后,肯定要有人负责,本来这个责任归张超,但他已经战死沙场,为国捐躯了。

  死者为大,朝廷里那些士大夫们再不满,也无法再对张超苛责什么,说不得还要给张超一个说得过去的身后名。

  那该谁负责呢?

  郑雄进士出身有后台有帮手,即便这一次下去了,用不了多久,必然会有亲朋好友帮着他起复。

  只有自己,孑然一身,又是武将出身,简直是好得不能再好的背锅侠。而自己一旦下去,还能爬起来吗?那就是做梦了。一个萝卜一个坑,自己下去了,这个坑马上就会被早就虎视眈眈的人给填上去。

  虽然自己在战败之后立马便给河北路安抚使马兴去了信,希望这位伯乐能拉自己一把,但到底效果如何,王俊并不能确定。

  所以,他也想打一仗。

  万一能胜一阵,哪怕就是小小的一阵,到时候便也有些说头了。

  他们是这样想的,但陕西安抚使兰四新却不是这样想的。

  简而言之,兰四新怕了。

  他纵然呆在京兆府的高墙之内,他现在仍然怕得要死。

  因为京兆府里兵不多啊!

  所以,他严令鄜州的张诚、王俊立即率所有兵马返回京兆府驻扎备战。

  刚刚,王俊刚刚给这位管勾机宜文字的谢文从军事之上解释了一番萧定根本就不可能再长途跋涉去打京兆府,那真有可能是去得回不得了,萧定要是这样的白痴,那他王俊早就带着这些部队跑回京兆府去守株待兔了。

  可问题是,萧定的军事经验,比他们这里任何一个人都要丰富。

  而军事白痴兰四新把所有的军队都抽回京兆府,鄜州、坊州、庆州、丹州便成了不设防之地,萧定本来只想在延安之地抢上一抢,可兰四新给了他这样好的机会,他不去抢上一抢,那才真是傻瓜。

  可惜得是,大宋的武将本来就矮了文官一头,更何况是眼下这群打了败仗的将军。

  即便是张诚据理力争,甚至拔刀一刀便将谢文身前的大案砍成了两半,谢文也仍然梗着脖子毫不退让。

  更为关键的是,在这屋里,张诚找不到一个同盟了,所有人,都在谢文的淫威之下屈服了,包括王俊在内。

  他们可不像张诚,老子战死沙场,这就是对他的加持,而且在逆王造反的时候,张诚死守宫城,算是救了皇帝一命,这样的功劳,只要他不造反,皇帝必然是记得的。

  但张诚敢威胁谢文,他们哪里有这个胆子呢?

  而且,里头还有不少的将领,也根本不愿意与萧定的西军对上,开什么玩笑哦,连张太尉都兵败身死了,他们上去,岂不是寿星公上吊,嫌自己命长么?早先王俊、张诚两员大将都力主要反攻,他们不敢造次,眼下有谢文压制这两人,他们心中暗喜,恨不得马上拔营就走,呆在鄜州,也很危险呢,没看到周边已经出现了铁鹞子的斥候了吗?

  看着连王俊也走出了屋子去安排撤军回京兆府,张诚仰天长叹。

  先前还箭拔弩张的谢文在大局已定的情况之下,却是一脸悲悯之色的走到了张诚的身边。

  “张将军,还请节哀啊!京兆府的防守,还依赖将军您呢!”

  “王俊的军阶比我高!”张诚冷然道。

  “可兰学士信不过他!”谢文摇头道:“他以前可做过萧定的副将,谁知道他们还有没有勾结?在这样的危险时候,学士岂能把京兆府数十万百姓的性命寄托在他的身上,也只有张将军您,才能让学士放心啊。”

  “我……”

  不等张诚再说话,谢文已经道:“张将军,我知道你心中还有块垒,接下来,你回京兆府,我却准备去延安府了!”

  “嗯?”张诚愕然看着谢文。

  “太尉以身殉国,遗体总得要回来!”谢文脸有哀色:“出京兆府的时候,学士再三交待,这件事务必要办成,必不能使太尉遗躯沦入贼手。张将军尽管放心,我必然会带着太尉回来的。”

  看着眼前的谢文,张诚无话可说。

  人家胆小吗?

  一点儿也不。他敢只身入西军大本营。

  但他真是去要自家父亲的遗体的吗?

  只怕这就是一个借口。

  张诚可不是那样好欺骗的雏鸟,谢文此去,只怕更重要的任务,是要去与萧定讲条件了。而且这恐怕就是来自汴梁的意思。

  去要回父亲的遗体,只不过是一个搪塞世人而且能让世人称赞几句的冠冕堂皇的借口罢了。

  可是他能说什么呢?

  他什么也说不出口。

  他还只能捏着鼻子向着谢文一揖到地。

  看着张诚气势汹汹而来,却又偃旗息鼓而去,谢文不由拈须微笑。这些武将,对付起来简直不要太容易。那个王俊,自己不过暗示几句只要他听话回到京兆府,到时候学士就会力保他,他马上乖乖地听话了。只要这个大头倒戈了,剩下的人还能成什么气候?

  至于将来保不保王俊,那是学士的事情。

  毕竟承诺是自己做出的,学士可没有说这个话。

  接下来谢文必须要想办法高萧定停下进攻的步伐,这样他的老领导兰四新才有腾挪的空间,保住京兆府不丢便是功劳,至于其它地方,眼下是顾不得了。

  好在这一次张超战死了,这对于安抚使来说是一件大好事。

  张超死了,朝廷就不方便再追究他的罪责,而作为总领六边的张超都不会被追责,那作为一路安抚使,就更安全了,也许会被下旨申斥一番,但谁会在意这个呢?

  至于自己,这一趟不管结果如何,都是赚得。

  敢深入敌营,朝廷会听说自己的名字,指不定还会让官家记住谢文这个名字。

  带回张超的遗体,也会让张超一系的人感念自己的恩情。

  第三百六十六章:今夜有水自天上来

  耶律喜终于看到了兴庆府的城墙。

  这也让他一直阴霾重重的脸上难得地露出了一线笑容。

  自上京出发,这一路上可真是不顺利。

  西军层层堵截,步步设防,看起来大军一直在不停地向前地大踏步前进,西军一直在后退,但谙熟军事的人都明白,西军压根儿就没有受到致命性的打击。

  他们是在有组织有步骤的撤退。

  而西军的游骑,从开战以来,就没有停歇的没日没夜的对辽军展开了袭扰。

  到现在为止,辽军九成以上的损失,都是这些游骑造成的。

  辽军想了很多办法,设伏、钓鱼、围剿,但这些游骑每股最多三四百骑,翩若惊鸿,一击不中立即便会纵马远离,虽然也偶有得手,但与损失比起来,完全不值一提。

  西军在憋一个大招。

  一定会在某个地方,西军会发起猛烈的反击。

  这是军中有经验的辽军将领们普通的共识。

  直到他们看到了兴庆府的城墙。

  西军是想利用兴庆府高大险峻的城池来消耗大辽的军队,同时等待着萧定能够在横山以南先行击败宋军然后再赶回来两下夹击!所以一路之上,他们都只是迟滞,而不是决战,他们要保存实力退回到兴庆府来守卫城池。

  耶律喜总算搞明白了萧定的战略战术。

  “宋人靠不住!”耶律喜指着远处的兴庆府城墙,道:“我们也不能指望他们能将萧定拖多久,所以,用最快的速度拿下兴庆府才是我们要做的。这里,是萧定的老巢,拿下了兴庆府,西军在西北的统治也就完蛋了。西军麾下,多为党项人、吐蕃人、回鹘人、奚人,这些人对萧定谈不上忠诚与否,他们就是一群利益的结合体,有利则抱团,无利则分散。所以诸位,不要再想东想西了,竭尽全力,拿下兴庆府,这广袤的土地,就将成为你们的牧场,这里所有的丁口,都将成为你们的奴隶。”

  辽军山呼万岁之声,让兴庆府的城头都似乎在微微震颤。

  近十万人同时呐喊,声势还是极震撼的。

  城头之上,所有人脸色都是有些苍白。

  张元居中而立,花白的山羊胡子一翘一翘的倒似乎是在笑。左边站着拓拔扬威,右边站着雷德进。

  “耶律喜果然不去理会兴庆府周边,他连兴平府都没有半点兴趣,完全是想要集中全部力量拿下兴庆府了!”张元笑咪咪地道。“有时候,人太聪明了,还真不是什么好事。”

  “那是因为他不是真聪明!”拓拔扬威冷哼道。

  张元咭咭的笑了起来:“这也是因为总管战功赫赫,才能让耶律喜之类的人都不自觉的坠入觳中,换个人,就不灵罗!”

  三个人都笑了起来。

  所有人都认为兴庆府将在接下来的战事之中会苦苦挣扎,一直坚持到萧定归来,但城上这三人却知道不是这样的。

  要击败耶律喜的不是萧定,而是他们。

  “耶律喜这一路之上损失了大约五千精锐,上万青壮!”张元道:“对比现在我们城中的力量,他们还是很强大的。雷将军,接下来守城的事情,就看你的了,我与拓拔将军都将唯你之命是从。”

  雷德进躬身道:“不敢,长史言重了。守城之事,雷某必然尽心竭力,不敢有半点怠慢。”

  雷德进所部是专门被调回来进行这一场兴庆府攻防战的。对于守城、攻城这样的事情,雷德进比起拓拔扬威可专业多了。

  拓拔扬威更喜欢骑着战马,举着弯刀与人战斗,守城攻城这些花花肠子的事情,他的确是不精通。

  “雷将军,辽人之中可也不乏攻城的行家,他们的步卒也是相当精锐的!”张元提醒道:“万万大意不得。”

  “怎么能大意?一大意,自家的脑袋就没了!”雷德进哈哈一笑道:“长史尽管放心,这可是身家性命的大事,自雷某以下,谁敢懈怠,那就要请他尝尝军法。”

  兴庆府为这场决战准备了数月之久。

  而辽军抵达城下之后,纵然很着急,但也是连着三天,除了骑兵绕城试探之外,也没有任何别的动作。

  但这样的辽军,反而让城内所有人警惕性更高了。

  辽军没有急于进攻,只不过是他们在打造攻城器械罢了。

  他们随军,带着相当多的工匠。

  不急不燥的辽军,自然更厉害。

  三天之后,雾蔼重重,军鼓震天声中,沉寂了三天的辽军大营辕门轰然打开,辽军骑兵从内里一跃而出,直趋城下,后方,辽军步卒列队而出,在他们的队列之中,一架架各色攻城大型器械赫然在列。

  辽人以骑兵起家,现在骑兵仍然是他们压厢底的绝活儿,但他们的步卒,也并不是鱼腩,特别是这些年来,辽地汉人融入辽国之后,步卒的战斗力,也是年年看涨。

  一般情况之下,现在的辽军之中,骑兵的指挥将领都是契丹人,而步卒的指挥者则是汉将。而双方的工匠技艺,其实相差并不是很大。差距很大的,其实还是材料与银钱。

  就像冶钢炼铁,两边都会,但宋朝这边的质量就要更好,如此一来,他们打造的武器自然也就更锋利,甲胄自然也就更坚固。

  就像神臂弓,辽人不会造吗?

  这些年来,落在辽人手中的神臂弓不知有多少?会制造神臂弓的匠人,也被他们掳去过很多,但辽国,始终没有将神臂弓形成强悍的战斗力,终其原因,就是材料跟不上。造出来的神臂弓质次价高,毫无性价比,根本就不可有形成有效的战斗力,还不如以前惯用的弓羽。

  而想要提高冶铁炼钢技术所涉及到的方方面面实在太广,没有技术的积累,根本就不可能办到。再加上宋国在这些技术方面不遗余力的封锁,辽国想要完成突破也就更难了。

  宋朝皇帝把匠师营藏在皇城之中,也不是没有说法的。

  当然,高技术含量的东西搞不出来,像攻城云城、攻城楼、攻城车这些东西,造的虽然不如宋朝的那样机关众多,用途更广,却胜在一个傻大笨粗经用。

  这样的傻大笨粗有时候还真是能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没有任何的试探,一开场就是泰山压顶之势,当在乌云一般的羽箭的掩护之下,辽人青壮、民夫扛着麻袋跟在大盾手的后面,向着护城河奔去。丢下手中的麻袋,然后往回便跑,至于是不是会被城上射死,一切都看天意。

  这样的攻城战中,死伤最多的往往就是青壮民夫了,他们在指挥者眼中,唯一的价值就是用来消耗对方的弓矢,以及在这样的必死的攻击之中为后续的精锐部队铺出一条进攻的道路来。

  两侧喊声骤起,那是有骑兵自侧方两门绕出,一左一右,如同一把剪子一般地交互剪了过来,这些骑兵杀戮的正是这些青壮民夫以及那些大盾兵。

  而辽军对此也是早有防备,城内骑兵刚刚突出来,辽军之中立时便有骑兵迎面堵截过来,两军交锋,极其短暂而又残酷,一冲而过之后,两边落马人数都在半数以上,而城内骑兵绕到城后再次入城,辽军则是远驰而去,绕了一个大弧线回归本阵。

  像这样的交战,在整个攻城战中,会一次又一次的上演。

  生命在如此的战场之上,如同草芥。

  将军们们会漠视伤亡,他们的眼中,只会看到一个个的战术目标是会否会达成。

  普通士卒们会漠视死亡,因为往前一步是死,往后一步也是死,怎么都是一个死,那还有什么可想的呢?

  每个人在这样的场景之下,其实也经算不上一个真正的人了。

  他们就像是两群龇牙咧嘴的野狗,疯狂地互相噬咬着,直到有一方坚持不下去。

  第一天,护城河被填平。

  第二天,辽军的攻城去楼第一次接触到了城墙。

  第三天,辽军的突击队借助着无数的攻城器材,爬上了城墙,与城内士卒展开了短兵相接。

  虽然每一天,都会以辽军的最终失败撤退而告终,但毫无疑问的是,辽人正在一天比一天的接近他们的目标。

  辽军也很急啊!

  粮草很难接济得上,兴庆府外的那些田地之中,粮食还没有成熟,喂牲口可以,喂人不行啊。横山以北的消息已经传了过来,萧定大败宋军,连当朝太尉、总领六路边事的张超,也被萧定在战场这上一刀砍下了脑袋。

  宋人必然要服软了,他们那边一停战,萧定就会全师回转,那个时候,纵然耶律喜不怕萧定,但谁胜谁负可就不好说了。

  耶律喜必须先拿下兴庆府,如此一来,即便萧定马上回转,耶律喜也有底气来与萧定好好地谈一谈了。

  耶律喜可不想在兴庆府下与萧定火并之后自己来一场惨胜。

  这样的胜利,有不如无呢!

  耶律俊想来正在析津府看笑话吧!

  拿下兴庆府,抄了萧定的老巢,不怕萧定不听话。

  辽人的攻势,渐渐的有着不顾一切的趋势了。

  而对于城内的指挥者们来说,机会,也已经近在眼前了。

  黄河大堤之上,斑鸠没好气地看着身边的野猪,这家伙现在还没有好利索,但却硬要跟着自己一起出来,让他在藏身之地好好地休养,就跟要了他的命似的。话说重了,这家伙就说自己是怕他立了大功取他而代之,狗日的,要不是看他上一次舍命去堵截皮室军,斑鸠都想把他按在地上再揍上一顿。

  这一次,他们的战马之上,挂着的是一把把镐头。

  一镐头一去,一大块泥土就被挖了起来。

  野猪受伤不能下力,只能在一边儿望风。

  “狗娘养的,这一路冲下去,你们家那几十亩可就绝了收成了!”眺亡着月光下远处那些影影绰绰的村庄,野猪叹息道:“那可是大丫一年的辛苦呢!你这只死斑鸠可曾去洒过一粒种。”

  “关你屁事!”斑鸠怒发冲冠,这狗娘养的,就一直还惦念着自家老婆呢!自己把二丫说给他都不愿意,二丫那里小了,不都十三了吗?翻年都十四了。“打赢了这一仗,要啥有啥,这点子粮食,没了就没了。”

  “你只死斑鸠一看就没有种过地,这一场水下去,不止是今年要绝收,接下来几年,土地都是不行的。”野猪一脸的不屑:“大丫是瞎了眼睛怎么看上的你,像我,长得比你壮,打仗先不说,至少种田比你强得太多。”

  “老子官儿比你大!”斑鸠拄着锄着,冷笑道。

  野猪哼哼着掉过头:“你等着,老子有一天肯定要比你官儿大!等这一仗打完,老子就申请调队。”

  “真要走啊?”听到野猪的语气,斑鸠愣了一下,凑了过去:“我都说了,把二丫许给你了,她们两姐妹,长得多像啊!还是别走了!”

  野猪忧伤地看了一眼斑鸠:“老子的心思你不懂。肯定要走,走定了。”

  看着野猪决绝的神情,斑鸠勃然大怒:“走便走,就算你走到天涯海角,就算你当上了将军,回来了,照样得给老子行礼,老子肯定一辈子压你一头。”

  愤怒地斑鸠挥舞着锄头如雨一般落下,一块块泥土飞溅而起。

  而在这段黄河大堤之上,像斑鸠这样挥舞着锄头的士卒,不下千人。

  今夜,黄河将决堤。

  今夜,黄河水将从这里一泻而下,而兴庆府,就在改道洪水的必经之道上。

  这些游历在外的西军游骑,在辽军开始攻击兴庆府的时候,便一支一支地向着这里开始聚集,统带他们的周焕,这位广锐军过去的骑将,向他们下达了决口黄河的命令。

  这里,距离兴庆府有好几十里地。

  但对于奔腾咆哮的黄河水而已,也只不过是瞬间即至的距离。

  一数水流淌过了缺口,流向了下方。

  缺口处的死士转身便跑。

  在他的身后,手臂粗细的水流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粗起来,进行最后挖掘的几个士卒拼命向上攀爬着,最后他们干脆是被系在腰上的绳子拖着在跑。

  轰隆一声响,水冲开了缺口,一泄而下。

  然后,缺口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第三百六十七章:胜利与失败的代价

  天才和疯子只有一线之隔。

  胜利和失败,有时候也是这样。

  耶律喜觉得自己已经看到了胜利的在向着自己招手,兴庆府马上就会落到自己的手上。

  当然,自己不会像以往征服的那些地方一样,让手下的士卒们去杀伤抢掠一盘,虽然这最容易让麾下的士卒得到满足。

  如果萧定在横山以北被宋军击败,或者与宋军来了一个两败俱伤,那自己倒是不介意这样做,一个没有了实力的家伙,不值得自己在他的身上花费太多的心思了。

  但从那边传回来的消息,让耶律喜有些震惊,宋朝败得很干脆,萧定的实力,基本上没有受到损失。

  既然萧定还拥有强悍的实力,那么,他就还有资格成为自己的合作伙伴。

  被自己攻下来的兴庆府,将会成自己自己与他谈判的筹码。

  一个破败的、死光光的兴庆府是没有价值的。

  反抗的军队可以被杀掉,但里头的百姓、士绅以及那些官员、将领们的家眷,则要好好的保护起来。

  想来耶律俊正在析津府看着自己,很是希望自己在攻下兴庆府后来一场烧杀抢掠,然后与气急败坏回师的萧定再来一场火拼吧?

  萧定实力未受损的情况之下,自己对上他,就算不输,损失也会极大的,这样一来,还怎么与耶律俊斗呢?

  想要站在同一个舞台上起舞,最起码双方的实力要对等啊!

  一个乞丐永远是无法与一个乡绅去比谁手里的钱更多的。

  今天,大队人马已经杀上了城墙,与对手纠缠了很久才被赶下来,就差了那么一丢丢,城里已经黔驴计穷了,能用的手段也都用了。

  明天,自己将会派出一半皮室军夹杂在头下军与宫分军之中对兴庆展开最后的进攻。

  一锤定音。

  晚间的军事会议已经作了最妥善的布置,每一个人都清楚了明天将要做什么。

  耶律喜希望明天自己能在兴庆府的那座不输王宫的府第之内过夜。

  带着美好的期望,耶律喜睡得极是香甜。

  他做梦了。

  梦到萧定率部归来,匍匐在自己的脚下,乞求让他成为自己的属下,他的那些骁勇的部下,也在他的身后跪了黑压压的一大片。

  多么的舒爽啊!

  萧定归顺,便也意味着整个西北之地落入到自己手中,甚至包括了萧定刚刚打下来的宋朝的陕西之地。

  这个功劳,自然也会顺势落在自己的头上。

  老七,你拿什么和我比呢?

  你辛辛苦苦地筹谋了多少年才取得现在这点成果,而我,只不过是打了一场仗,就取得了不逊色于你的成绩。

  这才是一个上位者该做的事情啊!

  用汉人的话来说,这叫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耶律喜大笑起来。

  笑得整个天地都摇晃了起来。

  他从梦境之中醒来。

  整个大床是在摇晃,便连地面也在震颤。

  大床是被护卫拼命在晃动,而地面的晃动……

  耶律喜从床上一跃而起。

  耳边传来了疯狂的吼叫声,密集而又凌乱的马蹄声。

  袭营么!

  兴庆府里的敌人袭营么?

  可是自己明明安排了人马警戒的。

  “我要杀了答思!”耶律喜吼了起来。答思是今天的值勤将军,所有的警戒归他负责。

  “殿下,快走,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护卫们甚至来不及与耶律喜废话,直接把他从床上扯了起来,然后拖着他便往外跑去。

  马就在帐外,直到骑到马上,耶律喜才恍然看清楚,没有敌人,一个敌人也没有看到,但绵延十数里的自家大营,全都乱了。

  月光之下,一道亮晶晶的东西,正迅速地接近着这里。

  “黄河大堤决口了!”一名护卫带着哭腔大声吼叫着,翻身上马,同时给了耶律喜的战马重重的一鞭子。

  逃亡!

  所有有马的,全都翻身上马开始逃跑,没有马的,撒开两条腿狂奔。

  他们要与汹涌而来的洪水比拼速度。

  这是生死时速。

  跑自然是跑不过的,但可以在洪水赶上自己之前,找到一个高地,这是生存的唯一希望。

  当一切都明了的时候,耶律喜整个人在马上却是茫然失神了,连两眼都没有了焦距。向前奔逃全是靠着忠心耿耿的护卫牵着他的战马,前面有人在开路,但凡是挡在他们之前的,都被这些皮室军毫不犹豫地砍翻在地。

  皮室军的战马,自然是最好的。

  同样,在这样的情况之下,他们这些亲卫,仍然还保持着基本的建制。

  有人在抢马。

  没有马的人会毫不犹豫地向经过自己的那些有马的人下手,然后自己翻身上马,四条腿,总是会比两条腿跑得更快。

  这样的事情多了,有马的人自然也就长了一个心眼儿,刀出鞘,枪平端,但凡视野之内看到有没马骑的人意图靠近自己,立时便抢先下手。

  自相践踏。

  自相残杀。

  而在这一片混乱之中,汹涌的洪水扑天盖地而来。黄色的浪头似乎是从天下压将下来,哗啦一声,被他覆盖的所有一切,便全都不见了踪影,在看到他们的时候,便已经成了水中飘飘浮浮的一些东西了。

  水过之处,不管你是骑马的,还是跑步的,不管你是钉在地上的大帐,还是一台台大型的攻城器械,全都被拔地而走变成了碎片。

  大水席卷一切。

  兴庆府城头之上,张元、雷德进、拓拔扬威以及无数士兵们就站在灯火通明的城头,他们看着那毁天灭地的潮头扑了过来,哪怕是站在城头之上,所有人也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哗啦一声,潮头冲在了城墙之上,撞碎的水花飞溅而起,溅到了城头所有人的身上,那一股扑来的气势,便是杀人如麻的将领们,也忍不住后退数步。

  潮水之中,有人被浪花卷起,然后重重地撞在城墙之上,发出啪啪的声音,这些人,大部分都死了,可有些人,却还在尖叫着,嘶吼着,然后被潮水拍在了城墙之上,再无声息。如果是脑袋在前,城上的人甚至能看到他们的脑袋就像一个大瓜一样,瞬间便碎了。

  城里也进水了,但这一切,都在掌控之中,早有人按照预定的计划去安排一切。坚固的兴庆府城墙,挡住了洪水的侵袭。

  当初兴庆府将周边所有的村子全都撤入到了城内,一度让辽人认为这是西军的坚壁清野,可谁也没有想到,在他们距离兴庆府还有千里之遥的时候,这里,已经准备用黄河之水来对付他们了。

  “今年的收成没了!”张元拍着墙垛,感慨地道:“本来再过上一个多月,就能收获了,可现在,啥也没有了。”

  “只要人还在,只要胜利了,一切都可以重来!”拓拔扬威不以为意:“收成没了,勒紧裤腰带,少吃一点也是可以的。”

  张元呵呵一笑:“粮价要疯涨了,有人要发财了。”

  拓拔扬威也是呵呵一笑:“损失很大,总是要补充一点点的,这个时候有人跳出来,那是最好不过。”

  雷德进站在两人下首,道:“天一亮,末将就组织人手出去,还是能找不少东西回来的。打湿了的粮食也是可以吃的。淹死的骡马赶紧拖回来腌制了。这一次辽人带来的骡马可是有数万头之多呢!”

  “耶律喜能活下来吗?”张元突然自言自语地道:“这家伙最好别死了。”

  “说不准,这样的天威之下,谁死谁活,得看老天爷的意思。”拓拔扬威道:“不过他不死,回到辽国也不可能再掀起大浪了,唉,说起来,我还真希望这家伙当上辽国皇帝啊,毕竟比起耶律俊来,他要好对付得多。”

  张元转头看着雷德进,道:“雷德进,天亮之后,大军出城扫荡,吩咐所有带队军官,发现耶律喜,不得伤害,放他离开!”

  “明白!”

  天色渐渐放亮,一轮朝阳与昨日一样,从地平线之上一跃而出,慷慨地将光线洒向每一寸土地,耶律喜脸如死灰,箕坐在一片高岗之上,在他的身边,簇拥着他的,不过千余人而已。

  赤脚,散发,只穿着内衣的耶律喜,充分说明了什么叫狼狈。

  昨夜那汹涌而来的潮头,此刻早已不见了踪影,只在一些低洼的地方,留下了一个个湖泊,用不了多久,这些湖泊也会消失。

  但是,那些死去的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十万大军,一朝尽丧。

  耶律喜失去的,不仅仅是这些心腹军队,还有他梦寐以求的大辽皇帝宝座。

  看着从眼前一直延伸到远处的那些死去人马的尸体,看着那遍地都是被丢弃的兵器,耶律喜以头抢地,失声痛哭。

  十万大军气势汹汹而来,一路势如破竹,一直打到了西军的老巢,眼见着胜利就在眼前的时候,却一败涂地。

  来时十万,回去的时候,却只剩下万余人。这还是西军根本没有派人追击,要不然这支什么也没有的军队,只消面临一次上规模的殂击,就会彻底溃散。

  西军只是派出了数千游骑,远远地跟在了他们后面,一路尾随着直到将这些失败者礼送出境。

  严格来说,这是一场两败俱伤的战斗。

  西军看起来赢得了胜利,但他们付出的代价,并不比耶律喜少上一星半点。

  洪水决堤,不分敌友,所有阻挡在他面前的东西,都会被他无情地碾碎。

  无数的房屋倒塌。

  无数的良田庄稼被毁。

  无数的水利设施、道路交通毁于一旦。

  而这些,都将在接下来的岁月里,一一作用在西军的身上。

  他们的日子会过得很艰难。

  可是不管怎么说,在这场战事之中,他们是胜利者。

  行走在这片荒原之上的张元以及西军的所有高层们,此时此刻,深刻地体会到了为什么萧二郎说即便西军一直在打胜仗,最终的结果也会是灭亡。

  因为这样的胜仗,西军真是来不了几次。

  野猪看着辽军跨过了那条小溪,呸地吐了一口浓痰,“狗娘养的,上头也不知怎么想的,不趁机做了他们还放他们回去。已经结了仇了,岂有不下死手的道理!”

  “你知道个屁!”旁边的斑鸠不屑地道。“两国交兵,岂跟两个人结仇能是一回事?真要下了死手,可就没个转寰余地了,你杀死了老大,还有老二老三老四,无穷无尽的,那可是连个安生日子都没有了,咱们穷家小户,比不得他们这些豪门,所以就得留有余地。”

  野猪怀疑地看着斑鸠:“三天前你不是这么跟我讲的。”

  斑鸠脸一红,“前两天军议,我听上头将军说的。接下来,咱们肯定要跟辽人议和了,野猪,咱们可以回家了。”

  野猪脸上却是一片萧瑟:“出来的时候三百个兄弟,现在只剩下了不到一百人,这家,不好回啊!”

  斑鸠回头,看了一眼身后。

  三百骑整整齐齐,那是这一路之上新补进来的。这些人都是经历了这场战事之后幸存下来再次整编的精锐,是真正的虎狼之师。

  斑鸠还听说,他们这些人,接下来将会被整体并入铁鹞子,这是他与野猪一直想要得到的。

  “听说,总管在南边收获颇丰,接下来与辽人的谈判,也应当会有些收获,战死的兄弟,会得到丰厚的补偿!”

  野猪没有说话。

  斑鸠也沉默了下来。

  有补偿当然是好,可是人终究是没了。

  要是人能回来,他们宁可不要补偿。

  耳边响起了号角的呜咽之声,斑鸠一拉马匹,往回走去:“撤退!”

  作为最后一支跟随辽军的西军游骑,他们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任务。

  现在,要回家了。

  “野猪,你真不考虑二丫吗?”

  “不了,廖三为了救我死了,死在我怀里,死的时候,要我照顾他婆娘和他两个娃娃。”

  “廖三的婆娘比你大好多呢!你要娶她吗?”

  “是的,我要娶她。”

  “你占便宜了,不但婆娘有了,连娃娃都有了,我都还没人叫阿父呢!”

  “他们的阿父是廖三!”

  “野猪,你不像个回鹘人!”

  第三百六十八章:该动起来了

  刚刚八百里传回来的加急文书在所有人手里传了一圈之后,再一次回到了耶律俊的手中。

  文书是从西京道传过来的,只有短短的几句话,但带给所有人的震憾,却无以伦比。

  耶律喜十万大军围攻兴庆府。

  西军掘黄河大堤。

  十万大军灰飞烟灭。

  好半晌,耶律俊才苦笑道:“真是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伤心!”

  高兴的是,这一下子耶律喜将再也没有能力与自己争夺那张椅子。从这一次朝廷的动向来看,皇帝只怕还是更钟意于耶律喜一些,只是这一场大败,彻底让耶律喜失去了竞争力。

  与大宋不同,在大辽,皇位的传承,可不仅仅是皇帝一个人就能作主的。

  耶律喜退出了竞争,自己将是唯一的人选了。

  但伤心的是,十万大军呐,抛开那些耶律喜的心腹不说,万余皮室军那可是实实在在的让耶律俊肉疼。

  他们本该成为自己的得力手下的,但现在,却给耶律喜那个蠢才给葬送了。

  文书中说,只有千余人逃出了生天。

  整个大辽,才有多少皮室军?

  所有的算起来,也不过十万人。

  抛开各族帐的护卫,皇宫的护卫之后,能够调上战场的,最多不会超过一半人,这一下子倒好,一战便去了上万。

  光是这些皮室军的损失,就足以让耶律喜万劫不复。

  皮室军可不是随随便便征召的,内里的每一个人,都来自于契丹贵族家庭,每一个的身后,都连带着一片势力。耶律喜葬送了如此多的契丹优秀子弟,恨他的人,一下子便要车载斗量了。

  “大军围城,身后便是那么凶险的一条黄河,居然不加以保护!”耶律俊连连摇头,实在难以想象自己的这位大哥该昏头到了何种地步,才会犯下如此大错。

  “殿下,现在我们该怎么办?”卢建道:“此刻萧定虽然击败了耶律喜,但也正是他最为虚弱的时候。”

  “现在他的确最虚弱,但也正是他最凶狠的时候!”耶律俊摆了摆手:“咱们南京道上的商队,现在可以出发了。”

  “商队?”卢建愕然。

  “对,商队!”耶律俊道:“一场大水之后,西军现在只怕是啥都缺啊,这正是咱们赚钱的时候嘛!”

  屋子里几个人都笑了起来。说赚钱自然是一个小小的活跃气氛的笑话,派出商队,此时无疑于便是向萧定示好的意思了。

  “只是不知此人识不识趣?”卢建道:“这个人执拗得很。”

  “真要是个牛脾气,西军能有今日之气象?”耶律俊不以为然:“萧定一定会接受我们的示好的,我们的使者,也可以夹在商队之中过去,耶律喜丢下的那些国人,咱们得想办法都救回来啊!”

  “不错,每救回来一个,咱们便多一份奥援!”林平连连点头。这样一场大败仗之后,必然有为数不少的辽人落在了西军手中成为了俘虏。

  “我也该回上京道去面见陛下了。”耶律俊弹了弹袍子:“想来这一次,再不会有人找借口,不允许我回去了。”

  屋里众人都是连连点头,一个个喜形于色。

  耶律俊向着那个位置又大大地挺进了一步,他们这些追随者,自然兴奋无比。这世上,什么功劳也没有从龙之功更大,只要赌对一次,便是一世甚至数世富贵。

  析津城外一处庄园之中,一队队的骑兵正在往来奔驰,地上栽着一根根的桩子,桩子上树着一个个的草人,草人或高或低,战马奔驰而过,马上骑士挥刀斩杀,庄园里,喊杀之声不绝于耳。

  这些人,都是秦敏一个个的挑出来的。

  开始速度极慢,但后来有了出身禄合盛的孙淳孙朴两兄弟的加入,这速度就骤然加快了,毕竟这二人一直便生活在析津城中,交游广阔,孙朴更是一个好勇斗狠的家伙,谁行谁不行,心中倒是有数的。

  这些人在在辽国已经沦落到了最底层,不仅是他们,连他们的子孙,也很难得翻身,如今机会却是从天而降,自然一个个都抓得死死的。

  秦敏倒也不怕他们作妖,毕竟能来这里的,一个个都是拖家带口,当初选人的时候,这可是一个重要的条件。

  这些人,本身的武勇是丝毫不成问题的,秦敏要做的,就是把他们捏合到一起,成为一个整体。

  但这,却也是最难的。

  半年时间,这支队伍已经慢慢成形了。

  这片农庄,以及农庄之内的上万亩土地,现在都归属了萧绰,而这些人抱括他们的家属,现在都统统属于萧绰的家奴。

  孙淳打马飞奔而来,如今他是这个庄园的总管,负责为秦敏做好后勤。

  “秦兄,小姐刚刚派人传来了消息,西北,耶律喜进攻兴庆府被打得大败,十万大军几乎全军覆灭!”说到这里,孙淳停顿了一下,又接着道:“小姐说,大概过不了几天,我们就要去上京了,你这里,要准备好。”

  “明白了!”秦敏挥了挥手。

  “这一路之上,也有可能不大太平,耶律喜虽然输了,但依附于他的许多势力不见得就此作罢,指不定会在半路上出什么幺蛾子!”孙淳道。

  “让小姐放心。”秦敏道。“刀子已经磨利了,正好出来试试刀。”

  孙淳点点头,转身上马而去。

  秦敏却是瞅着西北方向,怔怔出神。

  那个人,一直都是他的榜样,是他崇拜的对象。

  半个月前,刚刚传来消息,陕西路上,萧定大败宋军,连当朝太尉张超都被萧定阵斩当场。如今在兴庆府,辽军又是一场大败。

  如此一来,这天下可就真要三足鼎立了。

  只是小姐,为什么要在这里委屈呢?

  “小姐,您为什么要在这里受委曲呢?”楠竹苑内,孙聚财将声音压到了最低,“大郎如今连胜两仗,士气正旺,我听人说,三分天下,大郎必占其一。有这等基业了,小姐何不去西北辅助大郎,照样能报大仇。”

  手里拿着剪刀的萧绰,轻轻地剪掉了多余的枝丫,叹道:“大哥虽然连着打赢了两仗,但奈何底子太薄,说是胜了,其实照样危在旦夕,不管是辽还是宋,此刻只要再组织起一支大军前去征讨,西北必须崩溃,之所以这支大军他们组织不起来,是因为宋辽的盟约因为这两场败仗也结束了,现在的他们,也需要彼此提防,生怕对方趁机下黑手。这才给了大哥生存的机会。”

  转着圈儿看了一眼插好的花,萧绰坐了下来,道:“我想要报仇,大哥在西北,顶多也就能做一支偏师而已,这是没办法的事情,我正要去了那里,萧家此事报仇无望。”

  “还有二郎呢!”孙聚财道。

  “想要覆灭宋朝,唯有借助外力!”萧绰道:“我还记得,这是二哥亲口对我讲的。赵宋三百年养士,终于还是结出了果子的。”

  “可是小姐,大郎二郎要是知道你还活着,只怕也不愿您这样做。”

  “我把这株树推倒,以后的事情,便交给他们来做好了!”萧绰轻轻一笑:“小女子见识短浅,想不到那么多,只知道有仇便当报。孙聚财,这次禄合盛也有商队去西北吗?”

  “是的!”孙聚财点头道。“要不要……”

  “闭嘴。萧旖已经死了,现在只有萧绰,我记得我早跟你说过,再让我听到类似的说辞,你也不用活了。”萧绰冷然道。

  “小人明白!”孙聚财连连点头。

  走出楠竹苑,孙聚财回头看去,窗棂之下,那个女子孤零零的坐在那里背对着外面,肩膀却在轻微地抖动,他不禁叹了一口气。

  何苦呢!

  陕西路,鄜州城门口,谢文脸色铁青地看着又一大队人呼天抢地的被士兵们押解着走了出去,当真是一步三回首,痛哭流涕让闻者不忍目睹。

  这一路行来,这样的场景,他已经见得太多了。

  西军在搜刮。

  不仅仅是搜刮财富,他们连人口也不放过。

  在官兵撤走之后,本地的那些乡绅们自然而然地向着西军投降了,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不投降,难不成还拿脑袋去顶刀子嘛。

  谢文是个聪明的人,也是个能看到大势的人,要不然兰四新要撤兵入京兆府的时候,他也不会一力赞成了。

  他就是看准了萧定不可能在这些地方站住脚,顶多也就是劫掠一番然后就会退走。

  萧定真要把这些地方都占领下来,那才叫败亡无日。

  别看眼下大宋一败涂地,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呢!真要不管三七二十一拼起命来,萧定可没这个本钱。

  可是谢文真是没有想到萧定竟然做到了这一步。

  连人都不放过啊!

  看刚刚被押走的那些人,家里应当条件很不错,最让谢文惊讶的是,这家人的女眷,居然还是坐在马车里没有人惊忧,刚刚有人掀起车帘一角,谢文甚至看到了车内的女子依然穿金戴银。

  萧定这是想要干什么呀?

  谢文百思不得其解。

  其实萧定也当真没有想到陕西路上的宋军会一口气就跑到了京兆府去了。本来拿下了绥德和延安府他已经心满意足了。

  绥德府这几年流年不利,被劫掠了一次又一次,连人丁都没有剩多少,但延安府可就不同了,这是陕西路上除了京兆府外第二繁华之地,当初的马兴的安抚使府设在这里,张超的总领六路边事衙门也设在这里,拿下了延安府,这一次出兵横山以北,基本上就不会亏本了。

  当铁鹞子的斥候向他禀报连鄜州这些地方的宋军也全都撤退了的时候,萧定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鄜州可是军事要地,把这地儿也甩给自己,这兰四新当真舍得啊!

  不过送上门来的财喜,自然是不要白不要。

  大军呼啸而至,能搬走的,全都搬走。

  特别是人丁!

  二弟说过,这世上,最重要的是什么,是人!是人才!

  有了人,有了人才,再好好地利用他们,便能让他们源源不断地给自己创造财富。

  特别是二弟嘴里说过的那些所谓的高素质人才,萧定自然是不会放过。

  严令之下,西军没有一个士兵敢对这些人家无礼,一路礼送到横山以北,张元会接手善加安置。

  这些人才,包括了读书人在内的各种技术人才,只要你有一技之长,西军便会将你弄走。

  不管你愿不愿意!

  萧定这一招的毒辣,让谢文为之瞠目结舌。因为这影响的可不仅仅是当下,而是长远。如此一来,即便十年八年,陕西路上也难以恢复往日之景象了。

  谢文叹了一口气,朝廷接下来的应对之策,他也能猜出个七七八八来,无非就是从各地调遣厢军来填补这个巨大的窟窿,萧定一反叛,陕西路又成边地,没有充足的人丁来建设边防肯定是不成的,要是西军一出横山兵马便能直接到京兆府,那汴梁还不得一日三惊吗?

  从其它地方抽调厢军充斥边地本身就是一个让厢军极其反感的政策,严令之下,肯定又是怨气横生,而各种积弊也自然会在这个时候肆无忌惮的横行。对于基层的官吏而言,这个时候,正是他们大肆捞钱中饱私囊的绝佳时机。朝廷的拨款自然是要吃的,那些不想去的人,也会通过各种途径向他们行贿,而拿了钱又要办事,一些原本不用去的,自然会被用各种借口给塞进去。

  最坏的一招,便是找个岔子把人抓到牢房去,充边的时候,牢里的人犯,从来都是第一批被发遣走的。

  到时候,乱的可不止是陕西这一地,原本那些太太平平的地方,也必然会因此而乱起来。

  谁愿意背井离乡到这个朝不保夕的边地来提着脑袋过日子呢?

  萧定这一招,只怕也会让朝中的御史有了攻击兰四新的把柄了。

  怀着一肚子的心思,谢文终于看到了那个让大宋风雨飘摇的汉子。

  上一次见他,他还是一脸的大胡子,两只眼睛看起来总是一副笑咪咪的模样,而现在,剃去了胡子的萧定,却让谢文看着有些胆寒。

  第三百六十九章:同一张桌子上吃饭的资格

  “总管,你这样干,是真准备着与朝廷全面开战吗?”谢文双手据案,上身前倾,显得面目有些狰狞。

  萧定头都没有抬,仍然低头看着面前的公文,对于这个闯进大帐来的家伙,睬都没有睬。

  一边的辛渐瞅了萧定一眼,上前一步,一手按在谢文的肩膀之上,只不过稍稍使劲儿,谢文便哎哟了一声,一个踉跄之下,整个人矮了半截,险些摔倒之下,又被辛渐一把提了起来。

  “谢管勾,现在难道不是全面开战吗?”辛渐嘿嘿笑着。

  “自然不是,如果真要全面开战的话,我就不会来这里了!”谢文甩甩膀子,挣脱了辛渐的爪子,再一次冲到了萧定的跟前。“这个莽夫不懂,但你是懂的,是不是?但是总管,你这样干,是逼着朝廷不得不与你全面开战了!”

  萧定终于抬起了头,扁了扁嘴:“是吗?”

  “不是吗?”谢文打了一个寒战,但却仍然强项地看着萧定。“总管,别忘了,现在耶律喜正在猛攻你的兴庆府,如果现在兰学士不顾一切的发兵与你一战,不说打赢你,只要把你拖在陕西路,你会如何呢?”

  萧定哈哈一笑:“兰学士为什么不这么干呢?是怕为辽人作了嫁衣裳?最后整个陕西路被我打烂打透,最大的果子却是被辽人摘了去。”

  “当然。”谢文狠狠地道:“党项人一点儿也不可靠,兴庆府如果落在辽人手里,极大的可能,他们就会投奔辽人,到时候,陕西路就要直面辽人的威胁。与其这样,还不如面对你呢!”

  萧定站了起来,冷冷地看着谢文:“兰四新既然想得这么清楚,为什么又要与我打这一仗呢?”

  谢文颓然道:“因为我们以为会赢。我们以为你会去先打辽人,我们以为自己至少能得到横山,只要拿下了横山,你在西北就不能为患,迟早会被我们击败。可谁知,你竟然让辽人长驱直入,而集中力量来打我们呢?一着走错步步错。现在学士只希望你赶紧回兴庆府去,能把辽人也打垮,这样一来,我们吃了大亏,辽人也没有讨得好。虽然以后仍然还是敌人,但学士觉得,面对你至少比与辽人更有得谈嘛。”

  “所以兰四新把所有的兵马都撤回京兆府,再派了你来向我表这个态是吧?”萧定吐出一口气:“这个人,倒也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差劲儿嘛,这倒是一套一套的。”

  “可你现在把陕西路快搬空了。”谢文怒道:“钱财你可以抢掠走,这没得说,打输了,就该付出代价,可是人你也弄走了,你可知道陕西路上的这些人在京中,在其它地方有多少隐藏的势力吗?当他们一起站出来逼迫朝廷,一起逼迫兰学士的时候,兰学士会是一个什么下场?”

  “所以兰学士为了自己以后不被这些人找后帐,也就顾不得考虑什么是辽人掌控横山还是我萧某人掌控横山了是吗?”萧定冷冷地道。

  谢文憋了半晌,终于还是点了点头:“就是这样。”

  萧定与辛渐互看了一眼,都是哈哈大笑起来。

  “萧总管,我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笑的。”谢文冷冷地道:“看你现在的所作所为,你应当也很清楚自己无法长期占有陕西路上的这些区域,所以你才如此丧心病狂,真要豁出去了,大家谁也不好过。”

  “那就放马过来啊!”辛渐冷冷地道:“京兆府中现在七七八八的兵马,总也有五六万吧,我们人也不多,算上后来的横山团练,也就不到三万人。”

  谢文恨恨地瞅着他。

  “听说京兆府中的富裕可不是延安府能比的,总管,要是进了京兆府,我们接下来几年可就都不愁了,您担心的事情,全都解决了!”辛渐道。

  “萧总管,别忘了现在正在兴府府的十万辽军!”谢文提高了声音,大声道:“学士是有诚意的。”

  萧定将摊在自己大案之上的一份文书拿了起来,递给了谢文。

  “谢管勾,你先瞧瞧这个,再来跟我说话!”

  有些狐疑的接过了文书,只瞧了一个标题,谢文便霍然抬头,看了一眼萧定。萧定笑着做了一个手势,示意他先将文书看完。

  这是一份来自兴庆府的报捷文书。

  西军在兴庆府城下大败辽军,十万辽军,几乎全军覆灭。

  “这,这怎么可能?这不可能!”谢文脸色苍白,完全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西军再强大,也不可能同时在两边对阵当世两个大国还能同时取得胜利。

  “没有什么不可能的!”萧定冷冷地道:“这便是战争,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谢管勾,你觉得现在兰学士还敢尽出京兆府之兵来与我决一死战吗?只要他敢出来我便能保证他有来无去,京兆府我还一直没有好好地瞧一瞧呢,他真要出来的话,我正好去欣赏一番。”

  谢文脸若死灰,手中的文书飘然落地。

  “谢管勾,现在我们可以好好地谈一谈了,不过我不觉得兰学士能主导这场谈判,条件,我会开出来,然后你带着条件回去吧。”萧定道。“有一点你说得不错,我的确不想与大宋打一场全面战争,我也没有想过要占领陕西路,正如你所言,我吃不下。但是现在他们又的确在我手中,汴梁想要拿回去,总得付出一点什么。另外,不管汴梁是怎么想的,但有一点,他们现在将不得不承认,我的确有了与他们一起坐在桌子上谈判的本钱了。你们不派人来,辽人也一定会派人来的。”

  “你要与辽人联手?”谢文厉声道。

  “谈不上联手不联手!”萧定笑了笑道:“谢管勾,现在我萧定麾下大军十万,子民则有数百万,不但都指着我萧某人活着,还指望着能活得更好呢!所以,汴梁总得做点什么让我们能活得稍微舒服一些吧!谢管勾也是聪明人,不需要我多说了,我们的条件,早就已经准备好了。”

  说着话,萧定拍了拍大案之上厚厚的一卷文书。长史张元当真是料事如神啊,早就知道陕西路安抚使兰四新一定会派人来,所以,谈判的文书都做好送过来了。

  所谓漫天要价,就地还钱,接下来,就是两边的讨价还价了。

  谢文有些蹒跚地走到了萧定跟前,手按在那卷文书之上,颤声问道:“萧总管,你是要朝廷敕封你为西北王吗?”

  萧定大笑道:“在辽人打过来之前,耶律喜就曾派了人过来,带着他们大辽皇帝盖了印玺的文书,册封我为大夏王,辽国皇帝可比汴梁官家要大方多了。”

  萧定当然没有接受,要不然就不会有兴庆府大战了。

  萧定真要接受了大夏王的称号,现在只怕就是西军与辽军的联军从横山杀出来,那现在整个陕西路早就没有了。

  不等谢文松一口气,萧定已是冷冷地道:“大夏王也罢,西北王也罢,萧某人想当什么王,自取即可,不需要什么人来敕封。”

  谢文怏怏而归,虽然他还是探得了萧定的最终战略目标,也带回了太尉张超的遗体,但内心深处,却是战栗不已。

  因为他看到了大宋这个庞然大物,虽然看起来仍然还是很强大,但内里的虚弱,却已经是不争的事实了。

  或者短时间内还能唬得住外人,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虚弱,终究是会表露在所有人面前的。

  这一次,萧定已经将他的遮羞布撕了一块下来,如果再被人扯几下露出了大片的羞处,只怕虎狼就要一涌而上了。

  唯一的希望,就是同样大败的辽人,最好也来一次内讧,这样一来,大家都烂,谁也不比谁更强一点,倒是还可以将这个局面维持下去。

  承认萧定对横山以北广大区域的统治权力,全面开放双方的通商不得设置任何的障碍……厚厚的谈判条件几乎包括了方方面面,很显然这不是一份仓促做出来的文书,只怕在开战之前,萧定麾下的智囊团就已经把这些条款都列出来了,看了一遍这些条款之后,兰四新沉默了。

  “学士,您觉得,朝廷会答应吗?”谢文问道。

  “难说!”兰四新道。

  “是因为那每年一百万的岁币吗?”

  兰四新摇头:“不是的。萧定很聪明,他把自己放得很低,这一百万的岁币名义之上是大宋赏赐给他的,他只要实惠。但萧宁要全面开放商队,只怕朝廷不会答应,特别是那些战略物资,朝廷只怕更不会允许。”

  “可是萧定答应拿战马来换啊!”谢文道:“我们缺乏战马,他们战马却是不计其数。”

  “你看问题片面了。”兰四新道:“战马我们需要,可我们并不需要特别多的战马,因为骑兵并不是短时间内就能培养出来的,骑兵战术,也不是短时间内训练出来的,如果我们大规模地组建骑兵,耗费大量的钱财在骑兵身上,到时候真要打起来,只怕会吃大亏。因为比骑兵,我们比不过辽人,也比不过西军,却把我们的老本行,步兵也丢了。大宋,从来都是以步兵军阵为主的,虽然进攻不行,但守御却能稳如磐石。”

  “想不到学士对军事也如此在行!”谢文有些惊讶。

  兰四新却是叹道:“我哪时懂这些,这些事情,都是张超张太尉活着的时候,跟我在闲聊的时候说的。萧定包藏祸心啊,这个交换条件,看起来对双方都有利,但真要实施起来,最终得利的一定是他,我们反而被在无形之中削弱了。可惜,良言犹在耳,人,却已经不在了。”

  “学士,太尉的遗体要运回京城了!”谢文提醒道。

  “走吧,我们去祭拜一番!”兰四新道。

  “朝廷之中有不少人还在鼓噪要追究张太尉的兵败之责!”谢文道。

  “酸翁之意不在酒!”兰四新冷笑:“如此败仗,太尉作为总领六边军事,自然是有罪的,可所有的军事计划,都是官家,政事堂,枢密院都认可批准的。这件事儿,从根子上就错了。张太尉不用死的,但他却以死谢罪,这件事,也就如此了。再加上张诚有救驾的功劳,张太尉身后哀荣不会太差的。这些人鼓噪,不过是把矛闲对准像我这样的人,或者还有枢密院的相公,他们都知道死人不能负责了,必然要有活着的人要负责,所以吵得凶一些,我们这些人下来一个,便有一大串的人跟着升官受益啊!”

