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历史军事>终宋【完结番外】>第一千零章 以己度人

  破晓时分。

  吕文德的大帐外,两名士兵正在窃窃私语。

  “昨夜六将军赶来,谈了一整夜,还没睡呢。”

  “怕是出了什么大事,不妙了。”

  “嘘,小心治我们惑乱军心之罪……”

  二人立刻安静下来,不敢再多言。

  更远处的营房则还是一片安详,井然有序。

  陈元彬一觉睡醒,整理着衣袍走出营帐,秋风拂面,神清气爽。

  抬头看去,隆中风景独好,山不高而秀雅,水不深而澄清,让人想到了诸葛亮躬耕于南阳之事。

  他不由负手吟起李白的诗来。

  “赤伏起颓运,卧龙得孔明。当其南阳时,陇亩躬自耕。鱼水三顾合,风云四海生。”

  更让他感慨的是后面没念出来的几句。

  诸葛亮未显达之时,崔州平对他最为赞许。如今陈元彬亦自诩是报国忧民的布衣之士,得到吕文德的提携,来日未必不能名垂千古,成就一番大事……

  “先生。”有士卒上前打断了陈元彬的闲情逸致,道:“请先生到大帐议事。”

  “现在?还未进食……”

  “请先生立即到大帐议事。”

  陈元彬登时感到了吕文德对自己的器重,颇受鼓舞。

  “少保这是一醒来便要见我?”

  那传令兵板着脸,也不多话,抬手示意他过去便是了。

  一路进了大帐,脚下似乎踩到了什么,陈元彬没空理会,先是温文尔雅地向吕文德行了一礼,然后一转头见吕文焕也在。

  “六将军竟也……”

  话音未落,吕文德已大步上前,抡开那树干一般粗的胳膊,一巴掌摔在陈元彬脸上。

  “啪!”

  陈元彬整个人都摔了出去,他眼前一黑,只觉脖子因巨力几乎要扭断了,其后才感到脸上刺辣的疼。

  “老子拍碎你个蠢材!”吕文德破口大骂。

  好一会,陈元彬的视线才渐渐能看清了,他跪在地上,愕然看向吕文德,回想了一遍最近的出谋划策,依旧不知道纰漏出现在哪里。

  “少保,我……”

  “他娘的!老子早便说了狗猢狲的战略不简单,你非要说不可能、不可能,老子花钱聘你这么一个蠢货!”

  陈元彬听了一会才明白那“狗猢狲”指的是李瑕,但却不明白李瑕还能怎么样破局。

  “是李逆突围了吗?学生……”

  “突围?”吕文德又骂了几句,怒火终于开始消了。

  至少李逆还没有突围。

  这日不断有信使传回了更详细的战报。

  驻扎在鹿门山一带的元军已开始给宋军提供唐军的情报。

  吕文德召集诸将议论,陈元彬才终于渐渐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史俊领了一到两万的兵力,从长安走商州、出武关……”

  “一万还是两万?”

  “暂时还不清楚。”

  “叛军怎么会有这么多兵力?”

  “推算李逆大致有将近二十余万众,扣掉各地的驻军、防备蒙元所需的兵力,以及兴庆府、河套一带的兵力,至多凑出五万余人攻宋……目前确实也是五万余人。”

  吕文德大怒,喝道:“你们不是说他只有两三万水师吗?”

  “少保息怒,那想必史俊所率领的是步卒。”

  陈元彬怯怯地抬了抬手,道:“江陵府地攻势一直不算猛烈,姜才所率领的未必就是熟练的水师。”

  吕文德冷冷看了他一眼,眼睛满是不信任。

  反而是吕文焕颔首,道:“不错,史俊所率领的士卒很可能水陆作战都擅长……继续说吧。”

  “史俊率部离开了武关之后,绕过了南阳……”

  吕文德再次打断,喝道:“怎么可能轻易就绕过南阳?!”

  “自从我们与蒙元议和以来,董文炳就抽走了南阳大量兵力往潼关。而且,自从李逆亲自下汉江以来,南阳剩下的元军几乎都被吸引到了汉江附近,防止李逆脱逃。包括元军探马,亦全在附近徘徊。”

  “还有一点,史俊所部离开武关后,并未向南,而是向东,沿着山路绕过了南阳元军的驻地,经铜山,过蔡州,被发现后直扑信阳……”

  陈元彬听到这里,已经惊呆了。

  他回想起自己说过李瑕只有两条水路攻宋,这话没错,但从蒙元境内绕道已超出了“李逆攻宋”这个话题本身。

  “不可能的,以元军探马的速度,传递这些消息只要数日,那史俊所部从南阳到信阳,只用了不到十天,怎么可能?叛军怎么可能在蒙元境内这么快地穿梭?”

  吕文焕闭上眼。

  怎么可能?

  这些人只会喊着“蒙古强、蒙古强”,却不思考蒙古强在何处、有何弱点,遇事只会喊“怎么可能?”

  当年青阳梦炎率军一路北上杀到河北沧州,离燕京只有三百余里,满朝亦是不可置信。而不可置信过后,又开始嚷着要收复中原。

  根本不愿意换一个脑子去思考蒙古人如何想事情的,只管以自己的想法问蒙古人为什么不守好城池。

  这就好比,宋人耕地种地,不能让人踩踏田亩;而蒙古人放牧,只在乎牛羊不会走丢,不会管谁踩过了草原。

  现在,李逆的叛军从蒙古草场上跑过,宋人却还在惊奇蒙古人怎么能让人踩过他们的庄稼。

  “史俊攻下信阳之后想做什么?”陈元彬终于反应过来,又有些后悔脱口而出问了句废话,该是他为吕家兄弟出谋划策才对。

  他咽了咽口水,看向地图,努力冷静下来。

  “信阳……他们可以南下攻鄂州,也可以向东南,攻重镇太平州。但他们渡不过长江……或许是要奇袭我们。”

  吕文焕依旧认同陈元彬的才智,毕竟所有人都没有想过叛军会绕道蒙元境内,包括他自己也是。而统帅不可能做到面面俱到,还是需要参谋拾遗补阙。

  “我认为他很可能想要扑鄂州。”吕文焕道:“但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乱。在未得到史俊的具体动向之前,我们……”

  “报!”

  大营外传来了呼喝声。

  吕文德一脸不悦地坐在主位上不说话,由吕文焕吩咐放这信使进来。

  “报!鹿门山的元人传信来言,昨日下午他们有探马在枣阳以南七十余里的三里岗望到了叛军动向……”

  “这么快?”

  吕文焕一惊,连忙看向地图,自语道:“竟然又向西了,那不是直扑鄂州……是要来解李逆之围吗?”

  他一直在襄阳,不了解吕文德从鄂州北上支援的路线,因此有些事还没反应过来。

  陈元彬却惊呼了起来,道:“船只!船只!”

  正大马金刀坐在主位上的吕文德倏然站起,勃然大怒。

  吕文焕手指在地图上的襄阳一点,指着汉江向下滑,嘴里道:“大哥把船只停在宜城?”

  “嗯。”

  吕文德沉闷地应了一声,脸色愈发阴鸷。

  他来包围李瑕时,一路溯汉江而上,行至宜城,弃船走陆路,向西绕过隆中先攻占了谷城。

  倒是也留下了数千民兵、纤夫把船只都拉到襄阳,这些日子已拉了大半,却还有一小半还留在宜城。

  “狗贼史俊想抢夺船只顺江而下?”

  “未必。”陈元彬分析道:“他从枣阳过来,偷袭我们的腹背也有可能。”

  “你要是当不了老子的谋主,老子一刀宰了你算了……”

  “咚、咚、咚、咚。”远处忽然传来了隐隐的鼓声。

  呼啸声由远及近。

  “李逆要突围了!”

  “拦住他!”

  “别走了李逆……”

  吕文德方才还恨不能马上杀向史俊,此时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容忍已经被围堵在绝境里的李瑕逃脱。

  他急不可耐地便要亲自去督战、围堵李瑕。

  “张晏然,你提一万兵马火速南下,拦住史俊。六弟,你的人更熟悉襄阳地势,派一支兵马协助他。”

  “是。”

  “给老子截住史俊。”

  吕文德吩咐过后,大步出了营帐,陈元彬抬头瞥着他的背影,惊魂未定,惶恐不已。

  帐外立着一个从鹿门山来的元人信使,恰巧见了陈元彬那惶恐的表情,心念一动,马上便起了收买之意……

  ……

  吕文德麾下大将张晏然领了军令,却不是立即便能提兵南下。

  士卒需要召集,后勤需要安排,路线需要规划,探马需要布置……直忙到午后,张晏然才终于能率军离开了隆中大营。

  他一直留意着汉江方向的战事,希望吕文德能歼灭李逆,定下胜局,以免得他再去阻止史俊。

  可惜,李逆亲自统率的这支叛军战力强横,显然不是一两日能击败的……

  离开襄阳城之后,张晏然看到了汉江东岸的榷场与鹿门山上那一座小小的堡垒,心想这不是让元军在襄阳边钉了一个钉子吗。

  行军没多久,天色就暗下来。

  这一支宋军有军令在身,不敢耽误,连夜行军,好在是顺着汉江而行,速度虽慢,但借着星月之辉,勉强还可以赶路。

  探马四散而出,并未发现叛军史俊部的踪迹,这让张晏然松了一口气。

  天明时分,离宜城已然很近了。

  远远看去,前方还是一片平静,至少表明史俊还没到……

  “报!”

  张晏然眼皮一跳,放眼看去,见到了一群残兵败将正从树林里逃出来,因看到大宋旗帜而不停招手。

  他已猜到发生了什么。

  “报将军,昨夜叛军已攻下了宜城码头,抢夺了我们的船只与辎重,顺江而下了……”

  第一千零一章 汉江

  “楚塞三湘接,荆门九派通。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

  汉江虽不比长江,但也是雄浑壮阔。

  船只顺江而下,压过一朵朵波浪。

  甲板上的血迹都没来得及清洗,经过一夜一日已然干涸发黑。

  史俊站在船头,望着前方不断展开的山峦,确实体会到了何谓“山色有无中”。

  连续半个月的高强度行军,他脸上泛着疲惫之色,好不容易抢夺了船只,他也没有休息,而是思忖着当前的局势。

  陛下登基之后不宣而战,使得宋廷来不及调动太多兵力,唯有荆湖吕家军仓促应战。而眼下已成功地将这些兵马吸引到了江陵、襄阳两地……可以说是被甩在他史俊身后。

  眼前是一个还没做好应战准备的宋廷。

  战略上可以称得上顺利,但困难也很大。后面还有一支追兵,前方有汉江、长江沿岸的各个重镇。

  无论如何,他得攻下鄂州。

  因为鄂州是汉江与长江交汇处的重镇,是吕家军的大本营,也是宋廷长江防线的中段,拿下鄂州便像是打住了蛇的七寸,足以让宋廷举国震动。

  所谓“荆湖之路稍警,则江浙之诸郡焉得高枕而卧?”

  这便是当年忽必烈选择攻打鄂州的原因,也是贾似道的功劳为何被称为“吾民赖之而更生,王室有同于再造”的原因。

  正想着这些,有士卒禀报道:“报大帅,前方有船只拦截江面!”

  史俊抬起望筒看了一眼,当击立断,喝道:“撞过去!”

  ……

  “报将军,前方有船只拦截江面!”

  张晏然正在舱中歇息,闻言起身走上高台,迎着江风眯起眼向前方望去,自语道:“是我们的船只还是叛军的船只?”

  他观察了一会,待到距离更近了,终于确定前方堵截江面的是叛军的船只,而且都是小船,于是大喝了一声。

  “撞过去!”

  此时距离已经近了,宋军的战船已放缓了速度。

  听得了将军的命令,水手们才重新挂起帆,奋力挥桨。

  “弓箭手准备!”

  甲板上的士卒纷纷张弓搭箭……

  冲在最前方的宋军战船是海鹘战船。

  海鹘战船是大宋南渡后才造出的一种攻击型战船,船长十丈,有十一个船舱,可载士卒一百人,另有四十余水手。

  它两舷有铁板保护,船尖处有锋利铁刺,正适合冲撞。

  张晏然考虑到他是追击史俊,因此把军中所有的海鹘战船安排在前方。他自己则是乘着一艘带龙骨的楼船就在后面指挥。

  他就不明白了,史俊怎么敢这样绕过吕家军的主力去偷袭后方,怎么敢呢?

  去的时候是顺风顺水,但还想回川蜀、汉中可就难了。

  这与送命有什么区别?

  李瑕用人,就是让人去死。史俊这么打,就是为了李瑕去死……

  “嘭。”

  风向正好,前方的五艘海鹘战船径直撞向了史俊留下来截江的船只。一艘小船被撞得四分五裂,木块纷飞。

  张晏然不认为史俊留下的这一点小船能拦截得住他……

  下一刻。

  “轰”的一声闷响。

  一艘海鹘战船晃了晃,却是开始向下沉去。

  “轰,轰,轰……”

  ……

  “轰。”

  长安城郊,渭水河畔,孙德彧看着溅起的水花,转头向郭守敬问道:“有意思吧?”

  “水中爆炸,倒是方便开河清淤,但威力还是小了。”

  “清什么淤啊,炸船用的,在水里有这个威力,足够把敌人的船底炸穿了。你可猜出我是如何造的?”

  “牛尿泡?”

  孙德彧大讶,问道:“你怎知道?”

  “须防水、密闭,能用的材料不多,牛尿泡最适宜。至于引爆,可以香线作引信,但还须通气,可用……羊肠为留气口,系于浮木之上。”

  “好你个郭若思,一眼就能看穿了?”

  “看穿不难,原理是最简单的,造一个两个亦不难。难处反而在于如何养更多的牛羊,才有足够多、足够好的牛尿泡、羊肠。”

  “啧啧,来,再给你看我下一个东西……”

  ……

  木板在汉江江面上漂浮着,系在它下面的一颗火炮轰然炸开,将一艘船的船底炸出一个大窟窿。

  船只下沉的同时,也有被炸伤、炸死的水手落入水中。

  甲板上的士卒们跃入江中,“噗通”的声音不绝于耳。

  “轰。”

  另一颗火炮又炸开……

  而在江面上,随着“嘭”的重响,张晏然所乘坐的楼船撞向了前方正在往下沉的海鹘战船。

  他感到脚下的大船摇摇晃晃,但还是能站得住,大喝不已。

  “还不快把人拉上来?!”

  忽然又是一声闷响,脚下剧烈地摇晃了一阵,张晏然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他愕然转头看去,看到了有人在江水里挣扎,血在江水中晕开。

  再定眼一看,那人已不动了,却只有半具躯体,带着肠子漂浮在汉江之上又缓缓沉下去。

  “船要沉了!”

  “保护将军!放下小船!”

  “我不坐小船,水下有火器。”张晏然还未从惊慌中平复下来,喊道:“我不要下去,水下有火器……”

  他已没了追击史俊的信心。

  这一刻他才想起,那是马湖江一战以一击十的史俊……

  ……

  “嘭!”

  战船撞碎了前方的小船,木屑纷飞中,史俊所率领的船只一往无前。

  以他们的行军速度,前方的宋军其实还未得到消息要阻截他们,只不过是看到有大量舟船驶来,例行盘问而已。

  “放箭。”

  这一仗担任史俊副手的何泰下令道。

  何泰出身克敌营,是邓州人,且还是随刘整取信阳的“十二骁勇”之一,对汉江一带地势最为熟悉。

  正是因为有了何泰的辅佐,史俊这一路才能这么顺利。

  为了防止宋军提前猜到这一点,李瑕还把那“唐武定军都统制何泰”的大旗挂在中军,掩人耳目。

  克敌营当年受够了吕文德的排挤才随刘整投降蒙古,何泰对吕家军自然没有好感。

  眼看那些想阻截他的宋军士卒落水,他当即便亲自射出一箭,将一名还想游向岸边的宋军士卒射死。

  同时,一声令下,箭矢纷纷射出。

  正此时,史俊忽然大喝道:“住手!”

  虽说史俊负责战略上的指挥,而何泰负责战术,一道放箭的命令本是何泰职责所在,史俊却还是大怒。

  “此番攻宋,为了四海一家,非为让尔等杀戮这些无力反抗之人。”

  “史帅,战场之上可不得容情。”

  “不该容情之时老夫绝不容情!”

  “末将认为此时便不该放过这些宋军……”

  “什么宋军?不过是些民兵、小吏。”

  这场争吵没有马上发酵,何泰官位低了一等,并不好与史俊相争。

  但他心里还是认为史俊对付宋廷不够坚决,不够狠。

  直到两日之后,派往两岸打探消息的探子回报了几则情报。

  “岁币?”

  “白银、绢匹各二十万。其中十万两白银便是在荆湖交割,地方官府说是纳秋粮,又称与我方开战需和籴……”

  才听到这里,史俊脸上已浮起了怒色,问道:“然后呢?”

  “大帅知道的,朝廷让地方官府收秋粮缴十万两,只怕是收了五十万两都不止。然后自然是……卖儿卖女,民不聊生。”

  探马还未开始与史俊细说在沿途看到的景象,但只八个字,史俊已能想到那是何等惨状。

  他坐在那,眼中的怒火一点点燃起,终是化成了勃然大怒。

  “该杀。”

  站在一旁的何泰突然感到史俊身上一股杀气逼人。

  ……

  鄂州,武昌县衙。

  “把那些逃人处置了,总算是清闲了些。你做得不错,不错。”

  “谢县尊夸奖,这都是小人该做的。”

  苟善才正躬身站在武昌知县面前,赔着笑意。

  “可是啊,住在吕家别院的那些蒙古人,昨日又在我们武昌县治下犯了杀人案,本官也不好纵容啊。”

  “小人这就去处置。”

  “去吧,这是苦主的住处,听说他们还想告到提点刑狱司。”

  “是,小人明白了。”

  苟善才默默接过那张纸条,退出了公房。

  他没有马上循着上面的住址去找那家苦主,而是闷不吭声地转回自己的住所。

  在无人处,一双眉毛始终是皱着。

  一直等回到家、栓上门了,苟善才终于骂了一句。

  “狗官……全他娘是一群狗官。”

  “咳……咳咳。”

  屋中突然响起几声轻咳,苟善才一个激灵,从靴子里拔出匕首绕到后间。

  他缓缓探过头,只见一个伤者正半躺在那,身上还带着一支箭矢,用手捂着的地方血正不停流下。

  “武昌县牢,狗杀才……是你吧?……我不行了……你得帮我递个消息……”

  第一千零二章 登武昌楼

  苟善才这间屋子没有窗,十分阴冷。

  光线从墙上高处的一个气口透进来,能看到有灰尘在光束里飘浮着。

  听了伤者的要求,苟善才没有马上说话,而是转身点起烛光,凑到伤者面前看了一眼,顺着地上滴落的血迹,又照了照床榻。

  床榻已经被掀开了,露出下面的一条暗道,血迹便是从暗道中延伸过来的。

  苟善才又往屋门处观察了一遍,才问道:“没人跟着你吧?”

  “没有……我很小心……伤口在下面才迸开的……”

  “你忍一下。”苟善才打开柜子,拿出一个匣子,打开来里面都是瓶瓶罐罐。

  他拿出一柄匕首,用一个罐子里的药蘸湿了布擦着匕首。

  “伤口。”

  “没用了,我活不了……弩箭射到了我的要害……娘的……不想死……”

  苟善才撕开这伤者的衣服看了一眼,见确实是伤到了要害,没再用匕首去给他拔箭,换了药给他敷上。

  他捂着伤者的伤口,问道:“要递什么消息?”

  “王师……王师要来了……我出发时,大帅已准备夺取汉江船只……”

  苟善才愣了一下,其后他那带着阴狠的眼神有了变化,变得平静柔和下来。

  他坐下,往床榻上一倚,“呵”地笑了笑,显得放松了许多。

  “这次,该让我回川蜀了。”

  “想回就回吧……我是不回去了。”

  伤者的眼神带着不甘与眷恋,小心翼翼地松开摁在伤口上的那只手,入怀掏出一枚令牌,递给了苟善才。

  “给……监门官……监望泽门……”

  ……

  “笃、笃、笃。”

  傍晚时分,有敲门声在苟善才家门处响起。

  “老狗,你在家吧?怎不给我开门?老狗?”

  “笃、笃、笃……”

  隔了好一会,门终于吱呀一声打开,苟善才只穿着中衣,睡眼惺忪地站在那打了个哈欠。

  “什么事这么急?”

  “老狗你在家啊,我就说这门是从里栓上的。城里今日搜捕逃犯,要我们三班配合。”

  苟善才问道:“又有从反贼治下逃回来的?”

  “这次怕真是细作,听说是一进城便联络了个被太尉府盯着的细作,重伤之下还逃了……”

  “一天到晚的,哪有那许多细作。走吧,老子还得往城南走一趟,知县交代了差事。”

  “什么差事?”

  “关你屁事。”苟善才骂了一句,却还是道:“丁字桥有户人家,被住在吕家别院的蒙古人杀了,说是要上告。”

  “这事我也听说了,据说他那浑家模样还算标致,被蒙古人抢了,老娘也被踹死了。死活要把事情闹大,怪知县包庇蒙古人。他家里有些个余财,说是不怕到临安去告御状……”

  “哦?”听到“余财”二字,苟善才眼睛一亮,笑道:“还是条肥羊?”

  “老狗你真是丧了良心,那人都够惨了,你还想着宰他一刀,没有怜悯之心啊。”

  “怜悯?老子不需要那种东西。”

  同伴还在摇头叹息,苟善才已狞笑了一声,转身锁上了家门。

  “那些蒙古人今日好像就要走了,刚才主街正清路,好大排场。苦主再怎么闹,官府都不可能替他出头,还真能治蒙古人的罪不成?还不是为难我们县尊……”

  两人挎着腰刀转过小巷,果然见主街那边被封了路,吕府亲兵们高举着“回避”的仪仗,簇拥着那些骑着高头大马的蒙古人。

  后方则是数不清的红木大箱子装着礼物。

  让人讶异的是,沿街的百姓竟有不少人啧啧赞叹,议论着北面的大元朝廷行了汉法、以及蒙古人的威风……

  ……

  答鲁普蛮策马而行,一路出了鄂州城。

  他偶尔也会观察沿途百姓的反应,心中暗自衡量。

  距忽必烈攻打鄂州已过去了六年多的时间,但当年的蒙古大军撤离之前,金莲川幕府便收买了许多人让他们宣扬“行中国之道则中国主”的法理,潜移默化地变化舆情。

  他们希望下一次再征宋国,鄂州能够望风而降。

  这次,答鲁普蛮前来,除了与吕家商议互市之外,也有观察宋国之意。

  他冷眼看着吕家军与宋官府对李瑕的细作小心提防,心里只觉宋廷可笑可怜,还真把大元当成了不能南下的辽、金。

  鄂州城临江,出了城门便能感到江风很大。

  答鲁普蛮转头看了一眼,问道:“城门那里在做什么?”

  “今日有反贼的细作混进了城中,现在还在搜捕。”

  “李瑕的人?他派人到鄂州做什么?”

  “还不知道。”吕文福道:“拿下了就知道了。”

  答鲁普蛮笑了笑,问道:“我听说你们在襄阳附近包围住了李瑕?”

  “大人原来知道。不错,家兄很快就要平定李逆的叛乱。”

  吕文福已经可以预见到,李瑕一死,吕家将会在往后的十几二十年内成为大宋的第一藩镇。

  “大人现在溯着汉江而上,到襄阳时李逆也许已经授首。如果不是胜劵在握,我们也不敢现在让大人北归,万一在路上遇到叛军封路……”

  答鲁普蛮狂放地大笑了几声,道:“我还盼着能遇到李瑕,亲手拿下他的脑袋。”

  笑归笑,他心里也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这些年的几场仗打下来,李瑕已给人一种难以战胜的感觉,没想到竟然是要死在无能的宋军手上。

  但想到蒙哥汗也是死在宋军手中,答鲁普蛮还是接受了此事。

  他抬头望向长江,等待着他的船只靠到岸边。

  长江的江面宽阔,一眼望不到对岸,只能看到水天相接。

  隐隐地,有黑色的船影出现在那水天交接之处。

  “那是什么?”答鲁普蛮问道:“是你们的水师?”

  吕文福也跟着眺望,只见最远处的江面上出现了越来越多的船只,桅杆隐隐约约,像是还扬着军旗。

  “是家兄回来了吧?”他喃喃道,“我大哥这么快就平定了李逆?怎么不顺势取汉中?”

  心中有些疑惑,又有些期盼,吕文福招了招手,马上派出亲兵上到西山去望一望。

  ……

  鄂州城郊有山名“西山”,北临长江,南濒南湖,襟江带湖,拔地而起。山上有吴王避暑宫,乃是当年孙权在赤壁之战时所住,所谓“岂是英雄真避暑?遥看赤壁好鏖兵。”

  山顶上还有一楼,乃是东吴的瞭望塔,因孙权“以武而昌”命名为“武昌楼”。

  武昌楼高五层,气势恢宏,登楼远望,烟波浩淼之万里长江与赤壁战场尽收眼底。

  这日,荆湖北路转运副使沈焕正在武昌楼登高望远。

  自从将岁币给了蒙元,沈焕承担了不少的骂名,他亦觉无奈、亦觉委屈,但无非是相忍为国。

  不然怎么办呢?议和是朝廷议的,岁币是朝廷许的。他不过是一地方官,还是处在“开荆南之制阃,总湖北之利权”的吕文德手下,做不了主,只能安抚好蒙元,以保家国安稳。

  此时站在武昌楼上望着气势磅礴的长江,心头郁气一吐而出,沈焕负过双手,又开始吟咏起来。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

  这是辛弃疾的词。

  从写这秋日的长江,写到这大宋的国势危殆,述说着空有沙场杀敌的雄心壮志,却是英雄无用武之地。

  沈焕吟着吟着,沉浸在了这词意之中。

  他知道今日吕文福又在给蒙古人送行了,在胡虏面前真就显得像个下国、小国。

  于是他躲在这里努力表现得愤怒,努力显出报国无门的无奈。

  仿佛是这些大宋官员们把辛弃疾这个北归人抹杀了之后,却又借其词作来彰显报国之情……

  “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

  沈焕一词念罢,叹息了一声。

  与他同行的几名好友多是文士,纷纷感慨。

  “吕文德专立己威,爵赏由心、刑戮在口,许多事沈公亦无可奈何啊……”

  正聊着,有人上前来,低声道:“阿郎,城内出了命案,那个浑家被抢且死了娘亲的苦主自尽了。”

  沈焕走了几步,避过友人,低声道:“结案了?记住,本官并未接过他的状纸,莫让人知道他拦过本官的轿子。”

  “明白了。”

  “去吧。”沈焕挥了挥手,转身继续与友人们议论国事,“吕文福欲让我随他去送那蒙古人,被我拒绝了……这不,遣人来责怪我。”

  “沈公做得好,吕家再气焰熏天,不过粗鄙武夫,也配支使起沈公来。”

  “有人是甘心顺服于蒙元,有人是韬光养晦,以期来日恢复中原,不可同日而语。”

  “不错,终有恢复中原之日……”

  “那是什么?!”

  众人瞪大了眼看着长江,愣愣看着那些横布于江面的船只越来越近。

  “这么多船,是水师吗?”

  “挂着旗号……是什么?”

  沈焕转过头一看,忽见到不远处的山头上一柱狼烟冲天而起。

  他揉了揉眼,努力看着江面上最大的那面旗号,不可置信地张大了嘴。

  “是叛军?”

  “不会吧?”

  “是叛军!走啊!快回城!”

  “……”

  沈焕转身便向西山下夺路而逃,一边呼喝着要随从保护自己。

  只在这一个瞬间,方才还在商论着的恢复中原再次被抛诸于脑后。

  比起蒙元,他更害怕李逆……

  第一千零三章 楚天千里清秋

  “是叛军?是叛军!”

  一面“唐”字大旗出现在视线之中,各处的狼烟腾起,尖锐的警示声回荡开来……无一不在说明长江那边正向南驶来的船队是李逆的叛军。

  吕文福不敢相信。

  前一刻他还沉浸在他大哥马上就要获胜的自信当中,下一刻却看到敌军杀到了鄂州……就是做梦也少有这般荒唐的场面。

  渐渐地,能见到许多小船越来越靠近江岸。已能看清那些水手正在拼命地划桨,声嘶力竭地向这边大喊着。

  “叛军来了,叛军来了……”

  长江江面上最先向南岸而来的这些小船更像是北岸的驻军,赶过来通风报信的。

  “江南兵马准备迎敌啊!叛军来了!”

  “后面是叛军啊……”

  浪涛滚滚,他们努力拍着水,终于将这消息送到了长江南岸。

  但晚了。

  战报几乎是与叛军同时出现的,还有什么用?

  “放箭!别让这些人靠岸!”吕文福已高声喝令。

  他虽然惊诧,但毕竟是久经沙场的战将,倒也不至于吓到无措,终于开始有了应对。

  吕文福并不相信那些小船上的水手。

  李瑕打仗喜欢用小计,很有可能故意派士卒假扮成报信的宋军,先行登陆。

  “不许靠岸!”

  江岸上的士卒出于警惕,马上便张弓搭箭,对准了江面。当看到那些小船还在向南岸划来,毫不犹豫就射出了箭矢。

  “叛军来了……”

  有几个还在努力想要报信的江北宋军士卒没能反应过来,中箭倒在小船之上。

  这些小船于是连忙向下游漂去。

  更远处,显出了唐军水师排成一排的战船。

  ……

  “巡江水师在哪里?给我迎击叛军!”

  “报太尉,巡江水师……在……在那。”

  吕文福转头看去,才想起自己今日命巡江水师护送答鲁普蛮过江,此时不少水手们还正在岸边搬运货物。

  若说当年忽必烈攻鄂州,吕文信还能迎战一番,这次叛军的攻势却更加突然。

  从开战时的不宣而战、再到突然攻打鄂州,叛军每一步都让宋军反应不过来。

  只能说,李逆比忽必烈还要无耻……

  “水师退回码头防守!回城,回城!”

  一时也顾不得思考别的,吕文福只能下令先回城中。

  至少鄂州城的城防足够牢固,不至于被轻易攻下。

  答鲁普蛮像是忘了就在不久之前自己还信誓旦旦说要亲手拿下李瑕的头颅。入宋以来,他是第一次如此服从吕文福的命令,毫不犹豫便策马随吕文福奔向鄂州城。

  留在江岸上的许许多多礼品、货物一时也顾不得了。

  “怎么会?你们这些宋军不是最擅长水战吗?李瑕怎么可能这么快击败你们的十余万水师?!”

  答鲁普蛮大声喝问着。愈发把自己当成了吕文福的上差。

  “你们宋军就是这么软弱的吗?”

  这种时候,很多事连吕文福也不清楚详情,实在没心情回答。

  换做是吕文德在场,虽然贪钱财,但也不怵蒙古人,可能会回过头喝骂几句“老子打仗不用你个外人多嘴”,但吕文福远无这种气势,只是沉着脸不答。

  他心中烦躁,没意识到在他的士卒们看来,自家主将挨了骂不还嘴的样子,就像是蒙古人的下属一般。

  这对其威望又是个颇大的打击。

  ……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

  立在战船上的史俊抬起望筒眺望着长江风景,脑海中便浮起了这词句。

  汉江也是大江,但从汉江汇入长江,看得到长江却是更加宽广辽阔、气象恢宏。

  正是水随天去秋无际,让史俊不由想到了辛弃疾。

  身在这偏安一隅的江南,他当然也渴望有朝一日收复中原。

  但他不敢把在脑海中浮现的这词句念出来,怕自己这个“反贼”糟蹋了稼轩公。

  如果今日这一战不是南征赵宋而是北伐蒙元,他也许不会有这样的顾忌……

  想到这里,史俊却摇了摇头,在心里告诉自己“不,不必有顾忌”。

  议和的盟约,襄阳的榷场,交付的岁币等等,一桩一件其实已让他明白,必须得南征赵宋。

  今日虽是南下,却是北伐的第一步。

  由此,史俊的眼神愈发坚定了起来……

  终于,长江南岸越来越近,鄂州城的城廓已出现在视线之中,城头上一道道狼烟腾起。

  “报大帅,鄂州城门关闭!”

  “报大帅,宋军水师占据了樊口,试图阻挡我军停泊。”

  史俊喝问道:“青石矶呢?”

  “青石矶、浒黄州都有宋军堡垒!”

  “传令下去,命何泰攻打青石矶。”

  “是!”

  “右翼随我中军,强攻武昌门!”

  很快,主战船上令旗摇动,唐军水师大部竟是直直逼向鄂州城北武昌门……

  ……

  今日是攻打鄂州,何泰并未与史俊同乘一船,而是单独指挥了一队战船。

  得到了旗令,他马上率军转向青石矶。

  “砲石准备!”

  因为战船是抢夺而来,船上并没有火炮,只有少量原有的砲车。

  这也是何泰最担心的一点。

  鄂州城作为长江重镇,城防非常坚固,而且当年忽必烈攻打鄂州之后,鄂州城又重新加筑了一道城墙,可称得上是固若金汤。

  而唐军远道而来,攻城器械不足,又是绕道偷袭,身后还有宋军的主力很快就会回援,并没有太多的攻城时间。

  何泰认为最好是偷袭,而不是强攻。

  可惜长江太宽阔了,宋军还是有了防备,今日只能先抢占一个驻地……

  “抛石!”

  “嘭。”

  战船才堪堪接近青石矶,巨石砸中了青石矶上的城垒,将城墙砸出了一个豁口。

  何泰抬起望筒,只见青石矶上摆放着好几座砲车,宋军士卒正在准备抛石。

  “娘的!这相互砸起来我们怎么吃得消。”

  他再转过望筒一看,发现还有不少宋军士卒正在向城垒后面狂奔,不由心念一动,判断那城垒后方的大门必定还未关上,且宋军仓促之下,驻军必定不多。

  “放小船!放小船!随我攀上青石矶杀敌。”

  值此关头,已然不再年轻的何泰再次拿出了当年渡堑破信阳的骁勇。

  金环单刀在手上一扎,他跃下战船,踏在了轻舟之上。

  而在身后,“嘭”的一声响,那是宋军的砲石砸落在战船旁的江水之中,溅起大浪。

  “杀啊!”

  ……

  杀喊声传来之际,荆湖北路转运副使沈焕才堪堪下了西山。

  他转头四望,发现叛军竟然已在攻打鄂州城。

  “城门不会关了吧?”

  沈焕惊慌不已,暗忖自己今日便不该跑到西山来游玩。

  “走!我们走南门入城……”

  “沈公,快看那里!”

  再转头一看,却见几艘小船停泊在了山崖濒临长江之处,竟是有一队叛军士卒正在试图攀上山崖登陆。

  “叛军是想绕后偷袭鄂州!”

  说话的是个年轻的书生,乃是沈焕一友人的门生,竟是上前想拉住沈焕。

  “沈公,你有护卫十人,命他们居高临下阻止叛军吧?!”

  沈焕一惊,忙喝道:“不可!”

  “为何不可?”

  “放开我。”沈焕道,“当务之急,当立刻通知鄂州守军关闭西门、南门……不可逞匹夫之勇。”

  一边说,他脚步不停,继续向山下赶去。

  但出乎他们意料的是,那队叛军竟是身手极为灵活,没等他们离开西山,已有两人攀上了山崖。

  “那里有个大官!”

  “拿下他!”

  沈焕这边众人皆是一惊,骇得心神俱丧,浑然忘了刚才隔得远时讨论要去阻止叛军,眼见两个叛军士卒提刀追上来,这边官员护卫加起来近二十来人却是屁滚尿流。

  “拿下他……”

  沈焕骇然,连忙脱了身上的官袍,丢开官帽便往树林里钻。

  气喘吁吁逃了好一会,沈焕一个不慎,就地一滚,滚落山坡。

  慌忙之中他回头看了一眼,远远见到那两名叛军士卒竟是放弩射倒了两个护卫,扑进吏员之中拿刀柄乱敲。

  好在对方人少,没能马上制服所有人,给了他逃脱的机会。

  山下是一个村庄,沈焕慌忙逃入一间农舍,只见一名老农正坐在灶边抹泪。

  “呼……呼……老丈,叛军来了,救我……”

  “叛军?!”那老农也是骇然变色,吓得簌簌发抖,“叛叛叛……叛军……”

  沈焕一时也顾不得别的,竟是脱口而出了一句。

  “老丈莫怕,叛军不会动百姓的……救我,先救我……”

  第一千零四章 刁民

  沈焕不是没有预想过叛军会攻到鄂州。

  他在长江上无意识地吟出那句“王濬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之时,心里其实已带着些悲观。

  大宋立国三百余年、驻跸临安一百三十余年,豪强兼并、吏治败坏、经制崩溃……总之国势倾颓,文官们一个个心里都很清楚。

  正是因为看得透了,包括对李瑕治下的情况也有所了解,沈焕才能脱口而出这一句“叛军不会动百姓”。

  话一说出口,唬得屋中的老农愣在那里,不明白不动百姓的叛军还算叛军吗。

  好一会这老农才想起来,当年蒙古大王亲征鄂州也曾下令不许军士入民家。

  “那……那那怎么救相公?”

  “让我躲一躲。”

  “好,好。”老农没有迟疑,只是动作还是很慢,抬手往屋子里一指。

  “那相公就躲到……”

  沈焕顺着老农的手指,看到了一张破桌,旁边是几个竹筐,里间倒是有个小屋但也只有一张床,除此之外,再无别的大家当,并没有衣柜、米缸这种可供藏身的器物。

  “躲到……”

  老农那慢吞吞的说话声也停了下来。

  反而是外面有人喊了一句“他进了这个村子!”

  沈焕肝胆俱丧,跑到那老农的床上,掀起被褥便裹住自己。

  此时他才发现床上的垫子是用稻草扎成的,硬邦邦又刺人,而破被褥盖到头上,一股又酸又臭的气味扑面而来,冲得他呕了一声,几乎要晕过去。

  他觉得自己死定了。

  然而,瑟瑟发抖地在被子里躲了半天,那些叛军士卒却也没有进到这家民房之中。

  ……

  一直躲到傍晚时分,沈焕终于敢从那床酸臭冲天的被褥里出来,只见老农还坐在灶台后面,正在生火做饭。

  屋内昏暗,沈焕见老农摆了两碗饭出来,大大方方地坐下,道:“多谢老丈。”

  老农愣了一下,嚅了嚅嘴,显得十分理亏、十分没底气,犹犹豫豫了许久才轻声道:“我儿子吃的……”

  “不要紧。”沈焕从容一笑,要伸手到袖子里掏钱才意识到官袍已经被抛掉了,但他还是捧起了桌上那碗饭,道:“老丈放心,待本官脱难,必有重谢。”

  于他而言这一碗饭实在称不得什么大事,满不在乎地便扒拉起来。

  这却是愁坏了那老农,既舍不得这一碗饭,又不敢阻止这位相公,好生为难。时不时向门外看上一眼,忧心着儿子怎还不回来。

  米饭是带糠的,一入口沈焕便觉糙得难以下咽,又夹了桌上的菜,却是半点咸味都无。

  “老丈做饭,不用盐的?”

  “盐太贵了……上个月加了税……”

  沈焕终究是饿了,虽觉得饭菜难吃,还是吃了小半碗。

  之后他搁下碗趴着门缝往外瞧了一眼,轻轻推开一点门缝,探头看去,却见远处的村口火光点点,像是有许多人在聚集。

  这场景吓得他不敢轻易出去,只好又缩回屋里枯坐着,等待鄂州守军击退叛军。

  他与那老农也没甚好聊的,一整夜都没怎么说话。枯坐到后半夜,眼皮愈发沉重起来,终于沉沉睡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隐隐听到有人在说话。

  “官府说买我们的粮一斗五十钱,给的又是金银关子。还能往哪里去兑?不是凭白抢了我们一年的收成是甚……”

  都是些老生常谈的东西,沈焕早已听得腻了。

  他仿佛以为自己是在转运司的公堂上,梦呓般喃喃道:“岁饥,租税皆免,而和籴不能免,既免了尔等刁民之租税,籴价亦不低,休要无事生非……”

  这种官腔他便是在梦里也能脱口而出。

  “免狗屁的租税!岁币还征了三十钱!”

  耳边突然炸开一句爆喝,沈焕惊醒过来,转头看去,竟发现身边站了好几个农汉,在这深秋之际还个个穿着短襟,敞开着露出里面瘦巴巴的皮肉。

  “这是做甚?”

  沈焕才想起身,却发现自己竟已被五花大绑,惊道:“你们……你们是叛军?”

  “叛你娘的军,狗官,爷爷是你治下的刁民钟顺。”

  “不是刁民,不是刁民。”沈焕环顾一看,发现并没有叛军在这些农汉之中,心下稍安,镇定下来,道:“钟小兄弟,你这是要做什么?快放了本官,本官保证既往不咎,绝不治你的罪。”

  “嘿,还想治我的罪?”

  “眼下是在打仗不假,但等战事过去了,你绑架朝廷命官罪可不轻。你爹老迈,总不能跟着你逃到异乡吧?”

  面对这些大字不识一个的农汉,沈焕渐渐又从容下来,脸上居然还慢慢浮起了笑意。

  只要他愿意,他是最会哄这些百姓的。

  “钟小兄弟,你是个有血气的汉子,本官很欣赏你,随本官做事如何?本官保你一个前程。”

  果然,马上便有人被唬住了,低声向那钟顺道:“大顺哥,我看行叻,总不能真造反吧?那可是掉脑袋的买卖……”

  沈焕心中不由暗道了一句,成了。

  这些泥腿子便是这般无主见,对加税与和籴再有不满,只要给点好处,他们马上就能重新变回顺民。

  “你爹对本官有救命之恩,本官……”

  沈焕话音未落,突然脸上挨了重重一拳。

  他喉中有些腥甜,舌头一舔感到有个硬物在嘴里,吐出来一看,却是掉了两颗牙,然后才感到疼痛不已。

  他只觉这年轻农汉不可理喻。

  “老丈……”

  抬头一看,沈焕忽然发现,屋中站着几个老农,但他竟根本认不出救自己的是哪一个。

  虽然已在这屋里从下午待到现在,但既忘了问那老农姓名,也没正眼瞧过对方。

  印象里,只有一个佝偻的、木讷的身影,与这辈子见过的所有老实易欺的农民一样,毫无特点。

  一个人待人真诚或不真诚,连没读过书的农夫也能感受的出来。

  钟顺从上往下,淡淡看了沈焕一眼,道:“走吧,把这个当官的交给唐军。”

  他其实还想说些什么以发泄心里的怒火。

  有些情绪已经顶到喉咙边了。

  税赋、徭役、和籴、不断上涨的物价、还有什么公田法下发马上要重新丈量他家的田亩,日子真的过不下去了。

  为了能吃上饭,典当了家中的物件,却还是连盐都买不起。

  但他说不出来。

  那种被敲骨吸髓,活得像猪马一样的痛苦……猪马却形容不出来。

  他只能用一身蛮力,拖着昔日高高在上的大官向外走去。

  “你们……你们心中真的毫无大义吗?”

  一路上,沈焕努力挣扎却挣扎不开,好言安抚不成,最后只能以言语相激。

  “不读诗书不知礼义吗?当年忽必烈杀来,草民百姓以舟船相济,助蒙军渡江,如今叛军杀来,草民百姓缚忠臣而献……苍天呐,你睁开眼看看这些人吧!”

  钟顺正用力拖着沈焕,闻言大怒,终于是停下了脚步,扭头骂道:“放你娘的屁!”

  “你懂什么叫忠君报国吗?!”沈焕喝道:“助蒙元、助叛逆,你们知道岳爷爷吗?归来报明主,恢复旧神州。”

  鄂州是重镇,岳飞曾驻扎于此,陆续被封为武昌县开国子、武昌郡开国侯,平反之后更是被封为鄂王,城内便立有岳鄂王庙。

  由此可见,鄂州人十分推崇岳爷爷。

  果不其然,钟顺一听便急了,忘了继续走,而是想与沈焕辩驳。

  他明知道理不是沈焕说的那样,但一个没读过书的农汉又怎么可能辩驳得了一个进士高官。

  “国势至此,你们……你们竟还只顾着一点蝇头小利,助纣为虐!”

  到后来,便剩下沈焕在叱喝着。

  他闭上眼、仰起头,显得那般忧国忧民,悲凉地长叹道:“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

  几个还想把他献出去的农汉低下了头,有些愧疚。

  他们虽是一介草民,岂能真的没有大义?

  正此时,前方却有火把的光亮照了过来。

  “好个宋廷的狗官,满嘴的诗书道德,糟蹋了稼轩公,还在糟蹋岳武穆、陆放翁。我倒要问一问你到底是谁剥掠民脂民膏,转头却给胡虏纳了岁币?!忠君报国?待斩了你这斯文败类,方叫忠君报国!”

  虽还未见其人,只闻其声,一众村民却已感到了来人的凛凛威风。

  忽然,就在方才还满口“大义”的沈焕却是当先跪了下来。

  “罪官沈焕恭迎王师,罪官素来反对议和,只是上命难违,不得已而……”

  “够了!你欺得了旁人,欺不了我。来人,将此獠拿下,明日祭旗!”

  夜色中,前方的一排排兵士现出了身影,有人上前摁住了沈焕。

  其后,一名留着三络长须,相貌既文雅又威风的将领上前看了村民们一眼,没旁的言语,只说了句颇实在的话。

  “明日老乡们到青石矶,王师开仓放粮……”

  第一千零五章 望泽门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

  宽阔的长江上战舰罗列,随着一声炮响,有人大喝道:“祭旗!”

  “噗。”

  站在主船上的将士能看到一颗人头落地,血喷在甲板上。

  而在其它船只上的,只能看到一根长长的桅杆竖起,上面高挂着一颗头颅。

  “赵宋的荆湖北路转运副使,相当高的官叻。”

  有水师校将低声交谈着,道:“我们大帅之前也是一路转运使。”

  他们却不知道,史俊若没有遇到李瑕,任凭泼天大功,官途也就那般了,还未必有沈焕高。

  “祭旗!”

  在沈焕的头颅被高高挂起之后,史俊依旧面沉如水,继续喝令。

  这次,却是一排排的宋军俘虏、官吏被拖上了甲板。

  刽子手们齐齐将大刀斩落,人头如“大珠小珠落玉盘”一般往下砸,血迹四溅。

  何泰伸手摸了摸脸,把溅在脸上的血滴擦掉,走向史俊。

  “大帅。”

  “你部昨日强攻青石矶,今日歇一日,把近来缴获的粮食放给百姓。”史俊道,“不是我心软,而是此战我们需速战速决,不必带太多粮草。”

  “末将遵命!”

  何泰抱拳领了命令,却并不走,反而上前一步,低声道:“末将还想向大帅负荆请罪。”

  “好,荆呢?”

  何泰一愣,倒没想到这个文官出身的史元帅也有风趣的时候,道:“末将曾说大帅心软……”

  “你不是担心我心软,你是担心我是宋臣出身,战意不坚。”

  这是实话,当时他们顺汉江而下,江边几个守军射杀或不射杀都不可能追上他们。何泰所担心的确实就是史俊对宋廷抱有旧情。

  但今日史俊坚决斩杀了宋廷高官,已打消了何泰这种顾虑。

  何泰渐渐能看懂史俊有“仁”的一面,也有“狠”的一面,正是如此,才能击败兀良合台。

  他曾经随刘整在吕氏兄弟帐下听令过,心中评断眼下这一仗的将帅,认为己方大帅远强于吕文福……

  祭旗之后,士卒们开始唱响军歌。

  不知是否是为了气那些宋廷的官吏,这次他们唱的是陆游的诗歌,是近来常有宋军将领引用的一首。

  “千年史册耻无名,一片丹心报天子。”

  只不过,这些唐军士卒的“天子”不是那个临安宫城里软弱的赵禥,他们的天子英明神武得太多,他们的气势也更足。

  “尔来从军天汉滨,南山晓雪玉嶙峋。”

  “呜呼!楚虽三户能亡秦,岂有堂堂中国空无人!”

  “……”

  一艘艘战船又驶向樊口,唐军再次展开了对鄂州的攻势。

  ……

  “报太尉,沈转运使昨日在西山拒敌,为国捐躯了。”

  吕文福听闻噩耗,微微愕然之后,骂道:“这些年白分了他许多银钱。”

  “那私盐的生意?”

  “蠢材,眼下是管私盐的时候吗?”吕文福大怒,重重抽了眼前的心腹两下,“打仗,打仗,叛军都顶到老子屁眼上了,私盐。”

  “小人知罪,小人只是觉得小小叛军,太尉必能轻松平定。”

  吕文福又抽了他一巴掌,这次却没太用劲。

  转身走进军议堂,只见诸将已在恭候。

  “……”

  “当年忽必烈攻打鄂州,带了十余万大军。反观史俊,不足两万人,岂有攻破鄂州城的可能?”

  “倒不宜比作是忽必烈攻鄂州一战,学生以为更像是三峰山一战。太尉请看,拖雷是向大宋借道攻金,史俊则是向蒙元借道攻宋。从兵力、战略而言,都差不多。”

  “娘的,胡说八道,老子怎么养你们这些蠢货?!”吕文福在下属面前,有意学他大哥吕文德。

  “太尉息怒,学生指的是兵势,叛军绕过襄阳,正如拖雷绕过潼关,且都将以两三万众对阵十余万众。”

  “太尉,末将以为他是在放屁,史俊不是拖雷。少保也不是无能的金国将领。”

  吕文福此时反而明白了那幕僚的意思,缓缓道:“你是说,李瑕还没有击败我大哥,史俊是绕道过来的?只要他不能攻下鄂州,会被我大哥回师包围?”

  “正是此意。当年拖雷想要直扑汴京,却被金军堵在了三峰山,若不是一场大雪,必被金军围歼。可见这种绕道奇袭极为冒险,为智者所不取。拖雷是运气极好,史俊却绝无这等运气。”

  吕文福昨日突然见到叛军杀来,最怕的就是吕文德已败了。

  现在想明白了,终于安下心来。

  “除非地龙翻身推倒了鄂州城墙,否则史俊绝无机会。”

  “学生断言,半月之内,少保必已歼灭李逆,回师鄂州。鄂州城只需守住半月,危机自解。”

  这慕僚说来说去,一点有用的建议没提,偏是利用话术来了个转折,似乎很有道理的样子。

  吕文福不由笑了起来,想到了贾似道鄂州之战再造宗室的大功劳。

  问题在于,史俊给朝廷的压迫感远远不如忽必烈。

  倒是可以在战报上作些文章,夸大局势的危急感。

  吕文福遂倾了倾身,问道:“递回临安的战报要怎么写?”

  “依学生拙见,太尉该让朝廷知晓叛逆大军压境,社稷危在旦夕才是。”

  吕文福眉毛一挑。

  他还是有些顾忌,这战报一递,朝廷必定又要调动两淮、两浙、两江的兵力了,绝不是小事。

  重要的是万一被贾平章公识破了……

  “只怕万一?”

  “正是李逆每每有出人意表之举,为以防万一该教朝廷有所准备。太尉出于谨慎,又有何错?”

  “好,好。”

  吕文福当即驱开旁人,只留下心腹幕僚,道:“写奏折吧,就说史俊兵力雄厚,沿汉江裹挟百姓五万余人,欲直驱临安,我奋力拦截。”

  “学生拙见,沈相公战死之事宜再上一封奏折。”

  “对对对,显得战况更为激烈……”

  堂外有人赶来,禀道:“太尉,叛军又开始攻城了。”

  “慌什么?区区万余兵力、又无攻城器械,能攻下什么?”

  很快,几封奏折写就,吕文福盖上大印,遣兵士送往临安。

  叛军的兵力毕竟不足,根本不足以完全包围鄂州城。

  信使在一队兵士的保护下出了南面的望泽门,立即向临安出发……

  ……

  望泽门被打开,待一队官兵离开之后,又迅速被关上,封上石条。

  一队队守军拔出刀来巡视。

  “娘的,他们都能出去,老子不能出去?”

  苟善才穿着一身衙役的公服站在街边,随手从一个小摊上拿了块馍啃着。

  那小摊贩伸手向他要钱,被他反手摔了一巴掌。

  “老子吃你的东西是给你脸。”

  便是连同行的衙役都看不下去,低声道:“老狗,这时节小心些。我听逃人说,李逆那边官吏清廉,要是攻下了鄂州……”

  “你娘,想造反了是吧?”

  “不是,留条后路啊哥哥。”

  “老子没想留甚后路。”苟善才冷笑着,指了指城门,道:“老子要出城把县尊交代的差事办了,去把城门监找来。”

  “我的天,老狗你想钱想疯了,这种时候还出城?”

  “叛军不是还在北面吗?还没围到南城。去把城门监找来,我只要出城小半个时辰就够。”

  “还找什么,没看到武昌军接管了城门吗?”

  苟善才只好啐了一口在地上,道:“那县尊交代我的差事,办不了了?走,请你喝两壶。”

  街边那卖馍的摊贩低着头,偷偷地瞥了一眼,见到苟善才的背影走远,四下一探,迅速收了摊。

  担着担子穿过一条小巷,他一路叫卖着。

  “馍馍叻!香喷喷的馍馍……”

  “那卖镆的,进门来,我家主人正好饿了。”

  “好叻!”

  ……

  担子被放在屋门处。

  屋中,一枚令牌被递了出去,隐隐显出上面“舆情司”三字。

  “史帅大军已抵城下,但鄂州城防坚固,若无内应,只怕不能速下,还需你打开城门。”

  “城门已被武昌军接管了,但我还有钥匙,得有人配合。”

  “我们就这几人。”

  “谁给你递的消息,你再去联络他,我要见他一面……”

  第一千零六章 内战

  卧龙镇,汉水边。

  有水手将长篙一撑,一只新扎成的竹筏从岸边划向江心的叛军战船。

  竹筏上的宋兵们个个提着盾牌、抵挡着前方射来的弩箭,曲着膝盖以保持身体的重心。

  终于,他们进入了叛军箭矢能覆盖到的范围。

  “盾牌!”

  “笃笃笃……”

  箭矢射在盾牌上,如同大雨倾盆。

  伴随着惨叫,有两名宋兵中了箭,跪坐在竹筏上。

  没上过战场的人往往认为士卒们该很英勇,可一般来说,十二个人在竹筏上只要有一个人惨叫,另外十一个人就能被吓得不知所措,掉头回去。

  好在这一队宋兵是吕文德的亲兵营,颇为悍勇,才能继续前行。

  “闭嘴,别嚎了!”

  “娘的,叛军箭矢真多。”

  名叫“孟光汴”的宋军队正骂了一声,迅速从盾牌的缝隙向外看了一眼,喝道:“上,杀李逆!”

  “咚。”

  小竹筏抵在了战船下面。

  “盾牌顶起!”

  孟光汴丢开自己的盾牌,拿出一根大铁钉与大锤,在摇摇晃晃中想要去钉叛军的战船。

  竹筏晃晃悠悠,时而靠近战船,时而拉远。

  “瘪三,给老子撑过去!”

  回头一看,只见那撑篙的水手已经被叛军的箭矢射死了。

  “硚口,你来撑……”

  终于,盯着竹筏再次接近战船之时,孟光汴看准时机,用力砸了一锤,将大铁钉敲进了战船的两块木板拼接之处。

  他奋力用手握住那铁钉,脚下的竹筏却要离开他的脚底,使得他几乎是被吊在了叛军战船上。

  “绳!”

  有同袍用力抱住他的腿,递来了绳索,孟光汴绑住了麻绳,用力把竹筏与战船拉在一起。

  气喘吁吁回头一看,出发时的十二个人已经只剩下六人了。

  “撑好盾牌!凿……”

  “嘭!”

  一块巨石砸落,把孟光汴身边那个士卒砸得血肉模糊。

  肉泥才糊在孟光汴脸上,又腥又热,下一刻船已翻进汉江里。

  “咕噜噜噜噜。”

  浪花狠狠砸下来,抽得人又冷又疼。

  孟光汴一瞬间就想要哭。

  虽说是老兵了,一柱香时间不到就把日夜相伴的同袍手足全葬送了,怎么能不哭。

  可这里是战场,他只能死死握着手里那绳索,挂在叛军的战船下,避免被江水冲到更远处、被箭矢射死……

  “凿船!”随着又一声大喊,南边又有竹筏漂了过来。

  孟光汴努力从江水中仰起头来,吼道:“黄陂,这里!”