  “都这个时候还想着这些事!”谢文叹道。

  “很正常的事情!”兰四新嘿嘿一笑:“要是我在朝中,不是当事人,我也会这么干。”

  谢文不由哑然。

  “这件事,已经不是我们能作主的了。”兰四新道:“你回汴梁一趟,把萧定的谈判条件送回去吧,陛下必然要当面问询于你的,这也是你的一个机缘。”

  “是!”

  天下大势,在这一刻,不管是辽国还是宋国,无疑都是焦头乱额的。只有萧定,连着打赢了这两场大仗之后,倒是从容了许多。虽然他现在的整个情况,也说不上太好。

  兴庆府,他的统治核心,除了府城以内,外面几乎全废。

  辽人从上京道一路打过来,所过之处,几乎也是寸草不生,也等于全废。

  虽然在延安府抢到了大宋军队丰厚的物资,但相对于萧宁想要做的事情,无疑也是远远不够的。

  大家现在都不得不停下来舔食自己的伤口,休养生息了。

  这一仗打得,不管是赢家还是输家,其实都不好受。

  但这一仗打过之钱,不管是辽还是宋,却也不得不承认,这天下,不再是宋辽对抗,西军,萧定已经有了与他们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的资格了。

  萧定率兵回到了延安府,这是他们对汴梁表现出来的谈判的诚意。如果汴梁能够答应这些条件的话,他们就将再度大踏步的后撤,直到恢复到战前双方的实际控制线。

  第三百七十章:此地无银三百两

  伴随着一声吆喝,一面大旗哗啦一声展开,禄合盛几个大字迎风招展,上百名伙计、护卫簇拥着数十辆马车,缓缓起行。

  这是一趟从析津府往兴庆府去的商队,车上装载的全都是粮食、奶酪等东西,现在兴庆府,什么东西也不会有能吃进肚子里去的东西价格高。

  他们不缺钱。

  西军几乎横扫了陕西路,得来的银钱无数,所以现在带着粮食去哪里,绝对的能赚一大笔回来。

  当然,粮食,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是战略物资,而且现在严格意义上来说,盘踞兴庆府的萧定势力与辽国还处在战争状态之下,能在这个时候往兴庆府运送大量的粮食,自然不是一般的商会能做到的。

  这一次析津府往兴庆府方向去的商队有数十支,但有资格贩运粮食的,不过廖廖三五支而已。所以析津府上上下下,只消一看现在禄合盛卖的是什么东西,就知道这个曾经险些破产,被人敲骨吸髓的商会,不但活了过来,而且活得相当的滋润。

  孙聚财背着手站在高高的台阶之上,看着商队渐渐远去,心中却是感慨万千。别人看现在的禄合盛,却得它发达了,但孙聚财却知道,现在,只不过是一个开始。

  以前的禄合盛背后当然也是有人的,不过那是大宋的萧家,辽人自然也是知道这一点的。但大宋的三司使,便是在辽国也是有份量的,禄合盛的生意自然也做得风生水起。但是辽人,也是防着禄合盛的。

  所有人都明白,像他们这样的商会,做生意赚钱是一头,打探消息当谍子,也几乎是半公开的。

  所以萧家一垮,他们在这边立时便陷入到了绝境当中,要不是这些年来自己也舍得往外撒钱,多多少少结了些善缘,那里可能撑得到最后的转机呢!

  想到楠竹苑的那一位,孙聚财心里便微微一紧。

  好像是心疼,但也说不上到底是什么感觉。

  王府里的那一位郡王,对于三娘子的宠爱是个人便能看出来。不但禄合盛还给了三娘子,还允许三娘子拥有一支五百人的私军,连带着五百人私军送给三娘子的还有上万亩的一个庄子。

  当然,这支私兵最后能怎么样,还得看三娘子自己。

  是虎狼还是狼狗或者是猪羊,那位自然也是不管的了。

  想要培养一支虎狼之师,那自然就是要钱来堆的。

  对于赚钱,孙聚财丝毫不担心,处在现在这个位置之上,想不赚钱都难。再过些时日,漆水郡王耶律俊更进一步,而他孙聚财背后的那一位自然也就要更进一步,再看得远一些,只怕禄合盛便是无数人要来求着合作做生意的商会了。

  这一次禄合盛去兴庆,另一个重要的任务,便是要建一个点。

  一个公开的搜集情报的商会,同时又能给兴庆带去不菲的利益。

  既斗争,又合作,这便是他们这些人的日常。

  只要后台不倒,他们便能过得不错。

  后台一倒,他们的死期也就到了。当然,如果像他孙聚财那样在外头善缘结得比较多的,能多活一段时间。

  只是三小姐为什么严令不许泄漏她还活着的消息呢?如今大郎声势大涨,便是耶律俊也得卖大郎的面子,要与大郎谈判,要与大郎合作。

  想不通,也就不想了,老老实实办事就好了。

  不但是自己,原本禄合盛的所有老伙计们的身家性命,现在全都握在三娘子手里,真要忤逆了三娘子的意思,只怕下场就堪忧了。

  现在的三娘子,与以前,就好似是两个人了。

  早些年,借着走商的机会,孙聚财回过汴梁,在萧家是见过三娘子一面的,只是那个时候的三娘子还小,眉宇之间,尽是活泼聪慧。再见之时,脸上却只剩下了冷凛,让人一看便心生畏惧。

  对于自己来说,倒是无所谓。

  自己本身就是萧家出来的,现在仍然效忠的是萧家的人,只不过以前是学士,现在是三娘子而已。

  至于是宋是辽,对于长年生活在析津府里的孙聚财来说,并不是特别在意。

  在外人看来,自己是投靠了耶律俊,从此向辽人效力了。禄合盛原本的那些伙计,心中有些别扭的,孙聚财都打发他们回去了。

  好聚好散,以后说不定还能在江湖相见的一天。

  转身欲进大门,眼光一扫之间,却看见大门之外看热闹的人群之中,有一颗锃亮的光头,眼光往下一溜,看到了一张微笑的面孔。

  孙聚财一脚在门槛内,一脚在门槛外,头扭着看向外边,整个人有些发楞。

  那和尚微笑着从人群之中走了出来,合什为礼。

  “阿弥托佛!”

  孙聚财这才回过神来,转身面向和尚,也是合什为礼。

  和尚进了屋内,关上了房门,也就不再是单纯的和尚,盯着孙聚财,却不说话。孙聚财却也丝毫不露怯,只是微笑地看着大和尚。

  大和尚他自然是认识的,这位是二郎的人,曾来过析津府找过他,只不过那时候的萧家,还是鲜花锦簇,一团火热呢。

  “过得还好?”慧远终于开口了。

  “你也看到了,现在过得着实不错。以前的禄合盛只是析津府小有名气的商家,现在却是妥妥的能挤进前十了。”孙聚财道。

  “我来析津府已经有好几天了,听人说,你投靠了漆水郡王府!”

  “不然呢?”孙聚财看着大和尚,道:“萧府一倒,我们这些外头的风筝就断了线,不瞒大和尚,就差那么一点点,你今日看到的就是我的坟头,不不不,也许连坟头也没有,真要那时候死了,那里还有坟埋这样奢侈的事情。”

  慧远叹了一口气:“事情出得太突然了,二郎的确没有想到。”

  孙聚财垂下了头。

  “孙掌柜,大郎且不说,现在二郎经营得也很不错,风筝虽然暂时断了线,但只要你愿意,这线,就还能接上。”大和尚道。

  孙聚财笑了笑道:“和尚,这几个月,我已经遣散了不少人,那些人都已经回大宋了。”

  “明白了!”慧远点了点头:“不过总是有香火情在,就算以后不是一家人了,但有些事情,还是能合作的吧?”

  “不伤害我新主子的情况之下!”孙聚财道:“大和尚,你是我们这一行的翘楚,当知道,要是连这点规矩也没有了,那就真活不长了。”

  慧远深深地注视着对方,半晌才道:“孙掌柜,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能背叛之后还能这样坦然的,特别是在看到老熟人的情况之下。一般而言,这个时候,你应该是对我喊打喊杀方才是正理。”

  孙聚财干笑了几声:“我知道二郎的厉害,可不敢招惹他,便是大和尚你也不是善茬,既然敢来见我,自然是做了妥善的安排,大和尚孤家寡人,我可是儿孙满堂。”

  “不,不是这样的!”慧远摇头:“孙掌柜,我觉得你不是这样的,你的坦然与你所说的完全不一样,你有事瞒着我。”

  “谁心里还没有一点事儿呢?”孙聚财摸了摸鼻子,笑道。

  慧远笑着点头:“掌柜的,我先前说,我来析津府很多天了,出入的,可都是非富即贵,慧远的名头,在析津府也还是管用的,所以我也能听到很多事情。”

  “大和尚到底想说什么?”

  “三娘子当真死了吗?”慧远凝视着孙聚财:“我听说现在漆水郡王府里住进去了一个女人,耶律俊对其视若珍宝,百依百顺。这个女人是谁,你该知道吧?”

  “知道!”孙聚财坦然道:“姓萧名绰,是王妃萧娴的妹妹。”

  “萧娴什么时候有妹妹了?”慧远愕然道。

  “具体的我也不知道,不过听人说是萧娴自知命不久矣,所以找了这个女子来,为的便是自己的儿子能得到照顾,听说这个萧绰,长得与萧娴倒是有七八份像。”孙聚财道。“也有人传言说,这个女子是萧思温在外头生的女儿,现在被打回来了,既然萧娴已经命不久矣,萧思温便想让这个女儿来续弦。”

  “是这样吗?既然如此,怎么萧思温又支持耶律喜呢?”

  “这我就不懂了!”孙聚财道:“也许是因为耶律俊是出了名的变法派,一门心思想要让辽廷变得跟大宋一样,而萧思温则坚持以祖宗之法治大辽,双方在政治之上意见相左吧!”

  慧远沉默了片刻,站起身来。

  “先前你有一句话说得好,好聚好散,不过既然做不成一家人了,朋友总还是有得做吧,以后我们还是可以有合作的。”

  孙聚财微笑点头。

  走出禄合盛,慧远托钵而行。

  两边街铺当中,不时会有人走出来,向着他的托钵里放入一些铜钱甚至是碎银子,慧远也不理会,径自而行。

  来析津府已经多日了,但事情却毫无进展。

  来见孙聚财,他的确是冒了险的,孙聚财知道他的真实身份的,要不是这个人前段时间遣散了一些人离开辽国,而这些人中,又恰恰有慧远下线的话,今日他是绝不会出现在孙聚财的面前的。

  难不成是自己想错了吗?

  三娘子当真死在了汴梁那座冰冷的宫殿当中。

  他蓦然停下了脚步。

  不对。

  孙聚财说得太多了。

  不是言多必失。

  他为什么要像自己解释这么多呢?

  他回头,看向禄合盛那龙飞凤舞的三个大字。

  一弯弦月,照在一个锃亮的脑袋之上,闪闪发亮。

  大和尚站在一处山岗之上,看着远处的那个庄子。

  即便是夜深了,那里仍然是灯火通明,仍然喧闹无比,马蹄声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仍然能听得清清楚楚。

  这里,不分日夜,都在训练。

  这个庄子,是属于王府那个女人的。

  这个庄子里的卫队,也是属于那个女人。

  和尚在析津府里又呆了几天,然后便又得到了一些消息,这些消息,在别人那里或者就是一些奇闻轶事,但在大和尚这里汇总起来,却勾勒出了一副不一样的图画。

  今天,他专门来到这里,想来打探一番,如果运气好的话,或者可以有一些意外的收获。

  大和尚不但佛法精深,手持金钢杵的时候,照样能降妖伏魔。

  一手佛法,一手屠刀,一面慈眉善目,一面狰狞可怖,在大和尚看来,这才是真佛。

  庄子大门突然打开,一骑飞奔而出。

  大和尚不由大喜,机会这不是说来就来了。

  那一骑,直奔这山岗而来,大和尚微笑着从背着的包袱皮里,取出来一柄见铁锏。

  但马上,和尚的眉头又皱了起来。

  因为那一骑手持火把,直直地向着自己所在的方向奔来。

  心中凛然,大和尚便待离开。

  但看了看四周,却又摇了摇头,除了这片高地,周围都是一望无垠的原野,如果那一骑真是冲着自己而来,好无论如何自己也是跑不掉的。

  而且,和尚也不想跑。

  如果那人真是冲他而来,只能更加说明有些事情如他所料一般了。

  战马奔上了山岗,火把映照之下,一名脸庞之上满是刀疤的面目狰狞的大汉正自狞笑着向着慧远和尚而来。

  没有任何的开场白,手里的点钢枪红樱抖起了碗大的枪花,径自扎向了大和尚。

  大和尚嘿的一声吼,双手握铁锏,重重砸过去,锏枪相交,火星四溅,战马不停,大和尚身子却是滴溜溜的转了一个圈,卸去了力道之后,一探手已是从怀里掏出一柄刀,卟哧一声便插在了那马的屁股之上。

  战马长嘶一声,向前窜出,马上那人的马术却端地厉害,一勒马匹,战马人立而起,那人却是一跃下马,双手提枪,向着慧远大步行来。

  “阿弥托佛!”慧远口颂佛号:“施主,不如就不要打了,和尚认输,你带我去见见你的主人吧?”

  丑汉冷哼一声,长枪当成棍子,猛砸而下,快要临头之时,却又是枪影重重,扎向大和尚的面门。

  第三百七十一章:疯魔

  大和尚被一枪杆敲在了孤拐之上,一个踉跄跌倒在地,没等他再跃起,寒光四溢的枪尖便顶在了他的咽喉之上,他可没有喉顶大枪的技艺,再者了,对面是谁,他心里也有了一点谱,虽然惊讶之极,但倒也不害怕。

  对方身手高明之极,这世间能有这般武艺的人,说起来也并不多,但慧远恰好却知道几个。

  只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碰上这个人。

  还以为他死了。

  “三娘子要见我,喊我一声,我马上就过去了,哪里需要让你来!”慧远叹道。

  “多嘴多事的和尚是活不长的!”丑汉却是冷笑,枪一摆,慧远猝不及防,被敲在脑袋之上,只觉得脑子嗡的一声,已是昏了过去。

  再醒过来时,只觉得身子颠簸,凉风拂面,睁眼一敲,不由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自己被绑着了手脚横搁在马鞍之上呢!竭力上翻眼皮,勉强看见了那张狰狞的脸庞。

  看对方模样,绝对没有与自己聊天的意思,慧远也干脆闭上了眼睛,脑袋上挨的那一下真疼,这混帐下手可真狠。

  没有开口揭穿那人的身份。

  人都已经这样了,再撕开别人血淋淋的伤疤撒上一把盐,是极度没德行的事情。

  不管怎么说,秦家对得起汴梁的那位官家。

  不过半柱香功夫,慧远感到马停了下来,睁开眼睛,便看到了一个小型的营地,数十名护卫星落棋布于周围,一幢大帐蓬的门帘缝隙之中,依稀有光透了出来。

  卟嗵一声,慧远被扔了下来,因为被捆了手脚,这一下却是跌了一个嘴啃泥。

  和尚倒是好脾气,只是笑了笑,便腰腹用力,像个虫子一般地一曲一拱,整个人便站了起来。此时帐蓬帘子一掀,一个熟人走了过来。

  “大和尚,你可真是自讨苦吃,早早走了,不就啥事也没有了,偏生要来挨这顿打!”说话的人,是前几天大和尚刚刚见过的熟人,禄合盛的大掌柜孙聚财,一边说着,一边讨出一把小刀,替和尚割断了绑着的绳子。

  揉着手腕,慧远看向帐蓬内里。

  孙聚财点了点头,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自己却反而往外走了几步。

  慧远没有半点犹豫,径直挑帐走了进去。

  毡毯之上,一个女子盘膝而坐。

  慧远合什为礼。

  “三娘子!”

  “大和尚扰人清静,还纠缠不休,是吃定了我不会杀你吗?”萧绰盯着慧远,脸上没有半点笑容,冷冷地道:“如果真这样想,那你可就错了。”

  慧远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秦敏今日痛揍了我一顿,意思大概就在这里吧!和尚自然是明白的,不过我既然知道了这件事,不见三娘子一眼,总是心不甘的。”

  “你想要说什么呢?”萧绰道。

  “和尚只是想问一句,三娘子可想回去?”慧远吐出一口气:“如果三娘子想回去,就算析津府是龙潭虎穴,以如今大郎和二郎的力量,也必然能救得三娘子安然离去。此事就算摆上台面,大郎也有本钱与耶律俊谈判。”

  和尚先前一直认为,如果三娘子真在析津府,大概率是被耶律俊胁迫而至,但到了析津府这些日子,他的心思却又有些动摇了,特别是在见到了孙聚财与秦敏二人之后。

  “三娘子,回家吧!二郎等着你呢!”

  和尚看着对面的女子,眼见着对方的眼圈红了,眼见着那明亮的大眼睛里蒙上了雾气,有盈盈水波在荡漾,但下一刻,听到的却是与他希望的截然相反的回答。

  “大和尚,萧旖已经死了,现在坐在你面前的叫萧绰!”

  和尚看着萧绰,沉默片刻,问道:“为什么?”

  萧绰却是微笑了起来,“大和尚,二哥一向最讨厌和尚了,可为什么却与你相交莫逆而且异常信任你呢?”

  “因为二郎讨厌的是不事生产,满脑子权钱利益生意的和尚,我与这些人完全不同,二郎自然也就喜欢我了!”慧远道。

  “那大和尚为了二哥做这些勾当,和尚戒条也不知犯了多少天,又是为了什么呢?”

  “和尚要一个清明天下,自然得手持金钢杵,横扫妖魔鬼怪!二郎与我志同道合,我自然便要帮着他一路走下去。即便为此身下地狱,也在所不辞。”慧远斩钉截铁地道。

  “大和尚,真要说起二哥的志向,我却要比你领会得深刻得多!”萧绰淡淡地道:“二哥不管是在西北落字,还是在西南布局,都是早年便想好的谋略,为的就是有朝一日二哥能走进汴梁成为执政,宰辅天下之时不致于为人所制肘,说白了,就是要以强大的实力横扫一切挡在面前的牛鬼蛇神。可是现在,这条路还行得通吗?”

  慧远吐出一口浊气。

  自然是行不通了。萧家如今被打成了叛逆,大郎是不折不扣的造反了,二郎也不得不隐姓瞒名,还谈什么成为执政首辅呢!

  “二哥当年还说过,不管赵家执政水平如何,但养士百年,终究还是有收获的,想要从内部掀翻他,几无可能。”萧绰道:“既奖改良的路行不通了,如今的二哥准备怎么做呢?用他的话来说,搞一场轰轰烈烈的自下而上的革命吗?”

  慧远摇了摇头:“据我所知不是这样的。二郎接下来准备好好地经营西南,然后用兵大理、交趾等地,然后再那片区域形成一股全新的势力,然后由南及北,先从经济、再从文化,一步一步地走过去。”

  “这得要多少年?”萧绰失笑:“也许一辈子过去,也看不到什么成就。”

  “可只要撒下种子,便能生根发芽,终有成熟的一天!”

  “我等不得!”萧绰断然道:“我去世的阿父和母亲也等不得。”

  “三娘子,你可知道,萧学士夫妇之死,只怕与辽人也脱不开关系。”慧远提醒道。

  “我自然知道!”萧绰仰起了头,“可事情得一步一步的做,仇要一个一个的报。”

  “三娘子想要怎么做?”

  “自然是要将那个旧世界给打得稀巴烂。”萧绰冷然道:“把那些高高在上的金枝玉叶打倒在尘埃之中再重重地踩进泥泞之中,看到昔日高高在上的他们在痛苦之中哀嚎,看着昔日能一言定万千人生死的他们,性命也被人拿捏,他们的生死在别人的眼中,连一只蚂蚁也不如的时候是什么表情!”

  听着这怨毒的话语,慧远不由得背脊之上凉嗖嗖的。

  “大和尚,你说有朝一日,我提兵南下,马踏汴梁,那会是一个什么光景?”萧绰突然笑问道。

  慧远叹道:“必然是苍生遭劫,天下荼炭,民不聊生。”

  “是啊,必然是如此,这假模假式的盛世太平,也就梦醒了。这天下,也会大乱,到了那个时候,二哥所说的治世,才会迎来一个真正的开端吧!”萧绰笑道:“你瞧,我不但能报了仇,还能帮着展开二哥所说的那样的盛世画卷,不好吗?”

  “辽人南下,不知多少宋人要死于非命!”

  “南京道上,汉人也是成千上万。”萧绰冷然道。

  “耶律俊也是当世少有的英才,就算三娘子你才能过人,只怕也能难让这样的人犯糊涂!”慧远道。

  “先就说过了,不做怎么知道不行!”萧绰笑道。“不过到了那个时候,说不定我和二哥还会成为对手呢!这副画卷倒底是我来涂抹,还是二哥来主笔,那也就说不定了,不过没关系,不管最后怎样,到时候这副天下丹青,终究是我们萧家人来作主画的不是吗?用的也是二哥的创意,所以啊,不管是他赢了还是我赢了,都是一样的不是吗?”

  “三娘子,你入魔了!”慧远抹了一把光头之上的冷汗。

  “这天下所有人,早就入魔了!”萧绰淡淡地道:“大和尚,你回去吧,我的存在,不必告诉大哥和二哥,这除了徒乱他们心意之外,没有别的任何用处,我也绝不会改变心意的。”

  说到这里,萧绰却是笑了起来:“如今大哥已经在西北自成一家,而我在北方正在苦苦经营,二哥在西南也是一日千里,这天下,将来必然是我们萧家三兄妹手中的画布呢!”

  “三娘子,即便是将来,你会与大郎二郎站在对立面上,你也不会改变注意吗?”慧远问道。

  “当然不!”萧绰笑道:“如果有那么一天,这天下的走向,去势,由我们萧家三兄妹来主宰,这正是我期盼的一件事情呢!这样有意思的事情,我一定会竭力去促成的。”

  慧远用力地摩裟着自己的光头,满脸的纠结之色。“二郎知道这样的结果,一定会伤心的。”

  “不,大哥会伤心,二哥只会兴奋!”萧绰笑道:“大和尚,我可比你更了解我的二哥。”

  “我不会隐瞒二郎你在辽国的消息。”慧远道。

  “那你可得顺便告诉我二哥,他得努力了,可别最后输给了妹子!”萧绰道。

  “二郎现在虽然还谈不上强大,但所有的力量,一分一毫都属于他自己。”慧远道:“你,却要因人成事,大和尚不觉得你有多少胜机。”

  “这可不见得。”萧绰道:“虽然要因人成事,但我现在站得平台,可比二哥要高得太多了,一旦成功,便可挟翻江倒海之势以泰山压顶之姿而来。”

  “即便因此毁了辽国也无所谓?”慧远一摊手道。

  萧绰笑了起来:“宋于我何所谓,辽于我何所谓?既然都无所谓,也就是两颗棋子罢了,要么是我下他们,要么是我被他们拖累至死,如此而已。”

  慧远站了起来,躬身为礼:“既然如此,和尚明白了,明白便启程回南边去,三娘子当真什么也不想让我带回去吗?”

  “什么也不用。”萧绰深吸一口气:“大和尚,最好连我活着的消息也不要说,这样这局棋,才更有意思,不是吗?我可不想二哥因为我而束手束脚呢!”

  慧远为之气沮。

  纵然他学贯儒释,却仍然看不透眼前这个女子,脑子里到底想得是什么?

  如果真要总结一下的话,那三娘子现在更多思虑的,都是毁灭。即便是看起来她在努力地营造很多的机会,但最终的目的,只是要让毁灭的结果来得更轰轰烈烈一些。

  而她要毁灭的对象,却是这天下最大的两大帝国。

  宋,是她的第一个目标。

  辽,是她的第二个目标。

  只怕这个看起来思虑清楚的姑娘,内心深处早就疯魔了。

  “不疯魔,不成活,不疯魔,难成佛!”似乎是看透了大和尚的心思,女子笑盈盈地道。“大和尚,早些离开这里吧,接下来的辽国,说不定就要血流成河了,我可不想你遭了池鱼之殃。”

  慧远转身,离开了大帐,再不回头,孤身向着黑夜之中走去。

  送走了慧远,帐中的萧绰,却似乎是被抽走了全身所有的力气,整个人都委顿在毡毯之上,好半晌,才直起身子,轻声道:“进来。”

  守候在外面的秦敏与孙聚财两人走进帐内。

  “接下来秦敏要陪着我去上京,这一路之上绝不会太平,有太多的人不愿意我去那里,所以,你做好准备了吗?”萧绰问道。

  秦敏没有做声只是握了握拳头。

  “禄合盛要做的,就是替我聚敛钱财,前期会困难一些,但往后去,一切便会好起来,孙聚财,越是困难的时候,便越是能显示你的能力。”

  “小姐放心。”孙聚财重重点头。

  一天之后,当慧远踏上归程的时候,相反的方向,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也正向着上京方向出发。那是耶律俊准备回上京却取回本应该属于他的东西。而在这支三千护卫的队伍之中,一支略显另类的只有五百人的队伍夹杂其间,没有人认识他们,但他们却与另外五百皮室军承担着最为核心的护卫任务。只不过,他们护卫的,只是一个女子罢了。

  第三百七十二章:投鼠忌器

  夜半,耶律俊所部宿营地。

  一支五百人的小队伍护卫着一辆马车离开了大营,偏向东北方向,一路疾驰而去。

  站在大营门口,耶律俊注视着月光之下那愈去愈远的部队,神色难明。

  他们这一路,必然是充满着坎坷的。

  那怕是到了如今这地步,耶律喜大败亏输之余,上京城中,反对他耶律俊得位的人,仍然不在少数。

  明面之上,他们已经无法阻止自己赴京了。

  只要自己出现在上京,一切便都成了定数,但如果自己永远到不了上京呢?

  大辽皇帝传承,从来都是充满了血腥这一特质,仍然是不会改变啊。

  耶律俊有些苦涩地笑了笑,回顾左右道:“我一直以为,在我立下如此赫赫功勋,而耶律喜大败亏输之余,这一次咱们大辽的皇位更迭,不会再血雨腥风,看来是我想多了。这一次,又有多少我契丹英勇儿郎将会死在这样的内斗当中啊!”

  “殿下多虑了,大辽地垮万里,子民亿兆,英勇武士寸出不穷。”林平道:“便如同韭菜一般,割去一茬,又会有新的一茬自然而然地生长出来。”

  “殿下,不忠于您的那些人,已然是长歪了。既然长歪了,不趁早砍掉,难不成还让他长成一颗歪脖子树来嗝应人吗?”另一侧,卢本安扶刀附和。

  “这样的情况之下还要死人,未免也死得太不值了!”耶律俊叹息道。

  “值的!”林平却并不同意耶律俊的看法,“至少会向北院的那些人证明,殿下文采风流提笔能中进士,跨上马捉刀亦可砍杀武勇,文武双全,正是我大辽天命之子。”

  耶律俊大笑起来,未几,却又弯腰剧烈咳嗽起来。

  林平轻轻地抚着他的后背,皱眉道:“这伤,怎么就一直好不脱体呢?”

  “震伤了内腑,好不脱体啦,只能慢慢地将养!”耶律俊摇头道:“既然汴梁的罗太医下了这个断语,大体上是差不离了。这一回,大概也是我今生最后一场需要亲自上场厮杀的战斗了,回到了上京,战场生涯便要远离我,取而代之的则是庙堂决胜了。”

  “这可比沙场决胜难多了!”卢本安道。

  “耶律喜收拢了从西北逃回来的败军万余人,但其中约有三千皮室军已经返回驻地,现在他能控制的大概还有五千余人。”耶律俊道:“再加上北院的那些人以及那三大族帐给他的支援,他麾下不会超过一万人。”

  “一群刚刚大败而归的家伙,能有多少战斗力!”一直没有做声的完颜八哥不屑地道:“到时候殿下就看我如何砍瓜切菜地将他们杀得丢盔卸甲。”

  “万万大意不得!”卢本安却是摇头道:“完颜将军,这伙人是败军之将不假,但他们因为这一场败仗,已经快要输得一无所有了。眼前这一仗,却是他们翻身的最后一根稻草,揪住了,则可再享荣华富贵,揪不住,那可就是全家全族为奴作婢了,你想想看,他们会不会拼命?”

  完颜八哥一楞,“想来是要拼命的。”

  “他们拼不拼命并无所谓!”耶律俊淡淡地道:“我们这三千虎贲,击败他们游刃有余。现在问题的关键,就在萧思温那里,如果他出兵的话,那我们的麻烦就大了。”

  众人皆都沉默了下来。

  根据情报,耶律喜所部将在他们的必经之地红河谷殂击他们,而红河谷距离松山不到百里,松山之下,恰恰驻扎了整整一万的皮室军,这支皮室军的统领正好是萧思温。

  萧思温一般都呆在上京,可就在半个月前,这位皮室军副统领突然到了松山。

  所有的这一切,由不得人不多想。

  皇帝耶律宏德现在基本上处于神隐状态,处于深宫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如何,只是知道他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

  皮室军大统领,天下兵马都元帅耶律宏真拍拍屁股跑到高丽去镇压叛乱,摆明了是要坐视两位皇子争夺皇位,等到一切尘埃落定之后,才会回来收拾残局,帮着新皇帝来镇住局面。

  而萧思温,便是除开这两位,在皮室军中威望最高,权力最大的副统领了。

  本来这位还是耶律俊的岳父,可两人在政治之上的分歧使得两人愈行愈远,更重要的是,维系两人纽带的萧娴,病如膏肓,使得萧思温一时之间成了耶律俊最危险的敌人。

  只要萧思温的麾下不出现在红河谷,耶律俊便有把握击败对手。

  但如果萧思温出现了,事情就麻烦了。

  现在,耶律俊只希望今夜提前出发的那支小队伍,能成功地阻拦住萧思温的步伐。

  数日之后,松山大营。

  萧思温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冲了出来,辕门之睡,一队人马护卫着一辆马车。

  而马车门几乎在萧思温跑出辕门的时候被推了开来,一张瘦得皮包骨头的脸庞出现在萧思温的眼前。

  “阿爹!”

  萧思温的眼眶顿时红了,踏前一步,握住女儿的手,脸上却是显出了不愤之色:“耶律俊居然让你来,你的身体,怎么撑得住这样急急的赶路?他的心里,还有半分你吗?当然,他的心里,早就没有你了。”

  萧思温的目光越过了萧娴的肩膀,恶狠狠地看向了她身后马车之内的另一个女子,此刻,那个女子牵着一个小男孩,正微笑地看着他。

  “阿爹,我来给你介绍一下,她叫萧绰,我的妹子,这个小男子汉就不用我介绍了吧?这是你勇敢的小外孙呢!”萧娴笑盈盈地道。

  “你的妹子,我可生不出来这么一个女儿!”萧思温冷冷地道。

  “不,您生得出!”萧娴的手抓紧了萧思温的大手。

  感受到女儿手掌的力量,萧思温也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与她争辩,只是一伸手,将女儿打横抱了起来,转身向着大营内便行。

  萧绰牵着耶律贤的手,也从马车之上跳了下来,紧跟在二人之后向内里走去。

  萧思温紧跟着的一名将领,看模样倒有五六分与其相似,瞅了瞅萧绰,又看了看已经入营的父亲和姐姐,终是没有出言阻拦,任由着萧绰也一路入营而去。

  不过作为护卫的秦敏等五百人,此刻却是被阻在了门外。

  “娴儿,你这是要做什么?”内帐,将萧娴安置在自己的软榻之上,坐在床边的萧思温握着女儿冰凉的手,心疼地道,这一路急驰,本来就只剩下那么一成的性命,却又是去了半条了。

  “娴儿怕爹爹做错事,不能不快些来!”萧娴道。

  “做错事?”萧思温缓缓地摇摇头:“娴儿,你应当知道,我不支持耶律俊,并不是完全因为你的缘故。虽然然痛恨他见异思迁,你还活着呢,他就那么迫不及待了!”

  萧娴微笑:“阿爹,家里还有好几个侧妃,孩儿都有好几个,以前也不见你如何痛恨他啊!”

  “那些女子,能与外头那个相比吗?”萧思温摇头道:“宋国端明殿学士,三司使的嫡亲女儿,这是什么身份,这样家的女儿,进了门,会做小吗?你还没死呢,他就着急续弦了!”

  萧娴不由失笑:“阿爹还说不是因为女儿吗?”

  萧思温道:“我是心疼你。而且,我与他政见不合。耶律喜是不如他,但至少耶律喜是站在国人这边的,真要让耶律俊上了台,只怕国人就没有活路了。娴儿,你爹身后,也还跟着无数人要吃饭,要升官发财,耶律俊上了位,得意的只会是汉人,是南院的那帮子人。到时候什么北院,什么九大族帐,统统都得靠边站。”

  萧娴摇头道:“大王上了位,重用汉人这是能够看得到的,但这也是因为咱们国人不争气。阿爹,您细数数,咱们国人之中,还有几个能挑得起大梁来的?”

  萧思温叹了一口气:“总还是有一些的。娴儿,你的心意我明白,你好好休息吧,国家大事,你也不必掺合,既然回来了,就别再回去了。”

  “阿爹,容女儿再说几句吧,兴许再过些时日,就说不了啦!”萧娴轻叹一声。

  萧思温听得心中一痛,本来站起来的身子,却是又坐了下来。

  “阿爹,你可知道南京道上如今实力如何吗?”

  “这还用说,南京道这些年来,一直是诸道之首,也就上京道能够与之相比。”

  “阿爹,南京道财力远胜上京道,而武力,也丝毫不逊色于上京道。”萧娴道:“知道我为什么命都不要了,都一定要回来阻止爹爹吗?因为一旦爹爹出现在红河谷,大王活不成的话,南京道就会造反了!”

  “造反?没了耶律俊,他们算个什么东西?”萧思温冷笑。

  “爹爹,南京道上的汉人军队如何,您还不清楚吗?”萧娴道:“现在咱们大辽,或者只有皮室军还能与他们一战吧!但这,还不是最可怕的。”

  “最可怕的是什么?”

  “大王出发来上京道的时候,派了数十支大型商队去了兴庆府!”萧娴轻轻地吐出了一口气。

  “听说了,前去交易的都是粮食等东西,倒也真是雪中送炭啊!是那个女人的主意吗?”

  萧娴有些奇怪地看着父亲,好半晌才道:“阿爹,你以前是很睿智的,这里头的更深层次的东西,您难道没有看出来吗?”

  “嗯?”萧思温皱起了眉头,慢慢地,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还有一些带着特殊使命的人在里头?”

  “父亲,这么说吧,南京道上有名有号的汉人世家都派了商队,而且这股子风潮还涉及到了西京道。”萧娴吐出一口气:“而且,这还是大王默许的,一旦大王出了事,则这些本来隐藏在商队中的人,便有了用武之地。”

  “耶律俊是辽国皇族,王子,他安敢如此?”萧思温勃然大怒,站起身来,一脚便踢翻了跟前的锦凳。

  “这只是一个手段!”萧娴淡淡地道:“阿爹,如果大王没事,顺利地进了上京,那商队就只是商队,不会有其他。一旦大王出了事,那事后发生了什么,又与他有什么相关呢?”

  这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威胁。

  大辽一半以上的财赋来自南京道,失去南京道是他们的不可承受之重。本来萧思温认为,即便是耶律俊死了,南京道会乱上一阵子,但终究还是会恢复平静,如今宋国在河北路已遭受到了重创,即便南京道乱上一乱,他们也没有本事来找麻烦。

  更为重要的是,南京道上的那些汉人世家,这百年下来,与宋人所结下的仇恨,更是不胜枚数,要说宋人痛恨这些辽地汉人,比痛恨契丹人还人更甚,所以南京道上的这些汉人世家,也不可能投奔宋朝,终究还是只能向上京屈膝。

  可是他们终究是忘了一件事,那就是新近崛起的西北王萧定。

  耶律俊活着,他自然能控制南京道上的这些汉人世家,因为耶律俊本身就是他们一步一步地捧起来的,一旦耶律俊死了,这些人现在多了一个选择,那就是投奔西北王萧定。

  耶律俊是那种不做则已,一做必然会打中你死穴的人,他的安排,一定会让上京投鼠忌器的。说不准连耶律珍到时候都会投奔了西北。

  一旦那个刚刚击败了宋国大军,把耶律喜打得几乎全军覆没的西北王握有了南京道,甚至西京道,那大辽只怕就有倾覆之祸了。

  “这样歹毒的主意,是谁给耶律俊出的?”萧思温咬牙切齿地问道。

  “阿爹,抛开这一切都不说,您难道就不看在贤儿的份上吗?”萧娴道:“阿爹,那是你的外孙,你不想看到他有一朝一日,做上那万众瞩目的位子受世人朝拜吗?”

  “可是你都要没了!”萧思温仰天长叹。

  “所以,更需要爹爹一路扶持了。”萧娴指着外头,道:“外头那人,也算是是女儿替贤儿选的依靠,也希望爹爹能承认她。”

  第三百七十三章:一场交易

  隔着窗棂,看着小客厅内,耶律贤正满面笑容地斜倚在那个女子身上,嘴里大口地吞咽着点心,一路急急行来,这小家伙可能是饿坏了。那女子微笑着掏出手绢,替那孩子擦去嘴边的一些细屑,又低下头去,在那孩子的耳边低声说着些什么,那孩子嗯嗯的连连点头。

  看起来,两人之间的关系,相当的亲蜜。

  这便是女儿的安排吗?让这女子,提前便得到了孩子的认可。

  萧思温走到了门边,轻轻地咳了一声,屋里两人同时抬头。

  女子站了起来,孩子则似乎有些畏惧,竟然躲到了女子的身后,只探出来一个小脑瓜,有些好奇地打量着这个面相威严的老者。

  “萧绰见过大元帅!”萧绰面上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与先前一般无二的微笑着,欠身向萧思温行了一礼。

  看了萧绰一眼,萧思温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那个孩子,伸手招了招,道:“贤儿,到祖父这里来。”

  耶律贤瞅着对方,不但没有过来,双手反而抓紧了萧绰的衣袖。

  萧绰摸了摸他的脑袋,轻轻地道:“贤儿,这是你的外祖父,是你娘的阿爹,是你的亲人呢!”

  得到了萧绰的背书,耶律贤这才走到了萧思温的跟前,仰头看着他。

  “娘说,外祖父是一个大英雄。”

  小家伙眼珠子滴溜溜转儿,似乎眼前的这个老者跟自己映象之中的大英雄有些对不上号。

  萧思温大笑起来,蹲下身子,亲昵地扯了扯耶律贤的脸蛋,道:“能骑马吗?”

  “能!”

  “能开弓?”

  “小弓,再大些就能练大弓了。”

  “可启蒙?”

  “嗯。”

  满意地点点头,这娃儿还真不怯场,先前的表现,只不过因为自己对他而言,陌生罢了。萧思温自家人知自家事,家里的一群孙子,在他面前,根本就是大气都不敢喘,哪里还能像这个外孙一般应对自如。

  “你阿娘在里头等你说话呢,进去陪你娘说会儿话去。”萧思温温言道。

  “哦!”耶律贤瞥了一眼萧绰。“姑姑不去吗?”

  “祖父要和……有些事情要问你姑姑,你先去,呆会你姑姑就来了!”萧思温道。

  听了这话,耶律贤这才蹦蹦跳跳的跟着一个嬷嬷往后面而去。

  小客厅里没服耶律贤,似乎一下子就显得冰冷了,连空气都显得有些粘稠了起来,萧绰脸上的笑容,也在一点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冷凛的表情。

  那温和的面具是给耶律贤的,在萧思温面前,压根儿就没必要,她也不愿意。这只不过是一场交易而已。

  萧思温坐了下来,伸手指了指下首的椅子,道:“萧小姐,请坐。”

  萧绰点点头,坐了下来,凝眸看着萧思温。

  双方沉默了半晌,萧思温才开口道:“萧姑娘,松山一万皮室军,其实已经整装待发,本来准备明天早上便开拔,前往红河谷进行一场演练的。”

  “我想,这场演练应当已经取消了。”萧绰淡淡地道。

  “那个主意,是林平还是卢建给耶律俊出的?”

  “大元帅说得是往兴庆府方向去的人吗?”萧绰笑道:“这个主意是我出的。不过我有些好奇,大元帅为什么不认为是大王自己想出来的呢!大王才智过人,有这样的布置,并不稀奇。”

  萧思温摇了摇头:“我知道耶律俊,这样的计策,处在他的位置之上,他是绝对想不出来的。我只是好奇,你是怎么说服他的?要知道,如果他真死了,这些布置,大辽即便不亡国,也要元气大伤,从此以后,再也无力与宋国对峙,甚至连西北王也会不如,假以时日,大辽必亡。”

  “说服他并不难!”萧绰悠悠地道:“计划就只是一个计划,并不见得一定要实施,而且这个计划的实施是有前提条件的,那就是大王死了。瞧,现在,大王就不必死了。大元帅您的一万精锐,不就不出去演练了吗?您不去,耶律喜那个废物,能奈大王何?”

  耶律喜在这个女子眼中,就是一个废物吗?

  萧思温眼中闪过一抹厉色。

  “难不成耶律俊就不担心他真会死吗?他要是真死了,触发了这个计划,那他就是大辽的罪人,死后也无颜见列祖列宗。”

  “我跟他说,你如已死,便如灯灭,管他身后洪水滔天!”萧绰道:“你只有活下去,并且坐上大辽皇帝的宝座,才能一展你的抱负,才能让你的所思所想变成现实。你如死了,耶律喜那个废物登位,用不了多年少,大辽照样被别人灭了,结果仍然是一样的。”

  萧思温怔怔地看着萧绰:“我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吗?”

  “不是吗?”萧绰微笑地看着萧思温:“大元帅您也好,还在都元帅耶律洪宏抑或是大辽皇帝陛下,大概都不会乐见西北萧定大举北来吧?”

  萧思温哑然失笑。

  “萧旖!”他突然喊起了萧绰的真名。

  “萧定是你的亲哥哥!”萧思温道:“我很好奇,如果我站在你的立场之上,说不准我会想法设法地触发这个计划的实施条件,从而让萧定得到南京道。南京道上的那些汉人世家,知道不会容于耶律喜,又与宋人有深仇大恨,耶律俊如死的话,转而投奔萧定,迎萧定取南京道,是他们最好的选择呢!”

  “太慢了!”萧绰摇头:“太慢了,我等不得。”

  “什么太慢了?”萧思温有些莫名其妙。

  “灭宋啊!”萧绰轻描淡写地道。“萧定是我大哥不假,可是那又如何呢?他得了南京道,必然要面临与你们辽国的战争,宋国甚至也会与你们联合起来对付他。即便他再次打赢了,但接下来整合、消化,又要多少年,才能形成合力?还要多少年,才有能力南下?说不定等到我头发都白了,我也无法替我爹娘报仇。”

  萧思温盯着萧绰,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更何况,这是一场灭国之战,十年,都是快的了。”

  “我是女子,圣人不是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吗?小人报仇,不分朝夕!”萧绰道。“如今的大辽,实力最强,我想要用最快的速度报仇,自然就只有来大辽。”

  萧思温却是大笑了起来:“这个理由,倒也说得过去。”

  他站了起来,在屋里来回的踱着圈子,道:“娴儿命不久矣,耶律俊今年也不过三十余岁。”

  “三十五!”萧绰补充道。

  “必然是要续娶的,正妃肯定要从萧氏三帐之中选择,但我萧思温一房却是没有合适的女儿的了。娴儿选了你来做贤儿的后妈,身份上倒也不辱没了贤儿!”

  萧绰是大宋端明殿学士,三司使萧禹的女儿,她的大哥如今是西北王,她的二哥是进士,她的身份,即便是放在大辽,那也是尊贵无比的。

  “我就是我,耶律俊看重的是我,而不是我的大哥二哥!”萧绰重重地道。

  “不必否认,萧定萧诚也必然被耶律俊考虑在内!”萧思温道:“只是萧绰,我想要知道的是,你拿什么来取信我,你将来会一力辅佐贤儿呢?我可以让你成为我的另一个女儿,让你成为名正言顺的未来的大辽皇后,可你与耶律俊都还很年轻,你们将来肯定会生很多的孩子,而我老了,我的两个儿子都不大成器,上阵杀敌还行,朝堂勾心斗角,那就是被人玩弄的命。到时候你翻脸不认,一力要辅佐你自己的孩儿,我能奈你何?”

  萧绰缓缓摇头:“这一点,大元帅尽管放心好了。我与耶律俊的确还很年轻,但却不会再有孩子了?”

  “为什么?”萧思温一怔。“空口白牙的话,我从来是不相信的。”

  “耶律俊他生不得孩子了。”萧绰一语,却是让萧思温惊得目瞪口呆。

  “这是为何?”

  “去汴梁途中,他遭遇到了一场刺杀!”萧绰道:“其实他也是碰上了无妄之灾吧,本来荆王派去的刺客是想去杀太尉张超的,但恰好张超与耶律俊正在一处,他遭了池鱼之殃,虽然没有性命之忧,但却仍然受了不轻的伤。子嗣一事,从此再也不必谈起。这样的事情,大元帅将来一查便知。”

  “竟然有这样的事情!”萧思温目瞪口呆。

  耶律俊在宋境之内遇刺,他自然是知晓的,因为那场刺杀相当的诡异,不但有荆王的刺客,也有耶律喜派去的刺客,两拨人混在了一处,一通乱杀,谁的目标也没有达成。

  “所以,他现在的几个儿子中,只有耶律贤是嫡子,我将来取代了姐姐的位置,不扶植贤儿,还去扶植那几个母亲都还活得好好的小子吗?”

  “你是一个野心勃勃的女人!”萧思温叹了一口气道:“让你入局,真不知道是对还是错,对大辽是好还是歹?”

  “这一点,耶律俊就比你要强多了。”萧绰笑道:“他一直认为自己能够掌控所有人。”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萧思温哼道。

  “不过像我这样的人,对您的家族将来的荣华富贵,不是更好吗?您已经五十好几了吧?而我还不满二十,你还能扶持萧家多少年呢?以后,岂不是就得靠我了!”

  “呵呵,呵呵呵!”萧思温自失地笑了起来。“萧绰,耶律俊如果真上台,必然要大幅度打压北院,扶植南院,因为南院才是他的根,你觉得这样合适吗?”

  “大元帅,您知道为什么南京道上的汉人,这些年来愈来愈强悍,将南京道上的契丹人压得抬不起头吗?”

  “为什么?”

  “因为南京道上的汉人个个都读书。”萧绰道:“读书者,明礼知是非,做事有章法,行动有规矩,此其一也。他们时不时要与宋人交锋于边境,早些年的时候,南京道上的契丹人还驱使着他们常年驻守边境。与宋人斗,与契丹人斗,南京道上的这些汉人世家,从小也便磨练得弓马娴熟,武艺高强。卢本安,林平这些人您都熟识吧?”

  萧思温默默地点了点头。

  “南京道上的汉人,现在是典型的文明其思想,野蛮其体魄,而契丹人呢,只占了其中一项,那就是野蛮其体魄。所以,他们怎么斗得过汉人呢?”萧绰道:“即便是在上京道,如果不是你们不讲道理地硬压着,汉人的势力,早就要超过你们了。可是即便如此,汉人世家的力量,仍然在一年比一年强,不是吗?朝廷之上的角力,你们已经越来越有力不从心的感觉了吧?”

  萧思温悚然而惊。

  “文明其思想,野蛮其体魄!”他喃喃地道。

  萧绰一笑道:“其实我二哥还有一句话说得更到位。不怕流氓会打架,就怕流氓有文化。大元帅,现在辽国的汉人,就是这样的情况,他们看不起契丹人,因为契丹人没文化,他们也看不起宋人,因为宋人就是软脚虾!”

  听着这样的总结,萧思温不由大笑起来。

  这一次,他的确是发自内心的笑得畅快。

  “你这二哥,倒也是有趣,总结得也极为到位,这么说来,耶律俊即便上台,也不会偏袒汉人了!”

  “其实您压根儿就不该这么想!”萧绰道:“一个成熟的帝王,怎么会让自己的麾下一家独大,两相制衡,才是正理。现在的契丹国族,的确是弱了一些,不是弱在兵,也不是弱在民,而是弱在官,弱在贵族阶层。大元帅,耶律俊到了上京之后,一定会将那些尸位素餐的人剔除出去,不管是朝堂还是军队,都需要新鲜血液的注入。”

  萧思温拍了拍手,小书房外,萧成应声而入。

  “漆水郡王归上京,本帅收到情报,有匪徒欲行不轨之事,你,率一千精锐,前去接应郡王。”萧思温道。

  萧成愕然看着自家父亲,再转头看看萧绰,眨巴了一下眼睛,却忍住了什么也没有问,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大元帅,护卫我们来的五百人也是骁勇善战之士,我们现在跟着大元帅,安全无虞,这五百人,不妨也让他们去见见世面!”萧绰道。

  “准了!”

  第三百七十四章:我会亲手杀了你

  三千人的步兵,如果挤在一块,并不如何占地方,但三千名骑兵聚集在一起,阵势就显得颇为不凡了,更何况,这三千骑兵还是精锐之中的精锐,骁楚之中的骁楚。一人三马的配置,便是如今的皮室军也相形见拙。

  驼马、骑乘马、战马,分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这些人身上的甲胄、武器,清一色的都是由南京道上的大匠们手工一锤一锤敲出来的,可不是大路货,每一具甲胄都有编号,骑士战死之后,他们的甲胄都要回收传给下一任骑士的。

  而这三千人,便是耶律俊敢直面耶律喜挑战的缘由所在。

  只要驻扎在松山的皮室军不动,耶律喜麾下仅存的那万余骑兵,在耶律俊面前,就是土鸡瓦狗。

  此战,只能正面迎上去,谁胜,谁回上京。

  如果在探知消息之后,耶律俊绕道而行,那输得可就不仅仅是这一仗了。

  而此战真正的胜负点,并不在红河谷这里,而在距离红河谷百余里之外的松山。

  身体随着战马的行进而起伏,耶律俊的心思,却并不在这里。在上京,反对自己的势力果然还是极其强大的。要不然,耶律喜怎么敢如此明目张胆地来伏击自己呢?