  “嗖嗖嗖嗖。”

  箭雨落下,围绕着这艘战船,江水已泛红。

  浪涛里,有几名宋军士卒害怕中箭,跳下江,游到孟光汴身边,拉着他的绳牵,终于开始凿船。

  “凿烂叛军的船!”

  “笃、笃……”

  “噗。”

  一杆极长的矛从战船上伸下来,轻而易举地就捅进了那宋军士卒的脖颈,像扎鱼一样。

  “噗。”

  比扎鱼都简单,站在船舷上的叛军士卒只需要一扎,就能收走一条人命。

  “放箭!”

  又一只竹筏划过来,宋军士卒放箭掩护。

  船舷上那正专注扎人的叛军士卒终于“噗通”一下落进水里。

  孟光汴又被江浪拍了一个巴掌,连忙继续凿船。

  终于。

  随着他用力一敲,一个大窟窿被砸了出来,江水咕噜咕噜往战船的底舱里灌。

  “船被凿破了!”

  “堵上!”

  孟光汴听到底舱里有人大喊,连忙开始撬这个窟窿处的木板。

  “啪。”

  一块木板被他用力掰断。

  “噗。”

  他肩上已中了一矛。

  “噗。”

  船窟窿里突然有一柄匕首捅了出来,正插进他的眼窝,卡在他的眼骨上。

  “啊!”

  孟光汴剧痛,发了疯地用手去捉,混乱中顺着那匕首捉住了一条胳膊。

  “啊!拉我!拉我!”

  船底舱里的那名叛军也吓了一跳,迅速想往回收。

  孟光汴眼睛剧痛之下死不撒手,竟是半个人都被拉进那窟窿里,肩膀死死卡在木板间。

  “堵住!”

  “去死啊!”

  有人拿刀砍孟光汴的手,第一下却没砍断,刀砍在小臂的骨头上。

  “咚”的一声响,像剁猪骨一般。

  船舱里厮杀的人似乎都在这一瞬间清醒了一下。

  孟光汴松开了手,不再捉着那叛军士卒,他心知自己必死,忽然就泄了气。

  “娘的。”方才被拉住的叛军士卒骂了一声,惊魂未定。

  “杀了他。”

  “拿木板来,这人卡在这正好堵住窟窿先……”有人喘着粗气吼道。

  底舱里的几个叛军开始跑动起来。

  “我……”

  孟光汴的胸腔卡在窟窿里,喘不上来气,脸色涨得青紫。

  他不想死。

  他还想回去孝敬他娘。

  “我……叫孟光汴……安丰……安丰人孟光汴……”

  因为想在这世上留下什么,他喃喃地说着自己的名字和家乡。

  他今年三十一岁,他娘生他那一年,他爹随军参与了端平入洛之战,光复了汴京。然后再也没有回来。

  是安丰知县亲自给他起了这个名字。

  “光复汴京的光汴……”

  “死了?”底舱中的叛军问了一句,拿了些皮革,塞在了尸体周围。

  “舱里还有水呢。”另一名叛军踢着水,哗哗作响。

  “晚上再舀吧。”

  “娘的,这宋兵刚才说什么?”

  “光复汴京……就他?”

  “他挺猛的,差点一个人弄沉我们的船,吓死我了。”

  “猛有用?有用吗?赵宋都议和了,还猛?”

  骂骂咧咧的士卒转身走开,另一人则上前拍了拍孟光汴尸体的肩。

  “大兄弟,我六安人。”

  想了想也没啥好说的,他吸了吸鼻子,最后丢下一句。

  “老子以后光复燕云十六州叻。”

  ……

  远远地,有鸣金之声传来,船舱外响起了唐军士卒们的欢呼声,欢呼又一次击退了宋军的攻势。

  但欢呼声也没有持续太久。

  鏖战了半个多月,他们渐渐也意识到,他们所杀掉的很多人原本都是抗蒙战场上的英雄。

  吕文德再混帐,曾经确实是抗击蒙军的中流砥柱,他麾下确实还是有很多忠肝义胆的将士。

  另一方面,这样的大将为了与蒙人互市而不顾国家大利,也显得吕文德更加混帐。

  每日便是那些敢奋不顾身作战的宋军士卒被推上战场牺牲。

  唐军士卒已不能因为杀伤这些宋军士卒而感到喜悦。

  每日打扫战场,他们都有种“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的感觉。

  好在,李瑕以及许多将领都察觉到了士卒们的心态变化,在军中安排了训导官做抚慰。

  傍晚时分,一场战事告一段落,唐军中很快合唱起了军歌。

  “……”

  “尔来从军天汉滨,南山晓雪玉嶙峋。”

  这是陆游的诗,史俊、房言楷都选了它来激励将士。

  宋孝宗乾道八年正月,陆游赴汉中,在四川宣抚使王炎的幕府为官,在汉水边从军,每日望着终南山的山石嶙峋、白雪晶莹。

  他还提出了军事主张,“经略中原,必自长安始;取长安,必自陇右始。当积粟练兵,有衅则攻,无则守。”

  这正是李瑕这些年的战略。

  但战略执行到收复长安之后这一步,他却是与宋廷决裂了,转而东进攻宋。

  宋廷指责他是叛乱,他则认为是宋廷背叛了立志恢复中原的天下人。

  房言楷每次教人唱这首诗,都会仔细讲这背后的故事。

  “好景不长,主张抗战的陆放翁至汉中不到十月,宣抚使王炎被贬官,赵宋以‘不拘礼法,恃酒颓放’亦罢了他的官职,他十分愤慨,遂自号‘放翁’,陆放翁这个字号,是他对赵宋的失望。我再教你们两首诗……”

  唐军士卒们平时多有识字,虽不懂诗的格律,但只要听得解释,还是能明白诗的意思。

  在他们眼里,诗词是很高贵的东西,能学到两首诗都格外骄傲,因此每次都听得十分认真。

  “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陆放翁不自哀,可惜有心杀敌而连用武之地都无,这是赵宋的悲哀,下一首是‘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可有人知道是何意……”

  如说故事一般说完陆游的一生,房言楷最后道:“我教你们这首《金错刀行》,因为我们会像陆放翁到了汉中所希望的那样,收陇西,取长安,经略中原,九州一统。”

  “……”

  夕阳如血。

  江汉畔铺洒的是真的血。

  唐军士卒的军歌在一遍一遍地唱。

  唱着唱着,他们因杀伤宋军士卒而产生的愧疚也被填补了许多,底气也渐渐更足。

  “岂有堂堂中国空无人?!”

  江畔那头,宋军士卒始终没有回应。

  于是有唐军士卒大喊着问道:“孬种们!还有血气吗?宁愿死在你老子手里也要给外虏下跪呐?!”

  一开始声音很小,其后,在将官的默许下,唐军士卒们的声音汇聚了起来。

  “孬种们……”

  良久,江边的宋军士卒也开始回应。

  “狗贼们!你们先叛乱的!”

  “老子宁愿叛乱也不会给蒙虏称臣,缴你娘的岁币……”

  ……

  李瑕站在楼橹上,用望筒扫视着对岸,看着两军的对骂。

  他愿意纵容这种对骂,因为提前做好了准备,他相信比起自己的士卒,吕文德的士卒更容易被动摇。

  忽然有士卒上前禀报道:“陛下,敌将派了使者求见。”

  李瑕与房言楷对视了一眼,眼神都有些了然。

  这种时候,吕文德派人来,必是因为史俊。

  ……

  汉江上的浮尸还未清理,就有载着宋军使者的船只划向唐军阵列。

  可见,这种内战打得再厉害,上位者根据形势还是可以随时谈判的。

  只有那些普通士卒的尸体还在顺江漂流,再也找不回他们丢掉的性命……

  第一千零七章 吕氏兄弟

  “该死的李逆。”

  陈元彬站在小船上,看着漫江的血红,感到心情十分压抑。

  他分不清是夕阳把江水照得通红还是血染的,总归是不愿去见李瑕。

  “如辽、金一般,元廷不能南下,只能与朝廷议和。若没有李逆,天下早已太平了,岂会死这许多人?生灵涂炭啊,生灵涂炭。”

  小船终于到了李逆的主船之下。

  有几个叛军跃了下来,仔细把陈元彬搜身了一遍,押着他上船去见李瑕。

  ……

  “大宋右承议郎权荆湖安抚使司干办公事陈元彬,奉命来问叛贼李瑕一句……你可后悔了?”

  “陈元彬,你不怕死吗?”房言楷上前,反问道。

  这句很没风度的威胁一点也不高明,但房言楷语气里透露的杀气却是实打实的。

  反正都叛宋,甚至都不宣而战了,他的陛下在道义上已经破罐子破摔了,斩一个吕文德的使者也不会如何。

  陈元彬怕死,于是沉默了片刻,再开口语气已软了几分。

  “我来是为了秦王好,想给秦王一条出路。”

  房言楷道:“吾皇乃大唐帝胄,今已登基光复大唐……”

  李瑕隐在火把的光亮与夜色的黑暗的交界处,威严而有压迫感。

  他像是雕塑一般,一句话也不说,听着房言楷与陈元彬就着这些名义的问题口舌交锋。

  之后,陈元彬才说起这次过来的目的。

  “如今你们已被吕少保的大军层层包围,负隅顽抗下去绝无生机。但,吕少保不愿让蒙元趁机占据关陇川蜀等地,他可保你一条性命,到临安荣养……”

  房言楷看了李瑕一眼,不再针锋相对,而是开始试探起来,问道:“吕文德派你来的?我看,该是吕文焕才对?”

  陈元彬暗自讶异。

  事实上,此事确是吕文焕的主意。

  相比吕文德的雷厉风行,吕文焕更顾全大局些。

  眼下这情形,既不愿丢了平定叛乱的战功,又担心鄂州万一失守,还忧虑着在一旁虎视眈眈的蒙元军队……吕文焕认为,如果李瑕愿意投降是最好不过的结果。

  如果李瑕不愿,派人来一趟至少也能试探出李瑕的态度。比如,都被重重包围了,到底哪来的信心。

  陈元彬自是不会吐露这背后的详情,平平淡淡道:“不,我是奉吕少保之命前来。”

  “看来,接连数日攻势没有进展吕文德没有信心了。”

  “非也,你等被包围于此,辎重早晚耗尽,吕少保有十足的信心,不过愿在歼灭你等之前给一个机会,以保全西南西北百姓免遭战祸。”

  房言楷偷偷瞥了李瑕一眼,其后故意冷笑一声,道:“何妨直言。该是鄂州的战报传来,吕文德不知所措了。”

  陈元彬只听说史俊拿下了宜城,但还没有后续消息。

  他不认为史俊这么快就能攻下鄂州,遂摇了摇头,笑道:“不必诈我……”

  “不信便罢。”房言楷道:“滚吧,今日且不杀你,且待你亲口承认吾皇帝号再谈。”

  陈元彬眼看这是真要把他驱逐出去,这才犹疑起来,面上却笑了笑,道:“你等若将希望寄托在孤师深入的史俊身上,只怕要失望了。”

  “是吗?”

  “我军已于荆门包围了史俊……”

  陈元彬说着,一边观察房言楷的反应。

  房言楷却连表情都懒得做,似觉得这种试探太过无聊。

  “够了,回去告诉吕文焕,吕家兄弟曾抗蒙有功,希望这次不至于与蒙虏联手。”李瑕终于开口,一句话说完,径直让人将陈元彬带走。

  ……

  “什么意思?离间老子与六弟?”

  待陈元彬返回吕文德的大帐,将面见李瑕的详细经过说了,吕文德不由骂道:“狗猢狲当老子傻吗?会连这种破把戏都看不穿?”

  恰在此时,有士卒匆匆赶到帐外,通禀之后进帐向吕文德低声禀报了一句。

  陈元彬低着头,支着耳朵听着,隐隐能听到说的是“李逆派人给六将军送了一封信。”

  吕文德没有太大反应,而是又骂了李瑕几句,其后将那士卒挥退。

  “打仗就打仗,耍个驴球的心眼子。”

  他转头又看向陈元彬,问道:“李逆真认为史俊能拿下鄂州不成?怎么可能?”

  陈元彬低下了头,心头却是想起了蒙元信使的交代……劝吕文德不惜代价攻李瑕。

  那么,今日的试探,李瑕那边不论如何反应,他的回答都是一样的。

  “鄂州城防牢固,十万蒙军尚不能攻下,史俊兵不足两万,必不可能攻破。学生已能确定,史俊不过围魏救赵,欲乱我方军心而已。”

  “是吗?”

  “诸多蛛丝马迹表明,李逆军中,粮草、箭矢、火器即将耗尽,正虚张声势,欲脱围而遁。少保只需再攻数日,可毕全功于一役……”

  ……

  夜深。

  李瑕慰问过伤员,出了船舱,见房言楷等在甲板上,遂问道:“去见吕文焕的信使回来了?”

  “禀陛下,回来了。”

  “吕文焕回信了吗?”

  “没有回信,只带了一句口信……”

  房言楷欲言又止。

  “说吧。”李瑕问道:“吕文焕说什么?”

  “他说,陛下不必再耍些小心眼,既不愿降……引颈待戮而已。”

  “没关系,他有在防着蒙元就好。”李瑕道:“总之各方态度都明了了,只等鄂州能打一场大胜仗。”

  “陛下也该突围了,否则只怕……”

  “不是刚说过吗?只等鄂州一场大胜,吕文焕态度必变,我不需要突围。”

  “臣是怕……”房言楷犹豫片刻,还是说了出来,道:“臣是怕鄂州之战若是败了。”

  “吕文德都能信得过吕文福,你我还信不过史公不成?”

  “史帅虽有优势,地势、兵力却天差地别……”

  李瑕拍了拍房言楷的肩,道:“房卿陪朕走走。”

  突如其来的一声“朕”,把房言楷镇住了,他落后两步跟着李瑕。

  “我说过这一仗我不愿冒险,想打得稳妥一点。房卿要相信现在我不是在逞能,而是必须留下牵制着吕文德。因为襄阳、鄂州、江陵看似是三个战场,其实是同一个战场,是与赵宋朝廷的博弈。比如,史公在鄂州胜了,但我却在襄阳战场上逃了,对宋廷的威慑就不够……”

  李瑕对心腹臣子很有耐心。

  他也曾在史俊出征之前与其这般长谈过,因此能信任史俊。

  说着说着,李瑕从地上捡起几块木板,随手竖在甲板上。

  “这是鄂州之战、江陵之战、襄阳之战。你看,鄂州之战先胜了,必能影响江陵、襄阳战场,小胜也好、大胜也罢,那我们这大唐于宋廷而言便是一个难以战胜的强国。”

  李瑕手指一推,推倒了一块木板,另两块木板也被带倒。

  “我不退,我要等一胜带一胜。”

  房言楷能理解这些,最后却还是提醒道:“陛下登基时日尚短,若久困于襄阳,还需顾虑到治下人心思变啊。”

  “我明白。”李瑕点了点头,道:“放心,拖不了太久,鄂州若能胜,必是速胜。”

  他刚才把自己竖起来的三块木板一起推倒了,可现在真正的形势是,三个战场才刚刚布置妥当,还在等那第一场胜仗。

  ……

  夜色下的鄂州城外,正有人抬起望筒看着那高耸的城墙。

  只见火把的光亮密集,守备十分严密。

  视线一转,望泽门紧紧关闭。

  “找到了。”

  另一人在地上拾起一支箭矢,递了过去。

  “想办法把消息传回去……就在后夜动手,内外一起配合。”

  “会不会太早?”

  “鄂州之战须速胜。”

  “速胜?行吗?”

  “不行也得行。为了经营荆湖五六年前舆情司甚至撤出了临安,这么多年当我们是白费工夫吗?”

  第一千零八章 造反吗

  十月初四,己巳日,诸事不宜。

  因不是上香的好日子,旌忠坊的岳鄂王庙显得十分冷清。

  祠庙后院的一间廂房里,有四人正坐在一起。

  舆情司的牌符出示过之后又被收好,他们开始低声商议。

  “明夜就动手,我们打开望泽门,迎王师入城。”

  “从被城头守军发现,到王师入城,至少需要小半个时辰,我们能撑得住吗?”

  “守军有多少人?”

  “只算那一段城墙就有武昌军两千,民兵三千,且还有城中赶来支援的兵力。”

  “……”

  谈到最后,四人之中一名披着官袍、蓄着短须的中年男子掷地有声道:“只靠我们几个人偷偷摸摸做不成事,干脆闹场大的,煽动城中兵民反宋。”

  苟善才有些诧异,抬头看了说话的中年男子一眼,犹豫了一下,却没作声。

  他对座中的三个人都不算了解,只认得对方是鄂州监门官,名叫庄胥阳。

  庄胥阳是舆情司六年前安排在鄂州城中的,一开始只是个门荫官,武昌司仓,六年里却渐渐做到了监门官。

  “行吗?”

  “宋廷近来一直在推行公田法、打算法。”庄胥阳道:“便说这打算法,看似针对武将贪墨、整顿军务,实则成了贾似道一党排除异己的手段。”

  “是。”座中另一个年轻人咬着牙应道,语气中带着恨意。

  苟善才不认得这人,只知今日能出现在这里的人,多少都有些故事。

  他猜对方也许是有兄弟曾在宋军中,因打算法而遇害。

  庄胥阳又道:“只说这鄂州城中,印知州因打算法而被弹劾罢官,后被逼迫致死,家属遭拘留,家产被籍没以偿付军需……”

  “印知州死了?!”苟善才讶道。

  武昌县附廓鄂州城,他在武昌县衙做事,早年间曾见过前任知州印应飞,颇崇敬对方。

  去岁,印应飞罢官还乡,这是鄂州人都知晓的,但后续消息却是不知。直到今日,苟善才才从庄胥阳口中得知竟到了人亡抄家的地步。

  “不止是印知州,还有荆南军副都统曹世英、汉阳军统制李和,因是高达旧部,皆被吕文德逼死,其部下早有不满。”

  庄胥阳说到这里,点了另两人,道:“你们与我分别去联络这些兵将……”

  苟善才坐在一旁没有吭声,觉得相比于他们,自己在鄂州城的地位、人脉确实是太差了。是今日这四个舆情司探子中最差的一个。

  正有些走神,庄胥阳忽然转过头来,对他也说了一句。

  “你来煽动百姓,可以吗?”

  苟善才愣了一下,想到自己平时鱼肉百姓、欺凌弱小的行径,十分没有信心。

  庄胥阳的眼神却很坚定,又道:“你要做的很简单,聚齐千余人包围总领所,使当夜吕文福不能及时反应即可。”

  “好。”

  苟善才感觉到了眼前人眼神里那“破除万难”的坚决,不由自主地也变得有信心起来,点头应下。

  四人商议过后,出了厢房。

  守在院子里的是负责打点这岳鄂王庙的老者,正在打扫着院落。

  “老庙翁。”庄胥阳道,“寄在此间的物件,我想取出来。”

  “好,随老小儿来吧……”

  苟善才警惕地四下看了一眼,见整个岳鄂王庙都不见旁人,才安心随着他们走向大殿。

  这是他们偶尔都会来的地方,颇为熟悉了。

  大殿前是一个天井院落,青石铺成的甬道,两侧有庑殿,祀的是牛皋、张宪。

  进入正殿,只见大檐下悬着一块“精忠报国”的横匾,岳爷爷的彩塑正坐在当中,身披蟒袍、臂露金甲,一派英雄气概。

  岳飞生前并无资格穿蟒袍,平反之后又封鄂王,才有了这塑像。

  待在这里,苟善才不由有些惭愧。

  他说不上是什么好人,这些年为非作歹的事也做了许多,显然谈不上什么“精忠报国”。

  可当他抬起眼,直视着前方那岳飞彩塑上那双雕刻得十分威严的眼睛,却意外地发现自己并不心虚。

  再一转头,只见右手边那面墙上挂着许多凭吊的文墨,其中有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收复河山。”

  苟善才遂磕了个头。

  领着四人过来的老者慢吞吞俯下身,敲打着塑像下的地砖,嘴里还低声念叨着。

  “多谢岳爷爷替小老儿守着。”

  不多时,他掀开了青石板砖,掏出一个箱子,打开来,却见里面是金银珠宝。

  庄胥阳上前接过,将里面的金银分了四份,拿包裹包好,递了一份给苟善才。

  “要煽动民乱,还是得要花钱收买一些人。”

  “明白。”

  ……

  这日下午,城南草市巷的一间破落民宅中,有个瘦削的汉子正跪在屋中的一口薄棺材前发呆。

  鄂州是繁华大城,人口繁盛,城内城外几乎找不到空地,故而少有埋葬之所。近些年来,常有贫苦人家无力安葬家人,只好火化投骨于江。

  生死大事,这瘦削汉子连母亲的丧事都办不了,神情痛苦……

  忽然,“嘭”的一声,屋门被人踹开,一个面容阴冷的胥吏按着刀走了起来。

  瘦削汉子转头一看,骂了一声“狗杀才”又拧过头。

  他依旧跪在棺材前,但一双拳头却已握得紧紧的。

  苟善才走进屋中,踱了两步,忽问道:“就是你的浑家被抢,娘亲被打死了?”

  他前两日就奉了知县的命令来处置这事。

  知县给的地址是城内,但那日正好唐军攻到鄂州,他便故意找借口到望泽门去给庄胥阳递了消息。

  战事一起,谁也顾不得这桩小事。直到今日要在城内作乱了,他才想起这个苦主。

  瘦削的汉子却没答话,只是怒目瞪向苟善才。

  武昌知县与走狗们不愿为民作主,他没话说。

  苟善才等了一会,蹲下身,低声问道:“造反吗?”

  “狗杀才,你要捉我就捉,不用给我安什么造反的名头,呸,我能造什么反。”

  “我是问你。”苟善才一字一句问道:“跟我反了这狗屁赵宋,怎么样?”

  “……”

  “我说真的,我打算杀了吕文福,投了唐军。你跟我一起干吗?”

  又是一阵沉默,两人对视着,那瘦削汉子咬牙切齿,道:“干!”

  他不是什么聪明人,也没多想,就这么简单地相信了苟善才。

  “好,你还有认得哪些人愿意造反没有,都找来。”

  “有,被你们武昌县衙逼得活不下去了的,我就认得二十多个。”

  苟善才拿起一个包袱的铜钱丢过去,才想起问道:“你叫甚名字?”

  “余财。”

  苟善才一愣,想到之前听说的“这次的苦主家有余财”之类的话,才知原来是这个家有余财。

  这年头,还有几个平民百姓余得下财来。

  “这些钱你拿着,葬了你娘。其余的拿去收买愿意跟我们造反的,越多越好,但要找信得过的人,莫漏了风声。”

  “你还没说我们咋干。”

  “我现在能和你说吗?明日傍晚,带着人到三圣公庙等我。”

  “好……”

  余财二话不说,接过那装钱的包袱,也不看,毫不犹豫就应了下来。

  不像是一个普通百姓,倒有几分豪杰之气。

  因为这是一个失去了一切,已经不怕死的人。

  “哪个敢泄密,就死定了。别忘了唐军就围在城外,马上就能打进来……”

  苟善才似乎没想到这么快就谈妥了,摸了摸脖子,留下了最后一句威胁,起身离开。

  原本以为不太可能做成的事,做起来竟觉得十分简单。

  苟善才这些年在武昌县衙,欺压了不少百姓。

  比如,公田法就是近年从两浙实行到了荆湖,本意是赎买豪绅之家过多的田地,实则却成了豪绅勾结官吏抢占百姓田地,名为回买,实为强夺。仅在苟善才手上,便有许多户被逼得家破人亡。

  整日整夜,他便满城地找这些苦主,邀请他们反叛赵宋。

  这些人就像是生活在鄂州城阴暗角落里的蚂蚁,一个找两个,两个找四个,终于慢慢聚集起来。

  “明日傍晚,你们只要到总领府附近的大街上等着,乱子一起,跟着人喊就可以……”

  ……

  十月初五,傍晚。

  苟善才快步穿过鄂州太平坊,躲在墙角,往三圣公庙的方向看了一眼,只见余财正与几个衣衫褴褛的人鬼鬼祟祟、缩头缩脑地蹲在柏树林中等着。

  “咳咳!”

  苟善才咳了两声,将余财招了过来,问道:“都是信得过的?”

  “铁了心造反。”余财话不多,语气显得非常犟。

  “都跟我来。”

  苟善才领着他们往武昌县衙方向走去,到了离县衙还有半条巷子之时,又让余财带人等着。

  余财有些不放心,问道:“带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苟善才不语,抬手指了指,独自走开。

  他按着刀走进了武昌县牢……

  第一千零九章 煽动

  牢中火光昏暗。

  几名狱卒正坐在那嘻嘻哈哈地喝酒闲聊。

  “这鄂州城不能真被叛军攻下来吧?”

  “哪能啊?我听说叛军才一万多人,还没城内守军一半多咧。”

  “李逆要真有那么能耐,哪会有那许多人从川蜀逃回来。记得吗?前阵子老苟才押了二十多个出去……”

  “苟头。”

  “老苟来了?也没沽两壶酒来。”

  狱卒们聊着聊着,正见苟善才进来,纷纷起来打招呼。

  “老苟,你昨夜没回家?吕家军有个都头到处找你。”

  苟善才问道:“找我做什么?”

  “好像说是……有个叛军细作最后藏身的地方离你家很近,还有条暗道被填了。”

  “嗯?”

  苟善才一回到县牢,脸色便显得有些阴狠,拿起挂在墙上的一大串钥匙把玩着,冷笑了一下,问道:“怀疑我勾结叛军吗?”

  一众狱卒哈哈大笑。

  “哈哈哈,哪里会有这种怀疑。”

  “就算我是叛军,老苟也不会是……”

  “哒”的一声响,苟善才已打开一个牢门。

  有狱卒愣了一下,道:“老苟,别闹了,这他娘可是个江洋大盗……”

  苟善才却是理都不理,只拿着一把钥匙对着牢里那名悍匪问道:“跟我造反,杀吕文福?”

  “好!杀他娘的吕文福!”

  简单干脆的一声答应,苟善才当即上前去解他的镣铐。

  有狱卒已经懵了,也有人上前想要阻拦。

  “苟头,你……”

  忽然,又是“咣”的一声响,苟善才已拔刀在手,一刀就砍翻了这昔日的同僚。

  “呃……”

  那是个年轻人,还完全没搞清楚状况已被劈死在地上,血汩汩流入牢房中的稻草堆。

  他不久前还与苟善才一起助纣为虐,之后一起到南草市嫖娼。

  这是今夜的第一刀。

  仿佛是由这一刀开始,鄂州才动荡了起来。

  “反了赵宋!”苟善才大喝一声,将钥匙丢给牢中的悍匪,持刀逼近剩下几名狱卒,“哪个不愿反宋?!”

  “拿下这狗杀才!”

  有人才想拔刀,苟善才又是一刀劈下……

  “哈哈哈!造反啊!”

  牢里已是一片欢腾,有人用铁链敲打着栅栏,拼命造出动静来。

  “造反!造反!”

  剩下的几名狱卒吓得脸色惨白,又因昔日与苟善才的交情,连忙举着刀跟着一起叫喊。

  “随我里应外合,助唐军拿下鄂州城,人人都有封赏,人人都有官当!”

  “杀了吕文福,当开国功臣!”

  “走!抢下武库,围攻总领府。”

  “……”

  煽动的“煽”字是怎么写的?

  就是用扇子扇火,把火点起来。

  煽动叛乱也是这样,苟善才就像是在点火。

  他把鄂州城里对宋廷、贾党、吕家不满的人都聚到了总领府附近,就像是在堆积柴火。

  把最激动,最容易被点着的人聚到县牢附近,然后到县牢点起火。

  火苗一开始很小,很容易被扑灭。

  ……

  “拿下他们!”

  武昌县衙的三班衙役们赶来时,与从牢里冲出来的逃犯们人数旗鼓相当。

  衙役们胜在手上有武器,这是一个极大的优势。

  因此他们毫不犹豫就拔刀冲向逃犯们。

  “围住他们!守军很快就到了!”

  隔着半条街,县衙大门处,武昌知县范嘉世已赶了过来,站在台阶上指挥着衙役们。

  武昌县附廓鄂州城,附廓知县是极为难当的,而且鄂州城还是荆湖北路、甚至整个京湖战场的总领所在。

  这样难当的官,范嘉世还能当着,无非是因为抱紧吕家的大腿而已。

  已有太多官位、功劳比他大的人栽倒在鄂州了。

  比如,印应飞官任鄂州知州兼湖北转运使,曾在忽必烈攻打鄂州时率师救援,立下大功,先帝亲赐牌匾“御侮堂”,嘉赏其能抵御外侮。

  就这样一个人物,因与吕文德产生了大冲突,最后落得身死家破。

  范嘉世小心翼翼,真的是生怕有一丝一毫得罪了吕家。

  今日吕文福就在离此不远的总领府,万一事情再闹大了惹得他不快……

  “快!你们都上去,尽快平息,尽快平息!”

  范嘉世着急地督促着衙役上前,余光之中忽然发现有十余人正在向这边奔来。

  他定眼瞧去,见是一群平民。其中一人似乎有些面熟,但一时想不起是在哪里见过……

  “滚开!”

  范嘉世大喝一声,不喜这些平民跑到县衙大门前。

  然而,对方非但不停下,反而冲得愈发快了。

  “拦住他!”

  一柄菜刀忽然被人从怀里掏了出来。

  范嘉世一惊,猛地想起是在哪儿见过这人。

  那是前两日,吕家招待的蒙古人欺负了几个平民,其中一人死活不肯甘休,难缠……

  “噗。”

  菜刀剁下,想上去阻拦的衙役挨了一下,惨叫不已。

  余财冲上前,冲着范嘉世又是一刀。

  干脆的一声“噗”,第一次杀人对于余财而言竟显得如此简单。

  “噗。”

  血涌在县衙前。

  “杀官啦!”有人大喊道。

  街那边的逃犯们马上就接着大喊道:“造反啊!”

  “杀官啦!”

  “造反啊!”

  一有官员见了血,就像是火上浇了油,火苗一下便腾了起来。

  “包围总领府!”

  “抢了吕家啊……”

  ……

  城墙上,一名守军校将转过身,支着耳朵努力听着城内的动静。

  “出了什么事?你带人去看看。”

  “是。”

  宋军校将于是继续巡视城墙。

  十月初的天气已有些凉了,尤其是入夜之后,这种时候窝在家里喝酒显然比守城舒坦。

  不过吕家军虽蛮横,打起仗来却不会放松。

  这些宋军将士们守城都十分尽心,丝毫不敢偷懒。

  忽然,望楼上的士卒大喊道:“将军!南面似有敌军动向。”

  校将迅速大步登上望台。眯着眼看去,隐隐便看到月色中有黑影从城门外的空地奔过。

  一开始看得不清楚,稍不留意便看不到。

  但仔细观察之后,他不由悚然而惊,看出那黑影一道接着一道,密密麻麻。

  “叛军偷城了!击鼓!”

  “快报于太尉,速请援兵。”

  “应战!”

  “……”

  这一片动静中,另一名校将迅速领人赶了过来,问道:“怎么了?”

  “你看那里……”

  “噗。”

  一柄匕首从尸体的脖子上拔了出来。

  有人探头对望楼下喊道:“开城门!”

  “开城门!”

  庄胥阳迅速领着人从黑暗中冲出,奔向城门。

  与此同时,密集的脚步声已经响起,那是附近的宋军已经赶来支援……

  “城内有细作,杀了他们,别让叛军进城!”

  ……

  城外,何泰还在催促着士卒奔跑。

  他想起了当年随刘整取信阳城的那一夜。

  之后三十余年,天下间再也没有人能打出那样迅雷不及掩耳的攻城战。

  尤其是鄂州这种重镇,奇袭成功的可能更低。

  果然,从城北绕到城南,哪怕是趁着夜色,终究还是瞒不过宋军。离城门还有两三里地,城头上已经响起了警示。

  何泰因此认为今夜很难,刘整曾告诉他许多袭城的要点,他对此的判断往往很准。

  但出发前,史俊却说了一句,“无妨,哪怕奇袭不成也无妨。”

  当时何泰不明白,问道:“大帅这是何意?”

  “怕是连陛下都没料到,鄂州的民心不在宋了,这才几年光景民心就不在宋了……”

  第一千零一十章 戴罪立功

  变乱一起,望泽门附近几段城墙上负责防御的宋军将领都有所反应。

  “快去把叛军偷袭望泽门的消息告诉吕太尉。”

  “是!”

  奉命报信的士卒们连忙向总领府奔去,然而离总领府还隔着一条长街只见前方被围得水泄不通。

  嘈杂混乱之中,能听到有人喊着要拿回自己的田亩、有人喊着要把手里的会子换回粮食、有人喊着要造反抢了吕府……

  这些乱民像是并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只会一味地添乱。

  军情紧急偏又遇到这种情况,难免让人心焦,报信的士卒遂拔出佩刀恨不能杀过去。但看着那人头攒动,着实不知该如何动手,只好转身再奔往城墙向将军们汇报城中情形。

  这场骚乱势必导致指挥的紊乱、滞后,但好在宋军将士靠得住,局势还算可控。

  忽然,惨叫声在总领府门前响起。

  “放箭!”

  “啊!”

  “官兵杀人了!”

  “让开,让开……”

  总领府中一队披甲卫士冲出,对着堵在外面的乱民便是一通箭雨射下。

  见了血,立即便有人吓得哇哇大哭。

  虽说有一部分乱民抢了武备库里的刀枪,但没经过训练、没有披盔甲,在这些全副武装的士卒面前根本没有反抗之力。

  “长矛,刺!”

  “将军?这些都是城内的父老……”

  “杀了他们!”

  “噗噗噗噗……”

  从总领府中提兵而出的将领冷着一张脸,命令一下,一排长矛便对着还在慌乱逃窜的乱民捅了下去。

  十余人倒在了血泊之中,有的已死了,有的还在翻滚。

  面对暴乱,吕文福没有犹豫,直接展开了血腥的镇压。

  “……”

  长矛捅来,苟善才连忙挥刀格挡了一下,没挡住,长矛刺进他的肩膀,将他捅翻在地。

  有人连忙拉着他向后退。

  “娘的,娘的,官兵太狠了!”

  “狗杀才,老子被你害死了,走啊……”

  苟善才一开始也没想到吕文福会这么狠,本以为只要把总领府堵住,等到唐军杀进城中就可以。

  但现在却成了一群乌合之众面对精锐之士,不可能赢的。

  苟善才爬起身,正想带着人离开,却见几道身影突然从身后扑出,扑向那些宋军士卒。

  那是他从牢狱里放出来的悍匪们。

  “兄弟们,城门封着我们逃不掉,杀了吕文福助叛军夺城,当功臣啊!”

  “老子是被冤枉的!”

  “印知州没有贪墨……”

  到了这个关头,居然还有人在申冤,像是被关得发了疯。

  这些所谓“悍匪”,有不少就是当年追随印应飞支援鄂州之人,因为替印应飞打抱不平,反而成了牢囚。

  用来查贪墨的打算法成了贪官排挤功臣的工具,大宋越来越多的忠臣义士都被关在牢里。

  没人懂他们的愤怒。

  只有劈砍而下的刀在发泄着这种怒火……

  苟善才本来想带人走了,但却被他们的怒火点燃,跟着扑了上去。

  混乱中他们用血肉之躯围着全副武装的士卒,一个接一个被砍翻在地。

  唐军却还没进城……

  ……

  望泽门吱吱呀呀地被打开。

  庄胥阳用力把城门往里拉着,额头上满是汗水。不是因为热,而是因为紧张。

  随着越来越多的宋军赶来,他身边的人已经很少了。

  杀喊声离他越来越近。

  势态的发展没有庄胥阳想象得那么顺利。

  今夜,鄂州守军确实尽职尽责,没露出太多的纰漏。这种大城重镇,守军不出纰漏,可以说是非常难以攻克的。

  庄胥阳也很佩服鄂州将士,毕竟连忽必烈的十余万大军也曾败给了他们。

  “噗。”

  一柄单刀捅进了庄胥阳的身体。

  同时,也有许多与他一起拉城门的人倒在地上。

  “快啊!”

  庄胥阳不顾身上不停流下的血,奋力继续打开城门。

  此时城门已经被打开了一半,他大可以出城逃走。

  但他不仅不逃,反而又向后几步,抵住身后那名宋军士卒,不让对方将他身体里的刀拔走。

  力气从庄胥阳的身体里泄去,城门却是往里又打开了一些。

  “关上城门!”

  “关上城门!”

  “推啊!”

  站在庄胥阳身后的宋军士卒眼看刀拔不出来,干脆按着刀继续往前推,也不管庄胥阳以及别的叛军死绝了没有,连带着他们的身体一起往前顶。

  “用力推!”

  毕竟宋军人数更多,很快,城门开始关上。

  吱吱呀呀的声响中,门洞越来越小。

  突然。

  一支长矛突然从城外捅了进来,径直插进一名宋军士卒眼窝里。

  “进城!”

  有人大吼了一声。

  庄胥阳那逐渐黯淡的眼睛突然一亮,精神大振,反身扑在身后的敌兵身上,张开嘴就咬。

  在他身后,有唐军士卒冲了上来,正在奋力顶开城门。

  “叛军进城了!”

  “太尉呢?太尉怎么还不派援军来……”

  “杀……”

  ……

  有火把掉在地上,被慌乱的脚步踩灭,周围暗了下来。

  没过多久,不远处忽然有火光大亮。

  “着火了!”有人大喊道。

  摔在地上的苟善才转头看了一眼,见是总领府着火了,咧开嘴笑了一下。

  他已受了重伤,而且他带来的乱民已经死了许多、逃了许多,在面对军队时显得那样狼狈无力。

  但这不代表暴乱结束了。

  被欺压了太久的乱民没有看起来的那样软弱、容易屈服。他们是跑开了,却想办法在总领府、凤院、吕家别院、州署等等地方点火。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这便是他们反抗的决心。

  苟善才觉得自己做的已经够了。

  他只能做到这一步了,希望已经拖延了足够久,帮助王师顺利进城了。

  前方,有个宋军士卒走上前来,看着受伤倒地的苟善才,眼神中有些怜悯,但还是提起了手中的长矛。

  “好好的为什么要闹事?”

  苟善才努力想站起来,嘴里反问道:“好好的?老子和你娘好了!”

  他嘴里的狠话激怒了对面那原本还带着怜悯的宋军士卒。

  “去死!”

  不可救药的刁民没甚好同情的,那宋军士卒愤怒地想着,挥矛扎下。

  忽然,一支弩箭射来,“噗”地钉在这宋军士卒肩上,破甲而入。

  他抬头看了长街对面一眼,转身就逃。

  苟善才转身看了一眼,微微错愕,只见一队唐军士卒已赶了上来。

  他挺了挺背,微昂起头。

  “舆情司第七处校尉苟善才,迎王师入城。”

  “苟校尉辛苦了,吕文福在何处?”

  有人上前扶住他。

  “我领你们去。”

  “走得动?别动,我给你包扎伤口。”

  “走得动。”

  苟善才咬着牙,任那唐军队正给他包了伤口,忽见到队伍中有一名普通士卒十分面熟。

  “是你?你叫什么来着……”

  那执着长矛的士卒一直在看着苟善才,显得有些激动,正想说话,前方忽响起了马蹄声。

  “咴律律!”

  “护太尉杀过去!”

  “……”

  唐军队正转头看去,大喝道:“拿下吕文福……”

  “嗖”地一支利箭激射,却是径直将这队正射杀在地。

  其后,马上有一队精甲骑士出现在长街之上,呼喝声起,却是蒙古语。

  “是蒙古人?!”

  “杀了他们!”

  苟善才眼看着迎面有蒙古骑兵策马撞来,扬起刀想要迎击,猛地却被人推了一把。

  有一名士卒推开他之后,执着长矛冲了两步,在地上扎了个弓步,斜斜举起长矛。

  对面的骑兵冲得极快,一眨眼已到眼前,挥动打头锤正要砸下,“噗”的一声,唐军士卒的长矛已捅进了马脖子。

  而那唐军虽然避了一下,却也被撞飞了起来。

  他兀自吐出一口血,犹大喊道:“拦住他们!别让吕文福逃了……”

  与此同时,这队唐军士卒已与这队蒙古人交战在一起,长街两边,双方的后续人马也赶来了。

  “拿下吕文福!”

  “护太尉冲围……”

  苟善才提刀杀上,护住方才那名摔出来的唐军士卒。

  “想起来了,卢富是吧?老子在牢里抽过你,你叫卢富,逃回来因为你有个狗进士的弟弟是吧?你果然没死,我当时……”

  “你放了我……你故意放的,我在长江边找到大军了。”

  卢富硬生生将嘴里的血又咽回去,又道:“我不会白让你放我……我是今夜第一个进城的……我是敢死队……要戴罪立功才能回去。”

  “吕文福在那里!杀了他!”

  “杀!”

  卢富大口大口喘着气,在发现吕文福的身影出现在蒙古骑兵后面的一刻像是发了疯,立即便扑了上去。

  第一千零一十一章 自弃民心

  吕文福考虑过叛军有可能让人里应外合打开城门偷袭的可能。

  他不认为史俊能做到。

  但有两件事他忽略了,一是吕文德利用打算法排除异己,使得军中存在一些心怀不满的低级将领,还没来得及筛别、除掉;二是鄂州的豪绅利用公田法侵占民田,使得城内城外有大量走投无路的贫民百姓。

  这两部分人在今夜被煽动、利用,终于给吕文福酿成了一场大祸。

  事发时,他正在设宴招待答鲁普蛮,一开始听说有乱民暴动还不以为意。

  直到家人在高楼上远远望到城南有示警的火光,吕文福才反应过来这是叛军的伎俩,于是当机立断镇压暴动。

  但来不及了,叛军已入城了。

  现在只有吕文福亲自赶到城东大营统兵,还有击退史俊的可能。

  才出总领府,前方却还有叛军与乱民在拦路。

  居然只有区区数十人。

  “螳臂挡车。”吕文福冷哼一声,喝道:“杀了他们!”

  吕家军于是纷纷放箭。

  马上便有几个没披甲的乱民倒在地上。

  前面开路的是则是答鲁普蛮。

  答鲁普蛮这次来鄂州本是同吕家谈生意的,既没想到史俊会攻到鄂州,也没想到还能攻进城。

  事到如今,他再看不起宋人,也只得先助吕文福击退叛军再说了。

  他带来的蒙古骑兵有二十余人,个个骁勇,居高临下,不停挥动打头锤,逼得叛军不断往后退……

  ……

  当先赶来的这队唐军士卒是由敢死之士组成的。

  包括卢富这样当过逃兵又非常想要一个机会重新归营的。

  因此他们是临时成队,默契并不足,被蒙古骑兵杀得节节败退。

  “稳住啊!”

  “杀虏!”

  双方正在鏖战,忽然有脚步声从唐军士卒们身后响起。

  卢富本以为是后续入城的兵马到了,转头一瞥,却见是一队宋军已赶来支援,不由大惊。

  与此同时,苟善才还在组织乱民。

  “唐军进城了!马上要胜了!”

  “吕文焕勾结蒙虏!杀蒙虏啊……”

  大街上乱成一团,有人还在尖叫着越跑越远,但也有人隔着民舍与店铺高喊着回应。

  “杀蒙虏啊……”

  赶来的那一队宋军士卒有百人左右,却是渐渐停下了脚步,隔着半条街看着这一幕,像是不知该怎么上前帮助蒙古人杀敌。

  哪怕是叛军,昔日也是川蜀战场上的同袍。

  正在犹豫之间,更远处终于有一队唐军士卒赶到。

  远远的还有呼喊声传过来。

  “手足同袍,并肩抗虏……”

  “我们回驻地去!”

  那队宋军于是拐过另一条巷子,跑远了。

  局势有些不同起来……

  ……

  “额秀特。”

  答鲁普蛮啐了一口,喊道:“让吕文福从西边突围!”

  他已经没有信心帮助吕文福突围了。

  这是巷战,蒙古骑兵的第一轮冲锋没撞破敌军的防线,而唐军士卒个个都擅长以步战骑。

  越打下去就会越不利。

  果然,叛军站稳了脚跟之后,开始用长矛把一个个蒙古骑兵捅下马来。

  居然还有乱民敢重新跑回来。

  “快!”答鲁普蛮越来越焦急,喊道:“让吕文福马上让开。”

  终于,身后的队伍开始动了,吕文福听从他的命令向西撤去。

  答鲁普蛮扯过缰绳,脱离战场。

  忽然,一块石头忽然从天而落,猛地砸在他了头上。

  “噢!”

  答鲁普蛮惨叫一声,头破血流。

  抬头一看,只见旁边便是总领府的角楼,正在烧着火,一道身影突然从角楼中砸了下来。

  “咴律律!”

  突然其来的,马匹被砸倒。

  答鲁普蛮重重摔在地上,只觉浑身骨头都被砸散了一般。

  火光与血光之中,只见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瘦小汉人正在挣扎着站起来,并从怀里掏出一把生绣的菜刀。

  这汉人摔断了腿,却拼了命想要起来拿菜刀砍答鲁普蛮。

  “去……去死吧……狗虏……”

  答鲁普蛮拔出弯刀,一刀,将这汉人劈倒在地。

  “额秀特。”

  答鲁普蛮骂了一句,根本不屑于跟这种羔羊作战,只打算起身离开这该死的鄂州城……

  “啊!”

  下一刻,有人一脚踩在了他的脑袋上,长矛一扎,扎进了他的大腿之间。

  那是一名唐军士卒,踩着答鲁普蛮奔跑而过,根本不作停留。

  “追吕文福啊!”

  答鲁普蛮剧痛,马上却又被人重重踩了一脚。

  其后刀光一闪,竟是手腕都被人一刀斩下。

  “啊!”

  ……

  “余财,还活着吗?”

  摔倒在地的余财抬起头看去,只见苟善才正一刀斩断了那蒙虏的手。

  余财往地上一摸,吃力地扬起菜刀,以示自己还活着。

  苟善才再往前一看,只见卢富等人已追着吕文福追过了拐角,连忙跟了上去。

  才跑过,便听得身后几声剁肉的声音,带着惨叫……

  答鲁普蛮没想到自己会死在余财这样一个瘦弱的废物手里。

  他背后是阿合马,是大元或称大蒙古国,他到鄂州来,连吕氏兄弟都要小心陪着。

  鄂州城里的百姓,就像是吕家兄弟允许他围猎的猎物而已。

  本来该是这样的。

  但眼前是一柄挥舞的菜刀,每斩落一下,都有血滴和碎肉溅起。

  “笃。”

  “笃……”

  一刀又一刀,也不知过了多久,把答鲁普蛮砍到模糊不清了,余财忽然丢掉了菜刀,趴在地上大哭起来。

  满地都是尸体和血,他报了仇,但这是他想要的吗?

  不是。

  他想要的东西,其实死掉的知县、将军、转运副使、大元使节们很轻易都能给他。

  他就想一家人好好过日子而已……

  ……

  “太尉,元使被截下了!”

  吕文福勒住缰绳,回看了一眼,略一犹豫,骂道:“娘的,这时候老子还管得了那狗虏?”

  议和之后,虽然有鄂州百姓骂他是蒙虏的狗,但说实话还真不是。

  他吕文福和蒙人打了一辈子仗,还真不怕蒙古人。

  他就是爱钱。

  答鲁普蛮对他而言就是钱,平时答鲁普蛮想怎么样都没关系,生死关头却没必要管。

  “别理他,走!”

  然而,却又听前方也是一阵整齐的脚步声。

  “太尉,叛军围过来了!”

  “吕忠!你带人拦住叛军……其他人,随我走这边!”

  吕文福对鄂州地势更熟悉,勒马便走。

  他弃马,只领着十余人穿过一条狭窄的小巷……

  今夜有些狼狈,但没关系,他小时候过得更苦。

  在大哥吕文德发迹以前,吕文福也只是一个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炭夫而已。

  时隔三十年,他还记得当年那种饿到极点的感觉。

  他很怕有一天吕家会再回到那种穷困潦倒的处境,所以要拼命地敛财。

  以他们兄弟对大宋的功劳,应该的。

  先帝、官家、贾平章公都默许的。

  不过,吕文福今夜也在反思,认为自己确实太过份了,原来鄂州城有那么多人都不满。

  他后悔、愧疚,也打算改。

  “还是该当好大宋的忠臣,不可误国。”

  穿过小巷,吕文福在心中自语了一句,提醒自己。

  他听着四周的动静,判断自己逃出了唐军的包围,转身赶向另一条街巷。

  “吕文福?!”黑暗中忽然有人喝了一声,“吕文福在此,别让他逃了!”

  “杀过去!”

  “噗”的一声响,迎面的叛军士卒竟是十分凶悍,长矛一捅,径直迎了上来,同时嘴里还大喊不已。

  “吕文福在此……”

  ……

  苟善才跑着跑着,血越流越多,身体渐渐无力起来。

  他扶着墙站了一会,转头看去,已不见了卢富的身影……

  忽然。

  “拿下吕文福了!”

  “在这里……”

  苟善才连忙顺着那声音跑过去,同时也有许多唐军士卒拿着火把奔上来。

  火光一照,只见一条小巷里铺着十几具尸体,满墙都是血迹。

  有士卒正押着几名俘虏走开,苟善才对此并不在意,目光一转,见到了卢富正躺在一个士卒怀里。

  他上前,看了眼卢富身上不停涌出来的血,道:“老子……老子在长江边放了你个蠢材,你的命是老子的。”

  “我……蠢材……”

  卢富张了张嘴,嘴里也满是血迹,喃喃道:“我想……回去……”

  “我知道,回临安看你弟中进士。”

  “想回去找姜将军……请罪……我当了逃兵……”

  苟善才叹了口气,犹觉得卢富太傻,折腾了一遭把好好一条性命弄丢了。

  他吃力地坐下,默默等着卢富死掉,算是相识一场送他一程。

  “以前只想要他……中进士……现在就想……中不中进士都没啥……就得当个好……好官……”

  苟善才听得卢富最后喃喃了这一句,倒是愣了一下。

  “好官?”他轻声喃喃道:“印知州倒是个好官,结果呢?”

  过了一会,卢富已没了声息。

  “如果印知州在,也许你这会已经到临安了。”

  苟善才抬头看了眼这座被唐军攻下的鄂州城,脑子里想着这个一心逃回来的卢富和那个一心要申冤的余财,忽然觉得鄂州城是宋廷自己丢掉的……

  第一千零一十二章 战报

  十月中旬,襄阳已然很冷了。

  傍晚,结束了又一日的战事。

  吕文焕在战甲外多披了一件皮袄,站在城墙上看着汉江上的归船。

  不断有尸体漂过来,由襄阳城的民兵们负责打捞,埋葬。

  便是叛军的尸体也会被安葬起来,因为吕文焕说他们也曾经是川蜀战场上抗蒙的同袍。

  看着看着,一封战报递到了他手里。

  “冬十月庚午,叛军既围鄂州,守将庄胥阳以城降,吕文福率兵巷战不支,力尽被执。吕师龙率部走江州,告援。”

  短短的一句话,一眨眼便看完了。

  看完之后他没能马上相信这件事,于是他又看了一遍、两遍。

  看来看去,就这般短短的战报里却看不出更多的信息。

  “信使在哪里?”

  吕文焕走向那名信使,脸色冷峻,开口便叱喝道:“休当我不知,李逆派你来诈我的。”

  “将军,小人是龚平啊,曾随将军打过泗州之战……”

  吕文焕定眼一看,才想起确实见过眼前这张丑得让人颇有印象的脸。

  他皱了皱眉,心想难道鄂州真的丢了吗?

  ……

  从襄阳城到隆中山大营的一路上,吕文焕终究艰难地接受了鄂州有可能已失守这件事。

  隐隐地,这件事给他带来了一些警醒。

  才走到大帐前,吕文德的声音已然传了出来,依旧是那般粗豪。

  “老六来了?进来吧!”

  “大哥。”

  吕文焕掀帘而入,正见吕文德光着膀子坐在那,任他的亲家兼幕僚丘震亨针灸。

  那具曾经健硕的身体已然皮肤松驰,唯有一道又一道陈年旧疤还在证明这个男人一直在为国征战。

  随着丘震亨将一枚枚金针扎上,不一会儿,吕文德背上已满是细密的汗水。

  “少保体内湿气太重了,最好清淡饮食、少饮冷酒。”丘震亨道:“尤其是莫再动怒,需知忧愤生疾,气则生疽。”

  “哈哈哈。”吕文德大笑道:“瞧亲家翁说的,老子要是能不动怒,那老子还是吕黑炭吗?”

  “大哥,你便听丘翁一次,多保重身体吧。”吕文焕亦上前劝道。

  “坐,老六。与其说这些没用的,还不如说说什么时候拿下李逆,让老子早些回鄂州去。”

  “鄂州……”

  “李逆称帝没多久就离开长安,又被老子围着,他后方一定已经不稳了,军心必乱,再加上粮食、箭矢快用完了,老子觉得这一仗马上要赢了。”

  吕文焕听吕文德说着李瑕的后方不稳,心神有些恍惚,担心说了鄂州的消息会让吕文德怒火攻心。

  但这样的大事终究是瞒不过的。

  “大哥啊,只怕后方不稳的,是我们。我得到急报,鄂州丢了……”

  “蠢材,哪里听到的消息?姓李的狗猢狲又在耍诈。”吕文德喝道:“去把信使杀了。”

  “很可能是真的。”

  吕文焕叹息,将所知的消息都说了。

  吕文德虽破口大骂,出乎意料的是,倒也没有太过暴怒如雷。

  毕竟戎马一生,经历了太多大风大浪。

  “娘的,老子还是不信,再等等后续的消息。娘的,也许我四子能把鄂州拿回来,史俊连两万人都不到。”

  “大哥啊,鄂州能丢,可见这两年来恩相的变法失了民心,再要拿回来只怕是难了。”

  吕文焕对这大宋朝的内忧外患早已有所察觉,甚至他自己就与原本守襄阳的高达有矛盾,与高达的部将有隔阂。

  吕文德亦清楚这些,但没那么在乎,道:“那就是等老子除了李逆,带着他的脑袋去拿回鄂州。”

  “我是怕鄂州一丢,再攻李逆就难了。一则将士们家眷田产都在鄂州,容易军心不稳;二则史俊、姜才随时可以切断我们的后勤,甚至进逼临安……”

  “老六你是哪般主张?”吕文德喝道,“都把李逆围困在这了,还能放他走了不成?”

  “蒙元借着开榷场互市之名在鹿门山筑垒,又趁着我们与李逆之战,驻兵越来越多。战事再拖下去,万一让蒙元渔翁得利……”

  “再拖下去?李逆还能撑几天?他拿什么撑?!”

  吕文德一发火,身上的灸针晃晃悠悠,抖得厉害。

  丘震亨连忙给他拆针,嘴里劝道:“少保不必动怒。”

  “亲家你来告诉老六,那句话怎么说的,平叛大业只差这最后一步,这狗老六想要气死老子。”

  “六将军啊,为山九仞,功亏一篑,多难得才将李逆包围到这个地步,你教少保退了不成?”

  吕文焕道:“若最后还是要与李逆和谈,那不如趁早和谈。”

  “等他成了死人你再说和谈。”

  吕文德十分生气,但因身上的灸针还没拆完,不能像年轻时候那样打吕文焕两下。

  他遂深吸了两口气,语重心长道:“朝廷之所以与蒙元和谈,因为那是胡虏,取不了大宋的天下。李逆不一样,那是想取代赵氏社稷的,朝廷不可能与李逆和谈。”

  吕文焕道:“可眼下之局面,若能让李逆与蒙元……”

  “老子知道你怕什么,被蒙元吓破了胆的废物!老子一辈子都在与蒙古人打仗,多少次打得他们屁滚尿流。这么说吧,蒙古人不会水战,不会对朝廷造成威胁,先灭了李逆,鄂州自然就拿回来了。”

  吕文德这一挥手之间,颇有英雄气概。

  吕文焕拗不过这个大哥,只好叹息着退了出去,转回襄阳备战,准备又一轮对李瑕的攻事。

  他才离开,陈元彬便赶来求见。

  “少保,方才六将军来过?学生听说,李逆几日来,三番五次派人见六将军。”

  “那又怎样?老子的六弟还能附逆不成?!”

  吕文德喝叱一声,陈元彬连忙低头,不敢再多说。

  丘震亨一边收拾着药箱,一边看着这一幕,暗暗打量了陈元彬一眼,似有些疑虑起来。

  此时才刚刚入夜,营中有将士呼喝起来。

  几人出了大帐一看,只见远处的隆中山上,正有一团烟火在绽放,照亮了大片天空。

  没过多久,汉江上的叛军船队中便响起了欢呼声。

  之后,叛军又开始对江岸上的宋军呼喊起来。

  “拿下鄂州了,抄了吕老狗的后路!”