  耶律俊心中是有怨的。

  皇帝的态度一直不明,都元帅耶律宏真的态度也一直不明显。

  在自己立下如此泼天大功的情况之下,他们的不表态,事实上就是一种反对。

  要不是自己实在功名赫赫,而耶律喜又实在没有说得过去的成绩,自己,只怕连去上京的资格也没有。

  耶律俊当然晓得症结在哪里!

  无非就是自己一直以来很明显的偏向南院偏向汉官汉制罢了。

  不偏能行吗?

  在南京道,不偏,那就意味着你什么也做不成,不偏,那就意味着你只可能在宋人手里连连吃瘪,南京道上的那些汉人世家,那一个是省油的灯?

  其实把眼光放诸于整个大辽境内,汉人的势力,早就已经极度澎涨了。

  而大辽国族,却依然自视高人一等,事事都想凌驾于汉人之上,有的甚至视汉官为奴仆一般的存在。

  想要做这些,如果有实力那也罢了,如果没有实力还偏偏想要这一出,后果是什么?

  怒火已经在蕴积,爆发,只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必须要给他们一个出路,一个继续向上的路,才能将他们的这股子戾气引向一个正确的方向。实力上来了,自然就要有相应的待遇。

  耶律俊觉得,这是一个理所应当的事情。

  明明知道对方比自己强,还要强摁着对方作威作福,这岂不是在作死?

  在南京道上数年时间,自己成功地做到了这一点,所以现在的南京道上实力冠绝大辽诸道,财力更是占到了大辽的一半,而军事实力,哼哼,不打打,他们总会觉得自己更强。

  南京道上二十万大军,其中汉兵十六万,而其又分为六万骑兵,十万步卒。契丹兵四万,皆为骑兵。

  大辽需要改革。

  需要刮骨疗伤。

  这样才能让大辽浴火重生。

  虽然现在大辽最大的敌人宋国,也是沉疴缠身,比起大辽来问题只多不少。

  但耶律俊可不想与宋国比烂。

  他想要的是一统天下,做那天下共主,而不想在自己的身边,还有一个人与自己称兄道弟。

  那个能挑战一下自己的荆王赵哲,是一个出色的军事家,但却不是一个合格的政治家,所以,他被生生的玩死了,现在放眼宋国,还有人能与自己相提并论了吗?

  或许有!

  但却只是那些给赵宋官家臣子的。

  他们天生就带上了缺陷,很多事情身不由己,不像自己,一旦做上了大辽皇帝宝座,那自由度可就不是他们可以比拟的了。

  有了这样巨大的优势,胜利的天平便已经开始向自己倾斜了。

  争什么华夏正统?

  耶律俊曾举杯对着南京道上的那些汉人世家大声道,那里头既有将门世家,也有书香豪门。

  “打到汴梁,一统天下,华夏正统,舍我其谁?”

  或者,也正是那一次的豪言壮语,让南京道上这些睥睨气盛的汉人豪阀们,真正地投向了自己。

  所以才有了后来自己在南京道上的言出法随,没有任何的挚肘。

  耶律俊的脸上露出了微笑,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个女人。

  想起了那句不怕流氓会打架,就怕氓有文化的精辟论断。

  她给自己出的主意,曾让自己犹豫了许久。

  因为他不得不担心,这里头有多少是萧绰在为自己考虑,有多少是想坑自己一把帮一帮她的大哥。

  不得不承认,这一计策的确有让天下变色的可能。

  要是自己死了的话,南京道上的汉人世家,有着极大的可能投奔萧定这个新的选择。

  最终自己还是采纳了这个计策。

  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警告上京道的某些顽固的家伙,比如自己的岳父那样的。

  你们想让我与耶律喜有传统的方法来解决争端。

  没有问题。

  我答应了。

  但你们如果要暗戳戳地帮着耶律喜来坑害我一把,那我可就要掀桌子了。

  桌子一掀,爱谁谁!

  我死之后,管他洪水滔天呢!

  听萧绰说起这句话的时候,耶律俊不由得战栗不已。

  现在这个信息,想来已经准确地传到了上京道那些家伙的耳朵里去了。

  而且耶律俊也相信,这个时候,在自己看不到的某些地方,一定有为数不少的精锐兵马,正悄悄地勒马回转,回到他们出发的地方。

  远处,传来了急促的马蹄之声,耶律俊抬首看向前方,有斥候急如流星而来。

  滚鞍下马,拜倒在耶律俊马前。

  “大王,前方二十里,梁王耶律喜率万骑阻路。”

  耶律俊微笑着举起了手,大声道:“着甲,换马,准备战斗!”

  命令旋即从近处一声接着一声的传向前后方向,号角声呜咽响起,中军大旗之下,指挥旗不停地晃动,三千骑士,齐唰唰地下马,从驼马身上取下甲胄,可是着甲。

  不过柱香功夫,三千铁甲兵再度翻身上了骑乘马,手中挽了战马的缰绳,所有人的目光转头看向了中军大旗的方向。

  耶律俊也换上了全套的甲胄。

  策马扬鞭,他向前奔去。

  “杀光阻路的敌人,我们去上京!”他大吼道。

  三千甲士眼中露出了狂热的光芒。

  去上京!

  只要去到上京,耶律俊便是板上钉钉的皇帝。

  而他们,将成为皇帝的近卫。

  耶律喜蹲在溪边,双手掬起一捧溪水浇在脸上,水冰凉,心却火热。

  这是他最后的机会。

  釜底抽薪。

  杀掉了耶律俊,一了百了。

  既然朝堂之上的角逐自己已经没有可能获胜,那就用刀子来解决问题吧!

  这不也正是大辽传统的角逐皇帝大位的方式吗?

  谁的拳头硬,谁说话声音就大。

  老七自觉他的拳头够硬,可是上京一道旨意,他就只能带着三千护卫进京。

  你在南京道上可以为所欲为,但上京对你不满的人却是车载斗量啊!

  回望身后万余骑卒,耶律喜志得意满。

  此刻,还有援军正在向这里出发。

  就连你耶律俊的岳父,这一次也站在我这一边呢!

  你,除了那些狗屎一般的汉人支持你之外,还有谁呢?

  大辽是国族的大辽,那些被征服者,就该老老实实的伏下身子做牛做马。现在他们居然想翻身当家作主人,那就像几百年祖宗们那样,再干他们一次。

  斩杀了你,再来慢慢地收拾那些汉人世家。

  他们不是有钱吗?

  他们不是富可敌国吗?

  正好老子现在穷得揭不开锅了。

  挺身站起,眺望着远方,耶律俊应该就从那个方向上来。

  “上马!”他一声厉喝。

  无数马蹄踩踏着冰凉的溪水,越过了那横亘在草原之上的玉带,向着前方缓缓而去。

  正午时分,血气最旺。

  阳光的照耀之下,两股骑兵,隔着数里左右对峙。

  耶律俊微笑地看着远处飘扬的梁王旗帜,道:“你打不过萧定,凭什么就认为能吃掉我呢?”

  完颜八哥跃马上前:“大王,请为先锋。”

  卢本安笑道:“八哥,你是大王近卫,这先锋一事,只能由我担当!”

  林平呵呵一笑,提刀往前:“难道我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耶律俊大笑:“八哥突前,本安左,平之右。”

  “谁来卫护大王安全?”完颜八哥瞪大了眼睛问道。

  “但凡有一骑杀到了我跟前,那就是你们失职了!”耶律俊笑意盈盈,似乎根本就没有把眼前的敌人放在眼中。“耶律喜这一次在兴庆府被萧定杀得大败,可惜连铁鹞子什么样儿都没有见到,呵呵,他大概认为他只是时运不济,不小心被阴谋诡计暗算了吧?今天就让他见识见识什么是真正的重骑兵!让他也明白,就算没有那场水,他对上萧定的铁鹞子,照样会迎来一场惨败。”

  “喏!”三人齐齐拱手。

  这是一场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决斗。

  不死在这里,那是死在接下来的朝堂之上,获胜者绝不会对失败者怜悯,所以,两军相遇,没有任何的废话。

  号角声声,鼓声连绵。

  直接开干!

  三千对一万!

  三道黑色的洪流如同三条洪荒巨蛇,露出了锋利的牙齿,蜿蜒游走在草原之上,对于对面射来的乌泱泱的遮天蔽日的羽箭恍若未见,只是伏在马上,打马疾驰。

  连战马都披甲的重骑兵,如今也就只有萧定的铁鹞子和耶律俊的这三千亲卫了。

  叮叮当当之声不绝于耳,骑弓射出的羽箭对于黑色洪流来说,只能算时挠痒痒,他们只来得及射出两轮羽箭便迎来了黑色洪流的冲击。

  钢铁骑士挟带着冲锋的巨力,长枪轻而易举的穿透敌人的胸膛,红樱染血,尸体倒飞而出。

  弯刀在阳光之下自骑士肘间探出,不需发力,只需要利用战马冲锋巨大的冲击力,便轻而易举的破开对手的甲胄,让对手肠破肚流。

  长刀闪动,每一刀下去,大蓬的血迹便喃洒而出。

  完颜八哥状如疯虎,手中狼牙棒舞得跟风车一般,方圆丈余,连自己的部下都不敢靠近,只能远远的落在后头,收拾从他手下劫后余生的那些漏网之鱼。

  卢本安长枪阴冷,每一次探出都会带走一条人命,他根本不防守,仍然守在他身周的数名护卫,会为他挡下一切攻击,他,只负责杀人。

  林平进士出身,平时看起来文质彬彬,但他所用的却是一柄斩马刀,此刻大呼酣战,浑身上下,早就被血浸透。

  耶律俊身边只余百名护卫,但耶律喜的人马,却楞是望着那面中军旗,近在眼前,却仿佛远在天涯。

  耶律喜脸色铁青,眼见着如果再不扭转战局,只怕接下来,就又是一场溃败了。

  骑兵不像步兵,从来没有死战一说。

  打不过便跑,伺机东山再起。

  可是今天,他跑不了,也不能跑。

  圆瞪双目,摧马上前,亲带护卫,向着远处那个傲娇的男人扑去。

  耶律喜以勇武闻名,自然是有着真功夫的。

  他的亲自下场,也让有些左右支绌的部下士气大振,一时之间,竟是将劣势又扳回了几分。拼了死命的缠住对方三股部队,想要掩护他们的大王冲过战场,杀向远处大旗之下的那个小白脸。

  是的,在耶律喜的部下看来,他们的大王才是正统的契丹人。

  而那个中了进士的耶律俊,不过是个小白脸而已。

  耶律喜奋力向前。

  在他们的身后,突然传来了隆隆的马蹄声。

  耶律喜回头,脸现喜色。

  耶律俊坐直了身子,脸色有些发白。

  蹄声渐近,大队的骑兵出现在视野之中。

  萧字大旗!

  皮室军!

  耶律喜大喜过望,戟指耶律俊:“老七,我会亲手杀了你的!”

  来援骑兵又近了一些,耶律俊却是一眼看到了奔驰在最前方的那些骑士,熟悉的装束,熟悉的队形,是秦敏。

  耶律俊哈哈大笑:“老大,我会满足你这个愿望的。”

  第三百七十五章:废物也是可以利用的

  与其说是被对手在战边之上完全摧毁,倒不如说是因为萧成与秦敏的到来,在心理之上彻底击垮了耶律喜所部。

  原本认为的援军、伙伴,给予他们的不是帮助而是致命的一击,这样的打击,几乎在瞬间便摧毁了这些人的心志。

  失去了斗志的他们四散而逃。

  他们聚集在耶律喜的周围,本来就是因为利益,因利而聚,因利而弃。

  只有那些因为与耶律喜绑得太紧,逃无可逃的人,才不得不咬紧牙关与耶律喜一起战斗,对于这些人来说,也许死在这里,是一个更好的选择。

  耶律喜红着眼嘶嚎着,挥舞着大刀拼命地想杀到耶律俊的身边去。

  到了这个时候,想杀耶律俊当真成了天方夜潭,但对于他来说,也就成了维系他尊严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希望自己能死在刀枪之下,而不是受辱于耶律俊之手。

  不可很可惜,一个失败者的命运,从来不由自己来掌握。

  秦敏与完颜八哥两人不约而同纵马上前,一枪一棒,一左一右,势若雷霆,两人联手,只不过是一合之交,便将耶律喜从战马之上击落。

  不待耶律喜跃起,冰冷的长枪便顶在了他的咽喉。

  抬头看去,却是耶律俊那似笑非笑的脸庞。

  “大哥,刚刚我听说了,你要亲手杀了我?”耶律俊笑问道。

  “成者英雄败者寇,没什么可说的!”耶律喜眼一闭,梗着脖子便往枪尖之上撞去。

  岂料一撞之下却是撞了一个空,耶律俊手腕回缩。

  耶律喜勃然大怒:“要杀便杀,想要戏耍我折辱我吗?大辽英雄,不受此辱。”

  语毕,又是合身向着耶律俊撞去。

  耶律俊手腕一翻,一枪杆便将他抽倒在地,冷笑道:“就凭你,也敢称大辽英雄!你如果是大辽英雄,死在兴庆府的十万儿郎,只怕便是在阴曹地府也不得安宁!”

  耶律喜倒在地上,却是万念俱灰,此刻的他,只想快些死去。两手在地上乱摸,摸了一柄刀便砍向自己脖子,又被耶律俊一枪抽飞,这一次不待他再有其它动作,早有士卒拥上来,将他捆了一个结结实实。

  “大王,留下他做甚么,一刀下去,干净利落!”完颜八哥有些不解地问道。

  “即便是个废物,也有废物的用处。”对于这个有些憨直的手下,耶律俊倒是不吝解释:“留着他,可比杀了他用处更大。”

  完颜八哥有些迷茫地点了点头,至于耶律喜还有什么用处,他是想不出来,但倒也不妨碍他将这一点记在心里,反正回到了上京,便可以看到这个家伙还能有什么用处。

  耶律俊想要的是一个完整的大辽,而不是一个分裂的大辽。从这一次的储位之争之上便可以看出,在北院之中,在国族之中,反对自己的当真是不在少数,便是皇旁、都元帅这些人,都对自己疑虑重重。

  他们担心的不是自己的能力,而是怕自己让大辽变了色,让国族再无出头之日。

  所以不杀耶律喜,向所有人展示自己的宽宏大量,连耶律喜都饶过了,他们这些跟随者,又还有什么可追究的呢!他耶律俊上位之上,要剔除的是那些废物点心,而不是国族。只要是有本事的,有能耐的,自然而然便可以上位。

  一个南北两院团结起来精诚合作的大辽,才是一个强大的辽国,才能在与宋辽之争这场大戏之中占据主导地位。

  想要攘外,必先安内,内部不靖,如何能与强大的敌人较量呢!

  团结所有能团结的人,哪怕曾经的敌人,只要在短时间内利益一致,便可以暂时性的合作以达到双方都想要达到的目标。至于完成这个目标以后是当朋友还是翻脸成敌人,那就要看双方的下一个目标是否一致了。

  这是萧绰在与耶律俊讨论进入上京之后该如何施政之时,萧绰所说的话。

  杀人,是最简单的解决问题的方法,但绝对不是最好的解决问题的方法。

  求同存异,努力找到所有人的利益共同点,然后基于这个利益共同点来展开合作,这才是一个帝王该做的。

  只有那些完全格格不入,与所有人的利益都不相契合的家伙,才是那个该死的。

  所以,耶律俊入京之后,要杀人立威的话,便要选取这样的人。

  因为这样的人,杀了之后,毫无后患。

  想起这些事情,耶律俊便不由得微微翘起了嘴角,真是很难想象,那样一个美丽的才华横溢的女子,是如何精通这样的朝廷勾心斗角的勾当的。

  当真是书读百遍,其意自现吗?

  当然,像萧绰这样出生在萧氏的女子,从小耳闻目濡这些事情,无师自通也是可以理解的。

  大辽可不像宋国,什么后宫不得干政纯粹是一句屁话。大辽的后族,从来便是一股绝大的政治势力,大辽的皇后,那一个又是省油的灯了?

  也许接下来自己的这个皇后,会是大辽历史之上,势力最为薄弱的一个皇后了。

  她虽然也姓萧,但与大辽后族萧姓却毫无关系。

  即便萧思温接纳了她,她与萧氏之间,也有一层看得见摸得着的隔膜。

  这样才是最好的,自己登上帝位之后,要解决的不仅是耶律一姓的问题,同样也有萧姓的问题。

  在大辽,这两姓的问题不解决,也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不了。

  松山大营,萧绰盘膝坐在一块大石之上,美眸凝视着如火的天边晚霞,看起来似乎是要变天了。

  “明天只怕有雨!”孙淳低声道。

  萧绰点了点头:“下雨好,雨大了,可以洗尽这天下的污淖。”

  “小姐,只怕有些污淖雨是洗不掉的,兴许要用血来洗!”

  萧绰回头看了一眼孙淳,不由得笑了起来:“你们父子一直在北地,倒是沾染了北地读书人的习气,与南方读书人截然不同。”

  “让小姐见笑了!”孙淳欠身道。

  “不,我更欣赏你们这样的读书人,南地的那些读书人,酸得掉牙。”萧绰道:“像我二哥那样的读书人,又有几个呢?”

  “小姐,其实我一直觉得那个大和尚说得有道理,如果能与他们建立起一条管道来,对于您是有着极大好处的。您为什么要断然拒绝呢?”孙淳道。

  “孙淳,你觉得这样的联系,能瞒得过谁吗?我以后是要做大辽皇后的。”说到这里,萧绰顿了一下,接着道:“我不能有任何的把柄落在别人的手里,更不能让耶律俊对我有丝毫的疑虑,这里头的分寸拿捏,是相当难的。的确,现在大哥、二哥都有自己的一番作为,与他们建立起联系,看起来能帮我,实则上,只能让辽人对我防范有加,这只会让我什么事也做不成,唯有一刀两断,就此永不相见于江湖,才能让我在辽地游刃有余。”

  “可是这样,我们的势力,实在是太单薄了!”孙淳叹道:“一切从头来过,何其难也。”

  “那里就难了!”萧绰不以为然地道:“耶律俊为何一定要找我这么一个人?他明知我野心勃勃,答应跟着他也是有所图的,可还是愿意让我进门?”

  “因为辽地的汉人世家!”孙淳道。

  “不错,这是最重要的一个原因!”萧绰点头道:“如今辽地的汉人世家,已经是尾大不掉,不管是经济实力还是军事实力,都已经能与契丹一族分庭抗力,辽国朝廷左右为难,想拿掉汉人势力的话,等于是举刀自刎,不拿掉汉人势力的话,又相当于饮鸠止渴。耶律俊正是看到了这一点,才需要我这么一个人成为他的皇后,然后由我来慢慢地对这些汉人世家动手,因为我来动手,汉人世家不会有太大的反弹,不会认为是朝廷要动他们的基本盘。”

  孙淳点了点头。

  “像我这样一个假萧氏后族的皇后,自然不会得到萧氏一族的全力支持。”萧绰淡淡地道:“而即便是汉人世家,也有很多是看好耶律俊的,要不然他巴巴地去考个进士干什么呢?耶律俊需要的是一个大辽有史以来势力最弱,最难以干予朝廷的皇后。除了给他当一把顺手的刀子用罢了。”

  “但在这个中间,我们仍然有很多的机会,壮大我们自己的实力。”孙淳想了想道:“其实也不仅仅宥于汉人,小姐,我想接下来大辽有很多的契丹一族也要倒大霉了,我们也可以在其中择取一部分为己所用,还有女直人等也是不错的选择,相对于汉人,在辽国,最惨的,倒应当算是女直人了,只要我们稍稍地付出一些善意,便能收获不少的人情。”

  萧绰欣慰地点了点头,孙淳还真是一个不错的帮手,比起他的爹,有过之而无不及。孙聚财能在那样艰难的环节之中苦苦支撑到了最后,他的这个儿子心思之机敏,也是让萧绰感叹当真是天佑自己,一下子便捡着了两个宝。

  文有孙绰,武有秦敏,至少在短时间内,自己手边上还算是有可用之人。

  “耶律俊想要做一个前所未有的帝王,一个一统天下,傲视秦皇汉武的明君。”萧绰笑着道:“我啊,一定会帮着他努力达成这个目标的。”

  萧绰脸上笑着,心里也在笑着。

  当然要帮着你啊,只有这样,我才能采撷那颗最为丰硕的果子,才能提起最为锋利的刀子来达成我梦寐以求的愿望啊!

  谁说我萧绰势单力薄的?

  其实在我跟着你进入上京之后,在我成为皇后之后,天然的就会有大量的势力依附于我身后。

  而我,一定会比你活得更长。

  “姑姑!”远处,传来了耶律贤的呼喊之声,萧绰抬眼望去,却见萧思温牵着耶律贤的手,缓缓地走了过来。

  萧绰站了起来,迎上前去。

  “刚刚快马来报,红石谷一战,耶律喜大败亏输,被生擒活捉,耶律俊没有杀了耶律喜,倒是让我有些意外!”

  “不杀比杀好!眼下,大王进入上京,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安抚人心,稳定局面,耶律喜在上京道总督多年,一个处置不妥,都城动摇总是不好的。”萧绰道。

  “倒是好见识!”萧思温叹道:“见识之上,娴儿是远远的比不得你了。萧绰,进入上京之后,我便会召集族中长老宣布你是我的私生女儿的事情,同时操办你归宗之事,然后便将你嫁给耶律俊为侧妃,等到娴儿……”

  说到这里,萧思温的声音突然哽咽了起来,似乎再难说得下去。

  等到萧娴过世,萧绰自然而然地就会被扶正成为耶律俊的正室。虽然萧娴早已经病如膏肓,但作为父亲,萧思温是怎么也不忍将一个死字说出来。

  “一切都由大元帅安排!”

  萧思温瞪了萧绰一眼,将耶律贤交给了萧绰,淡淡地道:“以后,你应当称呼我为阿爹!”

  大宋西南,邦州之地。

  晒得黑瘦黑瘦的大和尚慧远牵着一匹大黑骡子,打着绑腿,穿着草鞋,大步而行。

  全身上下,就剩下一个脑袋还在阳逃这下闪闪发亮。

  走的时候,道路两边山上的梯田里,秧苗只不过才刚刚插下去,回来的时候,却已是一片收获的盛景。沉甸甸的稻穗压弯了禾苗,满山满山的金黄,让大和尚的心中充满了喜悦。

  还有什么比看到这样的景色更能让人心犷神怡的呢!

  萧家二郎治理地方的本事,的确是让人不得不服气。这一路行来,原本这的这片被人视为穷山恶水的地方,展现给大和尚的却是无穷的生机和蓬勃的希望。从衣不蔽体,食不裹腹,盗匪成群到现在的大治之象,也不过区区两年而已。

  而这,不过是因为这片土地之上来了一个人而已。

  再给他十年,又当如何?

  沿着山道一路蜿蜒向上,终于看到了那片雄壮的建于山顶的宅院,大和尚大笑着冲着门口的护卫喊了起来:“我回来啦!”

  第三百七十六章:尝到了甜头,自然不想失去

  千里迢迢归来的大和尚,带回来了第一手辽国现在最详情的情报。

  随着耶律俊踏入上京道临潢府,辽国太子之争,也终于落下了帷幕。

  辽国正式诏告天下,想必用不了多久,辽国的特使,就会再次抵达汴梁,向宋国正式通报此事。

  辽国都元帅、皮室军大统领耶律宏真卸下了这两个职位,接任这两个职位的,正是耶律俊。随着军权的正式移交,耶律俊的地位再也不可动摇。

  南京道的总督,由耶律俊的亲信耶律珍接任。

  “最让我意外的是,耶律俊居然没有杀耶律喜。”大和尚摸着光头,不无遗憾地道:“他只是将耶律喜放逐到了辽东,给了他一个辽王的称号。不过辽东的军权握在耶律俊的另一个亲信耶律斛的手中,耶律喜去了那片苦寒之地,日子想来也不好过。”

  “这也正是耶律俊的聪明之处啊!”萧诚也是叹道:“耶律喜盘踞上京道多年,皮室军中也多有亲信,耶律俊杀掉他是最简单的办法,但辽国也必然会因为此事陷入到一场大清洗之中。这样的大清洗,会让辽国的实力大为折损,短时间内,必然也就无法对外再发起攻击了。”

  “可是现在,他们以最平和的方式,完成了权力的交接。”慧远道:“那些耶律喜的追随者,虽然因为此事而失去了很多,但至少保全了性命,未来的日子里,为了向新主子显示自己的忠诚,他们会不遗余力地把耶律俊的话,当成金口玉言。公子,辽宋太平的日子不会太久。”

  “辽国会有最短的时间完成整合,然后,辽宋边境,必然战火再起!”萧诚站了起来,在屋里来回的踱着步子,道:“接下来,耶律俊会将耶律喜的那些铁杆亲信,一支一支的调到边境上来,这些军队,将会在与宋军的摩擦、冲突之中或被消灭,或完成整编,然后被彻底抹去耶律喜的痕迹。”

  “马兴有难了!”慧远道:“河北,也将再无宁日。”

  “等到这些军队真正地变成了耶律俊的军队,等到耶律俊完成了朝堂之上的改革,等到辽国南北两院的分歧因为耶律俊而被尽量地弥合之后,辽军必然南征!”萧诚走到了墙边,仰头看着墙上巨大的地图。

  “想要弥合南北两院的分歧,不是一朝一夕能完成的,据和尚看来,辽国国内,汉人世家与契丹权贵之间的矛盾已经相当深了!”慧远道:“接下来,耶律俊会向那些烂透了的那些契丹权贵动手,而汉人世家之中也必然会有人被拉出来祭旗,而动手的必然会是刚刚被扶正的太子妃萧绰!”

  屋子里一下子便沉默了下来。

  好半晌,萧诚才苦涩地笑了起来。

  从慧远那里知道妹妹没有死,这自然是欢喜不尽,可一想到如今妹子的处境,立场,萧诚却又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

  “公子,其实说起来,虽然耶律俊是一个辽国人,但也是一代人杰,三娘子嫁给他为正妻,倒也并不辱没萧家!”慧远低声道。

  萧诚吐出一口浊气,道:“如果这两人当真是两情相悦,那我也没啥不满意的,就算立场不同,就算以后与耶律俊会决战沙场,会生死相搏,但我仍然会祝福他们。可是,真实的情况是这样吗?”

  “耶律俊应当还是喜欢三娘子的,这一点,我还是能感受得到。”

  “喜欢是一部分,但利用只怕是占着更大的因素!”萧诚淡淡地道:“耶律俊需要一个身份高贵的汉人女子来替他笼络国内已经尾大不掉的汉人世家势力,也需要这样一个人来替他铲除那些不听话的汉人。而且,大哥与我,未尝也不在此人的算计之内。”

  “三娘子似乎胸有成竹!”慧远道:“有一句话,让我记忆深刻,三娘子说,她一定会比耶律俊活得长。公子,耶律俊身有隐疾,一直没有好,而且,只怕也好不了。如果说真有一天,耶律俊突然暴毙了,以三娘子的手段,说不定辽国大权便会落在三娘子手里,到了那时候?”

  “你想多了!”萧诚看着慧远,道。

  “为什么不能这么想?”慧远反问道。

  “三妹的想法,我倒也明白一些。”萧诚道:“赵宋官家是她的仇人,耶律俊又何尝不是呢?一为狼,一为虎。所以她以身祠虎,想要驱虎吞狼。说不定在这个过程之中,她会先想办法把自己变成虎。”

  “杀了耶律俊,握住辽国大权,然后再驱使辽国进攻大宋,杀进汴梁,再杀了赵宋官家!”慧远悚然道。

  “大概就是这样!”

  “这,这条路可不好走!”慧远有些目瞪口呆:“一个不好,就会将自己折了进去。啊,难怪三娘子坚决不与你和大郎相认,因为她不愿意让耶律俊觉得她跟你们还有一丁点儿的联系。可是耶律俊又岂是好相与的啊?”

  “或者对于三妹来说,这是一场能让她兴奋起来的游戏!胜或者负,并不太重要,重要的是,她努力的去做过了。”萧诚道:“其实她何必如此,他的二哥在她的眼中,就如此不堪,难道就不能报仇吗?对了,或者因为前面我已经失败了,她对我失去了信心,所以决定要自己来做。”

  慧远沉默了片刻,道:“公子,不得不如,如果三娘子当真能成为辽国的太后,握有了辽国的大权,报仇,兴许真要比你来得快一些,而且更彻底一些,更重要的是,不会给萧家带来任何的骂名。”

  萧诚仰起了头,竭力忍住了眼中的泪水。

  或者,这才是萧旖心中最深处的想法。

  她要报仇雪恨,她要杀死萧家所有的仇人,可最大的仇人,却是大宋的官家,是所有大宋人最为崇高的存在。

  她不成承认自己是萧家的女儿。

  她想尽办法让自己变成了萧思温的女儿,成为了辽国的太子妃,就是要从此把自己与萧家的关系一斩两断。

  这样,当她挥兵杀进宋国,攻进汴梁,报仇雪恨的时候,大宋人不会因此而仇恨萧家,不会仇恨他的大哥和二哥。

  因为,这件事,只是辽国的太后,萧绰所为。

  刀笔春秋。

  如果让世人知道了萧绰是萧禹的女儿,是他萧诚的妹子,那她做完了这件事,萧家在史书之上也必然会因为此事而被抹上一笔,至于他萧诚,当然也是身败名裂,只怕真要就此消失得无影无踪。

  “公子,如果,我是说如果啊,三娘子当真做到了这一切,当真挥兵杀向了汴梁,那个时候,你会怎么做?会去阻止她吗?”慧远突然问道。“假如那个时候,你有能力的话。”

  慧远的这一问,把萧诚问沉默了。

  自己要怎么做?

  可以想象的到,如果真让辽军攻进汴梁,只怕这个当世最大的城市,就要毁于一旦,无数宋人,将要在战火之中哀嚎,生灵涂炭是必然之事。

  如果有能力,要去阻止吗?

  萧诚道。“或许,会去的。因为我家的仇,不应该让无数的无辜的人成为牺牲品。大和尚,你能想象辽人破了汴梁之后的境状吗?”

  “不敢想象。”慧远道:“可是公子,如果你想要阻止,以你现在的实力,根本就是望洋兴叹,现在的你,可还没有入局的能力呢!三娘子可是跟我说过时限,她说,最多十年。我一直想不明白,十年时间,她要怎么做到这一切!”

  萧绰想要手握大权,有一个必要的前提条件,就是耶律俊死翘翘,这样,她作为太后,扶植尚未成年的耶律贤上位,的确便能手握大权。

  可是,耶律俊有这么容易死吗?

  慧远想不明白。

  萧诚也想不明白。

  既然想不明白,就不必再多想。必竟想要参与到这场天下大局之中去,首先便要有足够的实力。

  萧定执掌西北,已经有了落子的权力。

  萧绰成为了辽国的太子妃,用不了多久,便会成为辽国皇后,也就有了上桌的资格。

  而萧诚在西南的实力,可才刚刚生根发芽,离开花结果,尚需时日呢!

  慧远看着萧诚的侧脸,这天下的局势,在今后的岁月之中,说不定就会随着这萧氏三兄妹而起舞呢!

  “大和尚,这一次回来了,你就不要再到处跑了,联合会接下来要将所有的情报网络统一起来成立一个新的部门,你来做这件事吧!”

  慧远摇头:“这件事,我觉得交给吴可来做吧,这个人应该能胜任这件事,而我呢,还是喜欢云游四方。我想,我的身份,我的声名,能够有效地帮助这个机构,用最快的速度扩张开去。把我拘束在这里做些案牍之事,反倒是用错地方了。接下来,我想,我该去更南边,去大理逛一逛,天龙寺里的大和尚中可是有不少学问精深之辈,我正要去讨教一番呢!”

  萧诚笑了起来:“这件事,你好好地考虑一下吧,不要急着这么回绝我,先休息一些日子再说。吴可比起你来,资历、能力之上差了太多。”

  慧远摆了摆手:“不用再考虑了,我已经有了决定。对了,我听说接下来这里要热闹起来了?要来不少的客人?”

  “联合会的第一次全体会议将要召开了。”萧诚笑道:“大家要投票决定,我们接下来的几项重大事宜。”

  “可是公子,方向是早就定下来了的,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也是不可更改的,召开这个会议的作用在哪里呢?真要是有人在会议上发出了反对的声音,岂不是尴尬?”慧远道。“在我看来,明明你一言可决的东西,又何必这么麻烦呢?谁敢反对你?”

  萧诚一摊手,道:“大和尚,那我在这里,与汴梁的那位又有什么区别呢?哪怕现在是走形式,也要把这个形式走得庄重,严肃,让每一个人都觉得他们手里的一票,都能起到特别重要的作用。”

  “真要有人反对,怎么办?”

  “少数服从多数嘛!”萧诚淡淡地道:“我已经与大部分人都通了气,所以真正重要的事情,是肯定能通过的。一些对眼下不太重要的,影响不大的决定,也可以不通过。我们要形成一个习惯,什么事情,大家都要商量着办,你可以合纵连横,你可以找同盟,但就是不需要有某一个人来一言而决。”

  “总觉得有脱裤子放屁的嫌疑!”慧远哼了一声。

  “这是为未来作准备!”萧诚道:“和尚,你说以后,我们还会需要一个皇帝吗?”

  “应当还是需要的吧?”慧远和尚迟疑了一下,道。

  “是啊,所有人都是这么认为的!”萧诚道:“那我这么辛苦为的又是什么呢?现在,我们的确是需要一个皇帝的,因为这是大家的共识。但是我又不想生死荣辱都操之于一人之手,所以啊,我就想建立这么一个体系,有什么事情,大家商量着办。只要绝大部分人同意了的事情,皇帝就不能反对,绝大多数人都不同意的事情,皇帝就不能办。”

  和尚摸了摸脑门,“你以前跟我念叼过这事儿。”

  “所以啊,从现在开始,我让大家一起商量着办事,一起来投票决定重要的事情,随着我们实力的慢慢增长,我们手中的权力会越来越大,我们手中的每一票投出去所展现出来的能量,将会越来越大。而这些拥有投票权的人,也会越来越迷恋这样的一种感觉。人啊,只要尝到了其中的甜头,就绝不想再轻易的失去。一个人得到了某些权力,他就会想一直拥有。所以,即便未来我们必须还有一个皇帝,但我们也能把自己的命运操诸于自己之手。”

  “给皇帝的权力装上笼子,戴上枷锁?”慧远道:“只怕汴梁的那位不干!”

  “那我们可以立一个干的。”萧诚道:“咱们手里就有一个,年纪还很小,正好可以从小培养。”

  “赵安?”慧远瞪大了眼睛。“他可是逆王之子。”

  萧诚笑了起来:“所以我们需要强大的力量,当我们的力量足以翻山倒海,颠倒乾坤的时候,逆王也就不是逆王,而是会成为英雄。”

  第三百七十七章:群英荟萃

  一辆比普通马车要大上一圈的大家伙,在两匹马的牵引之下,停在了贾贵的面前。

  马车门被打开,先是探出了一颗大脑袋,左右看了看,两郏之上的肥肉,立时便甩动了起来。

  即便这辆马车的门比普通的要大上不少,这位也还是好生辛苦了一番,才从内里挤了出来。

  “罗公,一路辛苦了!”贾贵笑着上前一步,拱手为礼。

  “的确辛苦。”肉山一般的罗为先拿着帕子擦拭着脸上、脖子上的汗渍,跟着他从马车里钻出来的一位妙龄女子,直到此刻还在不停地为他打着扇子。饶是如此,罗为先脸上仍然是大颗大颗的汗珠往外冒,身上的衣服,更是肉眼可见的前胸后背湿了一大块。

  这位大胖子,是两浙路上最大的丝绸商人,手里握着两浙路的丝绸商会,是正儿八经的跺一跺脚,天下的丝绸行情都要抖上三抖的角色。

  “要不是为了二郎,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在这个时节一路往这里跑的!”罗为先的神情显得有些幽怨,语气也颇为暖昧,不知真情的人听了这话,当真是身上要起一大片的鸡皮疙瘩。“二郎呢,去了那里?不会我们来了,他却又走了吧?”

  “签判前两天去了关岭。”贾贵笑着道:“前段日子那里不是不大太平吗?签判派了一员大将过去镇守,短短几个月时间,便荡平了那里的匪徒,重新编练了一支新军,请签判过去检阅呢!最多明日,便能赶回来了。本来料着罗公您至少要明天才能赶到的,不想今日便到了。”

  “二郎相招,敢不快马加鞭?”罗为先大笑:“检阅军队好,不着急,不着急的。”

  “罗公请,里头早就为您准备上了上房,冰桶等避暑之物亦是应有尽有,还请罗公去里头歇息。”贾贵躬身相让。

  说话间,远处却是又来了一队人马,与罗为先的宽大马车不同,这一队人,却是十数骑士护着一顶青布小轿。

  看到这顶青布小轿,本来要走的罗为先却也是停了下来。

  “海龙王来了,当得迎他一迎!”罗为先擦着脸上的汗水,道。

  泉州郑氏一族族长郑则仕。

  与罗为先不同,这位却是做海贸生意的,家中数十条大船往来,是真正的海上巨擘,便是罗为先,对上这位,也是礼让三分的。

  谁让罗为先要求着这位海龙王呢!

  更为重要的是,这位海龙王,可不仅仅是一位生意人呢!

  大船一出海,在海上做些什么,可就无人知道了。反正大宋每年出海的商船数以千计,总是会有那么一些葬身大海,再也没有回来的。

  贾贵更是堆起满脸的笑容,一路小跑着迎了上去,看得郑为先脸上肥肉一抽一抽的。

  以往,这样的人物,别说来邦州了,便是黔州,他们又岂会踏足?

  任谁一个,在自己的地面之上,甚至于在整个宋国的商场之上,都是有着响当当名号的人物,现在,却一个个不辞辛苦地来到了这么一个外人眼中的穷乡僻壤的地方。

  这三天,像这样的人物,一个接着一个地抵达了这里。

  因为这里有一个人叫萧诚。

  因为这里是黔州商业联合会的总部。

  因为他们都是联合会的股东。

  或者,当初他们投资进来的时候,并没有想到商业联合会发展到今天这个样子,也万万没有想到,这天下的时局,会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

  投资的时候,看着的是思州田,播州杨的面子,再就是三司使的面子。

  萧家的倒台,曾经让他们好一阵子心惊胆战,生怕萧诚在西南也学着他的大哥来大干一场,真要这样一搞,上头一追查下来,他们这些人,只怕是不死也要脱层皮。

  当时一个个的可都是如丧考妣呀!

  可谁知道,萧诚居然向后大大地退了一步。

  号称失踪了。

  失踪得好啊!如此一来,大家便有了腾挪的余地,谁家还没有几个后台呢?运作一番,自然就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更重要的是,萧诚这一退,把很多的真相,全都给掩藏了下来。

  想想吧,连夔州路转运使李防都在帮着隐瞒,更何况他们这些真正的受益者了。

  再者说了,萧诚这一退,是给他们余地,真要惹恼了萧诚,以萧诚在黔州的实力,闹将起来,谁也受不了。

  所以,萧家虽然看起来倒了,但黔州商业联合会,却还在照常运营。

  每个股东,屁也不敢放一个,规规矩矩的按着以前钉的规矩来做事,甚至他们还让度了一些自己的利益出去,免得萧诚狗急跳墙。

  在他们看来,萧诚现在大概率会成为一个亡命徒的。

  但事实的发展,又让他们跌碎了一地的眼镜。

  朝廷让度了好大的利益给辽国,与辽国联合用兵围剿西北萧定。两场大战下来,大宋也好,辽国也好,在萧二郎的这位大哥面前,被打得丢盔卸甲,溃不成军。

  耶律喜十万大军一朝尽丧。

  大宋这边,竟然连太尉张超也命丧好水川。

  萧定,彻底地成了西北王。

  事实上的与大宋,辽国三足鼎立了。

  在这些人看来,这可就真是天上掉下一个大馅饼,而且还是肉馅的,狠狠地砸在他们的脑袋之上。

  怎么样财富才能来得最快?

  当然就是与权力结合起来。

  别看罗为先在郑则仕面前恭恭敬敬的,但比较起谁钱多,郑则仕还真比不过罗为先。罗为先怕郑则仕,是因为郑则仕喜欢掀桌子,动不动就派几个亡命徒抽刀子砍人的家伙,谁都有些怕的。

  萧定无恙,而且成为了事实上的西北王,那萧诚的身价可就完全不一样了。在众人看来,即便现在萧诚站在大街之上去喊自己就是萧家二郎,官府上上下下,也只会装成聋子瞎子,听不到看不见。

  除非朝廷啥时候在战场之上痛殴了萧大郎才能真正的直起腰板。

  一年一百万贯的岁币。

  说起来是朝廷赏赐给萧定的,可谁都知道,这就是朝廷上贡给萧定,拿钱买个平安罢了。

  但平安绝对是拿钱买不来的。

  朝廷年年都给辽国岁币,人家该打不照样还打?

  理由还不好找吗?

  如今黔州商业联合会的纸面上的实力,已经是相当地恐怖了。

  抛开思州田、播州扬这两个最初的大股东不说,萧诚手里已经握有了天南军,天武军,韩锬麾下三千厢军,再加上刚刚在关岭那边整编出来的部队,加在一起大家能看到的,已经超过了一万五千人。

  这些东西,都是在帐本上能看到的,因为他们的薪饷,都是商业联合会开的,换而言之,就是他们这些人拿着钱在养着这些军队。

  天南军还算有个朝廷编制,其它的,没有一个是合理合法的。

  换而言之,朝廷现在真要追究起来,他们有一个,算一个,都可以说是大逆不道了。

  不过现在,谁还管得着他们呢?

  河北那边,新上任的南京道总督耶律珍又在磨刀霍霍,双方签定的和平条约墨汁还没有干呢,边境之上的冲突,便已经此起彼伏了。

  马兴,王俊焦头乱额。

  陕西路上空空如也,朝廷费尽心思在往陕西路上调兵,比起河北那边多少还有些虾兵蟹将,陕西路可真是被萧定一扫而空了。

  所以现在即便他们在西南整出一点儿什么事情来,朝廷也根本管不了。

  而且,他们可不是造反呢!

  他们只不过是想做生意而已。

  只不过现在做生意的地盘有些小了嘛!

  咱们大宋的商业已经开发到极致了,利润也基本上做到顶了,发展的空间,实在是太小了啊,辛辛苦苦地操劳一年下来,一盘帐,利润简直惨不忍睹。

  怎样才能赚大钱呢?

  当然是去开发那些人傻钱又多的地方啊!

  可是那些地方的人却不愿意与我们老老实实的做生意,动不动就要强买强卖,要收我们的重税,那些头头脑脑土匪恶霸经常地抢我们的东西还不给钱。

  这就是叔可忍婶不可忍了。

  必须要教训他们,不然我们堂堂的大宋脸面往哪里搁哦。

  嗯,我们也知道现在朝廷难得很,没精力也没时间帮我们出气,所以呢我们自己出钱请了一些颇有侠义之心的勇士去替我们讨还公道而已。

  他们可不是什么军队,他们是义民。

  大宋的义民。

  像那个不识相,抢了我们商队的罗殿,现在便老老实实的与我们做生意了,至于以前的罗殿王那里去了,我们也不太知道啊!

  那么大一片地方不能无主,所以我们又推举了一位德高望重的人做了那里的知县,嗯,就是当朝罗相公的公子呢!

  您看,我们对朝廷可是忠心耿耿的,还在替朝廷教训那些不服王化的蛮夷呢,还在替朝廷开疆拓土呢!

  最近,大理那边很不老实啊!

  咱们大宋的人在那边屡受欺负啊!不就是看着我们大宋在北边和西北都打了败仗,所以就蹬鼻子上脸么?

  这得要教训啊!

  当然,萧诚一声吆喝,把这些大股东们一个个地弄到邦州这地方来,为的当然不仅仅就是要教训一下大理这么简单,他还有很多事情要与股东们商量呢!

  各大股东们派驻在这里的联络人回去之后向他们的东家讲了萧诚的意思之后,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天下还有这样的好事?

  原本以为躺在家里分钱,已经是意外之喜了,现在居然还要让度一部分权力给自己?

  一直以来,他们都老实得很,不敢与萧诚争夺这联合会的主导权。

  说白了,就是因为萧诚的拳头硬嘛!

  就算是郑则仕都老老实实,像罗为先这样的,就更怂了。

  就算是萧家刚倒,萧定正在苦战,萧诚退居幕后的时候,他们都没有敢跳出来争权夺利,现在就更不敢了。

  可是谁都没有想到,萧诚居然招呼大家一起来分果子了。

  这能不来吗?

  要是不来,自家的果子被别人分走了,自己岂不是要吃大亏?

  把生意做到这个份儿上的,谁不知道要是没有权力来护驾,生意迟早是要被别人一口吞掉的。他们每年要洒出去多少钱来保证自家的生意顺顺当当?

  他们谁不是大把送钱扶持寒门学子读书?

  谁不是在家乡修桥铺路赈危济困?

  为的啥?

  天生就是善人?

  当然不是。

  所以,即便是罗为先这样出个门几乎就要脱掉一层皮的人,也不敢在这样的事情之上有半点怠慢,再辛苦也是要亲自赶过来。

  第二天,萧诚并没有赶回来。倒是思州田畴、播州杨庆不声不响地赶了过来。这二位想出一趟自家地盘,可得掩饰了行藏才行,这二位都来了,可见这一次会议当真是不同一般了。

  但真正让这些千里迢迢赶过来的商人们震惊的是,他们在这里看到了一个绝对出乎他们意料之外的人。

  广南西路招讨使岑重。这位岑重,可算是真正的朝堂重臣了。

  岑重与萧诚的关系非同一般,年初岑重上任之时,便是萧诚借了他一千精锐去广南西路的,近一年来,岑重在广南西路的名声,与当初陕西路上的马兴马砍头有的一拼了。

  但也正是这样的血腥手段,让广南西路立时便安靖了下来。

  大宋的文臣们,杀起人来,可比武将们厉害得多。

  武将杀人,很容易弄一个乱杀无辜的帽子戴头上。

  文官们,特别是到了一定级别的文官们,就没有这个忧心了。

  一时之间,岑重居所的门槛都快要被人踏破了,这些人商人们,如同闻着了臭味的苍蝇一般扑了过去。

  广南西路,那也是好地方啊!刚刚被崔重清扫了一遍,干净得很呐,正是进入的好时候。而且他既然出现在这里,自然也就是联合会的自家人了。

  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当然,这里自家人多得很,谁能多分一点还是能看各家本事的不是吗?

  倒是播州扬、思州田,被人冷落了。

  这两家,在本地是家天下,下不了手,赚不了多少钱。他们自然就兴趣缺缺。

  第三百七十八章:话说一半有留白

  田畴拿起一把小剪,轻轻地剪去了一截烛芯,屋里顿时便显得明亮了一些。在他的对面,播州知州杨庆双手环抱在胸前,闷目沉思,脸上神情不时变幻,显然,有些事情,直到现在,他也还没有拿定主意。

  商业联合会的其他人这一次聚集在这里,是来表达他们的权力,同时也是一个瓜分未来若干年各个方面的利益的。而他们,则是在这个聚会之上,要面临一个重大的选择。

  这个选择,会让两家就此踏上另一段光辉之旅,还是马失前蹄,就此渐渐沉沦,现在谁也说不准。

  这便让两位家主不敢轻易地放下手中的筹码。

  落子无悔。

  这可不是在黑白枰上的对弈,真要耍起赖来,还是可以悔上几步棋的。

  但作为搏弈天下的棋局,每一子落下,都会带来相应的变化,不同的选择应对着不同的结局,基本不会给你多少后悔的机会。

  即便给了,将要付出的代价,也会让你元气大伤。

  沉沦只是一个最轻的惩罚,因为这还只是一种慢性的自伤。

  严厉一些的,只怕就会身死族灭。

  这样的事情,在浩如烟海的历史之中不胜枚举,闭着眼睛,也能拎出来几件。

  “也许可以再看看,再想想!”杨庆睁开了眼睛,望着对面的田畴。

  田畴笑了起来,道:“不是不可以,只是我担心,萧二郎不会给我们太多的机会。眼下,他的翅膀可是已经硬了,硬到即便甩下我们,他照样可以展翅翱翔。”

  “我看萧二郎也应当不是那种过河拆桥的人吧?”杨庆摊了摊手,“开局这时,如果没有我们两家的帮助,他岂能走到今天?”

  “以前的,他已经给予了回报!”田畴淡淡地道:“以后的,他也给了我们选择权,选不选,都只是在我们自己的一念之间。只不过杨公,早选和晚选的差别,那可就太大了。”

  看着面前厚厚的一叠卷宗,杨庆也沉默了下来。

  早选和晚选,差别的确是很大,更让他不甘的是,到了眼下这个时节,如果不再加码投入进去,就有可能被边缘化,甚至被踢出局,真要这样了,先前的投入岂不是就白辛苦一场了吗?

  这两年的回报的确是丰硕,但如果把眼光放得更长远一些,联合会能够带来的巨大的利益,就更让人难以割会。

  但是,想要得到更大的回报,就要付出更多的东西。

  甚至于,自主权。

  而这,则正是杨家、田家不愿意、不舍得、不甘心的原因所在。

  门轻轻地被敲响,田畴抢上一步,拉开了房门,一身素衣的萧诚满脸汗渍立于门外,正微笑着看着他们。

  “杨公,田兄,累你们久等了,我也没有想到此次去关岭,竟然耽搁了两天!”拱手致歉,萧诚道。

  田畴与杨庆都没有想到萧诚竟然刚回来便来找他们,看萧诚的样子,分明是刚刚跨进家门,只怕连水都还没有喝上一口吧。

  显然,萧诚对他们的重视是无以复加的,这让二人倒是颇为欢喜。

  “关岭军队如何?”请了萧诚坐下,杨庆亲自倒了一杯茶,推到了对面的萧诚跟前。

  “出乎我意料之外!”萧诚笑道:“罗雨亭与王柱这一文一武,倒真是配合默契,如今,不到半年时光,罗殿境内的流匪已经被一剿而空,生产生活完会恢复了正常,官府已经开始了常规的治理,而王柱,也在那里整编了整整一个军二千五百人规模的军队。原本以为这刚刚组建起来的一支部队不会有多大的战斗力,真有事的时候,也就能帮着维持一下治安,做做跑腿的辛苦事,不想那王柱治军之能竟然不下杨万富,我在这支部队的身上,看到了河北边军的影子。”

  王柱的底细,在场的几人,当然也是清楚的。

  而这也代表着,萧诚的实力,在更进一步的增长之中。

  两位家主,还是习惯地以军事实力来衡量一个人的力量。

  “杨公,田兄!”萧诚的目光扫过桌上那厚厚的卷宗,像这样的东西,来到庄子里的每一位客人,都会收到一份,这是对商业联合会接下来的规划。

  这是黔州商业联合会成立以来的第一次全员大会。

  连萧诚也没有想到,竟然一个不拉,全员到齐,而且来的,基本上都是能当家作主的人。

  这从另一个侧面也说明了,如今商业联合会的实力,以前前景。

  话话这些人,谁不是千年的狐狸成了精的人物,要不是有利可图,前景可期,他们谁会巴巴地钻到山沟沟里来?

  “这份规划,二位想必已经仔细看了,里头一些没有明说的东西,想必二位也能体会到!”萧诚笑道:“所以,需要二位作出决择了。我绝不勉强二位,也不会采取什么手段来影响二位的决断,因为萧某不会忘掉二位最初对我的帮助。所以,不管二位做出什么样的选择,萧崇文都会尊重,不管你们做出什么样的选择,我们以后,都还是朋友,或者说战友。”

  萧诚开门见山,没有半点掩饰,直截了当地。

  “不绕圈子,直奔主题,我想,这是我对二位家主最大的尊重!”

  黔州商业联合会如今实力强劲,不管是在商业上,还是在军事上。但在商业联合会内部,抛开那些大商人而言,影响最大,实力最强的三股势力,现在却并不是一个主体,最多算是一种利益的暂时联合体。

  萧诚,播州扬,思州田。

  这样的格局,必然会对接下来联合会的进一步发展构成极大的阻碍。

  所以,萧诚想要统一事权。

  播州与思州两地,奉大宋官家为主,但在本地,他们却拥有绝对的权利,实施的是完全的自治。官员由自己委派,有着属于自己的军队。对于朝廷而言,他们是听调不听宣的。

  说白了,只要不造反,他们在自家的领地上,想干什么朝廷都不会管。

  多年以来,朝廷对他们也不是没有一些想法的,两方博弈的结果,基本上都是以朝廷偃旗息鼓而告终,主持此事的官员,也因此而下台。

  因为播州、思州有一点把握得很准,那就是朝廷绝对不想西南乱起来。

  而他们,又绝对有让整个西南糜烂的本钱。

  在朝廷面对着辽国这个大敌的时候,委实不好对他们怎么样。

  不是说不能用兵,但一旦对其用兵,整个西南便要乱,西南一乱,辽国便要趁虚而入。算来算去,让他们自治,也还算是一桩不错的买卖。

  当然,朝廷不来硬的,不见得就不来软的。

  有时候软刀子杀人,虽然用得时间多,速度慢,但却更加地让人无奈,让人有心无力,有劲儿没处使。

  在这上面,朝廷还是有高人的。

  播州、思州事实上也就面临着这样的一个状况。朝廷从文化、经济等各个方面下手,多年持之以恒地挖着他们的墙角,水滴石穿啊!只要功夫下得深,便是铁棒也能给他磨成针。

  播州思州大量的人才开始外流,但凡有点儿本事的,人家都要去效忠君王了。赵宋百年养士还是极有成效的,再加上有心人在其中的大力推动,播州思州几乎留不住人才。

  再就是经济之上的围剿了,与大宋这个庞然大物比起来,播州思州只能算是一条小泥鳅,其实就在萧禹当三司使的时候,也干过这方面的事情。

  也正是因为日子一天比一天艰难,田家,杨家才想着要谋一条出路。

  不然,朝廷终有一天会露出他狰狞的面目,只不过真到了那一天,只怕田杨两家的后人,就难得善终了。

  萧诚入黔,双方一拍即合。

  只不过这两家想着要破局,却也是万万没有想到,萧诚竟然在西南有反客为主的这一天。

  到了现在,萧诚相对他们来说,已经变成了一个可以拿捏他们的势力了。

  “崇文,总得要有一个共赢的法子才行。”田畴道:“不然,即便我是家主,这件事也照样办不下来的。”

  杨庆点头道:“是啊是啊,崇文,事权统一之后,官员要统一委派,财赋要统一支配,军队要统一指挥,我们,还剩下什么呢?剩下联合会里面的投票权吗?这样一来,只怕家里立马就是要翻脸的。”

  萧诚微笑道:“这正是我要跟二位好好解释一番的地方,事儿虽然的确是这样的,但真要完全做到这一点,却时面要一个较长的过程来过渡的。而我想,二位最在意的,其实还是军队的指挥权是不是?”

  田畴嘿嘿一笑。

  他们在西南,向来就是奉行拳头大的更有道理。

  “军队在战略上面,当然要归入到联合会的统一指挥之下,但具体到战术层面,也就是领军人物上面,这是无所谓的。”萧诚笑道:“杨家也好,田家也好,自然都是可以领军的。”

  “可是联合会有权将他们换掉。”杨庆强调道。

  “别忘了,你们也是联合会的高层,而且是具有决定权力量的高层。”萧诚拍了拍桌面厚厚的卷宗,“杨公,田兄,难道你们没有看组织架构吗?”

  “还没有仔细看。”田畴诚实地道:“太厚了,而且昨天贾贵与我们谈了你的想法之后,我与杨公便一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作为商业联合会最初始的发起人的我们,作为实力最为强大的我们,自然有着其它人所不具备的特殊的权力!”萧诚笑着道:“所以,在联合会的权力架构之上,有一个常任委员会。现在,这个委员会还只有三个名额,那就是我,你,他!”

  萧诚的手指头,从自己身上移到了杨庆,再指向了田畴。

  “常任委员会的权力特殊在哪里?”

  “常任委员会可以否决联合会的提案,换言之,联合会的任何一项提议,都必须得到常任委员会的批准才能够正式实施。否则,他们就得拿回去重新修改。”萧诚笑道。“所以,你们仍然会是你们。你们所拥有的并不会减少,而只会随着联合会势力的扩充,而一步一步的增长。二位,如果你们二家全力以赴的加入到联合会中,联合会的实力便将成倍数增长,我们便也能更早地投入到南下的大业中去。”

  “这个常任委员会的会员,是会增加的吧?”仔细看了一些条款,田畴问道。

  “如果需要增加,则必须得到所有常任会员的批准,有一个不同意,那就不行。”萧诚笑着回答。

  田畴这才松了一口气,也是,按照这个设计,联合会的实际权力,实际上就是掌握在这个常任委员会手中的,委员会中的人越多,权力就自然会被摊薄,即便是萧诚,也不愿意看到这样的事情发生吧?

  权力,自然是握在手中越多越好。

  “这一次广南西路招讨使岑重也来了,他如果要加入,这常任委员会中,只怕少不了他一个吧?”杨庆道。

  “我这位大师兄得到了风声,不请自来!”萧诚有些无奈地道:“不过二位,如果他真愿意加入咱们这个小团体的话,你们不觉得是一件好事吗?他真想加入,难道我们还吝于一个常任委员的位子给他吗?”

  田畴、杨庆都是频频点头。

  的确,岑重真想加入,他们二人举双手双脚赞成。这位在大宋官场之上的影响力以及现在的职位,对于他们接下来的发展大计,那可是大有帮助的。

  “我们还要细细地研究一番,崇文不会笑话我们吧?”田畴道:“必竟事关家族百年大计,马虎不得。”

  “自然,自然。”萧诚站了起来,笑道:“正好,我去与我那位大师兄好好地谈一谈。”

  走出了这二位的住所,萧诚忍不住笑了起来。

  诱人的鱼饵已经抛了出去,不怕这二位不上钩。

  他说了假话吗?

  一点也没有。

  不过有一点就是萧诚没有把话说完,在那份计划书中,在萧诚与二人坦诚的交谈之中,有着大量的留白,这才是关键。

  第三百七十九章:一大一小,两只狐狸

  左手一壶酒,右手提着一只烧鸡,萧诚来到了岑重的房门,拿脚轻轻一碰,吱呀一声,门居然就开了。

  萧诚有些愕然地向内看去,却见岑重手握一本书坐在桌前,此刻眼睛却正看着他。

  显然,这位猜到了萧诚会来,所以给他留了门。

  “大师兄!”萧诚笑咪咪地跨进了房门,反脚一勾,把门给带上了,走到了桌前,将酒和烧鸡放在了桌上:“怎么也没有想到您居然也来了!”

  岑重一笑道:“要不是魏武跟我说起,我还真不知道你在开这个大会呢!小师弟,你恁地不讲义气,这样的事情,居然不叫上我?”

  萧诚将桌上倒扣着的茶杯翻了过来,一边往内里酌酒,一边道:“委实是大师兄头上的官帽子有些吓人,我们这头的事儿,说起来呀总是不大规矩,有些离经叛道的,不敢连累大师兄啊!我真要叫了,大师兄来了吧,指不定就要遭物议是非,不来吧,又觉得伤了你我师兄弟感情,岂不是要左右为难?早知道大师兄是这般想法,我定然是第一个就去请您了。”

  拿起酒杯,岑重一仰脖子一饮而尽。

  “从荆王自焚于内宫之前,我就觉得,大宋,兴许要换个活法才行了。”

  萧诚一怔:“大师兄居然是荆王殿下的人,这我可一直没有听说过!”

  “君子不党!”岑重瞪了萧诚一眼:“只不过,我是可惜荆王,也是可怜大宋,当然,也是痛恨官家。好好的一副牌面啊,硬生生的被他打成了这副模样,真是让人无法想象。这一回,我是真正见到了什么叫做亲者痛,仇者快。”

  萧诚笑着撕了一条鸡腿递给了对方,道:“大师兄,说来不怕你笑话,现在,我就正在结党呢!”

  “君子群,不党!”岑重正儿八经地道:“志同道合,可谓之群。”

  萧诚举杯抿了一口,点了点头。

  从一开始,他就知道自己这位大师兄,可不是那种拘泥不化的酸腐读书人,心思灵活,手段犀利,是一个正儿八经的做事的人。

  要不然,他也不会一上任就跑到自己这儿来又是借将又是借兵,一点儿也不忌讳自己现在的身份。

  很显然,他更看重的是结果。

  而且在广南西路,自己这位大师兄的声名,差不多要与马砍头并驾齐驱了。

  这样的名头,都是杀得人头滚滚得来的。

  “大师兄,你真准备加入联合会吗?”萧诚替大师兄倒上酒。

  岑重似笑非笑地看着萧诚:“小师弟,要是我不加入的话,你就不会向我那里伸手吗?”

  萧诚干笑几声:“其实不需要我伸手啊,从一开始,大师兄不就已经邀请我入局了吗?”

  “所以说啊,我不加入的话,以后指不定处境会很尴尬。我还想当当广西路的安抚使呢!”岑重淡淡地道:“而且我看你黔州这几年颇有气象,手里有兵有钱,不借你这股子春风吹吹,我才是真傻了。”

  “大师兄愿意加入,于我而言,是意外之喜!”萧诚道。

  “我可是要进常任委员会的,别的位子给我,我可不要!”岑重直视萧诚:“不要想糊弄我,我在贾贵那里已经看到了你的规划书。”

  “自然!”萧诚道:“有了您,在以后与播州扬,思州田的较量之中,我便更有把握了。”

  “他们不是你的盟友吗?”岑重一怔。

  “即是盟友,但同样,在某些方面也是对手!”萧诚道:“他们化地方为己家,这可与我理念不符,总得要慢慢地将他们扭过来,这期间,自然是既要合作,又要斗争的。他们会得以一些东西,但同时也要失去很多东西。但总的说来,以后想再随心所欲可不成了,在哪里都不成!任何事情,都必估在规矩之内施行。”

  “你定的规矩?”

  “联合会的规矩!”萧诚道。

  “明白了!”岑重点了点头:“还有一件事,这一次我专门过来,一是为了你这个大会,二来是我收到了情报,交趾那边有些异动。”

  “有这样的事?情报准确吗?”萧诚一下子坐直了身子。广南西路已经被他视为联合会的一部分,自然不能容许有人向他伸手。

  “情报准确。”岑重道:“我在广南西路杀得太狠,而且现在我正准备把手脚往旁边探一探,所以触碰到了一些人的痛脚,这一次,不是交趾人胆子大敢来摸我的屁股,实在是内里有人吃了熊心豹子胆,在别人的怂恿之下,竟然勾结外人想来算计我。”

  “倒也有想法!”萧诚道:“最好的,就是把大师兄你宰了,这实在是一劳永逸的办法,次一点的,把广南西路刚刚安定下来的局面再一次剿乱,到时候一个无能庸官,刻薄好少,寡恩少义的大帽子往你头上一叩,估计你就要回汴梁台寺里走一遭了。赵宋官家可还记恨着你呢,真要落在他们手里,扒了官袍就算是不错的结果了。”

  “这些人未免也太小看我的手段了!”岑重冷笑:“我宰了一些,留了一些,留下的那些人,我岂有不上些手段的道理?现在好得很,让我抓住痛脚了,而且学能顺藤摸瓜,把手往东路那边伸上一伸,谁让他们这一次也插手了呢?到时候是乖乖地向我低头,还是我公布那些证据让他们掉脑袋,就由着他们选了。”

  “大师兄要怎么做?”转动着酒杯,萧诚问道。

  “我现在手里的力量都被他们摸得很清楚了。”岑重道:“我要是提前布置,肯定就要打草惊蛇,所以这一次来,还要找你借兵。”

  “魏武不是已经扩军三千了吗?还不够用?”萧诚有些惊讶。

  “我那里虽然有三千兵,但能跟你这儿比吗?战斗力相差很远,装备更是简陋,更重要的是,里头还有一些人,我不能完全信任。”岑重眯起了眼睛,道:“而且小师弟,这样的机会,可是不多,过了这个村,可就没有这个店了,一旦把对手弄怕了,以后再想找到这样的机会,只怕就没有可能了,所以,你不觉得我们要弄,就弄一把大的吗?”

  看着岑重笑得跟个老狐狸似的,萧诚也不由得摸起了下巴。

  “先来个引蛇出洞?”

  “再来一个祸水东引?”

  “然后驱虎吞狼?”

  “最后一箭双雕?”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顷刻之间却是都明白了对方话里的意思,不约而同地哈哈大笑起来。

  “如此一来,大师兄你的广西路安抚使可就离得不太远了。”萧诚道。

  “我是联合会的常任委员!”岑重摇头晃脑地道:“而且还可以借着这个机会,在交趾打下几个钉子,这是他们无事生非来惹天朝上国,可不是我们去招惹他你说是不是?”

  “正是此理。”萧诚连连点头:“等到我们收拾了大理国,回过头来,便好好地教训一下他,说起来汉唐以降,交趾可都是咱中华领地,那些地方豪强居然分裂国土,是可忍孰不可忍啊,必须要收回来。”

  “肯定得收回来。”岑重道:“等我当上了两广路安抚使,这件事,就是重中之重。”

  “干杯!”

  “干杯!”

  两人手中的酒杯重重地碰在了一处。

  萧诚熏熏而去。

  岑老夫子却是来到了自家儿子的房间。

  “崇文所为,从根子上来说,是真在挖在赵宋的墙角的,其实也不仅仅是在挖赵宋的墙角,他在挖自秦汉以降,所有王朝的墙角和基石,你确定要加入进去?千里,这样做很有可能声败名裂,遗臭万年的!”岑老夫子忧心忡忡。

  他这些日子,就一直呆在邦州,很多事情,以他的阅历,自然能看得一清二楚。

  岑重哧的一笑:“阿父言重了。不就是要把皇帝当作菩萨供起来嘛!又不是要改朝换代篡位谋反!自秦汉以来,皇帝被供起来当泥雕木塑的事情还少啊?”

  “你知道这是不同的!”岑夫子瞪起了眼睛。

  “自然是不同的。”岑重淡淡地道:“过去那些,是奸臣、权臣架空皇帝,换汤不换药,不管这奸臣或者权臣生前如何气焰滔天不可一世,但只要一死,立马就会被反攻倒算,然后这天下便又归回到了明君治天下的旧路之上去。口含天宪,言出法随,哼哼,那个当上皇帝的不想过这样的日子呢?可是如今崇文所为,却是要给皇帝立规矩,也是要为后世立规矩,这样宏大的事业,儿子岂有不参与进来的道理,一旦成了,儿子可就要名垂青史。”

  “败了呢?”岑夫子冷冷地问道。

  “大丈夫生于世,不能留芳千古,遗臭万年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生当五鼎食,要不然就死亦五鼎烹!”岑重笑道。

  岑老夫子拂袖而去。

  看着父亲的背影,岑重耸了耸肩膀,父亲老了,没有了年轻时候的冲劲,犹记得父亲最后一次参加进士试是与自己一起上的,自己考上了,他还是没上。当时父亲可是怒发冲冠,很是臧丕了一番时事朝廷,也就是从那时起,父亲再也没有踏进过试场。

  如今,父亲再也没有了当年的意气风发,却只想着含饴弄孙,享受天伦了。

  把天子架起来,是个很大的罪过么?

  啊呸!

  岑重冷笑。

  你不是号称天之子吗?不是说君权神授吗?

  那你就好好的当你的神仙去。

  人的事情啊,交给咱们这些凡人来经管就好了。

  到了给你上香叩头的时节,大家伙聚在一起,给你上柱香,把你拉出来给万千普罗大众展示一下你的英姿就行了。

  这样一来,你永远也不会犯错是不是?

  这样一来,你就可以一直呆在皇帝的宝座之上。

  这样一来,也就没有人再羡慕你这个位置上的无限风光了。

  这样一来,谁来稀罕你这个皇帝位子呢!谁还有事没事地喊一声皇帝轮流坐,今年到我家呢!

  这样一来,天下少去了多少纷争啊,那些改朝换代的战争啊,造反啊,还有必须存在吗?

  所以,这是造福天下的大好事啊!

  神的归神,人的归人。

  萧崇文要将皇帝弄成神,岑重举双手双脚赞成。

  萧诚有些踉跄地回到了自己的居所,江映雪早就候在了那里,自从京城传来了令所有人都震惊的消息之后,江映雪便一直呆在邦州。

  她知道,这个时候,萧诚最需要的,或者就是亲情的温暖。

  将自己浸泡在温热的水中,头枕在江映雪的肩上,享受着对方葱葱十指温柔的按摩,连日奔波的疲乏,倒是十停之中去了七八成了。

  “最难的几个,二郎倒是一个晚上便全都谈妥了!”一边轻轻地揉着萧诚的太阳穴,一边与萧诚说着闲话。

  “不不不!恰恰相反,他们几个,反而是最容易谈,也是最容易让人信任的,因为他们目标明确。”萧诚道:“不但是经济上的目标,还有政治上的目标以及更高一层级的人生目标的追求。而剩下的这些商人之中,有些好谈,有些还就真不好谈了。”

  “比如说郑则仕?”江映雪道:“这个人有钱,有独属于自己的武装,多年以来,一直便在海外经营着退路,是典型的狡兔三窟之辈,这样的人,要让全部投入进来还真不是易事。二郎明天是准备先与他谈的吧?”

  “嗯,与他谈。郑则仕的背后啊,没有官员做靠山,他所有的关系网,全是拿钱堆出来的,所以他一直都很渴望安全感,正是因为缺乏这个东西,所以他才会在海外经营退路。那些吃着他喝着他的官员,却又并不想与郑则仕靠得太近,因为他们知晓郑则仕实际上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知道这家伙手上沾着血,生怕与他靠得太近一旦有事最终脱不了身。因而郑则仕也明白,自己真要翻了船,这些人是帮不上太大忙的,所以当初你一拉他,他立马就愿意与我们结盟。”

  “二郎很看重他?”

  “对,所有的商人之中,他的重要性在我看来,排在第一位!”萧诚把脑袋没进了木桶之中,咕咕地吐了几个泡泡,重新露出脑袋道:“这个人,我是一定要把握住的。”

  第三百八十章:海龙王

  脸上刀刻一般的皱纹,瘦瘦小小的身材,青筋毕露的一双大手,这样的一个人,丢在田间地头,与那些一般的老农,也看不出有多大的两样。

  而这,便是郑则仕,一个在外头人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小老头,但在业内,却是如雷贯耳,能让从事同一个行当的人顶礼膜拜的传奇。

  那怕他已经上了岸,但大海之中,仍然留传着他的传说。

  郑字大旗,横行海上,基本没有人敢招惹。

  一碗小米粥,一碟疙瘩菜,便是郑则仕的早餐。

  庄子里的大小厨房准备了充足的饭菜,客人可以根据自己的喜爱随意点菜,而从这里头,便看出了很多的差别。

  大部分都是如同罗为先一般,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有的甚至还带上了自己的厨子,自己准备食材,自己作饭菜。

  而郑则仕就实在是太简单了。

  喝完了小米粥,这位富可敌国的小老头,居然还双手捧着碗,伸出舌头将碗舔得干干净净,真是让站在屋门口的萧诚有些惊讶。

  看到萧诚过来,郑则仕也明显有些意外,但旋即却又恢复了平静,一手将碟子里最后一块疙瘩菜捞了起来丢在口中,一边走向萧诚。

  “签判昨日回来,我原本想着至少我也要等到晚上或者明天才能与签判单独见上一面的,倒真正是想不到,今儿个一大早,您就到我这儿来了,难怪一起床外头喜鹊就叫个不停呢!”郑则仕看起来平静的眼眸之下,掩藏的却是丝丝喜悦。

  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道理。

  如今萧诚是联合会的实际控制者,有地盘,有钱财,有军队,而这,正是郑则仕一直以来想要攀附上去的人物。

  最开始投资联合会的时候,郑则仕是完全没有想到今天的。

  那个时候,江映雪找上门去,郑则仕看中的是江映雪身后的背景,反正现阶段对于郑则仕而言,钱不再是问题,问题是怎样才能保住家族永享富贵,绵延不绝,所以,他四处撒网,到处结善缘。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局势的发展,郑则仕赫然发现,自己当初并没有太过于重视的一处投资,居然有可能长成一株参天大树。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后悔自己投资的少了。

  可是这个联合会,似乎却没有让人追加投资的打算。

  实际上,现在的联合会,大概率已经不需要外人再投资入股了,因为他已经真正实施了正循环,自己能够源源不断地创造财富了。

  有军队,有地盘,有丁口,而且还没有什么制约,还有什么能比这样更挣钱呢?

  自从进入了联合会控制的地盘之的一,郑则仕看到的,便是与其它地方几乎是截然不同的一个世界。

  那种欣欣向荣蓬勃发展的势力,便是瞎子也能看得见。

  不过郑家的势力一向都在海上,海外,海中的龙王上了岸,也得向岸上的恶犬低头,这就是事实。郑则仕上岸这些年来,一直都想努力地融入到上层的圈子中去,但奈何,钱洒了不少,仍然在外围晃荡,进不到核心圈子去。

  核心圈子就那么大,大概是人家本来就嫌挤了,再进来一个,岂不是又要切走一块蛋糕?

  那自然是不愿意的。

  可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啊!

  挤不进核心圈子,郑家便有可以盯上的危险。像他们这样在岸上没有多大势力,却又富可敌国的家族,在很多人眼中都是一块大肥肉。

  这也是郑则仕不得不在海外谋求退路的原因所在。

  可是如果能在大宋生活,谁愿意去海外那些蛮夷之地过活呢?

  那只是迫不得已最后的一条路而已。

  当然,如果不得不走的话,郑则仕也不会介意在走的时候,给那些人一个重重的教训。

  但这样一来,可就真的回不来,以后,也就只能做一个真正的海盗了。

  那里像现在,做个兼职海盗,两头赚钱更舒坦呢!赚了大钱,回到大宋,这样的享受,啥地方也比不了啊!

  所以这一次,郑则仕是相当地重视联合会的股东会议的,他甚至已经决定在与萧诚私下的交涉之中可以让度更多的利益出来,只是为了让自己与联合会绑得更紧。

  萧诚,对于郑则仕来说,现在可是真正的奇货可居。

  抛开他本身在西南的势力不说,光是一个西北王萧定,就是一块明晃晃的金字招牌啊!

  不过自家人知自家事,在岸上,自己能拿得出手的本钱不多,而且人脉也远远不能与其他人相比,就拿那个罗为先来说,别看他对自己毕恭毕敬的,其实只不过是希望自己在海上别抢他的货罢了。

  毕竟丝绸出海,那才是真正的暴利。

  而其它人,特别是那些当官的,谁会把自己放在眼里,谁不认为自己是蛮子!

  他没有想到,萧诚今天一大早就来找自己了。

  昨天晚上这位才回来呢!

  然后就去找了播州杨、思州田以及广南西路招讨使岑重。

  这是可以想象的。

  但想不到的是,自己居然排在第四个!

  太让人意外了!

  开门见山。

  坐在郑则仕的对面,萧诚直接问道:“郑公,现在你有多少条船?有多少人?我说得是所有,包括你在外面的。”

  郑则仕一滞,见惯了大宋那些说话云山雾罩,欲迎还拒作派的官员,猛一下子还真不习惯萧诚的直截了当。

  沉吟了一下,才道:“不瞒签判,大船七十六条,在这条线上吃饭的,有五千余口子。其中三千出头是能上船的,剩下的一些在泉州家里,还有一些在岛子上。”

  这是真接把家底儿都漏出来了。

  郑则仕的坦承,让萧诚有些意外,但对方的实力,也有些让萧诚震惊。

  大船七十六条,差不多就可以算是七十六条战船了。这些跑远海的大船,基本上都是两用的,水手,当然也是两用的。三千能上船的,就是三千水兵。

  瞅着郑则仕的模样,萧诚觉得更可爱了一些。

  “未来五年里,每年联合会将再为你注入最低五十万贯,而我们希望,你的船队和水手人数,能够再翻上一番。”萧诚道:“至于你正在经营的那个岛,我希望他成为一个中转站,而不仅仅是一个避难所。现在正值联合会要用兵的时候,的确拿不出来更多的钱,但以后,会给你补上。”

  “钱不是问题!”郑则仕坐直了身子。“不瞒签判说,如今我郑家在泉州已经被人盯上了,处境艰难。”

  萧诚一笑道:“这不是问题。马上,我会让广南西路招讨使岑重以及夔州路转运使李防两位的人去泉州你家一趟,郑家不妨大肆招待宣扬一番。另外嘛,我听说郑家第三代,有着好几位聪明仱俐的姑娘都已成年,而我有一义弟叫韩锬,郑公知道吧?”

  “铁锤将军韩锬?”郑则仕顿时脸上露出喜色,这位韩将军,别看带着的名义上是厢军,实则上,这是商业联合会麾下最为精锐的军队,足足三千之数,比起天南军、天武军,那是联合会真正的亲儿子。“他愿意娶我郑家之女?”

  郑家之女,因为有着海盗的背景,在泉州,那些知晓根脚的大户人家、名望人家可都是是不愿娶的,而一般的人,郑家又看不上,这就让郑家的女儿,着实愁嫁。

  “我只担心你郑公看不上他是个铁匠之子呢!”萧诚大笑,“他这里,完全没有问题。”

  “郑家求之不得!”郑则仕喜出望外。

  韩氏一家现在在联合会中可是红火得紧。韩钲负责从矿山开挖到冶铁炼钢再到武器打造一条龙的产业,是整个联合会的根基之一,韩锬是手握兵权的将领。而韩家与萧家的关系非同一般,萧诚一直以兄弟待韩锬,这样前途无量的家族愿意娶自家女儿,郑则仕岂有不愿意之理?

  “如此一来,泉州那些不开眼的想要动你们的人,就得好好惦量惦量自己够不够份量,假如这样还不能让他们收手,那他们就纯粹是找死了。”萧诚脸上煞气一闪即逝,“老虎不发威,就被人当病猫,老虎一发威,那就是要人命的。”

  “签判,扩充是很容易的,钱也不是问题,但扩充之后,不仅仅就是走海贸吧?”郑则仕问道。

  “当然!”萧诚道:“郑公,联合会未来需要一支水师,你行海贸,见多识广,当知天下之大,我们现在所居不过一隅而已。未来终有一天,我们会与其它地方的人迎面撞上,到时候,还不是照样要刀兵相见!那个时候,水师的力量强弱,将会决定一个国家的强弱,我希望郑家,到时候能成为中流砥柱。”

  “郑家当然愿意。”郑则仕喜道,如果真有一天,他们可就从海盗之家变成将门世家,这就算是转正了。

  “而现在,海贸仍然是最赚钱的生意,以前郑公心有顾虑,不敢大干快上,现在,甩开膀子大胆去干,联合会在后头给你撑腰呢!你现在,也算是有组织的人了。”

  两人相视,都是不由得大笑起来。

  “另外,有空的时候,也可以去高丽啊,琉球啊,辽国海岸线去逛上一逛,转上一转。郑公,有时候我觉得啊,抢,还真是比做生意更来钱。”萧诚压低了声音道:“而且抢敌人的,那就更爽了,这一进一出之间,一能弱敌,二能强己,三能练兵,当真是一箭三雕啊!”

  郑则仕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当真是越看越喜欢,越看越对胃口,萧诚一点儿也不像一个读书人,那些人动不动就是以德服人,给你讲什么圣人大道,听了就心烦。殊不知在大海之上,任你舌灿金莲,也抵不过当头一刀。

  “签判,我知道好些岛国,富得流油,以前不敢干,现在……”

  “干得赢就干。”萧诚凑了过去,两个脑袋靠在一起,道:“钱要,物资要,便是人,也可以要啊,你瞧我们现在,哪儿哪儿都差人呢!不管是矿上还是工坊,都需要大量的人来做活儿。”

  “明白了!”郑则仕兴奋地搓搓手:“有了签判撑腰,那老头儿也要抖擞精神,亲自去走上几趟了。”

  “重要的还是要培养更多的子弟,要后继有人。”萧诚笑道。“另外郑公,内河水师,你可也得考虑考虑,特别是人才的伫备。”

  “签判,内河水师与海上的还是有很大区别的,如果联合会有这个需要的话,老头建议还是在现有的那些内河水师之中去发现、收买。”

  “郑公有相熟的人?”

  “都是在水上讨生活吃饭的,多多少少还是知道一些的。”

  “那这件事就由郑公来办!”萧诚立马很爽快地将球踢了出去,并不怕郑则仕趁着这个时候做什么小动作。现在,联合会还真用不着内河水师,只不过选搭上线,做个准备,兴许将来什么时候便用上了。

  “郑家上岸之后,也有一些子侄不再到海上讨生活,转而在陆地之上倒腾,其中也有几个人可堪一用。”郑则仕看着萧诚道:“这一次也跟着我过来了,有文有武,如果签判看得上眼,这几个人便留下来听签判驱策,也是他们的一番造化。”

  这便是准备派遣质子在自己这里吗?萧诚不由一笑,不过郑家既然巴巴地把这几个人送到自己面前,才能之上就应当错不了。而自己现在差的是什么,不就是人才吗?

  连思州播州这样的地方,都被朝廷将人才吸得差不多光光的了,就遑论黔州这样的地界了,对于人才,萧诚现在是求之若渴,来者不拒。

  “郑公,你这是急我之所急,想我之所想啊!”萧诚开心地道。这一次,来到邦州的这一帮子人中,能想到这一点儿的,可还真没有几个。

  驰骋大海的海龙王,与其他人果然是有着绝大不同的。

  没有这份玲珑心思,又怎么会有今日的成就呢?

  第三百八十一章:套牢

  此时,宋朝的海上贸易,差不多便是宋国的经济支柱,进出口货物多达四百余种,分为了宝物、布匹、香料、皮货、杂货、药材等等,而海贸的线路,也多达六条。至三佛齐,是大宋与南海交往的必经之地,至婆露国航线,主要是交易胡椒,至蓝里、故临航线,象牙、苏木等就是这条航线之上的主要货物,至大食航线,此时阿拉伯帝国的首都巴格达可是国际贸易中心,大宋把丝绸、瓷器、纸张等物运至那里,再带回来香料、药材、犀角、珠玉等物,至东非航线以及对日、高丽航线。

  此时宋朝的海船技术,亦达到了世界顶点,往来中西方航线上的船只,几乎都是大宋所造。可以说在大宋在陆地之上被辽国挤压得惨不忍睹的状之下,能够维系着帝国的尊严,勉力与辽国形成对峙局面,海上贸易便是关键。

  这也是萧诚为什么极度重视郑则仕的原因所在。

  对大宋来说,海贸或只是意味着钱财,但对于萧诚来说,海贸还意味着强大的水师以及未来通过水师来形成的海上霸权。

  谁掌握大海,谁将掌握未来。

  郑则仕不是一个正经的海商,他兼做海盗。但他也只能在远海,远离大宋海岸线进入大海深处的时候,才敢下手抢掠。

  而茫茫大海,想要碰到肥羊,并不容易。

  碰到了还要追得上。

  而且,还有一些船队是碰不得的,比方说官方的交易船队,比方说在朝廷有深厚背景的船队。

  真要惹怒了这些人,郑家早就在泉州活不下去了。

  即便是逃到自家经营的那个岛上,也不见得就能躲过朝廷的怒火。

  大宋的水师,战斗力还是很不错的。

  大宋的造船水平,在这个时代,无疑是登峰造极的。

  一般的货船,长约十余丈,深三丈、宽两丈五有余,可载两千斛粟,搭剩水手六十余人,这也是如今海上贸易的主力船只,被称做客舟。

  真正体现大宋造船水平的,是被称为神舟的大船。

  最大的神舟,有五千料之巨,能搭载五至六百人,普通的神舟,也有两到三千料,能搭载两到三百人。

  但这样的巨型船舶,便不是一般的海贸商人能买得到,能运营得起的了。

  拥有这种船的,除了朝廷的船队之外,便只有水师了。

  可以说,郑家的船队,如果碰上了有神舟战船的朝廷水师,那就是鸡蛋碰石头的下场。

  好在朝廷的水师,大部分时间里都在近海巡逻,主要的任务就是保证海上漕运的畅通以及一些近海留易而已,最远的一次,也不过是奉了朝廷命令去了一趟高丽。

  据说正是这一次数艘巨舟抵达高丽,让高丽人改变了自己的一些国策,不再像以往那边一屁股坐在辽国这边,而是开始在两国之间骑墙了。

  郑家的船队,自然也只能拥有客舟这样的船只。

  像神舟,不是有钱就能买得到的。

  “郑公,你走过不少地方,也看过不少国家,自然也碰到过那些国家的水师,你觉得以你的实力,碰上了这些国家的水师,你有多少胜算?”萧诚问道。

  “签判,这个就不好说了。”郑则仕道:“有的强,有的弱,这个没有一定之规,但大家如果船只大小相差不大,数量也相差不大的情况之下,我郑家倒是不怕任何一股势力,但毕竟我郑家只不过是一个家族,不可能与任何一国的主力水师发生正面冲突的。”

  “如果你有神舟这样的船呢?”萧诚笑问道。

  郑则仕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来。“签判,大宋的神舟,可是海上的巨无霸。像凌飞顺济神舟这样的船只,在大海之上,那就是无敌一般的存在。要是我郑家能拥有凌飞顺济神舟这样的战船,哈哈,大海之上我还怕谁?便是大宋的泉州水师,明州水师,我也敢正面碰一碰。说起来,我怕他们,更多的是怕他们的好战船,而不是怕他们的战斗能力。真要打起来,像我们这样一出海便要在生死之间游走的人,还真比朝廷那些养尊处优的大爷们强上许多。”

  “好!”萧诚拍了拍手,道:“大宋神舟的建造图纸等,我已经给你准备好了,走的时候,你便可以带走了。整整两大箱子的图纸,不过郑公,你有足够经验丰富的工匠吗?如果没有,拿到这些建造图纸,你也只能望而兴叹,造不出来。”

  郑则仕震惊地看着萧诚:“签判,你从哪里弄到这样的图纸?朝廷在泉州、杭州这些大船厂里,都没有相关的图纸。”

  “你去找过?”

  “当然!”郑则仕点头,“付出了不少的代价,才证明了这件事情,相关的技术,都在汴梁匠作营里,在这些船厂里,只有几个大师傅懂得制造。而这些人,显然不是我们能碰的。那差不多就是马蜂窝。”

  萧诚嘿嘿笑了起来:“别忘了,我父亲当过多年的三司副使,也当过正儿八经的计相,这些东西,我要弄到,也不是什么太难的事情。拿到了图纸,你能造吗?”

  那些年,萧诚就像是一个蚂蚁一般,悄悄地从匠作营里往自家搬东西,他年纪不大,跟着当时的三司副使萧禹游走在这些地方,谁能知道,这家伙居然过目不望而且心存不良呢?

  “能造,能造,给我两三年的功夫,便可以了。我家本身就有一个船厂,以前主要就是修修船,造造客舟,但老师傅可是很多的,经验也丰富,只要拿到了图纸,先造中型的神舟,造个几艘之后,自然就能造灵飞顺济这样的大船了。”

  说到这里,郑则仕眼睛微闭,美滋滋地道:“签判,真要造出了灵飞顺济这样的大舟,这大海,那里去不得?”

  “你安排子侄到我这里来,投桃报礼,我也会派一些人跟着你回去。”萧诚道:“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能文能武,跟着你去打磨几年,将来水上的人才,也就更多了。”

  “签判放心,郑某一定悉心培养!”郑则仕点头道。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既然萧诚想将自家的船队往水师的方向上发展,而且出了大本钱,那自然是要往里面掺人的。是以萧诚一说,郑则仕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

  这才是正理,真要完全信任的啥都丢给自己,郑则仕还要疑神疑鬼了。

  互相牵制,互相制衡,谁也别想独霸一方,这才是长久之道。

  “你那里不急,几年之内,暂时用不到你!”萧诚道:“好好地赚钱,发财,悄悄地造船,培养人才,闷声在海上去抢掠,不过别在大宋沿海搞了,也别抢大宋的船,去抢三佛齐的,抢波露国的,抢大食人的,甚至于去抢那些高鼻子蓝眼睛的。抢他们,咱们心里没负担,大宋也不会来找我们的麻烦。”

  郑则仕哈哈大笑起来,他发现眼前这位读书读成了进士的签判,骨子里还真和自己一样,是个强盗性子。

  “如果有一天,我们能将咱们大宋的旗帜,通过你的战船,插在这世上的每一个角落,不管什么时候,只要是太阳升起的时候,总能看到我们的旗帜沐浴在朝阳之下。我谓之曰:日不落帝国。郑公,这样的场景,是不是很爽?”萧诚笑咪咪地道。

  “岂止是爽,真要是这样,老朽的骨头都要酥了。”郑则仕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想必到了那个时候,插着郑字将旗的战船在海上,必然也会变成神一般的存在了。而他郑则仕,当然也会名垂青史,万古留芳。

  那里还会像现在这样,明为富豪暗为海盗,时时提心吊胆什么时候便被某些权贵盯上来一个剥皮剔骨,将自己整治得干干净净?

  萧诚满意的离去。

  郑则仕是那种看似和和气气,但骨子里却桀骜不驯的家伙。想要拿住这样的人,不下大本钱是不可能的。所以萧诚先是向其提供保护,让他无后顾之忧。再就是联姻,让他感受到自己的诚意,有了这层关系,双方的信任度自然就会加强。第三步就是赠以宝物,对于这样的家族来说,更为先进的造船技术,便是他们的立家之本,比给他们无数银钱,更能让他们感恩戴德。第四步,是许以名望。到了郑则仕这个层次,所求已经不多了,把他们洗白,甚至于让他们史上留名或者说海上留名,就成了最好的诱惑。

  兴许两三年内,郑则仕便能造出神舟这样的大船来,再往后,想来海上就会出现一支让人闻风丧胆的海盗,而源源不绝的财物,就会像水一般地流淌到联合会的帐面之上。

  往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生产固然是根本,但如果能用抢的方法来快钱,萧诚也不惮于用上一用。

  反正又不是抢的自家地盘上的,在遥远的海外抢上一抢,再拿回来用,这叫资本的积累。

  好得很。

  郑则仕是个明白人,也是一个聪明人,这也很好。

  关于自己在海上的这些想法,萧诚并不准备跟杨庆、田畴甚至于岑重多说一些什么,即便说了,他们恐怕也并不了解自己为什么想要打造一支庞大的远洋水师去遥远的地方征伐。在他们看来,大宋就是这天下的核心,这里才是中华上国,是物宝天华的地方,别的地儿,基本上都是蛮夷。

  便是郑则仕这样见多识广,看到了外面繁华的人,不也是只想在大宋生活,如果不到万不得已,就绝不想离开这片地方吗?

  当然,真要论起文明的程度,眼下的大宋,还真是比别的地方好上太多。

  所以现在要提高郑则仕在联合会中的重要程度,就必须要从海贸的暴利上来打动他们这些人了。反正郑则仕的暴利是怎么来的,来这里的人也很清楚。再把他弄得更强大一些,为大家赚取更多的暴利,大家也是欢喜的。

  萧诚走出了郑则仕的院子,数名军士则抬着两口箱子踏进了这个院子。

  接下来几天,估计郑则仕都会把自己泡在这些资料中了。

  离开了郑则仕的院子之后,萧诚再也没有去别的院子,而是径直回到了自己的书房,在书房的外头,他看到了一个中年人正有些拘禁地坐在书房外的小厅里,与江映雪说着话。看到萧诚进来,两个人都是站了起来。

  “水自流见过签判!”中年人叉手躬身,行了一礼。

  “水东家,进来说话!”萧诚点了点头,径直走进了书房。

  水自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句心里,他有些怕萧诚。

  他自觉是大宋的良民,一个遵规守纪的人,而眼前的这个人,父亲陷入到了逆王叛乱当中,兄长更是成了名符其合的造反者。

  可是,话又说回来,自己这样守法守规的人,眼下却面临着家里生意马上就要维持不下去即将破产的边缘,一旦破产,自己一家老小将要面临的可怕境遇,让水自流不寒而栗。而萧诚,这个名义上失踪了的人,却在这里过得是堪比王候的日子。

  这两天,在这个庄子里,自己偶遇的那些人,随便扒拉出一个,都是让水自流目瞪口呆的角色。

  虽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江映雪也找到这里来,但对于一个即将溺水而亡的人而言,抓住一根稻草也是好的。

  或者,能救水家的人,就是眼前的位萧二郎呢!

  水家能有什么被别人图谋的呢?

  自己马上就要一无所有了啊!

  “水东家,朝廷的交子,为什么快要维持不下去了呢?”坐定之后,萧诚看着水自流,问道。

  “信用丧失,超发滥发。”水自流道:“特别是今年以来,因为朝廷背负了太多的债务,便滥印交子,使得交子快速贬值,商人们见势不妙,也都连连出手套现,这样的日子,只要再有一年,朝廷的交子政策,必然就会败坏。”

  “是啊,像交子这样的东西,关键的就是一个信用问题,两年前,一千贯的交子还能兑八百文,今年,便只能兑六百文了,岂有不败坏的道理!”萧诚嘿嘿一笑,道。

  第三百八十二章:联合钱庄

  大宋的交子,最交发源于四川,是四川的商人们为了交易的方便,而发行的一种交易凭证,后来慢慢地流通起来,具备了钱币的功能。后来大宋朝廷看到了其中巨大的利益,对其进行管理进而收归国有,使得交子开始行之于天下。

  大宋的交子一直还算是比较平稳的,虽然一直在慢慢地贬值,但勉强还能坚持,直到这两年,朝廷在战场之上连续大败,不管是抚恤、还是赔款,抑或是大量的征召新兵等等,朝廷开始大量地印刷交子来收割民间财富,这让交子的信誉一跌再跌,民间恐慌性地抛售更是加剧了交子的崩溃速度。

  眼有的这位水自流,便是一位钱庄的东家。准确地说,水家当年便是十六家发起发行交子的钱庄之一,一直经营到了上一代,也就是水自流的父亲,水家因为经营不善,举步维艰,发行交子的资格,也就此失去。

  没了这个最为来钱的业务,水家苦苦支撑到了这一代而没有倒下,不得不提到水自流这位少东家了。可到了现在,终于也是岌岌可危了。

  在来这里之前,水家,已经准备破产清算了。

  作为夔州路上也曾经辉煌过的商家,水家也还是有些台面之上的朋友,自然也便听说了黔州的这位颇有传奇色彩的萧二郎。

  这一次,是抱着万一的希望来到这里,看看有没有希望能挽救自家于绝境当中。只要能救活水家,便是卖命于眼前这位,也没有什么可怕的。

  已经快要一无所有了,又还能失去什么了。

  到了这一时刻,与萧诚的这简单的几句对答,水自流已经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交子!

  眼前这位把主意打到了交子的身上。

  而水家,恰好在这方面,有着丰富的经验。

  “签判,自从朝廷将交子收归国有之后,私印交子或者类似的行为,都是大罪。”水自流小心翼翼地道。

  “谁说我要印交子?”萧诚哈哈一笑:“我呢,只不过是印一些交易凭证,而且并不会向外发行,只是我们商业联合会内部使用而已,就是一种内部的凭证,跟朝廷的交子,半毛钱关系也没有。”

  水自流哑然。

  这两天,他基本上没怎么出门,但就是这样,他也看到了好几位在南方赫赫有名的大商人,这些人,如果都是他们联合会的会员的话,那这种所谓的凭证,又跟朝廷交子有什么两样呢?

  “朝廷的交子贬值太厉害,现在几乎是一天一个价了。我们联合会内部的好些交易,就因为用了交子而生出了很大的龌龊,大大地损了交情。而且银钱的话,又太不方便。所以大家在一起商量了一下,准备在联合会内部,发行一种凭证。每一家呢,都会在总部存一部分保证金,以此来保证凭证的信用。”萧诚看了对方一眼,道:“如此,有总部担保,大家互相交易的时候,便不再有其它方面的担心了。因为一旦出现了争议,便可以到总部来打官司嘛!”

  虽然是欲盖弥彰,但似乎也是说得通了。

  不过水自流也清楚,以联合会里头的这些人商人的体量,一旦他们开始用了,他们的下游商家,必然便会跟着用,如果联合会一直保持着高信誉的话,那这个所谓的凭证,必然就会具有了交子的一切功能。

  “签判需要我作什么?”水自流道。

  “水家曾有过多年替朝廷印刷交子的经验,不缺技术,手里也有一批熟练的工人。”萧诚道:“所以,水家搬到邦州来。你们的钱庄不行了,我准备将其收购,你们的债务,全部由我们来承担,但是你水自流,必须带着你家里的那些老伙计,全部搬到邦州来定居。未来的联合钱庄总部,也将会设在这里。”

  “联合钱庄?”水自流喃喃地道。

  “是的,联合钱庄!”萧诚笑道:“你将会是联合钱庄的常务理事,负责交子方面的业务,而贾贵,你见过了吧?”

  “见过了!”

  “他会是联合钱庄的首任大掌柜。首批投入联合钱庄的资金,一共是二百四十万贯。”萧诚道:“这是联合会二十四位会员共同出资,每家十万贯,想来能够做很多事情了。”

  水自流耸然动容。

  即便是水家最为鼎盛的时候,操作的资金,也从来没有超过一百万贯。二百四十万贯的准备金,那能够做的事情,可远远不止这一点钱,而是可以完成数倍于此的业务。

  “以后,随着商业联合会越来越强,联合钱庄也将会有更多的分号。”萧诚笑咪咪地道:“凡是有我联合会商家的地方,都应该开上一家联合钱庄,以保证我们的会员享受到最好的服务。水东家,您愿意来邦州,与我共襄盛举吗?”

  水自流有资格说不愿意吗?

  不,他愿意。

  非常愿意。

  因为这是他水家东山再起的唯一机会了。

  虽然水家的钱庄没有了,但水家却仍然还能活跃在这个行业当中,如果,如果有一天,联合会当真成为了一个庞然大物,联合钱庄自然也会水涨船高,那自己在这个行当的地位,将远远不是以前的水氏钱庄所能比拟的。

  也许,这正是自己光宗耀祖的大好机会。

  也许当真是否极泰来,祖坟开始冒青烟儿了吗?

  “我愿意,感谢签判给我,给水家的这个机会!”水自流站起来,叉手一揖到地。

  “先别忙着行礼,既然你应了这事,我还有一件礼物送给你!”萧诚站了起来,走到身后的书架上,从上面取下了一本厚厚的册子,递给了水自流。

  “这是?”看着厚厚册子上遒劲的金融两个大字,水自流有些茫然地看向萧诚。

  “这是我父亲所著。”萧诚脸色显得有些悲戚,“我父亲多年在三司使任职,后来也担任了三司使一职,这里头,是他多年以来对交子之类财政工具的一些想法,原本,他是想在自己任上好好地大展身手,来扭转交子的不利局面的,只可惜,前两年,他尽顾着收拾三司使这个乱摊子了,后来刚刚腾出手来,却陷入到了叛乱之中,再也没有办法来实施他的理想了。我想,他留下来的这些东西,你应当用得着,放在我这里,浪费了。”

  这是长期在帝国高层掌握着实际权力的一位技术性官僚留下来的东西,他所处的层次,他能接触到的东西,他所掌握的那些技艺,很显然不是水自流能够比拟的。这些东西,完全是可以用来作为家学传承下去的。

  可以说,萧家以后的子孙,不管以后怎么样败落了,凭着这本书上所记载的那些东西,至少能有一口饭吃。

  即便在大宋,学馆、学院已经非常普及,读书人也越来越多,但真正能实用的东西,仍然还是各门各家的不传之秘。

  而萧诚,竟然将这样的东西,毫不吝啬地便送给了水自流,由不得水自流不郑重万分。

  因为这是他无法拒绝的东西。

  水自流掌握的多是一些较低层面的技术性的东西。

  毫无疑问的是,这本金融里面所描述的,一定是国家层面上的一些战略性的东西。

  这样的高大上的学问,没有传承,想要自己摸索,水自流这一辈子也别想接触到。

  将书放在桌面之上,水自流双膝跪下,三拜九叩,行的是拜师大礼。

  他接下了这本书,便是接受了这个传承,自当以弟子自居。

  萧诚在一边微笑地看着水自流。

  这本书中的一部分内容,的确是他的老爹写的,不过他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而且被萧诚修改了一番。

  联合钱庄,萧诚可是寄予了大希望的。

  这玩意儿用好了,不比抢来得慢了。

  现在正好朝廷的交子不顶用了,联合会先从自己内部开始用起,一步一步地扩展开去,终有一天会遍行天下的。

  或者将来,还可以用来去收割收割外头世界的那些国家,比方说什么三佛齐、天竺啥的,那可是一个个当真富得流油的国家。

  三拜九叩之后,水自流这才站了起来,将书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道:“签判,我马上回去把人全都叫上,然后搬到这儿来,一个月,您给我一个月的时间。”

  “好!”萧诚道:“下去找贾贵,他会给你足够的人手和车马。回去之后,你过去的那些老帐也不用担心,会有人帮你处理。”

  “是,多谢签判!”水自流再施一礼,转身走出了书房。

  看到水自流离去,江映雪这才走了过来,道:“二郎,这本书,该是你写的吧?我看了,别想蒙我,你的行文习惯,语气我可是都熟悉得很,那根本就不是学士的手笔!”