  “对面的兄弟们!鄂州已经被我们拿下了,你们被包围了!”

  “归降圣明天子,反了赵氏昏君吧……”

  ……

  李瑕也在船舱里看烟花。

  “好美啊。”

  阎容、唐安安都趴在窗前仰着头,一左一右将侧脸展示给李瑕,同时赞叹了一声,却不知她们比那烟花还美。

  当天边那团绚烂褪去,阎容便抱住李瑕的胳膊,道:“是鄂州拿下了吧?信使逆流到了襄阳,临安想必也收到消息了。”

  话到这里,她不由抿嘴笑道:“谢道清许是正抱着他的傻儿子吓得大哭呢。”

  “大概是会哭的。”李瑕不认得谢道清,但想到赵禥那个样子,认为他很可能是要被吓坏的。

  自宋蒙开战以来,蒙军曾攻到黄州一次、攻到鄂州一次,这是最逼近临安的两次,但都没有破城。

  也就是说,这次唐军攻破鄂州,是临安小朝廷南渡以来,遭遇的最近的战火。

  倒不是史俊的不到两万人战力比忽必烈强多少。

  史俊攻鄂州比忽必烈有利之处在于他不是外虏,遇到的抵抗没有那么坚决。而且鄂州军民的士气显然不比当年了。

  因此出战之前,李瑕便认为有七成把握。

  “说不定现在,向我们陛下求和的国书已经从临安递出来了。”

  这阵子军中粮草快要用尽,已经将一日的粮草分作两日发放。阎容、唐安安以往过得都是娇生惯养的日子,颇不习惯军中艰苦,眼看终于要熬出头了,自是欣喜非常。

  “陛下终于要得胜还朝,回了长安我得好好洗个澡。看我们安安,都被饿瘦了。”

  “姐姐……我没有,我不饿。”

  “那是被陛下折腾得瘦了?”

  “没……没有。”

  李瑕吐了口气,略带着些笑意,道:“还得再忍一忍,宋廷未必就求和了。”

  “那就真个儿打到临安去。”阎容道:“臣妾也想吃丰乐楼的菜了,陛下不就是要带臣妾到临安去吗。”

  她其实不懂局势,说这些无非是陪李瑕解闷。

  但这一句“打到临安去”倒像是真的给了李瑕某种思路与底气。

  他眼底那一抹愁意也就消了许多。

  阎容大概是能感觉到李瑕这一点点小小的情绪变化,得意地笑了笑,伸手就捧着他的脸。

  “陛下明日又要早起,臣妾与安安今夜早些侍候陛下歇息吗?”

  “今夜反而要迟些。”李瑕一把将她提到一边,“好了,陪你们看过烟花,我得去见个人。”

  阎容不依,伸手便去解李瑕的腰带,撒娇道:“日夜就是在这几艘战船上,还有谁可见的?陛下倒不如让那些文武臣僚们休息休息。”

  李瑕任她宽衣解带,道:“给我换件衣服吧,就换这件普通的……”

  ……

  换了一件普通的黑衣,李瑕出了船舱,跃上了一艘小船。

  “走。”

  撑船的是霍小莲及几名选锋营的士卒,难得犹豫了一下。

  李瑕又道:“走,莫惊动了房卿。”

  “是。”霍小莲道:“末将已打探过了,吕文焕没有设伏,只乘了一条小船出来。”

  “我知道……”

  第一千零一十三章 分歧

  江水潺潺。

  夜色下,小船晃晃悠悠。霍小莲每划一下桨,都警惕地向四周扫视一眼。

  如今秦王已称帝,终究和去年在西域时不同,便是连霍小莲都不再轻易随他冒险。

  但李瑕坚持要这么做。

  于他而言,称帝或不称帝,无非是给世人看的。他则还是那个人,志向没变,处事的态度没变。

  天气很冷,汉江虽不结冰,但每次呼吸还是能冒出白气。

  终于,能看到前方有一点火光。

  只见一艘小船停泊在江面上,有人正负手而立站在船上。

  ……

  “看到吕将军站在这小船上,让人联想到赵宋朝廷。”

  “何意?”

  “船小。”李瑕指了指吕文焕所乘的船只,道:“宋廷也小。”

  他没有跃过去,就站在自己的船上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与吕文焕详谈。

  “而且,宋廷当中,还能战的人不多了,吕将军早晚独木难支。”

  独木难支,就像是吕文焕今夜立在小船上的情形,也像是他守襄阳的处境。

  这些年,余玠、蒲择之、向士璧、刘整、姜才、高达、王坚等等名将或死、或叛、或贬,贾似道与吕家排除异己的同时,也终于让吕家成了一支独木。

  “唐皇已经登基称帝了,还要亲自来当说客,逞口舌之利吗?”吕文焕反问道。

  “不然呢?吕将军见过赵禥吗?他信任你吗?值得你卖命吗?”

  “我为江山社稷、黎民百姓卖命。”

  李瑕不以为然。

  吕文焕能脱口而出这种话,也许来日也能为了“黎民百姓”而投降。

  在他看来,吕氏太过富贵了,当一个家族富贵到这种地步,就不可能再像从前那样全心全意地报国。

  报国之心有,但必然会被摆在维护那泼天富贵的后面。

  因此,李瑕也知道自己不可能得到吕氏兄弟的效忠,他也绝不愿给任何人这种富贵。

  吕文焕能感受到一句话之后,李瑕的态度冷淡疏离起来,并不掩饰那种轻视。

  “你们拿下鄂州了?”

  “嗯。”

  吕文焕道:“想诈我?”

  李瑕稍稍摇头,懒得回答这种问题。

  吕文焕沉默过后,道:“你果然是狼子野心,早几年就在暗中谋划。”

  “你我心知肚明,赵宋已经很腐朽了,你们吕氏就是最大的一块腐肉。”

  “若非我兄弟周旋三边、守卫大宋,大宋只怕……”

  “只怕早亡了。吕文德该当赵宋的天子才是,若社稷都是他的,也不必排除异己、敛财牟利。”

  吕文焕大怒,想要说些什么,最后却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他平复心绪,道:“我之所以答应你来,因为我推算,这一仗早晚该议和。你兵力不过五六万人,粮草不足半年,灭不了大宋。”

  “不一定,我也可能砸锅卖铁也要灭宋。”

  吕文焕是个武将,其实不擅长言语交锋。

  他很清楚这一仗很可能会走向议和,毕竟临安朝廷懦弱。

  但他不能直说“我知道再包围下去也未必能除掉你”,处在被动的话条件就很难谈。

  而虚张声势说什么“我们马上就能歼灭你”只会被李瑕耻笑。

  思来想去,吕文焕再开口,竟十分真诚。

  “我不希望更多的士卒死伤在你我交战的战场上,也担心蒙元坐收渔翁之利。鹿门山的蒙元兵马还在虎视眈眈。”

  这一句话,李瑕对吕文焕反倒有些刮目相看,沉吟片刻,道:“说你的条件。”

  “既然双方都打算议和,不如尽早。我会劝大哥答应休战,也请唐皇能答应一些条件,比如议和之后交还鄂州于我三哥,承诺退兵不再攻打大宋。”

  于吕文焕而言,局势就像是在下棋,他已经预感到再下去会很不利,趁早提出平局。

  李瑕思考了一会,道:“在我击败吕文德之前,他若愿意休战……可以。”

  分明他才是被包围的一方,粮草将罄,物资将尽,但开口说话却像是占尽了优势。

  吕文焕遂拱了拱手,道:“我会尽快劝说大哥。”

  说罢,他撑起长篙,任小船向下游漂去。

  ……

  霍小莲一直在想着怎么一弩射死吕文焕,或是吕文焕想要动手,该怎么保护陛下。

  没想到,这场月夜中的会面真的这般顺利。

  “陛下,我还以为吕文焕来,是因为想害陛下。”

  “是因为理智。”李瑕看着那漂浮而下的小船道。

  国与国之间需要讲理智,他立国时间还短,积蓄不足,一口吞不下赵宋,要一步一步来。

  亮武力、正名义、保发展、积实力、谋一统……这是他的节奏。

  有理智他就不会打乱这种节奏。

  对于宋廷而言,鄂州一被攻下,长江首尾就不能相接,那临安就存在被攻下的可能。

  哪怕这种可能再低,战争都不适宜再继续下去。那么先议和、承认李瑕的帝号,这就是大宋王朝的理智。

  当然,宋王朝也是由天子与文武百官组成,尤其是主弱臣强,万一贾似道、吕文德脾气上来,也可能出现不理智的情况。

  李瑕一度很担心,虽说大不了如阎容所言,打到临安去,但不理智就容易出现各种控制不住的后果。

  比如被蒙元渔翁得利。

  好在,吕文焕是理智的,且顾全大局的。

  ……

  次日,战事再次在汉江边上打响。

  与往日的区别在于,吕文焕深知唐军士气正盛,吕家军一定歼灭不了李瑕。

  他再次赶到隆中山大营。

  兄弟二人站在望台上执望筒望着战场,同时吕文焕也劝着吕文德。

  “大哥戎马一生,岂会不明白?李瑕一直都是留着余力的。每次我军真逼到他主船前了,才肯放一颗火炮。他就是要让大哥以为平叛大功近在咫尺,将大哥拖在这里,好攻打鄂州……”

  “闭嘴。”

  “拿不下李瑕的,汉中居于上游,若李瑕真陷入不利处境,随时可有援兵顺汉江而下支援。大哥你这看似近在咫尺的大功,实则远不可及啊!”

  “闭嘴!”

  “如今鄂州失守、三哥被擒,我军后路被断,将士们军心不稳,临安随时可能议和,襄阳有蒙元在侧虎视眈眈,再战下去若有万一,局势不堪设想,不如休战吧大哥?”

  “该死!老子打了一辈子的仗!”

  “大哥,现在休战,李逆还能答应归还鄂州,放回三哥。等朝廷承认他的帝号,他便会退兵,局面至少是可控的……”

  吕文德推了吕文焕一把,冲到战台边亲自挥舞着一面令旗。

  不论如何,他还想再试试能不能歼灭李瑕。

  就不信了,送到嘴边的肉,还能咬不到。

  当然,吕文焕劝说的话语,他未必没有听进去。

  ……

  陈元彬走下望台,四下看了一眼,穿过一顶顶军帐,一直到了马厩附近。

  “陈先生来了,昨日从襄阳榷场上买的蒙古马已经到了,十八匹,匹匹都是良驹,陈先生可要看看?”

  “少保遣我来,正是要看看这些马匹。”陈元彬道:“也许李逆就要突围了,到时还得有支骑兵追击。”

  两人走向马房。

  陈元彬压低了声音,道:“可以确定鄂州已经丢了。吕文焕立即就怕了,现在正千方百计地劝吕文德与李瑕休战。”

  “为什么?”

  “吕文焕防着大元。”陈元彬将声音压得更低,道:“他几次都对吕文德说鹿门山的堡垒有问题,好在我反应快,对吕文德说是他怕吕文福到襄阳来,故意阻挠互市。”

  “绝不能让吕文焕劝动了吕文德,绝不能让宋军与李瑕休战。”

  “我就是个幕僚,还能怎么办?”

  “会有办法的……”

  ……

  鹿门山。

  百家奴每日都会捧着他十分珍惜的望筒观测汉江上游。

  虽然看不到战场,但他能从浮尸和船只的碎片看出战事的激烈程度。

  “今日又死了很多汉人。”

  “最好不要这么说。”博罗欢道,“总管可以说死了很多‘南人’。”

  百家奴无所谓这些,道:“我原来还以为吕文德很快能杀掉李瑕,但鄂州失守了,这场战事可能还要打得更久?”

  “李瑕的辎重快用完了,如果汉中有援军来的话。”

  “最好他们就这样一直消耗下去……”

  百家奴说罢,转过头看去,只见一名宋军打扮的士卒正匆匆赶来。

  “报总管,陈元彬说吕文焕一直在劝吕文德休战,要防备大元……”

  百家奴与博罗欢对视了一眼,眼神中俱浮起不悦、恼怒,以及杀意。

  “怎么做?”

  “先给吕文焕找些麻烦,别让他再出襄阳了。一个襄阳城守,不好好守城。”

  “好。”

  “赵宋与李瑕这团战火,不能就这么灭了,我们得再煽起来……”

  第一千零一十四章 老来糊涂

  汉江上的战事日复一日。

  宋军士卒们已然听到对面的叛军喊的“拿下鄂州了”,不少人都十分不安。

  好在将领一直称李逆已经穷途末路,只需要再强攻一两次即可平叛立大功。

  在丰厚的军赏的激励下,宋军士卒们终于爆发出背水一战般的气势。

  这是他们最接近胜利的一次。叛军确实箭矢不足,渐渐不再像之前那样能阻挡他们的进攻……

  “杀李逆啊!”

  正当一个个将士在晃晃悠悠的小船上站起身,死死瞪着那杆飞扬的叛军龙旗,仿佛功业就在眼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闷响。

  “轰!”

  那是上游传来的声音,一声之后又是一声。

  越来越多的宋军士卒听到,回头望向西北方向,渐渐地,看到了漂流而下的碎木。

  之后还有了尸体……穿着宋军战袍的尸体。

  “怎么回事?”

  “援兵?叛军的援兵来了?”

  渐渐的,可以看到有宋军战船从上游迅速漂下来。

  那是吕文德布防在上游的兵力,一是防止李瑕逃脱,二是防止叛军支援。

  虽说早有这样的准备,但士卒们的心态还是产生了极大的变化。毕竟身后的鄂州都丢了,本想要早点歼灭李逆,越快越好,现在这种期望被打碎了。

  刚才宋军的士气有多高,此时便有多失望。

  “还是不能打赢。”

  “好累……”

  有士卒心气一泄,手里的刀便落在地上,感觉到的是伤口的苦痛,体力的告竭,疲惫与恐惧涌上来,让他开始厌恶这场战争。

  这场战争还不到两月,却让他觉得冗长、乏味,还每日都能听到对面的敌兵在大声高歌,质问“你们是为了能向蒙虏称臣而战吗?”

  ……

  越来越多的宋军船只从上游退了下来。

  之后能看到在岸边奔走的士卒,匆匆忙忙的样子,显然是被叛军的援军击退过来的。

  战台上,吕文德举着望筒望去,终于见到了一杆大书着“唐”字的大旗,之后才是将旗。

  “刘元礼?这人不会水战,他娘的,给老子迎上去!”

  一边指挥着兵力去迎敌,吕文德一边破口大骂。

  他很生气。

  败仗他不是没打过,但近在咫尺的胜利突然失去让人格外愤怒。

  就像是一条狗把叼到嘴边的肉丢了,汪汪大叫起来。

  “少保勿怒。”丘震亨连忙上前劝道。

  他对叛军有援军之事毫不诧异,又道:“六将军之前也说了,李逆占据上游的汉中,随时可遣援兵顺江而下支援。”

  “吕老六对了是吗?!”吕文德大怒,喝道:“吕老六说对了,要议和了,你们都高兴了?!一个个都不愿意平叛是吗?!”

  丘震亨觉得吕文德这就是无理取闹了,李瑕会有援兵这是肯定的,谁都能猜到的。

  不然李瑕待在这汉江上不跑是在等死吗?

  “少保戎马一生,大小数百战,又岂能不明白李逆犹有后手?少保是太想歼灭李逆了,可事到如今还不愿死心吗?!”

  “……”

  远处,刘元礼所率的援军虽然逼近了,但还没能冲破宋军的防线。

  李瑕也还没有突围而出。

  从兵力而言,吕文德还占据着优势。

  但吕文德像是突然失去了信心。

  他没有再继续骂粗口。

  打了一辈子的仗,连吕文焕、丘震亨都能看明白的局势,他怎会看不出来?

  李瑕就是故意把他拖在这里,像是拿着块肉引诱着一条狗,把狗在看守的院子偷了,然后手一缩,又把那块肉缩回去了……

  “气煞我也!”

  吕文德大吼一声,转身向战台下走去,走到一半才回过头下令道:“鸣金!”

  很快,尖锐的鸣金声响起,宋军将领们自组织着士卒由攻转守。

  此时刘元礼还没能杀穿宋军与李瑕汇合,但看到宋军鸣金,李瑕很快也下令鸣金。

  还没到黄昏,双方士卒在这一日终于能提前结束战事。

  原本有许多可能会死在汉江上的年轻人得以松了一口气……

  丘震亨看着这一幕,叹息了一声,遗憾这次没能除掉李逆,失之交臂,令人抱憾。

  但另一方面,他也有些欣慰。

  丘震亨很了解吕文德,看吕文德这次反应虽然暴怒如雷,但还是能在士气低落之际及时收兵,可见还是保持了理智。

  那么,吕文德很可能会听劝,暂时休战,等待朝廷与李瑕议和的结果,以免被蒙古人渔翁得利。

  ……

  回到大帐,吕文德立即提起一大坛酒,拍开封泥便就着坛子大口大口地往嘴里灌。

  “这……快放下!”

  丘震亨才跟着进了大帐便吃了一惊,连忙上前要夺吕文德手里的酒坛。

  但他一个年老书生,岂能从人高马大的吕文德手里抢得了东西,急道:“旧伤又多,体内本就湿热之毒重,岂可这样怒急交加,猛饮冷酒啊?!”

  “老子烦死了!喝一口怎么了?”

  “温一温酒再喝也好啊……”

  好不容易,丘震亨才将这长得像棵大树似的吕文德劝抚下来。

  让人温了酒,端了肉上来,吕文德大块朵颐之后,怒气渐渐消了。

  “狗猢狲在御前打死了老子的女婿。”

  莫名其妙地,他提到了范文虎之死。

  丘震亨便劝道:“公一世为大宋尽忠,当此时节,岂可将私怨置于家国大利之上?”

  一句话,把台阶摆到吕文德的脚下。

  这台阶还是冠冕堂皇,能让人下得十分有面子。

  但吕文德还在犹豫,问道:“老六怎么还没来?”

  “叛军既有援军到,六将军便是不亲自来隆中大营,也会派人递信的。”

  “你去襄阳一趟,问一问老六到底是怎么想的,这时候和李逆休战岂不是亏得大了。”

  “是……”

  ……

  丘震亨出了大帐,很快便有人小步赶到他身边,低声说了几句。

  “陈元彬在哪?”

  “这两日他常在马厩清点襄阳榷场送来的物资。”

  丘震亨道:“我看他不太希望少保与李逆休战,盯着些,莫让他趁我不在到少保面前鼓动唇舌。”

  “是,一直派人在盯着他。”

  丘震亨又劝了几句,领了几个护卫,向襄阳赶去。

  隆中大营与襄阳城说近不近,说远不远,隔着二十余里。

  赶了几里路,到了一个叫羊石庙的地方,天色已完全暗下来,却见前方有火会光点点。

  丘震亨让人到庙里看了,回报过来原来是吕文焕正在庙中。

  他连忙亲自过去,只见庙外站着几名宋军士卒。庙内却是火光昏暗,隐隐看到一人坐在那。

  “六将军这是要去见少保?”

  丘震亨抚须问道,跨步而入。

  “噗。”

  一柄单刀捅穿了他的胸膛。

  “动手!杀光他们!”

  “杀……”

  ……

  这夜,吕文德知道李瑕不会突围、也不会袭营,难得喝得多了些,酣睡了一场。

  迷迷糊糊之间,他感到头疼得厉害,于是睁开眼醒了过来。

  才有动静,帐外马上有亲兵禀道:“少保,鄂州的消息到了,六将军也递了信来。”

  几封信报很快被送到大帐的案头。

  吕文德揉了揉头,没拆,吩咐道:“请陈先生过来。”

  他的幕僚虽然多,但最器重的无非也就是陈元彬与丘震亨。

  因为不识字,凡有文书往来,基本都是这两个幕僚给他念的。

  不一会儿,陈元彬赶过来,衣衫不整,似乎是被吵醒的。

  吕文德并没有什么客气话语,指了指案上的信,道:“看看说了什么。”

  “是。”

  陈元彬上前,小心翼翼地拆开火漆,看过之后大喜,道:“张晏然援兵追着史俊,赶到鄂州,与少将军合力,重挫了叛军。少将军在信上说,史俊伤亡惨重,他马上可以夺回鄂州,请少保不必有后顾之忧。”

  吕文德松了一口气,心里便又倾向于歼灭李瑕。

  “老六又说了些什么。”

  陈元彬这才拆开吕文焕的来信,道:“六将军说,元军董文炳攻打潼关,大败,鹿门山附近的元军已退去。”

  吕文德毫不诧异,道:“蒙古人真是废物,连牵制李逆都做不到。”

  依照他过往打仗的经验,常常可以击败蒙古人,反而是对阵李瑕从来没讨到好,眼前的消息并不出乎他的意料。

  “老子早就与吕老六说过,胡人不擅水战,不可能南下,让他不用担心。”

  “是,学生也认为,眼下是歼灭叛贼的最好时机,一旦错过,便再也没有了。”

  正说到此处,帐外又响起了通报声。

  “报,少保,丘先生遇袭了,在羊石庙遭遇叛军,被叛军所杀……”

  “什么?!”吕文德大怒。

  陈元彬已快步到了地图前,沉吟道:“羊石庙,李逆这是要切断我们与襄阳城的联系。”

  “一只被逼到死途的狗还敢咬人,打死它……”

  ……

  陈元彬拿起那两封信,要为吕文德将他们收好。

  他走到了放置文书之处,背对着吕文德,却是将它们都收进了袖子里。

  出了大帐,他抬头看向星空,心想这密密麻麻的十万宋军的命运、这大宋的国势居然被一个越来越暴躁、固执的老头一念之间就决定了。

  若说出去,谁又能相信呢。

  “可笑,可惜,也可怕……”

  第一千零一十五章 背疽

  天光初亮时,李瑕早早起来,走上了楼橹的最高处,召房言楷来一起用早食、观军势。

  “昨日刘元礼的援军已经到了,房卿与我打个赌,猜吕文德今日是否会休战。”

  “猜不透啊,吕文德名震天下之时,臣还只是小小一庆符县主簿,不了解他。”

  李瑕想了想,道:“吕文德这人是个奇迹。”

  “陛下竟如此评价他?”

  “他是个奇迹,在当世以平民出身屡建奇功,官至显贵;在赵宋这种重文轻武的环境之中,能建立出这样的军阀。”

  李瑕抬起手,指了指岸边那绵延数里的营地。

  房言楷点了点头,道:“听说他还不识字,臣真是想不出一个不识字的将领到底是怎么打仗的。”

  “不识字不影响他打仗。”李瑕道:“以前他比我还要凶猛、莽撞,他曾只率三千人乘船溯涡河而上,直捣汴梁,打得蒙军措手不及……”

  “只能说是时势造英雄啊,那些年天下豪杰热血抗蒙,有人能勇、能打出战果来,有志之士自会追随他拼杀出一条血路。”房言楷道,“时势造英雄,也许没有吕文德,也会有李文德……臣反而认为,宋廷太过倚重他了。”

  “吕文德还是有能耐的,他用兵灵活,不拘于常形。为人看似粗莽,其实懂进退、能屈能伸。你看他先后投奔赵癸、谢方叔、贾似道,可见他是个能变通的。”

  “陛下认为他会休战?”

  “很可能吧。”李瑕想了想,又道:“但不好说,就如房卿所言,宋廷太过倚重吕文德,也许会使他变得妄自尊大。”

  说的是吕文德,他其实是在自勉。

  房言楷还想再说些什么,忽然回过头,抬起望筒看了一眼,道:“没有休战。”

  “那就打败他。”

  李瑕没有太多的惊讶。

  吕文德是否会休战本就在两可之间,打就打。

  ……

  号角声又响起。

  宋军再次发动了攻势。

  吕文德已经想得很明白了。

  如果真如吕文焕所说的,休战,等朝廷与李瑕议和……那么,他还得要承认李瑕是皇帝不成?

  临安城里的赵禥愿意承认,甚至向李瑕称臣。

  他吕文德做不到。

  同样是大宋的武将,他抗蒙三十余年战功赫赫,都没能裂土封王,凭什么李瑕能称帝?

  他能屈能伸不假,投在赵癸、谢方叔、贾似道门下,是因为这些人天生就是比他高贵的。

  而李瑕的出身比他贱,资历比他浅,只会激发他性子里“好妒而切忌”的一面。

  那就杀。

  令旗一摇,一队队的宋军士卒只能向叛军攻去。

  ……

  “轰!”

  这日,叛军援军毫不留情、毫不节省地向宋军击射出火炮。

  他们带的火炮不多,仅有一门,就摆在刘元礼的主船上,刘元礼也并不擅长指挥水战。

  但他是生力军,又是从上游攻下游,且一出现就击垮了宋军的士气,天时地利人和都更有利。

  每一次火炮射出,都很容易能击毁或击沉宋军的船只。

  战场上的伤亡越来越重。

  另一边,在吕文德的严令下,宋军也对李瑕所部发动了最猛烈的攻击。

  士卒们在小船上载了火油,推到叛军的船只下引火点燃。

  “轰!”

  烈火燃起,一艘战船渐渐沉入汉江中,水手们大叫着在游出大船。

  “放箭!”

  叛军已然没有箭矢了,宋军却还能不顾消耗将箭矢倾扫而下。

  战事到了最后的阶段,一天的伤亡比之前半个月加起来还大。

  江水很快被染红,残肢碎肉飞溅在青草岸边。

  ……

  战台上,陈元彬焦急地盯着前方。

  他深知利用假消息来坚定吕文德平叛的信心,这事很容易被揭穿,因此,希望能早些歼灭李瑕。

  或者让这交战的双方有更多、更多的伤亡,让元军能坐收渔翁之利。

  至少多摧毁些李瑕的战船,才好让不利于水战的元军能完全取得优势。

  战事还在胶着着,暂时还没有一方有被击溃的迹象,那些被围困的叛军像是要等到剩下的一万余人全都死绝了才肯服输。

  忽然,有探马赶回来,登上了战台。

  陈元彬一看这探马是从襄阳方向过来的,一颗心就颤抖起来,退了几步,随时准备退下战台,往马厩方向过去。

  “报!有敌军正猛攻襄阳、樊城……”

  那信使进前一步,又向吕文德细禀道:“敌军旗号虽为叛军刘元振所部,然而六将军以为很可能是蒙元兵马欲趁势取襄阳。”

  陈元彬一惊,转身正欲逃,忽听得吕文德一声大喝。

  “胡说八道!”

  吕文德喝道:“宋元已有盟约,元军岂敢擅自毁盟开战。吕老六可有证据?”

  “六将军疑惑刘元振为何能一夜之间杀入襄樊城下,因此……”

  “闭嘴!让他守好城池,待老子提李逆首级为他解围!”

  “……”

  陈元彬停下脚步,已镇静下来。

  他冷眼旁观看着吕文德,能从这个老者的体态中看到太多衰老的痕迹。

  ……

  “娘的,老子头要裂了,酒……酒来!”

  白日指挥大军激战,入了夜,吕文德一摘掉头盔,却是整张脸都扭曲起来。

  他显然不是太舒服。

  “亲家……该死,老子的亲家死在李逆手里了。把我的爱婿唤来……”

  “少保。”陈元彬上前道:“清溪还在守孝……”

  “那就找个大夫来!”

  “是。”

  陈元彬隐隐有些忐忑,站在帐边看着老大夫缓缓褪下吕文德的衣袍。

  “这……”

  老大夫明显吃了一惊,整个人都抖了一下。

  “少保恕罪。”

  他缓缓伸手按了按吕文德的背,力气虽不大,吕文德却是痛叫了一声。

  “啊!”

  “背部红肿热痛,疮头有粟米样……”老大夫喃喃着。

  “说!什么毛病?!”

  “少保旧伤过多,湿气入体。忧思过重,内脏积热。放肆饮酒食肉,气血凝滞,使邪阻肌肤而发,成了……成了背疽。”

  “背疽?!”吕文德惊呼一声。

  陈元彬眉毛一挑,马上换上一脸焦急忧愁之色。

  他其实也略懂医术,至少知道《灵枢》上背疽,“脓已成,十死一生”,一旦成了脓,发病迅速,很快就会从皮肤深入内里,高烧不退。

  古往今来,只要患上背疽,基本上都是死。

  却听那老大夫道:“好在少保暂时只有热痛,且待老朽开两副药,请少保清淡饮食,不饮酒,少动怒……”

  吕文德又大骂了几声,挥退陈元彬,交代若吕文焕有消息再报来,便自顾卧床歇养。

  “少保,那明日是否……”

  “继续强攻!老子就是死了,先叫那狗猢狲给老子陪葬!”

  吕文德似乎真的像是老糊涂了,显得愈发固执。

  “少保勿忧,只需静养,必能痊愈。”

  “滚吧!”

  陈元彬恭敬退出大帐,连忙赶向马厩。

  ……

  夜色中,很快有人赶向十余里外的羊石庙。

  隆中山蜿蜒至此,再往东十里就是襄阳,一队兵马正在这里驻扎。

  “总管。”

  “他怎么说?”

  “瞒不住吕文焕……好在吕文德还一心要先灭李瑕,且今日双方伤亡都很大,估计也打不了太久。”

  “嗯,传命下去,明日出兵。”

  “另外,吕文德很可能快死了,陈元彬说总管可以既平李瑕又取襄阳……”

  第一千零一十六章 错误

  二更时分,唐军士卒们已爬起了身,坐在船舱中默默用饭。

  军需官将剩下的粮食全都拿了出来,供士卒们饱餐一顿。

  房言楷巡视过船舱看着这一幕,叹息着自语道:“侥幸,可支撑到现在。”

  如今既然史俊已拿下了鄂州城、刘元礼的援军也到了,李瑕决定与吕文德决一死战。

  要么胜,要么撤,他不打算再留在卧龙镇,将存粮用尽,大概是有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走上楼橹,只见披了一身战甲的李瑕已站在那,腰间佩着长剑,正在亲手擦拭马槊。

  “陛下又可以亲自上场了。”房言楷道,“似乎龙颜大悦?”

  语气中带着三分担忧、三分调侃、三分无奈,以及一分不满。

  “是啊。”李瑕像是只听出了调侃之意,笑道:“一直被吕文德堵在这里猛打,不给他点颜色瞧瞧哪行?”

  登基称帝之后,他反而不像以前那般冷酷。像是更多了人情味,更爱开玩笑了。

  房言楷道:“费心布局至此一步,陛下若有万一,满盘皆输而已。”

  “房卿放心便是。岸上步战,朕远胜王荛。”

  这句话,李瑕是脱口而出便自称“朕”的,他对战场有强大的自信,无意识便表露出这种霸道来。

  他确实也被憋得有些久了。

  自从被包围以来,战事一直是由王荛从山东带来的水师将领指挥的。李瑕在旁看着,觉得他们稀松平常,奈何自己不擅水战,无可奈何。

  感觉便像是被吕文德用手夹着脑袋,一下下猛拍。

  终于是等到了局势变化,该反击了。

  房言楷道:“臣非是不信陛下之神武,唯恐……”

  “好了。朕要当皇帝,有人不服,不打到对方服,难道是靠嘴巴去说服吗?”

  ……

  四更时分。

  天色灰蒙蒙。

  刘元礼从战船上跃下,牵过战马,翻马而上。

  他深吸了一口夜风,眯着眼看去,能远远望到就在东面不远的宋军营盘,有点点火光。

  只要杀穿那个营盘,他就能与李瑕汇合。

  今夜必然要重挫宋军。

  杀掉很多的汉人士卒。

  而原本只需要吕文德理智一些,这一战是可以避免的。

  “仗打到这个地步,吕文德还不知休战、不知保全实力,一代名将就这么蠢吗?”

  刘元礼驱马而上时,这般喃喃了一句……

  ……

  襄阳。

  吕文焕在四更时分才安排好明日的防务,疲倦地走下城头,掀开衣甲。

  血已然干了,黏着他的伤口,很紧,撕下来之时很疼。

  即便如此,他还是召过亲吏们,问道:“我大哥的消息回来了吗?他何时率军来支援襄阳?”

  “将军,吕少保似乎不打算支援襄阳。隆中战场似乎还在猛攻李逆……”

  “为什么?”吕文焕讶道。

  他分明已传信吕文德,指出元军有所异动,请吕文德先与李瑕休战,静观其变。

  哪怕只休战几天也好,这是最稳妥、最理智的决定。

  “末将也不明白。在敌军攻打襄阳之前,末将便已将消息递出。今日又派人冒死渡船送信,但一直没收到吕少保的回复。”

  “大哥怎么会……”吕文焕语气焦急,“襄阳地临三国交界之地,形势复杂,岂可如此莽撞?”

  这种多方势力渗透的局面,以不变应万变才是良策,本以为吕文德懂的。

  吕文焕从小就亲眼看着吕文德南征北战、建功立业,完全没有想到这个大哥会犯这样的错误。

  要知道,三十年间,孟珙、赵癸、杜杲、余玠、王坚等多少英雄豪杰都走了,大宋的中流砥柱只剩下吕文德一人。

  这是大宋最有经验、最有威望的名将。

  怎么可能?

  “我不信,怎么会……”

  “将军,也许吕少保是另有考量?”

  “还有什么考量?”吕文焕急道,“蒙元装作是刘元振攻城,我能信吗?这都撕破脸了,大哥却还在攻李瑕,真当盟约一订,蒙元就死了吞并大宋的心吗?!”

  他坐不住了,再次上到城头,迎着夜里的江风往远处看去,犹能听到汉江南岸的马蹄声。

  天太黑,根本无法看清那支敌军的动向。作为襄阳守将,吕文焕根本也不敢在这种时候开城门。

  如他所言,局势越复杂,越要以不变应万变,保全战力,避免太多的折损。

  “希望大哥真的是有所考量吧,他不该如此不智……”

  ……

  天光将亮未亮之际,一艘艘小船停泊在汉江边上。

  一道道黑影上了岸,或执矛或持弓。

  李瑕提着马槊,眼神渐渐变得冷峻下来。

  如果他是吕文德,不会选择继续打下去,但不管吕文德是昏了头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李瑕不知道、也不打算替吕文德承担后果。

  他的存粮已没有了,必须突围,必须杀出个战果来。

  有一方不理智,那一切后果就得不理智的一方担。

  很快,阵型已经列好。

  为数不多的马匹打着响鼻。

  士卒们持着长矛,调整着呼吸。

  终于,快破晓之际,江风把前方的杀喊声带了过来。

  那是刘元礼已经开始踏营了。

  “出发。”李瑕下令道。

  士卒们便向着已被刘元礼突袭的营地杀了上去。

  ……

  天还未亮,丘通甫还在伤兵营。

  他是吕文德的二女婿,号清溪居士,是个医师。

  就在三日前,他父亲丘震亨在去往襄阳的路上遇到了李逆的叛军,包括同行的十几人都被杀掉了。

  丘通甫本可以扶柩还乡,或待在灵前守孝。但因吕文德下令猛攻李逆,军中有太多的伤亡,他便还是如平时一般来为伤员治疗。

  说来,吕家有个幕僚名叫方回,前两年被张顺、张贵兄弟杀了,其生前却写过很多巴结吕家人的诗,曾称赞丘通甫“军门出入一药囊,精兵十万无金疮。”

  这显然是夸大之词,近日来吕文德的十万精兵损伤惨重,丘通甫竭尽全力也没能多救回一两个人。

  他能做的无非是略尽绵薄之力,总之医者父母心是有的。

  ……

  “姑爷,可算找到你了!”

  一名吕文德亲兵匆匆赶来,掀开帐帘一见丘通甫便上前拉住他的手,将他往外拉,轻声说了几句。

  “吕少保病了……这种时候,姑爷怎好在这里治些粗鄙丘八,快到大帐前候着,一表孝心才对。”

  丘通甫一惊,看了一眼正在治疗的那名伤兵,道:“来,按着伤口,等血止住了就好。”

  “小人谢丘神医救命之恩。”

  丘通甫默默点了点头。

  以他的身份亲自来救治这些伤兵,在旁人看来难得,他只觉是医者该做的。但另一方面,他也不会为了这些伤兵而耽误他自己的紧要大事。

  吕文德这个岳父就是他的天,眼下赶回大帐,无可厚非。

  转身,丘通甫掀帘而出,吐了一口郁气。

  走过兵营时,他忽然听到有士卒在唱歌。

  歌声显得低迷,而又悲伤。

  “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夫妇同罗帐,几家飘散在他州……”

  这是靖康之变、金军南下之时流传在民间的歌谣,已经唱了一百多年了。

  今夜在营中又听到,给丘通甫带来了一种极不好的预感。

  他不由停下脚步,倾耳听了一会。

  哪怕不知兵事,他也认为卧龙镇对吕家军而言是个不祥之地。

  鄂州丢了、父亲死了、将士伤亡很重,看这势态很可能会战败……他本以为吕文德会暂时休战。

  “姑爷?”

  “我听伤兵们说……今日又有俘虏被李逆放回来,李逆让他们带话,这一战可以不打的。只要朝廷承认他的帝位、疆域。”

  “这只怕不是我们能管的,姑爷眼下还是顾好少保更要紧。”

  “我明白,可士卒们并不想再战……”

  “姑爷,走吧。”

  丘通甫举步正要走,耳朵一动,却又忽然停了下来。

  军营很大,而极远的地方似乎正有人在叫喊着什么。

  “叛军……叛军反攻了……”

  之后,北方汉江的方向,一声炮响,拉开了叛军反攻的序幕。

  ……

  刘元礼那艘载着火炮的主船推开水浪驶到岸边。

  “轰”的一声,吐出的炮火轰碎了宋军西线离汉江最近的望楼。

  “冲锋!”

  刘元礼一声令下,先锋阵列直指敌方将领的旗帜所在。

  此时天刚刚破晓,宋军士卒大部分其实已经起来了,只是还没有列阵。

  如果选择在夜里攻击,也许会更出奇不意,但一方面唐军并不熟悉地形,另一方面,这一战的战略目的并不是以杀戮为主。

  但杀戮必然有……

  ……

  “叛军反攻了!”

  一名宋军士卒原本梦到了家乡,醒来后正坐在那唱着歌,忽听得杀喊声,第一反应是痛苦地抱住了头。

  他已经厌倦这一战了。

  将军说,这一战是因为李逆有称帝的野心,祸国殃民,必须除掉,否则天下大乱;对面则说是因为朝廷向蒙虏称臣,破坏了收复大计。

  对和错,他一个小兵怎么能分清。

  只能披上他破旧的衣甲,执起长矛出帐列队,在校将的指挥下迎向叛军。

  “那里!已经杀进来了……”

  嘭的一声大响,前方的栅栏倒在地上,溅起了尘烟。

  “杀!”

  “杀过去,叛军没有箭……”

  “嗖嗖嗖嗖……”

  只见前方的叛军迎着朝阳,驻马,举起弩,扣下。

  双方隔得太近了,叛军骑马踏营,连对射的时间都没给宋军。

  不像弓箭是抛射而出的,弩箭是直直地射出的,速度更快,锋棱钉进了宋军士卒的脸上,是真能射破脸颊骨的。

  “啊!”

  “啊!”

  痛。

  脸被弩箭射破,剧痛。

  马蹄踏在肋骨上,剧痛。

  断掉的肋骨刺进内脏,剧痛……

  “啊!”

  曾经在抗蒙战场上无比英勇的士卒被踩断了腿,伤腿里的血汩汩而流,身体不停抽搐。

  他哭得满脸都是泥土。

  没办法像以前那样无畏。

  因为不知道这一战是为什么,明明鄂州都丢了,明明敌方援军都来了。

  他不想死,也不知道为何要死。

  不知道这是在保家卫国,或只是为了哪个人犯下的低级、愚蠢的错误,而付出生命的代价……

  第一千零一十七章 挑唆

  “那是什么声音?”

  反坐着趴在椅背上、保持着怪异姿势的吕文德惊醒过来。

  他站起身,觉得睡了一觉之后头没那么疼了,只是背上还有些发痒。

  “少保!叛军刘元礼正在攻打西面防线,意图救李逆突围。”

  吕文德点了点头,反应还算平静,道:“速传令吕师留,领兵支援。”

  “是。”

  “老子要观战。”

  不一会儿,吕文德已披上战甲,步上战台。

  接过望筒,扫视着西边的战场,能望到隆中山脉与汉江一样,都是由西向东延伸。

  而在山与水之间的平野上,宋军的营帐像是一朵朵白色的云彩,红色的宋军士卒像是火焰。

  叛军的衣甲则是更暗些,是玄色,像两颗肮脏的牙齿。

  对,在吕文德眼里,刘元礼部就像是狼的上牙,兵力更多些,从西面咬穿了宋军大营。东面那支叛军就像是下牙……

  望筒一转,他开始寻找东面那支叛军的旗号。

  玉石紫晶将画面推近,能看到有叛军杀到宋军大旗附近了,再往东移了些,终于,叛军的大旗映入眼帘。

  吕文德滞了一下,整个人兴奋起来。

  “狗猢狲!”

  “狗猢狲。”他又骂了一句,“老子终于逮到你了。”

  一瞬间,像是回到了当年蒙哥初死之时。那个初出茅庐的李瑕,坑瞒拐骗,从他手里夺走了汉中。

  在那之前,吕文德就自诩是大宋第一名将,排挤打压任何有可能超过他的将领。

  但就在遇到李瑕之后,这个年轻的猢狲以不光彩的手段抢起了本该是他的功劳与威望,复汉中、关中、陇西……直到称帝。

  若是他吕文德,绝不会称帝。

  李瑕打败蒙军的种种战绩,他觉得自己拼一拼应该都能做到。但称帝做不到,不管是出于对大宋的忠心,还是时机不对。

  总之,李瑕的一切本该是他的,但李瑕不珍惜,他就要拿回来,然后告诉大宋所有人,唯有他吕文德才是中流砥柱、力挽天倾。

  他吕文德,才是大宋的救世主。

  “某本淮右一介炭夫,一身是胆,束发从戎,三十年守卫社稷,声名在于敌国,勋绩著于三边……”

  吕文德喃喃自语着,话语里除了第一句是他对自己出身的叙述,别的都是世人对他的褒扬。

  三十年,全天下都在倚靠他。

  如果没有李瑕就更好了。

  ……

  “传令下去,点集所有兵马,本帅要亲自围取李逆!”

  “呜!”

  悠扬的号角声起。

  从隆中山以北,一个个方阵的宋军开始向西进发。

  也有纤夫开始拉着宋军的战船溯游而上。

  战船上的士卒们张弓搭箭,死死注视着江面,负责阻止李逆再从汉江逃脱,也隔绝叛军的船只支援李逆。

  既然李逆要陆战,那他们就在岸上围住李逆。

  大军的调动缓慢,而这一战的关键就在于西边的宋军防线不能被打穿、不能让刘元礼与李瑕汇合。

  因此,同时还有三支小股兵力迅速抢向西面,先行支援。

  吕文德打这一战是毫无保留,全力一击。

  他似乎忘了,还有敌军在攻打襄阳。

  他本不应该犯这种错误……

  ……

  隆中山往东,离襄阳城还有二十八里。

  而在隆中山往东十余里有一山名叫摩旗山。

  据说,唐太宗征讨萧铣之时,曾在山中的万人洞避敌。

  但征讨萧铣之战其实是由李孝恭与李靖率领,这传说大概有些不实。不过摩旗山中有万人洞确是真的。

  元军就驻扎在此,倒没有必要藏到万人洞里。

  他们猛攻襄阳重镇,已逼得吕文焕不敢开城门。出乎意料的是,吕文德也没有来支援襄阳。

  “我都怀疑是不是吕文德的计了。”这日,博罗欢听了战报,惊疑道:“他真就这样去猛攻李逆了?”

  百家奴道:“这么多兵力的战场,还能是假的吗?”

  他本来以为不会这么轻易的。

  原本,除了派人扮成唐军攻打宋军,他还准备了许多别的手段,威逼也有、相劝也有,假情报、真好处,允诺也可以,哪怕把邓州、唐州给赵宋,总之不择手段他都要教吕文德继续与李瑕打。

  但只是收买了吕文德的亲吏陈元彬,简简单单就把事情办成了。

  “我看,吕文德也想灭李瑕,给他一个理由就够了。”

  “那我们就帮他一把。”

  百家奴笑起来,翻身上马,道:“走吧,先歼灭了李瑕,再弄死吕文德。”

  博罗欢登时眼睛发亮,对这样的战果非常满意,也只有在襄阳这个地方,能有这样的战果。

  但他还是摇了摇头。

  “别急,太早出兵,万一吓退了吕文德。不如等吕文德真歼灭了李瑕。”

  “有道理啊,成吉思汗说要有坚强的忍耐力。”

  终于,又等了一个时辰之后,有探马从西面的高山上奔了回来。

  “报!宋军马上就要合围李瑕了。”

  百家奴与博罗欢对视了一眼。

  “出兵吧,我等不及了。”

  “知道吗?我第一次进女人的帐篷,也没有像现在这样着急。”

  “出兵!”

  “还要准备好使者,告诉吕文德,我们是来帮他杀李瑕的。”

  “对,先继续假装与宋军合作,只要歼灭了这支唐军,保证能夺回失去的地盘。”

  “传令下去,探马赤军散开,远远观战,莫让李瑕逃了!”

  “驾!”

  “……”

  元军行进比宋军迅速,但也杂乱很多。

  前方有宋军的探马惊见这边的尘烟滚滚,连忙掉头狂奔,赶向隆中山大营报信……

  ……

  卧龙镇外的战场上也是尘烟滚滚。

  一杆“吕”字大旗下,吕文德正一边骑马进行,一边下令不止。

  “传我命令,不惜代价,必须挡住刘元礼,绝不许他与李逆汇合。”

  “喏。”

  “传令吕师留,若有敢退者,斩!”

  “喏。”

  “吕师望!”

  “父亲,不,大帅……末将在。”

  “你带一万兵力绕过隆中山,包抄刘元礼后阵。万一刘元礼与李逆汇合,也绝不能让他们突围。”

  “喏!”

  “吕……”

  “报!少保,丘通甫求见。”

  吕文德平素很器重自己的医师女婿,但今日却不耐烦,挥手喝道:“让他滚开!没见老子在打仗吗?!”

  那亲兵上前,低声道了两句,“被叛军抓了,又放了回来……”

  吕文德皱了皱眉,扫视了周围一眼。

  他的中军行进得不快,前方密密麻麻都是士卒,暂时还没抵达第一线战场,而前线自有将领指挥。

  算是勉强有一点点时间见丘通甫。

  “上战车,让他过来。”

  然而,先抵达的却不是丘通甫。

  吕文德才蹬上战车,却见有一名浑身湿漉漉的襄阳守军被人扶着过来。

  “又怎么了?!”

  “少保,六将军十万火急的信。”

  吕文德接过,只见那信却是封在皮革里,遂不耐烦地拿匕首划破。

  打开来,却是不识字。

  他不识字这事,是出了名的。

  有官员骂他“愚鄙小民,不识字,每佯痴,好无礼士大夫”。

  而吕家起势多年,家中许多人都学得满腹诗书了,吕文德却从没想过要去学字。

  他不仅不学,还骂孔子“不曾教我识字”,表面上看骂的是孔子,其实骂的是所有敢不敬他的人。

  就算他不识字,士大夫也该佝在他面前老老实实地给他念。

  因为吕文德是大宋社稷的倚仗、是天下人的倚仗,不许有人不敬他!

  ……

  “陈元彬呢?”

  这日,吕文德在战车上转头一看,竟发现在文吏之中没看到陈元彬。

  正不悦之际,丘通甫已到了面前。

  “小婿拜见岳父。”

  吕文德招了招手,让丘通甫上车,忽然一把拎起他的衣领,怒骂道:“你个蠢材!被叛军捉了?”

  “小婿无能,只求岳父万莫动怒,以免伤了身体……”

  丘通甫很有孝心,到此时还在关心吕文德。

  而吕文德哪怕面对亲近的人也要恶语相向,叱道:“要不是看在你爹的面子上,老子恨不能宰了你这废物!”

  “岳父,小婿见到李瑕了,他说此仗他必胜,军中有将领已暗中与他联络……”

  “闭嘴!”吕文德大怒,一把掐住丘通甫的喉咙,喝道:“闭嘴!”

  “呃……”

  “臭读书的,能懂什么个屁的打仗,别再让老子听到你蛊惑军心。”

  “岳父,可李瑕说,他没有……”

  “闭嘴!”

  吕文德久经战阵,不管信或不信,至少表面上对丘通甫的话根本不给反应,又道:“记住,这是李逆的伎俩,别再说,也别再提你被俘虏过之事。”

  “咳咳……岳父……”

  “给老子念这封信。”吕文德将吕文焕的信递在了丘通甫手里。

  难得今日丘震亨、陈元彬都不在,他宁肯让信任的人念信,也不会随便把军机泄露给别人。

  丘通甫分明还有极重要的事想说,但骇于吕文德的怒火,连发青的脖子都不敢揉,接过信便念了起来。

  “大哥亲启,弟断言攻襄阳者必为元军,此与三日前弟信中所料之事相符,恳请大哥速与李瑕休战,静观其变……”

  “慢着!”

  吕文德喝问道:“三日前老六不是说元军撤了吗?”

  丘通甫忽然直接就跪倒在车辕之上,哭道:“请岳父听小婿一言,李瑕言三日前并未派兵登岸扫荡。父亲并非死于叛军之手,此必为元军在挑拨战火……”

  “闭嘴!”

  第一千零一十八章 误国家者,我也

  “闭嘴!”

  吕文德勃然大怒,猛地在战车上站了起来,指着丘通甫。

  “你是说老子被蒙古人骗了?!老子怎么可能被没长脑子的蒙古人骗了?你知道老子多少次驱退蒙军?”

  “岳父……”

  “大宋与蒙元议和了,娘的,老子抗蒙三十年,蒙元主动与大宋议和了……”

  话到这里,吕文德更气了。

  他不愿承认,蒙元是被李瑕打得议和的。

  他打了三十年,还不如李瑕打十年。

  但至少蒙古人是想与他吕文德做生意。

  “现在是李逆想要破坏议和,他怕大宋得到了战马,怕大宋贩卖出丝绸、茶叶,慢慢恢复国力剿灭他,所以他一直在挑拨议和!明白吗?你这个读书读到不明国事的蠢书生!”

  “岳父啊!六叔说的不错,静观其变……静观其变总是错不了的,大军折损不起!”

  丘通甫跪在车辕上,用膝盖走了几步,重重磕了个头。

  “岳父!小婿崇敬你,敬你两淮驱兵、抚定京湖、经营两广、支援川蜀,声名在于敌国,勋绩著于三边!小婿却不想让父亲的死被蒙元利用来挑唆你的怒火,使得京湖十万精兵为此折损……父亲在天之灵何以安息啊?!”

  话到这里,丘通甫大哭。

  泪水洒在车辕上。

  但战车还在前行。

  已能听到前方又是“轰”的一声巨响,也不知是哪里又被叛军的炮火击倒了。

  丘通甫吓得身子一颤,抬起手来向四周一指,指向那些吕文德的亲兵。

  “岳父啊!这些都是你的同乡人啊!现在鄂州丢了,江陵丢了,你难道要让你的同乡子弟送死……”

  “什么?江陵什么时候丢了?”

  “李瑕说的,他说姜才与史俊一旦合兵,就能扼住汉江下游,那么,岳父你的援兵进不来,而他的援兵能从汉江上源源不绝……”

  “放屁!”吕文德怒道:“李逆是在放屁!他不会有援兵了!你当元军什么都不做吗?老子告诉你,河套、延安、黄河、潼关,元军正在全力攻李逆!”

  “岳父难道是想让元军重新吞下汉中吗?那是汉江上游啊……”

  “闭嘴!老子难道还没你懂吗?!闭嘴!”

  吕文德只觉怒气上涌,头痛欲裂。

  “老子不要与你这蠢材说,陈元彬……”

  他开始喊自己最信任的幕僚,也是最懂自己心意、且愿意出谋划策歼灭李瑕的人。

  “陈元彬!你来告诉这小畜牲,老子马上就能歼灭李逆……”

  事到如今,太多人支持吕文焕的意见了。

  但吕文焕比他年轻了二十岁,见识还太浅了。

  只有陈元彬懂局势……

  远远有探马奔过来。

  “报!”

  那一声通报似乎很远。

  吕文德转头看去,因为他的军阵太大,其实什么都看不到。

  “娘的,老子什么都看不到……”

  以前,他带三千人奇袭汴梁,那时候不是这样的,那时候虽只三千人,但从淮右到河南,一路上的局势他都洞若观火。

  “报!少保,元军来了!元军来了!元军派使者来告诉大帅,愿意助大帅歼灭李逆……”

  “好。”吕文德道:“告诉他们,老子马上就要歼灭李逆,让他们等着……。”

  “岳父!”

  丘通甫大急。

  他是医者,一眼就能看出吕文德病得很严重。

  而被李瑕俘虏了一次,他认为这一仗要赢的话不是没可能,但绝对要付出惨痛的代价。

  试想,元军都逼到附近了,大军歼灭李瑕而伤亡惨重,主帅又病重……那一切的战果必然全部都被蒙元吞下。

  “岳父啊!这种局势就是傻子也能看出来,岳父怎么就看不懂呢?六叔都提醒你了,求你醒一醒啊!”

  “你说什么?”

  “小婿敢断言,岳父今日若不与李瑕休战,必为天下笑柄……”

  “小畜牲!你给老子再说一遍!”

  “岳父会是天下的笑柄!”

  “……”

  吕文德那高大到可怕的身体忽然晃了晃。

  他有些头昏眼花,看不清眼前的画面了,于是向后退了两步,想在战车上坐下来。

  耳畔回荡的却是那句“醒一醒啊”“醒一醒啊”,像是战鼓在脑子里敲。

  “不,老子是大宋社稷唯一的倚仗……”

  吕文德想坐下来,但眼前一黑,竟是就这样栽倒下去。

  “岳父!”

  “少保!”

  “……”

  ……

  “咚!咚!咚!咚!”

  战鼓一直在响。

  李瑕亲身策马上阵,领着士卒们杀到了宋军营帐之中。

  因为身后有太多都是步卒,不得不减缓行军的速度,不然他现在已经与刘元礼汇合。

  那么,这一战就更多些胜的可能。

  但……事实上,李瑕并没有必胜的把握。

  因为这些宋军士卒确实是好样的。

  在后路被断、敌方来援的情况下,士气低落的宋军士卒还是爆发出了惊人的意志。

  后人看历史一直看不起的宋军士卒们,抗蒙三十余年不败的宋军士卒,让李瑕觉得比蒙古人还难缠。

  一方面,敌方将领仓促应敌,李瑕在战术上有优势,但真的穿入了宋军阵线,却又能感觉到宋军士卒的顽强。

  很奇怪的感觉,就像是陷在泥潭中。

  其实,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好打。

  李瑕的信心在于,他始终相信大宋上层的腐朽与软弱。

  若非如此,何必反宋?

  忽然。

  “陛下!”

  李瑕勒住缰绳,退回了阵列,听探马禀报。

  入耳的消息却不太好。

  “陛下,元军来了。”

  “怎么会?”李瑕皱了皱眉,在心中喃喃自语,“我以为至少吕文焕是理智的。”

  他不可能料中所有的事。

  本以为吕文焕是理智的,那吕文德之所以敢继续打,应该是吕文焕已经控制住元军了才对。

  没想到竟是这样的……

  登时,李瑕为难起来。

  连他也没想到,吕文德会让局势走到现在这种玉石俱焚、很可能让蒙元渔翁得利的地步。

  他已不愿亲手去杀戮那些宋军士卒,而是立马在军阵中向东回望,在心里喃喃了一句。

  “失望。”

  过去,哪怕有私人仇怨,哪怕不齿于吕家的贪婪。李瑕至少是敬重吕文德保家卫国的三十年的。

  但今日,他确实感到了失望。

  连带着对吕文德的能力以及他对天下社稷的贡献都感到失望……

  ……

  战斗还在继续。

  远处,吕家军的中军大阵没有再向前行进。

  但各个小战场上,将领们还在各自指挥。

  一个个士卒倒下,有宋军,也有叛军。

  一张张脸庞仰望着蓝天,都还很年轻。

  他们本不该死……

  ……

  一片黑暗之中,隐隐传来一个声音。

  “吕少保怎么能连这都看不清?”