  萧诚哈哈一笑,什么人都能瞒过,但想要瞒过自己最亲近的人,这可就难了。

  当下点点头,“你猜对了!”

  “二郎,这天下有什么是你不会的吗?”江映雪两眼冒着小星星,牵着萧诚的衣袖,崇拜地道。

  “有,多得很,比方说生孩子!”萧诚道。

  “跟你说正经事呢!”江映雪红了脸,道:“这件事,真要做成了,会有你书上写得那么厉害吗?”

  “真要做成了!”萧诚认真地道:“我们到时候啥也不用干,就坐在家里印钱就行了。”

  “不是说不能超发滥发吗?朝廷就把交子弄废了!”江映雪道。

  “只要市场足够大,只要有人替我们买单就好了嘛!”萧诚笑咪咪地道:“只要我们一直站在这个世界的顶端,那我们就一点儿也不用怕这种事情出现。大宋不行,是因为他不能做到独霸天下啊!”

  “你觉得将来,我们能独霸天下吗?”

  “当然,要不然我这么忙活干啥呢?想要快快活活轻轻松松的,我早就跑路去大西北了,去帮着大哥做事,舒舒服服,以我之能,以大哥之武勇,虽然一统天下的梦是做不成了,但鼎足而立,三分天下,却是毫无问题的。”萧诚道。

  “那我可就等着那一天,等着坐在家里印钱的日子了!”江映雪笑道。

  “嗯,真要做到这一步,也许我们这一辈还做不成,但我们打好了基础,到了我们儿子、孙子这一辈,指不定不能办成了!”萧诚道。

  “你就不怕将来儿子、孙子都是败家子?”

  “我说得是儿子孙子这一辈儿!”萧诚哈哈一笑:“这里头可是有区别的。以后,我们的这个国家,应该是行的上,不行的,靠边儿站。即便是我的儿子孙子也不能站着茅坑不拉屎。连皇帝我都要架起来当菩萨,怎么可能让太子党上位呢?”

  “那咱们这么辛辛苦苦做什么呢?”

  “富贵绵延自然是少不了咱们的,爵位自然也是有的。但想要掌权,就得有真本事。”萧诚认真地道:“现在我把这些人找来,就是要开始立规矩。当然,我们这些人,将会开创一个新的时代,这个规矩里,自然也是要对我们的后代有一些保护措施的,所以,你尽可放心!”

  “你办事,我自然是放心的,但是这些规矩,你不是一下子全抛出来吧?”江映雪道。

  “那是当然!”萧诚笑了起来:“知我者,映雪也。真要一下子全抛了出来,这些人可就不见得还能这样支持我了。一点一点的,慢慢地来,温水煮青蛙嘛,等他们发现这些时候,却是已经欲罢不能了。”

  “嗯,就跟你说的那般,当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的时候,任何想要阻挡他前进的东西,都无异于螳臂挡车,自取灭亡!”江映雪笑道。

  “我说过这话吗?你倒是记得清楚!”

  “当然记得清楚,你说得每一句话,我都记得清清楚楚。”江映雪看着萧诚,意有所指。

  “放心吧,忘不了,还有一年半,我就大红花轿抬你进门!”萧诚大笑:“不要这么暗戳戳地提点我,我明白着呢!”

  第三百八十三章:新时代的开端

  躺在屋里印钱就行,这不过是萧诚对于未来的美好的规划和期待而已,想要做到这一点,光是击败了辽国统一了这天下就能做到的。因为即便到了那个时候,也不可能光印钱就能活了,那只能造成自己的国家通货澎涨,民不聊生。想要做到这一点,就只能向外拼命地扩张,让这世界其它广袤的区域为自家买单。

  说白了,就是一个生道友不死贫道的搞法。

  而现在,萧诚只不过是想让联合钱庄成为加强联合会内部成员的一个纽带,一个牵绊,让大家通过联合钱庄在利益之上连接得更加紧密。也让大家通过联合钱庄,获得更大的竞争上的优势。

  要知道,在这里的所有商人们,虽然在本行业一个个都是大佬,但并不是没有竞争者的。而毫无意外的是,这些竞争者的背后,要么站着朝廷大佬,要么站着皇帝国戚,要么便是积年世家豪阀,每一个,都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也正是因为会员们基本上一个个都有着强大的敌人,一个个即便没有近虑,也有着远忧,大家才能聚积到一起。

  有了组织,整起事儿来,自然也就有恃无恐。

  因为他们可以利用自家组织获得对方几乎无法获得的巨大的支援。

  不管他们背后站着的是谁,谁又能像商业联合会这般,身后站着的是一个拥地数十万平方公里,拥有百万子民的庞大势力呢!

  更重要的是,这股势力,是明目张胆地为他们张目的。

  罗开先便已经准备在回去之后,要对自己最大的敌人开战了。两浙路上的苏家,这两年因为攀上了重新入朝为相公的夏诫,耀武扬威,利用官府的力量打压自己,是可忍孰不可忍啊!

  这一次在这里,与萧诚深入地交谈之后,罗开先已经准备在回去之后对苏家开战了。

  联合会已经开始在为他做一整套详尽的计划书,怎么开始,一路之上会大概会碰到那些困难,在哪个节点之上怎么应对,怎么推进,什么时候大踏步前进,什么时候战略性后撤,然后在对手以为要结束的时候,再突然开始猛烈的进攻,一条条一款款,整整数十页的计划书让罗开先大开眼界。

  罗开先以前也不是没有官方的后台,但这个后台比起夏诫来说,就不在一个层次上了,因此罗家只能步步后退。

  但现在可就不同了。

  联合会或许名声不显,但却可以与夏诫在官方场合之上公开地瓣腕子,在外人看来,这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但在真正知道内情的人眼中,这却是一件极其正常的事情。

  当双方的后台一时分不出胜负的时候,下场的双方,就只能以纯粹的商业手段互搏了。

  这样一来,罗开先就自觉胜卷在握了。

  瞧瞧现在在这个庄子里的都是一些什么人吧?有联合会背书,自己会得到他们不遗余力的支持,而苏家,能找到这样多的实力强劲的帮手吗?

  这一次抵达邦州,最后商讨出来的结果,让罗开先等人都是惊喜不断。如果说以前他们对联合会的整体实力还只是云山雾罩,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没有一个整体上的认知的话,那这一次联合会的整体亮相,就让他们清楚地看到了联合会的庞大实力。

  而这一次大会,就是萧诚对所有实力的一次整合。

  政权上的整合。黔州、播州、思州在政令实施、官员委派、税务徭役等一系列管理之上统一到了联合会之下,这些地方,对于朝廷而言过去都是羁縻州,在这些方面,本来就是自主的,这一次,不过以前数十个羁縻州各干各个的,朝廷还专门派人在里头挑拨是非,让他们互相之间斗殴不休,永远也无法捏合成一个整体,而现在,他们被萧诚完全捏合在一起了。而广南西道,自然还不可能做到这一点,但作为招讨使的岑重,手里握着广南西道基层官员的任务权,这件事情,自然可以悄悄地做起来。而广南西道的那些峒主、山主,已经被岑重打得服服帖帖了,那里还敢生事?至于广南西道之上那些最后的挣扎,在这一次大会之后,大概也不会存在了。

  第二点,就是军事上的统一。罗开先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播州扬、思州田居然同意了将自家的武装力量,融入到整个联合会的管理之下。两支军队,虽然从上到下,仍然是由田家和杨家的人在带着,但以萧签判的手段,只怕在未来,这两支军队必然会被慢慢地被联合会吞吃掉。扬田两家的军队,如果在没有朝廷的诏令之下踏出了两州之外,也差不多是与朝廷撕破了脸皮,往后,也就没有多少退路可言了。而距离这一天,已经不远了。

  因为就在刚刚结束的委员大会之上,所有委员已经都举手同意了接下来的战略目标,就是干掉大理。

  大理,可也是一个百万丁口的大国呢!

  在场的每一个人,谁不因为这件事而激动得夜不能寐?

  包括自己在内,所有在场的这些商人们,谁会想到自己也有一天,居然能决定一个百万丁口的大国的生死存亡呢?

  以前,这可都是那些朝廷大佬们、是官家才有资格决定的一件事情啊!

  也不知这两年联合会到底在大理下了多少功夫,在会议之上,几大箱子的资料,一张张详尽到每一个村庄、每一条河流、每一条羊肠小道的地图,一份份大理各地驻军的详细资料,从军队人数到将领性格甚至于他们之间的矛盾都摸得清清楚楚。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当在场的这二十余位商人们的手举起来的时候,当他们的心脏在砰砰跳动的时候,这些人中之精,也明白了一件开天辟天的大事,正在从他们的手中诞生。

  要是有一天联合会真如同萧诚给他们描绘的美好画卷那般走出了这西南,成为了左右天下局势的势力,那毫无疑问,他们这些开创者,必将名垂青史,而这一次的邦州会议,也必然会载入史册。

  第三,财力上的统一。联合钱庄的成立,决定印发联合会内部交易的交子凭证,黔州播州思州等地财税的统一结算,使得联合会不但统一了区域之内的财力,也能轻松地调动在场所有人手中的财力。联合钱庄可是一开门,便会在南方同步开设十余个分号。

  当然,参会的这些商人也都明白,现在,他们还仅仅只能作为一个参与者,还不够资格成为一个决定者。

  决定者,便是那天开会之时,坐在最上面的那四位。

  萧诚,杨庆,田畴,岑重。

  四位。

  每一个人都可以提出事项。

  但决定者的大门是敞开着的。

  在这一次的大会之上,萧诚就明确地说明了这一件事。

  话虽然没有明说,但事实就摆在诸人面前。

  实力,实力才是决定性的。

  你可以是军事上的实力,可以是财力上的实力,也可以是声望上的实力。

  不管那一条,当你能够在某一个方面凌驾于所有人之上的时候,你就能成为常任委员中的一员。

  三个位置,虚位以待。

  今天在场的几十个人,谁不心热眼红?

  坐上这个位置,就代表着联合会下百万百姓,数万大军,无数财富,尽在掌握之中。

  而且,这些东西,还会不断地扩充。

  一旦拿下了大理!

  一旦将广南西道纳入治下!

  一旦兵进交趾!

  想到这些,由不得大家的呼吸不沉重,由不得所有人会毫不犹豫地将身家性命全都压上去。

  人生能有几回搏呢?

  而且,不是每一个人都有一次这样拼搏的机会的!

  他们的祖辈,辛苦经营了多少年造就了现在的他们,这才有了他们能够去搏一次的机会。

  只要这一搏成功,他们的家族,就将会实现质的变化。

  从商人家族向上更进一步。

  成为能决定这天下大势的家族。

  醉卧美人膝!

  醒掌天下权!

  这是他们的家族,一飞冲天,鱼跃龙门的大好机会。

  每一个这一次回去之后,所要做的,可不仅仅就是商业上的东西,做生意,赚钱,只不过是他们做事的敲门砖,他们更重要的精力,将会是投入到默默地扩大联合会的实力中去。

  三年之后,当他们再次坐在这里的时候,谁能坐到那四位的旁边去,就看这三年的努力了。

  每个人都敏锐地发现了这天下,即将面临着一个大变局。

  大宋自立国以来,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虚弱过。

  西北萧定形同独立。

  北面辽国咄咄逼人。

  而西南,正在悄没声的发展着自己的实力,时机一到,西南的这个政治集团,不是没有进入汴梁去当家作主一番的资格的。

  别忘了,他们手里,还有一位金枝玉叶呢!

  赵安,荆王赵操的儿子。

  大会的开幕仪式之上,萧诚牵着这位小王的手出现在众人的面前,隆而重之地向着诸人介绍了这位的身份,可不是随意而为之。

  虽然现在知道这位小王子身份的人,还只限于有资格坐在这间会议室中的数十人,但萧诚的意思,却是再也明白不过了。

  一旦事情有变,这位小王子,就是他们手中最好的牌面之一。

  一位年幼的王子,一位毫无自己实力的王子,一位在联合会中长大的王子,一旦成为了这天下之主,那多半联合会的规矩,就会成为这天下的规矩。

  自明年起,联合会中所有商人之间的交易,将只会使用联合钱庄发生的交子作为唯一交易凭证。而由这些商人控制之下的下游中小商人们,也将不得不接受联合钱庄的交子,然后慢慢地南方推广联合钱庄的交子。

  联合会将会为每一位会员提供足够的资金支持、技术支持、武力支持、情报支持,而各位会员必须将每年在联合会统治区域之外自身经营所得利润的百为之十作为税款交纳给联合会。而在联合会统治区域之内的经营,则正常缴纳赋税。

  今年,联合会将协助岑重完全解决广南西道的问题,进而在交趾打进钉子,为以后进军交趾,控制那里的市场作好准备。

  明年将开始筹备进军大理,用一年的准备时间,联合会集中所有人力、物力、财力来打一场灭国之战。

  明年,将是决定联合会是否鱼跃龙门的关键点。

  灭亡了大理,则联合会就真正有了自己的根基,有了更为广阔的战略空间。

  会议之上确认了联合会的首位会长。

  萧诚毫无异议地当选,全面掌握整个联合会的总体事宜,同时亦主管联合会政务。

  田畴主管联合会军事。

  杨庆主管后勤。

  吴可主管情报。

  李格主管商务。

  田易主管财务。

  杨泉主管刑名。

  岑重因为身份的原因以及广南西道如今尚不能明确纳入联合会统一管理之下的事实,暂时不在联合会中任实职,只保留的身份。

  历时将近一个月黔州商业联合会的邦州大会落下了帷幕,也代表着这个组织的一个阶段的终结和一个阶段的重生。

  黔州两个字,被拿掉了。

  只剩下了五个字,商业联合会。

  或者在未来的某一天,商业两个字又将会被拿掉。

  这一次大会,明确了整个商业联合会的组织架构和权力构成,过去那个松散的联盟已经变成了一个结构严密,各司其职,组织严密的新势力了。

  虽然联合会没有提出未来一个总体的目标,但那是大家心知肚明的事情,未来三年之内的目标已经清楚地告诉了众人,他们将要干什么。

  第三百八十四章:混水摸鱼

  广南西路招讨使,是一个临时的差遣,而且还是一个武职。

  岑重被安上这么一个职位打发到这里来,并不是什么重用,而是一种变相的贬斥,明面上看起来,他还被升官了,但在知情人看来,岑重的仕途几乎就要在此终结了。

  因为广南西路是有安抚使总领军政的,也有转运使管理财务的,再派来一个招讨使,你说是不是讨人厌。

  来广南西路招讨谁呢?

  与黔州一样,广南西路上也是有数十个羁縻州的,而且同样的也不消停,而且因为与不少羁縻州与交趾相连,两相勾结,那就更加地不可一世了。

  一个空头子招讨使的官衔儿,没有一兵一卒,没有一文军饷,就这样打发岑重来上任,你说说赵宋官家是有多么地讨厌岑重这个家伙了。

  事实上啊,自从萧定反了大宋自立于西北之后,赵宋官家几乎就听不得与萧家有关的事情,也见不得与萧家有关的人了。

  你岑重本身就与萧家有些关连,还傻乎乎地上书去建议怎么收拾萧定,你说是不是傻。

  更为关键的是,你的策略在赵宋官家看来,那就是要给萧定以喘息之机,想让对手缓过劲儿来啊,这是真正的其心可诛。

  所以呢,赵宋官家一怒之下,便把崔重扔到了广南西路来了。

  这可就真是不怀好意了。

  岑重到了广南西路上任,有两个下场,一个呢,就是去找广南西路安抚使要人,去找转运使要钱,下场,当然是显而易见的,不但啥都要不到,估计连脸都要折进去。

  第二个下场嘛,就是岑重气盛,要不到钱和人,自行去筹钱筹饷,这条路不但艰难而且险阻重重,说不准一个防备不好,自己便要折在那片混乱的地方。

  在很多人看来,不管岑重走那条路,都是一条不归路。

  除非岑重不要脸了,不当这个官儿了,装病也好,装疯也罢,这样的招数,前人不是没有用过。

  只不过如此一来,岑重的仕途当真也就走到头了。

  这就是公然地算计你,让你憋屈到了极点还没有地方去诉说。

  因为所有的一切,都是正大光明地在阳光之下进行的。

  不过岑重有一个小师弟。

  他上任伊始,便是带着自己白发苍苍的老爹先到了黔州,再入广南西路之时,他已经不是孤身一人孑然一身,而是兵强马壮了。

  他根本就没有去广南西路的治所桂州,更没有去向他名义上的上司广南西路安抚使报到,而是只派了一个人带了一份公文,以军情紧急公务繁忙无遐拜见要以国事为重的理由,径直到了邕州,将邕州治所宣化,作为了他的招讨使衙门。

  对此,广南西路安抚使也好,转运使也好,是没有权利干涉的。

  因为招讨使这样的临时差遣,往大了说,给自己身上套几个光环的话,硬要说是钦差也是说得过去的。

  广南西路安抚使总不能把皇帝的意思明晃晃地说出来。

  而下头的那些芝麻小官,除了阴奉阳违来为难一下岑重之外,公开对抗那也是不敢的。

  而且,当岑重是带着兵马抵达的,所以,连阴奉阳违也不敢了。

  不然,掉了脑袋,向谁说理去?

  大半年时间,岑重大刀阔斧地开始了自己的新事业。

  真正的大刀阔斧!

  杀得鲜血淋漓淋。

  蕃人畏威而不怀德,给他们讲道理,你是说不通的,耍嘴皮子对于他们而言,就是示弱的表现。但你的刀子比他们锋利的时候,他们也就消停了。

  就像萧诚初到黔州的时候一样,用的是刀子开路,然后才是经济搭台,历经两年,大棒与蜜枣齐飞之下,方才有了如今黔西南大治,一副世外桃园的模样。

  可谁又知道,现在的世外桃园的模样的土壤之下,埋藏的可是累累白骨。

  是无数的人有生命验证了不听话,就会死的这样一条朴素的真理。

  岑重有样学样。

  大半年的时间,便让数十个羁縻州气象一新。

  不过他面临的情况,与萧诚还是有着很大的区别国。

  一来,萧诚当时可是有播州扬、思州田两大势力为其保驾护航的,在这两大势力为虎作伥之下,夔州路转运使李防,也是无法可施,最终只能睁只眼闭只眼,到了现在,在巨大的经济利益面前,却是已经上了船开始同流合污了起来。

  而岑重,因为上头还有安抚使、转运使两位高官,而且他整治的这些羁縻州有不少与交趾相连,这里头可就有了更多的问题了。

  首先,他损害了某些人的利益。

  在控制了这片区域之后,岑重也就掐断了往交趾去的商路。

  当然,正常的商业交往还是通畅的,只要交税,还能得到官兵的保护,因为岑重的存在,现在这片区域的治安情况还好了不少,很多的普通商家也敢走一走这趟路了。

  但是呢,最赚钱的,永远都不是正常的商业交往,而是许多上不得台面的生意。

  而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交易,又不是普通的商家能做的,敢做这种事的,自然都是有头有脸有权有势可以在广南西路一手遮天的人物。

  断人钱财,如杀人父母。

  有人自然想将岑重弄掉。

  第二个问题,就是交趾了。

  大宋朝廷,从来都不承认交趾是一个独立的政权的,交趾王,也被叫做静海路安抚使。而交趾王为了不刺激到大宋来打自己,在来往的文书之中也自称静海路安抚使。

  反正一边装着样子,另一边呢,也就蒙着眼睛装着看不到。

  这些年来,两边算是配合愉快。

  在大宋强大而且四邻无事的时候,交趾自然是规规矩矩的,但当大宋有事的时候,交趾王可就蠢蠢欲动了。

  这些年来,交趾王可是一直没有停止过往广南西路的渗透,那些靠近他们的羁縻州,那个没有得过他的好处呢?有些甚至已经暗中投靠了交趾。

  岑重一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地便挥起了刀子,损害了双方一些重要人物的经济利益,又让交趾王感到了深深的威胁,真让岑重把邕州整顿得蒸蒸日上,一片丹心向赵宋了,自己岂不是又要吃亏,要日日夜夜地防着大宋来收拾自己了。

  这自然是不行的。

  所以,岑重最好是死了。

  两边这是不谋而合,然后再在有心人的牵线搭桥之下,立时勾搭到了一处,要处心积虑的把这个破坏了他们美好生活的家伙给做掉。

  不过岑重不是一个规矩的读书人,自然也是有几把刷子的。

  在邕州,一边砍人的同时,一边也埋下了那么几颗棋子,虽然少,虽然起不了什么特别大的作用,但总算也能弄到一些信息,比瞎子聋子自然是要好了不少。

  双方要弄死岑重的消息,便是这样得来的。

  岑重不惊反喜。

  火中取粟虽然危险,但收益高啊!

  正愁找不到机会搞你们呢,你们居然把把柄送上门来,那自然是却之不恭了。

  不过呢,现在虽然岑重在邕州有了魏武带领着的三千武卒,他仍然还是不放心。与萧诚深度合作,便成为了他的不二选项。

  赵宋官家要弄他岑重。

  这叫君视臣为草芥,则臣视君为仇寇。

  萧诚这位小师弟现在正在搞的一切,当真是深合岑重心意啊。

  萧诚想要弄大理,他岑重可是想要弄交趾。

  大理还是正儿八经的大宋的蕃属国,是得到了天下承认的,萧诚都想弄,更遑论交趾了!

  交趾可是被大宋一直视为自家的地盘,只不过现在盘踞在这片土地之上的家伙身高膀圆,不服管想独立了,大宋呢,又觉得打起来没有把握,再被周边的事一牵扯,干脆就听之任之了,维持一个脸面就行了。

  要是交趾被自己拿下了,将其重新变在了大宋的安南府,哈哈,那岑重觉得自己这一生就当真是足足的了。

  但要做到这一点,一个被人牵扯的广南西路招讨使怎么有足够的份量呢?当然是先要做一做广南西路安抚使,再往前走一走,两广路安抚使也是可以操作的。

  小师弟就是这么跟自己说得嘛。

  这样一来,自己就可与小师弟两边合力,先弄垮了大理,再一起来殴打交趾,岂不快哉?

  这一次他们要往死里整自己,正好将计就计,一举把他们整垮。

  不过自己手头的实力,人家肯定是算计好了的,所以想要出其不意,就还得靠小师弟出力了。

  岑重并不在意自己麾下的武力被小师弟所掌握,毕竟养一支军队,太费钱了,眼下有小师弟出钱养兵,自己能拿来就用,而且用得顺手,那就是极好的事情了。

  等到广南西路全都归了自己,再来组建新的军队,那个时候,就需要培养自己的一些亲信了。

  这一次又借了一千兵。

  不过岑重没有想到的是,小师弟居然也巴巴地跟了过来。

  说是这段时间没什么大事,要跟着大师兄来开开眼界。

  岑重倒也欢迎,小师弟是个七窍玲珑心的,鬼心眼儿极多,有了他在,他麾下的那些兵马必然更会出死力。

  而且小师弟亲自出马,这一次联合会派出来的,可就是韩锬带着的黔州厢军了。

  名为厢军,实则装备,战力,在联合会辖下诸军之中排名第一。

  精挑细选出来的这一千人,更是优中选优。

  “小师弟,你跟我说个实话,这两年,你到底在广南西道落没落子?”两人并驾齐驱,岑重抚摸着整齐的小胡子,侧脸看着身边朝气蓬勃一脸英气的萧诚。

  “我要说没有,大师兄信吗?”

  “当然不信!”岑重理所当然地道:“这不是你的风格。观你做事,有的没的,你都会信手落下几颗子,不管有用没用,先丢下去再说,对了景儿的时候,便有大用了是不是?”

  “既然大师兄这么说了,那自然就是有了!”萧诚笑道:“不过大师兄也放心,我的子,大都落在与我黔州所辖交界的地方,多半都是利用相同族裔而悄悄地招揽了一批,原本可没有想着大师兄会来这地方,所以才有这些布局,现在虽然大师兄来了,但有些棋已经下了,却也是不能收手的。”

  “明白!”岑重点了点头。

  “大师兄,这一次人家为了弄你,可是下了大本钱的。”萧诚笑道:“按你所说,光是动员的地方部族军队便有数千人,再加上混在其中的那些人派过来的武装,还有从交趾那边过来的精锐,加起来只怕一万出头了。”

  “各夷部的人战斗力有限,说是几千人,但真正有战斗力的,不会超过一千人,其它的,也就是打打边鼓,凑凑热闹,打赢了他们跟着占便宜,打输了,他们跑得比兔子还快。”岑重不屑地道:“真正难打的是那些混在其中的军队精锐以及从交趾过来的那些家伙。”

  “这一仗,不但要赢,还要赢得干净利索,还要把重要人物一一成擒!”萧诚道:“不然可扳不倒那些人。”

  “当然,这些人的算计恶毒着呢!”岑重冷笑:“干净利落把我干死了自然是最好,到时候他们上一道奏章,假惺惺的说我勤于王事,却半道而殂,说不定还能给我弄一个封号,要是我不死,跑掉了,这大片地方的动乱的黑帽子,自然就要扣在我的脑袋之上。我本来就让官家极度厌恶了,再来这么一着,估计离死也就差不远了,最起码也要扒了官服去监个酒税啥的,说不定去沙门岛也不是不可能。”

  “从来都是明面上的敌人好对付,来自内部的那些看不见的敌人才惊悚啊!”萧诚道。

  “要不是有小师弟你在这里成了气候,我才不会巴巴地过来送死呢,早就脱了官服,回老家去当夫子了!”岑重洋洋得意:“不过小师弟既然已经打开了局面,我自然就要跟着来沾沾光的,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

  “大师兄之才,我一直是佩服有加的!”

  “口不对心。这是夸我呢,还是夸你自己呢!”

  “这叫惺惺相惜,英雄重英雄!”

  第三百八十五章:下死手

  作为广南西路安抚使,陶宏元在这个位置之上已经呆了整整八个年头了。在京城很多人看来,广南这地儿,就不是什么好地方,比起北方实在是差得太远。所以犯了事儿的官员,动不动就把广南当成一个发配地点。不过只有真在这里呆久了,才会发现这里的妙处。

  当然,如果你硬要拿这里的地方与汴梁以及北方那几个有名的大府相比,繁华自然是差了不少。

  来时有些不情愿,但来了,却就不想走了,便是南边官员们的一个通病。

  就像陶宏元,现在就一点儿也不想走,即便是现在给他一个两府的位置,他也会犹豫的。

  一来是舍不得这里的财源广进,二来,也的确是现在两府的相公不好当。

  京城居,大不易,那里有在这远离京城的地方来得逍遥自在啊!

  更何况,他陶某人,还是这一方土地之上的老大,说一不二的存在呢!

  岑重突然被任命为广南西路招讨使,着实是把陶宏元吓了一大跳,以为是朝廷对自己不满意,准备打茬收拾自己了呢!好在后头让人带了重礼去京城走了一圈,才发觉自己的猜测大谬。

  不是朝廷对自己不满,是官家对岑重大不满,所以把他打发到这里来受罪呢!

  本来呢,陶宏元已经准备好了若干手段,等岑重一到桂州,就好好地收拾收拾他,以此来讨好京城的官家,不想岑重那家伙就是滑溜得紧,根本就不来桂州,一溜烟儿的便去了邕州,将他的招讨使衙门设在了那里。

  而更讨厌的是,这个人居然在黔州弄到了援兵,一千精锐,足以让岑重站稳脚跟了。

  好吧,既然收拾不了,那大家和平共处也是可以的,为此,陶宏元还是释放了自己的善意的,指示安抚使府给邕州的岑重送去了一些补给物次军械等物,又让转运使府下拨了一些军饷,按理说自己给予了善意,你岑重也该投桃报礼,大家坐在一起好好地商量商量以后该怎么相处,怎么分润一些好处,你好我好大家好吧?

  可这家伙不识好歹啊!

  物资粮饷他是要的,但善意儿却是一丁点儿也没有。

  相反,随着他在邕州站稳脚跟,大刀阔斧地开示了他的招讨大计之后,他的爪子便一点一点地向着大家伸过来了。

  这就不能忍了啊!

  好歹我还是广南西路的最高长官呢!你一个招讨使,从权力架构之上,你可是应当向我汇报工作的,现在你不理会我倒也罢了,居然还想着撬我的墙角,坏我的好事,你这不是在找死吗?你可知道,这条线上,汇集了整个广南西路之上所有有份量的人吗?

  要说广南西路那些地方最为赚钱啊?

  那里最有暴利啊?

  自然是那些乱七八糟的地方。

  因为那些宋人多,管理有序的地方,不管是官场之上的格局还是商业之上的格局甚至是江湖之上的格局,那都是成了规矩的。

  有多少收入,怎么分配也都是有依据的,你想乱来,多半便会招来无数的明枪暗箭对你群起而攻,那怕你官位再高,也怕乌七八糟的一顿乱拳是不?

  乱拳打死老师傅嘛!

  所以在那些有序的地方的收入,虽然稳定,但却是有数的,因为要分润的人太多了嘛。

  只有那些乱七八糟的地方,才有可能弄到暴利。

  但现在因为岑重这位招讨使在邕州的一顿操作,大家的收入先是锐减,现在都快要水源枯竭了。

  本来陶宏元不认为岑重能干成这件事,但世事往往就是这么意外。

  岑重麾下士卒不但战斗力惊人,岑重本人也极有手腕,软硬两手齐上,眼见着便快要把四十多个羁縻州全都拿下了。

  真要让岑重完全掌握了这片区域,大家难不成还要去他那里讨饭吃吗?

  在陶宏元看来,岑重如此下力,不就是为了要独吞这几条线路吗?

  在这条线上,真正赚钱的可不是正常的商贸,而是走私,那才是一本万利的生意啊!

  付昌荣走进安抚使的后花园的时候,安抚使陶宏元正在伺候他的那几株名贵的山茶花。

  这几株名品,可是陶宏元的心肝宝贝。

  看到付昌荣走来,陶宏元大笑着招呼道:“昌荣,快来快来,这株鹤顶红今日完全绽放了,哈哈,掌中传朱砂,染此鹤顶红!妙哉妙哉,如今便是在大理,也难寻如此品相的鹤顶红了。”

  付昌荣却是满脸愁容,随意敷衍了几句,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让陶宏元也收敛起了笑容,放下了手中的喷壶,一边擦着手一边走了过来。

  “大清早的这是出了啥事了?在广南西路,还有谁敢得罪你付参军?”

  付昌荣,安抚使府的户曹参军,管的整个广南西路的财计,他是本地有数的大户,枝叶繁茂,势力盘根错节,上头的高官们过上几年就会换上一茬,但像他这要的,却是长期扎根一地,甚至于是家族长期把持某一个职位,便是官员,对他们也是不敢有丝毫怠慢的,不然轻轻松松就能让给你好看。

  铁打的吏员,流水的官嘛。

  所以正三品的安抚使陶宏元,对上勉强戴上七品官帽子的付昌荣,一向都是客客气气。

  更何况,这付昌荣还是他陶宏元的善财童子呢!

  “学士,不能再犹豫了,再不下手,只怕我们就要受其反噬了!”付昌荣压低了声音道。

  陶宏元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左右看了一眼,整个院子里的下人、护卫立时便会意地全都退了下去。

  “怎么啦?”

  “刚刚传来消息,我们一个月前出发的那支商队,在西州被扣了!”付昌荣脸色无比难看,“岑重这是盯上我们了,我们已经刻竟避开了他的势力范围,绕了一个大圈子,但没有想到,还是被他的手下堵住了,五十几车货物,全都被收了。”

  “以前被抓住了也不过是课以重税,怎么这一次把货都给收了?”陶宏元怒道:“他连脸都不要了吗?”

  付昌荣的脸难看得像是要滴出水来,凑近到了陶宏元身边,哪怕后院里此时根本就看不到外人,他仍然是压低了声音道:“学士,这一批货物里,有三十车,都是朝廷明令禁止不许输入交趾的。”

  陶宏元的脸色顿时垮了下来。

  交趾明面之上对宋称臣,实则上早就已经处于独立状态了。大宋不是不想收拾,以前也曾讨伐过,不过呢,效果不太好。而且现在呢,也不是时候,大宋这两年流年不利,北方以及西北方烽烟四起,比起交趾所造成的威胁那可是大多了。

  但这并不代表着大宋不想拿下交趾,只不过是事有轻重缓急罢了。像经济上的封锁,那是必然的。

  什么东西,只要朝廷开始封锁了,那么就必然是能轻轻松松赚到钱的,因为普通人干不成这些事儿。

  陶宏元作为广南西道的一把手,有什么事儿是他干不成的呢?起初或者还有些矜持,但在地头蛇们的一再撺掇之下,也终于下了水。

  鞋子一旦沾上了水想再上岸,那就不太可能了,只能越陷越深。

  这三十车里贩卖的全都是战略物资,这些东西落在了岑重手中,就意味着天大的祸事。

  一伸手,身边一盆难得一见的山茶名品被拂落在地,花盆摔得粉碎,原本娇嫩的花朵落在地上,几片花瓣脱落开来,被风一卷,向着远处翻翻滚滚而去。

  一个月前,付昌荣等人便已经拟定出了一条毒计准备做掉岑重,但陶宏元一直没有批准这个计划。在陶宏元看来,只要事情还有一丝不撕破脸皮不下死手的可能,那就是还要争取一下的。因为一旦向岑重这样品级的朝廷大员下手,一旦事情败露,那可就不仅仅是罢官丢职的下场了。

  而且,陶宏元不想被付昌荣等人绑得太紧。

  可是现在,似乎顾不得了。

  付昌荣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陶宏元只要点头同意了,以后可就再也无法挣扎,既想当婊子,又要立牌坊了,至少,在自己这些人面前,再想装得那样崖岸高峻清风霁月是休想得了。

  “学士,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顺安州那边,岑重不是一直想招降雷火峒,下雷峒等几个夷部但一直没有做成吗?这一次他们会向岑重发出邀请,请岑重去面谈。”

  “岑重麾下可有三千虎狼之士。”

  “无妨,我们会在太平寨、古万寨这条线上制造一些事端,这条线路,可是岑重的生命线,所以他必然会将麾下大部分士卒散到这条线上。”付昌荣笑道:“我们也算计过了,他最多带着过去的有一千人就不错了。”

  “一千人?”陶宏元皱起了眉头。

  “学士,雷火峒那边拿得出手的有一千勇士,交趾阮将军那边我们也联络了,出一千人,不能让他们过来得太多,否则怕有后患,另外,我们几家凑了一下,一共出了五百人,您再给胡茂打个招呼,出动个千把人,这就有三千五百悍战之士了。”

  胡茂,庆远军统制,下辖两千五百人,是陶宏元的嫡系心腹,也是陶宏元控制广南西道最有力的打手之一。

  在屋里来回踱着步子,陶宏元明白,一旦出手,如果不能建功,那麻烦只怕就大了。

  “不动则已,一动就绝不能留下半点隐患!”陶宏元霍然止步,一脚踩上了刚刚掉落在地上的山茶花,用力地碾了几碾,道:“完事之后,与阮将军联手,再将雷火峒几个夷部顺手都剿了。”

  “明白!”付昌荣笑道:“招讨使中了雷火峒这些夷人奸计,在前往招安的过程之中被这些夷人围攻从而不幸殉职,安抚使勃然大怒之下,遣胡茂将军讨伐雷火峒等夷部,斩其首,灭其族,为岑招讨使报仇雪恨。”

  “胡茂全军出动!”陶宏元眯起了眼睛,道:“具体的事情,你去与胡茂商议吧,多拿点银钱出来给那群措大,不要舍不得这些小钱。”

  “是!”付昌荣暗自咋舌,不过如此一来,就更保险了,胡茂全军出动,那岑重身边只有千余士卒,而且还是组建不到一年的军队,再能战那也是针对那些羁縻州而言的,对上装备精良,拿银子喂饱了的庆远军,只怕就不够看了。

  岑重必须死。

  真要让那些东西和那些人落在了岑重手里,顺藤摸瓜一路查下去,这些年来广南西路与交趾李氏的那些见不得光的交易,可全都要暴光了,到时候,就算不诛九族,只怕三族也是跑不了的。

  也是岑重太不识相了,大家不是没有向他伸出过温暖的手的,你一个得罪了官家的不得意的家伙,我们看得起你才想拉你入伙一起发财,可你竟然拿着鸡毛当令箭想给我们找不痛快,关键的是你居然还成功了,那你不死谁死?

  不过咱们还是心善,至少还给你安排了一个因公殉职的结果,如此一来,你的家人多多少少还是能得到一些抚恤,而你也能有一个美誉的。

  付昌荣心情愉快地下去安排这一切了。

  事情都是早就策划好了的,眼下只不过是立即发动起来罢了。

  倒也并不费事。

  等到把不开眼的家伙们剔除了,以后就能赚更多的钱了。

  嗯,把雷火峒几个家伙这一次也做掉了,分钱的人,便又少了几个,不错不错。

  而刚刚悄没声的化整为零进入邕州的萧诚与岑重,也接到了雷火峒几家峒主联名发出的邀请书,而与此同时,太平寨万古寨一线,那些原本偃旗息鼓的地方豪强以及本来不见了踪影山匪路霸居然又活跃了起来,一天之内,竟然好几处地方遇袭,不少正经商人遭了殃。

  “好家伙,有高人啊!”萧诚笑咪咪地道。“这计划做得,一环套一环,还真是不错。喂喂喂,大师兄,现在你总该告诉我,你的内线,到底是那一个了吧,我给你说哦,你要是不告诉我,回头打起来,韩锬把你的内线也一锤子砸得开了花,乐子可就大了。”

  岑重微微一笑,说出了一个名字,萧诚的脸色顿时精采之极。

  第三百八十六章:谁是猎物

  一个赤脚汉子挥汗如雨地冲进了温润寨中。

  这个不大的寨子原本只有几十户人家,但今天,里头却密密麻麻地住满了人。

  全都是全副武装的士兵。

  来自交趾广润州的一千名士卒在这里已经等了好几天了。

  领头的是广润州的统兵将领阮清政,一个刚过五十却须发皆白的家伙。

  他们来这里,当然是为了干掉岑重。

  如果不是这件事有广南西路的大人物撑着,广源州上上下下是绝不会有这个胆子向一位大宋的招讨使下手的。

  这个屎盆子要是扣在他们的头上,那汴梁的那位大宋官家以及两府的相公,即便是再穷再为难,也必然会派兵来剿灭他们,否则他们将会沦为千夫所指。

  但是这一次,会有人把这个黑锅背上,

  而他们交趾兵出现在这里的痕迹,则会全部被抹去。

  岑重在邕州的一系列行动,已经严重影响到了交趾广润州这边很多人的利益,当然也包括阮清政在内。

  抛开近期的经济上的一些利益,即便从长远来看,让岑重把邕州下辖的几十个羁縻州整合好之后,对于交趾也是一个巨大的威胁。

  这片区域混乱,各自为政,就为交趾和大宋这边形成了一个天然的缓冲区,交趾还可以在这里动动脑子,培养一些自己的利益相关人。宋国一旦缓过劲儿来,随时都有可能再一次发动对交趾的战事,这一点,交趾人都还是有着清楚的认知的。

  就算大家平时有这样那样的龌龊,但在这件事情之上,所有人还是愿意劲儿往一处使的。毕竟真让大宋打过来了,大家还有的什么可争呢?

  啥都没有了嘛!

  所以交趾这边对于清除掉这么一个家伙而且没有什么后患,当然是乐见其成。

  “阮将军,岑贼他们没有进龙英洞歇息,而是在距龙英洞五里左右的地方扎下了营地。”赤脚汉子对阮清政道。

  “龙英洞这边没有去邀请他们入寨子吗?”阮清政皱起了眉头,在龙英洞,大家可是煞费了一番苦心,布置了不少手脚的,现在倒好,人家不如寨子,这些勾当便全都落了空。

  “当然去请了,不过岑贼说军队入寨会惊忧百姓,所以就在外头扎营了。”赤脚汉子道:“洞主也没有法子,说多了反而怕人疑心,只不过洞主安排了会送一些酒食过去。”

  “酒食?”阮清政脸色舒张开来:“我记得黎洞主可是很擅长草药的嘛!”

  赤脚汉子点头道:“酒是点儿问题也没有,不过肉是被用特制的草药稍稍地熏了一遍的,只不过是有些烟熏味,吃下去后不超过两个时辰,就会上吐下泻。洞主说,行事就在今晚!”

  阮清政哈哈大笑:“妙哉,到时候一些软脚虾,可就不值一提了。雷火洞、下雷洞那边都准备好了没有?”

  “都准备好了!”汉子道。

  “好得很!”阮清政连连点头,在整个计划当中,雷火洞,下雷洞,龙英洞都是最后的背锅侠,在歼灭宋军之后,他就会与胡茂联手,将这三个洞的夷部杀得鸡犬不留,看着眼前这个来自龙英洞的汉子,阮清政开心的连连拍着对方的肩膀。“好生吃上一顿然后回去告诉几位洞主,按计划行事。”

  一个今晚就要死的人还跑了这么远的路来给自己送信,给他吃一点好的并不过分!

  太阳西斜的时候,阮清政率领麾下士卒离开了温润寨,寨主殷勤相送,阮清政也是连声感谢对方这两天的盛情照顾,不过嘛,等到回来的时候,他们也是被清除的对象。

  寨主刚娶的那个小婆姨不错,到时候带回广源去,至于其他人嘛,就都可以死了。这寨子还是比较富裕的,到时候把值钱的东西都带走,再一把火把一切痕迹全都烧得干干净净。

  阮清政带着愉快的心情,脚步松快地向着龙英洞方向而去。

  龙英洞此刻已经被完全封闭了起来,只能进,不能出。

  而且负责警戒看守的,已经不再是龙英洞本身的寨丁,而是变成了来自黔州的厢军。

  龙英洞主黎发荣心里一直在嘀咕,这些人真是厢军吗?

  怎么那一身装备,看起来比桂州那边的朝廷禁军还要好一些呢?

  全身的铁甲,一水儿的神臂弓,大盾,钢刀,还有那行走坐卧之间一看就军纪肃然的模样,完全颠覆了黎发荣对于大宋厢军的认知。

  作为一个羁索部落的首领,黎发荣算得上是一个有见识的,读过书,游历过大宋天下,等到老子快要咽气了才回来继承家业,对于大宋的禁军、厢军的分野还是很清楚的。

  其实便是禁军,在大宋也分三六九等,薪饷都拿得不一样呢!

  而厢军,基本上就是给军官们种田看家护院以及替朝廷服劳役的存在。

  眼下这支所谓的厢军,只怕比起最厉害的禁军也差不多呢!

  “这就是你说的那种草药?”萧诚拿在手里嗅了嗅,呈粉末状的药粉,除了一股子药草清香味之外,也并没有什么异常。

  “熏肉的时候,洒一点在里头,便能让人在上吐下泻,不过药效维持时间很短,最多两天,这药性就会消失,再吃,也就没有什么作用了!”黎发荣陪笑着道。“我家传的一些药草小把戏,让公子见笑了。”

  “不不不,一点儿也不见笑,这药,老厉害了!”萧诚正儿八经地道:“你瞧,这一次那胡茂不是向你们索要补给吗?你送去了几百斤这样特别加工过的肉,至少能让他几百个士兵在今天只能躺在营地里窜稀,嘿嘿,这可要记上大功一件,回头啊,在大师兄那里,我一定要好好给你说道说道。”

  “多谢公子在招讨使面前替我美言呢!”黎发荣愈发地谄媚了起来。

  “回头啊那雷火洞下雷洞的人,也分给你!”拍着对方的肩膀,萧诚大包大揽:“这点小事,我还是能替大师兄作主的。他们既然敢背叛大师兄,那自然也就不用再存了你说是不是,而你这样的忠心之人,就该得到最大的奖赏。”

  “多谢公子,多谢公子!”黎发荣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公子对这些药草感兴趣,回头我把方子送公子一份。”

  “你家草药技术别具一格啊,真是想多观摩多学习一番啊,只是可惜,这事儿完了之后,我便要回去,没时间罗!”萧诚长叹,一副黯然失色的模样。

  黎发荣犹豫片刻,一咬牙道:“公子无忧,家里的这些小技,我都是将其整理之后抄录成册了的,回头啊,就让人给公子再誊抄一份!”

  “好好好!”萧诚眉开眼笑:“不愧是读了我大宋圣贤书的人,果然有见识,回头啊,胡茂那里的兵器盔甲,你也捡好的弄个百来副。”

  两人说说笑笑间走上了寨子的最高处,在这里,能清晰地看到数里之外岑重营地里冒起来的袅袅青烟。

  “公子,您说招讨使就千把人,能挡得住他们的攻击吗?好几千敌人呐!”黎发荣有些心虚,原本以为胡茂就只带千把人过来,如此一算,阮清政那里一千人,胡茂那里一千人,雷火洞下雷洞两家凑起来也最多一千人,而己方这边呢,招讨使那里一千人,招讨使小师弟这里一千人,自己凑巴凑巴五六百人,双方人数差不多,但有心算无心,自己这边可是在暗处占足了便宜,胜利那是可期的。

  可谁知道胡茂居然倾巢而出,整整两千五百庆远军都来了。

  不过现在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已经由不得他退缩了。

  “放心吧,这一次让他们知道,什么才算是真正的固若金汤!”萧诚笑咪咪地道。

  岑重担心吗?

  自然是有些担心的。

  不过看看手下的那些军将放松的模样,却又坦然了许多。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呢?

  不冒大险,怎么能将陶宏元这些人扳下马来,再让自己取而代之呢?

  随自己而来的这一千人中,整整五百人,是当时自己从小师弟那里借来的虎贲,这五百人,一直是作为自己的亲卫存在。而另外的五百人,也是从三千军卒之中挑选的精锐敢战之士。

  虽然自己是一介文人,对军事是一知半解,但没吃过猪肉,不代表没见过猪跑。自己也是见多了大宋禁军是什么模样的。

  而小师弟给自己的这支部队,比起自己了解的禁军,可要强出太多。想想小师弟的大哥在上林苑中十挑一百的壮举,岑重又不由得释然。

  萧家武卒训练出来的军队,那里会差呢?

  当初自己还对那个拥有一双铁脚的魏武有些疑虑呢?

  可是现在,自己已经将军事上的一切,便都交付给了这位手下了。

  当然,魏武现在正在太平寨方向平叛呢。眼下这一千人的首领,却是魏武的副手,独眼龙刘益国。

  说起来自己手下这几员大将,似乎没一个是完好无缺的。

  魏武没了一双脚,刘益国眇了一只眼。

  此刻,一只眼睛上戴着一个黑罩子的刘益国,正面目阴沉地巡视着整个营地的防守布置。

  光防守不进攻,不是萧家武卒的特色。

  所以这个防守阵地的布置之上,可是精心安排了好几个陷阱,看起来是弱点,是破绽,但真要是一头撞进来,那可就要倒大霉了。

  这些布阵啊、陷阱啊之类的东西,可是过去萧诚组织着大家,不知讨论了多少次之后才弄出来的。

  看到岑重在护卫的陪伴之下走了过来,刘益国赶紧走了过去。

  “有问题吗?敌人比我们想象得多,也可能比我们想象的要更厉害!”岑重道。

  “别说外头还有公子的一千锐卒。”刘益国傲然道:“就是没有,只有我们一只孤军,在眼下我们布置了完养的阵地,有着充足的箭矢的情况之下,再来一倍,末将也守得住。”

  看着刘益国如此有把握,岑重倒也是把心放进了肚子里。

  这一战,不仅是要击败,而且有几个主要人物,可是要活捉过来才是最好的。

  距离龙英洞二十里地的庆远军营地,胡茂正在大发脾气。

  因为他的麾下,好几百人莫名其妙地就坏了肚子,窜稀窜得整个营地之中臭气熏天。

  到底是怎么就坏了肚子的原因也没有查出来。

  几百人同时坏了肚子,很显然不是一件正常的事情。

  你说是附近几个寨子送来的东西有问题吧,但几千人都是吃的这些,偏偏就只有这几百人出了问题。而且这几百人,还分布在麾下各个不同的战营。

  这他娘的就是有鬼了。

  没奈何,只能将这些窜稀窜得两腿发软的家伙留在营地之中,另外还得留下一些人照应他们。

  时间可不等人,他们必须在天亮之前赶到龙英洞,完成对岑重的合围。

  走出营地的时候,只剩下了不到二千人的庆远军,士气莫名的就有些低落。

  这件事情太诡异了,以至于让所有人心里莫名就蒙上了一层阴霾。

  趁着夜色完成对岑重所部的包围,然后在天亮之后,便可以发起最后的进攻。

  夜战或者可以打对方一个猝不及防,但对于自认为在兵力之上,在突然性之上都占据着绝对优势的他们来说,就不是一个好的选择了。

  夜战不好控制士卒,而且夜战很容易让岑重趁乱逃脱。

  要知道这一战最大的目的,就是要了岑重的小命。

  真要让他跑了,那就不仅仅是功败垂成的问题了,那是要坏大事的。

  所以,还是白天来干这事儿更稳妥,摆明了就是要以厚实的兵力压死你,四面合围,让你逃都没处逃。

  天色蒙蒙亮的时候,胡茂,阮清政以及雷火洞、下雷洞合计近五千人,已经将岑重营地,三面包围起来了。另外一面不用包围,因为那是一面绝壁。

  岑重所部,背靠百丈绝壁立营。

  胡茂看着远处的对手营地,脸色有些不太好看,站在他身边的阮清政,也是眉头紧锁。

  应当是一个临时营盘,可现在看起来,为什么对手像是知道有人要来打他们一般,竟然将一个临时营地,弄成了现在这般模样了?

  事情,似乎并不那样简单呢!

  第三百八十七章:对垒

  “龙英洞的黎发荣为什么还没有到?”环顾四周,胡茂突然发现,离这里最近的一家势力居然到现在都还没有出现。

  一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一脸茫然。

  这个计划是事先做好的,出发之前也都有了具体的约定,然后大家都是趁夜出发,天亮之时抵达,四面包围然后发起进攻,以至于到了这个时候,大家才发现,龙英洞的兵马居然没有到。

  虽然龙英洞,凑巴凑巴也只能弄出五六百个像样的战士来。

  胡茂本身也没有在意,但当他发现对面的营地似乎并不那么好打的时候,这龙英洞、雷火洞、下雷洞的士兵们一下子就显得重要起来了。

  肯定是让他们先去淌一淌对手的深浅啊!

  直到准备让这些注定的短命鬼们去送死的时候,胡茂才发现,还有一些短命鬼们居然没有及时赶到这里呢!

  如果远也就罢了,这么近居然还没来,肯定就是有些问题了。

  “统制,小人去看看黎发荣是怎么一回事!”雷火洞寨主阮力大声道。

  胡茂看了他一眼,道:“不必了,阮寨主,你和仇寨主两人先攻一攻,看看这岑重的麾下到底有几分成色?至于龙英洞,我派人去!”

  招了招手,一名军官走了过来,胡茂低语几句,那军官连连点头,转过身,带上十名士卒一路向着龙英洞方向而去。

  鼓声骤起,两洞士卒呐喊着冲向了对面的静悄悄的似乎没有一点反应的营地。

  距离营地二百步,冲锋的士卒突然便有人马失前蹄,脚下一虚,已是掉进了事先挖好的一些陷阱当中,陷阱并不深,不过两三尺,但要命的是,里头倒插着削得锋利的竹签子,运气好一些的,脚踩上去,被刺了一个对穿,运气差一些的,肚子撞上去,立时便破胸而入。

  这些部族夷兵,除了首领和最精况的一些武士之外,其余的人,可是没有甲的。

  盔甲,一直都是一种奢侈品,便是皮甲也是很难得的东西,更遑论是铁甲了。

  陷阱东一个,西一个,看起来毫无规律,但站在远处的胡茂和阮清政的脸色都是愈来愈难看了,站在他们这里,能很清楚地看到,本来呈一条散状线扑上去的这些夷兵们,慢慢地汇聚到了一齐,形成了几个团状的进攻面。

  那些陷阱,伤人不多,真正的目的,却是要让冲锋中的敌人在不知不觉之中挤到一块儿。

  接下来,当然就是覆盖式射击了。

  果然,当几团人马,冲到了百步之内的距离之后,寨内骤然便是鼓声大作,伴随着战鼓声的,是嗡的一声响,黑压压的羽箭从内里射了出来。

  “神臂弓!”阮清政赫然看着胡茂。“怎么这么多的神臂弓?”

  这些乌泱乌泱射出来的羽箭全都是用神臂弓发射的,他的力道与普通弓箭完全不同,与宋军打过多年交道的阮清政自然是识得的。

  神臂弓是大宋利器,非精锐不可得。便是胡茂所部,正儿八经的禁军,几千人的队伍里,神臂弓也不过百来张。

  但眼下对手,只怕有好几百张神臂弓。

  胡茂也是目瞪口呆,早前没有情报显示岑重的麾下有这么多的神臂弓啊?这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

  神臂弓作为军国利器,发放部队那都是有详细记录的,而整个广南西路的军事供应体系之中,可并不包括岑重的这些部队。而且,整个广南西路,也没有多少神臂弓啊!这东西,一向是紧着北方,西北方向的部队配置的。

  他们当然不知道,如今的神臂弓可不仅仅是只有汴梁的匠作大营才能制造了。

  西北的萧定便能仿制威力相差无几的神臂弓,而萧诚掌握下的由韩锬控制的兵工作坊,也是能制作的。

  神臂弓最为关键的地方,其实便在于原材料的制作之上,而在这些方面,萧诚控制下的势力,如今比起汴梁的匠作营甚至尤有过之。

  辽国人从宋人这里抢了不少的神臂弓回去,不是他们不懂得怎么制造,而是因为材料在强度等各个技术指标之上达不到神臂弓的要求,投入与产出完全不成比例,这才无法大量打造。

  岑重手里一直是有数量众多的神臂弓的,不过是没有拿出来而已。因为在岑重看来,对付这些地方武装,杀鸡那里需要用牛刀呢!

  直到这一次撕破脸,岑重也再也没有什么顾忌了,大杀器当然也就不用藏着掖着了。

  雷火洞,下雷洞遭到了这样的沉重一击之后,顿时如同受了惊的雀鸟一般,在丢下上百具尸体之后,转身便向回跑。

  寨子里倒也没有痛打落水狗,一轮齐射过后,便又恢复了安静。

  胡茂没有驱策这些夷兵们再度上前,因为很明显,这些人上去,除了送死,不会给营内的敌人带来多少的伤害。这个时候,还不到兔死狗烹的时候。

  他看向了阮清政。

  “我左你右。”阮清政利落地道:“对方只有千余人,我们不能用添油战术,要打,就尽了全力合身扑上去,一战定胜负。”

  “正有此意!”胡茂点头道:“让雷火洞,下雷洞从侧面吸引,只要撕破了防线,进入到了肉搏战,差不多就是结束的时候了。”

  两人商议妥当,正准备分别进兵的时候,身后却传来了声嘶力竭的呼唤之声,两人愕然回头,便看到先前胡茂派出去的那个军官,正用力地鞭打着马匹,向着这里跑来,出去的时候十余人,回来的时候,却成了孤家寡人一个了。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来不安的情绪。

  跑到近前,这才看清军官的背后,还插了好几支羽箭,如果不是身上甲胄还不错,这军官早就见了阎罗王了。

  “敌人,黎发荣叛变了,龙英洞方向有敌人大股兵马!”军官哆嗦着有些语不成调了,“他们正在向着这里而来。”

  “多少人?”阮清政深吸了一口气,厉声喝问道。

  “起码两千人!”军官手脚发抖,显然,刚刚生死一线,让他仍然心有余悸。

  “哪里来的两千人,天上掉下来的吗?”胡茂瞪大了眼睛,一点儿也不相信,岑重的主力正在铁脚魏武的带领之下,在太平寨方向上剿灭那些叛乱呢,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真的有,真的有,而且不是一般的军队。”军官大声道。

  阮清政一带马匹,道:“胡统制,这里交给你了,我去看看是怎么一回事!”

  “有劳阮将军,那边估计应当是虚张声势,就由你来解决,这里,我来解决!”胡茂点了点头。

  目送着阮清政带着他的麾下离去,胡茂厉声喝道:“全军压上,先登赏钱百贯,官升一级,斩首一人,赏钱一贯。”

  阮清政率领麾下千余精锐,前行不到十里,便看到了对面列阵而候的军队。

  人家似乎正在等着他的到来。

  他终于明白了那名庆远军的军官为什么说这支军队为什么不大一样了。

  一面韩字大旗迎风飘扬。

  清一色的身着铁甲,手握斩马刀,而在队伍的正中间,数排弓箭手,手里握着的全都是神臂弓,此刻,箭已上弦,正斜斜对向前上方。而在队伍的两翼,各有数十骑兵策马往来巡护。

  而在他们的后方,则是龙英洞的那些杂军。

  队伍的正前方,一匹高头大马之上坐着一名年轻的将领,手里提着一柄锤子,正一下一下地轻敲着自己的手心。

  阮清政心中一跳。

  然后,他便看到那年轻的将领手中锤子抬起,指向了自己所在的位置。

  鼓声立起,号角悠扬,千余人的队伍传来了炸雷般的一声厉吼,然后便齐唰唰地向前逼来。

  阮清政此刻很是后悔,他回头看了一眼胡茂所在的方向,该留下来攻打岑重营地的,兴许也比跟眼前这个选择要更好一些。

  “去找胡茂,让他先过来支援我!”阮清政低声对身边的亲兵道。

  亲兵愕然,还从来没有看到过自家将军在还没有过手的时候,便亲承不及的。双方人数,其实是差不多的,那些龙英洞的杂兵,他可没有看在眼中。

  “是!”亲兵看着阮清政慎重之极的模样,没敢多问,打马飞奔而去。

  “列阵,弓箭手!”阮清政大呼。

  盾手上前,将大盾重重地砸在地上,长枪手上前,将长矛从盾牌的间隙之中穿出去,弓箭手聚集到了正中间,将箭壶放在身前,抽出羽箭,搭在了弦上。

  从一开始,阮清政就摆开了一个防守的阵势。

  的确是一个脑子很清醒而且有手须的将领。便是对面的萧诚,看到对方的这个反应,也是点头称赞不已。

  不管国大国小,不管国强国弱,总是会有不少的英才的。

  万不可小觑天下英雄呢!

  萧诚在心中提醒着自己。

  前方,麾下骑兵已经呼啸而出。

  虽然只有百余骑,但奔跑起来,声势也颇为惊人。为首一人,正是韩锬。

  平素他可没有这样冲阵的机会,作为将领,绝大部分,他需要指挥他的军队,但今天,中军大旗之下坐镇着萧诚,韩锬终于找到了冲锋陷阵亲自用铁锤砸碎敌人脑袋的机会,他又怎么肯放过呢?

  交趾骑兵们迅速从两翼迎了上去,而两边的弓箭手们此刻的羽箭也终于嗡地一声放了出来,目标当然不是正当中的那些骑兵,而是骑兵之后的步军方阵。

  武器上的差距,此刻立时便显现了出来。

  羽箭都不出意外地落到了对方的阵容当中。

  但一个是用普能的步弓射出来的,另一个却是清一色的神臂弓。

  交趾军阵之中惨呼连连,数十人中箭倒地,有的当即毙命,有的却还在痛呼挣扎,这一轮箭雨,却是让交趾的弓箭手们损失惨重。

  神臂弓射程更远,他们瞄状的就是队伍正中间的这些交趾弓箭手,而交趾弓箭兵们,却只能抵达对手正在前进的队伍前段。

  斩马刀在空中摇晃,羽箭被搅飞搅断,剩下的落下去,这些士兵们只是低头而已,羽箭落在盔甲之上,叮叮当当不绝于耳,却大都滑了下去,只是在盔甲之上留下了一些白色的印迹。

  偶有几个倒霉鬼,却也迅速地被拖到了队伍的后方。

  阮清政此刻却顾不得这些,他正死死地盯着双方骑兵在一霎那之间的冲撞。

  两边合起来也不过两百骑,一个从左而来,一个从右而出,双方重重地冲撞在一起,然后他便看到自家骑兵下饺子一般地落下马来。

  为首的那个使锤子的宋军将领,漫不经心的左一锤又右一锤,一锤便是一个。

  当看到一名麾下锐卒手中的枪杆连同脑袋一齐被对手敲碎的时候,阮清政也能想象出对方这一锤下去的力道有多大。

  骑兵交锋,因为对方存在着使锤子的这名勇将的存在,交趾兵大败,两相交错而过,剩余的骑兵们再也没有勇气与对手对冲,绕了一个大圈,逃到了军阵之后。

  敌人骑兵从交趾军阵之前呼啸着掠过。

  他们从马匹之上取下了一个个的绳兜,兜里拴着的是一个个拳头大小的石头,在手里挥舞着呼呼地转着圈,然后猛地丢了出来。

  宛如流星一般飞来的石头,比起羽箭的打击力,也不见得就小了,盾阵之后的长枪手们顿时在惨呼声中出现了一个个的缺口。

  骑兵们却并没有像阮清政想象的那样来冲阵,他们呼啸着从阵前掠过,绕向了军队的两翼。

  等到骑兵掠过,大家这才恍然之间发现,对手的步卒,距离他们也不过只有几十步的距离了。

  对手的弓箭手早已经停了下来,此刻,他们已经重新为手中的神臂弓上弦,然后斜指上方,嗡的一声响过之后,箭雨再一次笼罩了交趾兵的后方弓箭手,将剩余不多的交趾弓箭手又放倒了一半,然后,这些家伙们将神臂弓背在了身上,拔出了腰间佩刀,紧跟在前步大刀兵的身后,向前行来。

  不身临亲临,不亲眼看到一排排的铁甲士卒举着明晃晃的砍向,向一堵墙一样向你压过来的那样的场境,你就无法体会到那一刻心中的无助。

  长枪戳了出来,冲向了这面铁墙。

  但对手不管不顾,手中大刀亦同时在大吼声中劈下。

  这便是战争!

  人命在这一刻,啥都不是!

  第三百八十八章:洗刷干净

  庆远军毕竟是正儿八经的禁军,也是广南西道之上战斗力最强的一支军队,而胡茂作为陶宏元的心腹,这支军队自然也不会有欠薪饷或者装备武械不到位的状况,此刻他们正经八百地展开队形开始进攻的时候,阵仗可就不是雷火洞、下雷洞这些部族夷兵所能比得了。

  一顶顶的大盾举了起来,前后左右头上都被罩在了下头,活像是一个乌龟壳子。伴随着鼓点敲击,这个巨大的乌龟壳子向前缓缓推进,每进数十步,整个队伍就停下来开始整顿队形,以免在前进的过程之中因为速度不一致而导致队伍脱节从而被弓箭手们所趁。

  这样的进攻阵容,便是神臂弓的打击,也是可以扛一扛的,唯一怕的就是弩炮、八牛弩或者投石机这样的打击,可是这样些的重武器,眼前岑重的这支队伍显然是没有的。

  其实在庆远军发起攻击的时候,营地之中突然就安静了下来,别说这些重武器,连神臂弓都动静儿了。

  再往前数十步,已经走过了弓箭仰射的打击范围的时候,乌龟壳哗的一声散了开来,一面面盾牌迅速移动到了队伍的最前方,形成了一面盾墙。

  而此时,他们距离岑重营地的栅栏已经不过十步之遥,站在最前面的士兵,甚至已经能清楚地看到栅栏之内,对手还挖了宽约丈余,深达数尺的壕沟。

  这个距离,本来该当是对手竭力打击,阻止的距离了,但营地内,还是没有动静。

  这下进攻的庆远军心里也是忐忑了,不知道对手在玩什么花样,而在他们稍微的迟疑之下,营地之中却是突然起了变化。

  巨大的旗帜冉冉升起,一名身着大宋三品紫袍官服的文官,赫然出现在了营地正中的高台之上,而伴随着这名高官一起出现的,则是一整套仪仗。

  大宋广南西道招讨使的仪仗。

  庆远军队伍里,传来了一阵阵的骚乱。

  “这里是大宋广南西道招讨使岑重岑学士的驻扎之地,庆远军的弟兄们,你们是想要造反吗?”营地前方,耸立起了十数面大盾牌,盾牌之后,传来了整齐划一的十数人的吼叫之声。

  庆远军上上下下,齐唰唰地转头,看向了他们身后胡字大旗之下的胡茂。

  队伍之中,一些知悉内情的军官有些发慌,他们压根儿没有想到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不要听贼匪胡说八道,他们是贼匪,庆远军奉命剿匪!”有军官声嘶力竭地大声吼道:“进攻,向前,向前,畏战不前者,斩!临阵退缩者,斩!”

  军纪的威胁之下,胡茂心腹的鼓躁之下,以及督战队的刀枪逼迫之下,庆远军再一次向前推进,不过这一次,气势却是突然向下掉了不知多少了。

  对方是贼寇吗?

  普通士兵们的确认不得岑重,但那整套的仪仗,他们还是认得的。

  随着他们再向前踏出步伐,营地之中,一排排顶盔戴甲的士卒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之中。

  庆远军再度迟疑地停下了脚步。

  贼匪当真有这样的装备的话,那广南西道只怕早就没有他们这些官兵的立足之地了。

  “庆远军的兄弟们,胡茂勾结交趾逆贼,妄图刺杀招讨使,你们要跟着他一条路走到黑吗?这可是叛国大罪,要族灭的!”营地之内再一次传来了吼叫之声:“招讨使有好生之德,知道你们是被胡茂所骗,现在放下武器投降,招讨使不计前罪,现在反戈一击,战后论功行赏。”

  庆远军的军阵之中,一阵阵的骚动再也摁不住了。

  因为他们刚刚是真正地见到了交趾军队的。

  大宋与交趾军队这些年是打过好几场的,而庆远军,当初可也是上过战场的,虽然那一发的老兵大多已经退下去了,但现在军中,认得交趾军队仍然不在少数。

  如果说心中先前还有些怀疑,但现在却是信了七八成了。

  “不要听贼匪胡说八道,挑拨离间,进攻,攻击营地,杀敌一人,赏钱十贯,杀死贼首,赏钱百贯,官升三级!”勃然大怒的胡茂拍马飞奔向前。

  他知道,再也不能让对方胡说八道下去了,此刻,唯有展开进攻,只要双方一打起来,刀兵相见,鲜血喷溅之下,什么狗屁的说辞也不起作用了,此时不是你死我亡,那里还有时间,还有心思想七想八的。

  胡茂身先士卒,麾下嫡系心腹也立时跟了上去,轰隆一声,栅栏被撞开,庆远军越过了栅栏,攻进了营地之内。

  高台之下,数十名持盾士卒围拢过来,将岑重紧紧地围了起来。

  岑重叹口气:“还是不行,这庆远军,已经烂透了!”

  他显得极是失望。

  “不!”独眼龙刘益国的眼内却闪烁着兴奋的光芒:“招讨使,您这一招,灵着呢,现在庆远军大部分士卒的锐气,早就没有了最先的那劲儿了!”

  “有用?”岑重毕竟不像刘益国,在军中浸淫得久了,对这种事情,最是敏感不过。

  “有用!”刘益国大笑道:“招讨使,您就看着我们怎么以少胜多吧?末将去了,您去后头呆着。”

  “本官在这里给你们擂鼓助威!”岑重却是双手一推,将两边的盾牌手推开了,兴致勃勃地道。

  刘益国独眼的眼珠子转了几圈,岑重与他的差距太大,他可没有胆子反驳,更不敢说您呆在这里只有添乱这种话,只能与岑重身边的那个队正使个眼色,那人连连点头,表示明白了刘益国的意思。

  刘益国这才拱了拱手,转身提着刀,杀气腾腾地便往前方而去。

  刘益国说得没有错,岑重的这一番操作,对于庆远军的士气打击的确是巨大的。

  虽然士卒仍然在跟着他们的长官一起向前,但毫无疑问,在营地之中飘扬着的那面代表着三品高官的旗帜,对于他们是有着莫大的压力的。要知道他们庆远军的统制,也不过区区五品,而且还是一个武官呢。

  他们可是亲眼见着自家五品的统制对一个七品的文官点头哈腰呢!

  而现在,他们居然要宰一个三品的大官儿吗?

  虽然统制说得铜铜铁铁的,但大家也不是傻缺,到了这个时候,大致也是猜到了一些缘由。这样的状况之下,你还能指望他们出死力吗?

  不少心眼子活泛得,已经眼珠子乱转着四下打量随时准备寻找出路了。

  也就只有胡茂的嫡系心腹们,才会不顾一切地向着对面发起进攻。

  久经沙场的士卒,对于看不见摸不着的士气最是敏感,这一进一出之间,表现在战斗场面之上,就是人数更少的营地内的军队,将庆远军反推而出。

  胡茂又惊又怒,这事儿要是败了,他是什么下场可是不言而喻。

  然而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就在胡茂准备带队亲自突击的时候,龙英洞方向上,密集的马蹄声声传来,胡茂回头,脸色骤变。

  旌旗招展之下,阮清政带领的交趾士卒正在狼狈逃窜,而在他们身后,百余黑甲骑卒正在肆意砍杀那些掉落在后面的交趾士兵,更远处,一队队的黑甲步卒正向着这边逼近。

  际清政也输了!

  如同一枚巨雷炸响在头顶,直接将胡茂给轰晕了。

  那里来的这么多的敌人?

  岑重从那里找来的援军?

  完了,全完了!

  逃!

  一个念头从脑中闪过,胡茂再不犹豫,一拉马缰,转身便跑。

  他确信,自己完蛋了。

  这里打不赢,输定了。可是回桂州,自己就能活命吗?

  答案是不能。

  以陶宏元付付昌荣的尿性,必然会嫁祸给自己,将带领庆远军袭击岑重的罪名一股脑推到自己头上,然后把自己悄没声息地宰了了事。

  在死无对证的情况之下,朝廷绝不会把他这样的高官怎么样的。

  像自己这样的一个五品的武官,死了也不会有太多人在意的。

  相反,只要自己还活着,他们就不敢把自己的家人怎么样,甚至还要善待他们,至于怎样向朝廷解释这件事情,那是他们的问题。否则自己孤独一掷的话,至少也能让他们沾一身的臊。

  当胡茂转身这一光,庆远军立时便崩溃了。

  剩下的事情,便是抓人,追人了。

  阮清政肯定是要抓住的,胡茂更是不能让他们跑了。

  从黎明之时开战,前后不到一个时辰,这场战事便已经告一段落。

  龙英洞。

  黎发荣带着人去抓俘虏了。

  萧诚与岑重却是美滋滋儿的喝着小酒。

  熏腊的大块猪后腿肉红白相间,拿小刀切下一指厚巴掌大小的一块塞进嘴里,那滋味儿,即便是萧诚这种名副其实的老饕,也是享受不已。

  关键是这猪后腿肉,完全是用松柏的青树枝熏制的,然后在熏得时间,再往里面加了一些中草药,那股子香味,是真正地渗透到肉的每一寸肌里。

  这样的好食材,再用上哪怕一点点其它的佐料,都会是对他原有味道的一种破坏。

  “好东西,好东西!”岑重抿了一口寨子里酿制的柿子酒,满足地道。

  “以后这黎发荣就是你的下属了,想要吃还不简单,他能够让你一年四季都吃上这样的美食!”萧诚笑道。

  “不不不,再美味的东西,天天吃,也就味同嚼腊了,像这样,偶尔来上一顿,那才是回味悠长,让人三月不知肉味,这便好,这便很好了!”岑重笑道。

  “既然如此,那就不妨多吃一点!”萧诚笑着又切上一块递给了对方。

  门外响起了沉重的脚步声,一听这声响,便知是韩锬来了。

  也只有这个家伙,才有这个份量和这份胆量。

  换了任何一个人,靠近这两个人的时候,都是尽量地放轻步子小心翼翼的。

  “事儿做得差不多了?”萧诚笑着又切了厚厚的一块肥瘦相间的腊肉,扬手扔给韩锬。

  一伸手,韩锬稳稳地抓在手中。

  “大部分都拢住了,近三千俘虏呢!”将肉塞进嘴里,嚼得油脂从嘴边冒了出来,韩锬道:“交趾兵大概有四百个俘虏,雷火洞、下雷洞加起来有六七百人吧!庆远军最多,超过了一千五百名俘虏。”

  “嗯!”萧诚点了点头。

  “二郎,你是不知道啊,在庆远军的营地那里,六七百个俘虏躺在那里,骨酥筋软,我们抓小鸡一样把他们抓了回来。哎哟哟,那个营地之中,到处都是他们拉得粑粑,好多人裤子里头都糊满了,那个臭哦。”韩锬兴致勃勃:“那些人手上,脸上都糊得是粑粑,我们拿水冲了好几道,才勉强能下手将他们捉回来。”

  啊……呃!屋子里传来了奇怪的声音,韩锬戛然而止,有些奇怪地看着干呕的岑重。

  萧诚的脸色也很难看。

  “滚!”萧诚怒吼。

  韩锬一转身,一溜烟儿地便出了门,走到门外,却又从门边探了一个脑袋出来,“二郎,我会让人把他们都洗刷干净的。”

  萧诚大怒,扬手抓起盘子里大块的猪肉,砸向了韩锬,那家伙却是大笑着一把抓住了那块肉,脚步咚咚地瞬间便跑得远了。

  “这东西,就是故意的!”萧诚没好气地道。

  “被他们这么一搅和,以后估计再看到这样的腊肉,我也是吃不下去了,肯定是一吃,就会想起这狗东西的这番话!”岑重哀叹连连。

  “雷火洞,下雷洞这些人,大师兄准备怎么处理?”萧诚笑着换了一个话题,免得岑重又恶心连连。

  “首恶必诛,胁从也要问罪,至于普通人嘛,就并入龙英洞吧,黎发荣立了大功,当得奖赏!”岑重道:“我要树一个榜样给所有人看看,诚心给我岑重办事的,回报是他们无法想象的。”

  “黎发荣那小子算是发了!”萧诚笑道:“接下来,大师兄要去桂州了?”

  “当然,要拿下整个广南西道,不去桂州怎么能行呢?”岑重笑道:“得好好地与咱们的陶安抚使谈一谈呀!”

  第三百八十九章:出人意料的隐秘

  胡茂被绑得跟个粽子似的丢在了岑重的面前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天的夜晚了。

  虽然他见机得快,跑得也是相当的果断,可惜终究还是没有逃得出这张大网。

  看得出来,吃了不少的苦头,身上衣衫破烂,不少地方鲜血淋漓,有的地方红肿青紫。估计是因为拒捕之时被揍的。

  此刻这位前五品统制将军又目紧闭,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

  率兵攻击朝廷正三品的招讨使,光是这个罪名,就足以让胡茂死无葬身之地了。

  他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自己一人把罪名扛下来,然后指望着陶宏元付昌荣这些人能够保护好他的家眷。

  岑重拿着一把小挫刀,慢条斯理地挫着指甲,手中如此精美的小挫刀,可是当年的天工铁艺出品,因为汴梁天工铁艺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在京的工匠也死光了,这样精美的成套的小物件如今却是早已停止生产了。

  虽然说天工铁艺的大部分人马都被搬到了黔州,但这些工匠,基本上都是冶炼、兵器打造方面的行家,擅长那些小物件儿的人手,却真是奇缺无比。就算有,萧诚也不可能让他们去做这些玩意儿了,像神臂弓等武器上面那些精巧的零件,也大量需要这方面的人才。

  “胡茂,我要去桂州了,当时候,我要是找安抚使要你的家人,你说他会不会给我呢?”岑重举起手,就着灯光打量着自己修条的手指,又摸了摸新剪的指甲,满意地点了点头。

  胡茂霍然睁开了眼睛。

  岑重笑看着他,大家都是混官场的,很多东西,不需要说透,当真是一点就通。

  “我差一点儿就死在你的手里!”岑重指了指胡茂。

  胡茂的眼中露出哀求之色,“招讨使,罪将愿以死抵罪!”

  岑重哈哈一笑:“胡统制,你这就很不通情达理了,你知道,我要的不是这些。你现在难道还不醒悟,能保护你家人好好活着的,不会是陶安抚使,而是坐在你跟前的岑招讨使吗?生与死,只不过是在我一念之间而已,便是你的一条小命,我饶过你又有何妨呢?当然,前提是要让我满意。”

  胡茂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

  “胡统制,好好地想想吧,你不说,有的是人说。你的麾下心腹嫡系,这一次可是被逮了不少,他们就算知道得不太多,但对于我来说,有,就行了。你配合,让我的事情办得会更顺利一些,你不配合,我照样能达到目的。”岑重冷了脸。

  一边的萧诚淡淡地补了一句:“胡茂,出了这样的事情,你觉得陶宏元还能稳坐在广南西道安抚使的位子上吗?他下台是必然的。而岑招讨使接任,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到时候广南西道这片地儿,可就是岑安抚使了,你的死活,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想清楚了再说话。”

  “我,愿招!”胡茂终于被击垮了最后的防线。

  外头突然传来了震天的欢呼之声,萧诚眉毛一扬,站了起来,道:“只怕是抓住了阮清政了,我去看看。”

  这一次攻击岑重的两位重要人物,一个便是胡茂,已然就擒,另一个便是交趾的这位将军阮清政了,这可是扳倒陶宏元的重要人物,勾结交趾将领,光是这一条,便足以将陶宏元钉死。至于雷火洞、下雷洞这样的的部族首领,还真不在岑重、萧诚两人的眼中。

  阮清政看起来有点儿惨。

  被四马攒蹄捆着,像抬一头猪子一般地被穿过一根杠子抬到了萧诚的面前。他的头盔被一名龙英洞的族兵戴在头顶之上,身上的盔甲也被剥了下来,却是被周围好几个夷兵给套在身上,只穿了一套内衣的老将闭着双眼,花白的头发倒垂下来,凄惨无比。

  或者是周围的喧嚣突然安静下来的缘故,阮清政睁开了双眼,一眼便看到了站在他面前的萧诚。

  那个在军队发起冲锋,孤身一人立在中军大旗之下的青年将领,其实让阮清政有着很深的映象。

  “韩将军?”他开口了。

  萧诚笑了笑,道:“我不姓韩,我姓萧,你说的那位韩将军,是我的部下!”

  “黔州萧?”阮清政突然问道。

  “看起来你消息还是很灵通的嘛!”萧诚挥了挥了手,阮清政被放在了地上,杠子抽走了,这让他能横着躺在地上,比先前要稍微好看了一些。

  “这两天东躲西藏的,一直就在想,这么一支强劲的部队,到底是从哪里来的?想来想去,也就只有黔州那边,才有一支这样的能无视大宋规矩,肆意越境来到广南西道的队伍了。”阮清政道。

  萧诚哈哈大笑起来:“我们是大宋的军队,从黔州来到广南西道,是肆意越境,那阮将军你呢?”

  “差不多,我可是静江军节度使麾下。”阮清政平静地道。

  萧诚是真被这家伙逗笑了,伸手拍了拍对方的脸:“你们交趾人,脸皮可真够厚的,大概也就在这样的时候,你们会自称大宋静江军节度使麾下吧。”

  “我要和你单独谈谈!”阮清政深吸了一口气。

  “有这个必要吗?”萧诚摊了摊手:“你是死是活,对于我们来说,效果其实是差不多的。”

  “不一样。”阮清政目视着萧诚,“活着的我,与死了的我,价值之上相差十万八千里。”

  “哦?”萧诚倒是有些惊讶了:“阮将军,你要清楚,说谎最多只能为你拖延一下时间,并不能改变最终的结局,你怎么也算是一个体面人,没有必要到了这个时候,还做一些不体面的事情。”

  阮清政不说话,只是看着萧诚。

  萧诚站了起来,道:“好吧,我愿意给你这样一个机会,希望你真能说出一些让我惊喜的事情来。”

  一间木屋之内,被解去了绑绳的阮清政有些贪婪地一边大口地喝着茶水,一边抓起桌上的甜点塞进嘴里大嚼,坐在他对面的萧诚不急不燥,静静地看着对方。

  直觉上感到这位交趾老将似乎是真的心里不慌,好像手中握有什么底牌能让他摆脱眼下的处境似的。

  终于,对方似乎吃饱喝足了,抹了抹脸,看着对面的萧诚,道:“这屋子里只有你我二人,你就不怕我暴起发难,一把抓了你作为人质?”

  萧诚哈哈一笑:“阮将军,你可以试一试。”

  阮清政目视着对方,半晌摇了摇头:“你既然这般说了,那我就不必试了,想来萧公子是文武双全之辈,根本就不怕我这样的一个老匹夫,我就不自取其辱了。”

  “倒也有自知之明。不过像你这样的人,为什么要轻易介入广南西道的内部之争呢?”萧诚道:“在我看来,你的介入,是完全没有道理的。”

  “因为我不得不介入!”阮清政深吸了一口气:“每年,广南西道往我们那边走私的战略物资、军械等,至少有一成,被我私自截留了下来,而这些帐目一旦被暴光的话,我也就藏不住了。”

  萧诚眼光闪烁,“你藏不住了,看来你身上还有不少的秘密是我们不知道的啊!作为一名将领,截留一些军械是很正常的事情,但你却怕被暴露出来,也就是说,这些被你截留下来的东西,并不是正当用途,而是为现在交趾李氏王朝所不容的。”

  盯着眼前的这位老将,萧诚突然倒吸了一口凉气:“阮将军,你不会告诉我说,你跟交趾黎氏有什么勾连吧?”

  “黎准,黎氏最后一位嫡系后裔,便在广源州。”阮清政道:“那些被我截留下来的武器,军械物资,都交给了他。”

  萧诚奇怪地看着对方:“阮将军,你不会以为黎氏还有机会翻盘吧?”

  “时也,势也!”阮清政厉声道:“当初你大哥萧定走西北的时候,谁能料到数年之后,他能成为西北王吗?”

  哈!

  萧诚失笑。

  敢情眼前这位还是受了自家大哥事情的激励吗?

  “阮将军,这是不同的!”萧诚还是很耐心地道:“西北之地,早先并没有一个势力能够将那些族裔捏合在一起,这才给了我大哥机会,而在交趾呢,李氏推翻了黎氏之后,接手的可是一个几乎统一的交趾,这,完全无法拿来相比的。”

  “也许会有机会!”阮清政目视着萧诚:“因为现在我们的目标,倒也不是说非要复国,只要能将李氏推翻,能将李氏杀得干干净净,我们便也满足了。这样的乱臣贼子,天下人皆可诛之。”

  “阮将军你是怎么瞒过李氏王朝的耳目的,居然还让你在广源州掌一州之军权?”萧诚看着阮清政,脸露钦佩之色:“当真是让人佩服之极啊!”

  “萧定在西北如此势力,你萧二公子在西南来,岂会满足于黔州一地,广南西道眼下看起来也要入你手了,想来我们交趾,也会是你们的目标之一,是也不是?”阮清政追问道。

  “这个嘛,倒也不能说不能考虑!”萧诚摸着下巴,含糊不清地回答道。

  “我如果死了,黎准再也没有了人掩饰,很容易就会暴露,至少再也无法做出一些什么事情来了!”阮清政道:“所以,放我回去,对你来说,将来能收获的,很有可能超乎你的想象。”

  “的确是一个很诱人的提议!”萧诚笑了起来:“阮将军,说到这里,我想我们可以深入地谈一谈,当然,你所说的这些事情,我们也需要时间来核实一下,最好,是那位黎氏后裔来一趟最好。”

  盯着阮清政有些不情愿的模样,萧诚趁热打铁:“对于那位的安全问题,你完全不用担忧,我的身份和我现在所处的环境你想来也是清楚的,而我要得到的,你也说得差不多,所以,咱们有着很广阔的合作空间。即便是你心怀鬼胎,想着在未来借着我们的力量,来实现你黎氏王朝死灰复燃的大计,哈哈,只要你有这个本事那也成。我要成了你们的工具,那只怪我自己实力不济,但你们最终成为了我拿下交趾的工具,你们也用不着愤愤不平是不是?”

  “你说得不错!”阮清政道。

  “所以,咱们需要开诚公布,我们也需要看清楚你们的实力有没有资格坐到桌子上来与我们进行谈判!”萧诚道:“当然,如果你们真正掌握了广源州的话,的确便有了上桌的资格。也不瞒你说,我们想要图谋交趾,拥有广源州这样一个桥头堡,的确是可以借上力,至少,可以少打拼十年以上的功夫,一旦机会成熟,便可长驱直入。广源州,既可为前躯,也可为后盾。”

  “十天,我派人回去,十天之后,黎准就会来这里!”阮清政吐出一口浊气。

  “好!”萧诚笑道:“阮将军,希望我们合作愉快,不过这几天,还是要委屈一下你的。”

  听完了萧诚的讲述,岑重也是觉得不可思议。

  “会不会有诈?”

  “如果真有诈的话,也不会拿如此离谱的事情来骗我们,黎氏覆灭快五十年了,在李氏的追杀之下,居然还有直系子孙存留了下来,而那阮清政居然还掌握了广源州的军权,当真是不可思议!”萧诚道:“大师兄,这可是好机会,等你拿下了广南西道的安抚使位置,这件事情,便可以直接操作了。以前陶宏元坐在金山上讨饭吃,这样大的机会,居然不知道利用。”

  “那些人眼里只有钱,那里会费时费力来做这样的事情,一个搞不好,就会吃力不讨好!”岑重没好气地道:“真让陶宏元知道了这件事,说不定便会拿着这黎氏余孽去跟李氏王朝换一些利益,反正对于他们来说,谁当权一点儿也不重要,又不耽误他们赚钱不是吗?能快速变现才是他们唯一感兴趣的事情。”

  “说得也是,这阮清政黎准大概也正是看到了这样的一个事实,才从来不跟陶宏元等人吐露真相,只是默默地截留一些军械来慢慢地扩充实力。”

  “小师弟,是不是又有了什么鬼主意?”

  “当然,我觉得过上两年后,咱们便让交趾好好地乱上一乱!”萧诚笑咪咪地道。

  第三百九十章:不同时间里不同的风景

  耳边传来了叮叮当当的熟悉的声音,萧诚刚刚抬起头来,一个熟悉的身影便从屋外一步跳了进来。

  魏武。

  有着一双铁脚的魏武。

  “见过公子!”魏武激动地单膝跪地向萧诚行礼。

  现在的魏武,可是岑重麾下头号干将,其统带的三千兵马,是岑重立足于广南西道的最重要的筹码。可以说,铁脚将军现在可是跺跺脚都会让整个广南西道颤抖的人物了。

  萧诚大笑着走过去,扶起魏武,道:“快点起来,这像什么样子,你现在可是五品统制将军,接下来说不定还得升上一升,这个礼,我可当不起哦!”

  “就算末将有朝一日做到横班太尉,公子仍然是魏武的公子!”魏武站了起来,认真地道:“要不是公子您,魏武现在还不知在哪里讨饭呢,焉有今日之荣耀!”

  “这是你自己的造化,我只不过是在当中轻轻地推上了一把而已”萧诚摇头道。

  魏武当年是河北边军,曾在萧定手下作战,后来因为受了重伤,失去了双腿,又无亲无戚,萧定便将其送到了汴梁萧府之中。本意是要让萧府养着这位战功赫赫的边军悍卒,给他一碗饭吃不至于流离失所。

  失去了双腿对于一位悍卒来说意味着什么,这其中的失落,恐怕不是局中人,当真是无法体会的。最初之时,魏武对未来的生活完全失去了兴趣,一度出现了破罐子破摔的倾向。

  也就是这个时候,萧诚出现了。

  这个时候,萧诚已经整合了天工铁艺。

  带着他去了那里,然后萧诚亲自设计,老韩头父子两人亲手打造,耗时年余,在失败了无数次之后,终于替魏武打造了一双铁脚。

  然后便是漫长的练习。

  每一次魏武想要放弃的时候,都是萧诚硬生生地将他扳回来。

  在那一段日子里,萧诚骂过,甚至打过。

  功夫不负有心人,魏武就学样,由一个失去双腿的废人,一度成为了萧府之中最为得力的护院家将。

  他的一手箭术,即便是在人才济济的汴梁,那也是赫赫有名的。

  而现在,魏武已经成为了五品统制将军。

  虽然这个官儿,是岑重替魏武从朝廷那里要来的,但没有萧诚,何来魏武的今天呢?

  带着一千人跟着岑重来到广南西道,不到一年时间,这一千人便发展到了三千人。

  这还是魏武秉承了萧诚的兵马在精不在多的理念。

  当然,这也有当时岑重还没有能力养更多兵马的原因,军队,可是一个耗钱的无底洞,最初的费用,可还是黔州商业联合会支付的。

  直到岑重彻底站稳了脚跟之后,在经费之上这才宽裕了许多。

  当然,与韩锬带过来的一千悍卒相比,现在的广南西道的这支军队,还如同叫花子一般。

  这一次魏武过来,是专门来接管庆远军的。

  近三千人的庆远军,如今还剩下一千五百余人,剩下的,要么在战场之上战死抑或是受伤,要么便是胡茂的嫡系部下,即便没有死,也将被驱逐出军队。

  往后,庆远军便将归属岑重了。

  以魏武的眼光,必然又要挑挑捡捡一番,一千五百余人的庆远军,最后还能剩下一半就算是不错的了。

  岑重和魏武,要的只是庆远军这个编制,可以让现在麾下这三千余人名正言顺地从朝廷那里拿一份薪饷,可以正大光明地向朝廷要军械,要物资。

  虽然说以后大家根本就不必靠着朝廷吃饭,但蚊子腿再小也是肉,能从朝廷那里刮一点,自然就不能放过。

  替魏武砌了一杯茶,萧诚道:“以后在外人面前,不要像现在这样没个体统,毕竟你现在算是广南西道的人,不再是我萧家的家将了。”

  魏武双手捧着杯子,看着萧诚笑道:“公子是怕岑招讨使心里不舒服吧?”

  萧诚哈哈一笑:“看破不说破嘛,魏铁脚,你眼下可是官儿了,要有点儿官的城府!”

  “在公子面前,我还是以前那个恁事儿不懂的家伙!”魏武喝了一口茶,道:“岑招讨使对我的确是推衣衣之,推食食之,我也很是感激他,愿意为他效命。但是我也不能忘本啊,要是我魏武是那种一朝得势便无情无义的那种人,岑招讨使只怕会更加的不放心我吧?”

  “说得倒也是!看起来倒是我多虑了,你是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的。”萧诚微笑着道。

  “的确是想过。”魏武点头道:“有时候也想过,要是以后岑招讨使与公子您翻了脸,那我也就只能在一个夜深人静之时,挂了印逃跑,去找公子您讨碗饭吃了。不过后来听说岑招讨使与您已经算是一家人了?”

  “大师兄已经加入了联合会,而且是四位常任委员之一!”萧诚笑道。

  “这就没啥可为难的了!”魏武笑道。

  “魏铁脚,接下来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大师兄恐怕会成为广南西道的安抚使,真正掌握整个广南西道了,到时候,他肯定也会培植属于自己的势力,这一点,你心里要有数。”萧诚道:“而且怎么做,也要有数!”

  “既然都是一家人了,而且您还和招讨使是师兄弟……”魏武有些迷惑。

  “亲兄弟,明算帐!”萧诚站起来,拍了拍魏武的肩膀:“再是一家人,终究也还是有区别的,严格来说,我们是合作者。绝大部分的时候,利益是一致的,但终究也有分歧的时候。”

  “那我肯定站在公子这一边!”魏武道。

  “站在正确的那一边!”萧诚道:“魏武,以后也许你会成为联合会里最为重要的将领之一,兴许真有做到横班、太尉,抑或是坐镇一方的机会,所以,你应当有自己的政治诉求,从你到广南西道来统领兵马的时候,你其实已经不再属于谁了,你就是你。如果不搞清楚这一点,你将来可就走不远了。”

  “我不大明白!”

  “把这番话记在心里,慢慢地去体会!”萧诚道:“以后多读读书,实在读不进去呢,可以找一个学问不错而且信得过的读书人来做你的幕僚。以后你军权越来越大,也需要这样的人为你参赞。”

  “是,公子!”魏武道。

  “你下去忙吧,十天之内要完成对庆远军的整编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必然是忙得很,没事儿就不要专门到我这里来了!”萧诚挥挥手。“接下来我也很忙呢!”

  听着这话,魏武倒也明白,公子是故意要与自己保持距离了。

  “公子,官儿越做越大,势力越来越强,反倒是拘束越来越多,这也恁没有意思了!”魏武有些不开心。

  “这便是人生,充满了变数。如果生活一成不变,那岂不是跟一潭死水一样,又有什么意思呢?”萧诚笑道:“正因为事情一直在变化,每一个时段,都有不同的经历,才更精彩不是吗?”

  “总觉得有些没意思!”魏武两只铁脚在地上无意识地踩踏着,发出叮叮的声音。

  “慢慢来,你会觉得其实这一切,还是蛮有意思的。”萧诚笑着道:“别忘了读书,以前在萧府的时候让你念书,就更要了你的命似的,现在当知道是有用的了吧?”

  “公子一向是运筹帷幄,想得极远,我这样的人,却一直是走一步看一步,不过也亏了公子当初逼我读书识字,如今也已经勉强能用了。”

  “以后多读些史书吧,别老抱着些戏本子看了,那些东西,大体上只能看一个乐儿,真要想从那里头学到东西,就是见鬼了!”

  魏武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既然来了,今日就一起吃顿饭吧,接下来只怕又有很多时日不能见面了!”萧诚道。

  “公子,不是说帮着岑招讨使了了广南西道的事情,便一起往大理发力的吗?”魏武问道。

  萧诚点了点头:“的确如此,不过呢,如果我所料不错的话,到时候广南西道派去与我们一起合作料理大理的,估计不会是你,一定是大师兄亲手扶植起来的其它将领,也只有如此,才会与你在广南西道形成一个平衡之局。你以后多半要被大师兄用来镇压地方,或者还有一些交趾的事情!”

  “这,是要摁着我啦?”魏武抬了抬眉毛。

  “交趾的事情也不小,办好了,同样是大功。”萧诚道:“真要有能力,谁都摁不住你,在哪里都会发亮发光。而且,现在大师兄手里还没有其它得力的将领,所以等到大师兄拿下了安抚使这一职位,整个广南西道的军权,还是会落在你的手里的。好了好了,这些事情,你以后慢慢地去体会吧,纸上学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你不亲自体会一番,是无法真正懂得这里头的道道的,吃饭,吃饭吧!”

  “那魏武要陪公子好好地喝几杯!一醉方休。”

  “你今天不做事了?”

  “晚上一天,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魏武笑道:“公子,事先可说好了,如果有一天,我在这里不开心了,回去之后,您可得收留我!”

  萧诚大笑起来:“希望五年十年之后,你的这个初心仍然还没有改变。”

  “魏武对公子之心,一辈子都不会改变!”魏武道。

  “吃饭,喝酒!”萧诚道:“不醉不休。”

  岑重慢慢地抿了一口酒,道:“其实我更想喝你这里自酿的柿子酒,有着独特的风味,与柿子酒相比,这酒,可就差了点意思了。我指的不是口感。”

  黎发荣微怔,为了讨好岑重,他可是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弄来的这几坛子来自汴梁班楼的琼波,万万没想到,拍马屁竟然拍在了马脚之上。

  看着岑重有些玩味的笑容,黎发荣突然明白了一些什么,拍拍手,招来管家,示意换来柿子酒。

  “以前曾听说有猴儿酒,这事儿是真的吗?”岑重问道。

  黎发荣失笑:“以讹传讹,猴子洞里或者真有些这样的液体,但招讨使,我是绝对不敢尝的。”

  “也是!”岑重笑道。

  “招讨使,我以为今天魏将军要跟我们一起吃饭的!”黎发荣重新替岑重斟了柿子酒,端起酒杯,一边敬着岑重,一边道。

  “魏武是以前小师弟的家将,我听魏武跟我念叼过小师弟对他的恩情,魏将军有情有义,是个值得交的好汉子。”岑重哈哈笑着,“我喜欢有情有义的人,魏将军如是,黎洞主,你也如是!”

  “多谢招讨使,不不,安抚使的看重,黎某一定会为安抚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黎发荣大声道。

  一口喝完了杯中酒,岑重提起酒壶,替黎发荣倒满,道:“事情不是说出来的,而是做出来的。这一次将雷火洞、下雷洞等七八个洞、寨全部整合在一起成立顺安府,让你来当这个知府,如何经营,你心中要有数。”

  “明白!”

  “交趾阮清政这条线,我们要死死地握在手中,这可是一条肥鱼,关乎着未来我们在联合会中的地位!”岑重道。

  “您放心,既然这条线自己浮出来了,我们自然是要好好地经营,等到您将广南西道全部握在了手中,我们可就有了本钱继续扩大经营了!”黎发荣点头道。“广南西道,再加上将来的交趾,可比黔州加上大理,在联合会中的份量要更重要一些了。”

  岑重哈哈一笑,举起了酒杯。

  “短时间内,我们找不到可以与魏武比肩的好将领,刘益国将军,只怕也是不可能完全投奔我们的。”

  “小师弟的人,一般情况之下,我可以放心地用,但绝不会做无用功去拉拢。真让小师弟放心用的人,他就绝不担心会被挖角!”岑重道:“不过我们也不是没有人,这一次庆远军可有不少人被打落尘埃,里头,有真本事的人可不止一个两个。一群被打倒的人,你再给个机会拽他们起来,自然就会对你感恩涕零。”

  第三百九十一章:心照不宣

  权柄,是一个很难与别人分享的东西。

  再亲密的人,也不会在这个问题之上有多少退让。

  在联合会的框架之内,岑重认为萧诚是当然的老大,但到了广南西道,岑重便觉得这里的事情该自己作主。即便是广南西道也需要为联合会服务,但具体的做法,则是自己的责权利,萧诚不应当过多的插手。

  允许广南西道有萧诚的势力存在,是因为他当初起家的时候,借助了萧诚的势力。没有萧诚借给他的那一千武卒,也就不会有岑重的今天。

  所以,在广南西道,萧诚可以拥有强大的影响力。

  比方说魏武。

  但有一个先决条件,那已经魏武必须也同时听命于岑重,并且在这个前提之下,岑重仍然会努力地去扶植势力与魏武抗衡,或者说竞争。

  如果在今后的竞争过程之中,魏武输了,那也怪不得别人。

  这是双方都默认的规则。

  岑重会光明正大的做,萧诚也不会觉得对方是在过河拆桥。

  在总体目标之上,大家保持一致,在具体的人和事之上,有合作,有竞争,有不满,有批评,这对于一个成熟的政治家而言,只会觉得是一种常态。

  所以不管是岑重还是萧诚,都是很坦然地面对这样的一件事情。

  两个人的身后,都会有一大群人跟着要吃饭,要升官,要发财,要扬名。即便两个老大关系再好,也不得不为身后的这一群人考虑。

  权力的结构,从来就是一个金字塔般的建筑。

  越是往上,便越是狭窄,位子也就越少。

  你多了,我自然就少了。

  我要有威信,要能服众,要能吸引更多的人投奔到我的门下,自然就要获得更多的位子来满足我手下人的欲望。

  王启年被两个夷兵给押到岑重的面前的时候,身上空落落的只穿了一套麻布衣服。其实与其说是衣服,倒不如说是一个大麻袋子钻了几个洞,好让他将脑袋和四肢从内里升出来。里头连间大裤衩子也没有一条。

  原本王启年是不在乎的,反正都当了俘虏,那里还有什么讲究啊!

  能活着似乎就很不错了。

  不过他万万没有想到,把他拎出来,居然是为了见岑重。

  这个时候他才想明白,为啥要把他摁在大桶里,用大毛刷将他上上下下刷得浑身泛红这才算放过他了,他们这些人身上那股子味道,的确是难闻得很。

  说句实话,要不是知道龙英洞的这些蛮夷并没有吃人肉的习惯,他都会有些胆战心惊了。

  不过现在这副模样,也让他羞惭不已。

  不管怎么说,大家都是大宋的官员嘛!

  虽然一个是高高在上的正三品的文官招讨使。

  一个只是一个刚刚入流的七品的武官营将。

  王启年是在被抓了俘虏之后在俘虏营中才知道他们到了这里,居然是为了袭击招讨使岑重的。

  原因就是在攻击前的一个晚上,他的这个营,很不幸地有相当大的一部分人拉了肚子。

  其中,便包括了他王启年本人。

  而且,因为他食量大,吃得多,再加上又是营将,比普通士兵分得的腊肉更多一些,所以,也就拉得更厉害一些。

  虽然被俘好几天,整个人已经在慢慢地恢复了,但看看模样,也知道这两天的确是受罪不少。

  王启年在庆远军中,并不是一个受待见的家伙,胡茂却相当地讨厌他。因为这家伙与其它人,相当地格格不入。

  王启年就是广南西道雷州人,王家家境殷实,颇有资财,是当地有名的豪绅之家,不缺钱的他成为一名军官是因为十五年前朝廷对交趾发动过一次讨伐,王启年当年是作为地方上的一名厢军头领前往交趾运送粮食的,机缘凑巧之下,他们这支厢军,与交趾军硬干了一场。

  连禁军对付起来都颇为吃力的交趾军,却在王启年带领的这支雷州厢军的手下吃了大亏。

  王启年也因此而崭露头角。

  当即便被任命为了营将。

  不过这家伙出道即巅峰,以接下来的十几年里,这家伙就被死死地摁在这个位子上再也没有寸进。

  提拔他的人是当时负责讨伐交趾的当朝太尉,大将军郭濮,这位郭大将军过后便回了汴梁,将自己火线提拔起来的小营将,给忘得一干二净了。而且在郭濮看来,立功受奖,在战场之上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太多了,也实在记不过来。

  但对于王启年来说,接下来的日子,可就难熬了。

  这家伙当时被编入庆远军,但他不爱钱,不爱女人,不吃空饷,不收受贿赂,整个人在庆远军中就像黑夜之中的一盏灯熠熠生辉,想不引人注目都不行,在军中所受的排挤的,也就可想而知了。

  不过因为郭濮官儿够大,脾气也够烈,一般人也还不敢对王启年咋样,打狗还要看主人嘛。平常狗儿受欺负,主人或者会认为狗子差劲,恨铁不成钢懒理理会这样的小事,但你真把狗子弄死了吃狗肉,那就是两码事了。

  而王启年也是一个硬脾气,硬就在军中挺着,绝不像其他人低头。

  后来郭濮虽然翘辫子了,但郭家仍然在大宋军中颇有影响力,而在这些年的相处之中,王启年倒也有另外一样好处被别人发现了。

  就是这家伙带的营,最能打。

  所以,王启年也就成了庆远军在外头的排面了。

  但凡那里要打剿匪,要打仗,他们就是不二的选择。当然,立功受奖的时候,王启年就得往后排了。

  反正最硬的骨头被他们啃得差不多的时候,他们也就该歇菜了。

  这一次,他们本来也是要第一波上来啃硬骨头的,所以在战前分配的时候,像那些加了料的龙英洞送来的腊肉,绝大部分到了他们的战营。

  毕竟要让狗去咬人,临头时总得扔几根骨头不是。

  结果王启年等人吃了肉,便拉稀摆带了。

  岑重弄清了这些前因后果之后,又好气又好笑。

  “招讨使,末将真不知道来这边是要攻击你。”王启年被摁着跪在地上,却仍然昂着头辩解阒。“胡统制根本就没跟我们说,只说是剿匪,说是这边好几个洞子都反叛了。”

  岑重微笑:“如果那天当面了,你看见了我的旗子,你还会发动进攻吗?”