  “老糊涂了。”

  “唉,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

  吕文德缓缓睁开眼,转头看去,只见自己还在战车上,但军阵已经停止了前进。

  方才听到的说话声是在战车后面,该是文吏们在低声议论。

  但吕文德认真听了一会,却什么都没听到。

  “少保,陈元彬叛逃了。”有亲兵上前道:“陈元彬逃到元军当中了……”

  吕文德愣了一下,如再遭重创。

  丘通甫跪在那,不敢再说话。

  良久。

  “可笑。”吕文德喃喃道,“可笑,陈元彬一逃,老子不就……不就……”

  他没说后面的话。

  也许是不就“明白”了,也许是不就“不会上当”了。

  “陈元彬真蠢。”

  “少保,李逆派人来了,也许是来投降的……少保要斩,还是要见?”

  吕文德抬头看去,见战事还在继续,遂应道:“见。”

  不一会儿,一个年轻的叛军士卒昂手阔步走来,才到阵中,被宋军摁在那儿。

  “李逆派你来,何事?可是想要投降。”

  那叛军士卒竟是冷笑一声。

  “奉房相公之命,特来告诉吕少保一句话……”

  吕文德听对方唤自己“少保”倒是愣了一下。

  他下意识看向了远处的旗帜,上面是他的官衔。

  “京湖制置使,宁武军节度使、武昌军节度使,兼湖广总领财赋、管内劝农营田使、三衙侍卫马军都指挥使……授少保,封崇国公,开府仪同三司。”

  开荆南之制阃,总湖北之利权,如日中天。

  但不如李瑕。

  叛军呼一声“少保”又怎么样,还呼李瑕是“陛下”呢。

  吕文德回过神来,只听对方继续说着。

  缓缓地,一字一句地。

  “吕少保,你真蠢,蠢到连我一介小卒都看不起。”

  吕文德一愣。

  他张了张嘴,极难得地没有破口大骂。

  只见那小卒往地上啐了一口,又道:“房相公的原话不是这个……吕少保之失智,天下人窃笑。”

  “吕少保之失智,天下人窃笑。”

  “吕少保之失智,天下人窃笑。”

  “……”

  也不知过了多久,丘通甫都已唤人把那个叛军士卒带下去了。

  吕文德失神地合上嘴。

  他知道,自己就像是被猪油糊了心,他前两日竟是完全只想着杀李瑕。

  一世英名毁了。

  三十年从戎,周旋三边,大小百战,立下的功业、威望毁了,以后众口烁金,只会骂他吕文德蠢。

  “报!蒙军逼近了!至少一万人……”

  “少保!蒙军……元军,是元军一万骑逼近了……”

  战报不断传来。

  所有人都在等着吕文德下令。

  “我……”

  “我……”

  连续几次开口,吕文德才终于悲愤地喊了一句。

  “误国家者,我也!”

  ……

  “误国家者,我也!”

  似乎在这一刻,吕文德回到了那个没被李瑕改变的青史上他的命运。

  景定四年,七月,蒙古以玉带行贿吕文德,建榷场于襄阳外,筑土墙于鹿门山,内筑堡壁,以阻襄阳南、北之援。

  吕文焕知道被欺,两次去信申告,吕文德亲吏陈文彬藏匿之。

  及蒙古于白鹤城增筑第二堡,吕文德深悔,叹曰:“误国家者,我也!”

  因此,“识者窃笑之”。

  ……

  李瑕观着东面元军的尘烟越来越近,也越来越为吕文德的愚蠢与失智痛心。

  因他不读史。

  否则他会知道,这两宋三百年,真正能让人痛心的愚蠢与失智是什么样的。

  金军南下、蒙军南下,那满朝士大夫要怎么失智,才能辜负战场上这一张张仰面倒在那的面容。

  他想当皇帝,更重要的是,要在与宋廷的战争中明白,自己得当一个怎样的皇帝……

  第一千零一十九章 玉石俱焚

  李瑕与刘元礼前后夹击的宋军营地是在一处名叫“长岗岭”的山坡上。

  再往西数里便是九天玄女洞,山势一直向北绵延到汉江边,形成了天然的包围圈。

  长岗岭营地内的便是吕文德布置于此以防止李瑕向西逃窜的兵马。

  直厮杀到将近中午,刘元礼终于听得一声欢呼。

  “陛下!”

  他连忙驱马而上,奔到这低矮的山坡之上,便看到了李瑕的旗帜。

  终于汇合了,比预想中久。

  刘元礼仿佛回到了当年随刘黑马与余玠交手之时,体会到了宋军守营时的顽固。

  但总算还是杀破了宋军的防线,他穿过还混乱不堪的阵列,见到了李瑕。

  “臣护驾来迟,请陛下恕罪!”

  刘元礼这还是第一次在李瑕称帝之后见到他,眼眶一红,顾不得还在战场之上,又迅速说了几句心声。

  “金亡国三十余年,臣终于……终于看到中原有了正统皇帝,喜不自胜……喜不自胜!”

  这话听起来有些矫情,刘元礼却是出自真心。

  旁人说他是辽太宗耶律德光之后,但契丹皇氏自认为刘邦后裔,因此刘黑马叫刘黑马,而不叫耶律黑马。

  李瑕未起势之时,刘家已经是“刘家”两三百年了。

  这就是一个中原刘姓人家,在失去了皇帝数十年之后,终于失而复得的心情。

  在匆忙的战场上,刘元礼翻身下马,跪地行了礼。

  “陛下连让臣到长安觐见的机会都不给。”

  “五郎免礼,你救驾有功,当有重赏。”

  “谢陛下隆恩。”

  刘元礼迅速地抹了抹眼,起身上马,很快又恢复了平素沉稳、不多话的样子。

  李瑕指向东面,道:“看到了吗?”

  “宋军增兵了?”

  刘元礼抬起望筒,对着数里地之外腾起的滚滚尘烟望去,动作滞了一下。

  他放下望筒,道:“元军?怎么会?”

  “鹬蚌相争,渔翁来了。”

  李瑕一直处在宋军的包围之中,自然不可能知道包围圈之外宋军是怎么让元军渡过的汉江。

  只能作大概猜测,或许是因为鹿门山榷场……

  刘元礼愈发讶然。

  “臣以为吕文德敢令全军冲锋,该是已杜绝了被元军趁火打劫的可能。”

  “朕原本也以为如此,还去见了吕文焕,以确保他有理智。”

  “这……”

  刘元礼摇了摇头。

  吕文德成名之时,他才七八岁,也曾视吕文德为大敌,今日难免有些失望。

  “一代名将,怎能有如此疏忽?三方对峙,便是小儿也该知当以稳妥为重。”

  三方交战,忽然有一方犯了连小儿都不该犯的错,让刘元礼感到十分难办。

  他环顾了四周一眼。

  此时长岗岭上的宋军将旗已经被夺下了,宋军士卒被隔绝为两部分。

  临山的那部分开始向后撤,临江的那部分大多选择投降。

  更远处,其它部的宋军正在包围过来。

  刘元礼转身看向西面,隐隐能看到尘烟在山林间飞扬。可见吕文德在大战略上犯了糊涂,但战术上还是老道的,已安排了更大的包围圈。

  眼下无非就两条路。

  一是退往汉江,回到船只上,利用船只和火炮防守,但粮草不足,很难在重兵包围的情况下,溯江而上、退回汉中;

  二是乘胜追击,驱溃兵击溃吕文德全军,招降其部,再击败元军。

  但这更难实现,唐军被围已久,早已是疲兵,在元军随时可能冲击的情况下,根本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击溃五倍之敌。

  刘元礼感到了焦虑,因口干得厉害舔了舔嘴唇,望着东面越来越近的尘烟,终于道:“臣以为……当退回江船休整。”

  他性格沉稳,还是选择了更保守的办法。

  “毕竟鄂州在我们手上,宋军的后路已被切断。只须我方撑下去,有可能先崩溃的是他们。”刘元礼又道:“三方对峙,不止我们为难。”

  李瑕却是摇了摇头。

  之前是为了拖住宋军主力,给史俊创造攻打鄂州的机会,他才留在这里。

  如今援军到了,若再不突围,之后只会士卒越来越疲惫、粮草越来越少,就算拖死了吕文德,元军还会源源不断赶过来。

  当断则断。

  吕文德糊涂,那就让他为糊涂付出代价。

  “退则缓死,进或有生机。朕不愿退,五郎可愿为朕破敌?”

  刘元礼望向东面那乌泱泱望不到尽头的宋军大阵,顿感压力。

  他有心想劝李瑕再考虑考虑。但方才还热泪盈眶,此时岂可退缩?

  “臣赴汤蹈火,誓为陛下斩吕文德愚夫!”

  ……

  隆中山的望楼上,宋军能用望筒望到四五里之外。

  只见元军已经到了离宋军仅有两里远的距离。

  望楼上的旗帜不断挥动,提醒着战场上的将帅们注意。

  其实不用看望楼旗帜,只看东面的尘烟,宋军将领们也看到十分紧张。

  听得吕文德自罪了一句,文吏们纷纷赶上前,安慰起来。

  “少保守卫社稷,此战尚未败,岂可自称误国?”

  “少保莫惊。元人已派使者来言,并无开战之意。只因我军一直未能歼灭李瑕,元人总管等不及了,故而前来。”

  “倒是又说,若我军没有这个实力,可由他们来。”

  “毕竟大宋与元廷有盟约,派人去与元军说一声吧,我们必能很快歼灭李逆。”

  “是啊,莫落得个‘擅启边衅’之罪。”

  “……”

  吕文德听着他们说这些,愣了愣,像是更糊涂了。

  见此情形,丘通甫急得不行。

  “够了!”他抬手一指,“你们……你们眼里还有天下兴亡吗?!”

  他认为岳父身边这些人不是蠢,而是坏,是为了顺着岳父一直以来想除掉李瑕的心思才这么说的。

  大宋与元廷是有盟约,但元廷为什么要和大宋议和?

  因为李瑕。

  如果李瑕被灭了,那盟约还有什么用?

  换言之,今日李瑕一死,元军必掉转马头直取宋军。

  如此简单的一个道理,连他一个医者都能看得明白,他不信这些深谙权谋之道的文吏们看不出来。

  其心可诛!

  丘通甫记得很早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吕大帅幕下人人出谋划策只为驱除蒙军。

  不知是何时开始,讨论的是怎么取代蒲择之,怎么排挤刘整、排挤向士璧,怎么讨好贾似道,之后就是怎么除掉李瑕、除掉李瑕。

  因为吕少保太想富贵,太想除掉李瑕了,所以周围人也全都变了……

  这种变化,更让丘通甫痛心疾首。

  “京湖精兵尽在于此,主帅重病,鄂州已失、后路被断,居然……你们居然还在想着先为元军除掉心腹大患,那摇摇欲坠的大宋社稷还能保吗?!”

  “大宋社稷”四个字入耳,吕文德转过头,嚅了嚅嘴,开口,说的却不是如何应付元军。

  “那个小卒……他竟敢说我蠢?”

  “岳父,万莫与那等粗鄙丘八一般见识。”

  “竟是……连敌人也对我失望了?”吕文德也不知在看哪里,以很低的声音自语了一声,“三十年从戎,吕老六再三提醒……却连这点局势都看不出来?”

  这句话也只有站得最近的丘通甫听到了,略一琢磨,隐隐体会到岳父的心情。

  到底是怎样低级的错误,才能够让对他最不抱希望的敌人都感到失望?

  据丘通甫所知,这位岳父不是没被人骂过。

  事实上,有太多人骂吕文德性子忌切而贪婪,他贪污腐化的名声可谓人人啐骂。

  但也许他觉得为大宋社稷立下那么多功劳,吕家的“宝货充栋宇,产遍江淮,富亦极矣”是他该得的,骂这些,他不在乎。

  但,对他的赫赫战功,对他的能力还从来没有人敢稍批评一句。

  私德有亏没关系,一世英名不能毁。

  虽贪、虽妒,但不能蠢……

  丘通甫目光看去,只见吕文德的脸色在这短短的时间内变得更难看了,因为晕倒转醒,头发都有些散乱,从头盔中落下来。

  往日没发现他的头发已经是灰白色的,原来看着格外苍老。

  确实是老了,糊涂了……蠢了。

  “岳父。”丘通甫上前,低声又道:“今日已折损了不少将士,万一真将十万京湖精锐丢在这里,后果不堪设想。”

  他懂得吕文德那句“误国家者,我也”是什么意思,劝说之后,又委婉地补充了一句。

  “且岳父身体不适,不如收兵,调养好之后再战。”

  本以为这般能劝得动吕文德……

  然而。

  耳畔炸开的又是一声喝叱。

  “闭嘴!”

  吕文德一把推开丘通甫,骂道:“你个蠢书生懂甚?莫烦老子!”

  也不知这大病之人哪来的力气,站起身来再下令,已是声若洪钟。

  且顽固,死不知悔改。

  “去,将那该死的叛军士卒提来!再派人去告诉元军将领,老子马上便能歼灭李瑕,不需他们援助。再问问他们,宋元盟约还在,怎敢进入大宋境内?速速退去。”

  丘通甫一听,见吕文德竟还是固执地要灭李瑕,不由大急,犹想相劝。

  ——岳父你怎么能犟到这个地步?

  下一刻,吕文德回过头,冷冷瞪了他一眼。

  那眼神凌厉而坚决、杀伐决断。

  丘通甫一骇,背上一片凉意。

  “咚!咚!咚……”

  忽然又听得西面长岗岭上战鼓又被擂响,叛军像是有种被宋、元联军包围的悲壮,又像是有必胜的决心。

  这边吕文德性子顽固,那边李瑕性子也烈,竟是想要一战击败宋、元兵力。

  丘通甫认为李瑕不可能胜,该退一步的……哪怕是吕文德犯了糊涂,他也认为该由李瑕退一步。

  但同时,他又惊恐于这种决绝。

  由此,他开始思考李瑕有没有一丝一毫的可能获胜,目光一转,落在吕文德的背上,想到万一大战时吕文德背疽复发……愈发惊恐。

  “岳父……不可啊!”丘通甫终于从喉咙里发出恐惧的颤音,“玉石俱焚……万一……万一……”

  第一千零二十章 了解

  马蹄搅得地面尘沙飞扬,十里地走来,骑士们仿佛吃了两斤土。

  百家奴派了许多探马散开,绕过宋军,围着战场远远观察。

  他自己则带着主力,保持着不急不徐的速度行进,缓缓逼近宋军的东面。

  此时,他与李瑕之间,还隔着宋军的大阵。

  这种情况下,李瑕能望到他的尘烟,而他看不到李瑕那边的情况,只能通过探马汇报。

  终于,有探马回来,百家奴迫不及待便问道:“李瑕死了吗?”

  “还没有!长岗岭上宋军没能阻止李瑕与刘元礼汇合,反而被击溃了。好在吕文德派兵绕后了,双方正在决战。”

  “真是无能!”

  百家奴抱怨了吕文德一句,再想到老头子已经重病了,倒也可以理解。

  “继续去探。”他转向别的探马,问道:“宋军什么反应?”

  “总管,吕文德派人来了……”

  百家奴问话时,余光还冷冷瞥了陈元彬一眼,深厌这个狗宋人沉不住气。

  依照他的设想,陈元彬此时应该继续留在吕文德身边,怂勇吕文德全力攻打李瑕。最好在李瑕死了之后,还能弄死吕文德。

  结果,陈元彬这个胆小鬼,竟然提前跑掉了。根本就不敢随吕文德出战,反而带着人投奔过来。

  依着百家奴的性子,恨不能砍了陈元彬以泄怒火。但立了功劳投降过来的人暂时还是要厚待,好给别人看看大元的宽仁。

  “总管。”陈元彬一听吕文德派人来便站出来出谋划策,道:“吕文德极为贪财,一心想要与大元互市,断然不敢擅启边衅,派人来必然是口头质问。”

  “是吗?”

  “小人可以断定,吕文德必然承诺马上能歼灭李逆,并请总管退兵。总管可以嘴上答应他,见到李瑕首级就退。而等李瑕一死,便发兵偷袭吕文德。”

  此计正合百家奴之意,他点了点头。

  陈元彬又道:“到时吕文德一定怒火攻心,他背疽已生,心热瞀闷,脓一成,三五日内必死。”

  “你确定吗?”

  “小人懂医术,正是确定吕文德必死,才特意赶来禀报总管……”

  百家奴斜眼瞥了陈元彬一眼,心中更加鄙夷。

  不过,很快吕文德的使者到了面前,果然如陈元彬所言吕文德保证马上能杀了李瑕,要求元军离开。

  “告诉吕少保,大元与大宋有盟约,我当然不会毁盟,只想早点歼灭李瑕。”

  百家奴嘴上答应了退兵,心中微微一笑。

  同时,他对陈元彬的怒气与杀意也消了,认为这条狗还是好用的。

  “咚、咚、咚、咚……”

  前方的战鼓越来越响,营造着肃杀的气氛。鼓声中,仿佛能看到两支兵马正在你死我活地厮杀。

  而元军则像是督战队一般,开始驻马休整,等待着战果。

  “宋人真胆小啊。”

  百家奴又招过陈元彬,闲聊道:“听说,你们当年面对金人也是这样,低声下气,小心面对,生怕起冲突是吗?”

  虽然只与宋廷议和几个月,他却很享受那种有求必应的感觉。

  想要岁币就拿,想开榷场就开,想在鹿门山修堡垒就修,现在都提兵到吕文德面前了,吕文德也只能用嘴请他离开。

  “总管说的是。”陈元彬小心赔笑道:“当年金人南下,把赵宋两个皇帝和宗室女眷们都掳到北方去行牵羊礼了,赵氏吓坏了。”

  百家奴笑了起来,道:“吕黑炭一死,宋亡不远了,少不了你的好处。”

  “总管放心,吕黑炭肯定要死。小人跟了他八年,他是什么样的人小人最懂。”

  百家奴很感兴趣,道:“说说吧。”

  “是。”陈元彬谄媚一笑,凑到马前,细细说起来。

  “八年来小人每日都听他念叨要除掉李瑕,他这人,最见不得有人的功劳高过他……”

  ……

  “咚、咚、咚、咚……”

  站在吕家军后阵的宋军部将何复听着那战鼓,渐渐烦躁起来。

  单名一个“复”的人,在吕文德军中有很多。

  因为京湖兵马大多都是当年孟珙留下来的部将以及部将的子弟,尤其是三十岁左右的那一批人,起名正是孟珙最有希望恢复中原之时。

  再往上追溯,孟珙的曾祖孟安、祖父孟林则是岳飞的部将。

  宋廷虽然不想北伐,但这些军人就是这样一代一代把恢复之志传下来,祖父传给父亲,父亲再传给儿子。

  不过,不可避免的是到了何复这一代这种志向已经淡了很多了。

  何复给儿子起名,便起作何锦绣,希望儿子长大后能做出锦绣文章,或过上珠玉锦绣的日子。

  反正与元廷已经议和了,马上也要平定李逆,往后是太平日子。

  然而,这日看着元军兵马越来越近,祖、父留在何复身上的某些念想就像火苗一样忽然冒起来。

  三里、两里、一里……骑兵扬起的尘烟飘散过来,尘土甚至落在了何复的脸上。

  “呸。”

  吐出嘴里的尘土,何复瞪大了眼向东看去。

  他站在宋军最东的方位,待那些尘烟下落,甚至能看到最前面一排元军骑兵脸上的表情。

  那种傲慢的、轻蔑的,属于胜利者或掠夺者的表情,高高在上的。

  何复感到了威胁。

  “蒙虏到境内了,堵在大军与襄阳城之间了。”

  出身于京湖军中,来自于他的家教,甚至来自于血液里的某种对敌人的警惕泛上来,让他背上的鸡皮疙瘩都泛起来。

  手握住弓,何复下意识就想持弓与元军对峙。

  但,中军传来的命令却是不得擅启边衅。

  “宋元有盟约,元军很快会退。”

  他们这些离元军最近的将士,连身子都没转过去,脚尖依旧指着西面,等待着被投入包围或追杀李逆的战场。

  之后,战鼓一直在响,中军大营一直没有令旗摇动,也许是因为李逆已经被包围,大军正在进行最后的剿杀,不需要命令,只要擂鼓打气。

  何复根本感受不到西面这场平叛大战的激烈,只因为东面的元军觉得越来越紧张。

  无意识地,他的鼻孔张大,一张一合呼吸越来越重。

  “老何。”

  突然一声低喝响起,何复转过头,却见是自己的正将按着刀大步走来。

  “将军,元军都入境了,我们……”

  何复才开口,一只手已然搭在了他肩膀上。

  “闭嘴,军令怎么吩咐,你就怎么做……”

  ……

  耳边陈元彬还在讲述着吕文德的奢侈生活,百家奴掏出一枚望筒亲手擦拭着。

  骑兵就是这样,一天到晚都要面对沙土,就连放在怀里的望筒都容易脏。

  抬起望筒,终于看到远处有探马奔回来了。

  之后视线一转,望到前方宋军的某些反应,百家奴皱了皱眉,闪过一些疑惑的神色,向赶到面前的探马喝问道:“怎么这么久?!”

  “宋军一直在调动,需要到高处才能看清战场……李瑕往汉江边逃了!”

  百家奴惊愕了一下,问道:“宋军这都围不住?”

  “好像是吕文德病倒了一阵子,没拦住溃兵,中军被冲乱了,往后退了许多。李瑕作势要冲吕文德主阵,突然杀向汉江。”

  “然后呢?”百家奴向南面的隆中山望了一眼,恨不能亲自登高远望。

  “汉江边的宋军不多,见李瑕杀来,逃了。”

  “为什么?吕文德名震天下,打起仗来这么废物吗?!”

  “唐军战船上有火炮、弩箭支援,宋军不敢密集布在江边防御。”

  陈元彬上前插话道:“也许吕文德认为李瑕不可能溯江逃走,故意让他逃回江船上,以岁月毙之……”

  百家奴转头一看,只见搏罗欢打了个旗号,领兵沿着汉江向李瑕所部杀了上去。

  ……

  此时,只有站在隆中山望楼上的宋军士卒能看到,宋军的大阵正在收缩,像是原本摊开五指的手掌正在缓缓握成一个拳头。

  而叛军像流水一样逃向汉江。

  再看汉江江面上,叛军的大部分船只还停留在江心,根本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接应叛军士卒上船。

  与此同时,随着宋军的收缩,在汉江边留下了足够宽阔的平原。

  于是元军如离弦之箭般杀向了叛军……

  “吕少保在保存实力,故意让元军与叛军交战。”望楼上的宋军士卒马上做了判断。

  在他眼前的情形,宋军就像是个忽然捂着肚子蜷在了地上的人,让元军叛军继续打。

  但他却没想过,吕文德为什么敢收缩兵力……

  ……

  与此同时,吕文德却是自言自语地骂了一句。

  “娘的,李逆跟疯狗一样凶,去死。”

  因为就在他面前,站着一个叛军士卒,不久前还冷言冷语地说了一句——

  “大不了吾皇先斩吕少保、败元军,再顺江而下,直取临安……”

  “狂?狂你娘!老子操了你个驴球塞屁眼的狗东西!”

  吕文德清楚地知道李瑕做不到,刚刚称帝什么都没理顺的时候,绝对不可能带着那点疲兵、那点粮草陷在江南打仗,否则要不了多久元军就能把长安打下来。

  但……只是没必要拿大宋国运和一世英名去赌。

  不过是承认那小畜牲是皇帝而已。不行就承认吧,疯狗都要扑上来了。

  于是,他命人将那个骂他蠢叛军士卒提上来之后,传话给了李瑕。

  “元军来了,暂且休战……”

  让新唐皇帝和元军去打,都在掌握之中……

  ……

  “不对!”

  战场另一边,百家奴突然放下望筒,喝道:“告诉博罗欢,宋军有诈。”

  “总管,怎么……”

  陈元彬上前又要出谋划策。

  百家奴突然一鞭子猛地抽了下去。

  “滚开!贱狗!这就是你说的了解吕文德?!”

  百家奴虽然不能看到整个战场,但已感到吕文德不对劲。

  吕文德根本就是装作不愿与元军开战,实则为了拖延时间调动收缩兵力,拉开与李瑕的战场。

  那些战鼓声、那些频繁的调动,全都是掩饰。

  突然,前方战鼓一停。

  有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

  个人的喊声在偌大的战场上显得很渺小。

  但因就在前方不远,百家奴听到了。

  而且他对那句话很熟悉,驻蔡州以来,常年都听。

  “虏寇犯境!杀虏!”

  第一千零二十一章 消耗与搏杀

  “虏寇犯境!”

  何复猛地转过身,大喊起来。

  他是京湖军中的老部将了,知道元军渡过汉江、堵在大军与襄阳之间的威胁有多大。

  虽说宋元已经议和了,这也是犯边,元军已经擅启边衅了。

  身为京湖将士,从戎以来该做的就是一旦外敌犯边,则将其杀回去。

  好在,何复在最紧张的时候,得到了军令。

  “待战鼓一停,驱赶元军。”

  这是正将凑在他耳边说的,是悄悄拿出来给他看一眼的军令。

  因为元军已近在咫尺了……

  “杀虏!”

  这是习惯性的呐喊,“大元”这称呼传到何复耳朵里还不到一年,而他记事起,他的父辈就在喊着“杀虏”。

  一个个宋军士卒转过身,执盾的、执矛的、执箭的纷纷拿起他们的武器。

  但没有马上杀过去。

  京湖宋军是对阵蒙元骑兵最有经验的兵马之一,他们不会贸然地向骑兵冲锋,因为没有意义。

  蒙元骑兵也不会与他们对冲,只会利用速度的优势退走、放箭,消耗他们的体力。

  所以越是有经验的兵马对阵,越不激烈。

  宋军士卒守首先做的是奔跑。

  两翼的步卒向东奔跑,阵形如同两条臂膀伸开,向蒙元骑兵包围过去,如同之前的战场上他们包围唐军。

  这是为了缩小蒙元骑兵的活动范围。

  当兵力占少数的骑兵被包围进行肉搏战,则必无生路;而步卒若是体力告竭还没能围住骑兵,则会被肆意屠杀。

  不过,卧龙镇战场纵伸只有二十余里,又被汉江包围、还有襄阳重镇在侧,宋军是不容易被消耗死的。

  “嗖嗖嗖……”

  双方箭矢互射,何复躲在盾牌下,目光看去,见元军果然开始撤了,连忙大喊道:“逼上去!注意不要乱了阵型!”

  忽然一支箭矢射来,他举盾一挡,手里的木盾牌裂开来。

  差点丢了命,何复却是猛地振奋起来。

  相比于与曾经的川蜀同袍作战,此时更让他战意高昂。

  ……

  “李逆说,此仗必胜,因老子军中有将领与他暗中联络。”

  坐在战车上向东行军的吕文德突然想起一事,向丘通甫问道:“你真听到李瑕这么说了?”

  “岳父不是说这是李瑕蛊惑我方军心的伎俩吗?”

  “老子想不通,那小畜牲哪来的底气?”吕文德转头扫视着他的军队,喃喃道:“如果老子没跟他休战。他娘的,真和老子玉石俱焚不成?”

  “这……”

  丘通甫放眼看去,根本看不到军中有哪个将领突然反戈、倒向李瑕。

  这种没发生的事,他岂知是真是假。

  “岳父不必在意,这必是李瑕的诡计。”

  “娘的,真是条疯狗。”

  吕文德转头看去,知道自己的大军已经渐渐与叛军脱离开了。

  不管怎么样,至少不会被突然反戈一击以致被李瑕打败了。

  立于不败之地了。

  想了想,这个老头找补了一句。

  “恩相说的不错啊,该用李逆牵制蒙元。”

  这句话之后,局势仿佛就成了吕文德主动布置成这样的。

  “想来想去,灭了李逆未必好……咳咳,老子这身体不好西征了,到时反而让蒙元坐大……他娘的。”

  总归是这么分析,吕文德以一句粗口结束了对局势的看法。

  “是,岳父高瞻远瞩,所言极是。”

  其实,依吕文焕的意思是,先缓一缓看局势,在保证不被蒙元占便宜的情况下也可以除掉李瑕。

  但事到如今,先亡羊补牢,把元军赶出境内解除危机再谈其他……

  吕文德的战略目的是把元军逼到汉江边。

  这样一来,若战,借助汉江、方便围住元军,同时又给元军士卒一条可以逃命的水路,更容易瓦解元军的军心。

  当然,元军能主动退过汉江是最好的,毕竟元宋还有和约,这样更稳妥些。

  总之是可战可守。

  忽然。

  “少保,有一队元军从我们的左翼与汉江之间穿过去了!”

  “什么?!想包围我们吗?!”

  “不,是冲杀李逆去了……”

  吕文德在行军,没能走上望车,遂抬头望了一眼。

  此时双方都还没洒下太多的血,而是先扬起漫天的灰尘。

  有经验的将领通过尘烟来判断那边的兵马有多少人,行进速度怎么样。

  吕文德一看便知,元军是想利用骑兵的优势,大胆分兵,一部分牵制了兵最多的宋军,另一部分大概是想先歼灭李瑕,再绕后夹击宋军。

  “狂你娘,全是疯狗,西面狗咬狗……传令下去,继续东进,先驱溃东面这支蒙军,支援襄阳!”

  ……

  博罗欢策马疾驰,双腿夹着马腹,手放开缰绳,张弓、搭箭。

  他目光紧盯着前方,在唐军大旗附近选中一个目标。

  “嗖!”

  一箭射中,有一道身影倒下。

  博罗欢希望那是李瑕,但只看对面的反应就知道不是。

  那么,接下来有两种战术。

  一是包围着李瑕的兵马放箭,慢慢消耗,待唐军疲惫散乱再行歼灭,这是他最擅长的打法,能把元军的优势发挥到最大,伤亡也最小。

  但战事拖长了会有太多变数,比如李瑕逃了、比如吕文德击败了百家奴、比如从鹿门山渡江的浮桥、船只被宋军截获……

  第二种战术就简单得多,直接冲撞李瑕的中军。

  唐军正在向河流一样流向汉江边,阵线拉得很长、很散。只需要将唐军冲成数段,围杀李瑕即可。

  伤亡会很大,他以往其实很少这么打。

  值吗?

  博罗欢选择杀出之时是那样的雷厉风行,连战术也是在策马奔过这一段路时才开始想。

  也只有这样的当机立断,才能把握住大好良机……

  “勇士们!杀李瑕,封万户,赏白银万两!”博罗欢扬刀大喝道,他已有了决定。

  “乌来!”

  元军士卒们欢呼起来。

  他们丝毫不因为要冲撞唐军而恐惧。

  因为这次搏一搏,能得到的好处太大了。

  ……

  整个战场就这样渐渐被分为两个部分,东边是宋军与元军保持着距离追逐;西边则是唐军与元军甫一交锋就陷入最激烈的冲撞肉搏。

  究其原因,李瑕总是冒险,总是迎在前面,吸引得他的敌人也变得疯狂、冒险。

  李瑕认为越激烈的比赛……或者说战场,越需要有好的心态。

  而他最擅长调整心态。

  今日面对迎面冲上来的元军,他立即便下了令。

  “大纛移往长岗岭。”

  很快,那面绘着金龙的大纛便缓缓向后撤去。

  李瑕勒着缰绳,随意地转头看了一眼,轻描淡写地便驱马向西、向长岗岭而去。

  两边,执矛、执盾的士卒涌上,堵住了缺口,迎向元军。

  一直以来,李瑕都是勇往直前。

  但不代表他不会退。

  他可以退,只要有作用。

  ……

  疾速策马冲锋中的博罗欢望着那越来越远的金龙大旗,有一瞬间愕然了一下。

  他听说过李瑕的名声,且在刚才他放箭时,李瑕都定在那里,一副要决一死战的样子。

  于是,一见那大纛撤了,他下意识地愕愣了一下。

  之后,博罗欢迅速反应过来,喝道:“继续冲!他逃不掉!”

  但就在这一愕愣之间,元军士卒的心态已完全不同了。

  刚才仿佛是轻而易举能杀掉李瑕,最有利的结果摆在伸手可触的地方,让人忘了多想。

  然而现在,七十步、五十步……展开在眼前的却是盾牌和密布的长矛。

  而李瑕撤得那么从容,又那么快。

  四十步。

  元军冲锋的速度开始减下来,但停不住了……

  “轰!”

  一艘战船从汉江边驶来,轰然开炮。

  因害怕误伤到友军,炮口对准的是元军的后阵。

  “咴律律!”

  战马悲嘶。

  而冲在前方的元军士卒已顾不得那些了。

  他们拼命勒住缰绳,想要在唐军面前拐走,并在最近的距离放箭,射下大纛下的那人……

  “杀虏!”

  “刺!”

  大喝声中,唐军士卒推着盾牌,整齐地迈步而上。

  疲惫的身躯迈着大步,意志驱动肌肉榨出身上的所有力气,在迈进的同时将手中的长矛捅出。

  “噗!”

  雷厉风行的元军士卒迎来的并非他们想像中的功劳。

  只有无情的长矛斜刺而来,捅进马脖子,或他们的大腿、脖子……

  还有人在张搭箭,试图瞄准在唐军阵中的李瑕,下一刻眼中就是一片殷红。

  那是唐军的长矛捅进了他的眼窝,之后甚至用力一搅。

  “啊!”

  血肉飞溅。

  今日元军的第一场肉搏战由此开始了……

  第一千零二十二章 内敌与外寇

  博罗欢明显感受到交锋伊始己方的锐气便被打掉了。

  元军的体力远远胜过久战疲备的唐军,而且有马匹,可以灵活机动。

  更好的打法应该是像百家奴那样拉开距离……

  但,李瑕还没跑远,博罗欢能看到李瑕就在一百五十余步的距离处。

  这个距离,正好在箭矢的射程的末端,能射到但箭矢到李瑕面前时已然无力,总是被执盾的兵士打掉。

  “杀穿他们的阵线!”

  只要再往前冲数十步,博罗欢相信能射死李瑕。

  他想得很清楚了,既然渡江过来就是冒险,必须功成才能身退。

  反而是现在退,敌军反击包围,未必能回到汉江对岸。

  “不许退!杀过去!”

  像是一条狗,口水顺着尖利的牙齿流下来,正盯着前面的一块肉龇牙咧嘴,然后扑上去。

  它几乎要舔到那块肉了,于是像发了疯一样任棍子打下来也要撕咬。

  但还差一点、还差一点……

  元军不再冲锋,后排抛射着弓箭,前排则居高临下以打头锤砸向唐军。

  双方都是精锐,伤亡差不多。

  这种肉搏战就像是在拿性命来比狠、比强,直到一方的心态崩溃。

  博罗欢有信心,因为唐军已经交战太久了,疲师往往是最容易崩溃的。

  日影西移,一轮红日悬在西面的九天玄女洞上方,缓缓坠向绵延的秦岭群山。

  霞光把汉江铺成了红色,与长岗岭的血色连为一体。

  唐军士卒是从天还没亮便登岸作战,体力早已告竭……

  也许再战一会,在入夜之前唐军便要溃败,士卒们都已经快坚持不住想要结束战斗了。

  长岗岭上忽然扬起了尘烟,随之而起的是喊杀声。

  “杀虏……”

  博罗欢抬头望去,心想李瑕不可能还会有后续兵力。

  然而,从长岗岭那平缓的山坡上列阵往这边而来的竟真是一个个士卒。

  一道道身影出现在视线之中,从千余人到两千余人。

  “怎么会?”

  这支兵马的出现,给了搏罗欢一个感觉——李瑕还有余力。

  这种感觉胜利的希望突然推远。

  他就像是一条疯狂扑食的狗,已经被打得遍体鳞伤了,突然,眼前的肉被拿远。一瞬间斗志便消散了许多,只想趴下来呜咽。

  博罗欢还能告诉自己撑下去。

  但他麾下不是所有人都像他这么心志坚强。

  “将军,感觉不能打败李瑕了,退吧!”

  “退吧!将军……”

  士卒心态一垮,胜败便已是定数……

  ……

  李瑕与刘元礼为了汇合,一前一后地把长岗岭上的宋军营地杀穿了。由此将这一支宋军一分为二,靠近山那边的宋军撤了,而靠近汉江边的则在唐军水师的压迫下大部分被俘,数量大概是两千余人。

  这些俘虏原本都丢了武器、卸了盔甲,蹲在长岗岭的营地之中。

  “都是同根同宗的汉人,甚至还有同乡故旧,何必自相残杀?好好活着不好吗?”这是唐军士卒最开始说的。

  绝大多数人都不想死,渐渐平静下来。

  “你们往后整编了就知道,在我们这里当兵,粮饷按时,分田盖房,包娶媳妇,死了还有抚恤……”

  若说之前那齐声合唱的军歌说的是大义,是潜移默化的影响,此时说的这些小利却是立刻就戳到人心里去。

  不少被俘虏的宋军立即便直了眼。

  “真的?我是想投降的,可家小都还在鄂州。”

  “那你知道鄂州现在在谁手上吗?还有,你们哪怕家小在别处的也不打紧,赵宋皇帝早晚要向吾皇议和,敢不让你们把家小带来?大不了打到临安……”

  在这样的劝降下,被俘的宋军士卒不少人都表达了归附之意。

  但当时毕竟还在与吕文德交战,依然不至于马上让他们提起武器、披上盔甲去战斗,难保不会有人反戈。

  正常来说,必须经过整编,才能再上战场。

  直到元军杀过来,情况便开始不同了。

  没有人喜欢看到强盗杀进自己家门口。

  宋朝廷为了能偏安一隅,在国书上唯唯喏喏、低声下气,平日说来或只是愤慨。毕竟国书他们看不到。

  蒙元已经得到了“侄宋皇帝禥”的上表、得到了宋百姓拿出最后的血汗钱凑出的岁币。

  但现在,被俘虏的宋军们亲眼看到,蒙元的马蹄还是肆无忌惮地踩在他们的土地上。

  那样洋洋得意、盛气凌人。

  屈辱吗?

  被人打了一巴掌,赔笑着给出家当,凑上前,又被打了一巴掌,屈辱吗?

  是他们这些将士没血气?

  从军、支援两淮、支援两广、支援川蜀,一次次击退蒙军……然后被当成没血气,不堪重任的窝囊废。

  朝廷当他们不会打仗,朝廷当他们收复不了中原,当他们是废物,当他们不会感到屈辱。

  不然为什么要这样任人欺凌?

  因为比起外敌,赵宋皇帝更害怕自己治下出现强军、强将。

  赵宋皇帝最怕的人不是完颜阿骨打、兀术、蒙哥、忽必烈,最怕的是岳飞、孟珙、余玠。

  那要怎么结束这屈辱?

  “给他们盔甲、武器!”

  “什么?”

  “给他们盔甲、武器,令他们上战场杀敌。”

  “将军深思,这些俘虏还未整编、筛查,万一有人怀异心偷袭陛下,将军担待不起的。”

  “就是陛下的命令,答应归附便是我们的将士,陛下不怕我们的将士反戈。”

  “……”

  弓箭、长矛、单刀被递在了宋军俘虏手里。

  他们披上盔甲,离开营房,发现唐军真的没有再看押着他们,甚至允许他们原有的校将继续带领他们。

  李逆的大旗就在离他们不算太远的地方,李逆本人就跨坐在战马上、背对着他们,正指挥着兵马应对元军。

  若此时有人振臂一呼,“杀李逆建功立业”,两千人从后方杀上,除掉李逆应该不算难事。

  但就是这个景象,也许就是赵宋与新唐之间的区别。

  当赵氏弱主躲在临安的宫城中,害怕有大将收复中原而功高盖主,宁愿天下汉人受尽屈辱,也不敢让强兵强将威胁到他的帝位。

  那李瑕就只好将这个旧主掀翻,再也不用担心功高过谁。而在他麾下,任何人也不必担心功高盖主。

  新唐天子亲临战阵,战功赫赫,气魄要吞的是天下山河,岂又会忧忧戚戚一些俘虏会反戈杀他?

  宋军俘虏们未必懂李瑕的自信,却大多都能感受到被信任。

  提防武人的赵宋从未给过他们这些黥面刺字的粗鄙武夫这种被信任之感。

  他们杀向岭下的元军。

  一切发生得自然而然,唐军士卒把武器盔甲还给他们,连一句警告都没有。他们杀向元军,连一点犹豫都没有。

  甚至还唱起了唐军喝过的军歌。

  “黄金错刀白玉装,夜穿窗扉出光芒。”

  前些日子他们将唐军包围在汉江之上,明明兵力有优势,他们却还没有唐军有气势,因为他们的天子,“侄宋皇帝禥”,没给他们底气,因为求和立不了国威。

  现在,天子在前方战场上,扬刀立马,要以武力驱除外寇,以武力立国威。

  “千年史册耻无名,一片丹心报天子。”

  一开始,只有廖廖的宋军俘虏会唱。

  他们毕竟记不住这样的句子。

  之后唐军士卒带着他们唱起来。

  “尔来从军天汉滨,南山晓雪玉嶙峋。”

  吼声合在一起,这些宋军士卒奔过千岗岭,跑着跑着,就成了唐军士卒。

  “……”

  “呜呼!楚虽三户能亡秦,岂有堂堂中国空无人?!”

  ……

  当唐军的后续兵力压上,气势突然拔高。

  博罗欢转过头,看到阵线后方已有骑兵掉转马头擅自逃离了战场。

  他策马而上,想要砍翻一名还想后撤的元兵,然而,士卒的意志一旦瓦解便如同洪水溃堤,非人力所能阻挡。

  至此,他已经放弃杀李瑕了,只想带着部下退回鹿门山。

  像一条已不打算叼肉的狗,嗷呜着想要逃离棍棒。

  “退!退!”

  哨声一起,后方的元军骑兵立即散开,脱离战场,再不顾那些被唐军拉住的同袍,向东奔去。

  这是骑兵的优势,想撤总是能撤的……

  ……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汉江水一路向东奔流,绕过襄阳城之后折向南流。鹿门山就处在这一段江水的东岸。

  因为榷场的设立,元军趁机在此修筑了城垒。

  有了城垒的掩护,可以轻松地搭建浮桥,渡兵马过江。

  百家奴与博罗欢一共带了一万五千余人渡江,之后领万余骑兵西进卧龙镇战场,留下五千汉军继续制造声势佯攻襄阳,并看守浮桥。

  他们确实没想到老糊涂的吕文德会突然警醒过来,并不顾元宋和约,胆敢驱赶元军。

  百家奴认为自己是被吕文德“驱赶”了,吕文德的战略目的更像是要将他们赶回汉江对岸,而非歼灭。

  夜幕降临时,百家奴这一路兵马与前方佯攻襄阳的兵马汇合。

  元军兵势一振,身后的宋军也停下了脚步,开始调整阵型、体整。

  宋军兵力虽多,但久战力疲,其实是处于劣势。

  兵力再多,真正交锋时也排不开,无非是在后面助威,而体力处于弱势,兵力越多越容易溃败。

  因此,吕文德真把百家奴逼到汉江边了,也不敢下令杀上去决战。

  确实是围堵、驱赶。

  如果元军退了,吕文德不会下令攻击,以避免可能出现的败仗。宋军士卒如果能休整过这一夜,体力能好很多。

  但在宋军依旧保持着最后这一丝隐忍的情况下,百家奴并未下令渡江。

  他合兵之后并不把宋军放在眼里,还在等博罗欢歼灭了李瑕,与他前后夹击吕文德。

  双方士卒都已经很疲惫,同时也紧张、敏感,个个都紧握着武器防备对方突然的冲锋肉搏,可能因为任何的风吹草动而爆发。

  且这还是在夜里,让人看不清战场上的变化。

  “哒、哒、哒……”

  马蹄声由西向东而来,越来越清晰。

  宋军探马努力眯着眼,远远看到夜色中出现了元军策马狂奔的身影。

  “报!元军来了!”

  “……”

  与此同时,百家奴也得到了探马汇报。

  “报!博罗欢将军的兵马来了,就在宋军西面!”

  “李瑕呢?!李瑕死了没有?”

  “总管,还不知道,隔着宋军、天又黑……”

  “博罗欢有没有让我合击吕文德?”

  战场上更多时候往往都是仓促的、混乱的。

  它不是事后推演,从来没有那么全面的情报、没有那么多时间给人思考。将领们只能通过片面的情报,在最快的时间内做决定。

  因此,战后旁人总会说他们有太多失误。

  总之就在这个黑夜,急促的马蹄声响起,奔跑着的元军哇哇大叫,吕文德、百家奴都必须马上作出决定。

  “报!元军近了!”

  “报!博罗欢将军的兵马快要冲到宋军之中了!”

  “娘的!”

  “额秀特!”

  “……”

  双方都是如此的急迫,至于元宋那张薄薄的和约,在此情形下……毫无用处。

  “杀过去!”

  “冲锋!”

  第一千零二十三章 一颗人头报天子

  一切都发生得很快。

  丘通甫完全没反应过来。

  就在不久前吕文德才下令驻扎,准备与元军对峙,于是他到大帐中为吕文德治病。忽然几封战报传来,之后便是夜战肉搏开始。

  大帐中,吕文德正赤着上身,背上一片红肿,而最红之处已发了一个疮头,如粟米一般。

  疮里已有脓,且剧痛。

  丘通甫打算用火针将疮头挑开,清理脓水,再敷上草药。

  这治法说来容易,古往今来却不知有多少人在治疗过程中热毒入体,死于非命。也就是他医术高明,才敢一试。

  一恍惚,却见吕文德已起身要披衣服,连忙拦道:“岳父且慢,脓还未破……”

  “滚开!”

  “岳父,无论如何先治病吧,这疮头已发了脓,再不治就晚了……”

  吕文德回过头,看向丘通甫慌张的眼神。

  “求岳父安心治病。”丘通甫又道。

  但外面战鼓声已起,震耳欲聋。

  “咚咚咚!”

  丘通甫只觉脑子都要炸了,心中愈发紧张,那只拿着火针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个不停。

  “滚开,看你那样子,万一治死了老子!”

  “小婿……”

  吕文德忽然伸手一拍,将那火针拍落在地上。

  丘通甫一惊。

  “废物。”

  吕文德自骂了一句,穿戴盔甲,一掀帘便出了帐。

  夜风中,刚安好的营地上已点起一团又一团篝火,士卒们来回穿梭,十分匆忙。

  “战台搭好没有?!”

  只见前方百余士卒个个满头大汗,方才将几辆大望车固定住,搭成了战台。

  吕文德又叱骂了几句,大步而上。

  夜风吹来,让他神志清醒了许多,身上的痛楚也更清晰。

  举起望筒看去,只能看到一点又一点的火光,以前月光下那隐约的黑影。

  吕文德却能由此观察出大致的战况。

  他一道道命令安排下去,调兵遣将,语气虽坏,却将局势稳了下来。

  “娘的!”

  待向西面望了一会,吕文德忽然啐骂起来。

  “李瑕这个小畜牲,故意把元军往老子这边赶。”

  他已经看出来了,并非是元军歼灭了李瑕后转头攻打宋军,而是李瑕击溃了元军,故意驱赶元军过来,破坏宋元的和约。

  这种情况让宋军极为被动。

  若与元军杀得两败俱伤,回头怕是要让李瑕渔翁得利了。

  吕文德心底里也知道是因自己犯了大糊涂才导致陷入这样的局面。现在坏了,不是让元军得利就是让唐军得利。

  他若是李瑕,一定会驱赶元军溃军冲撞宋军的大阵……

  果然,西面亮起点点火光,动静更大了。

  吕文德努力把望筒顶在眼睛上,隐隐看到那是更大股的元军溃兵,后面还跟着唐军的军阵。

  “果然来了,该死的狗东西!叛国贼!”

  背上的疮头剧痛,吕文德也愈发恨李瑕这个叛国贼。

  忽然,战台上有将领一指东面,喊道:“少保,快看!”

  吕文德转过身,不用抬望筒,隔着汉江已能看到那东岸的鹿门山上亮起了点点火光。

  他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火光表示着元军又增兵鹿门山了,看那动静人数不会少。

  襄阳这片战场上,元军的兵力正在越来越多,那局势对大宋而言就会越来越被动。

  “娘的,一步错步步错……”

  ……

  百家奴回过头望了一眼对岸的鹿门山,见到了那亮起的火光,愈发笃定。

  那是亳州总管阿里海牙也领兵来了。

  正是因为知道会有后续兵马来,他与博罗欢才敢渡过汉江。

  当然,阿里海牙的功劳绝不会有他们大了。

  博罗欢很可能已歼灭了李瑕,所以才乘胜袭击吕文德的腹背。

  两人配合,一战重创李瑕与赵宋,为大元立下的是不世之功。

  “勇士们!丰厚的赏赐就在眼前,击溃宋军,回去饮酒领赏啊!”

  在这种激励之下,元军士卒呼喊起来,杀向了宋军。

  他们是策马奔到这里的,十余里远的距离,马力的损耗并不多,此时欢呼也有力,射出的箭矢也有力。

  反观宋军,围攻李瑕那么久,今日从早上追逐到晚上,来来回回地奔跑全都是靠两条腿,此时两条腿就像灌了铅一般。

  ……

  “杀虏!”

  何复数不清自己今日是第几次这么喊了。

  但喊得再多,手里的长矛一直没能沾到元军的血。

  元军有马,一直在退。而他只能一直追,用两条腿奔跑,好不容易把元军堵到了汉江边。

  终于可以真刀真枪地厮杀了。

  双方越来越近,宋军放箭的同时,元军的箭矢也射来。

  有几名士卒倒在地上,何复冲上前拾起一面盾牌。

  “跟我冲!”

  他收起弓,一手提盾,一手提着长矛,领着部下的士卒迎向元军。

  扎马步、提矛、捅出,矛尖捅在一名元军士卒甲胄的缝隙之间……

  何复奋力把长矛往前送。

  那元军士卒往后一仰,握住他的矛杆往前推。

  “啊!”

  何复觉得浑身酸疼得厉害,有种无力之感。

  他臂上的血管渐渐爆起,整条手臂泛了红,酸麻感让他恨不能马上松手。

  “咔”的一声响,矛杆被另一名冲上来的元军砍断。

  何复手中力道一泄,长呼一口气,连忙向后一避,避开那砸下来的打头锤。

  “呼……呼……”

  喘气声让他听不清战场上的吆喝。

  太累了。

  他不由自主地退了几步,以求得喘息之机,并换把趁手的武器……

  ……

  元军像刀子一样在缓缓刺进宋军的阵型。

  百家奴却皱起了眉。

  他还没得到博罗欢的情报。

  而他的探马需要小心翼翼地绕过宋军的大阵,并且保证不被射杀,之后在黑夜中观察战况,再次绕过宋军大阵,才能将情报送过来。

  终于。

  “总管。”有探马回来,凑在百家奴身边,低声禀报道:“博罗欢将军大败了,兵马溃散,他收拢不了,只好让溃兵冲击宋军突围……”

  百家奴深吸了一口气,往地上啐了一口。

  他该猜到的,博罗欢太急了,急了就容易出错,不像他利用马力消耗宋军取得胜势。

  也好在他消耗了宋军,此时还能击败吕文德,助博罗欢的兵马脱围。

  脱围之后再说吧,李瑕的疲兵不能马上逆流而上逃回汉中、吕文德早晚要病死。救出博罗欢后合兵阿里海牙,还有机会。

  原本该先灭李瑕,再攻吕文德。

  现在则是反过来了……

  ……

  吕文德已感受到两面受敌、士卒疲惫的难处。

  “马上把老子的命令递进襄阳给老六……”

  这种情况下,他只能让吕文焕出城支援了。

  然而,话到一半,昏暗的视线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吕文德愣了一下,举起望筒定眼一看,只见那火光来自于几艘江船,有唐军士卒正跃下江船,迅速穿插,似乎是在包围元军溃兵。

  他放下望筒揉了揉眼,重新又看了一遍,虽不太相信,但确实看到唐军似在围堵元军溃兵,而不是驱赶他们攻宋军。

  “为……为什么?狗崽子又有什么诡计?”

  ……

  “别让狗虏逃了!”

  “围过去……”

  一支唐军士卒正在迅速穿插战场,从博罗欢这支溃兵的左翼杀了过去。

  “放弩!”

  他们举起弩扣下,夜色中根本没有瞄准,“嗖嗖嗖”之后便听到马匹悲鸣,那是元军士卒被他们射倒。

  “快!杀过去!”

  唐军校将呼喊指挥着,偶尔有两队人接近,校将间也会讨论几句。

  “前面的宋军正在与元军交战,别叫这些溃兵冲乱了宋军阵型。”

  “为什么?”

  “三方交战,要平衡。”

  其实这校将也不太懂,但总归不是出于什么好心。

  而就在他们要杀过去的方向,博罗欢正在策马而行,想要在溃败之际寻求一条生路。

  博罗欢还希望能保全尽量多的兵马,偏偏宋军挡在他与百家奴之间,那么配合百家奴前后夹击吕文德是最好的办法。

  他没想过李瑕会包围过来。

  因为若换作是他,绝不会做出这种决定。

  都造反了,就算不是乐于见到宋军大败,也没必要损失兵力帮宋军,滥好人成不了大事。

  “咴律律律……”

  前方又有战马倒下,博罗欢不得不勒住缰绳,大喝道:“想活命就冲过去!”

  但回应他的只有元军士卒们惊慌的大喊。

  “被包围了!”

  “都别慌!”博罗欢吼道:“随我杀出去!”

  “……”

  败军之际,当将领是极为无奈的一件事。

  明知道该怎么做,但麾下的千人万人根本不愿遵循他对的决定。

  博罗欢亦是如此,他陷在乱军中,拼命地吼着。

  “听我的命令!想活命的……”

  “咴!”

  跨下的战马突然将他掀倒在地。

  他大怒,才要起身。

  “噗。”

  腿上一疼,有人用长矛刺穿了他的腿,不让他起身。

  “元将在这里!”

  一股大力扯着博罗欢往后退,硬生生将他拖进唐军的阵中。

  他挥刀一劈,像劈到了什么。但马上有人摁住了他的手,又是一矛捅进他身上给他放血。

  “啊!”

  满天星光下,博罗欢瞪大了眼,只见一个敌方士卒的靴底盖了上来,重重踩在他脸上。

  那是对方一脚踩着他的头,开始割他的首级了。

  在黑色盖下来之际,他还听到一句对方嘟囔了一句。

  “一颗人头报天子……”

  第一千零二十四章 大柱将倾

  刘元礼接过一颗带血的头颅,驱马赶到了李瑕面前。

  “陛下,敌将已授首。”

  “派人送去给吕文德吧。”

  “臣遵旨。”刘元礼正要离开,犹豫片刻,还是问道:“臣不解陛下为何不借机冲散宋军,一举两得。”

  李瑕道:“攻宋之战已经打了太久,元军已经反应过来了……而且吕文德病重了。”

  称帝、攻宋,李瑕最多只有这三四个月的时间,这是消息传到开平、忽必烈调兵遣将的时间。

  忽必烈绝对会趁李瑕不在时取长安,所以李瑕就不可能真的灭宋,时间一到必须回师。

  现在元军越来越多地赶来襄阳,吕氏兄弟已经意识到唇亡齿寒,不敢打破平衡。

  那李瑕也需要宋军抵挡元军。

  而且吕文德病重了,这种时候要是还想着削弱宋军,一不小心把宋军玩没了,他自己这点疲兵陷在这里,逃不掉。

  “陛下怎知吕文德病重了?”

  李瑕随手一指,道:“那个人,与元将的首级一并送过去。”

  刘元礼顺着李瑕的手指一看,只见是个衣着华贵、相貌文雅之人正缩在一边瑟瑟发抖。

  “吕文德的心腹亲吏陈元彬。”

  “陛下饶命!学生因看不得吕文德贪婪无度,且动不动起意要杀学生,欲投奔陛下,未曾想半路被元军捕获。千错万错,只求陛下莫把学生交给吕文德……”

  ……

  哭求似乎无用。

  陈元彬还是被押往了吕文德军中。

  因为恐惧,他的双脚一步也不肯迈,但膝盖在地上磨着,还是硬生生被人拖上了战台。

  战台上的将领他是那般熟悉,却又那般陌生。

  让他愈发恐惧。

  “……”

  “既然吕少保欲代宋主议和,吾皇便将这元将首级赐于吕少保。”

  “嗯。”

  “还有这个汉奸,吕少保自行处置吧。”

  “嗯。”

  吕文德又是沉闷地应了一声。

  “还盼吕少保莫败了。”

  “不会败,请吧……”

  陈元彬大哭,转头看着那两名要离开的唐军士卒,哭求道:“不要,带我……”

  他们已离开了战台。

  吕文德用那蒲扇大的手捉起博罗欢那光秃秃的脑门,把整个头颅都提了起来。

  然后,他用另一只手重重给了博罗欢一巴掌。

  “啪!”

  陈元彬脖子一缩,心骇欲死。

  只听吕文德自骂道:“狗虏,敢耍老子。”

  “啪!”

  他又抽了博罗欢的脑袋一巴掌,下令道:“送到阵前,威慑元军。”

  “是!”

  “传令下去,吕师留、吕师山部不必再西防,给老子压上去攻打元军两翼。”

  “是!传少保军令……”

  陈元彬抖得更厉害了,努力把身子缩到最小,哭都不敢哭出声,唯恐引起吕文德的注意。

  但等到所有军令传达,战况对宋军越来越平顺之后,吕文德还是看向了他。

  吕文德背上疮发作,愈发痛楚,甚至哼了一声。

  但他身为三军统帅,不能在这种时候歇,于是看向陈元彬的目光愈发可怕起来。

  “拖过来。”

  “少保,少保,学生是猪油蒙了心啊……”

  “天还没亮。”吕文德自顾自道:“老子打败元军之前还不睡。”

  “少保饶了学生吧!呜呜……”

  “从脚趾头开始,一寸一寸地铰。要是元军大败之时他还没死,老子赏你一万贯。”

  这句话,吕文德已是对着身边的亲兵说的。

  陈元彬巨恐,恨不能晕过去。

  下一刻,鞋已被褪了下来,那亲兵毫不留情,一刀便铰下他的脚趾。

  “啊!”

  “一寸寸,慢慢来……”

  战台上,惨叫声就这样回荡,与远处的战场相互呼应着。

  ……

  襄阳城头上,吕文焕望着城外的战况,在天光将亮时抬手下了军令。

  “传令下去,水师随本将出战。”

  “将军,吕少保是让你出城支援他。”有将领上前提醒道,“水师抄元军后路,万一激得元军与吕少保鱼死网破……”

  “本将自有分寸!”

  吕文焕按着刀转身走下城头,语气愈发坚决地强调了一遍。

  “水师随本将出战。”

  他是襄阳守将,首先要保证的是襄阳城的安危。

  但最让他感到危胁的不是李瑕,而是鹿门山。

  李瑕兵少且疲备,攻不下襄阳,战略的本质无非是吓唬宋廷;鹿门山才是顶到襄阳咽喉上的一根刺。

  百家奴都被逼到汉江边了,为何还敢如此嚣张?

  因为身后有鹿门山城垒容纳援军,保证他的退路安全,还可以随时支援。

  此战吕文德击败百家奴已不难,但如何给胆敢渡江的蒙军重创?如何打击鹿门山城垒一次?

  这才是吕文焕所考虑的。

  朝廷上有很多人说他不如高达,但他也是良将。

  这次襄阳之战,他的诸多策略既不是因为同情李瑕,也不是因为亲近元军,全都是实实在在出于大宋的利益考虑。

  至少现在还是。

  亲自排兵布阵之后,吕文焕在夜色中跃上战船,又看了眼襄阳城,脸色沉毅,下令道:“出发!”

  一艘艘海鹘战船在夜色中扬帆,顺江而下。

  渐渐的,能看到前方的江面上有着重重黑影,那是元军的浮桥周围散布着一些守卫着浮桥的船只。

  “撞过去!”

  “嘭!”

  海鹘战船那包着铁的船尖猛地撞向了元军战船的船舷。

  木头的破裂声响彻江面,浮桥晃动不已……

  就是这一撞,撞碎了汉江西岸所有元军士卒的意志。

  “嘭!”

  巨响声传出。

  战场上,百家奴大惊不已。

  他既没想到博罗欢会被李瑕包围,也没想到素来谨慎守襄阳的吕文焕有出城而战的魄力,更没想到吕文焕会断元军后路……

  如此一来,哪怕想请阿里海牙支援都不行了。

  百家奴连忙下令,想要从容撤出战场。

  但来不及了。

  “嘭!”

  巨响声中,元军军心大乱。

  “宋军水师拆浮桥了!”

  “撤啊!”

  有害怕回不去对岸的元军士卒立刻趁着宋军还没有撞断浮桥,转身便逃。

  他也确实能逃回东岸。

  于是,越来越多的士卒效仿……

  军心一垮,兵败如山倒。

  而在他们身后,宋军士卒连忙追上。

  双方的追逐中,天光破晓。

  “把他们赶进汉江……”

  “杀啊……”

  何复拖着沉重的身躯,追着元军。

  他已经奋战了一整日,再加一整夜,中间只啃了少量的干粮。

  太累了。

  但没有亲眼看着元军被赶过汉江,他不安心。

  万一睡觉的时候,屠刀又斩下来呢?

  何复就这样追着追着,终于看到了元军主将的旗帜逃上了汉江江面。

  “杀虏。”他停下脚步,用沙哑的声音低声喃喃了一句。

  之后,他累的摔坐在地上。

  元军主将逃了就逃了吧,吕少保近年来总想着和蒙古人做生意,也就这样了。

  “嘭!”

  只见前方的汉江上,随着一次次地冲撞,宋军水师终于撞开了元军那些船只。

  最后,一艘停泊在上游的海鹘战船突然扬帆,顺江而下猛地撞在了元军的浮桥上。

  巨响声中,数不清有多少元军士卒惨叫不已。

  而那面元将的旗帜也倒入江中。

  “哈哈哈。”

  何复不由大笑,仰面倒下,瞪大眼看着天空。

  他浑然忘了还有李逆没有平定,只觉这一战打得心满意足。

  ……

  汉江江面上,碎裂的木板漂浮着。

  会游泳的元军士卒们拼命地向东岸游去。

  而随着一声“放箭”,箭矢洒下,马上又漾起一圈圈红色。

  “放箭!”

  吕文焕冷着一张脸,看着元军那面在浮桥上倒下的大旗,喝令擅水的士卒去赶尽杀绝。

  他还记得大宋与元廷的和约,知道现在杀伤的元军士卒越多,之后面对的指责也越大。

  一开始,他也是同意与元廷议和的。

  但议和之后,他发现局势反而变得被动了。元人绝不是无脑的粗莽人,元人狡猾,特别擅长以盟约占便宜。

  “下水!找到元将,杀了他!”

  这一声声厉喝,因为吕文焕还不是吕家家主,朝廷重臣,他是纯粹从襄阳守将的角度考虑问题,需要打击元人的嚣张气焰。

  他暂时还不需要从吕家的利益去考虑这件事。

  下一刻,却有小船划到他的战船边。

  “六将军。”

  吕文焕余光瞥见那是吕文德的亲兵赶过来,特意避了两步,走到船头喝道:“继续杀敌!让元人知道犯境的下场。”

  “六将军……”

  那满脸焦色的亲兵挤上前来,也不直说,而是想要对吕文焕附耳低语。

  吕文焕故意避开,心知以他大哥的为人,必是还想着与元人做生意之事。

  但耳边听到的却是个出忽意料的消息。

  “不好了,少保又昏过去了……”

  ……

  战台上,剩下半截身子的陈元彬还剩下最后一口气,痛晕过数次又痛醒过来,想速死而不能。

  反而是吕文德,在看到元军败退之后身子便晃了晃,在亲兵的搀扶下坐下来。

  “包围李逆……”

  如果能继续把李瑕围困住,局势就能回到吕文焕最早劝他时那样,重新由宋军占据主动。

  但鏖战了一整夜的宋军士卒们早已精疲力尽。绝不可能像初援襄阳时那样数百里奔袭,绕到唐军后方。

  连清理战场都显得无力。

  吕文德目光落处,只见唐军正缓缓向西,占据了他的隆中山大营。

  怒气上涌,他眼前一黑,晕倒了过去。

  “少保!”

  “快送少保进城……”

  朝阳洒落清辉,可见到襄阳城外的血迹铺了整整二十余里。

  尸横遍野。

  这些尸体也许是某个春闺梦里人,但对于宋朝廷而言,他们无名无姓。

  吕文德才是大宋社稷的倚仗,是大宋“列之于三孤,崇之以两镇”的一柱顶梁柱……

  第一千零二十五章 疮头

  “开城门!”

  “快!”

  襄阳城门缓缓打开,一具担架迅速地被抬进城中,担架上躺着的人身材极为高大,垂在那的一双脚大得惊人。

  “快请大夫来!”

  “丘先生呢?”

  就在这队伍后面,丘通甫极为狼狈地狂奔而来,连鞋都跑得要掉了。

  “你们……怎么能将岳父这么抬,翻过来,翻过来俯着……快,盔甲卸下来。”

  慌乱的士卒连忙依言照做。

  有校将按着刀赶上来,转头瞪向街边探头探脑的百姓,吼道:“看什么看?!滚开!”

  沉重的金甲被抬起,搁在石板路上。

  “单衣脱不下来,黏在背上了。”亲兵喊道。

  因为太恐惧,声音里已带了哭腔。

  “剪刀呢?剪刀呢?”丘通甫跪在地上,转头到处找剪刀。

  有人拿出匕首,开始割开那已经完全黏在吕文德背上的单衣。

  “嘶。”

  丘通甫倒吸一口凉气,只见吕文德背上的疮头已经完全烂了,连着周围那红肿的皮肤也破开,脓水粘满了衣服。

  单衣一掀,几乎是整个背都破了。

  就是这疮头,他用火针都不敢轻易挑破,却在一整夜的时间里被吕文德那沉重的金甲磨烂。

  “热毒入体,鬼神难医。”

  八个字砸在丘通甫的心头,他嚅了嚅嘴,却不敢说出来。

  热毒他也说不清是什么,也许是吕文德心头郁结的怒气,也许是冷酒生肉使内脏积毒,总之疽伤五脏筋髓,热毒入体则心热瞀闷,不治而死。

  “快,抬进去……我……我来想办法治……”

  “快!”

  这一行人又匆匆赶向襄阳帅府,同时还留下了一声声的喝令。

  “六将军呢?!快去请六将军来!”

  “……”

  他们无比的恐慌。

  因为病倒的人是吕文德。

  世人怨他、骂他,但直到他真个病倒的这一刻,才能发现他到底有多重要。

  恐慌从襄阳街头开始蔓延开来。

  街边那些被喝叱的百姓缩着脖子逃开,嘀嘀咕咕道:“败了败了,死了个天大的人物。”

  城头,望见这一幕的襄阳士卒们交头接耳道:“怎么了?吕少保战死了?”

  有信使狂奔向城外的小船,喝道:“快!到临安请御医,快!”

  “……”

  小小一个溃烂的疮头,就这样把恐慌散播开来,仿佛比瘟疫还要可怕,向整个赵宋社稷弥漫过去。

  没有人不解,没有人会说“不过是个吕文德,至于吗?”

  过去的十余年间,一个个不愿依附贾、吕势力的将帅全都被排挤打压,大宋把吕文德视作唯一的倚仗。

  那么,这个倚仗将要倒下去时,大宋朝野上下怎么恐惧也不为过……

  ……

  吕文焕摘下了头盔捧在手里,大步赶回襄阳帅府。

  他走在路上时尽量保持着脚步稳健,不让人看出来心中的惊慌。

  但额头上的汗水却出卖了他。

  终于,迈进大门。

  “关门!”

  吕文焕喝了一声,将手里的头盔往地上一砸,双手摁着头皮用力捉了捉,深深吸了几口气。

  他这才做好了面对一切后果的准备。

  转到廊下,只见吕家的子侄、旧部站了满满一院子。

  “六叔!”

  “六将军……”

  “都慌什么?”吕文焕喝道:“大哥素来体魄强健,不过一场小病,你们几个随六叔进来。”

  吕文德有十二个儿子,此时在身边的有七人,吕文焕点了他们一道进屋。

  只见几个大夫正站身外间低声讨论,内间,吕文德已醒了过来,正趴着榻上喝粥。

  “老子……死不了。”吕文德竟已能够说话,道:“老六你留下……其他人……统统滚出去。”

  “父亲。”

  “滚。”

  吕文焕叹了口气,上前,在吕文德身边坐下,端起那碗粥喂着。

  自从吕家发迹之后,吕文德怕是有二十多年没吃过这么清淡的粥了,就是在军中也是大鱼大肉。

  “吕家交给你顾着。”

  “大哥?”

  吕文德闭上眼,因为疼痛眼皮都在抖,道:“大宋的精兵强将,没几个不是出自老子的部下……全是老子的人脉,你有这份人脉……多打胜仗,早晚能掌天下兵马……”

  “大哥……”

  “吕家交给你了,老子从一个炭夫走到这一步不容易……答应老子,顾好吕家,别毁了老子一生的心血。”

  吕文焕没有马上答应。

  这不仅仅是无上的荣华富贵,也是沉重的担子。

  吕家,这已不仅是直系的百余人,而且还包括旁系姻亲、旧部门生,还有所有得利者,已经形成了一个盘根错节的巨大门阀。

  这个门阀能给吕文焕带来无比多的好处。

  但从此以后,他也要保障所有人的利益,而且是保证他们拥有不低于眼下的滔天富贵。

  “大哥会好的,背疽不是没有人治好过,只要饮食清淡些……”

  “答应我!”吕文德又低吼一声,像是一头受伤的野兽。

  他奋力撑起身子,用布满血丝的眼盯着吕文焕。

  “没有老子,你还在安丰吃野菜,你早饿死了……你所有的这一切,老子给你的……”

  吕文焕被他看着,眼睛一酸,低下头道:“大哥,小六答应你。”

  “好,老子兄弟子侄里,就你……就你有点出息……”

  吕文德安心了许多,重新趴下,又道:“但你打仗……他娘的,你不如老子,和李瑕谈,一定要拿回鄂州。”

  “好,好,请大哥安心歇养。”

  “不……老子亲自和李瑕谈,老子要亲自和他谈……”

  ……

  襄阳城内外的战事平息下来。

  至少那尸横遍野的战场没有三五日功夫是清理不完的。

  但就像是海面,这种暂时的平静之下必然还涌动着暗流,酝酿着下一场风浪。

  ……

  李瑕已然解围脱困,驻扎在了隆中山大营。

  解围之后,耽误了近月的许多奏书也终于能够送到了李瑕面前。

  才登基称帝不久,正是国事繁重之际,李瑕却离开都城这么久,可想而知长安乱成什么样子。

  房言楷只是看着这些文书就觉焦头烂额。

  甚至还有几封加急的战报,因封着蜡,连他也无权打开,只能由李瑕亲自过目。

  “陛下?”

  房言楷目光看去,只见李瑕放下手中的战报,眼神中没有丝毫变化。

  “是宁夏不好了,还是关中?”

  “房卿一个文官,还担心起北面战事来?”

  房言楷大急,道:“陛下御驾亲征,元军必然大举来攻,臣岂能不忧心。”

  他都这么说了,偏李瑕还是不肯说北面的战事如何,反而是将手里的战报放在烛火上烧了。

  青烟冒起,房言楷一惊,又问道:“这是……很不好?陛下是否立即回长安?”

  “不急。”李瑕依旧不肯表露情绪,道:“等宋廷向我们低头了再谈回师。”

  房言楷依旧不放心,拿起一封文书,道:“陛下请看这一战的伤亡。如今将士疲惫、粮草不多,只怕再难威胁宋廷,而北面元军……真不要紧吗?”

  “沉稳些。”李瑕提醒道。

  房言楷是从县官一跃成为中枢之臣,处理实务可以,面对大事有时便不够端得住。被李瑕一点,连忙肃容。

  “臣遵旨。”

  “谈谈逼宋廷低头之事吧。”

  李瑕走向隆中山中的望台。

  房言楷小步跟上,道:“听说,吕文德快死了?”

  “嗯,宋廷一定很为难。”李瑕眺望着远处的宋军旗帜,道:“这一战之后,蒙元必会责问、威胁宋廷。”

  “必然如此。”房言楷道:“但元廷不论再怎么责问赵宋,必不会真的出兵攻宋,而是先攻处在上游且对他威胁更大的陛下啊。”

  话到这里,他也觉得自己提醒得太多了,就像是一个老妈子。

  但为人臣子就是这样,须为君王面面俱到地考虑。

  房言楷又道:“臣至今想到宋廷的议和之策犹觉气愤,两败俱伤,何其不智!”

  说来说去,与宋廷的仗不管打成什么样,其实都是亏了的。

  对于李瑕而言,最好的办法还是不与宋廷撕破脸,先灭了元,等到占据中原了再南下灭宋其实是轻而易举的。

  结果到好,宋元一议和,一场战事过后,虽说是胜了,但面对蒙元的局势却更坏了。

  “我并非担心宋廷,而是在考虑宋廷对我们的威胁。”李瑕道:“反而是房卿,能说出两败俱伤,才是对宋廷抱了期望。”

  “臣已对赵氏死心,只是对军中伤亡痛心,恨宋廷不智。”

  “你换一种思路……宋廷原先就是敌人,我们这一战就是为了把他打趴下,使他不敢再轻易对付我们。这么想,是不是就好受多了?”

  “陛下圣明。”

  “那把他打趴了,不拿些好处回去,岂不是亏了?”

  房言楷明白自己要做什么了,道:“臣拟一份条款,让宋廷承认陛下的帝号、承诺不会兴兵犯境。”

  “不止如此。”李瑕道:“宋廷给过蒙元的,我们也得有,互市、岁币,还有……嗯?吕文德派人来了。”

  话到一半,东面有快马奔来,手中旗帜晃动,一看就是从襄阳来的。

  “看来他们服软了。”房言楷不由松了口气,希望宋廷早些求和,能让御驾尽快回师长安。

  当然,也许是吕文德的讣告来了……

  第一千零二十六章 晚节

  襄阳城西十余里,云居禅寺。

  寺庙建于唐贞观年间,小溪环绕,古树参天,异常幽静。

  霍小莲领着百余选锋营士卒策马而来,在天王殿外看到了百余宋军士卒正站在一侧,个个带着仪仗。

  仪仗之中,仅是大书吕文德官职的旗帜便有数十面,显得古寺格外热闹。

  吕文德正坐在殿中,似在欣赏自己的仪仗。

  霍小莲又绕着古寺内外仔细看了一圈,没发现异常,遂向西去禀报。

  ……

  李瑕曾在川蜀与吕文德打了一架。

  时隔多年再见,李瑕没有太大的变化,吕文德却已苍老了许多。

  人就是经不住变老。

  “你……太胆小了吧。”吕文德开口就道:“老子就带了这些个旗子,吓得你派这许多人瞧啊瞧,就那么怕死吗?”

  “当了皇帝,该有的架子得有。”李瑕随口应道:“你应该说‘外臣吕文德,见过唐皇帝陛下’。”

  吕文德瞪向李瑕,眼中迸出怒意。

  但过了一会,他低下眼帘,那习惯性的粗口没有再骂出来。

  他一个烧炭的,原本是多脏的话都会说。但有什么用呢?垂垂老矣、重病在身,他根本就阻挡不了面前这个如旭日初生般的年轻人。

  又过了一会,吕文德嘴里“嗬”了两声,竟是真开口嗫嚅了一句。

  “外臣吕文德,见过唐皇帝陛下……称了帝,你滋味可好受?”

  “还好。”

  “也有人劝过我当逆臣。”吕文德道:“但我忠于大宋……忠心耿耿。”

  “你忠于你的门阀,胜过忠于赵宋。”

  哪怕眼前是个将死的老人,李瑕也没有虚言附和,实话实说。

  吕文德不承认也不否认,道:“阿里海牙带了三万人,不是来攻襄阳的,是来要你的命。我可以收兵力,让他渡过汉江包围你。”

  “好。”

  “但我没这么做。”

  “这次没有。”

  “鄂州……还给我,还有老三,放了他吧。”

  “可以。”李瑕道:“宋廷需承认我的帝号,并上表称臣,唐宋为伯侄之国……”

  “咳咳咳咳!”

  剧烈的咳嗽声打断了李瑕提条件。

  吕文德啐了一口在地上,道:“老子拖着大病来见你,就是想干干脆脆地把事定下来。我们别像那些文官,他娘的婆婆妈妈讨价还价,行?”

  “行。”

  “那就一步一步来吧,狗屁唐皇帝陛下。先让宋廷承认你的帝号,宋唐为兄弟之国,宋为兄。往后……往后老子管不了,你想怎样就怎样。”

  “元宋是伯侄之国。”

  “娘的!”

  李瑕继续说道:“宋廷需向我缴纳岁币,银、绢各二十万;通商互市,在襄阳、江陵设榷场;还有,蜀人归蜀,秦人归秦,当年蒙军入蜀,有大量的蜀民携家带口逃到了江南。如今也该让他们落叶归根。从此以后,凡自称祖籍在我大唐治下的百姓欲归乡,宋廷不得阻拦。如此,江陵府可以归还给你们,但我须在江陵设置区域,驻兵、建码头,以迎接、保护蜀民还乡……”

  吕文德没有在听,斜眼看着李瑕,眼神中的怒意又再次泛起。

  他越来越怒,觉得自己都要被李瑕气活了。

  他原本以为自己病入膏肓,想要在撒手人寰之前为了大宋社稷将局势稳固下来。作主答应承认李瑕的帝号,最多再每年“赏赐”些岁赐。

  要知道,当年西夏立国,李元昊经四场大战歼灭宋军数万精锐,达成的和约也没有这么过份。

  李元昊自立年号,在外以“西夏主”之名称臣于宋,宋每年岁赐银、绢、茶各二十五万;对内,宋使不进入西夏都城,以维护李元昊“帝其国中自若也”的名义。

  简单来说,宋可以给实惠,但还是得有名义。

  好一会,李瑕还在提条件,吕文德终于忍不住开口打断了。

  “伯侄之国,绝不可能!”

  京湖十余万精兵,由他吕文德率领抵挡李逆五万余人。

  若这一战之后还要俯首称臣,要官家对李瑕自称“侄宋皇帝禥”,那只要李瑕的要求传到临安,首先被万夫所指的人就是他吕文德。

  ——“吕文德丧师辱国!虽杀身沉族未足以谢天子也!”

  都不用想,那些谩骂已扑面而来。

  一世英名尽毁,他怎么可能答应?朝廷怎么可能答应?

  说实话,吕文德来之前,没想到李瑕会这么过份。

  但也就是到此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犯的糊涂带来的后果有多严重。

  平生不是没败过,还从来没有一次战败要答应这么耻辱的要求。

  “你们可向蒙元称臣?不愿向大唐称臣?”李瑕道。

  “你本为宋臣啊!”

  吕文德闭上眼,有些焦虑地深吸了几口气,平生少有的、努力放缓了语气。

  “伯侄之国绝计不可。但……岁赐、人口之事,我可上奏朝廷。”

  他这是让了一步了。

  没想到李瑕还不肯让,道:“我不急,我可以等你死了,再和宋廷慢慢谈。”

  吕文德语气愈发柔和道:“听说,董文炳攻破潼关了?”

  李瑕摇了摇头,道:“你不必试探我,我真的不着急。”

  “今日我们能在这谈,因为我不希望元军攻破汉中。”

  也许是命不久矣,想在最后的时日里尽力保住自己的一世英名,吕文德竟显得有些真诚起来,道:“你的局势也不好过,见好就收吧,趁我在朝廷还能说得上话,不如尽快将事情定下,好让你能回援后方。”

  李瑕依旧摇头。

  他懒得讨价还价,向殿外站着的房言楷看了一眼,道:“朕遣官员与宋国接洽。”

  之后,李瑕抬了抬手,示意吕文德的人可以来将他抬走了。

  让又老又病的人先走,以示礼貌。

  吕文德一愣,没想到李瑕真的有这样的底气。

  “听我一句劝吧。”

  吕文德止住要上前的旁人,又道:“宋、元、唐,你国力最弱。而元军既然能从两淮战场调兵到京湖,必已大举攻打你的后方,没有太多时间了……”

  “不劳你操心。”

  吕文德无奈,举了举手,终于叹了一口气,道:“不要犯和我一样的糊涂。”

  这一句话承认了自己糊涂,他忽然精神萎靡了许多。

  “别像我,以为自己能先除掉你之后还有实力对付元军,太狂妄了……你和我一样,太狂妄了。”

  “你犯了大糊涂,导致你们被动,所以只能答应我的要求,不是吗?”

  吕文德一愣。

  之前吕文焕与李瑕也见过一面,当时条件很好谈。李瑕根本没提什么伯侄之国、岁币、人口。

  是因为他吕文德,局势才变成这样。

  “老子……我……劝你不要自误。”

  李瑕轻笑了一下,有些不屑。

  这笑容落在吕文德眼中,觉得他是那么铁石心肠。

  平时第一次,吕文德感到自己是那么无力。

  战场上得不到的,他用自己那匮乏的言语想劝李瑕,结果一句也没劝动。

  要像当年巴结谢方叔、巴结贾似道那样吗?

  “外臣……外臣……”

  “你,这一仗打得很烂。”李瑕道:“战场上丢掉的却想在谈判桌上拿回来——这是你犯的第二次糊涂。”

  吕文德知道自己说不动李瑕。

  打了一场让天下人耻笑的仗,想用遮羞布遮一遮,现在却连遮羞布都被一把扯走了。

  晚节不保!

  晚节不保……

  ……

  李瑕已经离开了。

  独留吕文德还坐在大殿上,忍受着身上的痛楚,想象着死后的骂名。

  “因吕文德之败,而使大宋称臣于逆贼。”

  “吕文德失智,天下人窃笑之。”

  “鄂州、襄阳之祸,实吕文德启之。”

  “……”

  “我一生都在抗虏!”

  吕文德忽然冲着殿上的泥塑佛像大吼了一句。

  他抬手一指,指着殿外那些写着他官衔的旗帜,每一面都象征着他对大宋社稷的功劳。

  “束发从戎,奋战三十余年!我就犯了一次糊涂,就这么一次而已!世上的人都像狗一样咬我,他们要什么?要我怎么样?”

  吕文德愈说愈怒,也不知是在怒李瑕,还是想到了死后要面对的指责。

  这不仅是这一次的指责,而是一辈子。

  “要我奋战杀敌、要我彬彬有礼、要我清廉正直、要我礼贤下士……还要我不犯错!凡我犯一个错就‘杀身沉族未足以谢天子’,那我这辈子杀的敌都算什么?!呸,老子就是个烧炭夫,老子凭什么要做到这些……老子就是贪,老子就是妒,老子就是不识字,就是糊涂……就是糊涂……”

  “少保?!”

  吕文德骂到力尽,倚在椅子上,痛叫一声,却是又恨恨骂道:“世人不容老子犯糊涂,老子偏要,老子就是故意的!”

  他这一生,故意贪、故意妒、故意不识字,也是故意糊涂。

  “老子就是失智,又怎样……”

  ……

  次日。

  李瑕看过房言楷拟好的条款,点头不已。

  “很好,就这样送到襄阳……再拟一份直接送临安。”

  “臣遵旨。”房言楷道:“昨日吕文德也是想就此事与陛下商议吧?”

  “嗯,他会答应的。”

  “是。”房言楷道:“听霍小莲说,因为打了败仗他还气哭了。”

  “可以理解……”

  条款就这样被送往襄阳,半日之后,信马归来,报了一个消息,李瑕听了却是愣了一下。

  “是吗?”

  “夜里就没了。”

  李瑕微微叹息,道:“房卿,上午我猜错了。”

  “陛下是说……吕文德死了?”

  李瑕起身出了帐,向襄阳城望去,心中微有些感慨。

  他忽然发现,贾似道、吕文德被后世骂不是没有原由的。

  首先一个原由就是他们输不起。

  往往只要输一次,赵宋就向灭亡近一步,太容易就成为亡国之臣了……

  第一千零二十七章 移驾

  临安。

  李逆攻下长江重镇鄂州的消息已经传回来,如石破天惊一般引得朝野震动。

  冬月初,官家赵禥正捧着一杯暖酒饮下,砸巴着嘴,问了一句。

  “美人儿们,今日我们玩些什么?”

  这是后宫的芙蓉阁,正是春意融融,马上便有美姬们上前搂着赵禥的胳膊,撒娇打趣,提出各类赌博嬉戏的花样。

  “奴家陪官家打马,好不好?”

  “不依不依,官家答应陪人家玩叶子戏的。”

  “……”

  愈是会撒娇的,愈是受赵禥宠爱些。

  他捏着其中叫得最欢的那名美姬的脸,嘻嘻大笑。

  “好好好,去把叶子戏拿来……”

  众人正要开开心心地摆开来玩,只见昭仪王清惠匆匆赶进殿来。

  “官家!”

  “嗯?”

  赵禥从一对乳间抬起头来。他喝到微醺,一张脸蛋红扑扑的。

  转头看去,只见王清惠身上穿着一件袄子。

  此时殿上烧着炉火,暖意融融,别的宫人都只穿着轻纱,显出各样优美的身段,唯有这一身袄子格格不入。

  “快脱了。”赵禥不等王清惠开口,笑道:“快脱了,这里暖和,不要穿这么多。”

  “官家!”

  王清惠心想,这大宋的社稷就像这座宫城一样,别处已是一片寒冷,唯有此间还烧着奢侈的炭。

  她侧个身,几名宦官这才敢从殿外进来,带上了一阵惹人厌恶的寒气。

  像是大宋社稷最后的安乐之地也漏了风。

  “朝臣们有要事请见官家……”

  “又?!”赵禥高呼道,“他们怎么那么多要事!让师相决定不就好了吗?”

  “朝臣们不服平章公的意思,想要官家亲自定夺。”

  赵禥很是讶异,惊道:“他们又反对师相了?”

  他记得,年初与大元议和时就是这样,太后皇后与朝臣们勾结吕文德排挤他的师相。

  一年都还没过去,竟然又是这样。

  宦官们正面面相觑,赵禥已打发他们,道:“告诉众臣,朕龙体欠安,国事由师相处置。”

  “官家。”王清惠小步上前,附在赵禥耳边小声道:“这次与年初时不一样的。”

  “你不要总跟朕讲,告诉朕怎么做就行。”赵禥已经不耐烦了。

  王清惠替他打点政务,虽说是很小量很小量的政务,但难免说得有些多了,赵禥已越来越嫌她啰嗦。

  “给朕分析那些多,没看朕还要玩叶子戏吗?就说要怎么做。”

  “这……”

  王清惠为难起来,犹豫了片刻依旧没有直说该怎么做,而是小声道:“上次是群臣的意见与平章公相左,都想要作主,因为群臣反对平章公。这次不一样,这次是都不想作主。”

  “什么意思?”

  赵禥听得一脸茫然。

  王清惠只好说得更浅显一些,道:“上次平章公是被逼回乡中探亲。这次……他是故意的。”

  赵禥还是没听懂,且更不耐烦了。

  他转头看了看那群候在一旁等着陪自己玩耍的美人儿,像是站天街边看着糖葫芦流口水的傻子。

  “官家,皇后的凤辇在过来的路上了,必是要劝官家去打理国事。”

  “唉。”

  与其挨全玖一顿说教再去听群臣啰嗦,还不如直接去听群臣啰嗦。赵禥不情不愿地站起了身,道:“走走走,要去就快去快回……美人们等朕回来。”

  ……

  在选德殿的御榻上落了座,赵禥定眼一看,只见贾似道面沉如水地坐在凳子上,而殿上的绝大部分臣子们都十分面生。

  他本来就不太处理国事,朝中党争又激烈,官员们走马观花一般上任又卸任,当然不认识。

  挪了挪屁股,赵禥正准备仔细看看谁是谁,突然听到一声极为激动的呼喊。

  “臣请陛下移驾!”

  “移驾?”赵禥吓了一跳,惊问道:“为何要移驾?移去哪里?”

  “鄂州失守、天下搅动,请陛下念宗社之安危,移驾庆元府……”

  庆元府离临安倒是不远,之所以每次提移驾皆言庆元府,实则是为了方便逃到舟山岛上。

  当然,金人、蒙古人南下,朝臣们认为这些北方胡虏攻不到海上,这无可厚非。但这次李逆既然能顺江而下攻破鄂州,再逃到海上是否有用,便值得商榷了。

  一般的皇帝仅从这一点就能琢磨出许多问题来。比如,这些朝臣是认为李瑕水师太弱?还是惊慌之中没考虑到这点?或者是习惯性地嚷出要移驾,以威慑君王、达到别的目的?

  但赵禥根本琢磨不了这些。

  他从御榻上一蹬便坐了起来,像是恨不能马上就逃。

  “这么严重了?!”

  有人上前一步,低声提醒道:“官家,鄂州丢了。信报已到了十数日。”

  “鄂州丢了有这么严重?”

  群臣面面相觑,像是不知还能如何向这个官家解释鄂州的战略地位。

  鄂州位于荆、扬之间,襟带江沔,依阻湖山,左控庐淝,右连襄汉,乃大宋整个防御体系的中枢……这些道理都对官家讲了许多遍了,每次都跟没听到一样。

  好在有一名臣子显然极懂这个官家,应道:“禀陛下,正是如此严重。”

  赵禥这才急得不行,问道:“可是……可是吕文德说过,李逆如果造反,他肯定会平定李逆的啊!”

  说着,他看向贾似道。

  “师相,是吧?吕文德告诉太后、皇后……”

  却见贾似道依旧沉着张脸,道:“陛下恕罪。臣当时还乡探亲,不知此事。”

  赵禥一愣,急得不行。

  虽然追究这些没有意义,但他却像是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非要将这事情说清楚。

  “师相不要怪朕好不好?因为吕文德真的说过,太后和皇后逼着朕……”

  “臣不敢怪陛下。”贾似道淡淡道。

  应罢,惜字如金一般,半个字也不多说。

  赵禥登时便不知如何是好。

  下一刻,殿上群臣竟是纷纷弹劾起贾似道来。

  有的说贾似道平章军国事以来,国势每况日下;有的说贾似道重用吕文德,这才导致鄂州失守;也有人就此时贾似道君前失礼之事陈词……

  连赵禥听了都替贾似道委屈。

  他认为分明是因为自己上次没有听师相的,才导致了这样的结果。怎么能怪师相呢?

  于是他不理会那些个他认都认不全的臣子们,再次向贾似道问道:“师相认为,该怎么办才好?”

  贾似道略略沉吟,郑重地,一字一句道:“臣请陛下御驾亲征李逆。”

  “什么?!”

  赵禥既不想去庆元府,也不想去御驾亲征,总之是只想留在临安享乐。

  给予贾似道的一切权力,都是为了这一个简简单单的诉求。

  但就是这么简单的一点要求都不能被满足,已经有好几次发生大事之后贾似道处置不了……他隐隐发现,师相好像没那么厉害。

  “就……就……不能有别的办法吗?”

  终于有官员道:“禀陛下,除了与李逆议和,别无办法。”

  “议和?”

  赵禥几乎每听一句话都要重复着反问一遍,像个反应比别人慢了许多的傻子。

  但他再傻,也渐渐明白了些道理。

  “怎么每次都是议和?这都好几次了,次次都是议和,那朕要你们……”

  话到一半,赵禥低下眼睛,偷瞥了贾似道一眼,不敢继续说。

  他倒不是不愿意议和,更不是突然硬气了。

  而是觉得臣子们那么大的权力,结果办的事情也太简单了,不就是遇到事就服软吗?那他自己就可以决定。

  然而,才抱怨了半句,贾似道忽然起身。

  “请陛下恕罪,臣身体不适,恳请陛下允臣告退。”

  “贾似道!你敢对陛下无礼。”

  “御前失仪……”

  赵禥再次被吓了一跳。

  已分不清他今日是第几次受到惊讶了。

  他第一反应想的是“完了,师相生气了!”之后再一想,意识到自己实在是错怪师相了。

  之前李瑕自称秦王,师相就是反对安抚李瑕的,是叶梦鼎那些人作的主;年初与大元议和,师相也是反对轻易答应蒙元的条件,是群臣作的主。

  每次都是因为自己没有听师相的话,才有了后面的坏结果,刚才怎么能说出那样的话来?

  想到这里,赵禥后悔不已。

  其实他真的了解了局势之后,也很想议和,好生后悔多了一句嘴。

  ……

  选德殿的这场内引奏事显得奇怪了起来。

  贾似道离开后,只留下赵禥与一群他都不甚认识的臣子们商议国家大事。

  平时国家大事都是由贾似道“三日一朝,治事都堂”,今日却像是突然间将君权交还给了赵禥一般。

  赵禥全无准备,根本不敢做任何决定。

  如果是贾似道要求他议和,他也许早就答应下来好回后宫嬉戏了。偏偏贾似道的主张是要他御驾亲征,这是赵禥最不可能答应的。

  听着群臣说移驾庆元府之事,他很想主张说要议和,但不敢,不敢再忤逆贾似道。

  赵禥遂不停提醒自己“都已经两次没听师相的了,朕以后一定要全听师相的。”

  忽然,有宦官急匆匆地闯进了选德殿,因太恐慌甚至在门槛处实实在在跌了一跤。

  这宦官迅速爬起身来,有那么一小会儿竟是紧张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双手将一封文书一举,哆嗦了一下。

  “襄阳八百里加急军情,请陛下御览!”

  第一千零二十八章 条件

  凤辇缓缓在芙蓉阁停下。

  几名宫娥上前,扶着全玖下来。

  仪仗也迅速摆过来,绣凳被放在辇边。

  一只穿着凤鞋的脚缓缓踩在绣凳上,全玖的裙摆很长,也唯有这时候才会露出她的脚。

  那边王清惠却是迅速跑出来,在辇前行了一礼,禀道:“见过圣人,官家已摆驾选德殿。”

  踩着绣凳上的那只脚很快又被收回去,才在辇中起了半个身子的全玖又坐了下去,并无要继续到芙蓉阁看看那些美人的心情。

  但她也没有马上离开,而是问了一句。

  “是你劝动官家的?”

  王清惠闻言有些害怕,担心皇后因此而吃醋,忙道:“不是,是官家近来上心国事……”

  辇中的全玖笑了一下,甚至懒得听完,轻描淡写地一挥手,让凤辇起行。

  她显得很从容。

  因她不在乎赵禥是宠王清惠还是谁,也不相信赵禥真的上心国事了。

  之所以问那一句,无非是好奇……好奇李逆的危胁能不能吓到赵禥。

  但反正是吓不到她的。

  忽然,前方远远跑来了个小宦官,一边跑一边大喊道:“不好了!圣人,不好了!官家晕过去了……”

  全玖毫不讶异,甚至有些懒得听。

  她已习惯了自己那个丈夫的孱弱,认为他晕倒是再正常不过之事。

  “又喝醉了?”

  全玖嘴角微微一撇,似带着些轻蔑和不以为然。

  她曾经被教导得喜怒不形于色,但近来随着心绪的起伏,有些情绪已渐渐有了懒得掩饰的趋势。

  “让膳房熬些参汤送过去罢了。”

  然而,那小宦官上前,却是在凤辇边低语道:“圣人,襄阳急报……”

  全玖的眼睛很明显地瞪了一下。

  有那么一瞬间,她是不信,之后是震惊,再之后是愤怒。

  当这愤怒愈盛,她的身子如遭雷击一般重颤了一下,眼睛一翻,竟是晕了过去……

  ……

  昏昏沉沉,昏昏沉沉,那边选德殿中,赵禥再次清醒过来。

  “陛下?”

  “陛下,皇后也昏倒了……”

  赵禥似没听到一般,支着身子坐起,只感到胯下一片冰冰凉凉,还有股骚味泛上来。

  应该是已经晕了一会了,吓出来的尿已然凉了却还没干。

  此时此刻,他要处理的事情很多,但需要一桩一桩慢慢来。

  他首先想到,一定要议和。

  如果议和是唯一可以不亲征,也不逃出临安的办法,那又有什么关系?

  赵禥想着想着,转头看向了方才说话的宦官。

  “你刚才说什么?”

  “陛下,皇后也昏倒了”

  “不是师相生气了?那就好。”赵禥喃喃道,“那就好……”

  这次,又没听师相的,是他自己太想议和了,以后一定要全听师相的……

  ……

  “官家今日说的倒不错,次次都是议和,还要我们这些臣子做什么?”

  回到葛岭别院,贾似道脱掉了官服,也像是把浑身的精神气全都褪掉了。

  他疲惫地坐下来,倚在火炉边,举起一杯酒,却不喝,而是倒在地上。

  这是敬死去的吕文德。

  今日入宫奏对之前,贾似道已经收到了吕文德的死讯。

  他是临安城中第一个得到消息的人,截至安排一个宦官去选德殿通知官家为止,他也是临安唯一知道消息的人。

  今日的一切都是他计划好的。

  那些主张迁都或提出议和的官员是他安排的,他故意提出要赵禥御驾亲征,故意在御前失仪将决定权还给赵禥。

  从头到尾,没说几句话,让堂堂天子既承担了骂名,还会继续对他贾似道言听计从。

  连秦桧都做不到这样。

  但贾似道并不感到得意。

  糊弄一个傻子皇帝罢了,若还要因此而自得,那未免有些太自甘堕落了。

  贾似道不甘心这样。

  “每次皆是如此,纵观大宋朝堂,所有人都斗不过我。但面对蒙元、李逆,却只能一次一次的退让。”

  廖莹中劝道:“平章公面对的是大宋开国以来最艰辛之处境,这时局还能够议和,正是平章公的大功劳了。”

  “呵。”

  贾似道自嘲地笑了,道:“君是废物,臣也是废物。一群废物,还能做甚?”

  这句话除了自嘲,还有谤上之嫌。廖莹中只当没听到,轻声问道:“真要承认李逆的帝号了?”

  “皇帝……”

  贾似道喃喃了一声,实在难以想像当年那个小兔崽子年纪轻轻就登基称帝,于是评价道:“他不像皇帝,没有天子之气。”

  话说完,他想到已有些年头没见到李瑕了,愈发想要再亲自会一会李瑕。

  “今日,我请官家亲征,是出于真心实意。若官家愿意亲征,我便可以亲自离开临安指挥三军,不必再担心那些官员想借机扳倒我。”

  廖莹中应道:“御驾亲征不是小事。”

  他很清楚,以贾平章公如今的声势,一定要逼着赵禥亲征,肯定做得到。

  至于说什么“若官家愿意”,很明显一开始就能想到官家不愿意的了。

  归根到底,还是没有下定决心。

  “我想下定决心带官家御驾亲征,我明知早晚免不了须与李瑕一战,而大宋失了吕文德,唯我一人可统帅天下兵马。但,眼下时机还不到。”

  贾似道说得很慢,一边还转动着手里的酒杯。

  他无意识地做着这种全然无用功的小动作,嘴里道:“我们的诸多良法还未有成效,须缓一缓,亦须待李逆与蒙元相互消耗。

  这次是吕文德太疏忽了,又恰好病重,才给了李逆机会,吕文德太让我失望了。眼下能做的只有亡羊补牢,先缓和了局势。而过个三年五载,你且看他。我请官家御驾亲征,不是说说而已,乃未雨绸缪。”

  廖莹中欲言又止,眼中也显出一抹无奈来。

  既使是他,也隐隐开始怀疑公田法、打算法、经界推排法等改革到底能不能改善大宋的处境。

  如今各地传回了许多消息,贾似道根本不相信,认为这是士大夫们在污蔑,或无中生有,或夸大其词,或只揪着实施过程中一些不好的事情做文章。

  他像是坚信在他的治理下,大宋的国力会渐渐恢复……

  聊了这些,贾似道勉强算是安慰了心中的不甘。

  承认李瑕的帝位,对他而言是很痛苦的一件事,但不得不承认。

  “谈谈议和的条件吧,李瑕有何要求近日便会知道,你可以先猜猜,好有所准备……”

  ……

  吕文德死讯是加急送回临安的,而李瑕有何议和的要求,却还没有送达。

  一则,李瑕并不想表现出迫切想要和谈的样子,反而要表现出继续攻打临安的意图。是吕文德想要和谈,他才肯给出自己的条件。

  二则,吕文焕依旧还抱着说服李瑕的希望,并不愿意将那些过份的要求送往临安。

  直到吕文德死了,襄阳的防守压力巨大,吕文焕才不得不把那份不可理喻的条款递交朝廷过目。

  这已经是宋廷收到死讯后的第五日,大宋皇帝与百官都做好了与叛逆讨价还价的准备。

  ……

  “说是,吕文德临终前犹心忧社稷,唯恐身后襄阳失守,尝与李逆谈过议和之事。这是李逆的条件,请陛下过目。”

  赵禥还未过目,殿内几名已事先看过这条款的中枢重臣只听到这句话情绪就再次起伏。

  “何必再请陛下过目,我看李逆根本是毫无诚意!”

  “诛求无厌,简直是痴心妄想!”

  “依我所见不必与这逆贼议和,调集两淮、江西兵力分别支援襄阳、鄂州,先解围,再平定叛乱。”

  “话虽如此,吕文德死得不是时候……”

  “吕文德罪不容恕!”

  “……”

  说来奇怪,自从收到吕文德之死讯以来,中枢并没有就是战是和之事议论过,仿佛默认了一定会议和一般。

  究其原因,吕文德对于大宋朝廷太重要了,所谓“沿边数千里皆归其控制,所在将佐列戍,皆俾其亲戚私人”,这样的擎天大柱一倒,不由得众人不慌。

  因此大多数官员们脑子里想的就是议和,甚至恨不能早一点允诺李瑕的条件,好让其尽早退兵。

  当时众人都以为,只要承认他的帝位就可以了。

  反而是此时,条款真的送来了,被这实在过份的要求一激,倒有人开始冷静下来。

  第一千零二十九章 周旋

  “诸公捶头顿足,阻得了李逆否?若不能,何不议一议如何能阻他?”

  说话的是陈宜中。

  他站出两步,环顾了殿中群臣一眼,肃容,开口,以“捶头顿足”四字形容那些只会哭嚎、实则于国事无用之人的状态,丝毫不掩饰对他们的鄙夷之色。

  还在大骂李逆太过份的一些官员们一愣,不习惯这气氛被打破。

  当然要捶头顿足痛斥了李逆,等心里的火气出了,才好答应李逆那些过份的要求……这不就是阻止李逆顺江而下的办法吗?

  很快,便有官员道:“连吕文德都战败了,还能如何阻?那不如请陈相公领兵去迎战那逆贼?”

  换作是先帝内引奏对时,从未有官员敢在殿上互相夹枪带棒,也就是欺赵禥暗弱,才敢这般互相讥讽。

  陈宜中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先偷瞥了贾似道一眼。

  他心里清楚,如果真要有人领兵迎战李瑕,也只能是贾平章公,但贾平章公还没做好准备。

  此时斜眼看去,见贾似道没有想要作主的意思,陈宜中才清了清嗓,向如摆设一般坐在那的天子一欠身,表现起来。

  “何必要迎战?依臣所见,李逆未必能顺江而下。”

  “鄂州已失、吕文德已死!”又有官员拿这句话回应,“等叛军攻来,再想移驾或议和,为时晚矣!”

  吕文德之死,带给朝廷的忧惧显然影响颇深。

  赵禥脖子一缩,恨不能现在就说一句“议和吧”,不管李逆有什么条件,答应好了。

  但陈宜中又冷静地给出了另一个主张。

  “不,他攻不过来,因为还有元军。”

  “援军?”

  “蒙元。”陈宜中道:“元军必猛攻关中,李瑕必自顾不暇。臣敢断言,这份条款乃李逆虚张声势而已。”

  这不是什么难以想到的东西,只是满朝都已成了惊弓之鸟,根本没人愿意赌。

  马上便有重臣叱喝道:“荒唐!岂敢将宗室社稷寄望于蒙元?”

  “既与蒙元已有和约,遣使一问便知……”

  “军情如火,远水岂可救近火?”

  “围魏救赵之法,且元军很可能已围长安。这般情况,诸公还要劝陛下出逃、或辱权和议不成?!”

  “……”

  赵禥都听不懂了。

  他坐在那听着听着,等到群臣的争执越来越激烈,不知如何制止,只好求助地看向贾似道。

  贾似道像是没看到官家的眼神,等了许久才喝道:“成何体统!”

  殿内一寂。

  “官家累了,都告退吧。”

  “对,对。”赵禥忙道:“朕与师相谈谈。”

  “臣等告退……”

  好不容易,殿中终于只剩下君臣二人。

  “师相,朕不知道该怎么办?求师相拿个主张,不要不管朕。”

  赵禥毫不犹豫就用了这个“求”字。

  这个字似乎真的有用,贾似道像是心软了许多,开口道:“百官说的,官家听得懂吗?”

  “听不懂。”

  “三个办法。”贾似道的回答就简单了许多。“亲征、迁都、议和,官家想选哪一个?”

  赵禥张了张嘴想说话,又不敢,只好道:“朕不知道哪个是对的……”

  “御驾亲征是对的,这也是臣的主张。”

  赵禥眼珠子一转,低下了头,不敢吭声。

  贾似道自嘲地笑了笑,想到宋真宗时辽军南下,满朝官员要迁都,只有寇準逼真宗皇帝御驾亲征。

  如今的官家不如真宗。

  至于他贾似道,既不敢带官家出征,怕落得寇準的下场;又不敢离开、让官家到别人的手,怕落得韩侂胄的下场……

  赵禥缩着脑袋等了一会,见贾似道没有勉强自己,才敢抬起头来,道:“朕也不想移驾庆元府,觉得……议和……比较好……吧?”

  “臣不敢忤逆官家。”

  赵禥有些惊喜,又道:“那就议和?”

  “议和有两种。”贾似道显得很顺从,道:“一是直接答应李逆的要求,让他退兵;二是与他周旋,争取我们能接受的条件。”

  赵禥不喜欢周旋。

  他喜欢即时、立刻享乐。

  就像他在后宫嬉戏时,将美人儿的裙子一掀、一个哆嗦,就能完成极短暂的欢趣。

  他从小就能够如此轻易地获得一切,这让他根本承受不了任何的辛苦和等待。

  也使得他终于成了一个天大的废物,任何事都做不成。

  “那就,”赵禥试探地问道:“直接答应李逆的要求……吗?”

  贾似道忽然扫了赵禥一眼,眼神中带着严厉之色。

  他刚刚才说过“不敢忤逆官家”,这一刻确实也没有忤逆之言。

  赵禥心虚起来,问道:“师相……有什么不同吗?”

  该分析的陈宜中都分析过了,说的时候赵禥永远不听,做决定的时候永远不懂。

  贾似道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如果可以,他也不愿费口舌解释……

  “答应李瑕的条件,等于向李瑕称臣,就会彻底失去大义。”

  “为什么?”

  赵禥其实连大义是什么都不懂,问都问不到点子上。

  贾似道又叹了口气,道:“李瑕原来是宋臣,他现在反叛,天下人骂他,因为错在他。如果官家向他称臣,就是说李瑕才是正统,支持大宋的天下人会非常失望,大宋会失去人心。”

  “失去人心……会怎么样?”

  “等李瑕下一次讨伐大宋,就会名正言顺,会有更多的人支持他。”

  这么简单的道理,但因为太简单,连贾似道都不知道该怎么向赵禥讲述,干脆直接描述了后果。

  “到时,大宋会亡国,官家会成为李瑕的俘虏……”

  “嗝!”

  赵禥吓得重重打了个嗝,脸瞬间又是惨白一片。

  他连忙摆手,道:“朕不敢……那依师相的意思,是与他周旋?”

  “这是陈宜中的谏言。”贾似道很严肃,道:“依臣之意,宜御驾亲征。”

  赵禥不明白这有什么重要的。

  就连陈宜中是哪个,他都不太记得。

  “那……朕能听陈宜中的谏言吗?”

  “由官家决断。”

  “能周旋吗?争取这个条件……李逆不会生气,杀到临安来吧?”

  贾似道没有耐心解释了,这些局势陈宜中都分析过了。

  于是他简简单单答了两个字。

  “不会。”

  “临安是安全的吧?”赵禥不放心,又问了一遍。

  “安全。”

  赵禥长舒一口大气,拍了拍心口,给贾似道斟了一杯酒,小心翼翼问道:“那,国事就交给师相了?”

  没想到,贾似道语气冷淡地拒绝了。

  “臣不愿与李逆议和,请陛下另择大臣负责此事……”

  ……

  温暖如春的芙蓉阁中,王清惠终于肯褪掉了她身上的小袄子,显出玲珑有致的身段来。

  赵禥却已对这个女人不感兴趣了。

  她为他处理了太多国事,变得呆板无趣起来,有点像皇后那样总喜欢说正事……当然,这个“太多国事”也只有赵禥觉得太多。

  这次,贾似道忽然不愿独揽大权了,赵禥难得需要自己拿个主意,却只能问王清惠。

  “美人儿,你说师相是什么意思?”

  王清惠低下头,看着贾似道请求御驾亲征的奏章,咬着嘴唇犹豫了一会,道:“师相的意思是……官家须亲自决断,下旨命陈宜中负责与李逆谈判。”

  “这么简单?”

  “是。”

  赵禥恍然大悟,道:“那就下旨吧。”

  王清惠愣了愣,问道:“官家不问一问,师相为何如此?”

  “为何?”

  “臣妾猜想,他许是不愿担骂名,许是心中不甘、拉不下脸承认李逆的帝位……”

  说着说着,王清惠转头看去,只见赵禥的手已伸进了一名宫娥的裙底,根本没在听自己说。

  她叹了一口气,有些本想说的话,又憋了回去,提起御笔开始写圣旨。

  写着写着,写到“李逆”二字,王清惠愣了一下,将这两个字划掉,想了想,重新写上“秦王”。

  她知道,在不久将来还要再写一道圣旨,到时只怕要称李逆为“唐国主”了。

  身后传来了呻吟声。

  赵禥已掀开了那宫娥的裙子。

  “官家,不要……”

  王清惠低着头继续写,丝毫没有兴趣转头看一眼。

  因为她在写的这一封圣旨,代表着她的君王失去了大宋一半的疆域。

  在李瑕没有登基称帝之前,哪怕其野心路人皆知,那六路之地名义上就是大宋的疆域。

  结果呢?

  两次内引奏对之后,她的君王如此轻易地就承认一半的疆域不属于大宋。

  连王清惠这样一个不懂国事的女人都觉痛心,心疼地眼泪都要流出来。

  “嗒。”

  泪水滴在圣旨上,“秦王”二字之后,不过又写了个字,身后的呻吟声已经停了下来。

  “哈哈,又一个,又一个……圣旨写完了吗?”

  “请官家稍待。”

  赵禥任宫娥帮他穿着裤子,等了好一会儿,待圣旨写就,看都不看,又让誊写了一份,便吩咐人下达。

  做完这一切,他心中隐隐觉得自己忘了一件什么事,转瞬却又忘了,自顾自赶走了王清惠,召来一群美人。

  国事已毕,终于可以安心地玩叶子戏了……

  第一千零三十章 梦境

  慈元殿。

  殿中弥漫着一股香味,炉里用的是乳香树的树脂,出自大食之麻罗拔。乳香是普通百姓也能用到的香料,可见皇后简朴。

  但近日除了这香味之外,殿内还混合了浓重的药味。

  王清惠穿过重重帷幕,有些惶恐地在凤榻前行了一礼。

  偷眼看去,全玖穿着中衣倚在床头,虽看不清晰,但憔悴之感却是隔着帷幔都能感受到。

  “起来吧。”全玖的声音从帷幔之后透出来,显得有些无力,“听说,朝廷要议和了?”

  “是。官家已下旨命陈宜中陈相公全权负责与李逆谈判。”

  “谈判……朝廷能答应的条件是什么?”

  “官家没有问过。”王清惠亦有些无奈,道:“但臣妾猜测,应该是效西夏旧事。让李逆对治下称帝,对大宋则称‘唐国主’,再赐些岁币。”

  “不讨伐李逆了?西南西北六路重镇不要了?”

  王清惠十分惶恐,道:“圣人息怒。”

  “息怒?”

  全玖喃喃道,有些走神。

  她这次病倒,旁人都当她是吓的,当她是被吕文德的死讯吓坏了,害怕叛军杀到临安才病成这样。

  但她自己知道,是因为生气。

  气当年选择嫁了一个傻子皇帝,结果那个蹴鞠场上的男子也成了皇帝,还狠狠打败了她的丈夫。

  这两个皇帝摆在一起,她付出的一切完全成了笑话。

  今日又听说官家要议和,这股怒气更是不可遏制。

  “要怎么息怒?如此轻巧就打算承认一个叛贼的帝位,半壁江山拱手让人?满朝文武都在做甚?如此大事,贾似道怎么敢不问过太后就擅自做主?!”