  王启年一下子沉默了下来,好半晌才道:“不敢欺瞒招讨使,如果那天我在现场,就算惊愕之极,也会不顾一切地向着您发动进攻的,因为我们看到您的同时,你自然也看到了我们,这就没得退没得选了,王启年不是一个人,而是有一个大家族,不将您弄死,我一大家子只怕也在事后算帐之中活不成了。”

  顿了顿,这位居然接着说:“如果当天我和我的部下是攻击主力的话,估计我们就会赢!”

  岑重不由大笑起来:“你这个倒也真是名不虚传,你的另外一些同僚在我面前都吓瘫了,只是不停地请罪,说是受胡茂所迫,你倒说即便当面看到了我,反而会更加卖力地攻击。”

  “末将不想说假话!”王启年道:“因为在那个时候,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只能搏一搏了,将你宰了,然后死无对证,最后嫁祸给这帮子家伙,再将他们灭了,也就能交待过去了,我猜这也是上头的打算。”

  “你倒不笨!”岑重冷笑起来:“他们的确是这么打算的,只不过算错了我的实力。王启年,以后跟着我干吧,这一次你不但可以因祸得福,再往上升一升,你的家族,以后在广南西道,也还可以跟着你沾沾光,怎么样?”

  “啊?”王启年有些发蒙:“我……这事……”

  “你的麾下基本上没有太多的损伤,事后呢,我可以说是因为你发现了胡茂的奸计,所以临阵反正,助了我一臂之力,将叛军一举捣灭,这样,自然也就是有功无罪了!”

  王启年小心翼翼地看着岑重:“招讨使,您怎么就选中我了?”

  岑重瞅着眼前这个有时候看起很聪明,有时候又很有些二的家伙,道:“其一,我自然是了解了你的很多事情的,觉得你这个人与庆远军的其它将领们还颇有不同,可以救上一救。其二,郭家后人与我岑某人颇有交情。这么跟你说吧,郭太尉的次子,曾经与我在一起共过事,是知交好友,你既然是郭太尉提拔起来的,也算是有些香火之情。”

  “郭太尉是个好人呐!”王启年叹道:“也是一个好大帅呐!”

  “也不见你这些年往京城给太尉送点土特产啊!”岑重道:“你家也不缺钱,以后啊逢年过节,在郭家几个主要人物生日寿诞的时候多送一点礼。”

  “郭家会理我这个小人物?”王启年有些不太相信。

  “以后跟着我,你就不是小人物了!”岑重冷笑:“现在郭家也与以前不能比了,有你这样的旧部送礼送钱,他们巴不得呢!京城居,大不易,现在他们也不宽裕。接上了这条线,以后你也可以多沾沾光。”

  “接下来,你便协助魏武魏统制整编庆远军。”岑重道:“要加快速度,我还要赶着去桂州与陶安抚讨个说法呢!”

  “那我以后?”

  “先帮着魏将军把庆远军整顿好,让我看到你的能力,如果行,那不久以后,你会独掌一军!”岑重道:“广南西道,可不止庆远军一支禁军。如果不行……”

  “当然行!我一定行!”王启年一跃而起:“招讨使,只要您敢用我,我就敢向您保证,将来我绝不会比那个铁脚将军差!”

  “边走边看吧!”岑重笑着道:“我小师弟跟我说,事从来都是做出来的,不是说出来的。”

  王启年走出屋子数步,回望着已经掩上的门板,长出一口气,这感觉,恍若冰火两重天啊!前两日,只觉得天都塌了。攻击大宋正三品的招讨使,而且还失败了,让人给抓了个正着,这与造反的差别很大吗?不但自己要死,恐怕还得连累家族。

  而当自己刚刚从这间屋子里走出来的时候,不但前面的担忧没有了,而且还有一个极光明的未来在等着自己。

  他突然体会到了权力的可爱。

  一言可使人上天堂。

  但一言也可使人下地狱啊。

  以前的自己,还真是懵懂啊,能活到现在,也真是奇迹了。

  否极泰来,这一次自己是要发达了吗?

  这些年来,家里对自己的支持越来越小,就是因为自己对家族几乎没有贡献,自己在族里的地位也越来越低,连几个侄子看自己都有些臊眉搭眼儿了。

  等忙完了这一摊子事再回去,看自己怎么拾掇他们。

  而且看招讨使的架式和话里话外的意思,只怕看中的也不仅仅是自己的能力,还有王家本身吧!王家在整个广南西道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在雷州,可是鼎鼎大名的望族呢!招讨使肯定也需要像自家家族这样的本地势力来抬庄!

  深吸一口气,正准备去寻人换套正常一点儿的衣服,却看见一个戴着黑眼罩子的独眼龙正盯着自己。

  “刘将军!”他拱了拱手。

  虽然他还没有见过这个人,但在俘虏营里,他也听那些与刘益国照过面的人形容过这位凶狠的家伙。

  “你说那天如果是你担任主攻的话,就能破了我的大营,害了招讨使?”刘益国的语气,充满了挑衅的意思。

  “不错!”如同一只斗鸡一般,刘益国这一挑逗,王启年浑身的毛,顿时便炸开了,放下手,挺起了胸膛,毫不示弱的瞪着对方。

  “等你把身体养好了,咱们见见真章!”刘益国握拳锤了锤对方的胸膛,没使力,却充满了轻视的意思。

  “到时候一定让你在地上爬!”王启年伸手抓住了刘益国的拳头,两人同时发力,王启年却是一个踉跄,拉了这好几天,身子是真虚了,王启年心里一阵恼怒。

  第三百九十二章:谋南

  “将安抚使衙门设到南宁来?”岑重有些惊讶地看着对面而坐的萧诚,“自有广南西道以来,安抚使府便一向设在桂州,这一动,牵扯的层面可就大了,只怕难得人心,而且会引起不小的动荡!”

  萧诚不以为然:“大师兄,难不成你现在去了桂州,从陶宏元那里将这安抚使位弄到了手,就能让桂州上上下下,一齐归心于你,对你忠心耿耿吗?”

  “那自然不能。”岑重道:“那些人,能给个面子保持表面上的平静,只怕就很不错了,接下来的时间里,也只能慢慢地分化、拉拢、化解,必竟只要我在位上,总是会有有靠拢过形成新的圈子的。”

  “那您觉得,需要多长时间?”萧诚道:“而且您能确认在这个时间里,那些利益肯定要受到损害的人,会坐以待毙?就不会使点儿什么阴招来坑坑你?”

  “大军在手,谁敢妄动?”岑重嘿嘿一笑,脸上杀气毕现。

  “既然大军在手,谁也不敢妄动,那又何必要呆在桂州,在这些破事儿之上花费心事?”萧诚敲了敲桌子:“大师兄,我们有多少重要的事情要去做啊,那里有时间去与他们虚以委蛇?时间于我们而言,每一刻钟都是宝贵的。”

  “搬到邕州来,另起灶炉?”岑重沉吟难定。

  “不错,另起灶炉!”萧诚重重地点了点头:“桂州、柳州等地,基本形式平稳,经济也较为稳定,历来安抚使府设立于桂州,也正是看中了这里安稳,经济发达,舒适而不用太操心。而邕州这边,经济远远落后于桂州诸地,羁索州诸多,民风彪悍、好斗,向来被那一小撮人当着财富、功劳的攫取之地,使得这里疲困之极。”

  “正是如此啊!”

  “所以大师兄更是要将安抚使衙门搬到这里来。”萧诚道:“一来,安抚使衙门到了这里,更多的其它衙门、其它机构也不得不跟着他,大师兄,一路最高行政机构到了这里,是肯定能对这里的整体态势起到决定性的影响的。不管是从经济层面、还是从治安层面上,邕州都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摸着下巴,岑重若有所思。

  “而且,到时候那些趋炎附势之辈,见你到了这里,只怕也如同苍蝇一般,纷纷蚁附而来呢!”萧诚笑道:“桂州这些地方,你再怎么使劲,也就那个样子了,但邕州这边,你稍稍使使劲儿,便能让这里的境况发生翻天覆地的大变化。而这,就是政绩!”

  岑重的眼睛越来越亮。

  “这些地方穷了好几辈子了,你来到这里,哪怕只是让他们的生活稍稍地好上那么一点点,让他们能勉强吃饱肚子,寒冷的时候有屋子能避寒,有衣服能遮羞,你岑学士,就会成为他们的青天大老爷,就会在这里一呼百应,说不定过上一些时候,这里的百姓还会为你立上一尊塑相,建几座生祠也说不定哦!”萧诚接着道。

  岑重哈哈一笑:“小师弟倒是会开玩笑,不过的确说得有道理。这里起点低,倒是更容易做出一些事情来。而在桂州,只怕更多的时间,都要用来与那些人勾心斗角了。我总不能将那里清扫一空,总是只能杀一批,震慑一批,然后还要拉上一批。只是这样一来的话,桂州那里,就又要寻一个妥善的人去照看了。小师弟可有人手?”

  瞅着岑重看着自己那意味深长的眼光,萧诚摊摊手,道:“大师兄就别想着再挖我的墙角了,你也知道,我现在手里就极度缺人呢!名不正则言不顺啊,我是真薅不到好人才,这一次大会之后,才拜托了那些会员们,回去给我扒拉一些人手过来,不过我也能想到,来的多半会是一些久试不第、自觉怀才不遇的家伙,我现在也只希望能从这里头找出几个真正被埋没的人才,其它的人,也就将就着用了。不像大师兄你呢,交游广阔,夫子又教书一辈子,桃李满天下,等你成了广南西道安抚使,一声招呼,人才蜂涌而聚啊!”

  岑重大笑,萧诚说得还真是不错,对于萧诚现在来说很困难的问题,对于他而言,反而是最容易的事情。

  “等一切妥了,想用人的时候,给你大师兄说一声,我给推荐好的。”

  “那就先说定了!”萧诚笑道:“别到时候我看上了谁,大师兄却又捂在夹袋之中舍不得。”

  “怎么可能?”岑重笑道:“你让我把衙门搬到邕州,也还有其它的考量吧?”

  “这个大师兄想必也看出来了。”萧诚点了点头:“这一次阮清政与黎准的事情,算是一个意外之喜,我们倒是可以把交趾之事也提上日程,大师兄将衙门设在邕州南宁,对这件事情的推动也是极好的一件事情,整个邕州不定、不富、不强、不稳,如何图谋交趾呢?”

  “不错!”岑重拈须微笑,说实话,现在他已经将收复交趾,重设安南当成了自己人生的第一件大事了,真要做成了这件事,他岑重当真是会名垂青史的。

  而有做这样事情的机会,放诸天下,纵横历史,又能出现几次呢?

  现在出现了,要是自己不牢牢地抓在手里,那才真晨蠢到了极点。

  人这一辈子,也就短短几十年,图个什么?

  财富金钱?对于官儿做到他们这个位置的人来说,只不过是一些附属的东西,不值得操太多心。

  只要还想做点事情,只要不是贪图安逸得过且过,这样的机会,就一定要抓在手里并且为之付出心血。

  一旦事成,则名望、权位自会随之而来,至于像金钱这个玩意儿,自然而然地也会滚滚而来。

  像陶宏元这样的安抚使,当真是白瞎了这个位子。

  也不知他这样的大员,为什么还对金钱这般执着?

  “邕州、柳州、桂州三地成为中轴线,大师兄只要牢牢控制这三地,也便牢牢地掌控着了整个广南西道。”萧诚道:“经营数年,到时候内有广源州阮清政黎准配合,外有我联合会大军策应,一举突入交趾,便有功成之机会了。”

  岑重站起来踱着步子道:“到时候黔州、广南西道、大理、交趾联成一片,整个西南便算是安定了下来。”

  “对,整个西南就安定了下来,这样即便北方真出了什么事,我大汉苗裔还有一个战略性大撤退重振旗鼓卷土再来的机会。”萧诚道。

  “你对北方局势如此悲观吗?”岑重吃了一惊:“你觉得辽人一定会南下?”

  “耶律俊执掌辽国已成定局,说不定就在今年此人就会登上皇位,毕竟耶律宏德从前年开始就传闻身体已经极度糟糕了。”萧诚道:“耶律俊一上位,辽国国内的南北两院之争,必将落下帷幕,一旦耶律俊完成了南北两院的整合,南下,肯定是必然之事。”

  “他需要用南下征宋的赫赫功勋来稳定他的皇帝之位,来向契丹贵族证明他的选择是正确的。”岑重道:“而在这个过程之中,契丹贵族们也会因为战功、俘获、财富而聚拢在他的周围,从而使得辽国举国同心。”

  “耶律珍一直在南京道上做着此事!”萧诚吐出一口浊气:“河北路安抚使马兴独木难支,而且他现在也得不到太多的支持。朝廷并不相信,耶律俊会在很短的时间内南下。他们总是认为耶律俊至少需要好几年的时间才能将辽国上上下下稳住,可他们忘了,那是辽国,不是大宋。朝廷在用治理大宋的思路来想辽国的问题。”

  “所以一旦事发,朝廷便极有可能猝不及防!”岑重道:“所以你急于要在短时间内迅速解决西南问题,然后真有事情之时,以西南为大本营,自南向北发起进攻?”

  “是这样想的!”萧诚坦然道。

  岑重盯着萧诚,道:“朝廷如今这个思路,也与你大哥萧定有脱不开的干系!太多的战略物资、人、钱在往西北倾斜,小师弟,你跟我说一句实话,你如此煞费苦心,当真不是想以萧代赵?”

  “没这个心思!”萧诚坦然道:“以萧代了赵又如何?这个观点我早就跟大师兄你说过了。辽国真南下了,他们获得最大胜利的时候,便也是他们国势倾覆的开始。”

  岑重点了点头:“你的兵招得怎么样了?”

  “广西土著百姓彪悍悍战,我一向蛮喜欢他们的这般作风,所以才准备在这里招一支兵马,就准备叫广西狼兵!三千人的规模,现在已经差不多要招满了,再过上两天,我就要回去了!”萧诚笑道。

  “大理那边,经营得如何了?广南西道至少要一年以上,才能协助你共谋大理呢!”岑重道:“如今要移衙邕州的话,事儿便又多了一摊,时间说不定还要长一些。”

  “倾覆一国,岂是那么容易的事情?”萧诚道:“大师兄尽管先把底盘扎牢实,这两年来,我一直在派出大量的人物在大理渗透,以金钱、阴谋开路,极尽离间之能事,收买、暗杀无所不用其极,现在慧远和尚已经去了大理主持暗战之大局,等到大理内乱不可遏制的时候,才是我们动手之绝佳时机呢!”

  “段家和高家的矛盾,差不多就是他们的死穴。”岑重道:“现如今,高家执掌大权,将段家皇帝逼得几乎无路可退,皇室权威,几乎已经荡然无存了。不过说又说回来,高颖德还真是一把好手呢,这两年他掌权,大理还真是国泰民安,国力稳涨呢。”

  “要不是如此,他们也不敢收留罗殿的那些余孽嘛!”萧诚笑道:“高颖德还想着将罗殿拿回去,然后再图谋东来呢!岂不知他往东望的时候,我也在往西看啊,罗殿就是我丢出去的诱饵,吸引着他跳将出来,他要是安分守己,我们哪有名正言顺的好借口呢?不怕他不出来,就怕他缩着头。”

  “高颖德现在也需要显赫的战功来向大理臣民证明自己的能力,他只怕已经想着要谋朝篡位了。”岑重道:“所以他需要一场胜利来为自己的篡位来写下注脚,以往他是绝不敢打大宋的主意的,但现在大宋四面漏风,自顾不遐,而在西北之地,又是你这么一个见不得光的人在执掌大局,说不定到时候高颖德还会打着替大宋清理门户的旗帜来进攻你呢!”

  “大师兄看得透彻。”萧诚笑道:“他要是占了我们西南之地,回过头去便要将段家撵下皇位自己去做一做,所以啊,段家自然不会想他获得胜利,只会用各种法子来扯他的后退。段家虽然现在权力急居衰退,被权臣压得透不过气来,但毕竟名义还在,多多少少还是有些支持的。我们呢,也是先与段家联合起来,把高家弄垮了再说。”

  “高家一垮,大理也就不多垮了!”岑重摇头道:“对于段家来说,左右都是身死国灭的下场。”

  “我已经把大理被拿下之后的名字都想好了。”萧诚晃着脑袋,道:“大师兄,云南如何?彩云之南,谓之云南!”

  两人执手大笑,你在想云南,我在想安南,都与一个南字脱不了干系。

  “你走的时候,我就不送你了。”岑重道:“我准备先去桂州,与陶宏元好好地谈一谈,能不能轻松拿下广南西道安抚使这个位子,还得看与他谈的结果。”

  “他已经没得选择了,要要体面的离开,那就得与你做这一把交易!”萧诚道:“否则一拍两散,你还是招讨使,他可就要身败名裂了,到时候说不准连他陶家都要好几世难得翻身了,这一道选择题,好选。”

  岑重哈哈一笑,从他想法子来到广南西道,到得偿心愿,能执掌一地最高之权柄,前前后后还不再两年的时间,而这些梦想的实验,与眼前这个年轻的小师弟可是脱不了干系。

  第三百九十三章:总得有人负责

  陶宏元提了一把喷壶,正在仔细地替一株十八学士喷着水,这些天来,天气一直晴好,阳光明媚,但相应的,灰尘却也多了些,这株山茶名品的叶片之上,却也落了不少的灰尘,此刻,清亮的水流滑过叶片,在叶片之上先是冲出了一道道的印痕,紧接着整个叶片便显得翠绿欲滴。

  花园里山茶不少,但像十八学士这样的名品,却也是不多的。

  管家陶正急步而来,垂首道:“学士,付参军又来了,跪在府外呢,说要是学士不见他,就跪死在外头。”

  陶宏元提起小铲子,小心翼翼地替山茶松着土,眼皮子都没有抬一下。

  “学士?”陶正又叫了一声。

  陶宏元站了起来,扔了铲子,往屋内走去:“他要跪便跪吧,要死也由得他。”

  “学士,他这样跪在外头,毕竟不好看,而且他要是乱说起来……”陶正欲言又止。

  闻听陶正此言,陶宏元却是回过头来看着他,冷笑道:“他想要说些什么呢?”

  陶正心中一凛,躬下了身子:“小人明白了,小人这便去赶他走。”

  回到书房,陶宏元的脸色却浑然没有了刚才的镇静自若,坐在书桌前,提起笔来,想要写几个字来平复一下仍然激荡的心情。可笔是提起来了,却不知写些什么,直到偌大一团墨渍落在了上好的宣纸上,就像是在美人脸上扔了一砣屎,心情顿时更坏了,重重地将笔扔在了桌面之上。

  怎么也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

  胡茂的邕州之行,如今看来就是败笔之中的败笔,自己真是昏了头了,怎么能同意让胡茂去做这样的事情呢?

  难道当初就没有考虑过有失败的可能性吗?

  大意了啊!

  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如今那个岑重,拉开了架式,丝毫不加掩饰地一路浩浩荡荡地往桂州而来了。

  这位招讨使,上任以来,第一次准备来拜见自己这位安抚使了。

  想必他此刻的心情,一定美得很。

  胡茂被擒,阮清政被抓,整个邕州的羁縻州被岑重一体拿下,这一条又一条的重磅消息对于陶宏元意味着什么他太清楚了。

  自己所有的事情,都已经暴露在了岑重的面前。

  他来桂州,是与自己摊牌的。

  他想要什么,现在看起来,也是一目了然了。

  官场就是这样的现实。

  前几天,整个广南西道上所有的官员,见到自己都还跟老鼠见了猫一般,但当邕州那边的消息传来,桂州各级衙门之中的官员,顿时便请假的请假,告病的告病,差不多一半的主官,都不班儿了。

  而这,还算是客气的。

  有一些不客气的,早就已经派了心腹之人,去半路之上迎接岑重去了。

  这是看准了自己要一败涂地了啊!

  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陶宏元知道自己就要一败涂地了。

  不过那些认为自己要倒大霉的家伙们,恐怕也要失望了。

  岑重真想要把自己往死里整,就不会如此大张旗鼓地往桂州来,他只需要将自己的手里掌握的那些东西,包括胡茂、阮清政等一干人往上一交,自己就将跌入万丈深渊。

  可他却往桂州来了。

  这是要与自己交换了。

  岑重的脑袋瓜子很是清楚啊,过去是自己小瞧他了。

  他真要把这些交上去,那就立刻会成为震动天下的泼天大案,想要审查清楚这个案子,只怕非得让两府里来上一个相公坐镇,御史台倾巢出动才行。

  可这样一来,他岑重还能得到什么呢?

  作为当事人,自己说不得要去乌台里睡觉,他呢,纵然不进乌台,也得在汴梁随时听候上面问话吧?

  这可不是他想要的。

  所以,他才会巴巴地往桂州来呢!

  摆出这个阵势,不就是给自己看的吗?他是想要告诉自己,咱们有的谈,可别破罐子破摔,弄得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现在,也只能谈了!

  只是,真的有些不甘心啊!

  仰靠在椅背之上,闭着眼睛,陶宏元考虑着怎样才能尽最大可以地为自己争取更多的利益。

  急促的脚步声响起,陶正去而复返。

  “学士,军队进城了,庆远军回来了!”

  “嗯?”陶宏元一下子坐直了身子。“庆远军?”

  “是庆远军,领头的是原庆远军的一名营将,叫王启年的,另一个却是岑招讨使的心腹手下,叫刘益国,是一个独眼龙。现在整个城里已经有些慌乱了,这两个人各带了一个营的士卒先行进了城!”陶正战战兢兢地道。

  陶宏元点了点头,却是站了起来。

  得,没得什么好谈得了。

  岑重这是进一步向自己摆明了态度。

  自己,有的只是接受。

  好吧,却看看岑重给自己开出了什么条件吧!这个人是个聪明人,想来不会因为一些小事,而耽搁了自己的大事。

  孰轻孰重,对方应当是很清楚的。

  有一句话,陶宏元没有说出来,但心里却明白。

  自己已经是一条落水狗了,痛打自己一番或者会有心理上的快感,但却不会有实质上的收获,反而会极大地影响岑重接下来的想要得到的东西。

  “开中门,让大郎代表我去迎接岑招讨使!”陶宏元叹了一口气,道。

  “学士,您不亲自去迎接一下吗?”陶正嗫嚅着问道。

  陶宏元摇了摇头:“我病了,病得不轻,自然不能去门外迎接,这一切,大郎会跟对方说清楚的。”

  仪仗排开,鸣锣开道,武士左右护持,威武的清街声音之中,街道之上拥挤的人群忙不迭地向着两边避让,敬畏的眼光看着前呼后拥着的正中间的那位身着紫袍的官员。

  身着紫袍,代表着的便是三品以上朝廷高官。

  桂州是广南西道的治所,在这里,也算是高官云集的地方。但平常时节,看到最多的,也不过是身着红袍的官员,更多的还是青袍。

  紫袍,事实就只有一个,安抚使陶宏元。

  对于广南西道而言,紫袍陶宏元就是这方土地的天。

  但现在,又来了一个紫袍,比陶安抚使要年轻,似乎也更有杀气。

  瞅着簇拥着他的那些武士吧,顶盔戴甲,那些甲胄一点儿也不新,有些上面还坑坑洼洼的,有的甚至还有裂痕,但正是因为这样,那股子凛冽之气,方才更加地让人畏惧。

  听说这位招讨使到了广南西道一年,便将以前那些桀骜不驯的羁縻州一个个的都收拾了,很少有人去邕州,但听商人们说,那里可是杀得人头滚滚,血流成河。

  而岑重这个名字,在那里可是能止小儿夜啼啊!

  今日看起来,虽然看起来很威严,但还是很英俊很耐看的颇有书生气的人嘛。

  满面笑容,左顾右盼,不时颔首向百姓示意。

  酒楼之上,一中年汉子端着酒杯,从打开的窗户之上看着刚刚走过去的岑重的背影,脸上满是失落之色。

  “哎,机关算尽,仍是落在了空处,反倒是误了付家满门卿卿性命哦!”

  他一仰脖子,将杯中酒喝了一个干净。

  “周兄,这也怪不得我们,赵公一向通情达理,我们已经竭尽所能了,策划也应当是没有半点问题,可关键还是出在那些大头兵不争气啊!”另一人也是一脸的诲气。

  “赵公说得不错啊,岑重果然是与萧诚勾结在了一起。要不然,他哪里来的这么精良的兵马、甲胄。这一回我们的失败,极有可能让岑重握有广南西道,算是吃了大亏。赵公是不会多说什么,但楚王殿下,可不是一个宽厚的主儿。”

  两人长吁短叹。

  好一会儿其中一个才低声道:“周兄,付家如今已经是穷途末路,陶宏元抛他们出来顶罪的意思太明显了,我们再拱把火,让付家派人去行刺,万一得手了呢?”

  “以前我们不是没有派过人去行刺,下场如何?”姓周的摇头道:“而且付家现在早就被人盯上了,那里还有机会再派人出来。”

  “我们可以派人去冒充付家人。”

  “糊余!”周姓男子道:“得手了还好手,万一失手呢?人要是落到了他们手里,你觉得他们会守口如瓶吗?到时候便会将殿下,赵公等都陷进去,那我们才是真的活不成了,眼下回去,顶多也不是一个办事不力。”

  “也是!”男子点头道。

  “通知我们的人,凡是在明面之上出现过的,都撤走吧,剩下的转入潜伏,没有命令,什么事儿也不许做了。”周姓男子道:“我可不想咱们的人,像黔州那边一样,被他们一个个地顺藤摸瓜地抓出来一个个砍了脑袋。联合会,联合会,真得就是一个商业联合会吗?要钱有钱,要官有官,要兵有兵,嘿嘿,说你们会安分守己,只怕你们自己也不相信。”

  “岑重当真会取陶宏元而代之吗?楚王殿下与赵公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这发生吧?”男子有些不服气地问道。

  “哼哼,官场之上有官场之上的规矩,走到了这一步,已经挡不住了。”周姓男子叹口气道:“要不然,也不会兵行险着,怂恿那付昌荣为陶宏元支招,动兵马去解决问题。用赵公的话来说,这就已经落了下乘,何况现在还输了。走吧,喝完了这杯酒,就走吧,接下来,岑重肯定要肃清桂州甚至于广南西道了,咱们与付家是过了面儿的,再留在这里,讨不了好。”

  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两人走出了酒楼,牵了马匹,就这样出了城门,扬长而去。

  而在岑重往城南方向安抚使衙门而去的时候,城西付家大宅却已经是被兵马团团围住了,带队的,却是板着脸孔的王启年。

  这是岑重交给王启年的第一个任务。

  也可以说,是一个投名状。

  军队破门而入。

  付家大宅里,顿时便鸡飞狗跳起来。

  而此刻,在安抚使衙门,陶宏元的内书房中,陶宏元与岑重两人相对而坐。

  没有太多的废话,陶宏元直接将一份已经写好的折子递给了岑重,道:“你过过目,如果觉得还行,我就马上让人发出去了。”

  打开折子,上头满天篇都充斥着对岑重的溢美之辞,在最后,陶宏元向官家表明了自己因为多年劳累,身体抱恙,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关口,以前没有得力之人来替官家守着南边门户,他只能尽力而为之,现在有了岑重,他便可以放下心来,恳请官家让他归家养老,安享晚年。

  “陶公文笔一流,在下佩服之至!”岑重呵呵一笑,将折子递还给了陶宏元,“敢问陶公接下来准备去那里呢?”

  “准备去江宁。前些年在那里置办了宅子和一些产业,在南方住得久了,惯了,再回北方去,却是不习惯了!”陶宏元道。

  岑重摇头道:“下官还是建议陶公回汴梁就去,江宁虽好,却不是你的落脚之处啊!”

  “这是什么意思?”陶宏元变色道。

  “陶公,你过线了!”岑重微笑着道:“当你派出胡茂去对付我的时候,就已经过线了。你觉得在南方,你还有落脚之处吗?我这可是为你好,回汴梁吧!你要是在江宁的话,以后如果受了欺负,别人指不定便会把黑锅扣在我的背上,说是我在对付你,一个心肠狭碍的评价,我可不想要。”

  陶宏元喘了几口粗气,却又无可奈何。

  “那付家?”

  “陶公不是想为他们说情吧?”

  “我家二郎的妻子,是付家女儿。”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但也仅此而已了。”岑重“广南西道这些年的这一摊子烂事,总得要有个够份量的人来担责。而这些事情一旦全让他顶起来,陶公觉得,还值得替他们说情吗?”

  陶宏元哑然。

  他能够全身而退的前提,便是把所有的事情,都嫁祸到付家身上去。这些年来,自己一直在透过付家做事情,付家也仗着自己的势在广南西道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现在,终是竹蓝打水一场空了。

  岑重在嘲笑自己,到了这时节,居然还假仁假义。

  陶宏元的脸,莫名就红了。

  第三百九十四章:朋友

  罗纲黑了,瘦了,似乎又回到了当初与萧诚一起从横山返回的那段日子。

  只不过从横山回到汴梁的罗纲办事虽然沉稳了,但性子还是一般的跳脱,始终是那个豪门贵胄公子的中二性子。

  但这一次,萧诚却是感到对方变了太多。

  罗纲甚至蓄起了胡子。

  修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的胡须,再加上始终皱着的眉头和严肃的表情,让罗纲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大了不少。

  萧诚真是有些心疼这个兄弟加上朋友。

  从慧远从辽国带回来的消息看,小妹只怕还活着。但这个消息,萧诚无论如何也是不会告诉罗纲的。因为这只会对罗纲造成第二次打击,而且,说不定这个家伙真会跑到辽国去找三妹。

  那只怕就是在找死了!

  “努力做事是应该的,但该放松该享受的时候,也不能苦了自己。”萧诚亲自下厨,做了一大桌子菜,将最后一盘红烧肉端上来的萧诚坐在了罗纲的对面,道。

  “我没有苦着我自己啊!”罗纲毫不客气地夹了一块红烧肉放进嘴里,入口即化,香味似乎从口舌之间直冲脑门,“比在横山的时候,手艺可是进步了不少!”

  “那段时间整天忙得脚不沾地,也就只能将就着弄一些。”萧诚笑着替旁边的王柱也夹了一块肉,“那像现在,整天闲得发慌,便有时间好好地研究一番这些事情了。”

  “夫子可是说过君子不近庖厨,你不怕他来教训你?”罗纲左瞄瞄右看看,说起来,当初岑夫子可是给他留下了不小的心理阴影,现在岑夫子就在邦州,他心里虚着呢。

  “偶尔为之,也可放松心情!”萧诚微笑着道:“再说了,不让他知道不就得了。”

  罗纲撇撇嘴:“你这可就是人前一套,人后一套了。”

  “客气了,你可以直接说我当面是人,背后是鬼!”萧诚哈哈大笑:“怎么现在这么客气了呢?”

  “因为对你了解得越多,知道得越多,心里便越怕你了呗!”罗纲伸手拿了一根卤鸡爪,一边撕扯着一边道:“去横山的时候,咱们是朋友,我是帮你的忙,那时我这个相公家的衙内,在那些官儿面前,比你还有脸面呢!回到了汴梁,咱们是朋友,我还是你妹夫,那些时候,自然便能肆无忌惮,有的没的都敢说。现在不一样了,我来投奔你了,现在是你正儿八经的下属。还能像以前那般没遮拦吗?”

  “无妨的。”萧诚微笑着道:“我仍然和以前一样,没有半分改变。”

  罗纲叹着气,“说和以前一样,那是假的,我都变了许多,何况是你。”

  萧诚脸上的笑容慢慢地敛去,好半晌才道:“是啊,是变了许多。”

  “所以啊,我们是再也回不到从前了!”罗纲挥了挥手,“以你我之间的交情,渊源非比寻常,但那只是私情,而且上下之间,总是有些分野的,越往以后,这个分际便会越来越明显。情分这东西啊,用一次可就少一次,肆无忌惮那是会用完的,我呢,却想尽量地让这些情份维持着不被消耗了,所以嘛,就得小意一些了。”

  “这是你那个相公老子告诉你的吧?”萧诚笑问道。

  “还别说,他这些话还说得很是在理的。”罗纲道:“我还以为他知道了我在这里,就会派人来抓我回去呢,结果倒是出乎我意料之外,居然还写了信来让我认认真真地在这里做官。他在信中虽然没有明说,但也知道这里真正当家作主的是你呢!”

  萧诚哼了一声:“他那是不敢。他敢派人来,我就敢剁了来的人的爪子。”

  罗纲哀声叹气:“你终究还是生他的气,觉得他没有在关键时刻帮你们萧家一把。”

  萧诚摇摇头,父母之死,罗颂根本就无法可施,也帮不了什么忙。

  让萧诚生气的,是小妹远走辽国。

  这件事,罗颂是完全可以阻拦的。

  但最终,他没有做。

  或者是因为他心目中的国家大事,又或者是为了自家小儿子罗纲的前途。

  真让罗纲娶了自家小妹,那这一辈子的仕宦生涯开没有开始,便已经终结了。

  罗颂的做法无法指责,谁家父母,都会为儿女计。

  但萧诚就是很生气。

  夏诫,罗颂,陈规,李光这些两府的相公,当然,还有那个坐在宫中的瘦瘦小小干巴的小老头子,你们会为此而付出代价的。

  “王柱,你多吃点。”转头看着一边明显有些拘禁的王柱,萧诚又给他夹了几大筷子菜。

  一边的罗纲却是将碗伸到了萧诚面前,示意他出需要给自己夹菜。

  “你刚刚不是还说要跟我保持一些距离吗?”萧诚没好气地夹了一个水晶肘子给他。

  “我现在是你的下属,而且是一个在努力为你工作的下属,王柱可没有我干的活儿多!”罗纲鼓起了腮帮子,“这家伙就只两件事,一是练兵,二是砍人。我可是啥活儿都要干,每天不到三更天都睡不成觉,便是整宿不睡也是常态,作为上司,你得褒奖我,毕竟像我这样的下属,如今可是难寻。”

  一边的王柱连连点头:“县尊这话说得不错,比起我来,县尊累多了。如今关岭那边能有现在的模样,全靠了县尊治理有方。”

  罗纲、王柱是萧诚专门放到关岭那地方的,萧诚要把那里做为几年之后攻击大理的前进基地。

  “看得出来!”萧诚笑着又给二人倒满了酒,这一年的时间,关岭多了上百间仓库、军营,以前的羊肠小道正在变成通衢大路,破烂不堪的县城被全面修整得固基金汤,横行乡里的那些匪徒恶霸,要么成为了王柱麾下的士兵,要么脑袋变成为了震慑他人的利器被悬挂在了树杆之上。

  罗纲没有在农桑之上下多大的功夫,反而是竭力全力地发展商业,使得关岭这块地方,如今已经成为了一个重要的商业枢纽,大量的物资在那里聚集、交易,这一切,使得萧诚在关岭的厉兵秣马,看起来并不显得突兀。

  不得不说,在治理民政这一块上,罗家是有着家传的功夫的,罗颂是一把好手,到了罗纲这里,也是一点儿也不差。

  而王柱作为那里的军事主将,悄没声儿的已经将麾下兵丁扩展到了三千人。

  一千是摆在明面之上的。

  另外的一些则是以团练、衙役捕快、护商队等等繁多的名目存在着。而还有一部分就不是正路子上的了,那些人化整为零,有的潜入到了北边的罗氏领地,有的向西,跑去了大理境内,这些人便成了这两地之内的顽匪。打上一阵子,便溜回来休整,补充一批人,然后找准机会,又去干一票。

  这些人,将在未来成为联合会攻击大理的先驱。在大理境内,这些人,已经建起了好几个寨子。

  “大理的边境兵力正在被大规模地往回抽调,防守力量极其薄弱,给了我们极好的机会在那边站稳脚跟!”王柱道:“本来也没有想着有那么容易就能扎下根来的,看起来是他们国内出了大问题。”

  “当然是出了大问题!”萧诚笑着道:“说起来啊,大理的国土面积可真不小,夸张一点说他带甲百万,也不是不可以。对于我们来说,的确是一个庞然大物,如果他们内部不出问题,而且是致命的问题,怎么会给我们机会来以小吞大呢?你们罗县尊跟你说过这些事情吧?”

  “也只说过他们的皇帝和首辅之间似乎出了矛盾。”王柱道。

  萧诚笑道:“大理啊,以分了八府四郡四镇,八府分别是善阐府、威楚府、统矢府、会川府、建昌府、腾越府、谋统府、永昌府,四郡为东川、石城、河阳、秀山,四镇呢,则是成纪、蒙合、镇西、最宁。说起来大理似乎与我们大宋差不多,但实则上,大理是被门阀世家牢牢地控制着。”

  “门阀世家?”王柱皱起了眉头,似乎想起了什么。

  萧诚道:“大理的门阀与大宋的门阀还是不同的,大理的门阀可牛多了,他们是真正握着实权,随时随地能干涉皇权甚至废立皇权的。大理以段氏为主,下头什么董氏啊、杨氏啊、高氏啊各霸一方,也算得上是各领风骚几十年吧!”

  罗纲转动着酒杯,道:“现在掌权的高氏,便是十年前打垮了杨氏然后登台的,其实往前再数些年头,杨氏又是弄垮了董氏上台的,而董氏呢,则是搞废了高氏上台的,反正大理这几百年来,权利便在这几家间转来转去,有时候是皇室段氏厉害,压得其他几家抬不起头来,但这个时候呢,他们几家就抱团了,段氏也不敢往死里整他们。段氏一弱,下头这几家便斗得死去活来。但有一点好处,斗是斗,但谁也不能把对方往灭族上整。”

  “事实上他们也做不到,因为这几家,都是各霸一方,只要这几家不想开启内战,这循环便会一直走下去。”

  “果然是蛮夷!”王柱不屑地道。

  萧诚一笑:“也亏得他们如此,要不然以大理的版图,人丁,财力,还真能给大宋的西南造成大麻烦,他们一直专注于内斗,自觉地向大宋称臣纳贡,倒也是安稳地过了这些年。不过现在,就大不同了。”

  “因为我们要弄他们?”王柱问道。

  “也不仅仅是我们要弄他们,事实上,现在的大理首辅高颖德,也想弄我们了。”萧诚笑着道:“高颖德首辅当得腻了,想自己当皇帝过把瘾,想要达成这个目标可不简单呢。”

  “难怪大理边军这年把多时间一直在往后缩,敢情是这位首辅要造反了?”

  “废了段氏皇帝,然后立刻就挑起与我们的战事。”萧诚笑道:“到了那个时候,大理人的注意力就全都集中到与我们的战事之上,矛盾外移,一心对外嘛,不得不说,这个高颖德的算盘是打得啪啪响的。”

  “谁让咱们现在的大宋病得不轻呢!”一边的罗纲有些悲伤地道:“高颖德正是看到了如此的大宋虚弱不堪,他就是在西南闹出些事儿来,大宋也把他没有办法,要是他真坐稳了皇帝位,汴梁说不准还会派人来册封,承认他的位置呢!”

  “不会这么不要脸吧?”王柱瞪大了眼睛:“我虽然是个粗人,但也知道,要是汴梁承认了这高氏的谋朝篡位,岂不是大大地失了道义,到时候别人要造他的反,他只怕也说不得什么了。”

  “自己屁眼儿里流鲜血,那里还顾得旁人死活!”罗纲难得地说了一句粗话。“真到了那个时候,只怕汴梁求的就是大理人别再生事,保证西南平静就好了。”

  “所以,这便是我们的机会,要是我们拿下了大理,那就能将他化作我们的地盘!”王柱道。

  “就是这个理儿!”萧诚敲了敲桌子:“但这件事情相当的不容易。军事,只是其中的一部分,主要的,我们还是要推动他们国内自己先干起来,要让高颖德的实力在内战之中被消耗一部分,然后才是我们的机会。”

  “和尚已经去了吧?”罗纲问道。

  萧诚点了点头:“已经去了两个多月了。”

  “大理全民崇佛,和尚佛法精深,名头又大,去了那里,可算是鱼儿入海,鸟儿入林,可以尽情地撒着欢儿的施展手段了。”罗纲笑道。

  “王柱,最终还是要在军事之上一锤定音!到时候你便是先锋,你可要做好准备。”

  “末将时刻都在准备着。”王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很好,在收拾大理之前,先拿罗氏练练手吧!”萧诚淡淡地道。

  罗纲一怔:“怎么突然要收拾罗氏了?”

  “来了确切的情报,有人给罗氏撑腰了,他们也准备向我们动手。”萧诚道:“既如此,倒也不用客气,正好练练兵。”

  “谁?”

  “楚王赵敬。”萧诚道。

  第三百九十五章:代价

  普贵沉吟难决。

  来自汴梁的客人身份非同一般,而客人所代表的那位,就更是这天下少有的尊贵人。

  如果有可能,普贵自然是希望与这样的人拉上关系,好好地亲近一番。

  这对于罗氏鬼国而言,好处是不言而喻的。

  但是,这位客人现在提出的要求,却让普贵很难作出决断。

  客人姓赵,名援,字子玉。

  他是大宋楚王赵敬最为倚重的幕僚和心腹手下。

  赵援一向呆在京城楚王府中,极少出汴梁,而这一次,他竟然亲身前来,本身就代表了这件事情的非同一般。

  赵援要求普贵杀掉一个人,灭掉一股势力。

  萧诚以及如今活跃在黔州的商业联合会。

  对于这个人和这股势力,罗氏鬼国的主人普贵,并不陌生。

  就在去年,罗殿鬼国被灭了,消灭罗殿鬼国的,就是赵援嘴里的这股势力。

  罗氏鬼国与罗殿鬼国说起来,还是一根藤蔓上的两个瓜呢!

  不过一个依附大理,一个依附大宋罢了。

  罗殿鬼国被灭,国内主要人物都逃到了大理,也有一部分逃到了罗氏鬼国,这才引起了普贵对于这个邻居的重视。

  “我一直不大明白,为什么朝廷不公开缉拿萧诚呢?”普贵道:“据我所知,这个联合会以萧诚为核心,只要公开宣布他为叛贼,宣布他谋逆,则其麾下不少人只怕便会散去,就像播州、思州等地,总不能公开与一个叛逆合作,而他麾下的那些大商人们,则更不可能再与他合作了。”

  赵援有些苦恼地道:“事情要是有这么简单就好了。这里头,牵涉得事情太多了。大鬼主,难道你没有发现,朝廷对于萧家,一直没有下定论吗?”

  普贵摇了摇头,表示不太理解。

  “因为在西北,我们与萧定的战争,输掉了,输得很彻底。”赵援叹息:“而为了平息兵祸,让萧定从陕西路退兵,朝廷付出了很多。所以,朝廷不希望因为一些小事情,而再次激怒萧定,从而再起兵祸。朝廷虽然一直在向陕西路调兵,重新布防,但防御仍然像是一个大筛子,一捅就破,想要形成有效的战斗力,尚需时日。更何况,河北路上还有辽人虎视眈眈呢?”

  “我就可以动手吗?”普贵道。

  “你当然能!”赵援道:“而且你有着绝佳的理由,罗殿鬼国被他们灭了不是吗?这便是你与他们开战的理由,替兄弟报仇。由你动手,萧定便找不着朝廷半分的麻烦。”

  “可见我不见得打得过!”普贵笑了笑,端起了茶杯,道。“赵公,朝廷不宣布萧诚为叛逆,则播州扬,思州田便几可以公开支持萧诚,那些大商人,也会无怕顾忌地向着黔州输出各类物资,而现在,广南西道的岑重已经握有了大权,你不是说朝廷要晋此人为广南西道的安抚使了吗?如果说此人与萧诚没有关系,那只怕是没有人会信的!”

  说到了这里,普贵停顿了一下,看着赵援道:“赵公,你说说,这一仗,我能有多少底气呢?此人打罗殿的时候,我可是看得清楚,兵锋犀利,远非一般军队可比啊!”

  赵援笑了笑:“大鬼主太过谦了。朝廷虽然也有朝廷的苦衷,不能公开宣布此人为叛逆,但其它的手段,自然也是有的。您所说的那些大商人,近期都会收到警告,所以黔州在短期内,不会再有大量的物资、银钱进入了。这些商人虽然有钱,有背景,但在朝廷面前,也就是跟蚂蚁一样,真要不听话,朝廷手指一碾,也就化为齑粉了。”

  普贵扬了扬眉,事情自然不会有赵援说得这么轻松。

  这些大商人背后,不是有朝廷中的大佬为背景,便是在地方之上有着雄厚的实力,朝廷不能公开宣布萧诚为叛逆,这些人便有着大把的理由来推托此事。现在虽然楚王赵敬风头无双,但国内反对他的势力可也不在少数。

  赵援嘴里所说的朝廷,其实不过便是楚王赵敬而已。

  赵敬与萧氏有仇,而且是那种无可化解的仇恨。

  所以赵敬必须要想尽一切办法把萧诚这样的家伙,消灭在萌芽状态之中。

  与萧定比起来,只怕萧诚这样的人,更为可怕。

  萧定是摆明了要与大宋朝为敌了,这样的敌人在明面之上,大家都看得清清楚楚,所以更好对付一些。无非就是在某个合适的时候,来一个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罢了。

  可是萧诚这样的,隐身幕后,看起来人畜无害,事实上却是在拼命地掘着大坑,说不准什么时候,这个大坑,就能把赵敬埋了下去。

  萧诚不举旗造反真是一着高明之极的旗帜。

  而眼看着萧诚的势力一天比一天大,赵敬岂有不急之理?

  黔州已经几乎全部落入萧诚之手,而商业联合会更象是一只八爪鱼,正将萧诚的势力无限地延伸出去,你都不知道在那个犄角旮旯里,会藏着萧诚的某一股力量。

  兵出罗殿鬼国,一举将这个存在了无数岁月的政权轻轻松松地便给灭掉了,再给他时间,岂不是会让老虎肋下生出双翅来?

  就说眼下,广南西道,不是就快要入其觳中了吗?

  赵援,不会以为自己真的对局势一无所知吧?

  普贵眯起了眼睛,他觉得自己应当给赵援一些提示,让他明白,如果还跟自己这样绕来绕去的话,他只怕什么也得不到了。

  毕竟,自己与他只是合作,自己尊重他与赵敬,可不想让他们当猴儿耍。

  他们为什么会突然找上自己,真当自己不清楚吗?

  “赵公,你们在广南西道吃了大亏吧?”普贵微笑着问道。

  赵援微愕。

  是啊,要不是吃了大亏,要不是让那岑重一举在广南西道取得了绝对性的胜利,自己又怎么会跑到这个地方来呢?一招不慎,满盘皆输。

  现在看来,当初岑重去广南西道,就是对方一着极其隐密的棋啊,可笑当初自己没有看出来,等到看出来想要补救的时候,一切都晚了。

  最终不得不图穷匕现,用出那样的蛮横的招式,成功了自然不错,但问题是不但败了,而且败得极其难看,甚至将广南西道丢给了对方。

  战场之上大败,朝廷之上,自然也是大败。

  如果再过上几年,让岑重整合了广南西道现黔州融成了一体,那就真要出大事了。

  官家身体好得很,一时半会死不了!

  赵敬的那些弟弟们,也一年比一年长成,谁说赵敬就一定能坐稳那个位子呢!

  以萧诚这种人的德性,只怕接下来,就是要扶持一位皇子来跟赵敬对峙吧?

  “大鬼主,楚王一向大方。”赵援决定开见山了,这些蛮夷,不见兔子不撒鹰,见不到好处你想让他们为你出大力,那是想也别想。

  普贵微笑着做了一个手势。

  “大鬼主,梓州路安抚使愿意帮助我们!”赵援道:“只要鬼主同意我们的计划,那么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间,数十万石的粮食、可以武装一万人的盔甲、武器、弓矢,将会通过各种渠道进入贵国,而且,还会有一部分的军队,将会在伪装之后也进入贵国来支持作战。”赵援咬着牙道:“这一次,我们不想在再犯在广南西道同样的错误了,不动则已,一动,就要以泰山压顶之势将对手踩灭。”

  普贵的眼睛亮了起来。

  赵援说得还真是不错,楚王很大方啊。

  “据我所知,大宋对这些东西的管控一向是很严格的,梓州路是绝然拿不出这些东西来的。”

  “当然,这些东西,都是从汴梁匠作大营出来的,然后会在三司的运作之下,悄无声息地从帐目之中消失,然后被运到你这里!”赵援沉声道:“这一点,大鬼主不用置疑,如今主管匠作营的正是楚王殿下,而主管三司使的相公,已经由罗颂换成了崔昂。”

  这么一说,普贵倒是再无疑心了。

  看着普贵的模样,赵援心里有些鄙夷,果然是见钱眼开之辈。

  “另外,这事完结之后,罗殿鬼国原来所属的地域,全都归大鬼主所有!”赵援再次抛出了一个大大的诱饵。

  “播州与思州会参战吗?”

  赵援笑道:“这一次我还要与播州扬、思州田去好好的谈一谈,让他们坐壁上观也是需要付出代价的,这些羁縻州便是代价。楚王承诺,他们现在可以事实占有,等到楚王登上大宝,则会明诏应承这件事情,我相信这会让他们动心。”

  “广南西道呢?”