  说这些,她不是认为大宋能挡住李瑕,不是判断局势认为该打一仗。

  她是个很情绪化的女人,完全就是气自己的丈夫窝囊。

  王清惠很是为难,应道:“禀圣人,不是贾平章公作主,是……圣心独断。”

  全玖扶额。

  她看得明白,知道丈夫不仅窝囊,还蠢。

  事情到这个地步,气都不知往哪儿发。

  默然了一会,全玖开口道:“这几日杨淑妃生了个儿子。我病得厉害,身子骨沉。你代我去看看她。”

  “臣妾这就去。”

  等王清惠退了出去,宦官曹喜便上前,跪在全玖面前,低声道:“圣人,奴婢听说有人嚼舌头,说是,杨淑妃想趁圣人病重……”

  “闭嘴。”全玖淡淡道,“我还会与这些女人去争吗?争什么?”

  曹喜的意思她知道,但她发现自己并不太在意赵禥和哪个女人又生了哪个儿子。李瑕都打到鄂州了,杨淑妃生了儿子且就算不夭折又怎么样。

  想到这里,全玖发现,唯一让自己下过毒手的人只有赵衿。

  她突然有些不安起来,转头看向榻边案几上的药汤,眼神中泛起了惊惧之意。

  “那件事……查清了没有?”

  曹喜愣了一下,顺着全玖的目光看去,明白过来,遂应道:“还在查,但天台山那边,贾似道安排了很多护卫。”

  “……”

  听了这些,全玖心中愈发不安。

  这样焦虑了一整日,好不容易她才得以昏昏沉沉地睡去。

  头很重,使得她梦到了很多东西。

  她梦到赵衿在贾似道面前厉声大喊“就是全玖那个女人要害我,舅舅为我报仇!”

  “好。”贾似道笑道:“舅舅药死那个女人。”

  梦境混沌不清,全玖梦到自己似乎被追杀,她很害怕,拼命地逃,逃到了吴山,逃到了一座阁台上。

  贾似道端着一碗药走上来。

  “别杀我,别杀我。”全玖拼命地摇头,额头上满是汗水。

  之后,她感到跨下流了很多血。

  “我的孩子……”

  她狼狈地向后退着,终于跌下了阁台。

  突然,有人一把抱住了她。

  “我给你怀的孩子没了。”全玖哭道。

  之后的梦境忽然变得荒谬起来,且越来越荒谬。

  抱着她的那个男人是那样强大,根本就不像赵禥。

  钱塘江上的战船横江,旌旗遮天蔽日,全都在为那个男人欢呼。

  “我是为了你才决意反了这赵宋……”

  全玖感到了无比的羞耻,紧紧夹着腿,把身子都蜷缩起来。

  同时,却又心安下来。

  她沉溺在这种羞耻与窃喜之中,不想再从这个梦里醒来。

  但之后,有个女人掀开帷幕走了进来。

  全玖努力向她看去,隐约见到一个极美的身影。

  是……阎容?

  是啊,她只认得阎容。

  她忽然感到满是斗志,决定要与阎容争宠……

  忽然。

  “圣人,圣人,该喝药了。”

  梦境戛然而止,全玖不愿醒来,但闭着眼却再也回不到刚才的梦里。

  ……

  坐在床头喝着汤药,回味着昨夜的梦境,一个念头浮上脑海。

  全玖摇了摇头,须臾又在想为什么不行,阎容那个老女人都行。

  她咬着嘴唇想了许久,招来了曹喜。

  “年初,我是吩咐你去长安见了李逆吧?”

  “禀圣人,是。”

  全玖道:“朝廷会遣使见李逆,安排人到使团里……”

  ……

  数日之后,陈宜中带人从临安出发,前往鄂州重镇。

  这是个规模颇大的使团,大宋朝廷各方势力都安插了人手在其中,各怀目的,有想要促成议和的,有想要破坏议和的,有打探李瑕虚实的,也有想要暗中联络李瑕的……

  陈宜中很清楚,大宋社稷是否会在这次议和中丢掉原有的大义,甚至大宋社稷的存亡,全都担在他肩上。

  江水不停地拍打着大船,逆流而上,显得如此的艰难……

  ……

  襄阳。

  吕文焕像是老了二十岁。

  他年纪不过四旬,却在近来白了许多头发。

  眼下京湖十万精兵都在襄阳,吕文德一死,大军仿佛是交给了他吕文焕统领。

  但吕文焕官职还低,名义还未理顺,短时间内绝对不敢指挥这些兵马打仗,反而还要供应大量的粮草。

  相当于供养一个庞然大物,而这庞物大物根本起不到作用,只会拖累他。

  这是对内的局势。

  对外,元军布兵于汉江东、北,而李逆布兵于汉江西、南,隔江对峙。

  襄阳被夹在中间,敌我不明,后方的重镇鄂州又丢了,自然惶恐。

  吕文焕不想打,他希望李瑕能退兵,好让他有时间消化吕文德留下的军权。

  而元军就是为了来围歼李瑕,李瑕一退,战事自然也就消弥了。

  好不容易,挨到十二月,终于得到了一个消息。

  ……

  “李逆似乎不在襄阳战场了。”

  “能确定吗?”

  “两日前,有支兵马离开了李逆大营。之后连着两日,探马都没在江汉上看到李逆的大旗。”

  吕文焕沉吟道:“前几日还打探到叛军增兵了……到底是增兵还是退兵?”

  “末将怀疑,是有一支叛军来护送李逆走了。”

  “走去哪里?”

  “看迹象,似乎往江陵去了。”

  吕文焕微讶,道:“怎么去?襄阳还在,他又从何处劫了船只?”

  “似是轻车简从,只带千余骑走陆路往江陵。”

  “不会。”吕文焕摇头道:“我确定元军正在猛攻关中,李逆怎么敢在这个时间不回援关中反而南下?”

  他走上城头,向远处望去,隔得远,根本看不到敌阵有何变化。

  于是又转回城楼,铺开地图思忖。

  眼下的可能性有几个。

  一是李瑕佯装南下,实则转回长安,准备反击元军。这对李瑕与大宋都是最好的结果,也是最有可能的情况。

  二是李瑕故意收了大旗,实则人还没走,想要偷袭襄阳。这不太可能,襄阳城防牢固,且元军离得太近。

  三是李瑕真的下了江陵……为何呢?再从江陵往鄂州,继续顺江而下?不要关中了不成?

  与大宋鱼死网破,让蒙元得利,于李逆又有何好处?

  吕文焕想来想去,有心想要出兵试探,但终究不敢。

  相比吕文德,他读过兵书,更理智些,且更擅于守城,但他终究不是吕文德,不敢像吕文德那样主动出击……

  ……

  李瑕正在去往江陵府的路上。

  毕竟是称帝了,他已不能像以前一样,只带一两百骑便随意行走。

  加上仪驾,这支队伍有两千余人。

  虽说还是不多,但勉强也称得上是一个简朴帝王的排场了。

  房言楷伴驾,难免又劝谏了几句。

  “陛下,离开大军,万一遭遇宋军围堵……”

  “此去江陵,由这千余精骑护送,到了江陵再由姜才率军护送朕到鄂州,与史俊会合,不论是陆战还是水战,朕的安危你都不必担心。”

  房言楷又道:“但陛下就不忧心关中局势吗?”

  “不急。去岁朕亲往西域,联合蒙古诸兀鲁思,已初见成效。这次廉希宪主政甘肃,判断西面防御压力已减,放了两万余兵力东援。”

  李瑕抬手指了指周围的骑兵,道:“不仅是陆小酉带来的这千余骑兵,是两万余兵力。”

  房言楷又问道:“但分到兴庆府、延安府、潼关、黄河等各个战场,够吗?”

  “所以,朕要把襄场战场的兵力调回关中。”李瑕道,“是房卿说的,襄阳城高粮足,兵多将广,又有元军在侧随时准备取渔翁之利,已成鸡肋。”

  这话确实是房言楷说的。

  “臣是劝陛下不必再攻襄阳,先退回长安为妥。但没想到,陛下听了前半句,不肯听后半句。”

  李瑕道:“关中是防御战,朕在或不在,差别不会太大。”

  “但百官百姓需要陛下在,才能安心。”房言楷道:“陛下初登大宝,需要做的是尽快稳固帝位。”

  “不错。”李瑕点点头,缓缓道:“逼着赵宋称臣,便是朕稳固帝位最快、最好的办法。”

  第一千零三十一章 谈判

  房言楷记得在庆符县时,李瑕就十分固执,就是一旦拿定主意旁人便劝不住。

  当时两人凡有不同见解即有争吵。

  如今李瑕贵为天子,房言楷依旧敢于反驳。

  “在臣看来,陛下到了鄂州之后更危险。襄阳还未拿下,京湖兵马正齐聚于此,陛下却要深入……”

  “是,京湖的宋军、两淮的元军全都被我们引到了汉江。故而我军可拿下鄂州,而朕一至鄂州,宋廷必更加震动。”

  “若吕文焕从汉江而下,断陛下后路呢?”

  “他不敢。”李瑕道:“吕文焕善守而不善攻,眼下他绝不敢出兵。”

  “臣斗胆,不得不提醒陛下,关中正遭强敌围攻,此去鄂州绝非上策。”

  “没发现吗?”李瑕反问道:“驻扎在两淮的元军阿里海牙部没有被调往关中战场,而是被派来了襄阳战场。”

  房言楷一愣,琢磨着李瑕话里的意思,回望了北面一眼,隐约明白了什么。

  当此时节,所有人都认为元军猛攻关中,李瑕需要做的是回防。

  但今日李瑕却提出了另一种思路。不回防,而是去鄂州,反而能吸引、牵制更多的元军。

  房言楷不确定局势的走向是否会如此。

  但可以确定,这个看似冒险的举动,必出乎宋、元两方的意料……

  ……

  又过了数日,已到了十二月。

  天气愈发寒冷。

  吕文焕每日都会到城头观望,听取探马的消息。

  “报,襄阳城外的叛军退了,正溯汉江而上。”

  吕文焕不喜反惊。

  他本以为李瑕会返回长安,留下兵马继续威逼大宋。

  这才是正常会出现的情况,君王坐镇都城,调兵遣将对外作战。

  但,现在和约还没达成,好处还没占够,李瑕怎么可能退兵?

  除非,李瑕是把兵力调回去,其人亲自去了鄂州……这与吕文焕的判断完全相反。

  但现在还去鄂州做什么?议和已经是摆在明面上最有可能的结果。

  李瑕总不能还想着要攻宋吧?

  “江陵的消息回来了吗?”吕文焕喝问道。

  宋军探马其实已表示看到了李瑕的仪仗南下,只是吕文焕一直都不信。

  此时才焦急起来。

  忽然,南城门外又有探马归来。

  “报!”

  吕文焕本以为是江陵或鄂州的消息来了,但一听却是愣了一下。

  “报!鹿门山元军派了大量探马,沿汉江东岸南下……”

  这边一个军情还没听完,有校将从东城那边过来,禀道:“将军,阿里海牙派人来了,说是要借道围歼李逆。”

  吕文焕有些愠怒。

  元军先派了探马南下,之后才问他借道,何等狂妄嚣张。

  略略冷静之后,吕文焕问道:“元人确定李逆南下了?”

  “确定。”

  “娘的,他就不回去过年吗?”吕文焕自语道,“黄河也该结冰了……”

  “将军是否见一见元人?”

  “不见。转告阿里海牙,我大宋将士自能平定李逆之乱,不须他操心。”

  “喏……”

  但从这一刻开始,元军的各种消息便开始渐渐汇聚到吕文焕这里来。

  “将军,阿里海牙又遣使追问将军攻击百家奴所部之事……”

  “报,南阳发现了大股元军动向……”

  吕文焕思来想去,认为李瑕在长江上不过只有两万余人,要攻到临安实在不太可能,又是在作势欲攻临安,好吓唬朝廷。

  而朝廷似乎真就怕这种吓唬。

  更大的问题在于,元人就在一旁虎视耽耽,显然想要找机会一举灭掉李瑕和大宋。

  面对这种局面,手握京湖重兵的吕文焕首先做的不是率军南下,而是提笔给李瑕写了封信。

  信上,他终于不再称李瑕为逆贼。

  “焕知君素以北复中原为己任,望顾念汉家大局,万勿自相残杀而为外寇所趁……”

  ……

  这封信很快从襄阳被送往江陵府。

  此时江陵府已被唐军将领姜才攻下,宋军荆门军正集结于北面的荆门,据城而守。

  吕文焕的信使在荆门军士卒的护送下,小心翼翼地抵达江陵城下求见,“嗖”地一支利箭便钉在了他的脚边。

  “陛下已率王师顺江取临安,尔等欲降趁早!”

  信使是吕文焕从军中选出的胆大之人,喊着“两国交战不斩来使”将手中的信件放进吊篮之中。

  只听得江陵城上一片大呼。

  “吕文焕递上降书,归附大唐了!”

  “……”

  其后数日,随着长江之上唐军船只往来不断,一封来自襄阳的信终于被送到了鄂州城……

  ……

  “李逆就在鄂州?”

  十二月十一日,一大队船只抵达黄州,陈宜中登上栖霞楼见了当地官员,得知了这个让他十分吃惊的消息。

  “怎会如此?他不回去过年吗?”

  一句脱口而出的问话使陈宜中显得有些傻气。

  可李瑕刚刚登基称帝,这个年节必然有许多国礼、国事须在都城处置。陈宜中一直以为李瑕会回长安,留下兵将威慑,留下文官议和。

  “禀陈相公,下官可以确定,李逆就在鄂州城中。”

  陈宜中疑惑,自语道:“莫不是,他想亲自与大宋和谈?”

  他自哂着,摇了摇头,暗道以李瑕如今的帝王之尊,亲自与他这个临时加的礼部侍郎谈,有些不体面了。

  帝王之尊……这是大宋朝廷决定议和之时,陈宜中就在心里承认了的。

  这一路而来,有时他也会想起当年在太学曾见过李瑕一面。

  那时,他登高一呼,领人去伏阙上书,要为朝廷除掉丁大全这个奸佞;而李瑕则投靠丁大全,上任西蜀。

  两个人走出了不一样的道路。

  如今他陈宜中选择投靠贾似道,为国谋事,走的又是李瑕曾走过的路;而李瑕则已走上了叛国的道路。

  不得不让人感慨人生际遇变幻莫测。

  陈宜中想着这些,决定不顾己身之安危,亲赴鄂州会一会李瑕。

  到时以三寸不烂之舌,陈述时局,劝李瑕退兵。

  他先是派出了信使前往知会,约定时日……

  ……

  临安来的船队停泊在黄州沙洲码头,一间船舱之中,有个官员正坐在那听着他派出去打听消息的属下汇报。

  “你是说,李瑕就在鄂州?”

  这官员开口声音尖细,却正是全玖身边的总管宦官曹喜。

  与旁人不同的是,曹喜对这消息并不诧异,而是笑道:“那正好,咱也不必再往长安跑了,就在鄂州递个话就回……问过了吗?陈宜中几时去鄂州?”

  “已经遣人去知会了,想必就是这几日。就是不知大官要怎生随他一起去。”

  曹喜不慌不忙从袖子里掏出一枚令牌来,丢了过去,道:“这是太后的令牌,就说太后不放心议和之事,遣咱来看着。”

  “是。”

  曹喜处理过这些,端起茶水抿了一口,心想着如果一切顺利,没准还能在过年之前回到临安。

  “对了。”他又想到一事,问道:“咱听说,李瑕带了甚个宁妃还是淑妃,乃是当年先帝身边的阎贵妃?”

  “小人没听说过,不知大官是何处得来的消息?小人好去打听。”

  “朝中有人在传,据说是襄阳那边的情报,说李瑕要打到临安,特意带了两个临安出身的……”

  “小人这就去打听。”

  “去吧。”曹喜自语道:“若真是阎贵妃,还得多准备一份厚礼才行。”

  毕竟都是宫里出来的,对当年找阎马丁当办事的流程很是熟悉。

  喝完一杯茶水,又坐了一会,曹喜感到在这船上呆着十分乏闷,走出船舱。

  他背着双手,领着人摇摇摆摆下了船,往黄州街巷去采买些礼物。

  ……

  另一艘船上,一名腰间佩刀的女子刚从黄州城回来,一转头望到曹喜的背影,眼中闪过些疑惑之色。

  “那人好面熟啊。”她这般喃喃道。

  转回船舱,她栓上门,很快便禀报起今日的见闻。

  “黄州城南有家卖蜀锦的店铺,我一亮信物,竟真是她的走私生意……”

  “真的?她如今人在哪里?还在襄阳吗?”

  “据说李逆抵达鄂州了,但具体的还须打探……”

  “嗯,我们不急,等陈宜中先去与叛贼谈过。”

  ……

  陈宜中犹在等着与李瑕谈判,并愈发笃定李瑕想要和谈。

  三日间,随着与黄州守军的交流,他得知史俊虽攻下鄂州,实则兵力还没有两万,甚至没有带后勤辎重。

  若不是姜才及时攻破江陵,打通了长江水路,史俊断了粮草就得在鄂州当地征粮。

  两支叛军汇合后,扣掉伤亡,能战的兵力也只有不到三万人,还要分守上游,保证粮道。

  换言之,叛军能拿出来继续顺江而下的兵力最多也只有两万,而仅在黄州,就有一万五千官军加上三万余民兵的守卫兵力。

  叛军还征发了大量的民壮、船只,在重庆与鄂州之间运输辎重,耗费甚大。

  不抢百姓粮食财产的话,以这场战争的消耗,李瑕根本支撑不到年节。

  陈宜中心想,可惜这些情报在临安奏对时还不知道……好吧,知道也没用,朝廷已经慌了。

  总之,李瑕迫切地需要回师、需要岁币、需要宋廷承认其名份。

  绝对如此。

  陈宜中愿以项上人头担保,李瑕迫切地需要与宋廷议和,而不是真的要攻打临安……

  站在栖霞楼上望着上游波涛浩瀚的长江,他知道李瑕会见他,且就要派人来邀他往鄂州了。

  果然,江面上出现了点点船帆……

  第一千零三十二章 临安来人

  所谓“不登栖霞楼,枉到赤壁游”,栖霞楼乃黄州四大名楼之一,座落在黄州西南城门郡仪门外。

  此楼为赤壁最高楼,面朝长江,以落日晚霞、映红楼台而得名。

  苏轼在黄州时最喜游玩栖霞楼,赞为郡中胜绝,并在此留下了许多诗词歌赋。

  此时,陈宜中登楼眺望,见长江之辽阔、船帆点点,不由便吟起了东坡的《赤壁赋》。

  “西望夏口,东望武昌,山川相缪,郁乎苍苍,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

  不可谓不应景。

  尤其是后几句。

  “方其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也,舳舻千里,旌旗蔽空,酾酒临江,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

  念到这里,陈宜中嘴角微扬,似带了一丝笑意。

  今日之李瑕,兵势绝对不如曹孟德,亦无苏东坡诗中描绘的霸道气魄。

  但,便是舳舻千里旌旗蔽空的曹孟德又如何?

  陈宜中站在那,任江风拂面,一字一句地、坚定地吐出了《赤壁赋》中的后一句。

  “而今安在哉?”

  一句话,他从一代文坛雄主的赋中汲取了无尽的信心。

  李瑕不是曹孟德,何惧之……

  忽然,陈宜中眯起了眼。

  他看到远处那点点船帆竟已连成了一条黑线。

  “那是什么?几艘船?”

  看那情形,只怕是有上百艘船,且还有更多船只渐渐出现在视野里,成百上千。

  “那是……战船吗?”

  “报!”

  岸边有探马正在狂奔而来,也许是从上游的望塔上望到了叛军水师顺江而下的情形。

  “报,叛军攻过来了……”

  “快!快护送陈相公进城!”

  “敌袭!敌袭……”

  一片呼喝声中,陈宜中站在那没动。

  他不怕死,但就是没想明白怎么会这样,他确定李瑕想要和谈。

  “对,就是想要威逼大宋……但他太小瞧大宋将士了……”

  陈宜中一念至此,猛地抬手吼道:“把他打回去!击溃叛军,扬大宋国威!”

  作为使节,他很清楚这一战的成败比任何话语都有份量。

  甚至,如果能击败李逆,那就直接平叛罢了,还何必和谈?

  一个文人初次到了战场上,总是特别容易激动……陈宜中甚至都想到了自己回临安献俘时的场景。

  汉时,傅介子出使楼兰,斩杀楼兰王。

  今陈宜中持节出使,诛斩叛逆归首,悬之北阙,正是大丈夫安能久事笔砚间?!

  下一刻,两名士卒上前,拉着陈宜中就逃。

  “快啊!把陈相公送回城啊!”

  “叛军攻过来了!快进城……”

  不久前才信誓旦旦保证黄州万无一失的守将根本就不听陈宜中的命令。

  吕家多年经营,“沿边数千里皆归其控制”,在吕文德已死,吕文焕还没有命令之际,黄州守将根本不打算与叛军打硬仗。

  “你们……迎敌啊!”

  陈宜中被架着向黄州城门跑去,只见城门前堵得水泄不通。

  而在长江之上,那顺流而来的叛军水师速度很快,渐渐已逼近黄州。

  “嘭!”

  一块大石被抛了出来,砸在离岸很近的江面上,砸起高高的水花,也砸碎了陈宜中效仿傅介子的雄心壮志。

  “嘭!”

  一时间,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

  砲车上的抛杆猛地竖起,像是打了个激灵。

  巨石被高高抛起,又重重下落,轰然砸在离沙洲码头不远的江面上,水花溅得老高。

  停泊在沙洲码头的战船摇晃不停。

  “逃呀!”

  曹喜跑下了船,拼了命地向黄州城门跑去。

  虽说他是个奴才,但在宫城里过的也是养尊处优的生活,跑了一会便累得喘不过气,还落在了最后面。

  “你们……该死的……等等咱……”

  被溅起的江水如下雨一般洒落,滴在曹喜脖子上,冰冰凉凉的。

  他心中骇然不已,转头看去,只见城外叛军的船只还在逼近。

  突然。

  “轰!”

  一声巨响,他也不知是怎回事,只见到一艘迎向叛军的宋军小船被击成碎片。

  船板破碎的瞬间他还能看到有士卒被击碎时扬起的血团,半截尸体落入长江……

  曹喜身子一颤,张了张嘴,想要惊呼,却是连嗓子都哑了。

  一股尿骚味自他胯下泛起。

  作为宦官,他比常人更控制不住。

  好一会,他终于回过魂来,这才没命般地继续跑。

  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为什么在朝廷已经安排了使节议和的情况下,皇后还要派他再传些私话。

  ……

  对于绝大部分从临安来的人而言,这是平生第一次真正看到战火。

  在此前的百余年间,打仗对于很多达官贵人们而言,就是一封封战报。

  朝廷多次被吓到惊惧,也只是被战报吓到,而不曾亲眼看到血与火。

  终于,陈宜中披头散发地奔进了城门,没有再大呼小叫要求指挥守将打这一仗;曹喜缩在城墙下,茫然无措地四下张望,突然间完全不认得这个世道了……

  腊月十五,叛军兵围黄州。

  ……

  率水师攻打黄州的是姜才。

  李瑕则是坐镇鄂州,与史俊、房言楷等官员安排诸多事宜,比如尽可能多地带走愿意入蜀的人口、比如驻兵江陵保证持续从宋境吸引流民,这其中就包括了船只调度、路线安排等等政策,十分复杂。

  当然,要做到这些,还是要与宋廷和谈。

  李瑕确实迫切想要和谈。

  他快要支撑不了这场战事了,但表面上却一点都没显露出来。

  “朕不会与陈宜中谈判。谈判谈来谈去、你来我往,太耗费时日了。朕要一次打碎宋廷的胆子,直接答应朕的要求。”

  “那便不理会陈宜中,猛攻黄州。宋军自会有人往临安报信,到时宋廷必会再派使节来请和。”

  史俊虽是文官,却不似别的官员那般总爱劝李瑕以安危为重。

  他与李瑕一样敢冒险,认为基业草创就是要拼命。

  因此,这两人会合之后,凡议事,房言楷就只有一旁听着的份……

  “与宋廷谈判,不必太看重仪礼。”李瑕道:“要宋廷称臣,要的是大义。但辩我们是辩不过那些文人的,辩着辩着只怕还要丢了大义。相反,看看金国,野蛮地逼着宋廷称臣,不还是让中原人认了……”

  李瑕说的这些,让房言楷颇觉不妥,正要开口,却见李瑕摆了摆手。

  “朕不过是举个例子,是要让你们看到宋廷的德性。打得越狠,他们投降得越快。”

  这或许就是李瑕与旁人不同的地方,旁人看到的是当时,他看到的却有历史的总结。

  所以能坚决地以打促和。

  史俊抚须道:“若战事比预想中顺利,未必没有直捣临安的可能?”

  “也许吧。”

  李瑕笑了笑,目光看向地图,落在代表元军的几条箭头上,那玩笑之意便微微有些凝固。

  ……

  转回住处时,李瑕远远看到阎容、唐安安投在纸窗上的剪影,想到或是因带她们来讨了个好彩头,万一顺利得超乎想像,真就直捣临安了……

  “陛下,臣妾想与你说桩事。”

  “嗯?”

  这夜,阎容似是故意配合着李瑕,直将唐安安折腾累了,待唐安安满脸红晕地缩在一边睡着了,她才拥着李瑕说起悄悄话来。

  “……”

  李瑕听了,略略有些诧异,道:“她想见你?为何?”

  “一则多年未见,难免想念;二则怕也是想要臣妾劝陛下收兵吧。”阎容低声说着,撒娇道:“臣妾能见一见她吗?”

  “你想见便见吧,不被她劝说着要刺杀我便好。”

  不过是桩小事,李瑕随口应道。

  “陛下真好。”阎容将身子贴上来,一边流露出缠绵悱恻之态,一边却又唏嘘感慨不已,“那孩子也苦,真是许多年未见她了……”

  ……

  年节愈近,黄州亦下起了小雪。

  朝廷派来的使节陈宜中被叛军围在了黄州城内,屡次派人求见李瑕而不可得。

  准备好的滔滔雄辩根本没了用武之地。

  而在黄州城外,叛军保持着围而不攻的架势,以阻断黄州城与外界的联络为主要目的。

  同时,还收容起无家可归的流民来。

  “不想冻死、饿死的,上船领冬衣了!”

  “大唐王军伐不义赵宋,赈济贫民了!”

  “……”

  一声声呼喝声中,曹喜哆哆嗦嗦登上了叛军的船只,四下一看,向一名士卒低声道:“这位效用,咱想见……大唐皇帝陛下。”

  “不急,你要是想过得好,归顺了大唐,自然会分田建屋,早晚能见到陛下。”

  “效用误会了。”曹喜从怀中掏出一面令牌,偷偷给那士卒看了一眼,道:“咱是临安宫城来人,奉命来见大唐皇帝陛下……”

  “嘿,可逗了。”

  那士卒笑了笑,上下打量了曹喜一眼,道:“老乡,莫不是哪儿捡得这令牌来找我逗闷?宫城来的人像你这般?”

  曹喜大急,道:“咱这般咋了?那朝廷使节礼部侍郎不也被你们吓得躲在城里。”

  “逗闷呢,使节既然都在黄州城里,你又是谁派来?”

  “哎哟。”

  曹喜四下一看,往前走了两步,凑到那士卒耳边道:“咱是宫里皇后娘娘派来的,不信你摸咱……”

  “哈哈哈,你可逗了。”

  那士卒哈哈大笑,转头拉过一个同袍,道:“这老乡说赵宋皇后偷偷派人见我们陛下,你信吗?”

  不想他这位同袍脸色突然严肃起来。

  “嘘,别笑了。”

  “怎么?你还真信吗?”

  “我信,我可太信了……”

  第一千零三十三章 攀附

  一艘艘大大小小的船只逆江而上,从黄州驶往鄂州。

  乘船的多是衣衫褴褛的流民,麻木地蹲在那儿,累得无力说话的模样。

  偶尔才有人忍不住开口。

  “叛军不会让我们去攻城送死吧?”

  “听说山贼造反都是赶俘虏在前面……”

  曹喜混在其中听了这些窃窃私语,啐了一口,暗自骂到这些刁民无知又忘恩负义,李瑕是有大野心的人,能和那些山贼土匪一样吗?

  由此倒也能看出此时宋境的民心。

  老实巴交的百姓过得虽艰苦,却还不了解叛军,依旧服从于朝廷给出的那个规则和秩序。

  反而是一些达官贵人,消息更灵通,又不像文人讲风骨,眼看叛军大军压境,已起了投机之心……

  终于,江船缓缓抵达了鄂州码头。

  码头上正一派热闹景象,曹喜这一船人下了船,排成了十余人的队伍,却只是数百支流民队伍中的小小一支。

  “往那边每人领一件棉衣,排好队!”

  转头看去,只见前方立着一排木屋,木屋前摆着几口大箱,里面放满了棉衣,正有人在发放,井然有序的样子。

  曹喜正准备跟着流民们上前,忽有一个士卒过来拍了他一下。

  “走吧。”

  “这位效用,咱……”

  “怎么?你也想领件棉衣?要不要再到前面喝口热粥?”

  曹喜便知这是要带他去见李瑕了。

  他毕竟与那些流民不同。

  就他身上穿的料子,内里其实是狐皮缝制的,保暖得紧,岂要再去领甚棉衣?

  这位宫里来的大官于是由士卒引着,穿过了忙碌又有序的码头,往鄂州城而去。

  而随他同行而来的流民们则领了棉衣、喝了热粥,被记录下姓名,分配了差事,或为唐军后勤,或安排往江陵府甚至川蜀。

  曹喜越走越远。

  这个宦官这辈子难得一次被打落民间的旅程也就结束了。

  身后不时还能听到唐军士卒的喊声。

  “放心吧,我们是王师,不会赶你们去送死……”

  穿过街巷,曹喜发现鄂州城没有想像中那样饱受战火摧残,除了路上巡视的唐军士卒多了些,这座城池与别处并无太大的不同。

  可见吕文福率军巷战、力战被执的消息不实。

  这些武夫慌报军情,社稷坏就坏在他们手里。

  一路被引着到了署衙前,那士卒便上前汇报起来。

  “将军,这人自称是赵宋皇后派来……”

  “私下派人来的?”

  “就是私下派来的,不然我也不敢带来。”

  “交给舆情司。”

  曹喜正要上前说话,守着衙门的唐军校将冷冷扫了他一眼,一股杀气逼来,曹喜骇了一跳,不敢多嘴。

  ……

  “狗杀才,这人由你审审。”

  苟善才回过头,扫了面白无须的曹喜一眼,问道:“哪来的宦官。”

  “总算有人认出咱是宦官了,咱要见……”

  “带过来。”

  苟善才应了,直接从士卒手上接过曹喜,马上伸手,将对方浑身上下都摸了一遍。将令牌等物尽数摸了出来……

  三日之后,苟善才方才带着曹喜去见了李瑕。

  曹喜这是第二次见李瑕,明显感受到与上次不一样。

  李瑕称帝之后,不可避免地连排场都不同,每一个能见他的人都要经过这样仔细的审查。

  由这个环节,或可以看出这个刚建国的唐王朝正在逐渐地形成规范。

  ……

  “奴婢曹喜,再拜大唐皇帝陛下。”

  “你又来了。”李瑕并没有抽出单独的时间来,翻着一本帐册,眼睛都没看向曹喜,“一个宫中宦官,何必频繁来访?”

  曹喜偷眼向四下一瞥,道:“大宋官家……资识内慧,国事皆掌在朝中官员手中。皇后一直看在眼里,对此无可奈何。还有,前次奴婢也说过,皇后得罪了贾似道……”

  “废话少说。”

  “是,是。皇后说,愿意答应唐皇陛下的条件。”

  “她能作得了主?”

  “只要有陛下撑腰,皇后自然能作得了主。若陛下不愿与陈宜中谈判,朝廷可派全永坚为使节……”

  “她想要朕扶持她?”李瑕问道,“内外勾结,朕助她掌权,她出卖赵宋的利益给朕?”

  曹喜不能从李瑕的话语里听出他是高兴还是不高兴,有些紧张。

  但不得不说,李瑕领会得很好,全玖就是这个意思,只是说出来没这么难听。

  全玖说出来的话可好听太多了,因顾念赵家社稷,也体谅李瑕的志向,还同情天下生黎,不得已只好私下联络,希望与李瑕达成共识,既使百姓免受战火,又保江山不为外敌所趁。

  曹喜觍起笑脸,道:“皇后还说,她在闺中时曾见过陛下,那年在蹴鞠场上,她便知陛下志在恢复,非赵氏懦主可比……”

  “你们承认朕的帝位?”李瑕忽然打断了曹喜的话,这般问了一句。

  他已经不需要听曹喜说更多了。

  他感受得出来,全玖是一个极慕强的女人,也感受到了她的示好、合作之意。

  但接不接受,他自己会考虑。

  “当然承认!”

  曹喜忙不迭便赔笑道:“只要陛下能理解皇后的苦心,她不仅能让宋廷承认陛下的帝位,还能让宋廷向陛下称臣、缴岁币,哦,对了,还有蜀民归蜀……”

  “空手套白狼。”

  李瑕摇了摇头,道:“朕可以和全玖合作,但前提是她先掌了权。而不是先来借朕的势,再去掌大宋的权。朕何必过她那一手?”

  曹喜一愣,因自己都没有把事情想得这么透,根本不知如何回应这番话,只能应道:“皇后毕竟是母仪天下的……”

  “你回去告诉全玖,别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只有一个赵宋皇后的名头什么都不是,还不配上桌玩。”

  曹喜又是一愣。

  李瑕已挥了挥手,命人将曹喜带下去。

  不多时,阎容从后面转出来,径直环手一抱,搂着李瑕的脖子整个人都趴上来,笑道:“陛下,果然被臣妾说中了吧?”

  “满意了?”

  “不满意。说好了要狠狠地羞辱那小贱人一番,陛下张口却只有一句‘什么都不是’,也太温柔了些。”

  “我甚少口出恶言,因你央求有这一句,就这样吧。”

  “待陛下攻破临安,自有她好果子吃。”阎容犹愤恨不已。

  李瑕则已放下手中的帐册,道:“准备一下,我们到西塞山吕家本宅。”

  “拿下了?”阎容惊喜不已。

  “该是快了,带你去看看,看是吕家富还是赵宋宫城更富……”

  ……

  这日傍晚,李瑕与房言楷走上鄂州城头,望着士卒们安排流民的景象。

  “房卿可知,这伐宋一战,朕的目的为何?”

  “为立国,为使天下人认大唐,认大唐皇帝。”

  李瑕点点头,又问道:“这天下人何解?”

  “南人、北人。”房言楷道,“天南地北,士农工商,各式各样的人。”

  李瑕好一会没说话,自沉思着。

  伐宋这一战,他已经感觉到宋境各个阶层对他态度的不同。

  普通百姓并没有那么快接受他,虽然他已得到了鄂州的民心,但赵宋二百五十四州,一千二百三十四县,只有一个鄂州的民心远远不够。他做得再好,消息在大字不识、生活闭塞的普通百姓间传递得太慢了。

  文人士大夫则更是不肯承认他,认为他背叛了君臣纲常,视他为叛逆。

  但,反而是赵宋最顶层的达官贵胄更容易屈服,因为他们心里清楚所谓“皇帝”没那么神圣,皇帝也就是称号,利益才是最重要的。

  李瑕不答应全玖的合作,便是因为它太轻易、没有价值。

  全玖没有势力,不过是想攀附他而已。像是一根藤蔓,眼看原来附身的那棵树要枯萎了,便想换一株更大的树……

  ……

  次日,曹喜被带出了鄂州。

  他苦着脸重新穿过码头,又听到了那些流民说话。

  “大唐皇帝比赵宋皇帝好……”

  “好太多了……”

  曹喜以为自己听错了。

  李瑕好?

  好个屁。

  他完全不明白李瑕好在哪里。

  曹喜转过头,看着那些穿着新衣服满面喜气洋洋的人,暗骂这些刁民无知又忘恩负义,忘了大宋的国恩。

  他毕竟与这些流民不同……

  第一千零三十四章 西塞山

  “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一队兵马缓缓驶向西塞山,最大的马车上传来了极为动人的歌声。

  李瑕坐在马车中闭目养神,听着唐安安唱歌,其实是能感觉到非常享受的。

  窗外是美景,耳中是美妙歌声,眼前是美人……且还是两个,如并蒂双莲一般。让人有种还未攻下江南就已腐朽之感。

  不多久,一座立于西塞山之上的城垒缓缓显现。

  李瑕掀开车帘,抬起望筒望去,眼神严肃起来。

  被腐朽也就是偶尔的奢望罢了,他依旧还是意志坚定,对自己要求严苛。

  这次来,他是来办正事的——抄吕文德的家。

  此事房言楷本是极力反对的,认为往后灭宋,若能得吕文焕投靠,则沿长江数千里可望风而降,可一举而灭宋。

  反而是今日一旦取吕家之财,则吕文焕必怒,京湖十余万大军弃守襄阳而来。到时唐军被围在鄂州,等赵宋在两淮、两江、两浙的兵马聚集起来,则必死无疑。

  “万不可因小失大啊!”房言楷劝到后来,几乎是声泪俱下。

  但李瑕显得有些死心眼,认为钱粮已然吃紧,不取吕家之财就撑不下去。

  至于往后吕文焕如何愤怒,他不在乎。

  李瑕更在乎的是,在他的朝廷,不允许吕文德这种巨贪。

  他可以认可吕文德一生征战,为国家社稷立下了的汗马功劳。

  但功是功、过是过。

  吕文德贪来的不义之财,该取。

  ……

  西塞山已不属于荆湖北路。

  它属于江南西路。

  它北面是两淮战场,西面是京湖战场,到这江南西路开始才算是大宋的腹地,相比而言较少遭遇战火。

  吕文德本是淮西安丰人,因家乡常年遭受战火,起势后便举家搬迁到了西塞山来。

  此处属于大治县,位于长江南岸,隔着大江不怕蒙军攻来。

  距离武昌县不到两百余里,方便吕文德镇守鄂州时来回。

  西塞山乃长江中下游门户,山势横插在长江之中,所谓“壁立江心、横山锁水”,为长江第一要塞。

  而吕家庄的城垒建在山腰上,两侧危峰突兀,雄奇磅礴,易守难攻。

  李瑕为了攻吕家庄,先是派姜才攻打北岸的黄州,吸引周围的宋军。

  之后又派陆小酉千骑突击,从陆路攻打西塞山。并派张顺、张贵兄弟领水师在长江封锁配合。

  本以为六千兵力攻打一个小小的山庄不难,没想到却是久攻不下。

  眼看兵粮已然告罄,李瑕干脆亲自来看一看。

  此时抬起望筒,他才发现,自己低估了吕文德、低估了吕家庄。

  眼前这哪是一座山庄,分明是一座城镇。

  一时间,让李瑕有种……蒙哥汗到了钓鱼城的感觉。

  他甚至还想到了兀鲁忽乃。

  ……

  西塞山没有发生过钓鱼城之战那般脍炙人口的大战,实则却是吴头楚尾的兵家必争之地。

  孙策攻黄祖、刘裕走恒元、王濬伐东吴等战事皆发生于此。

  李瑕安营扎寨之后,在大帐中听陆小酉说过战报,不由皱起了眉。

  “山崖陡峭,江水又急,水师很难在山下停泊;而从陆上进攻,则有一段很险要的栈道。吕家庄城垒又高,粮草辎重充足,砲石多不胜数,强攻下去,伤亡很大……”

  “无妨,再有三日便过年了。”李瑕道:“围着城垒不必进攻,让将士们歇一歇吧。”

  “末将无能。”

  “不是所有坚城都能攻下的。”

  李瑕摆了摆手,反过来还要安慰陆小酉。

  “以往,我们与蒙元作战,蒙元不喜守城。因此我军但凡野战得胜,常常能收复城池。攻宋不同。朕这次亲征,也是连襄阳都不能打下,你要习惯这点。”

  陆小酉依旧不改乡下小子的憨劲,一抱拳道:“末将一定为陛下攻破这个龟壳。”

  “去舆情司找佥事苟善才,朕命他将吕文福带来了,想办法利用好这点,或有办法攻破西塞山垒。”

  “末将遵旨。”

  ……

  天色暗下来,帐外燃起篝火。

  十二月二十六日就此过去,马上就连一整年也要过了。

  李瑕知道唐军势如破竹的形势马上就要结束,宋军终于要慢慢反应过来。

  像当年孟珙反攻蒙军一样,宋军每次都是要被敌人打到措手不及了再反击,但一旦反击就能表现得极为坚韧。

  而相比当年的蒙军,唐军这“势如破竹”也实在有些勉强。

  黄州攻不破、西塞山攻不破,李瑕难免也有些焦虑,偶尔也心想,吕家兄弟劝自己“见好就收”其实是对的。

  便是李元昊建西夏国,也是一点点从宋廷捞好处,而不敢逼着宋廷称臣。

  偏只有他李瑕,笃定了宋廷的软弱,做事总是要做到极致……还是冒险了。

  “下次不敢再这般冒险了。”他难得做了反省。

  人总是会一点点地改变。

  ……

  其后两日,唐军的攻势依然没有进展。

  但想必黄州被围的消息已传到了临安,宋廷必然震动。

  至于能否达成李瑕想要的和约,也只能等待消息回来了。

  腊月二十九日夜里,李瑕忙过军务,回到内帐,由唐安安卸了盔甲,道:“看来我们要在此处过年了。”

  出征前,他想过在长安、或临安过年,至不济也会在吕文德的本宅过年。

  不曾想,曾经战无不胜的他也能被吕家军挡在西塞山下。

  好在唐安安温柔解语,道:“此处很好啊。桃花流水鳜鱼肥,正是斜风细雨不须归嘛。”

  李瑕笑了笑,道:“就怕房卿又要骂我不像是个皇帝了。”

  近来他自己也觉得自己不像个皇帝,带着数千兵马跑来抄家,完全是山贼土匪的行径,岂有半点帝王风范。

  若肯听人劝,这个年节,他应该在长安城里接受百官朝拜才对。

  事实上,这皇帝该怎么当,李瑕本就是在学。

  一开始本就是当不好的……

  侍女妙岚忽然跑了进来,正准备向阎容说话,一转头看到李瑕也在,连忙行了一礼。

  “陛下,黄州蜀锦行的掌柜带人来求见了,是几位女冠。”

  “真的?!”

  阎容一听便站了起来,显得有些激动。

  她焦急地踮了踮脚,手指都绞在一起,转头向李瑕看了过来。

  “人在哪?”此事李瑕本也知晓,只是要问清楚些。

  “在西边的飞云观,那是个女冠道观……”

  “去吧。”李瑕遂转向阎容,道:“你去见见她也好,注意安全便是。”

  阎容用力点了点头,忙不迭便往外走去。

  她自有一队护卫,乃是高明月安排好的彝族女兵,安危倒也无妨。

  李瑕又吩咐人随时回来禀报,之后自坐在火炉边,一边与唐安安闲聊,一边看着地形图想着如何拿下西塞山的吕家庄。

  过了一个时辰,妙岚便红着眼睛跑回来,偷偷拉了拉李瑕的袖子。

  “陛下……”

  这个侍女显然还是没太把李瑕当成皇帝来敬畏。

  因为从临安宫里出来,又一直跟在阎容身边,显然还没感受到他的威严。

  李瑕倒是无所谓,随口问道:“何事?”

  “宁妃想带她来求见陛下,保证她不会对陛下不利,不知陛下可否应允?”

  李瑕难得叹了一口气,叹自己近来太惯着那妖妃了,但还是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

  “只此一次……”

  第一千零三十五章 真相

  近来想见李瑕的人很多。

  除了宋廷派来谈判的陈宜中,还有吕文焕等地方将领,另外如江万里等当世名儒也有子弟前来想对李瑕晓以大义、消弥战祸。

  有人奉命而来,有人自发而来,皆为了求个太平……大宋王朝就爱太平光景。

  求见的人太多,除了无关紧要、属于暗中联络的曹喜之外,李瑕都拒而不见。

  比如他明知陈宜中就在黄州,还故意发兵围堵,为的就是恐吓、威逼。

  旁人当这是在打仗,事实上谈判已经开始了,这就是李瑕表明态度的方式。

  今夜答应阎容去见那女冠,稍微算是有些破例了……好在对方依旧是个无关紧要的人。

  “下不为例,这次便带她们过来吧。”

  妙岚大喜,行了个万福正要退下去,忽然帐外又响起一声禀报。

  “陛下,有紧急军情。”

  李瑕遂让妙岚去告诉阎容过来后便等着,自先去了议事的大帐。

  夜里小雪飘飘,营地里只点着几团篝火,守夜的士卒神情已没了之前的振奋,也许是因为临近年节开始思乡了。

  陆小酉迎上前,低声禀道:“吕师龙率万余兵力从九江来支援了。”

  吕师龙乃是吕文德的第三子,那时鄂州失守后便率部逃到了九江,想必如今是休整过来了,敢来迎战李瑕了。

  也可能是想赶回西塞山吕家庄过年。

  李瑕没有什么反应,步入大帐环顾一眼,看几个将领都在,道:“都说说,这一战你们打算如何打?”

  他说的是“你们”,他不打算、也不能够亲自指挥这一战。如今也到了培养将领独当一面的时候。

  帐中最先开口的却不是军中将领,而是舆情司的苟善才。

  苟善才在攻打鄂州时立了功,又熟悉周遭情况,这次是奉命押吕文福前来并到军中参谋。

  “卑职认为,是否可以故意让吕家军救出吕文福?”

  陆小酉打仗呆板,不会使这些计谋,讶道:“放了吕文福。”

  “我们把吕文福绑在西塞山上的北望亭,本想着威胁吕家庄但没成功。现在吕师龙来了,再不移走吕文福,他们一定会去抢。”

  “故意让他们抢回吕文福,然后呢?”

  “不是然后,是之前。”初次面对这个场合的苟善才显得有些口拙,道:“可以事先让吕文福知道我们的兵力不多,打算撤退了。吸引宋军追来,陆将军就可以选个地方设伏。”

  陆小酉虽然看起来有些呆,却不是盲从的性子。先是仔细考量了这个计划,又与麾下的将士、文吏们商议了可行性。

  最后,他完善了整个战术,方才向李瑕禀奏并询问是否可行。

  李瑕十分有耐心地听了麾下这些将领之间的讨论,却是全程都一言不发,到最后也就点了点头。

  他现在经得起败仗,敢放手让将领们去打了。

  ……

  军中议事议了小半夜,等李瑕再转回起居的帐篷,只见到一个人影站在帐篷外伸长了脖子张望着,引得周围的士卒不安地盯着她。

  李瑕站定看了一会,发现是王翠。

  上一次见面还是三年多以前了。

  原本只是数面之缘,因想到认识的时间这么久了,倒生出了一点点的亲切……不多,就一点点。

  王翠也见到了他,立即转身到了帐中。

  李瑕走过去时便听她在帐内喊了一句“李瑕来了”。

  说来奇怪,称帝后难得听人直接喊自己的名字,他反而有种熟悉感。

  走进帐中,只见阎容连忙起身唤了一句“陛下”。

  李瑕转头一看,只见一个女道士正坐在他的椅子上支着头睡觉,身上还盖着条毯子,头一点一点的,像是睡得正香。

  “李瑕来了。”王翠又推了推那女道士,小声提醒道。

  她这才抬起头来,哼唧了一声,揉了揉眼,还擦了擦嘴角。

  看到李瑕,她似乎愣了愣,没说话,也不知睡醒了没有。

  “我们见过,一起踢过球。”李瑕随意而自然地道,“你是贾似道的侄女,叫贾佩,是吗?”

  “不是。”

  颇清脆的一声回答,这女子站起身,走到李瑕面前几步远,仰着头瞪着他,道:“我叫赵衿,是大宋的长公主。”

  “我记得你叫贾佩。”李瑕再次提醒道。

  他认为眼前这个女子最好的选择就是承认下来,在难得与阎容相聚一番之后便离开,继续过隐姓埋名的生活。

  当然,这是他认为的,对方怎么想则是对方的事。

  “不,我就是赵衿。”

  赵衿语气倔强,眼神也十分坚定。

  李瑕回避过她直挺挺的眼神,走到案边坐下,随手拿出一本奏章看着。

  他却莫名地有些分神,只将目光落在那奏章上,字迹却进不到脑子里。

  “你是不是赵衿,你说的不算。赵宋早已宣布了瑞国公主的死讯,葬礼已办了,你不是赵衿。”

  “我管你说的这些。我就是我爹的女儿,赵氏的子孙……”

  李瑕忽然道:“你爹死在我手里。你要报仇?我大可以杀了你。”

  他语气冰冷,王翠马上紧张起来。

  阎容亦连忙上前,轻轻揽着他,柔声安抚道:“陛下息怒。”

  赵衿在看到阎容与李瑕亲近时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显然对此极为不满。

  她却根本就不怕李瑕,反而迈了一步。

  “我怕你?我敢来就是不怕死。我告诉你,我是死过一遭的人,你吓不到我。”

  “臭丫头,别嚣张。”阎容转头嗔骂道,“不能好好说话就出去。”

  赵衿目光落在阎容揽着李瑕的那只手上,不满地撇了撇嘴,但并未再继续叫嚣,而是双臂环在身前,仰着头道:“你可知我为何好好的公主不当,要藏起来?”

  李瑕没理她,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问你呢。”

  “我不知道。”

  赵衿问道:“我爹真是你杀的吗?弑君大罪你说认就敢认下?”

  “我又不是认不起。”李瑕语气平平淡淡的,提笔在奏章上勾了一下。

  反而是阎容愣了一下,转头看向李瑕,眼神中显出诧异之色来。

  她记得,宫城生变那一夜,确是她亲自载着李瑕在后宫绕了一圈,给了他刺杀的机会。

  一直以来,她从来就没想过那一夜弑君的人不是李瑕。

  不可能不是……

  “那天夜里,只有爹和赵禥在福宁殿。”赵衿话到嘴边反而不知怎么说,遂只讲自己知道的,“赵禥亲口承认是他杀死了我爹,他亲口对慈宪夫人说的。之后他又把慈宪夫人推倒在柱子上要杀她灭口。这些都是慈宪夫人临终前告诉我的,而等她一走,很快便有人要下药杀我……”

  “所以呢?”李瑕问道。

  “我想知道真相。”

  “有什么用?”

  “你管我有什么用。”赵衿道,“我想知道所以来了这里,哪怕我报不了仇或者被你杀了,我就是想知道。”

  李瑕不理会她,没有想要说的意思。

  赵衿站了一会,不由开始着急起来。

  “好了。”阎容遂劝道,“你一个小女子,便是知道了这些又能如何,不如别再管这些了……”

  赵衿听了反而更加着急,对着阎容便没完没了说起来,也不知是在央求,还是这些年在山上憋坏了。

  “舅舅一直让我别再多事,安安心心在山上当一个女道士,不能发火、不能着急,以免旧病复发,但我就不想那样活下去,我活下去不是想当一个清心寡欲的女道士,我就想知道我爹是怎么死的,身为大宋的公主我到底要怎么做才是对的……”

  李瑕放下手里的奏章,道:“说赵昀是我杀的并没有错。”

  一直以来,他甚少提起此事,面对弑君的流言持着不理会的态度。这还是初次与人聊起那夜的细节。

  “当夜,我在福宁殿放置了一只碗,滴血认亲的碗。用于提醒赵禥必须保我安全,因为我掌握了他身世的秘密。而我并未躲在福宁殿中,因为考虑到一旦被搜查到绝无逃生之路,我是埋伏在御辇处,并在慈元殿作了安排,让全氏派人喊赵昀,只等赵昀出来便杀了他。但混乱一起,我冲进福宁殿的时候,赵昀已经死了……”

  李瑕说着,微微有些叹息。

  那天夜里不管是怎样的情绪,有紧张、有错愕、有畅快,过了这么多年才说出来,其实也就是一件平平常常的小事。

  对他来说,赵昀真的不算什么了,揭开往事连神秘感都没有了。

  唯有眼前的小女子还在耿耿于怀。

  “真是这样?爹一心想把皇位传给赵禥……爹说他是唯一的血脉传人……”

  “这点他没有说错,好在,他终于把皇位传给了他这一支的血脉了。”李瑕仿佛安慰了赵衿一句。

  他本来不想理她。

  但此时此刻,忽然还是感到了一阵轻松。

  赵衿愣愣看着他,道:“你……”

  “我依旧是杀你父亲的凶手。”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弑君?他那么重用你……”

  “不,他并不重用我,他猜忌心极重、刻薄寡恩,我不杀他,他就要杀我。”李瑕道,“你爹也许是个好爹,但确实是个很糟糕的皇帝。”

  赵衿站在那,开始发呆。

  她眼睛很大,即使经历了这么多事,依旧显得很清澈,清澈中又带着迷茫。

  “这世上,两个皇帝……都是我的杀父仇人……是吗?”

  “所以,你何必追过来问这些?”

  第一千零三十六章 庇佑者

  “不论我或是赵禥,你都杀不掉,不可能为父报仇,那不如忘了这些,重新活过。”

  李瑕忽然意识到,自己没在赵衿面前称朕。

  他说不上来是为什么,可能是不习惯,也可能是对赵衿有一丝愧疚。

  其实,他本可以骗她的,骗她说那夜他确实没在宫城中,赵昀确实就是赵禥杀的。

  之后便可以利用她的身份,借她之口拟出赵禥的罪状,出兵讨伐。

  如此一来,眼前的战事会顺利非常多,至少能给很多忠于赵宋的士大夫一个台阶下,让他们转而投附过来。

  大义之名也能更容易得到。

  从大局上说,好处很大,坏处很小。

  甚至,赵衿这次跑过来,也许心底隐隐抱着的就是这样的期待。

  她卷在这皇位之争里当着牺牲品,对赵禥、全玖,包括贾似道都已足够失望,放眼临安没有一个人可能帮她。

  而这些人都睁眼说瞎话一般为赵禥辩白着,说李瑕才是凶手。

  她或是想过李瑕是被冤枉的、兴师反宋是想要为先帝报仇。

  若是如此,于她亦是一条轻松的路。

  李瑕要骗住她并不难。

  但还没想到这个办法,他已经把真相说出来了,也别无他法了。

  ……

  “凭什么要我重新活过?”赵衿反问道,“你们全都要我重新活过……但我偏不。”

  她中间顿了一下,大概想说些道理出来,比如包括李瑕在内的这些人抢走了她原本有的一切,却还装作怜悯她、要求她重新活过,很不公平。

  但她没办法讲明白,还是“偏不”两个字更为直接。

  这句话之后,她似有了某种气势。

  “我没想过要杀了你或赵禥报仇。但我是大宋的公主,我该替先帝守住大宋社稷。”

  李瑕有些惊讶,转头看了赵衿一眼。

  她大概小他两岁,如今也有二十四五岁了,但却还能说出如此幼稚可笑的话来。

  “你要造反,杀人放火早晚没有好下场,若要招安,条件可以与我谈。”赵衿又道。

  “与你谈?”

  “对,大宋国事由贾平章做主,他听我的。”

  李瑕倒没料到赵衿能说出这样一句话来,略略沉默了一会,翻出了他拟好的条款,递了过去。

  他不愿与赵衿这等没见识的小姑娘再多说,起身,准备让她走。

  就这些让赵宋称臣、岁币、蜀人归蜀、让唐军驻兵江陵的条件,她显然作不了主。

  不想,赵衿略看了一遍,只是确定了条件与在临安看到的没有太多出入,道:“若大宋答应这些条件,你能否也能答应我们一个条件?”

  “说。”

  赵衿想都没想,径直道:“承诺永不攻宋,从此睦邻安邦,再无征伐。”

  “那我和赵禥,一个都死不了。你打算让他一直当着那太平皇帝?”

  “我说了不想要报仇。”赵衿直视着李瑕,气势半点不肯弱,道:“自靖康以来,唯先帝灭金国一雪耻辱……”

  话到这里,她大概也明白赵昀算不上明君,顿了顿,又道:“我是先帝唯一的女儿,不会让江山社稷就这样亡了。”

  李瑕再次打量了赵衿一眼。

  他看到这个姑娘是有些大气、有些担当在身上的,比赵昀、赵禥这对伯侄更有皇室的气度。

  她不算太聪明,只能说直率、开朗,甚至有点傻气。

  但提出的条件却指到了问题的关键。

  “我不答应。”

  “你……”

  赵衿十分失望,跺着脚便要上前与李瑕谈判,道:“你这个叛臣,真以为自己能攻到临安不成?!我告诉你,贾似道随时能提兵迎战,是我不愿战火波及江南才肯……”

  “太吵了,带下去。”

  李瑕是看着阎容吩咐的,而不是直接召来军中士卒。

  阎容会意,连忙安排身边的彝族女护卫将赵衿带下去,同时免不了又安抚了她几句。

  “李瑕叛贼,我告诉你,等大宋大军围堵上来,有你后悔的……”

  赵衿又喊了几句,半点女冠的样子都没有。

  那骂骂咧咧的样子,倒确实像是贾似道的外甥女。

  ……

  “乱臣贼子,乱臣贼子……”

  被带到一顶帐篷里安置的赵衿终于是大哭了出来。

  她抱着膝盖蹲坐在毯子上一边哭,一边骂着李瑕。

  在这之前,她表现得一直颇为坚强且有大宋公主的风范,不过是憋着而已。

  从李瑕承认了谋划弑君,再到拒绝了不再伐宋的要求……她预想中来这一趟的目的便完全落空了。

  巨大的失落之中,她不知该怎么办,只好坐在那哭。

  “我还以为自己很能耐,就是个蠢材……以前我还带他蹴鞠……阎容也是个坏女人,她怎么可以背叛爹……”

  王翠不知道该怎么安慰,默默陪在一旁,等到哭声渐低,低头一看,赵衿又睡着了。

  她叹了一口气,给赵衿盖好被褥,坐到一边守着。

  到了天光微亮,不知何时开始打盹的王翠感到帐外有动静,惊醒过来,掀帘一看,却见是阎容站在外面。

  “随我过来说吧。”

  王翠随阎容走了几步,低声道:“我以为李瑕会撇清弑君的干系……”

  “也没甚好撇清的。”阎容道,“只可怜了这孩子。”

  她了解李瑕,知道李瑕便是这般性子。

  悠悠叹息了一声,阎容低声道:“你再带她回天台山未必安全。一则,贾似道这些年行公田法动了众怒,便是陛下不伐宋,他早晚也要自身难保;二则,赵衿既知道了赵禥继位时的诸多隐秘,全玖动了一次手,难保会再动一次手;三则,陛下迟早会攻破临安的,战火一起,一个弱女子居于山林,无人庇佑,岂是妥当。”

  王翠点了点头,深以为然。

  阎容又道:“这也是我传信给你,让你想办法带她来见我的原因……”

  赵衿还以为是自己决定要来的。

  但事实上,自从赵衿写信给江万里阻止与蒙元议和之事时,王翠就已隐隐感到了某种危险。

  所以她才借贾似道的令牌,救出邓剡,并让邓剡去往长安,为的就是联络阎容。经由三年前之事,王翠便认为一手抚养赵衿长大的阎容才是最可靠的人。

  至于贾似道……王翠不太信得过。

  之后阎容回信,让王翠设法带走赵衿,王翠于是到处打听朝廷要与李瑕议和之事,引得赵衿决定前来。

  “依我之意思,想将她带到长安照顾。”阎容低声道:“你来想办法,别让她离开,也别让她再恨陛下了。”

  “那……李瑕答应吗?”

  “我自会照顾赵衿,只要她别闹事,陛下一定能容她安安稳稳地过下去。”阎容说着,又敲打了王翠一句。

  “休再让我听到你直呼陛下之名。”

  “是……”

  ……

  赵衿揉了揉眼,掀帘走出了大帐,站在那看去,只见阎容正在与王翠说话。

  她叹了口气,想到自己夜里还骂了阎容好几句,遂有些落寞地低下头,自语道:“就是讨厌看你和乱臣贼子亲近。”

  不过,就算不知阎容和王翠在说什么,她还是感觉到这个坏女人对自己的保护。

  这也是她敢大着胆子来到敌营的原因。

  忽然。

  远处传来了号角声。

  一道狼烟从西塞山上腾起,整个营地热闹了起来。

  有士卒迅速穿过,嘴里不停大吼着,气势惊人。

  “敌袭!应战,应战……”

  第一千零三十七章 顾念

  “呜!”

  号角声悠长,似乎让人的耳膜也在鼓动。

  赵衿站在那儿环顾着,纵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也有一点被那些执戈奔走的士卒吓到。

  “走吧。”

  一转头,是阎容已站到了她的身后。

  “要打仗了,跟我走。”

  赵衿略有些不满地鼓了鼓腮帮子,最后却有些泄气,道:“坏女人,我回去了。”

  “回哪儿去?”

  “天台山。”

  面对阎容,赵衿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既恨她背叛了先帝跟着李瑕跑了,但想到她也曾被赐死,倒也能理解。

  可不管怎么说,这都不再是那个抚养她长大、包容爱护她的人了,身份上也不适合。

  总之来这一趟,见上一面,思怨两消,蛮好的。

  这般想着,她反而还交代了阎容一句。

  “你也别仗着长得漂亮就任性妄为、祸国殃民,像是个没心眼的孩子……要是得罪太多人了,看你年老色衰了怎么办。”

  交代过后,赵衿颇潇洒地转身。

  “王翠,我们走……”

  “走什么走,这兵荒马乱的你能走到天台山吗。”

  阎容却有些蛮横,招过几个彝族女兵便架着她。

  “坏女人,你还能绑我不成,王翠……”

  赵衿还在大呼,不想王翠却是已搀着她一条胳膊,低声劝道:“就随她走吧。”

  “说好了两国交战不斩来使,坏女人你还想扣留我不成……”

  “闭嘴吧你个蠢丫头,真当这乱世里你能安然活到现在是运气好?老实点。”阎容一边走一边捏着兰花指摁了摁赵衿的额头骂道。

  被这般骂了一句,赵衿才不再说什么,只打量着阎容,觉得这女人跟了李瑕之后与以往有些不同。

  目光落处,阎容不再是长裙拖地,今日穿的是窄袖的蜀绣马球衫,显得有些利落,但那股娇媚之态分明还在,不一样的韵味。

  一行人脚步不慢,很快便赶回了主帐附近,只见许多兵士正在忙碌,大帐附近还有一队女兵,正护着一名女子上马。

  赵衿一眼就看到了对方,虽然远处的号角和呼啸颇为吓人,她还是忍不住低声道:“她好漂亮。”

  “上马。”

  阎容吩咐了一声,很快便有人牵来了马,赵衿以前在宫中便打过马球,倒也会些骑术,只是并不高明。

  她好不容易翻上马背,转头一看,很是惊讶地看到阎容竟也翻上了另一匹马的马背。

  “你什么时候会骑马的?你这么娇气的人……”

  阎容那媚眼转来,斜了她一眼,没工夫搭理她,转而向自己那队护卫吩咐起来。

  “辎重不必收拾得太好,要显得撤得匆忙些。”

  “是。”

  “陛下呢?”

  “到望台上观战去了。”

  “哼。”

  阎容转头向望台上看去,等了小片刻,才吩咐道:“走吧。”

  “保护宁妃、淑妃先走……”

  赵衿回过头去,顺着阎容的目光看到了不远处的望台上那道身影,才知原来李瑕还没走。

  她心想,要有一颗砲石砸下来,把他砸死才好。

  这支队伍并没有纵马奔狂,而是徐徐而行,登上了西边一座名为杨竹尖的山坡。

  赵衿骑术不好,已颠簸得浑身都疼,翻身下马之后一边捶打着自己,一边随阎容向山下看去。

  她瞪大一双眼,因为战场太大,而有些看不过来。但事实上这只是一场小小的战役。

  山脚下就是长江,浪花奔流,涛声阵阵。江面上有许多船只顺流而下,随着西塞山上的砲石砸落,有船只瞬间就沉没下去。

  而就在长江与山相接的平原上已扬起了滚滚尘烟,像是有两方兵马正在追逐。

  虽然惨叫声与砲石声都被盖住了,但压迫感还是扑面而来。

  战火延绵开来,覆盖了方圆十余里,个人在其中小得像一只蝼蚁。

  赵衿知道自己其实很容易死掉的,方才若是没听阎容的,而是执意回两浙,也许此时已经在江中翻了船。

  随着一团尘烟越来越近,有兵马向西而来,拥着一杆高高的龙旗大纛。

  那是李瑕的旗帜,在赵衿看来有些寒碜。

  后面则是更大一团尘烟,是密密麻麻数不清的宋军步卒,正在追击李瑕的大纛。

  “阵仗好大,那有十万人吧?”赵衿问道。

  她心里盼着宋军就这样歼灭李瑕才好。

  “不到一万。”

  阎容对这些不感兴趣,只是在给赵衿披上披风时转头略扫了一眼,语气显得十分平静。

  赵衿见她并不担心李瑕,暗中揣测也许他们感情一般。

  待那些行军的兵马越来越近,脚下的地面有了微微的颤抖,让人有些紧张。

  忽然。

  “杀啊!”

  山脚下忽然响起一片呐喊。

  那是在杨竹尖北面不远,有个叫飞云洞的山坳里,有一支叛军兵马忽然杀出,袭击了宋军的侧翼。

  与此同时,几艘大船自上游的江滩上驶来……

  哪怕赵衿并不懂打仗,也能够看明白这个阵势是什么意思,正在追击李瑕的宋军中埋伏了。

  “别追了!”赵衿大喊道:“有埋伏,别追了!”

  但她清脆的喊叫声被山风一吹,很快就消散。

  宋军像是不长眼睛一样,还在继续前进。

  站在高处的赵衿又气又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宋军傻乎乎地撞进叛军的包围圈。

  因为隔得远,这场战斗更多展现出的不是残酷、而是无奈。从山顶上看,人是那么小,就一个黑点,那些黑点组成的军阵是那样的笨拙。

  “笨死了!”

  赵衿气得带了哭腔。

  “别哭了,操心得真多。”阎容拍了拍她的背,“多想着过自个儿的日子,少跟着操心这些。一会陛下上来,让人看到你盼着赵宋赢就坏了。”

  赵衿抹了抹眼,自背过身走到一块山石边。

  “我可算知道亡国的皇亲是怎样的心境了。”

  “蠢丫头,眼下这才哪到哪,比起靖康之耻,比起蒙虏杀来。若这次陛下真能破了临安,是赵氏皇亲们命好。”

  赵衿无言以对。

  两人这边说着话,却没注意到王翠赶了两步站到了山崖边,正认真眺望着山下的战场。

  只见那支杀出的伏兵扛着一面主将的将旗,将旗上所书的自然是领兵将领的名字。

  ……

  厮杀持续到了下午。

  傍晚时分,有士卒奔到杨竹尖上,大步赶了几步到李瑕面前。

  “陛下,陆将军已攻破吕家庄!”

  不得不承认宋军守城着实是了得,今日若不是借助野战击败宋军,再利用溃兵冲破吕家庄,就这一个城垒也不知要何时才能拿下。

  “先清理战场,再移师西塞山。还有尽快把消息传回鄂州吧,该提提士气了……”

  李瑕吩咐到一半,想到今日是除夕了,遂道:“再告诉将士们,今夜在吕家庄犒赏三军。”

  因他这一句话,军中一片沸腾。

  李瑕听着欢呼,也觉松了一口气。

  哪怕房言楷说他目光短浅,为此激怒了吕文焕,但攻下西塞山缴获吕家之财,足够解当前钱粮不足的燃眉之急。

  不想,好不容易忙完了正事,正要准备移师,冷不丁却被人讥讽了一句。

  “说什么称帝平天下,还不是打家劫舍的反贼?说什么抗击外虏,造反第一桩便是抢功臣的家产,我可告诉你,吕文德不仅是大宋的功臣,也是庇护江南百姓的功臣!”

  李瑕转头看去,见是赵衿原来还在阎容身后的侍女之中。

  好像是把他当成了什么善男信女,一点也不害怕。

  李瑕不得不提醒她。

  “我是你的杀父仇人、灭国之敌,要杀你甚至折磨你也只是一句话的事……别待得太自在了。”

  赵衿一愣,张口就要反击。

  “天下都是我赵氏的,你个背主……呜……”

  阎容连忙过去捂住她的嘴。

  “别说了。不知好歹的丫头,你就当自己是俘虏行不行?!”

  “呜……凭什么……我自己来的……”

  ……

  在没看到李瑕的时候,赵衿还算是老实。

  她也明白若没有阎容保护,自己在这兵荒马乱的地方活不下去,甚至会更惨。之后也就并未再闹了。

  只是在路过战场时看到堆垒在路边的尸体,还是会痛惜,觉得战争太过残酷,怪李瑕这个叛逆挑起战火。

  队伍在天黑之前进入了吕家庄。

  说是庄,其实是一个不小的城池,城内张灯结彩,街巷上挂满了花灯,竟有着不输临安的繁华。

  赵衿揉了揉眼,以为自己是作梦。

  前一刻还在尸横遍野的战场,怎的下一刻就到了这富贵乡。

  只有那些押解俘虏的士卒告诉她一切都是真的。

  一队队身穿绫罗绸缎之人被押过,破口大骂着李瑕。女眷与孩子被聚集在几个院落里,哭着哭着被吼了几句,声音渐息。

  这景象让赵衿感到了窒息。

  她立即就代入了吕家人的感受,大骂李瑕十恶不赦。

  李瑕就在她前面不远,听过一名将领的汇报之后,吩咐阎容上前。

  “军中带来的文吏不够用了,那部分的财宝你帮忙清点可好。”

  “臣妾遵旨。”

  “你们协助并保护宁妃……”

  赵衿跟在后面听着,撇了撇嘴。

  待找到机会,她便向阎容道:“从前你在临安娇生惯养的,如今却要跟着打仗,逃命,翻山越岭,做这许多杂事。有什么好的?”

  “自是好得很,我乐意。”阎容听了反而笑起来,娇媚不可方物。

  赵衿只好暗骂一句“蠢女人”。

  当她跟着阎容走进一栋大宅,却是大吃了一惊。

  “这是哪儿?!”

  “吕宅。”

  赵衿作为公主,是认得好东西的。转头环顾那满院的财宝,一时竟也被吕宅的奢豪惊得呆了。

  “人说吕文德‘宝货充栋宇,产遍江淮,富亦极矣’,不是虚言。”

  阎容接过一本帐册。

  又走了段路,前方一个仓房被推开。

  “宁妃请看。”

  一口口箱子被打开来,天色仿佛忽然亮了一般,满堂的流光溢财瞬间迷了人的眼。

  “一个臣子……”赵衿喃喃道:“一个臣子,他怎么能怎么富……”

  “别的不说,京湖三十万定额的养兵之赋,为吕文德所攫取的至少三分之二,你算算有多少钱?”

  赵衿算不出。

  “人说吕文德富可敌国,我看却不见得。”阎容道,“国库有多少钱你我清楚,岂比得上吕文德一半富有?”

  “……”

  赵衿只是发呆。

  其实这些年离开宫城,许多许多事就已经与她以前认为的不一样了。

  她曾经以为她父亲是靖康以来最好的明君,后来才知道,民间都在骂他昏庸无道。

  她曾经以为她舅舅是一代贤臣,但这两年隐居在天台山竟然也能听到骂他误国的声音。

  这趟出门,所见的一切又颠覆了她的认识。

  原来保家卫国的大功臣,一年能贪掉大军近半的军饷。

  触目惊心。

  而就在不久前,她还讥嘲李瑕只会打家劫舍……

  下一刻,阎容忽然拍了拍赵衿。

  “麝香保心丸吃了吗?到你吃药的时辰了。”

  赵衿还没应话,阎容已叹了一口气,放下手中的帐册,从王翠手里接过药瓶,嘴里念叨道:“就你天生命贵不成,要人这般顾着。”

  “谁要你顾着了。”赵衿撇嘴。

  “我乐意,行了吧。”

  阎容方才说起对李瑕也是这样一句“乐意”,此时赵衿听她也是这般待自己,方才笑了笑。

  ……

  这夜是除夕。

  赵衿忽然在想,跑出来这一趟也蛮好的,至少和阎容团聚了。

  至于那些天下纷争,赵氏社稷何去何从,她这个小女子能做的好像真的很少。

  第一千零三十八章 御口亲征

  一整天奔波下来,赵衿疲惫不已,过了子时,她便躺下准备歇息。

  身处敌军之中能有这样干净温暖的被窝其实不容易。

  阎容守着她,给她掖了被子,道:“你怪我没关系。但别逞强,你就不是能吃苦的人。”

  “小瞧谁呢。”赵衿不忿。

  过了一会,她看着阎容,忍不住又小声抱怨道:“好像对我很好一样,还不是要去陪那个反贼。”

  “是啊,我陪那反贼睡觉,才保了你的命。”

  赵衿突然气愤起来,道:“爹的一切、我的一切,全都被人抢了……”

  阎容悠悠道:“赵氏的一切,不也是从后周柴氏、南唐李氏手里抢来的。”

  赵衿默然。

  阎容捋了捋发梢,又道:“我也不是你爹的,我是自己的。李瑕让我动心,是我喜欢他就跟了他,不是他从谁手里抢的。”

  这番言论显然与往日的阎容不同,赵衿听不懂,发了好一会的呆……之后睡着了。

  阎容又看了她好一会,才起身离开。

  如赵衿所言,她还是要去陪李瑕那个反贼。

  ……

  “臣妾太任性了,让那蠢丫头冲撞了陛下,不要怪她好不好?”

  这天夜里二人私语,阎容显得有些忧虑。

  “你想照料她无妨。”李瑕道,“少让她见到我就好。”

  “陛下讨厌她吗?”

  李瑕沉默了一会,似在思考,过了一会,道:“太吵了。”

  阎容笑道:“是太闹腾了。”

  李瑕这才揽过她,轻轻抚着她的背,道:“这次倒是看到了你的另一面,除了娇媚之外,原来还有这般重情重义的一面。”

  “哼,才知道人家重情重义……”

  ……

  临安。

  除夕夜,城中万家灯火明,反而是宫城中有些冷清……除了芙蓉阁。

  慈元殿更是早早熄了烛火,全玖病体未愈,缩在厚厚的被衾之中。

  她近来愈发嗜睡。

  或者说是喜欢她自己幻想出来的梦境。

  闭上眼,将睡未睡之际,终于又梦到了那种被一个强大的男人环抱着的感觉。

  全玖半睡半醒之间,有意地引导着自己的梦境。

  她知道那梦到的一切之前就有一个女人做到了,阎容。而她只要代替阎容那个老女人就可以……

  一夜鱼龙舞,次日醒来已是新年,连着几日都有大典。

  全玖披着凤冠霞帔,看着铜镜里自己母仪天下的端庄模样,为自己的梦镜感到了羞耻,骂自己一天到晚不知在想着什么。

  但在典礼上看到如牵线木偶般的丈夫,心中的愧疚又少了许多。

  待到了夜里,入梦前她还是在想那些。

  她有意驱使,梦里的细节越来越翔实了。

  “朕答应你……”

  全玖已经准备妥当了,打算安排家中兄弟负责与李瑕和谈,借机掌握权力。

  然而,初四这日,曹喜回来了,带来的回答却让她极为诧异。

  “……”

  “你说什么?”

  “那逆贼说,让圣人……别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全玖愣了良久。

  一股羞辱感让她背脊发麻,直麻到了尾骨。

  “圣人,奴婢听那逆贼的意思,应该是说,国家大事他要与诸相公们交手,大概是因圣人是女子,掺合……”

  “不和谈了。”全玖忽然道。

  她相貌、仪态极为端庄,一旦恼羞成怒,眼睛里却带着些疯意。

  “大宋不会承认这个逆贼的帝位,大宋将要调集兵马……平叛。”

  “圣人?”曹喜听着这掷地有声的话语,有些迷糊起来。

  “官家在哪?”

  曹喜心想,官家还能在哪?在后宫嬉戏呗……

  ……

  “官家,官家……”

  几声轻唤响起,隐隐有些提醒、害怕之意。

  赵禥摘下眼上的黑布,转头看去,下意识退了两步。

  “哎呀,皇……皇后来了。”

  “都下去。”

  全玖只吩咐了一句,殿中美姬们纷纷噤若寒蝉,退了下去。

  赵禥危襟正坐,正想问这个皇后有什么事,忽听得一句让他骇然变色的话。

  “请官家御驾亲征,平定李逆之叛如何?”

  “哈?!”

  全玖看赵禥时,既不像是在看君王,也不像是在看丈夫,带着恨铁不成钢的眼神,道:“李逆根本没有和谈的诚意,兵围黄州,并未与陈宜中相见。既然不可与之议和,那便该举师讨伐。”

  她说这一番话时,语气沉着,神情坚定,颇显霸道。

  至少比赵禥霸道。

  赵禥吓得咽了咽口水,连摇头也忘了。

  “可是……朕不敢……”

  “仗自会由贾平章公指挥。他不愿出征,无非是担心有人在朝向官家进言于他不利。如今李逆已是强弩之末,官家只要答应亲征,叛乱必平!”

  全玖一边说,一边想到自己近来那可耻的期待,愈发大恨。

  唯有靠她的丈夫亲征平定叛乱,才能为她平息内心无比起伏的波澜。

  赵禥却是被她吓得脸都白了。

  “朕怎么……怎么……能去打仗呢……不不不,太危险了……”

  “贾平章公的谏言便是请官家亲征,如今求和不成,官家可还有退路?”

  “不……不……”

  全玖忽然上前一步,直视着赵禥的眼,道:“我是你妻子,我不会害你。”

  赵禥更慌了,绞着手指,好生纠结。

  之前贾平章公便提过御驾亲征,只是态度并不强硬,赵禥表示了不愿之后便未再强逼。此时全玖却是极为坚决。

  赵禥不敢拒绝,又想到皇后和师相都认为应该御驾亲征。而且,师相还说过,要是答应李逆的条件,以后是要亡国的。那……

  “那会不会很危险?”

  “不会。”全玖保证道:“哪怕御驾只到安庆府,地方守军便绝不敢再拖延,必人人奋武,叛乱立定。”

  “真的?”

  “真的。”全玖道:“请官家立即召贾平章公进宫,商议兴兵平叛……”

  ……

  直到夜深,贾似道才从宫城回到了府邸。他的门客们见他难得在宫中待到这个时辰,皆在堂上候着,待见他回来,纷纷迎上。

  “平章公,可是出了大事?”

  “可是黄州局势又有了变数?”

  “……”

  贾似道摆了摆手,道:“今日枢密院得到消息,李逆攻破了西塞山。”

  翁应龙闻言一愣,沉吟良久,缓缓道:“此为坏消息,却未必……”

  “未必不是好消息。”贾似道摇头道:“至少大宋不再担心吕文焕归附李逆了。”

  说话间,他还是皱了皱眉,又道:“但若让李逆真个顺江而下破了临安,还是再也不用担心吕文焕归附他了。”

  廖莹中不由心想,到这种时候了,平章公还是那样风趣。

  其后,贾似轻笑了一声。

  “不过今日官家召我进宫,却不是因为这些。”

  几个门客遂开始纷纷猜测。

  “平章公莫非是与官家……斗了蛐蛐?”

  说起来荒唐。

  但如今这临安风气比这还荒唐,故而敢这么猜。

  贾似道见众人猜不出,这才摆了摆手,道:“官家,决定御驾亲征了。”

  “……”

  “这……平章公终于说服官家了?”

  连贾似道也一时无言。

  良久,廖莹中摇头道:“学生猜不明白。”

  “全皇后吹的风。”

  “天子暗弱,连后宫也想干政了?”

  贾似道哂笑了一下,低声自语道:“她还没有上桌玩的资格。”

  廖莹中拱手问道:“平章公可是打算一战平定李逆?”

  翁应龙捻须沉吟了一会,道:“若平章公真能出征,一战平定李逆把握很大。”

  贾似道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我再考虑……天台山那边,人找回来了吗?”

  “这……”廖莹中迟疑道:“从各方面迹向来看,很可能是随着使团一道,陷在黄州了。”

  “啧。”贾似道极为不悦地砸了一下嘴,吩咐道:“派人去接。”

  “是。”

  廖莹中一行礼,已意识到贾似道并不想打这一仗。

  吕文德死了、鄂州丢了,这一仗时机并不好,先议和,以后必然有更好的时机……

  ……

  贾似道抚着额头,转回卧房,思绪不宁地在桌案前坐下,摊开地图。

  “喵。”

  一只通体雪白的狮猫从房梁上跃下来,轻轻巧巧地跳在桌上,往地图上一趴,不肯再动。

  贾似道拉了一下没拉动,懒得再拉。

  他倚在椅靠上,一边抚着狮猫,一边思忖着……

  这一仗若打。

  西塞山已丢了,李逆有了钱粮补充,只怕不是一时半会能决胜的。

  而这一仗若不打,先议和让李逆退兵。以吕文焕的愤怒,往后不会再让李逆有这样的战机……

  直想了很久,贾似道自语道:“老子想什么时候打,老子自能说服官家,岂须全玖多事?”

  有了决定,念头便通畅起来。

  贾似道轻轻挠着狮猫的下巴,叹道:“小於菟啊小於菟,这大过年的,只有我们两个一道过年了。”

  狮猫眯了眯眼,伸出爪子,一推,桌案边那价值不菲的砚台登时被推落在地,“咣”的一声响,四分五裂。

  贾似道遂苦笑起来,喃喃道:“行行行,我掌握不了你,行了吧?”

  狮猫不懂他在说什么,冲着他用力地又叫了一声。

  “喵……”

  第一千零三十九章 主战派

  年节一过便是丙寅虎年。

  这一年是大宋咸定七年,不知不觉中,赵禥登基已到了第七个年头。

  正月初五依旧天寒地冻,宫城慈宁殿中却是暖意正融。

  “局势看似对李逆有利,实则恰恰相反。”

  全玖正襟危坐,给谢道清指点着局势,倒也有模有样。

  她面前铺着一张锦绣缝制的十分漂亮的地图,一手拢着袖子,一手指点着。

  “李逆刚刚攻破了西塞山,在这里。就在他北边,河南招抚使夏贵已经率兵南下,支援黄州,并在九江阻截;太后再看东边,江东安抚使马光祖已率重兵封堵了李逆东进的道路,还有淮东制置使李庭芝现已派兵增援临安;而就在李逆南边,荆湖南路制置使高达、江西防御使黄万石亦布置妥当……”

  谢道清听了,只觉大宋兵将还是很多的,问道:“这般加起来,得有多少兵力?”

  “回太后,有三十余万兵力。”

  谢道清惊愣道:“大宋既有如此多雄兵,为何李逆区区数万人马能打得出这般阵仗?”

  全玖想了想,回答道:“不过是防线有了漏洞,被他插了进来。”

  “那为何还不能将他平定了?”

  “太后莫急,之前各方大军调动需要时日,且首先要保证临安的稳当。”全玖点了点地图,表现宋军多是往东面调动。

  “对,对。”谢道清深以为然,道:“保证临安的稳当是最重要的。”

  “现今兵力已调动妥善,然各方兵马无统一调度,恐为李逆各个击破,或存了懈怠之心……”

  全玖开始劝说谢道清支持御驾亲征。

  她原本对打仗一窍不通,在决定抗击李逆之后才开始了解战事,短时间之内也摸清了形势。

  于是豁然开朗,她发现李逆根本没有看起来那么吓人,若贾似道愿意出征,这一战有很大把握能赢。

  全玖太想要看到她的丈夫击败李逆了。

  世间不会出现一个那般出色的人能开国称帝,只有她嫁的那个人才是皇帝。

  但好不容易说服了赵禥,贾似道却似乎有些犹豫。

  全玖不会放弃,决定逼一逼贾似道。

  放眼整个大宋朝堂,如今战意最坚决的只怕就是这一个女子。

  终于,有志者事竞成,在她灼灼的目光下,谢道清脸色迷糊地点了点头,道:“那老身便劝官家与贾平章公亲征?”

  又说服了一个重要人物,全玖自觉离事成近了一步。

  回到慈元殿之后,她招过曹喜,吩咐道:“联络我大哥,让他造出坚决平叛的声势。”

  “奴婢明白。”

  ……

  很快,临安的街头巷尾便有主战的言论响了起来。

  “听说了吗?贾似道愿效仿寇準,劝官家亲征叛逆。”

  “可算硬气了一回……”

  随着这些流言,一封封书信很快也传递到了各地。

  正月十三,和州。

  “将军,马相公来信了。”

  张世杰一听,便知这马相公指的是江东安抚使马光祖。

  马光祖还兼知建康府、兼行宫留守,兼节制和州军、无为军、安庆军,乃是主政整个江南东路军政大权的重臣。

  如今李逆的叛军一路顺江东进,与江南东路之间虽还隔着一个江南西路,但马光祖已然全力备战,做好了应对叛军的准备。

  张世杰任和州防御使,驻守的是建康府的上游门户,在马光祖的调度下,亦有决心迎战李逆。

  让他们感到失望的是,岁末,朝廷已派了使节陈宜中与李逆和谈。

  后续听说叛军包围黄州、攻破了西塞山,张世杰不免忿郁,认为这朝廷太过窝囊了。

  当时他私下里便骂了许多句。

  “老子犹堪绝大漠,诸君何至泣新亭!”

  宋军不是不能打仗,只是之前还没做好准备便被李逆偷袭了,现在准备好了却要求和,让地方上的武将如何能接受?

  好在,此时张世杰摊开马光祖的来信,终于看到了好消息。

  “太好了!”

  张世杰一遍看过,又看了一遍。

  依着马光祖信上之意,临安风向,不仅不会再求和,官家还会御驾亲征。

  当然,这还只是风声,事先提醒张世杰这样的心腹大将做好准备而已,信末还提醒他不必声张。

  在李逆自称秦王之后这两年来,大宋君臣忍气吞声,如今这口窝囊气总该要出了……

  像张世杰这般振奋起来的人还有很多。

  在淮东、淮西、江东、江西、湖南、湖北,很多地方将士都是近来才得知有叛军攻破了鄂州,皆愿平叛以保社稷安定。

  很多士绅百姓消息并不快,同样近来才得知有藩镇叛乱了,开始纷纷唾骂李逆背主。

  不管是抗外寇也好、抗内敌也罢,大宋从来不乏主战派。只是主战派这些年已被打压得太狠,终于在有心人的号召下再次形成了声势。

  相比叛军,大宋确实是个庞然大物。

  经过了战事之初,这个庞然大物渐渐反应了过来。

  就在正月十五,大宋安庆军都统刘师勇率部支援黄州,且在意识到叛军兵力并不充足之后,突破了叛军的包围,进入黄州。

  黄州城中军民士气大振。

  不得不说,李逆势不可挡的攻势已开始被遏制住了……

  ……

  而在临安宫城,全玖已感受到她坚决主战所带来的转变。

  她觉得李逆就像是一柄力道将尽的剑,轻易就能被握住。

  不断送来的信报给了她愈发强大的信心,她面对赵禥时的气场也愈发强大。

  “官家不必再犹豫了,该下召亲征李逆了。”

  赵禥低下眼睛,不敢看全玖,不安地捏着自己的手指。

  全玖看着自己畏畏缩缩又猥猥琐琐的丈夫,感到了窒息。

  她只要他振作一次,振作一次灭掉李瑕,她的丈夫就还是大宋天子,她就还能透得过气来。

  “那个……”

  赵禥犹犹豫豫,嘴里含含糊糊,最后还是道:“使节已经去……去鄂州了。”

  “什么使节?”全玖讶道,“陈宜中?”

  “文及翁加礼部尚书,去……去了……已经乘船走了……”

  全玖呆愣了一下,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颤了一下,问道:“怎么可能?如此重事,我为何一点风声没有得到。”

  “师相前几日便处置妥当了。”赵禥似乎很高兴,还安慰全玖道:“已经都处置妥当了。”

  “怎敢?如此国事,他一介外臣怎敢擅作主张?!”全玖大怒,盯着赵禥问道:“官家你答应的?”

  赵禥骇了一下,忙道:“太……太太后答应的。”

  “……”

  良久,赵禥偷偷抬起眼,看到全玖的裙摆像潮水一般从御阶上退了下去,他这才松了一口气,露出狡黠、得意的笑容来。

  “敢再逼朕,毒死你个凶女人。”

  ……

  走回寝宫,伸手一推,一面屏风被推倒在地。

  全玖闭上眼,想到的是李瑕让曹喜带回来的那些话。

  “别太把自己当回事了,赵宋皇后什么都不是,不配上桌玩……”

  她不信、不甘,拼了命地想要给李瑕一巴掌,告诉他“你错了,敢拒绝我,看我把你踩在脚下。”

  但事实证明,李瑕根本就不需要她的合作,就能够得到他想要的。

  心中的失落感涌上来,全玖只觉头晕得厉害,抚着额忿忿骂了一句。

  “三十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

  ……

  一队船只由运河而上,行过建康府、和州……

  和州码头上,张世杰特意沐浴过,换上了一身鲜亮的盔甲,来迎接朝廷来的使节。

  他以为朝廷是派人来宣读御驾亲征之事。

  然而,等文及翁下了船,开口才说了两句话,张世杰便如僵住了一般。

  “末将不明白……”

  “有何不明白的?”文及翁叹息一声,语重心长地道:“莫只看着眼前的战事,要看大局,如今蒙元布兵于襄阳,虎视眈眈,岂可与叛军战于长江?”

  张世杰正要答应,文及翁摆了摆手,又开始问。

  “战事若持续下去,便是能胜,何时能胜?春耕在即,若耽误了春耕,百姓何以为继?再者,一场大战所耗几何?而岁赐不过几何?”

  张世杰口拙,根本无法与文及翁辩驳,到最后只能悲道:“末将一身甲胄未沾血腥,而宗室社稷受此奇耻大辱,末将……”

  “张将军,不可妄自菲薄。”文及翁安慰道:“待时机成熟,张将军之锋刃必染敌寇之血。”

  “……”

  这日傍晚,张世杰望着那大船驶进长江天际,心中忽有所感。

  如今事有可为,朝廷不敢坚决一战,待到无力挽回之时,他这一身鲜亮的盔甲也不知要染多少血了。

  ……

  黄州。

  陈宜中正与刘师勇登上了城内的涵晖楼。

  “刘将军一来,局势便打开了啊。”陈宜中眺望着城外的景象,见叛军暂时不可能攻破黄州,心中大慰,道:“只要黄州之围一解,李逆便进退两难了。”

  说着,他摇了摇头,心道自己此番前来本是为了与李逆和谈,李逆倒好,敢将自己困在黄州。

  结果呢?

  听刘师勇所言的局面,接下来怕是李逆想和谈而不成了。

  可谓是风水轮流转啊。

  “看!下游有船只来了。”

  “是援军?”陈宜中双手撑在栏杆上,终于看到了那船只上的大宋旗帜,“是大宋援军。”

  “准备接应……”

  然而,只见那队船只并未向着黄州而来,反而是继续向上游驶去,似去往鄂州。

  “这是何意?”

  陈宜中已愣住了,摇着头完全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若战,黄州之围未解,战场就在这里;若和,自己这个负责与李逆谈判的使节就在这里。

  为何朝廷还要再派人来?又要做什么……

  第一千零四十章 大局

  鄂州。

  过了年节,李瑕大致清点过吕家本宅的财产并带了一部分回鄂州,解决了一部分的军需并稳定了士气与民心。

  当然,吕家产业遍布江淮,李瑕所取的也只是其中一小部分。

  鄂州的贫苦百姓奇怪地发现,陷落于叛军之后的这个年节过得竟然很不错。

  少了几分热闹,烟花爆竹被收走了、花灯会也并未举行,但却能吃上一顿饱饭、披上一件暖衣,城中还搭了许多戏台,唱的是岳飞。

  从靖康之变演到了朱仙镇大捷,再演到风波亭,使得鄂州百姓对宋廷的观感正在发生改变……

  这日,赵衿到鄂王庙附近逛了一圈,再回到已被李瑕暂时占下的总领府见到阎容,说到所见景象,不由气不打一处来。

  “李逆为了收买人心、混淆是非。旁人说风波亭,都说秦桧是奸臣,凭什么他让人骂高宗皇帝。”

  阎容面前的案上正摆着许多条名贵首饰,正在挑挑拣拣,漫不经心道:“他看不起赵构……不,你们赵宋的皇帝,就没一个让他看得起的。”

  “你!”

  赵衿气得不行,一指阎容,骂道:“好你个妖女,真当我是你俘虏了是吧?有本事你放了我,从此再不相见。”

  “你生气,气坏了你的身子,我的陛下照样还是看不起你赵氏皇帝,改变得了什么?来,挑挑看,哪条好看?”

  赵衿背过身去,不理阎容。

  “你还气?气有什么用?就说你赵氏灭了南唐时,人家小周后气不气、苦不苦?能怎么样?”

  “你别拿小周后吓唬我,大不了我死。”

  阎容叹息,柔声道:“我舍不得你死。”

  赵衿眼眸微抬,抬手敲了敲自己的额头。

  她就受不了阎容这样,有时候话比刀子都狠,又有时候比水都柔。

  等了一会,赵衿心想,看不起自己列祖列宗的是李逆,又不是阎容,气消了不少。

  “这些首饰,都是吕府抄来的?”

  “嗯,你挑挑,哪条好看?”

  “李逆挑一条送你?”

  “不。”阎容笑道:“这都是我的,挑一条送你。”

  “呸,小气。”

  赵衿目光看去,最看不惯阎容那个爱慕叛贼的表情,昂了昂头,道:“我打听了,李逆也没甚了不起的,连黄州都没攻下来。”

  “然后呢?”

  “我看,他兵力也不多吧。等各地的兵马围过来,他马上就要完蛋。”

  “他完蛋了,然后呢?赵禥稳固了帝位,以后,他与全玖的儿子再登上帝位,你就开心了?”

  赵衿很生气,在阎容对面坐下,手一推,把她满桌的首饰推乱以示不满。

  但等两人对视了一会儿,赵衿却是又偏过了头。

  以前,她自己在天台山,想到这些事,心里头非常难受,反而是现在再见到了阎容,每天被她气得……反而没那么难受了。

  “你气我也没用。”赵衿终于反击道:“反正李逆要完蛋了,连我都知道,他这一点兵力既不能攻下黄州,又不退回去,只会是死路一条。我留在这里不走,就是到时候保护你。”

  阎容也不答,招过妙岚低声吩咐道:“你去问一问……”

  妙岚得了吩咐立即就跑开,没多久便回来向阎容道:“陛下允宁妃去看看。”

  阎容笑了笑,对着赵衿招了招手。

  “走吧。”

  ……

  总领府是吕文德在鄂州时处理公务的地方,造得也是富丽堂皇,不说比临安宫城,至少是比李瑕在长安的皇宫要更像皇宫。

  在前衙会客的厅堂边上就有个小小的偏厅,里面案几茶具齐全,原是吕文德会客时,让门阁幕僚们坐在这边暗中旁听并出谋划策的地方。

  赵衿由阎容领进了这小偏厅里,凑到了竹帘边,便看到堂上正在进行一场颇为严肃的会面。

  站在堂中说话的老者披着紫色的官服,一看便是大宋重臣。

  “外臣,资政殿学士兼礼部尚书、签书枢密院事、国史编修文及翁,拜见大唐皇帝阙下,阙下万福。”

  “免礼,平身……”

  赵衿愣了一下。

  在竹帘子印出的并不完整的视线中,她看到了坐在上首的李瑕披着一身赭黄襕袍,虽素雅,却有一股威严。

  那也是她父亲以前常穿的样式。

  这一瞬间,她忽然感到了一股无力感。

  不论是国仇还是家恨,她一介弱女子其实什么都改变不了。

  就连她舅舅贾似道,一直指责李瑕弑君,可到头来居然连一场真正像样的大战都不曾打,就求和了?

  “……”

  “大宋可以承认阙下的帝号,双方约为兄弟之国。”

  “可笑,宋国既然与蒙元约为伯侄之国,吾皇正是不愿受此奇耻大辱方恢复李唐基业,怎肯受此屈辱?”

  “史相公,大宋与蒙元之和约不过一时权宜,不可当真。何况,大唐既未与蒙元交聘国书,忽必烈还能称大唐皇帝阙下为子侄不成?此事说白了,无非是各论各的。”

  “不可便是不可,真当我军不能直驱临安不成……”

  ……

  黄州。

  在目睹了大宋又派船队赴鄂州的五日之后,陈宜中忽然发现黄州城外的叛军撤军了。

  随着号鼓声响,长江江面上数不清的船只开始吃力地溯江而上。

  面对此情形,陈宜中心中已隐隐猜到了什么,只是不敢相信。

  他这个使节,还一句话都没开始与李瑕谈判。

  “陈相公。”有人登上了望楼,禀道:“朝廷旨意,请陈相公往鄂州……”

  “谈判吗?”

  “是,议和。”

  ……

  次日中午,陈宜中终于领着使团抵达了鄂州码头。

  前来迎接他的不仅有叛军官员,还有新任礼部尚书的文及翁。

  “文公此来,欲如何与李逆……”

  “大唐皇帝阙下。”文及翁道,“不可再称呼其为逆贼,而是大唐皇帝阙下。”

  “可他本是宋臣,背主悖逆。”陈宜中低声道:“可以和谈,但万不可将大义轻易失了,今日朝廷承认他的帝位,甚至向他称臣,明日他便可名正言顺再攻宋。”

  “不会有明日。”文及翁道:“至于眼下,估计许和吧。”

  “可是……”

  “你真以为若继续战下去能赢?”

  文及翁终于发了火,压着怒气低声提醒着陈宜中。

  “知道是谁在主战吗?就是这个挑唆官家亲征之人,曾因听说唐军攻破愕州而吓晕过去。真当临安不害怕吗?唐军入境至今还一战未败过,谁敢将社稷存亡寄托在官家亲征之上?!”

  陈宜中无言以对。

  他们行向驿馆,定下国书,急递回临安,等待朝廷回复。

  之后,陈宜中往总领府拜见李瑕。

  他做梦都没有想过,这次前来谈判,见到李瑕的第一句话竟是这样。

  “外臣,大宋崇政殿学士、礼部侍郎,兼中书舍人、显文阁待制陈宜中,拜见大唐皇帝阙下。”

  ……

  “侄宋皇帝禥,谨再拜致书于伯大唐皇帝阙下……”

  临安福宁殿中,王清惠念到这里,恍惚以为自己在梦中。

  时局到了今日这个地步,她依旧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发生了。

  “官家?”

  “哈?”赵禥正趴在地上斗蛐蛐,抬起头道:“看完了?盖印吧。”

  “陛下真的要向李逆……向唐皇帝称臣了?”

  赵禥闻言,竟是咧嘴笑了一下,道:“你傻了吧,反正,一个伯也是伯,两个伯也是伯,师相说,这两个伯早晚会打起来……打,打起来。”

  说罢,笑呵呵的赵禥自低头又斗起蛐蛐来。

  王清惠握了握手,指甲快要刺进掌心,刺痛感传来,才让她确定眼前这些都不是梦。

  她曾听说,宋宁宗皇帝智力低于常人,曾听说宋高宗以臣子之礼向金国进表……但每当身处这堂皇的宫殿之中,她总觉得这荒谬之事不可能发生,都是假的。

  可它又发生了。

  一次又一次。

  像是在南渡之后这种卑躬屈膝都成了秉性。

  “啪”的一声响,赵禥的印章盖在了这一纸表文之上。

  ……

  “唉。”

  慈宁殿中,谢道清长叹了一口气。

  “傻孩子,你真以为若继续战下去,大宋能赢得了吗?就算不输,可只要是不赢不输的僵持局面,便能蚀了大宋的国本啊。”

  全玖又病倒了。

  她睁着一双空洞的眼听着谢道清讲着那些大局为重,半句也没有听进去。

  她不懂国事,只知道自己的丈夫向叛逆跪下去了。

  而她全玖,没死在当年被蒙军围攻的潭州。却在成了母仪天下的皇后之后,还遭遇这等奇耻大辱。

  嫁了一个废物。

  “卧薪尝胆,韬光养晦吧。”谢道清又叹道:“这满朝的臣子有几个靠得住,大难临头之际,除了贾平章,却要我们一介妇人作主。好在我看明白了,元蒙与李逆必有一战,退这一步,好让他们两虎相争。”

  “大唐皇帝。”

  全玖低声喃喃了一句,也不知是在讥讽,还是有些魔怔了。

  “太后不该再唤他‘李逆’,是大唐皇帝了……”

  第一千零四十一章 战利品

  青石矶码头上车水马龙。

  满载着人与货的船只才缓缓离开码头驶向上游,下一艘空船已堵了过来。

  处在下游的则是唐军水师,像是在安静等待辎重船先行。

  苟善才与张顺、张贵兄弟带着几个军中文吏走过码头,一路指点着江渚风貌。

  “往年二月初,这边都会划龙舟,称为开龙。”

  “今年不会有了,我们会带走所有的船只,不管它是战船、商船、渔船,还是龙舟。”

  张顺说话时一本正经的,抬手指了指前方,又道:“还有那造船坊里的匠人,也要全带走。”

  “对。”张贵道:“汉中就缺造船的匠人。”

  “两位张将军放心,都安排妥了,请。”

  苟善才引着他们走向鄂州造船坊。

  沿途可看到码头上许多背着行囊、拖儿带女的人们在排队上船。

  “这都是要入蜀的人吧?”张顺问道。

  “是。”

  “真多。”

  “看着多,实则不到鄂州人口之四一。”有军中文吏摇了摇头,“有家有业者不肯走,也不必强求。”

  “因史相公取鄂州至今过三两月,耽于战事未及治理?”

  “非也,鄂州城内商贾繁华,若能入城,讨个营生不难。如今愿意随军入蜀的,多是失了田地、营生的流民”

  “亏的公田法,这些年失地的百姓不少。”苟善才讥嘲了一句,转而叹道:“舆情司一直想从宋境吸引人口到蜀中,但很难。”

  “谈何容易?便说某个流民好不容易得知大唐日子好过,欲来归投,无非汉江、长江二途。若走汉江,如何穿过宋元交界?若走长江,没有船只如何翻得过三峡天堑?”

  “莫说走汉江、穿三峡了,宋廷籍贯管辖严苛,普通百姓能到襄阳、江陵,都是难事。”

  “更别提世人重乡土之情,有口吃的则轻易不愿离乡,而无吃食半途便要饿死了。”

  苟善才深以为然,道:“还得是此番陛下亲征,能带走许多人口。”

  有文吏摆手道:“带能带走多少?满打满算,江船能载走两三万人已是费力,陛下所求者,在于长远。”

  “明白。”苟善才道:“蜀人归蜀。”

  张顺便问道:“那若想要过来投奔,又不是蜀人,咋办?”

  这问题倒不用那些文吏来答,苟善才已笑道:“我不是蜀人,我婆娘家却在重庆府。”

  “那我的婆娘不在重庆府。”

  “张将军忒实诚了些。”苟善才道:“总之这口子一开,只要大唐将士还驻扎在江陵府,便可源源不断地吸收人口。”

  “不仅如此。”

  “哦?”

  “蜀人归蜀之策,并非我朝独创,当年金国提出北人归北,除了限制中原百姓南下,补充人口、稳定秩序之外,还有一个目的,在于‘欲取降附人诛之以惩后’。”

  苟善才听到这里便想到了卢富,可以想见当年靖康之变时从中原逃往江南降附赵宋的人有多少,何止百万个卢富?

  可惜时隔百余年这些逃人的命运都差不多。

  不仅是苟善才,连张顺、张贵都仔细听着这些文吏说话。

  这是在对最近的唐宋和约进行解读,是他们了解国策的渠道。

  “但陛下与完颜氏不同,要的不是诛杀降附赵宋之人,而是取天下之人才。”

  “人才?”

  那文吏笑了笑,反问道:“大唐已立国,可开科取士,将军以为有多少士人应试?”

  张顺摇头道:“应该是不多的。”

  “既如此,若有江南书生明知赵宋科举难考,欲赴长安应试,可有途径?”

  苟善才先明白过来,道:“书生比流民聪明,自会设法言祖上乃蜀人,只需至江陵即可由人接应入蜀,而有和约在,宋廷不可干涉。”

  “这还只是其中一点,王坚将军之子任官于江东,王将军戍守钓鱼城多年,自当为蜀人,听闻陛下已遣人去请。”

  “这也可以?”

  “宋廷既一心求和,只要陛下能退兵,这些不过细枝末节。”

  “二十万的岁币都给了,一些流民,一些冗员又算甚?宋廷多的是人才。”

  一行人说着话,行到了江畔的造船坊中。

  张顺按着刀巡视了一圈,只见他麾下士卒已经将坊中工匠连着家眷都控制住,站在坊前的空地上,还带着大包小包以及桌椅板凳、锅碗瓢盆,都是一脸惶恐与不情愿的模样。

  “乡亲们莫慌!”

  张顺往一块大石头上一站,依旧没有很高。他打算说些什么来安抚这些造船匠的情绪,清了清嗓子,也就憋出来一句。

  “以后的日子要好过很多!”

  苟善才则领着一群文吏,去整理并收拾这造船坊中的各种图纸、文牍,那是极重要之物,轻易不可丢了。

  两日之后便是二月初一。

  往常江渚上有人赛龙舟,今日则是一口口装着造船图纸的大箱子被抬上了船舱。

  苟善才乘的是张顺的船,举着望筒看了看,道:“那些船载的是钱粮财宝,我们载的都是些纸。”

  “就是这些纸才好。”张顺道,“苟兄弟你是不知道,我们水师差的就是船。有了这些宝贝,等造了更多的船,下次哪还能给赵宋求和的机会?”

  “哈哈……出发!”

  船帆展开,根据风向调整着,配合着桨驱使着沉重的大船缓缓而动。

  船身真的很沉,苟善才举目望着鄂州城,却是感到一股顺畅。

  他终于完成了舆情司的差事,不用再担惊受怕地伪装。

  “万岁……”

  忽然听到后面的大船上传来了呼喊声,转头看去,只见是一面龙旗被抬上了天子的主船。

  苟善才长得一张凶恶面容,平时不喜欢大喊大叫,但被江风一吹情绪上来,也跟着高喊了进来。

  “万岁!”

  他想的是这一路而来有很多认识的人死掉了,决定以后的日子要替他们过好。

  当然能过得好,毕竟是个小小的开国功臣……

  ……

  “那艘船上所载的是造船坊的工匠与图纸吧?”

  主船上,房言楷正举着望筒看着各个船只。

  “是,房相公。张顺将军最重这些,要亲自押送。”

  “工匠、人口、财货、岁币,以及……名义。”

  像是个守财奴一般将这些又清点了一遍,房言楷不由向身边的官员叹道:“回想起来,我劝说陛下时,那样子恐怕显得过于谨慎了。”

  “谨慎没错。”

  房言楷一转头,只见是史俊来了,连忙行礼。

  “史公。”

  “不必多礼。”史俊微微抬手,道:“这次陛下是赌赢了,然我们为人臣子,该劝谏时还得要劝谏,谨慎总好过冒险。”

  房言楷苦笑道:“话虽如此,史公却是一次也不曾劝过陛下收手。”

  “笃定了宋廷绝对会求和而已。”

  “绝对?”

  “说来倒显得有些像事后诸葛。”史俊自嘲道,“但只需多看看大宋与西夏、辽、金、蒙古之旧事,可料得八九不离十。”

  话到这里,他手指比了个数字。

  “陛下至少有八成把握。”

  房言楷有些惊讶,问道:“这么多?”

  “简单举几个例子,寇準逼着真宗亲征,甫一大胜,真宗即遣使议和,比起三千万的军费,岁币只需三十万,真宗惊呼‘如此之少?’,尝过了议和的好处,还如何决心一战?再说,仁宗与西夏之战,三战皆败,议和可撑个门面;高宗南渡,称臣于金,尚可偏安东南。”

  大概举了几个例子,史俊指了指东边,又问了一句。

  “当今这位赵宋官家,是比得了真宗?还是比得了仁宗、高宗?”

  房言楷一听便摇了摇头。

  赵构再如何,若只论能力,一千个赵禥怕是都比不了。

  “若要这般比,宋主只怕得称陛下为‘爷爷’,我只是担心宋廷那些重臣……”

  “谁是傻子?贾似道也不是傻子,寇準没好下场,韩侂胄没好下场。他再自视甚高,没到生死存亡的关头,绝不敢轻举妄动。”史俊道:“陛下料定了,这个条件,宋廷必然会应下。换言之,拿下鄂州,结局已定。”

  “可回想一遍,我依旧以为太冒险了。”

  “这便是陛下不凡之处,‘坚定不移’四字说来轻巧,几人能做到?世人半途而废、人云亦云、优柔反复者,多矣。”

  “是啊。”

  两人感慨了一番,沉默下来。

  史俊脸色忽低落下来,叹道:“仗已打完了,若只在私下里说说此番伐宋之思绪,唉……”

  才起了这话题,他又摆了摆手。

  无非是对赵氏社稷还有一丝愧疚罢了,但理智上他完全知道该怎么做。

  “陛下今日竟未登台望远。”

  “在那边……”

  史俊转头看去,只见舱廊处,李瑕正在与一个女子说话,那女子又蹦又跳,显得颇为活泼。

  他走到栏边,倾耳一听,隐隐听到她说了些什么。

  “再多人当你是皇帝……我看你根本就不像皇帝……气你就气你,气死你……”

  “……”

  “李瑕李非瑜……你真就问心无愧吗?”

  史俊以为自己听错了,身子一倾,胡子被江风吹得乱飘也不在乎,只满心疑惑地想着这女子是谁。

  老眼一眯,他像是想到什么,有些许惊喜,又不敢确定……

  ……

  满载着战利品的船只就这般溯江而上,将沿长江回归重庆。

  李瑕并不敢走汉江经襄阳,他知道如今就在南阳,元军一定是重兵压境,绝不容他顺利回归。

  然而,数日之后,船只还未到江陵,上游已传来了军情。

  “有元军出现在荆门。”

  “元军?如此深入宋境?”

  第一千零四十二章 两强相争

  一场春雨,给行军在外的士卒带来了极大的不便。

  在汉江畔的一片树林中,有一小队兵马不得不支起帐篷避雨。

  湿漉漉的天气里,他们的动作难得变得小心了些,以免地图被打湿。

  “据可靠消息,李瑕从鄂州出发,不走汉江、沿长江回师,现在应该到这里了。”

  “这是哪里?”

  一只脏兮兮的手指在地图上划拉了一圈,长得既像女真人又像汉人、打扮得像蒙古人的将领刘国杰解释道:“这里都是湖。”

  “什么湖?”

  “云梦泽。”

  几个将领纷纷骂了几句。

  云梦泽以前是个大泽,但自唐以来已变成一个个星罗棋布的湖泊,不是当地人根本搞不清楚各个湖叫什么。

  “娘的,黏黏糊糊的鬼地方,潮死老子了!”

  “哪是哪都不知道,怎么打?”

  “知道这里有个沔阳。”

  “李瑕拿下沔阳城了?”

  “没有。沿途的城池他全没打,就这江啊河啊湖啊的,他那点水师能打哪里?占了江陵直接打的鄂州。”

  “就这样,宋国还是求和了?真求和了?”

  “啐!”

  刘国杰一口浓痰啐在草地上,脏脏的手指在地图上点了点。

  “娘的,这仗该怎么打,老子都替宋国想好了,鬼知道成了这破局面。”

  他说的不是假话。

  就他这张地图上,吕文焕、高达、夏贵、马光祖、李庭芝……宋军的兵力分布都标出来了,几条乱七八糟的线一划,他认为李瑕一定要死了。

  可惜,宋国不争气。

  “这么说,宋国也不傻,他们这大军一动与李瑕打起来,我们肯定得拿回关陇、川蜀。”

  “不傻?”刘国杰呵呵冷笑了一下,对此没什么好说的。

  他不得不承认,宋国这一求和,大元的许多如意算盘也就落空了。

  当然,宋人不敢继续打,大元却敢。

  万户总管阿里海牙率军赶到襄阳,没有这么简单就退的道理,大可以借着追究吕文焕偷袭元军的罪名南下。

  荆湖北路这些地方,蒙军以前不是没有攻克过。

  早在三十年前,窝阔台命太子阔出攻打宋国京襄之地,蒙军便曾连下九郡,一路攻到江陵。只是后来全被孟珙收了回去。

  之后,孟珙提出三层藩篱之策,建起一整套防御体系,才使得蒙军难以在京湖取得战果。

  而现在,宋国的这个“三层藩篱”却忽然破裂了。

  首先,李瑕叛乱,川蜀与京湖正式剥离开来,再也做不到互相支援;其次,李瑕亲手给了宋国的京湖防线一道重创,吕文德身死,吕文焕短期内只能收缩;再者,李瑕抢占了西塞山吕家庄,激怒了吕文焕,吕文焕未必不肯放元军南下袭击李瑕。

  刘国杰正是奉阿里海牙之命,率了一个千人队的探马赤军先行南下打探军情,而大军正在准备南下。

  “我们到江陵去,拖住李瑕,等待总管率大军前来……”

  ……

  大船破浪而行,船舱中李瑕也在看着地图,问道:“现在赵宋京湖战场是何情况?”