  “广南西道眼下自顾不遐!”赵援道:“岑重被任命为广南西道安抚使的任命,我们会拖上一两个月,名不正则言不顺,没有朝廷的正式委任,下面的人便可以光明正大地依照规制拒绝他的命令。而且这一次广南西道可是伤筋动骨了,庆远军基本上暂时失去了战斗力,其它军队还在观望,我们也会在那里下一番功夫,不说别的,起码要给岑重制造一大堆的麻烦。泥菩萨过江,他自身难保呢!要是他在这个过程之中犯了错,出了大事儿,那这个还没有到手的安抚使,立马只怕就要被别人取代。广南西道的转运使,可也是瞪大了眼珠子想更进一步呢!以前他被陶宏元与付昌荣联手压得死死的,现在岑重根子不稳,他要是老老实实那才是怪了!”

  “既然如此,那我罗氏鬼国,愿意为朝廷去剿灭这等大逆不道之辈!”普贵心满意足地道:“赵公,你说的这些东西,什么时候能到?”

  “我离京的时候,大体上已经安排好了,最多还要一个月,所有东西便能到位!”赵援道。

  “好,那十月底,您就能看到我罗氏鬼国的大军向这些叛逆发起进攻了。”普贵道。“赵公,到时候梓州路也要来兵马,这就是几路兵马混杂在一起了,谁来指挥?”

  赵援笑道:“这样的一场战事,还用不着大鬼主你亲自上场,肯定是派麾下将领领兵,因此我们这边呢,希望这场战事由我们这边派出的将军统一指挥。这个人对于萧家非常的熟悉,过去也与他们交过手。”

  普贵脸色不豫,“这人是谁?”

  “此人姓唐,名怒。”

  “从来没有听说过!”

  “他会在几天后到达您这里,此人是我大宋一名统制官,不仅个人武勇超凡,韬略也是一流,楚王特意安排了他在这个时间段回京述职的。”赵援道。

  “先见了再说,如果不行,我不介意亲自去指挥!”普贵道。

  “那是自然!”赵援点头,显然,对于这个唐怒,他是相当的有信心。就算是普贵,也无法与此人相比拟。

  邦州。

  “公子,已经确认了大量的军需物资以及兵马进入到了罗氏鬼国,这一场战事,已经不可避免了。”吴可站在萧诚面前,道。作为商业联合会的情报机构统计调查司的负责人,他现在执掌着萧诚麾下的所有地下力量。萧诚本来是属意于慧远和尚的,不过这个和尚只愿意在外头晃,不愿意呆在屋子里做这些统筹性的工作。

  “还有兵马啊,哈哈,这一次,还真是肯下血本啊!”萧诚呵呵一笑。

  “我们的探子,还发现了一名熟人!”吴可将一张副像摊在了萧诚的面前。

  “唐怒!”萧诚一眼,便认出了这个家伙。

  崔昂的铁杆心腹嘛!

  这家伙现在应当是在河北路上作为一名统制官,他居然出现在了罗氏鬼国,看来是要利用他丰富的指挥作战的经验来对付自己了。

  “加紧收集情报,我们需要他们的整体军事计划,行军线路等情报。”萧诚道:“要舍得花钱,这些钱花得再多,只要打赢了,便能十倍百倍的弄回来。”

  “下官明白!”吴可点头道:“还有一件事,我们的人在播州和思州发现了一些异状,这两个地方,出现了朝廷的人。”

  萧诚冷笑一声:“没有什么可担心的,这一仗,我们打赢了,那些与朝廷眉来眼去的家伙,自然有人替我们收拾掉,这一仗,我不仅要赢,还要速胜,也是借此,给播州、思州的某些人一个警示,做人做事,切忌三心二意。这一回可就不是几句话能让我息怒了,这一回,我要几颗脑袋。”

  第三百九十六章:备战

  忙碌的秋收,转瞬即过。

  当最后一批粮食入库之后,联合会上上下下一大帮子人,一颗悬着的心也终于落到了肚子里。

  大家倒不是怕打仗,而是真担心仗突然爆发的话,秋收就会出大问题。

  这时间的黔州,天气实在是神鬼莫测,快要收获的粮食要是坏在了田地里,那大家可就真是欲哭无泪了。

  梯田的开垦,各种各样水利设施的助阵,使得黔州今年迎来了一个大的丰收年。

  看着满仓金灿灿的谷子,即便是一向沉稳不动如山的萧诚,也是忍不住眉开眼笑。

  粮是人的胆呢!

  要是没有粮食,喂不饱所有人的肚子,其它的任何事情,都是狗屁,大概敢就只能在梦中想想而已。

  而现在,就不同了。

  整个黔州的粮食收入,比预计的还要多出了近五十万斤。

  田易抱着帐薄子,紧跟在萧诚的身后,一边走一边汇报着秋收的细节。

  黔州今年开垦了数十万亩的梯田,其中有八成,是萧诚动员了军队、各衙门的官员们,与老百姓们一齐开垦的,而这些适宜开垦的山地基本上也都归属了官府,实际上也就是属于联合会了。

  因为这些山地的原主人,要么已经掉了脑袋,要么就很是配合地以极低的价格将这些山地卖给了联合会。

  田开出来了,还需要有人种。

  联合会与当地的老百姓签定了契约。

  第一年,三七分成。官府七,百姓三。

  第二年,五五分成。

  从第三年开始,这些梯田便归老百姓所有,但也要正式地缴纳赋税了,实际上也就是倒三七,收入的三成,要拿来缴纳税赋。

  在联合会的治理之下,黔州的农夫比起大宋其它地方的人来说,显然要幸福得多。因为他们的要负担的税赋极其简单。

  一共就只有两种。

  土地税,每年土地收入的三成要上交。而联合会为了更具体的量化这个东西,根据过往三年这块土地的收成的平均数来固定要上交的税费。

  当然,在这其中,高一点或者低一点,也足够下头那些胥吏们上下其手捞上一番了。不过这要的事情,你根本无法禁绝,也就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只要官府的利益没有受到大的损失,而百姓也能接受,那就只能当作没看见。

  这样的勾当,萧诚其实很熟悉。不过在他的计划之中,这种税费,五年到十年左右才会变更一次,下头的这些差吏,也就能在这个时间段搞搞鬼罢了。

  第二个大的税收,就是人头税了。

  萧诚更看重的是商税。

  其实在整个大宋,商税都是一个被极其看重的东西。

  从去年开始,黔州开始统计各项经济数据,第一年的数据,自然是惨不忍睹。那个时候,萧诚刚刚过来,大部分羁縻州才被制服,还有少数冥顽不化者尚在拼死抵抗。但到了今年,各种数据都是飞速上扬,与去年相比,当真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地下。

  用萧诚的话说,今年,整个黔州,不至于在饿死人了。

  不饿死人,便是萧诚治理黔州第一步的目标。

  看起来很低,但真要做到,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过往的那些年份,在这片土地之上,春荒时节抑或是隆冬时分,路边的饿殍那是一点儿也不稀罕。

  今年,没有了。

  接下来,当然是能吃饱啦。

  要做到这一点,萧诚估计需要三年左右的时间。

  至于吃好,富起来,一时之间萧诚觉得还没有必要去考虚这样奢侈的问题。

  总是有人不想他过上平静的好日子嘛。

  当然,他自己也不是一个安份守己的人。

  他本人就在打着大理的主意嘛。

  所以,当罗氏鬼国在某些人的怂恿和支持下要打他的主意的时候,萧诚也很平静地接受了这样的一个现实,同时,心中未免有几分窍喜。

  我不来打你,是怕声势弄得太大了,让朝廷下不了台,到时候卯足了劲儿要收拾我,虽然不怕,但也麻烦多多。毕竟罗氏鬼国是依附于大宋的,不像罗殿国是大理的傀儡,自己打就打了。

  但你罗氏鬼国来惹我,那就怪不得我下死手了。

  黔州是大宋正儿八经的疆域,你罗氏鬼国侵犯大宋疆域想干嘛,你这是赤裸裸地挑起边衅啊!大宋军民,是可忍孰不可忍。

  黔州军民,上下一心,平定罗氏鬼国的叛乱,同时将游离于大宋版图之外凡数百年的地域纳入囊中,这在大宋屡战屡败的当下,该当是大功啊!

  到时候打下了罗氏鬼国之后,该当让夔州路转运使李防上一道折子,好好地给黔州知州鲁泽表表功劳,虽然说想把鲁泽往上拱一拱去夔州路任职不太可能,但也能把那家伙顶在脑袋上的那个权知黔州府的权字给去掉。

  鲁泽现在死心塌地的跟着自己干了,自己当然也要给人家多想一想。

  汇报完了,田易还不让位子,仍然跟在萧诚屁股后头欲言又止。

  萧诚心知肚明,干脆停下了脚步,回过头来看着他:“有话就说,吞吞吐吐干什么?”

  看了一眼四周,田易有些尴尬地道:“这一次罗氏鬼国来犯,思州那边,那边……”

  萧诚嘿嘿一笑:“田易,我记得你早就破门出家,与思州田氏毫无瓜葛了!”

  田易叹气:“话是这么说,可打断骨头连着筋嘛,说是完全置之不顾又怎么可能,我就这么说了,您也不信,我真这么干了,你还要瞧不起我。”

  “罢了!”萧诚道:“这件事了了,你回去一趟。告诉你大哥,就说我很生气,后果很严重,让他看着办吧!”

  田易眉开眼笑,虽然萧诚说得很严重,但既然是让他回去处理,本身就已经是说要网开一面了。

  黔州的秋收结束了,罗氏鬼国的秋收也结束了。

  战争,便也在秋收之后的农闲时分,被提上了日程。

  两边的气氛,其实一天比一天紧张了起来。

  罗氏鬼国几乎是丝毫不加掩饰地流露出了他们要对黔州动手的意思。

  邦州联合会总部,一场军事会议正在召开之中。

  这一次来的人很少。

  四位常任委员,来了两个,萧诚与杨庆。播州这一次态度坚决让萧诚颇为意外,本来以为他们要跟思州田氏一样,要坐山观虎斗,袖手坐壁上观呢!没有想到杨庆直接就到了邦州,向萧诚表明了态度。

  这也使得杨泉在田易面前很是得意,每天借故都要顶着一张眉开眼笑的脸在田易面前晃来晃去好几趟。

  播州决定加入对于萧诚来说自然是一件大大的好事,因为这让他在兵力之上更加充足。

  岑重现在是实在帮不了忙,他现在正努力地将广南西道掌握在手中,这本身就是一件极不容易的事情,萧诚也没有指望他。

  但这位大师兄倒也还差人送来了二十万贯钱,大约是抄的广南西道某位曾经的大碗儿的家吧!反正现在大师兄在那里广南西道,钱儿估计是不差。他差得是能邦衬他的人,光靠一个雷州王家,显然是不够的。

  能送钱来,已经让萧诚很是感动了。

  而二十余位大商人的表现就差次不齐了。秋收过后,本来应当是商人们最忙碌的时候了,但现在,却是一支大型商队也没有,很显然,这些人都受到了极大的压力而不敢再向黔州输入相关物资了。

  即便如此,还是有好几个商人,偷偷摸摸地派人送来了银钱,向郑则仕,一次性就差人送来了五十万贯,萧诚估计这位大海盗又在那里做了一笔大买卖了,要不然不可能拿得出这么大一笔钱来。而罗为先差人送来了十万贯,则是让萧诚险些惊掉了下巴,在他的映象之中,这位胖子商人,从来都不是一个义气为先的家伙。

  看起来,还真是人不可貌相,至少这位在看人下注方面,实在是有着非常的过人之处。

  他赌自己能赢。

  敢于在自己身上下重注,萧诚觉得以后要好好地给他一番报答才是。

  偌大的会议厅里,显得很是空旷。

  天南军副统制李信,厢军统领韩锬,天武军统制杨万福,关岒厢军统领王柱,再加上萧诚与杨庆,这便是现在黔州整个能拿得出手的全部武力力量了。

  众人围站在沙盘周围,敌我双方力量对比,一目了然。

  黔州这边,天南军天武军各自二千五百人,两支厢军都是三千人,加在一起,一万一千人的可以投入战斗的正规部队,如果算上给他们运送补给后勤的民夫的,五六万人那是绰绰有余的。

  而在罗氏鬼国那边,人数就要更多了。

  两路兵马,一路由普贵的儿子济火统带一万余人直逼普定,他们的目标,应当是攫取整个前罗殿鬼国,而另一种则是由唐怒统率的联军,也约为一万人左右,直奔矩州,而他们的最终目标,应当是邦州,联合会的总部所在地。

  “敌人并不弱。”萧诚道:“特别是矩州一带,唐怒所率领的部队之中,应当有二到三千人来自梓州路的禁军,他们的装备,比起罗氏鬼国的可要上了好几个档次。”

  杨万富舔了舔舌头,呵呵笑着:“听说这一次他们从朝廷那里弄到了好些新装备,我麾下儿郎们的盔甲也都有些旧了,正好换上一换。”

  “矩州方向上,天武军,天南军一齐迎敌,由杨万富统一指挥。”萧诚的目光盯在李信身上,李信赶紧道:“末将遵命,一定唯杨将军之命是从,不敢有丝毫怠慢。”

  萧诚点了点头:“嗯,杨将军是沙场老将,你多学着一点儿。”

  “不敢!”杨万富连连摆手。李信可是萧诚的书僮出身,正儿八经的心腹。

  “普定方向,由王柱统一指挥,韩锬所部,调入关岭。”

  韩锬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杨公,播州军队这一次的任务,就是牵制遵义军,假如他们有参战的意图,您就要震慑住他们,让他们不敢稍有妄动。”萧诚接着道:“对手不会忘了这支军队的,虽然这支军队战斗力有限,可是一旦双方进入僵持阶段,任何一支意外的力量加入,都会破坏平衡的。”

  “好!”杨庆点头,这是萧诚特意对他的照顾了,不让他播州直接参加,便是特意给自己留下后路。

  “另外,各部挑选一部分精锐,到息烽集结,每支部队要那些人,我都已经开了单子了!”萧诚道:“这一部分人,集结起来之后,大约是一千人,再加上我的亲卫两百人,一共一千二百人,将由我亲自指挥。”

  杨庆微愕:“二郎这是要干什么?”

  “这场战事,不能打得太久!”萧诚道:“一个月内,我们要结束战争。因为一旦拖得久了,大理只怕也会介入其中。与罗氏鬼国比起来,大理可就要强出太多了,再加上罗殿国本来就是依附于大理的,被我们拿下之后,大理一直便有收回的声音,一旦我们久战不下,陷入僵持,大理高颖德必然会动这个心思,眼下他取段氏而代之的心思正切,武勋是他孜孜以求的。”

  “一月拿下?”杨庆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可有些难。”

  “所以我要出其不意,直捣腹心!”萧诚道。

  杨万富突然明白过来,“您要直接去攻击大方城?”

  “数万大军集结于边境作战,大方城必然空虚之极。”萧诚道:“而且普贵怎么也不会想到,我们在面对如此大规模的攻击之下还能突袭大方城。只要拿下大方城,抓住普贵,那么战争就结束了。”

  “可是这太冒险了!”杨万富道:“一千余人深入敌人后方,一旦战事不顺,连撤都撤不回来。”

  “该冒的险,还是要冒的。”萧诚笑道:“你们如果在前头打得更狠一些,打得对手只能从后方调更多的兵马支援,我就能更轻松一些,这件事情,就这么定了。真担心我,把你们最好的兵,就给我派过来。”

  第三百九十七章:大理相国

  大理自开国皇帝段思平立国以来,国祚延续已数百年,历史比起大宋,尤要长出许多,当年大宋开国皇帝太祖,以玉斧划大渡河为界,可并不是不想拿下大理,实在是没有把握而已。

  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的太祖亦不得不无可奈何地承认大理的存在,可见这个盘踞东南的国度,并不是那么好相与的。

  除了兵甲强悍之外,气候、地理等先天条件,也是让大宋裹足不前的重要原因之一。

  不过盛极而衰,历继数百年传承之后,大理亦然是不可避免地走上了衰落的道路,国内阶级的固化已经到了相当严重的程度,虽然亦效仿大宋,开科取士,但读得起书的人,基本上除了那些豪门大族之外,也就是被称为释儒的和尚了。

  而阶级固化所带来的严重后果就是,大理陷入到了被几大豪门轮流把持的下场。

  皇室势力日渐衰弱,高、王、董等大家族你方唱罢我登场,轮流把持朝政,有志一同地压制皇室。

  经过了几十年的肆虐,段氏在大理的影响力,已经降到了历史最低点,能够掌握的力量,也已经相当薄弱了。

  如今的大理国相高颖德,自上台以来,励精图治,整顿吏治,发展生产,重视商业,在让大理国力反弹的同时,也让自己的声望达到了顶峰。

  身为国相,走到了这一步的高颖德,除了向上更进一步之外,似乎也没有别的出路了。

  他很清楚,如果自己不走出这一步,将来自己一旦下台,那么紧接着上台的不管是其它几家还是段氏重新掌权,首先要做的,必然就是要清除自己的影响力。

  那高家就是一个人头滚滚的下场。

  当然,他们不可能将高家斩尽杀绝,大理几大豪族几百年来虽然斗得死去活来,但也有其底线,你今日下了死手,难保异日别人也对你下死手。

  但高家枝繁叶繁,旁系甚多,真要出了这样的事情,高颖德这一支,自然是要死绝的。到了那时候,高家自然有别的支系补上来。

  说起来,高颖德这一支,也不过是五十年前替补上来的罢了。

  大理现任首相高颖德不想在自己死后,自己的嫡系子孙们落个没下场,也不想自己开创的这大理盛世,最终便宜了其它人。

  所以,他要更进一步。

  段氏做了这几百年皇帝,也差不多了,等到自己上了位,给段氏子孙一块栖息之地,也就算是尽了心。

  可是这最后一小步想要跨出去,却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段氏明白,其它家族也都明白。

  一个羸弱的段氏是大家都喜欢的,这样大家可以把其供起来当一个木雕泥塑,然后大家在下头争着吃肉喝汤,要是皇帝变成了像高颖德这样强势的人物,那大家只怕没得肉吃,还很有可能连汤都没得喝了。

  所以,在这一点上,大家是有志一同地会阻拦高颖德的。

  怎么才能顺利地踏出这一步呢?

  当然是要制造出一些事件来,制造出一片混乱来,然后在一片混乱之中,自己才有可能挟民意,挟军心一举而更进一步。

  说白了,就是挑起对外的战事。

  罗殿国国主安贵荣被灭国,只率领了一部分心腹逃入到了大理这一件事,曾经让高颖德大惊失色。

  罗殿国一向依附大理,同时,他也是作为大理与大宋之间的一个缓冲地带,现在毫没来由的,罗殿国就被灭国了,不能不让高颖德怀疑是大宋想要对大理有所动作了。

  可是大宋如今的状况着实不佳啊!

  在河北路,陕西路上连吃败仗的大宋,应当没道理在这个时候,再度在大理起兵戈啊!

  不过也说不准,兴许就是因为大宋在河北路、陕西路连吃败仗,国内士气低迷民心不稳所以想要柿子捡软的捏,来弄一弄自己呢!

  与大宋比起来块头来,高颖德自认的确是一个软柿子。

  高颖德立即派出了人手,官方的、私下的两路出击,去打探一个究竟。同时国内也开始紧急动员起来,真要有事,不至于手忙脚乱。

  虽然比起大宋来,大理的确是弱了一些,但大宋真要入侵大理,却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天时地理人和,大理可是占全了的。

  而且在高颖德看来,不管大宋那边是一个什么样的情况,这对于自己,何尝不是一个大好的机会呢!

  只有在不正常的情况之下,自己这个大理国相,才能尽可能地将权力往手里收拢得更多一些,而且在这样的时候,遇到的阻力也会更小。

  调查的结果,让高颖德大出意料的同时,也喜出望外。

  真正没有想到,大宋居然沦落到了这样的一个地步。

  入侵罗殿国的,居然是萧家的那个老二,萧诚萧崇文。

  说起萧家,却是让高颖德佩服之极的。

  萧禹那家伙,养了一个了不得的儿子,如今萧定在西北,基本上算是独霸一方,在高颖德看来,萧定自立为帝只不过是一个时间问题了。

  而这,正是高颖德梦想的事情啊。

  以前没有注意到萧家的这个二儿子,现在看来,老虎的兄弟,绝然不会是一只懦弱的小白兔,这位萧二郎,隐身幕后,居然还能控制住整个黔州下属的几十个羁縻州并将他们化为己用,而且能一举将罗殿拿下。

  这个萧老二,似乎在重走着萧老大的路子,这是也想在大宋的西南挖去一块吗?

  这就好得很了!

  高颖德几乎欢喜得要手舞足蹈了。

  这是高氏的大机遇啊!

  天予而不取,必遭天谴!

  这便是高颖德对这件事情的解读。

  安贵荣在大理受到了极为隆重的接待,高颖德给地方、给钱、给粮草军械,让安贵荣在大理收拢被萧诚打散的罗殿国散兵游勇,并承诺会帮助安贵荣收回罗殿国失土。

  高颖德的心思,自然不止小小的罗殿国,他眼睛瞄上的,还有萧诚控制下的黔州以及黔州下辖的那几十个羁縻州。

  他需要击败的,并不是大块头大宋,而只不过是一个大宋无遐或者说是不能收拾的萧诚而已。

  如今的萧家,已经势大难制,陕西路上的失败,让萧家气焰冲天,而大宋为了收拾陕西路上的残局,不得不与萧定议和,萧诚在西南或许也会成为谈判的一部分。

  大宋不敢收拾萧诚,因为担心萧定在陕西路那边展开报复。

  所以,如果自己去收拾了萧诚,大宋不但不会怪罪自己,指不定还以弹冠相庆呢!嗯,到时候自己收取那几十个羁縻州作为报酬,大概他们也不会有太大的间见吧!

  妈了便有意见又如何呢?

  现在的大宋,屁股长疮,脚底流脓,还有时间、精力以及足够的力理来跟自己说些什么吗?

  走到了这一点,自己大概便可以借着这些胜利来完成在国内向上一步,登上大宝了。

  等到自己成为了大理皇帝,便更可以放开手脚大干一番了,慢慢地收拾了国内那些盘踞一方的豪绅势力,真正地将权力收回到中央来,同时努力发展国力,励兵秣马,时刻关注着大宋那边的消息。假设那一天大宋又与辽国或者西北萧定发生了大的冲突,自己便可以乘势出兵,拿下两广。

  广南西道、广南东道在上一次蛮人侬智高的叛乱之中,被打得稀乱,后来虽然侬智高叛乱被平定了下去,但也让大理觑见了大宋在西南方向上的外强中干。

  特别是这几年那个陶宏元任了广南西路安抚使后,广南西路上上下下的官员们,心思都在弄钱之上,兵甲不兴,吏治糜乱,只要有机会,自己必然能将整个南部全都握在手中。

  到了那个时候,自己才真是创下了大理开国以来前所未有的功业。

  到了那个时候,高家便能在皇帝这张椅子上稳稳地坐下去。

  大量的探子被派了出去,进入到了罗殿国,进入到了黔西南,高颖德开始悄咪咪地筹划起了进军的事宜。

  皇天不负苦心人,在秋收过后,探子们带回来了让高颖德心花怒发的消息,罗氏鬼国突然向萧诚发起了攻击。

  罗氏鬼国的心思,大概也是和自己一目了然,要趁着这个机会扩充自己的势力了。

  而且双方的谋划,几乎是一致的。

  都是要拿下罗殿国,同时还要将黔西南那几十个羁縻州一口吞下去。

  罗殿国与罗氏鬼国同出一源,这大概便是普贵出兵的理由所在了。

  名正言顺,替自家兄弟复仇。

  可是罗殿国主安贵荣可还在自己这里呢!

  “慌什么!”高颖德斥责着着急忙慌地跑到自己跟来要求马上出兵的安贵荣:“让他们先打上一阵子,打个你列我活,伤亡惨重,到了那时候我们再出兵,岂不更加容易一些?”

  “可是国相,看普贵的兵力构成,他明显是得到了大宋的支持,我们要是动手得晚了,罗殿落入普贵之后,再想拿回来可就晚了!”安贵荣不安地道。

  高颖德冷笑:“那有这么容易的事情?如果那萧诚这么好对付,你当初怎么会三下两下便被他打得丢盔卸甲上,狼狈不堪地逃到了我大理?”

  安贵荣满脸通红地低下头。

  被高颖德毫不客气地拿盐往伤口上洒,他心里只痛得一抽一抽的,可是有求于人,却也只能硬生生地咽下这口气。

  “这场仗不是短时间内打得完的,咱们需得做好一切准备。”高颖德拍了拍安贵荣的肩膀,“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好好的练兵,等到时机成熟,我必然会以你为先锋杀回去。等到胜利的时候,你得到的,可就不仅仅是罗殿国了,还有罗氏鬼国!”

  安贵荣眨着眼睛,有些不敢相信会有这样的好事。相比起罗氏鬼国,他的罗殿国只能算是个小弟弟,而罗氏鬼国依附的大宋,似乎也是不是一个能惹的庞然大物。

  但高颖德说得铜铜铁铁,却又由不得安贵荣不信。

  兴许,真有这样的从天而降的大馅饼砸在自己头上呢!

  左右自己除了抱紧这位大理国相的大腿之外,似乎并没有其它的任何出路。

  安贵荣既兴奋又不安地告辞而去。

  与这世上所有掌权者们一样,高颖德几乎没有多少属于自己的时间,白日在公厅里,他需要接见一个接着一个的官员,处理一样接着一样几乎是无穷无尽的公务,即便是下值之后回到家里,在他家的门外,依然有无数的人在排着队等着他接见。

  忙却充实。

  痛却快乐。

  高颖德简直不敢想象有一天要是自己什么事儿都没得做,清闲下来之后,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光景。

  难不成与那段正兴一般,每日去天龙寺中与那些和尚辩论佛经吗?

  大理举国皆信佛,高颖德自然也信。不过他信佛,是因为他要利用佛来达到自己的目的,如果佛阻止他想干的事情的话,那他其实也不介意将佛打倒在地上再踩上几脚。

  神仙如果不能帮着自己做事的话,那这个神仙不要也罢。

  再树个新的崇拜对象,好像也不是太难。

  “那个和尚的底细查清了没有?是个真和尚?”终于回到家中的高颖德一边看着几封较为隐秘的私信,一边问着自家的次子高迎祥。

  “是个真和尚。”高迎祥点头道:“精通佛理,辩才无双,在天龙寺中,将寺里的高僧们一个个辩得哑口无言,当真是舌灿莲花,让人佩服之极。”

  高颖德抬头扫了次子一眼,高迎祥立时便低下了头,与自家父亲不一样,他是真正的信佛崇佛的。

  “法号慧远,来自汴梁大相国寺,听说还远赴过横山以北想要感化好里夷人,无果之后,又去了辽国说佛。这是一位苦行僧,与我们天龙寺的大和尚可是大不相同。”高迎祥低声道。

  “去过横山以北,还去过辽国?”高颖德这次倒是起了些兴趣,“安排一下,请这个和尚来家里我见见。”

  “是!”

  高颖德想见这个和尚,却是因为想通过这个和尚好生了解一下西北萧定,辽国耶律俊的事情,这个和尚既然有这等本事,想来在这些地方出入权贵之家也出履平地,自然也就知道一些别人不知道的事情。

  或者便能从他的嘴里,不经意地得到许多平时探子们根本就不可能打探得出来的情报。

  第三百九十八章:得道的酒肉和尚

  天龙古寺。

  偌大的湖面之上铺满了半黄的荷花枯叶,曾经的接天莲叶,映日荷花,此刻全都化为了满目的疮夷,高高竖起的枝杆之上,枯萎的花瓣在寒风之中无助地摇曳,不时便有一片干瘪的花瓣随风而去,掉落在湖面之上,然后又随着无形的水流,缓缓而去。放眼望来,满眼颓废之情,让人着实有些伤风悲秋。

  湖中有亭,却并不是那种四根柱子顶着一个盖子的八面来风亭,倒是雕栏画栋,格外精美,长长的木栈道探入湖中数十步,亭子便位于这木栈道的最前方。

  亭中,两人盘膝而坐,一个是大和尚,另一个却是身着皇袍,看那式样,竟然是皇帝才能穿的,那这人的身份也就不言自明,自然就是这大理的皇帝段正兴了。

  大和尚当然便是远道而来的得道高僧,慧远和尚。

  如今大理之内,高颖德凶焰万丈,各处都有他的耳目,就算是皇宫之内,也如同这亭子,四面漏风,宫里但凡有半句不利于高颖德的话语,不出半日,必然便会传入到高颖德的耳中。

  如果说真还有净土,那也就只能是天龙古寺了。

  大理所有人都信佛。

  而这天龙古寺,更是大理境内诸寺之首。

  当然,最重要的是,大理皇帝有着出家的传统,多年以来,到这天龙寺内出家的皇族成员甚至于皇帝,为数众多。

  高颖德的耳目,不管是慑于佛祖的威能还是历代皇族成员的尊严,终是没有进到这天龙古寺的范围之中来。

  可是作为大理皇帝的段正兴,想来这寺中一趟,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今年以来,更是被高颖德看得极紧。

  高颖德谋朝篡位的打算,几乎已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

  而慧远和尚远道而来,挂单天龙古寺,开坛说法,短短时间内,善阐府内诸多寺庙高僧便在辩经之中败下阵来。声名鹊起的慧远吸引了更多的和尚来与他辩论,而这些精采纷呈的辩论,也吸引来了无数的权贵大人物。

  不过此刻,段正兴与大和尚所说的,却是与佛经没有半文钱的关系了。

  段正兴自然也是信佛崇佛的,不过此刻的他,却是没有一点心思与慧远说佛经,他之所以费尽心思出了宫,来见慧远,是因为他突然发现,慧远可以帮得着他。

  他现在几乎一举一动都被高颖德监视着,做什么事情都瞒不过对方,眼见着对方一步一步的紧逼过来,段家几百年的江山,一个不好便会在自己手中寿终正寝,他怎能不急?

  但想要掀翻高颖德,单靠自己,现在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了。

  他只能与外面的那些不满高颖德的大臣们联合起来,才有机会。

  可惜,他见不到那些大臣,而那些大臣们也几乎看不到他。

  在有限的一些见面的机会中,高颖德都会像一只巨大的莽蛇一般吐着信子虎视眈眈于一旁,那又难做些什么呢?

  但慧远却是既可以见到那些大臣,比方说董、王、沈这几家能与高家扳扳手腕子的豪强,而慧远也能与自己见面。

  慧远天然就成为了一个最为可靠的中间人。

  这位中间人来自大宋,是一个德高望重佛学深厚的大和尚,不会引起高颖德太多的注意。

  “大师,大理国祚这一口气,可是吊在了您的身上了。”段正兴垂泪道:“还望大师有慈悲之心,能助正兴一臂之力。”

  他已经说了很长时间了,但对面的大和尚却一直是不发一言。

  很显然,对方并不想介入到大理的这场龙争虎斗之中去。

  想想也很明白,陷身到此中,一个不好,就会有性命之忧。高颖德的刀子一旦举起来,可就顾不得你是不是得道高僧了。

  “大师,高颖德狼子野心,真让他得了手,大宋必然就从此边线不靖,只怕大宋边境之上的子民,也要日日伤悲,夜夜啼哭了!”段正兴叹息道。

  “这是如何说?”慧远终于开了口。

  段正兴立时便抓到了这一线机会,道:“大师,高颖德一旦谋朝篡位,因为得位不正,此人必然要以外来的矛盾来转移内部的矛盾,向外开战,就是最好的办法。这两年,大宋境遇不佳,连遭败绩,只怕到时候必然会成为高颖德的开战对象,一旦大战起,大理百姓遭殃,大宋百姓同样也会不幸,大师慈悲心肠,当真就忍心这两国无数百姓,因为此人的狼子野心而就此陷入苦难之中吗?”

  “南无阿弥托佛!”慧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佛祖有灵,自然是不愿的。”

  “大师来到善阐府之后,一直寓居天龙寺之中,没有出去走一走,只怕还不知道,高颖德已经在准备对大宋动刀兵了吧?”

  慧远却是摇头道:“这个,和尚倒是知道的。不过和尚自大黔西南而来,对那边的情况却也有所耳闻,占了罗殿国的那些人,却也是凶狠得紧,只怕高相国一旦真出兵,也占不到什么便宜。”

  段正兴听得这话,却是心头大喜。“大师与那边却是熟识?”

  慧远把一颗光头摇成了拨浪鼓:“那些蛮人凶狠得紧,大和尚不敢在那边久留,只是觉得他们兵甲齐整,甚有规矩,而且……”

  和尚压低了声音道:“听说那些人的首领,是萧家的二郎萧诚萧崇文,汴梁萧家,陛下当有耳闻!”

  “萧定之弟?”段正兴惊道。

  慧远发现眼前这位皇帝,现在当真是徒有其表了,对于外头的消息,完全不清楚。

  “正是。”慧远道:“大和尚过黔南时,没有见过萧家二郎,但在汴梁之时,却是听过此人的名头,盛名之下,当无虚士,相国此行,不见得便能移操胜卷呢!”

  段正兴连连点头,高颖德在外头吃了败仗,最好是被这萧家二郎打得一蹶不振,那才最趁他的心呢!

  “大师,我需要你的帮助!”段正兴道:“我需要联系上董、王、沈家,但高贼看得紧,也只有大师才能帮我做成这件事。”

  “阿弥托佛,为了两国百姓,大和尚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慧远摸着光头,叹息道:“陛下不用说了,我一定尽心尽力为陛下做成此事。”

  “多谢大师,事成之后,朕在大理为大师新建一座寺庙,保管不输给这天龙寺,地点便由大师说了算,如何?”段正兴许诺道。

  “阿弥托佛!”慧远再次摇头:“和尚做此事,只为百姓,不为富贵,不为钱财,大和尚行走四方,传经布道,绝不会在一地一寺留连不去,陛下有心,和尚心领,到时候可将这建寺庙之钱,做为善资,有灾荒之时,买了粮食,周济百姓。”

  “大和尚是真佛佗!”段正兴双手合什,躬身为礼。

  “就是不知和尚如何与这几家联络?”慧远问道:“总不能和尚上门去找,这样未免太招摇,平白地让高相国怀疑。”

  “自然不用!”段正兴笑道:“今日我与大和尚见了面,以那几位的智慧,自然会主动来问大和尚的,他们亦苦高贼久矣。”

  “如上说来,只怕高相国也会来找我了!”慧远一挑眉毛。

  “以大和尚的智慧,应对自是无碍!”段正兴道。

  慧远微微一笑道:“十天之后,和尚要与天龙古寺主持辩经,到时候,还请陛下到场一观!”

  “自然要来领略大和尚风采!”段正兴起身,合什为礼之后,转身大步而去。

  目送着这身形有些佝偻,头上早生华发的大理皇帝远去,慧远这才转过身来,看着这满湖的萧瑟之色。

  偶然低头,却是轻咦了一声。

  就在这亭子一角,靠近廊柱内里,居然还有一朵荷花傲然开发,红白相间的花瓣藏身于亭下,如果不是刚好一阵风来将其半边身子吹了出来,还真是不容易发现。

  难怪这湖中许多鱼儿都围着这根廊柱游来游去,敢情这里还有一枝盎然生机呢!

  看着那荷花周边昂头吐着泡泡的一片片的金鱼,慧远感慨地道。

  高迎祥是在皇帝走后约一盏茶功夫之后来到慧远跟前的。

  这个时间不长不短,刚刚好。

  “大师,家父仰幕大师风采,本该来寺里拜见大师,只不过家父俗务缠身,竟是不得半天空闲,只能差遣在下前来请大师去高府一聚,还请大师不要怪罪。”高迎祥深深地弯下身子,脸上却是没有半分据傲之色。

  他是真信佛崇佛的。

  对于慧远这样有真学问的大师,向来佩服得很。

  “无妨,来大理,自然是要去拜见高相国的,听闻高相国有心要起兵戈,阿乐托佛,和尚不才,正想请相国以天下苍生计,息兵戈。”慧远悲天悯人道。

  高迎祥微笑,也不相劝。

  像慧远这样的得道高僧,自有他的坚持,不是他三言两语就能打消念头的。而自家的父亲,同样也不会因为一个和尚念叼几句就改变主意。

  恐怕对于和尚来说,也不过是抱了一个尽人事,听天命的心思罢了。

  寺门之外,车轿已经等候多时,对于如今在善阐府中名头正炽的大和尚,高颖德还是保持了足够的尊敬的,不过很显然,大和尚并不买他的帐,很是坚决地拒绝了车马,竟就这样披着一件半新不旧的袈裟,提着锡杖,脚上一双草鞋,一路步行往高府而去。

  高迎祥无奈,只能一边随行。

  而高府的车驾,便只能浩浩荡荡地跟随于后了。

  这样的驾式,倒是比慧远坐上高府车马,更加的惹人注目了。

  高迎祥看着和尚那满是风尘的脸膛,上样那脚上草鞋以及累累伤痕,与大理的那些养尊处优的大和尚还真是完全不一样。

  或者,这才是真正的得道高僧吧!

  “大师,喝酒,吃肉否?”高颖德与慧远见礼之后的第一句话,便让高迎祥有些傻眼,但更让他傻眼的,却是慧远的回答。

  “酒可饮,肉亦吃!”慧远神态自若。

  “酒肉穿肠过,佛祖心头坐?”高颖德大笑着问道。

  慧远微笑:“哪有这么多的讲究?大和尚行走天下,无有酒肉,何来力气?相国当知,行路难呢!”

  “行路难,难行路!”高颖德连连点头:“大和尚果然是得道高僧,备酒菜,我与大和尚痛饮一场!”

  高迎祥这才回过神来,有些搞不明白为什么这慧远在天龙古寺里连着辩经多天都没有让父亲称赞上一句,而听到对方吃肉喝酒外加一句行路难,便认为对方是得道高僧了。

  高颖德是一个真正的做实事的人,自然是看不起那些夸夸其谈的大和尚,佛经辩得再好,无济于苍生,又有何益?不能做实事的人,在高颖德看来,不管对方是大和尚还是大美女,都如自己书房里的那个漂亮的大花瓶一样,看看便好了。

  虽然两人见面不过廖廖几句,但慧远那不拘一格的态度,才是真正让高颖德动容的。这才算是真正能做实事的大和尚,也才是有与他高颖德同桌而食资格的大和尚,其它人,便是天龙古寺的主持,他高颖德又何曾看在眼里?

  酒菜很快就站上了桌子,却也并不多,八菜一汤之后,便不见再上了,与高颖德的身份一匹配,倒也显得对方极其节俭了。

  “可够?”指了指桌上的酒菜,高颖德问道:“这些天在天龙寺想必一直都是素食,大和尚的肚肠想必已经是不耐了。”

  “非也非也!”慧远笑道:“素也罢,荤也好,只不过是我们在这世间的佐料,并不重要。”

  “大师通透!”高颖道笑着示意高迎祥替慧远把酒杯满上:“今日请大师来,即不问佛经,也不问因果,只是知道大师行走天下,所以想请大师替我讲讲汴梁、西北、上京的模样!这些地方,高某神往已久,却是不能前往,心中甚憾啊!”

  “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慧远一口饮尽杯中酒,放下酒杯道。

  第三百九十九章:欺骗

  暮时方至相国府的慧远自己也没有想到,与高颖德这一谈,竟然就谈了整整一夜。

  而高颖德也从慧远那里,对于如今天下的几大势力的首领人物们,有了一个更加清晰的认知。

  平素他也自然是有一些相关的情报的,但那里如同慧远这样一个可以轻易出入权贵人家的得道和尚那样了解得如此清楚呢?

  与慧远一番深谈之后,高颖德甚至觉得自己可以在尽中对那些人画出一副较为清晰的图画来。

  萧定彪悍,武略无双,心胸宽广,善于用人,于是便有了如今西军盘踞西北,以一己之力力拒宋辽,生生地打出了一番天下。

  而更加难能可贵的是,萧定的头脑相当的清晰,并不为前面连续的胜仗而冲昏头脑,反而及时见好就收,他甚至退还了占领的陕西路上的大片宋国领地,退还了俘虏的辽国无数权贵,与两国迅速达成了和解,然后便集中力量,一路向西。

  传闻西边苦寒,到底有什么,慧远不知道,高颖德自然也不知道,但能让萧定聚集力量往西而行,自然是有值得他发力的原因。

  而辽国,宋国,原本的状况,却也差不多,都是立国日久,因而国同弊病丛生。事实上大理也差不多是同样的状况,作为大理相国的高颖德,对此自然是体会颇深。

  一个新生的政权,自然是大家齐心协力,戮力同心,一个老旧的帝国,阶层固化,既得利益者们为了维护自己的权益,不惜一切地打压有可能威胁到他们的产物,丝毫不顾他们的行为,会不会把他们赖以栖身的大树腐蚀得轰然倒塌。他们不是看不到,他们只是不愿失去而已。

  在慧远的嘴里,大宋依旧如此,这辆沉重的马车正在向着一条希望的前路狂奔,什么时候会轰然倒塌不知道,但很显然,这驾马车的车身,已经松动了,前行的道路之上,正在不停地往下掉着马车的零件。

  如无改变,终有一天,这驾马车会彻底散架的。

  而辽国,随着耶律俊的上台,却是有了一些改变。同样在向着深渊狂奔的车,在耶律俊的驾驭之下,开始慢慢地减速,已经有工匠开始在检视这辆马车的问题了,如果他们找出了问题的所在并且大致之上修好了这辆马车,那可以望见的未来便是,辽国将会重塑他们的荣光。

  当所有这些事情的轮廓在高颖德的脑海之中渐渐地清晰起来之后,他的一颗心,却是活泼泼的跳了起来。

  大宋大厦将倾啊!

  这岂不正是自己的好时候,好机会吗?

  大理没有野心吞下整个南方这半壁江山,但望一望两广,瞅一瞅黔州,还是问题不大的吧!问题的关键就在于时机的把据而已。

  落实到现在,自己便可以向着黔西南下手了。

  萧诚,是大宋眼中的一个不名状不可述说的痛点,自己要是把他去拿下了,指不定还能让汴梁那些人心中痛快之极。

  罗殿也好,黔西南也好,在汴梁那些朝廷大佬们眼中,都是犄角旮旯穷蔽之极的地方,丢了也就丢了,并不会如何心疼的。

  但自己要是拿了这些地方,在大理更上一层楼,便有了更大的底气。

  等到自己成了大理的皇帝,卧薪尝胆,努力经营,厉兵秣马,同时亦要像一头饿虎一般地等待着最恰当的机会出现。

  大理,是有机会在自己的手中迸发出从来没有过的光辉的。

  而自己,也是可以真正地建立起千秋功业的。

  “大师,跟我说说如今的黔州吧?您刚从那边过来,现在罗氏鬼国马上要对他们开战了,我很是好奇那个萧家二郎?”高颖德笑着敲了敲桌子,在一边正在打着嗑睡的高迎祥一个激凌,赶紧站起身走过来,替二人倒满了酒。

  桌上的下酒菜都换了好几茬了!

  而慧远这个和尚的酒量好得很,端上的酒三分之二都进了他的肚子,此时看起来却跟个没事儿人一样,让高迎祥暗自称奇。

  “那萧家二郎,的确是一个奇人!”慧远毫不掩饰对于萧诚的赞誉,道:“黔西南以前我也去过,那里当真是一片野蛮之地,又穷凶极恶,茹毛饮血来形容也不为过,犹记得当时如果不是和尚我尚有些降魔之能,一双脚底板也还能跑得够快的话,今日也就基本上没有法子与您坐而论道了。”

  “听说萧家二郎为了收复那片区域,杀得是人头滚滚,血流成河?”高颖德笑问道。

  慧远不屑一顾:“这话,相国您信吗?”

  “信一半!”高颖德道。

  “当有霹雳手段,可若无菩萨心肠,黔西南又如何会有今日之大治?”慧远道。

  “这么说来,如今黔西南政通人和?”

  “正是!”慧远点头道:“相国如果想对黔西南下手的话,当要三思,和尚从那里过来,只是觉得现在的黔西南,就像是长了翅膀的老虎,分外的生猛。”

  高颖德笑而不语:“有些耳闻,罗殿国安贵荣也算是一个猛人,但却被萧家二郎打得溃不成军。大师,不过大理不是罗殿。”

  慧远叹了一口气:“相国是下定决心要用兵了吗?”

  高颖德身子挺立,两手交叠,放在小腹之上,淡淡地道:“大师来善阐府也有些时日了,以大师之能,阅人之广,当也知道,高某现在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而这一退,便是身家性命了。”

  慧远叹息,摇头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大师,我执政以来,大理却是政通人和,不是高某吹嘘,这十年,是大理百姓过得最好的十年。”高颖德道:“大师真有悲天悯人之心肠,倒不如想想,怎样才能助我以最快的速度结束战争。”

  慧远沉吟半晌,道:“相国,我从那边过来,恕我直言,如今黔州下辖之军队,论其精锐程度,比之大理军队,有过之而无不及。相国听说过商业联合会吗?在萧家二郎的背后,有数十家大商会支持,资金,物资,他可是一概不缺。”

  高颖德不由得大笑起来:“大师的消息还是停留在一个月以前吧?现在可不是这样了。”

  “相国是什么意思?”

  “罗氏鬼国动手了,而站在罗氏鬼国身后的是梓州路,梓州路的背后,却是楚王赵敬。”高颖德道:“那些个商会,早就一个个成了缩头乌龟了,在西南,萧诚即将成为人人喊打的对象了。”

  “竟然如此?”慧远道。

  “的确如此!”高颖德道:“大师现在还觉得萧二郎有机会吗?”

  “相国何不先坐山观虎斗呢?”慧远道。

  “就怕介入得太迟了,什么也得不到,毕竟这个时候,我还不想与楚王翻脸。与楚王翻脸,已经与大宋翻脸,他们绝不会善罢干休的。”高颖德道:“至少我要先把罗殿拿下来。要是落在了罗氏鬼国手里,不免有些麻烦。”

  慧远摇头:“依我看来,罗氏鬼国必败!”

  “何以见得?”高颖德反问道。

  慧远沉默片刻,道:“我在黔西南有过短暂停留,与当地人也有些交流,与相国说一点他们军队的见闻吧,其中意味,相国自己去体会。”

  “愿闻其详!”

  “相国如果招兵,是要温顺守纪的,还是要桀骜彪悍的?”慧远突然问道。

  “自然是要桀骜彪悍的!”高颖德毫不犹豫。

  慧远笑道:“可是萧家二郎在黔西南招兵,却只要温顺守纪的。那些一个个凶狠的恶霸、山匪、流寇,不是被萧家二郎砍了脑袋,就是被送进了屯垦点去当苦力,下场显而易见,这些人在不久远的将来,会悄无声息的死在那些屯垦点中。”

  高颖德微微皱起了眉头。

  “相国,萧二郎就是靠着这些性格温顺而又守纪的士卒,不费吹灰之力就击败了罗殿,我想安贵荣一定对您描述了与对方对阵之时的感受。”慧远慢悠悠地道。

  高颖德眉头微皱,不由有些后悔没有问安贵荣这个问题,一直以来,他认为是安贵荣太过于无能的缘故,现在听起来,似乎别有故事啊!

  “大师认为罗氏鬼国会输?”

  “说不准,这一次毕竟有大宋的军队也介入了。”慧远道:“但相国何不再看看呢!”

  高颖德点头:“大师说得也有理。”

  心中打定注意,看看是看看,但陈兵边境还是要做的,一旦有机会,就要毫不犹豫的介入。

  走出相国府的时候,太阳已经从远处的山巅之上跃出将万丈阳光抛洒下来,眯起眼睛看了一眼略带红色的园盘,慧远嘴角翘起,无声的笑了起来。

  为萧诚至少争取到了半个月到一个月的时光。

  按照萧诚的规划,大至少应当是够了。

  这个时候,萧诚自然是不想与几面同时开战。

  他需要以闪电般的速度打垮罗氏鬼国,然后再回过头来专心对付大理。

  而自己,接下来,自然就是要大理国内,掀起内乱。

  这两年来,高颖德为了镇压国内,将边境军队回调,反对他的人,在军队的镇压和威慑之下,要么灰飞烟灭,要么偃旗息鼓。

  现在,自觉地位已经差不多稳固的他,又要将军队外调以图建立丰功伟业同时为自己的谋朝篡位添夸加瓦。

  军队一去,反对者们虽然奄奄一息,却也有了死灰复燃的可能了。

  董家、沈家、王家这些人,甘愿向高家称臣匍匐在其脚下吗?

  皇族段氏,会愿意引颈待戮,束手待毙吗?

  当然不会。

  这里头,可是大有文章可做啊!

  今天回去之后,先得美美睡上一觉,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太多了,按照天龙寺知客卿排的单子,今日该当是董家的家主来拜访自己吧?

  对了,从明天开始,自己还要在寺外开设义诊呢!

  不管有多忙,这样涨名气的事情,也是必须要做的。

  得道高僧慧远的名头越大,也就越方便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呢!

  大理得国数百年了,而罗氏鬼国统治那片区域该当有上千历史了吧?

  想着这些历史悠久的国度,极有可能有在接下来的一到两年之内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之中,慧远便有些怅然,但更多的却是兴奋。

  因为他不但是见证者,还是参与者,甚至可以说是主谋。

  深吸了一口的敢,慧远昂着头,迎着太阳照射而来的方向,大步前行,沿路之上,无数人向着他合什为礼。

  黔西南,息烽。

  一个名不见经传,外人很少听闻的小地方。整个城镇也不过百来户人家,如今却尽数被勒令待在屋中不得外出。

  事实上,这里的老百姓们,也基本上不敢出门了。

  因为这里,突然就多出来了许多全副武装的军队。

  在很长的时间之内,军队对于这里的人来说,与土匪并没有什么两样。都能让他们遭受到最为沉重的苦难。

  平素看到几十上百个这样的人都是稀奇,一下子看到了上千的这样的人,谁不胆战心惊呢?

  这支人马,一共一千二百余人,由萧诚亲自带队。

  韩锬,范一飞这等悍将,都在其中。

  这是一支即将发动奇袭的军队,他们要在极短的时间之内迅速地跨越数百里的距离,向对手的心脏发出致命一击。

  这支军队,装备了最好的进攻性武器,人手一张神臂弓,三十枚弩箭。

  但他们却有一人穿上了盔甲,因为他们必须要翻山越岭,跋山涉水,除了有利于他们进攻性的武器之外,其它任何的东西,都是一种负担。

  他们要速度,要出其不意。

  至于伤亡,并不在考虑之列。

  “现在就看杨万福,李信,王柱他们,能不能逼迫得对手从后方调集更多的军队加入到这场战斗中去了!”萧诚啃着手里冷硬的馒头,道:“去前线的敌人越多,我们的机会就越大。”

  目标,大方城。

  他们只有一次的攻击机会,一击而不能得手,让对手有了防备,凭着千余人,想要硬攻破城,那只能是痴心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