  史俊瞥了眼桌案上的情报,腹诽不已,赵宋的京湖战场是谁给打成眼下这个样子的,却还要问是何情况。

  “陛下,自我们攻占鄂州以来,吕文焕在襄阳便失去了支援,便是与宋廷的联络也只能走陆路。换言之,襄阳已成一座孤城,难以达到阻拦元军的作用。”

  “所以朕已将鄂州还给宋廷。”

  此事说得轻巧,但李瑕归还鄂州的原因太多太多了。

  简而言之,长江两岸其它城池全都没有拿到,辎重线又长得不得了,他绝对没有可能守得住鄂州;而鄂州又对宋廷太过重要,是议和的必须要给的条件。宋廷若没有了鄂州,襄阳失去后援,元军就能随时在荆襄的平原上乱晃,给江陵带去威胁。

  现在的问题就是,宋廷的防线还没恢复,元军已经来了……

  “也幸而是及时与宋廷议和。但这才几日光景,宋廷根本还未恢复鄂州与襄阳之间的联络。让元军南下,并不意外。”

  “元军没有水师。”李瑕沉吟道。

  “不能说没有,只是确实不多。”史俊似露出了回忆之色,道:“但也不可掉以轻心,当年兀良合台没有水师,依旧击败了张实。”

  房言楷则是上前,指了指地图上的江陵,又道:“元军若从陆上攻下了江陵城与江陵码头,我们的水师要逆流攻打江陵就难了。”

  “至少这满船的战利品便带不走。”

  “陛下若让元军堵在长江上,不得回归重庆,未必没有危险。”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大体便勾勒出了眼下江陵的大概局面。

  李瑕走到窗边,看着滚滚长江水,道:“你们急也无用,船已经不能更快了。”

  史俊、房言楷对视一眼,没想到会得到这样一句回答。

  但想了想,他们也只能应道:“陛下所言甚是。”

  不多时,房言楷先退了出去,史俊却没走。

  李瑕看了他一眼,道:“史卿有话想说?”

  “臣……有事禀奏。”

  “江陵战事?”

  “无关乎江陵,而关乎于名份。这番逼得赵氏承认了陛下的帝号,可以堵住天下人的嘴,不会再有人明着骂陛下是叛臣。但还有一部分人心中所想,只怕还由不得陛下。毕竟赵氏享国三百年,已深入人心……”

  李瑕就听着史俊在那说,说到最后,才问道:“史卿有何高见?”

  “赵禥并非宋理宗皇帝血脉之事,陛下何不利用?”

  李瑕指了指长江,道:“鄂州都攻破了,国书都交换了。这点小阴谋何必呢?改变得了那些人心中所想吗?”

  史俊点了点头,同意这一点,但略略犹豫之后,又道:“但,也看从何人嘴里说出来。”

  “宁妃?”李瑕摆了摆手,不经意般地笑了一下,道:“不行的,若让她出面说些什么,只会惹得无数骂名。此事……史卿装作不知便是。”

  史俊有一瞬间愣了一下,思索着李瑕是不是在一语双关。

  装作不知便是?

  不过,史俊毕竟与李墉是亲家,还曾是李瑕的上官,有些话还是敢说的。

  “臣斗胆,敢问陛下船舱中是否还有一件战利品?”

  李瑕摇了摇头。

  “陛下……”

  “不是战利品。”李瑕再次摇了摇头,道:“退下吧。”

  平平淡淡的语气,曾经作为上官的史俊却是生出些惶恐,行礼,退了下去。

  史俊偶尔也会觉得这位皇帝有些不近人情……

  船舱里,唯留下李瑕独自待着。

  过了一会,响起了轻微的叹气声。

  李瑕这人坚定、自律,很少叹气,但近来也觉得,当皇帝很难。

  比击剑冠军难太多了。

  当然,他从来不在人前显露这种为难,这差不多算是他一个人的秘密。

  ……

  船队在得知了前方有元军出入之后,改变了行进时的方阵。

  载着辎重与人口的船只被移到船队的后方。

  张顺、张贵兄弟则带领着水师士卒转移到了战船之上,在前方开道。

  他们担心元军会在水师抵达之前攻下江陵,于是催促船工划桨。

  但若说顺江而下是“千里江陵一日还”,逆水行舟却不是想快就能快起来的。

  只能寄望于荆襄水网密布,元军的行进没那么快……

  ……

  二月初八,襄阳。

  议和之后的详细情报此时才传递到了吕文焕手中。

  “叛军……唐军已归还了鄂州,释放了三将军。朝廷命将军火速恢复汉江防线……”

  吕文焕松了一口长气,立即便开始调兵遣将。

  他显然是早有准备,同时立即派人通知宜城、潜江、荆门等地守军,改变防御策略。

  一连串命令之后,有校将上前,低声问道:“将军,不是数日前才放阿里海牙南下江陵吗?如此一来,不是将元军堵在里面了?”

  “所以呢?堵死元军不好吗?”

  “可才与新唐议和,又启元蒙边衅?”

  “还怕起边衅?”吕文焕叹道:“阿里海牙若能胜李瑕,抢川蜀都来不及;若不能,也是他自找的。”

  如此说来,他觉得朝廷的策略并没错。

  这才刚议和,那两个强国马上便打起来。往后,必如朝堂诸公所料,愈演愈烈。

  不过,对是对,吕文焕却还是不自觉地透出一股无力感,像是心气没了。

  “随他们去吧……”

  第一千零四十三章 围点打援

  春雨如酥。

  这“酥”指的是酥油,意为可以滋养万物。

  开了年,春耕马上要开始了。

  当今天下的几个朝廷不论是汉是胡、是正统是叛逆,它们之间的区别只在于农民耕种的粮食最后该到哪里,但重视肯定都是非常重视的。

  议和之后,宋廷可以不必再调集三十余万大军拱卫临安,议出太平光景以供百姓耕作。

  从这点而言,这国策是很正确的。否则二十万岁币能解决的问题,不仅要花上数百万的军需,还要耽误全国一年甚至数年的农务。

  二月初八,惊蛰。人间务生事,耕种满田畴。

  姜才登上了江陵城头,抬着望筒向城郊看着。

  “可惜了,这么好的田,再不犁就耽搁了。”

  “瞧将军这话说的。”麻士龙道:“那不就是将军你把江陵城外的农夫全都送走了吗?”

  麻士龙之前在宋军中只是一个部将,短短几年间已升迁到了统制,已可独领一军。

  他穿着威风的盔甲,背上还有个大红披风,说话时左顾右盼,时不时便要用手拨一拨自己的披风,仿佛一头趾高气昂的大公鸡。

  可实际上这样的下雨天,披风已被淋成了一块湿布,不但不能挡风,挂在身上还碍事得很。

  姜才自举着望筒,头都不转,道:“别瞎说。”

  麻士龙确实是瞎说,江陵城郊之所以没有农人耕地,显然是因为那越来越迫近的战事。

  雨幕之中,有策马而奔的身影出现在了北面。

  “探马回来了。”

  “准备开城门。”

  “将军!”麻士龙忽然大喊着抬手一指,“那是什么?”

  姜才眯着眼擦了擦望筒上的雨水,再仔细看去,只见就在己方的三名探马身后,又有十余骑追了上来。

  双方似在追逐。

  “是元军!”

  雨天地滑,己方探马努力提了马速,奔得并不算慢,然而那十余骑的速度却很快,渐渐追到了他们的身后。

  “准备接应!”麻士龙已转身大喝,“弓箭手!”

  城墙上的弓箭手缓缓抬起弓,但这个距离并不能射到己方探马身后那些追兵。

  姜才放下望筒,两步奔到城墙边,瞪大了眼。只见在雨幕之中,元军快马赶上,将他的探马砍倒在了地上。

  隔得远,听到到不声音。

  士卒无声地倒在地上,血涌出来马上就被雨水冲刷。

  空马被元军士卒牵着。

  他们没走,反而继续向前,奔到离城墙一箭之地,大喊道:“早日开城投降,不然屠了江陵城!”

  “放箭!”麻士龙大喊。

  箭矢被雨水一打,并不能射到元军,反而引得他们哈哈大笑。

  “再告诉你们吧,长安已经被大元攻下了。”

  麻士龙脖子一伸,大喊道:“狗虏们,你们越这么说,你爷爷越不信,哈哈哈。”

  他脖子粗壮,声若洪钟。

  姜才却是踹了麻士龙一脚,提醒他堂堂一军统制不宜与敌军小卒计较。

  “你守着北城。”

  “将军你呢?”

  “让你守着北城!”

  姜才又喝令了一句,自领着一队亲卫,大步赶向南城。

  他靴子里灌满了水,脚一踩皮革吱吱作响。姜才擦了把脸上的雨水,一边走,一边在在心中大概又理了理局势。

  整个江陵之地,他有万余兵力,分别驻扎在江陵城、沙市镇码头,以及长江沿岸。

  而鄂州回师的兵力有将近两万,同时还要保护人口、辎重。

  至于元军能有多少兵力?暂时还不知,但姜才推断应该不超过五千人,毕竟这里还是宋境,元军只能以小股兵马入境,很难大举入境。

  那么,五千元军要想攻破江陵或在长江上击败唐军都不容易,战局的关键在何处呢?

  沙市镇码头!

  这是元军最容易攻下、且最有用的战略要地。

  拿下码头,既有了船只,还能够封锁江面,一旦将唐军主力封锁在江陵以东,基本就达到了战略目的……

  姜才赶到南城一看,只见江边还是一片繁忙,从鄂州来的船只满载着人口货物还在缓缓沿着长江而上,岸边有光着膀子赤着脚的纤夫正在拼命拉那些沉重的船只。

  “陛下的旨意到了吗?”

  “还没有,船只带着辎重逆江而行,算时间最快也要在五日之后抵达。”

  听到主军还未抵达江陵,姜才眼中泛出了忧色。

  但逆水行舟,并没有别的办法。

  “立刻准备,我要亲自支援沙市镇码头。”

  “喏……”

  ……

  “江陵三千三,何足持作远。闻欢下扬州,相送江津湾。”

  沙市镇在春秋战国时是楚国的大江津渡,至如今已成了长江中游的战略要冲、商业要会。

  码头离江陵城十余里,其繁华却不输江陵城,可谓是“嚣喧如沸,金钱如丘,绨绵如苇”。

  甚至在唐军攻下江陵之后,此地之繁华也并未减褪,反而成了唐军的辎重、战利品的中转港口,并在议和之后更加繁忙起来。

  如今处在沙市镇的人多是大商、世贾,不太关心大宋王朝一下丢了半壁江山,关心的反而是生意。

  “听说了吗?议和之后,榷场便要设在江陵,而江陵榷场又能设在何处?必是沙市镇码头。”

  “我还听闻叛军……哦,不,是唐军要驻扎在江陵。”

  “已可预见往后光景。啧啧,三楚名镇可通东、西。向晚蓬灯远映,照耀常若白昼。”

  “……”

  不关心国战而只在意钱财,这风气,不仅仅是吕家有,也不是吕文德带出来的。

  反而可以说,吕文德从一个杀敌报国的炭夫成了万口藉藉的巨贪,未必不是这风气影响。

  自澶渊以来,大宋就在花钱买太平,也习惯了花钱买太平。早已被它的“富裕”与“繁华”绑架了。

  但有时候,太平就是买不到,求不到的。

  号角声传到沙市镇之时,繁忙的码头为之一滞。

  冒雨搬运货物的力夫们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茫然地抬起头;坐在茶馆酒肆中的商贾还在高谈阔论,放下了手中的杯子……

  隔着重重雨幕,他们并没有看到发生了什么。

  随着号角愈响,忽然有士卒狂奔而来,大吼不已。

  “所有人上船!上船!”

  “快到码头上去!”

  “怎么了?不是议和了吗?宋军和唐军又开战了?”

  “是元兵来了!元兵来了……”

  不少力夫顿时感到了迷茫。

  他们还没有将“元军”这个新的称呼与曾经那个喜欢屠城的蒙军联系在一起,至于这个元军还屠不屠城,此时还没有人知道。

  ……

  战事发生的地方离镇上还有十余里距离。

  元军是从江陵城东面的一个名叫“长湖”的湖泊绕过来的,绕开了唐军在江陵城的防御。

  但就在沙市镇以北,还有一支唐军驻扎,提前发现了元军的踪迹。

  这支唐军本就打算在沙市镇码头附近建一座城垒用于长期驻扎,已挖开了壕沟,堆起了矮墙,列阵于矮墙之后,显得并不慌乱。

  “元军近了……”

  “速报姜将军,探马回来了吗?元军有多少人?”

  “……”

  雨天并不容易观测到元军的人数,高处的视线不好,根本望不到骑兵行进时的尘烟。

  驻守着沙市镇的唐军虽有两千余人,北面这个防御点仅有不到七百人,站在矮墙之内严阵以待。

  元军在雨幕中渐渐出来,队伍很散,一个个骑兵并不停下,而是围绕着镇子像是在寻找着突破口。

  “不止两千了。”

  防守沙市镇码头的唐军统领一边端着望筒,一边计算着元军的人数。

  “三千……”

  又一个千人队的旗帜出现在视线里,之后又一个。

  “四千,五千……娘的,万户总管!快!马上报于姜将军……娘的,宋军怎么会让这么多元军入境?!”

  雨水声、江涛声掩盖了太多的马蹄声。

  然而大地的震动还是传了过来。

  这些守着北面的唐军士卒能感觉到,那是元军向东面发起了攻势,而东面的防御兵力更少,只有五百余人。

  “统领!他们从右翼攻打码头了!”

  “慌什么!守你面前的敌人!”

  码头东面忽然响起“轰”的一声,那是江船上的火炮已在轰击偷袭的元军。

  同时,北面那些元军也迈动了马蹄,杀了上来。

  “迎敌!”

  这个唐军统领保持着冷静,没有盲目去救东面。

  但码头上那些百姓哭爹喊娘的声音已然传了过来,拢乱着这些将士的心神……

  ……

  与此同时,江陵城。

  姜才已临时率兵去支援沙市镇,将城中防务交给了麻士龙。

  麻士龙还是初次领这么重要的差事,马上从漂亮的大公鸡变成了热锅上的蚂蚁,也不顾雨水,在城头上转来转去,等待第二拨派出去的探马回来。

  终于,这一拨探马没有被元军骑兵拦下,迅速赶回了江陵城。

  “报麻将军,不好了!元军以万人攻沙市镇码头,姜将军带人支援,在江津湖畔被一支元军骑兵衔击……”

  沙市镇在距江陵城十余里,那江津湖便在码头的西北方位。

  由此可见,元军并不想强行攻城,而是要围点打援。

  麻士龙看起来粗莽,但一想便明白过来,元军若想要封锁陛下,就必须在五日之内夺下沙市镇码头,所以用了个诡计想要先斩首姜才。

  “麻将军,是否派人支援姜将军?”

  “当然!”麻士龙毫不犹豫,下令道:“马上点齐兵力……慢着!姜将军是否有向我求援?”

  “元军马快,击断了姜将军的退路,射杀了突围的信使,我们还没有得到姜将军的命令。”

  “娘的。”麻士龙啐骂了一口,想到姜才临行前的反复交代,好生纠结。

  纠结到最后,他终于是喝令道:“没有命令,继续守城!”

  人并没有前后眼,在战时做每一个决定其实都不知道是对是错。

  但就在次日清晨,雨过天晴,麻士龙在城头上端起望筒一看,看到城外密林里驻扎的密密麻麻的元军,这才后怕不已。

  他昨日若敢开城门去支援姜才,只怕被这些埋伏在附近的元军一冲,江陵城都要丢了。

  “娘的!娘的……襄阳那边到底放了多少人进来!”麻士龙大怒。

  而那些元军也不再与他躲躲藏藏,开始在江陵城外游弋,包围。

  麻士龙遂与姜才断了消息,他既得不到姜才的命令,又不知沙市镇码头的战况如何,能不能守到主力抵达。

  “现在好了,升了官,真的要独当一面了……”

  第一千零四十四章 虚张声势

  二月初九,战船经过了公安县,离江陵城还有三五日的行程。

  张顺、张贵兄弟每日都会爬上桅杆眺望,显得十分焦急。

  主船上,李瑕表面上看着很平静,更多时候却也开始登上楼橹,观望着前方的江面上的情形。

  如果江面上有载着人口的船只掉头回来,那便说明江陵的码头丢了,元军已经封锁了江面。

  暂时还没有出现这种情况,姜才目前还没有失守,但付出了多大的代价,李瑕却不得而知。

  他不愿表露出焦虑之色,想要避过周围的臣子、亲随,去独自一人待一待,甚至连妃嫔他也不想见。

  称帝之后,他偶尔会有这样的习惯。

  “你们在外面候着。”

  转过船舱,在最上方的一层舱房外丢下了亲卫,李瑕独自进了一间舱间,坐下,揉了揉额头。

  不必在人前摆至高无上的样子,舒服多了。

  考虑着局势,不用管眼神中流露怎么样的表情,李瑕还自语骂了吕文焕一句,骂其故意放元军下江陵。

  他这边声音不大,但才骂完,却听到有人骂道:“我就是觉得李瑕卑劣。”

  那声音不大不小,却透着一股坦荡。

  李瑕推开窗,只见窗外是条走廊,隔着几个船舱有两女子正凭栏而立,是赵衿与王翠。

  赵衿听到了推窗的声音,转头看到李瑕,反而手往腰上一叉,又道:“就算朝廷捏着鼻子认了他的帝位了,又怎样,当我没见过皇帝吗?反正在我眼里,他就是不配当皇帝。”

  王翠不由轻轻拉了拉她,提醒她别说了。

  赵衿不装这个傻,道:“怕什么,大不了他杀了我。坏女人敢不让我走,我早晚气死他报仇。”

  李瑕的态度很明了,阎容要照料着赵衿可以,只要别吵到他。

  赵衿正是知道这点,凡有机会遇到他都要故意喧哗。平时这种时候,李瑕一般都是不理会她,转身走开或者让阎容将她带下去。

  今日,他却没走开,反而转了个身,倚着窗户,听着赵衿谩骂。

  “我看李瑕这个人,又卑鄙无耻,又装模作样。明明揣着狼子野心,为了蛊惑人心总是将恢复中原的大义挂在嘴边,简直是道貌岸然。一个个将他捧得像千古明君一样,拿他当汉光武皇帝、唐太宗皇帝,有那么寒碜的皇帝吗?跟个山贼头子一样。一天晚到端着个架子,背地里还不是好色成性,抢人妾室,良心丧尽……”

  江风吹过,将她这些话语吹到李瑕耳中,很快又消散在长江之上。

  赵衿说到口干舌燥,转头瞥了一眼,只见那道身影还倚在窗边,且连做这种动作时背都挺得笔直,看着更让人讨厌了。

  不过,骂那么久,李瑕也没个反应。

  她不由暗自嘟囔,不会真将他气死了吧。

  过了好一会,李瑕见她没再骂了,再回过头看了一眼,没说话,很快就背了回去。

  不过,他的表情显得很是轻松。

  “看什么看,我就是骂你。”赵衿提高了音量。

  “骂得不错。”

  “你装?装大度也没用。我才不会承认你这个反贼是皇帝。”

  “我不需要你承认,你也改变不了什么。”

  “你笑?呸,我看你都愁死了吧,一天到晚装模作样。”

  “是,我愁死了。”李瑕直抒胸臆地应道。

  他要当天下人的皇帝,但反正当不了赵衿的皇帝。毕竟他对她而言算个仇人,彼此之间就是完全没关系的人。

  那他就算担负再多,也不需要担负她的期待。

  于是李瑕“嘭”的一声将窗户关上,显得十分没礼貌。

  还能听到赵衿那边喊道:“你看他有皇帝的样子吗?泼才一个……”

  ……

  江船继续逆江而上,且终于得到了上游的急报。

  信报已是两日前才发出的,姜才直言元军势大,阿里海牙亲率大军猛攻沙市镇码头不止,唐军伤亡惨重,急需支援。

  就连一向沉稳的史俊闻讯都焦急起来。

  李瑕却显得愈发有天子威仪,从容问道:“史卿可知,当年宋、蒙江陵一战,孟珙是如何破敌的?”

  他说的是三十年前的一战,当时蒙军已攻下襄阳,兵分两路,一路顺汉江杀往黄州,一路直接陆路攻打江陵。

  正是孟珙救江陵、救黄州,收复襄阳。

  史俊自然是了解这段往事,马上便应道:“当年,孟珙深知兵力悬殊,先集兵封锁江面,再施疑兵之计,白日变换旗帜、军服轮替支援江陵。夜中则虚张火把,沿江排开数十里,摆出大军来援之状。蒙军不知虚实,军心不宁。孟珙趁机出击,连破敌二十四座营寨,抢回被俘百姓两万余人。”

  一段小故事说完,文武官员们都平静了不少。

  李瑕赞道:“不愧是孟珙,以孤军抗蒙,屹然为赵宋之砥柱。”

  “陛下,但毕竟局势不同。当年孟珙兵虽少而江陵兵多,可缓缓救之;如今之江陵局势则在于‘危急’二字。”

  “既然急,朕已遣骑兵靠岸,走陆路火速支援江陵。”

  房言楷先是一愣。

  军中确实有骑兵,但这一仗毕竟是顺江攻鄂州,绝大部分主力都是水师与步卒,所有骑兵加起来也就陆小酉那千余人。

  再多,船只也运不下了。

  “姜才称元军有万余不止,遣千骑靠岸往救,只恐杯水车薪……”

  话到这里,房言楷已看到史俊在摆手示意他不必再多说。

  他自己也已想明白了。

  陆小酉的千余骑只要能先赶到了江陵,不正是当年孟珙所遇到的情况吗?兵力悬殊,可施疑兵之计。

  ……

  沙市镇码头。

  “放箭!”

  “发砲!”

  随着交战双方的呐喊,箭矢与砲石在空中交汇而过。

  而载着唐军火炮的船只在初战时为了攻击从东面进攻的元军,已停泊到了下游的位置。

  其后两日,元军却迅速绕到了西面主攻,避开了火炮。使得那艘大船还在艰难地溯江而上。

  问题是连日的春雨使得江渚一片泥泞,纤夫想拉动战船都更为费力。

  战事一起,躲在码头上的百姓们哇哇大哭着。

  而唐军也在一点点地向后撤,战线已拉到了江边的船只弓箭、砲车的射程之内。

  陆地上的防线几近崩溃了。

  ……

  元军也有伤亡,但却保持了高昂的士气。

  无论如何,他们把握住的都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李瑕打破了宋国的京襄防线,宋国也把李瑕消耗在了长江上,正是他们得利的机会。

  元军将领们分析局势时,提到宋国,提到李瑕,却很少提到“唐国”二字,因为对于他们而言,一直以来有威胁的都是作为将领或统帅的李瑕这个人。

  暂时而言,唐国还没有以一国之力让大元感到威胁。

  所以,他们认为除掉李瑕就等于灭掉唐国。

  “今天必须攻下沙市镇!立功者重重有赏……”

  刘国杰策马穿过阵线,扬刀大喊不已。

  他原是张弘范的部将,虽然起了一个普普通通的汉人名字,其实是个女真人,本姓乌古伦。是追随张家之后才改姓的刘。

  后来,阿里海牙接手了亳州,刘国杰认为留在亳州追随阿里海牙必然有更多建功立业的机会,有心留下。

  张弘范倒也大方,见他有这个心思便允了。

  果然,如今刘国杰等来了这个机会。

  他知道自己快要攻下沙市镇了。

  让人讨厌的就是荆湖之地这潮湿多雨的天气,以及松软泥泞的土地。

  时不时便是一场雨下来,马蹄踏进泥土里难以拔出来,与唐军的水师对射时,伤亡比平时大了许多。

  军中也有不少士卒不耐这样的水土,病倒了。

  “勇士们!咬咬牙,今天拿下了码头,有数不尽的财宝美酒女人,我们烤着火等着李瑕的船只来……”

  “杀啊!”

  天色忽然暗了些,元军维持着疯狂的攻势,希望在入夜前攻破唐军的防线。

  码头上已有百姓吓坏了,开始哄抢船只,惨叫着落入水中。

  忽然。

  “李瑕来了!”

  有元军士卒飞马赶来,扯着嗓子疯吼了一句。

  刘国杰一个激灵,转头喝问道:“李瑕来了?!这么快?你看到他的旗帜了?”

  “没有旗帜,但骑兵来了……”

  第一千零四十五章 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

  东晋永和元年,荆州刺史桓温下令沿江陵城筑堤,保护荆江以北、汉江以南的耕地,以及诸城的防洪。

  之后随着云梦泽的不断变化,历代朝廷亦不断增筑,至今已形成了两百余里的规模。

  这段大堤名为“荆江大堤”。

  天下生民为了与大江大河带来的灾害对抗,可以花费数百年、上千余年的时间。

  陆小酉正领兵奔走在荆江大堤上。

  天色快要暗了,他既担心赶到沙市镇码头时太早让元军看出虚实,又担心到的太晚,来不及支援姜才。

  既希望下一场雨延缓元军的攻势,又担心下雨之后无法完成虚张声势的计划。

  终于,前方有探马奔回。

  同时跟来的还有元军的探马,正试图在唐军阵线的外环线打探唐军虚实。

  “射杀他们!”陆小酉毫不犹豫下令道。

  他性格有些木讷优柔,因此李瑕特意教过他为将者做决断一定要果决,哪怕做出错误的决定也比不做决定好。

  一声令下之后,紧接着他便把之前的担心抛于脑后,继续发号施令。

  “杀上去!冲击敌阵!”

  “杀虏!”

  荆江大堤不同于别处,它既有平原的一马平川,也有长江的波涌汹涌。策马奔腾于此,一半平原一半大江,一望无际,能直接看到天边。

  骑士们奔向西边,江水向东而流。江风呼啸,掩盖了别的所有声音。

  这给了他们一种马速极快的错觉。

  一开始让他们不习惯、害怕,但渐渐地,这种高速冲刺让他们越来越亢奋。

  “啊!”

  “杀啊!”

  远处的元军探马看着这一幕,也觉得迎面而来的唐军速度快得骇人,那种冲撞感扑面而来,他们吓得迅速勒马便往回奔。

  “唐军来了……”

  沙市镇码头的东面已不是元军的主攻方向,但还是有元军包围在火炮射程之外。

  这些元军士卒们感受到探马回奔时的慌张,再远远望到唐军的气势,不少人便下意识地勒马向西退让。

  江面上正在笨拙地溯江而上的火炮船遂掉转着方向。

  “轰!”

  炮弹撞碎了三五个元军骑兵的血肉之躯,砸进江渚边的泥土里,没有再次弹起造成更大的冲击。

  但元军还是不得不放缓对沙市镇码头的攻势,转而以更多的兵力增援东面,以防止唐军与援军汇合……

  ……

  “来了!来了!援军来了……我们的援军来了!”

  江船上视线很好的唐军士卒们大喊着,在入夜前这个关键时刻,却极大地提振了士气。

  终于,天色暗下来之际,对面的元军终于还是退了。

  姜才用力将手中的大旗插进泥地里,双手抖得厉害。

  他浑身上下都是湿的,有血、有汗、有雨水,也有长江水,因为他的防线已经退到长江边了,江水拍打在岸边,溅起的水花不停地沾到他身上。

  身上都要被湿衣泡烂了,姜才嘴巴里却渴得厉害,因为他要不停地指挥战事,而且紧张也会让他嘴巴发干。

  他又守住了一日。

  援军来得比预想中的早,姜才回过头看去,却没看到江面上有战船驶来。

  “援军呢?”

  “将军,援军是骑马从荆江大提上来的。”

  姜才隐约已明白了什么,招过一名心腹,附在其耳边低声吩咐道:“你乘小舟顺江而下,联络援军。”

  “将军放心……”

  吩咐过此事,姜才不顾身上的伤疼,踉跄着走向了码头上的百姓。

  因为战事,这些百姓吓得太过慌乱,踩踏、推搡入江的死了许多人,此时许多人正跪在码头上大哭。

  姜才熟悉这场景,他的家乡在淮西,是早就被蒙军糟蹋得不成样子的地方。

  所以他比别人更早地明白一些道理。

  “都别哭了!”

  作为武将,姜才不会像一些文官那样去抚慰百姓,而是声色俱厉地大喝。

  “哭有什么用?哭得走蒙古人吗?是汉子的都给老子起来,不能杀敌也干些活。我们的援军既然来了,破敌就在这几日……”

  ……

  顺江而下的小舟停在岸边,跳下小舟的唐军士卒抬头看去,发现援军的大帐并不难找,沿着荆江大堤已有一团团的营火亮起。

  同时,援军亦极重视营防,有许多探马奔走在营房周围,很快便有人发现这艘小舟。

  “什么人?!”

  “奉姜将军之命,有要事来报……”

  很快,陆小酉便见到了这名唐军士卒,开口聊了两句,姜才带来的话让人又欣慰又担忧。

  “姜将军知晓陆将军能如此迅速来援,必只有少量骑兵,会配合陆将军,做有大股援军抵达之势。”

  陆小酉反问道:“姜将军这就看出来了?”

  “姜将军毕竟清楚陛下带了多少骑兵。”

  陆小酉稍稍安心了些,自语道:“主力抵达也就在这三五日了,守住……”

  ……

  元军营寨中,有将领站上望台,向东能望到荆江大堤上连接亮起了火光,一直延绵到了视线的尽头。

  刘国杰只看着那些火光,大抵便能推断出敌军的人数,道:“李瑕若有五千骑兵,就算封锁住了江面也拦不住他。”

  “总管让我们打探清楚了再说。”

  “是啊,傍晚只打了不久,唐军来了多少,李瑕在不在其中还不清楚。”

  “看来要缓上几日再打了。”

  元军中确实有不少士卒病了,之前觉得一些小病不影响、攻下码头再说,如今心气一泄,难免在意起来。

  对于这些北方人而言,江陵这地方太潮太湿,让人总觉得身上黏黏糊糊,就算不病也觉烦躁。

  还没等到回答,忽听得一声雷响,雨又淅淅沥沥下了起来。

  几个元军将领骂骂咧咧连忙离开,刘国杰却是在雨中又等了一会儿,望到了远处的荆湖大堤上火光渐渐熄灭。

  他走下望台,吸了吸鼻子之后,更用力地吸了吸鼻子……

  ……

  因唐军援军赶至,元军不明虚实,不得不放缓了攻势。

  次日,元军开始派大量的探马向东面打探,以免李瑕绕过江陵逃脱,那这一战就没了意义。

  不得不说,阿里海牙运气不错,在攻沙市镇码头有些小小受挫的时候,又看了新的战机。

  二月十一日夜,他在军中大帐召来了各个将领议事。

  阿里海牙也是高昌畏兀儿人,不同于廉希宪是高昌贵族出身,阿里海牙自幼家贫,但他却是个很有野心的人,很小便自己立志要出人头地,不愿在家耕作,而是读书识字,后投奔了蒙古将领,渐渐被举荐到了忽必烈的怯薛军中。

  宿卫出身又通文墨,很容易得到拔擢。在忽必烈开始罢世侯、行迁转之策后,阿里海牙便得到了重用。

  他这人有野心,能打仗,但也贪财,这次才入宋境没多久,大帐里便已摆了几口箱子,里面装满了金银财宝……

  这夜议事,大帐里还站着一个宋国官员,穿着一身红色官袍,品秩并不低。

  “都来了。”

  阿里海牙见人来齐了,道:“打探清楚了?李瑕主力到了没有?”

  “还不清楚,今日下了雨,探马也不好打探了。”刘国杰应道,声音瓮瓮的。

  刘国杰的祖宗是白山黑水里趟出来的女真人,但到了他这一辈,在长江边风一吹、雨一淋,还是能染上风寒。

  “下雨了?你是不是还要再休息几天养病?”阿里海牙问道,“码头不攻下,等李瑕到了,船只从长江上游过去,你碰得到一下吗?!”

  刘国杰又讪讪地吸了吸鼻子,表示自己知道错了。

  阿里海牙站起身,冷冷地扫了诸将一眼,道:“阿囊死给,一个个比宋国的女人都娇弱。还能不能好好打仗了?”

  “能!”刘国杰偷瞥了一眼阿里海牙身上整齐的盔甲,应道:“我们今夜就偷袭沙市镇码头!”

  “偷袭码头有什么用?唐军有了援军,士气正旺,夜里你马匹跑不开,他们却能在船上放箭。”

  “那总管的意思是?”

  阿里海牙转过头,指了指站在帐中的那个宋官,用汉语道:“你来说。”

  “是。”

  那官员神情有些落寞,转头看了一眼这满帐的蒙元大将,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开始说。

  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他偷瞥了阿里海牙腰间的弯刀一眼,之后又看向帐内的一箱财宝。

  是被这弯刀砍上一刀,还是捧着财宝当大元臣子,他只有这两个简单的选择。

  “下官乃江陵知府陈奕,因叛军攻打江陵,在城破前退出了江陵,暂避在长湖之滨的蒿苔寺中……”

  刘国杰听得懂汉语,知道是阿里海牙绕过长湖时将这个宋官掳了过来。

  陈奕又说了几句,帐中诸将不由精神一振。

  “诸位将军如果想要攻下江陵城,其实轻而易举。”

  “怎么攻?”

  “叛军攻打江陵之时,曾以火炮轰城,城墙上留下了大量的裂缝,当时下官只是表面上修补了一番,外面看不出来,其实那些很容易就可以穿过……”

  刘国杰走了几步,目光望向了案几上的一张地图。

  那是一张临时画的江陵城地图,标注了城墙上的几个豁口,以及城内各个兵营、望楼的位置。

  甚至还画好了偷袭指挥衙署的路线。

  “下官在江陵两年,而叛军入城不过两月。这几条路线城内的唐军都未必知晓,更别说布防了。”陈奕又道:“城中还有不少下官的门生旧部。实不相瞒,下官避出江陵城之时,便已考虑到来日收复江陵,因此做了安排……”

  “哈哈哈,你真是好聪明,可惜便宜了我们。”

  帐中诸将哈哈大笑,赞叹陈奕不已。

  阿里海牙眼中精光闪动,雄心勃勃地按着刀走了两步。

  “李瑕的骑兵来得够早,好在还没让他的水师占据码头,我们先拿下江陵城,抢了上游的船只,还怕拿不下沙市镇码头吗?”

  “总管高明!”

  连染了风寒的刘国杰也振奋起来,喝道:“我带人偷袭江陵,就是死了也得替将军将城拿下来!”

  瓮声瓮气的,反倒更显得决绝……

  第一千零四十六章 他们的战争

  船队还在破浪而行,乘船的唐军将士们却不再显得焦虑,而是平静地养精蓄锐,准备着马上要开始的战事。

  主船上也弥漫着这种安静的气氛,只有极个别的随行人员还不知要发生何事,整日无所事事。

  赵衿提着裙子一路登上橹楼,只见王翠正站在栏杆边拿着一支望筒冲着后方的船队观望着。

  这位女护卫的表情显得很认真,像是在一面面旗帜中寻找着什么。

  “你在看什么?”赵衿遂上前拍了拍她的肩,“你哪来的望筒?”

  “没……没看什么。”王翠却显得有些慌。

  “有心事?”

  “没有,就是……就是之前认识的那位陆将军的船好像空了。”

  “你之前说的‘小酉哥’?在哪里?”

  赵衿接过望筒看去,道:“我早就想玩这个了,坏女人不肯给我……还真是多了好几艘空船。”

  “是。”

  “你是好奇他们去哪里了吗?”赵衿又问道。

  王翠点点头,心中微叹,暗道自己并不是好奇而是担心啊。

  “是好奇?”赵衿像是真的不了解王翠的心思,大咧咧道:“那我们去问问好了。”

  ……

  “你知道你是在问我军情吗?”

  阎容很忙的样子,听了赵衿的问题便白了她一眼。

  “告诉我怎么了?我还能泄露到哪里去?”

  阎容摇了摇头,道:“难怪陛下说你太娇生惯养了,一点边界感也无。如今还真当你是富有四海的公主不成,眼下你是在叛军之中,收着点性子可好。”

  “不说便不说,非要教训我。”

  “只能告诉你马上就要打仗了……你也别那副表情,不是打你的赵宋,是马上要与蒙元打仗了。真的别再乱跑了,老实陪我待着,明白了?”

  “蒙元?”

  “就知道你不信,怕是要觉得江陵是宋境怎么会有蒙元兵马入境呢。”阎容道,“但这是真的。你骂陛下扯着抗元之名叛乱,可事实上,陛下就是在抗元……”

  阎容大概是怕赵衿又要指责李瑕,不免多解释了几句。

  每次说起这些,无非都是说赵宋不行、不如李瑕有能力提振国威,阎容没有掩饰眼神里流露出的崇拜之情。

  赵衿看看阎容,又看看王翠,忽然失了反驳的兴致,只是简简单单应了一声。

  “哦。”

  阎容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道:“知道我劝你不动,但陛下真是个明君,与你也无私怨,你想开些吧。”

  “我明白。”赵衿低下着,又嘟囔道:“很早就明白。”

  阎容愣了一下,转头看去,只见赵衿那看似娇蛮的脸上竟是流露出了一丝别的情绪。

  就算再明白,以她的处境,还能跟着赞颂不成?

  ……

  似乎是知道战事在即,赵衿忽然变得懂事起来,不再在船舱上乱跑,也不再谩骂李瑕。

  她身边的人,阎容满眼都是对李瑕的崇拜爱慕关切,就连王翠也在担心着李瑕麾下的将领。

  整艘大船上只有她一个人不能融入,旁人的激昂、向往,她都没理由要去感受。

  他们都在关心一场战事,只有她与这一战无关。

  其后两日,赵衿大部分时候都在船舱中坐着发呆,像一个大家闺秀。

  十二日中午。

  忽然,船只晃动了一下,甲板上响起了呼喝声。

  之后是战鼓咚咚作响。

  混乱中,阎容以最快的时间赶过来,跑到舱房里安慰赵衿。

  “不要怕,主船需要靠近些让陛下观战,我们好好待在这,不会有事的。”

  赵衿抬起头,能看到阎容眼里的担忧。

  她遂撇了撇嘴,道:“我才不怕,李逆打元蒙,狗咬狗,我有什么好怕的。”

  “你就不能……”

  一句话没说完,阎容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却是主船已剧烈地摇晃了起来。

  ……

  江陵城头上,一排排的砲车接连抛出了许多块巨石,对着逆江而来的唐军水师展开了居高临下的攻势。

  好不容易,见到了其中有一块巨石砸中了李瑕主船,城墙上的元军士卒不由纷纷欢呼了起来。

  虽说只有一块石头,并不能真正砸毁那样一艘大船,但却极大地提振了元军的士气。

  “继续,砸死李瑕!”

  ……

  隔着一里地远的长江上便是李瑕的主船,大纛正竖在最高处迎风招展,吸引着元军的攻势。

  这个距离是城头砲车能打到的最远距离,但还是有一颗石头贴着船舷砸了下去,砸裂了几块木板。

  大船摇摇晃晃,响起一片惊呼声。

  陪着李瑕在高处观战的房言楷难免忧愁起来,劝道:“陛下,还是以安危为重,退一些吧。”

  这次,李瑕看了房言楷一眼,问道:“想要朕怎么做?”

  “请陛下将主船移到江心,否则万一如当年钓鱼城蒙哥……”

  话音未落,马上有武将道:“不可!主船一动,岸上将士要是以为我军败退了……”

  “够了。”李瑕道:“都别说了。”

  房言楷也无奈。

  他也不想啰嗦,但兵危战凶,天子安危干系太大。旁人都不劝,他就得劝。

  “陛下……”

  “都别说了,朕知道你们都对,都有道理,都是出于职责、出于好心。”李瑕道,“是朕的错,朕冲锋陷阵是错、在江边指挥是错、到江心躲避也是错。”

  他的语气还算平静,但终于还是表达了不耐烦。

  他算是有耐心,但自从登基以来,每做任何一件事,不论是大事小事,每次都有人在耳边劝谏,着实是有些受不了了。

  台上的一众文臣武将安静下来,却又开始显得有些像李瑕的牵线木偶、不敢发表自己的言论了。

  这是皇帝的难当之处,李瑕也还在学。

  “继续说战况。”

  “陆将军率兵赶到之后,解了沙市码头之围。但昨夜元军却偷袭了江陵城,一夜之间抢下了江陵南城。麻士龙将军率部退至城北铁女寺,与元军巷战……”

  “还有城门在他手上?”

  “北城还在麻将军手中。”

  “好!记麻士龙一功……”

  “陛下,麻士龙让元军破城,其罪当罚。”有军纪官上前一步,一板一眼地提醒道:“具体战况还不明,只怕不宜记功。”

  “麻士龙由昨夜守至今日,犹未让元军完全控制江陵城,我军若可胜,此为关键。当记一功。”李瑕很坚持,又道:“传告下去,立即褒奖江陵守军。”

  “遵旨。”

  “命张贵支援沙市镇码头,命张顺支援江陵县。”

  “遵旨。”

  “再传令,由姜才全权指挥。”

  “遵旨……”

  若是李瑕的主力来得再晚一两日,江陵城有可能已经丢了。

  而阿里海牙还在攻打江陵,见到唐军水师主力赶来,不得不抽调兵力上城头用砲车封锁江面。

  李瑕主要的作用便是,让竖着大纛的主战船驶到距离江陵城一里之处,把元军的视线吸引过来。

  这使得唐军终于可以集中兵力。

  剩下的便可以交给这些将领去打。

  在主力抵达之前,姜才、麻士龙、陆小酉会处于下风,因为要守的战略位置太多分散了他们的兵力。当时是元军可以集中兵力攻任何想攻的地方,唐军自然处于被动。

  现在才算是双方将领可以真正公平交锋的时候。

  站在主船的望台上,首先能望到的是沙市镇码头的战场。

  随着张贵的水师登陆,唐军吹响了反攻的号角,姜才率士卒由南向北、张贵则由东向西,形成夹子一般的阵形,缓缓逼近着元军的阵线。

  有趣的是,陆小酉用虚张声势之计解了沙市镇码头之围,于是元军主将阿里海牙转而去攻打江陵城,也是留下了虚兵在沙市镇外。

  元军营寨里留下的兵力并不多,只有五千余人。

  这五千人皆是骑兵,可以不与姜才、张贵的水师步兵交战,问题在于,沙市镇西北方向有一片湖泊,为江津湖。

  当姜才、张贵逼近,元军向北退去,却见一支唐军骑兵其疾如风般地从东北方向杀来。

  是陆小酉的那支骑兵,在发现张贵已靠岸之时,陆小酉便率部向北去围堵元军后军,以骑兵的机动力补上了步卒的不足。

  从李瑕的视线看去,能看到唐军骑兵只有千余骑。

  但元军士卒还不知道虚实,尤以为他们有五千骑,便不敢硬战,迅速向西面撤退。

  这一撤,他们不得不绕过江津湖,而连日的春雨泡烂了湖边的土地,对于骑兵而言,却不是好走的路。

  终于,元军骑兵的优势在这一刻消失殆尽……

  ……

  “报总管,沙市镇的唐军反攻了,我们阻不住了。”

  探马奔上江陵,一路跑上城头将消息报于阿里海牙。

  阿里海牙脸色立刻难看下来。

  这一仗对他而言,各个关键节点都差了一点。

  差一点拿下沙市镇码头,也差一点攻下江陵城。

  不是李瑕来得太快,而是麻士龙实在太过顽强,都已经城破了,却还非要守着江陵巷战。

  巷战了一整夜再加上半个白天,耽误了元军占据战略要地的时间。

  相比于唐军攻破鄂州时,吕文福“率军巷战、力尽被执”,名不见经传的麻士龙打出了真正的尽力。

  阿里海牙此时才发现,难打的不是李瑕,李瑕就在一里外的船上,只要有船就能撞翻他。

  让他陷入困局的是姜才、麻士龙这些人,以只有元军一半的兵力,分开守两个地方,愣是守到了主力抵达,并反攻过来……

  第一千零四十七章 嘉奖

  江陵城北,战事还在继续。

  刘国杰本以为有了宋国江陵知府陈奕的带路,带下江陵城轻而易举。

  一开始也确实是,找到城墙的豁口,派敢死之士入城。

  元军其实是擅长小股入城作战的,早在三十年前蒙古大将口温不花攻打黄州,就曾在黄州城墙下挖地道入城。

  这次,刘国杰只是省了挖掘的时间,敢死之士入城之后迅速联络陈奕布置的旧部、并在城中制造混乱,让更多元军进城,打开城门。

  一般而言,到这一步基本可以说是拿下江陵了。

  没想到守将麻士龙竟还组织起了巷战。

  刘国杰真不明白,巷战有什么好打的……这一打就打到了次日中午,之后唐军主力抵达,唐军反攻。

  至此,他反而更需要击败麻士龙、夺下北城。

  道理很简单,夺下北城才能把城门关上,守着江陵。

  不然连个可据守的地方都没有,在这潮湿的荆湖就要被当成落水狗来打了。

  因此,哪怕已经很疲惫很烦躁了,刘国杰还在拼命与麻士龙交战。

  这种时不时下雨的天气放箭很伤弓弦,蒙军的弓已经越来越少了,好在唐军的霹雳炮也用不来,双方战到这个时候,已开始纯粹的肉搏。

  刘国杰一开始还分批安排士卒轮流休息,到了现在已不管不顾地命令麾下所有士卒猛冲前方的街道。

  拒马被推开,迎着唐军的长矛,元军硬生生地靠着劈砍一点点向前推进。

  剁肉的声音不绝于耳……

  刘国杰本就染了风寒,情绪一激动,浑身都燥热起来,出了很多汗水。

  风一吹却又冷得厉害,让他鼻涕不停地往下流。

  这一会热一会冷,再加上残酷的战场带来的压力,让他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传令!”

  身后又有快马奔来,大喊道:“千户,总管命你一柱香时间内必须夺下北城门!”

  被逼到这一步,刘国杰无可奈何,只好拔出弯刀,大喝道:“勇士们,随我杀败这些废物!”

  因为鼻子不通,声音十分沉闷。

  但真冲到了前线厮杀开来,刘国杰终于忘了伤寒的难受,专心致志地厮杀起来。

  血在他面前铺开。

  他心想着,打赢这一战也许就能为大元奠定一统天下之势。

  以后他要请陛下赐一个世袭总管之职,在干燥的北方……

  ……

  麻士龙正退到后面裹伤,然后便看到了对面的元将冲杀上来,元军士气一振。

  “娘的。”

  没什么犹豫的,麻士龙也立即提起了刀亲自上阵。

  说来奇怪,这个时候他想的反而不是立了功要怎样。而是觉得自己真给姜将军丢脸。

  前阵子,他得到从鄂州传过来的消息,说是本以为战死了的那个卢富,原来是当了逃人,逃往了赵宋……让姜将军丢了大脸。

  后来没两天又有消息说卢富逃回赵宋后过的不好,戴罪立功打鄂州时真个战死了。再后来议和时,姜将军还特意打听了,说是临安今科进士没有淮西姓卢的士子。

  不管怎么样,麻士龙依旧替卢富觉得窝囊。

  他不想往后旁人见到姜将军就指着他说“你的部将一个叛逃,一个丢了江陵”。

  “娘的!上前,上前,死都给老子死在城里!”

  麻士龙以前就是姜才麾下一个部将,还没准备好独当一面,别的也不会,打仗就是靠一个猛字。

  他一直都冲锋在前,现在看敌将也敢冲上来,那更好,杀上去而已。

  就在这双方焦灼之际,有士卒忽然拉住麻士龙,吼道:“将军,你看那里!”

  麻士龙抬头一看,只见到远处的一座望楼上高扬起了一面唐军的将旗。

  没多久,长街那头便隐隐传来了喊叫声。

  “张顺将军正领兵与敌军主帅对垒!请麻统制务必守住北门,姜将军马上便到……”

  麻士龙正觉振奋,那边的信使已听得了杀喊声奔过来,远远又喊了一句。

  “传陛下口谕,麻士龙与诸将士守城有功,先行嘉奖,战后再论功行赏。”

  鼻头一酸,麻士龙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受,昨夜到现在,压在他心头最沉重的一个念头就是自己让元军破城。

  且元军杀红了半个江陵城。

  他自觉担不起这份嘉奖,反而感到一股血气涌到脑门上,大步往前一跨,吼道:“杀虏啊!”

  ……

  “杀虏啊!”

  吼声传来,刘国杰有些恍惚。

  他已经感到气势被对面压住了,若不是阿里海牙军令严苛,他都想退了。

  元军本就不适合打巷战,他已经尽力了。

  眼前唐军将领越战越勇、越逼越近;鼻间鼻涕越流越多、越来越堵。

  刘国杰张大嘴呼吸着,感到有些头晕、迷糊。

  “千户,总管命你攻下北城门。”耳边又有军令传来。

  但很快,却有士卒大喊道:“千户!总管已经撤出江陵了!”

  “什么?!”

  刘国杰大惊失色,不敢置信。

  但他耳边似乎听到了阿里海牙大骂“阿囊死给,打你娘的巷战!”

  “退啊!”

  换作平时,元军说退便能退,不过是一勒缰绳的事。

  可惜这里是江陵城中的街巷,已堵得水泄不通。

  刘国杰才勒马转身,也不知是谁一挤,竟是将他挤下马来。

  “咴!”

  转头一看,他发现唐军竟已冲到了不远处。

  前一刻还当自己是阿里海牙心腹大将的刘国杰猛地想起来另一件事。

  “我是张家旧将!我是张家旧将,我主家的大姐儿乃是唐皇帝的……”

  汉人也好、蒙人也好、女真人也好,其实人性都差不多。

  把一个普通汉人丢到平原上,放一群蒙古骑兵围着吆喝,想不哭也很难。反过来把一个女真人丢在这炼狱一般的长街,哭了也不是太丢脸的事。

  尤其是刘国杰还染了风寒。

  他身后的唐军士卒正在犹豫是否俘虏这个元将,被猛攻了一夜一日的麻士龙却不打算要什么俘虏,大步赶上,一刀猛劈下去,径直将刘国杰脑袋斩了下来。

  “嗡嗡嗡嗡,鬼听得懂你在说啥!去你娘的!”

  ……

  长江边的主船摇摇晃晃,李瑕始终站在那观战。

  这次他没怎么指挥战场,因为相信姜才更熟悉战场,能指挥得很好。

  他信任这些人。

  终于,只见江陵城头上的元军抛下了那些砲车,之后阿里海牙的大旗出了西城,远远逃开来。

  胜了。

  除了陆小酉之外,姜才、麻士龙、张顺、张贵等人原本都是宋将。可见宋军将领打仗并不差。

  “传令下去,命陆小酉派骑兵马上北上,要求荆门军合围阿里海牙。”

  “遵旨!”

  李瑕用的是“要求”二字。

  这里是宋境,宋军有义务围剿这支入境的元军。

  主船还在摇晃,而远处,姜才已率军重新进入了江陵城开始收拾残局,城头上响起来唐军士卒的呼声。

  “万胜……”

  ……

  “万胜……”

  呼声传到船舱里之时,阎容拍了拍心口,长舒一口气,道:“又胜了,又胜了。”

  赵衿鼓了鼓腮帮子,无聊地玩了玩手指,最后道:“你们总是打胜仗,有什么值得你这般欢喜的。”

  阎容本想说“谁知道哪场便败了”,偏觉得这话不吉利,遂道:“我偏是欢喜……走了,我去看看陛下。”

  “懒得管你。”

  赵衿随口应了,转头看了心不在焉的王翠一眼,道:“王翠,你跟着她去,我要睡一会。”

  “可是什么可是,这不是在你们战无不胜的李大叛贼船上吗?元军还能杀过来不成。去吧。”

  赵衿说罢,将被子一蒙,等见阎容、王翠都离开了,又嘟囔道:“今日我也上过战场了……吓死了。”

  她确实是吓得不轻,虽说没真个儿上战场,但仅有一里的距离,敌方的砲石砸过来不管中不中,船都晃得厉害,厮杀声又大。

  而且,看不到仗打得怎么样,这是最让人不安的。

  但这日终究是没能睡好。

  傍晚时分,阎容又带人过来,道:“船坏了,得靠岸修补,到江陵城中住几日吧,正可好好梳洗一番。”

  “这种颠沛流离的日子,你也过得惯。”

  阎容随口便道:“我就喜欢跟着我男人颠,你管得着吗?”

  ……

  队伍中有几辆马车,赵衿与阎容共乘,才至江陵城,便能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

  她莫名地感到一股恐惧,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正要掀开车帘看一眼。

  “别掀。”阎容道,“不要看。”

  赵衿却固执地一把掀开,借着城中的火光,只一眼,她身子却已触电一般颤了一下。

  下一刻,阎容一把抱住了她。

  “别看了。”

  赵衿像是魔怔了一般,直到阎容将她的头扳进自己怀里,拍着她的背低声道:“没事的,没事的……”

  但一直到下了马车,进了江陵城中的跸驻之地,赵衿还是没有从魔怔的状态之中恢复过来。

  阎容有些担心,夜里便一直在旁陪着她,试图说些别的闲话分散她的注意。

  “也不知你想让王翠去见什么朋友,大概在骑兵营里,追元军去了,这两日是见不着的。她笨手笨脚的,我让她在门外守着。”

  “你可要沐浴?我让人去烧热水?”

  “……”

  就这样一直到了子时,阎容有些不安,起身,招过妙岚低声道:“陛下可忙完了?你让淑妃好好陪陛下,我今夜不方便。”

  妙岚连忙跑去唐安安处询问,好一会又回来,说是江陵城中事忙,李瑕怕是要忙到后半夜……

  第一千零四十八章 从谏如流

  江陵作为长江重镇,京湖制置司曾一度移治此处,因此衙署十分恢弘。同样是比李瑕在长安的宫城还要富丽堂皇。

  但这夜大堂上气氛已从初胜时的喜悦转为了严肃,隐隐还有些沉重。

  “陛下,江陵这一战,城中百姓死伤无算,须要有人为此事担责。”

  “原宋国江陵知府陈奕引蒙虏入城,正是江陵城的罪人。”

  “臣以为,麻士龙功过相抵,不宜封赏。”

  李瑕还算耐心,道:“万余兵力分守江陵各地,元军猛攻沙市镇、姜才率部支援之后,江陵城内守军不过两千余孤军……换作朕,未必守得住。”

  “麻士龙有功,臣明白。然而,江陵百姓不明白,痛遭元军屠戮的亡者家属不明白,天下人不明白……需要有人为此担责,以示陛下赏罚分明。”

  “那就让他们明白。”

  “臣等有罪。”

  李瑕只好道:“诸卿无罪。”

  “臣无能,臣无法教天下人了解江陵一战之详情。消息传出,旁人只会道麻士龙丢失城门,使元军屠戮百姓……”

  “够了。要恨他们也该恨元军,而不是朕麾下浴血奋战的将士。”

  “道理是如此,可臣说的不是道理,而是人情……”

  “朕看你说的是歪理。”

  “然天子治国,需顾的是天下人想要的理。”

  史俊站在一旁,目光看去,见李瑕快要没耐心了,只好咳了咳,站出来化解此事。

  他开口,却是说起了别的事。

  “陛下,江陵是大城,有几位名满天下的大儒,臣想为陛下举荐。”

  “史卿请讲。”

  “有深宁居士王应麟,曾官任宋廷礼部尚书,因得罪贾似道而遭贬常德军,行至江陵,恰逢王师,寓留于此。王应麟九岁通六经,十九岁中进士。兴昌四年为殿试覆考官,点文云孙、陆秀夫、黄震、胡三省、董楷、杨起莘……”

  才听到这里,李瑕已经大概明白这个王应麟很有名望了。

  当年吴潜调到汉中的官员多是这一年的进士,都能称得上是王应麟的门生。

  再听史俊说着其人著作,甚至说到《三字经》亦是出自王应麟之手,李瑕更有拉拢此人之意。

  “还有草窗先生周密,此人交游广阔,且词名满天下,亦是得罪了贾似道而罢官,自荐于江东安抚使马光祖幕下,协理漕运,正在江陵公干;还有戴表元,乃王应麟之学生,年少便被誉为‘东南文章大家’……”

  史俊直说了好一会儿,李瑕点点头,道:“史卿为朕将他们招募来便是。”

  “臣遵旨,只是……”

  李瑕不吃他这一套,淡淡道:“想说什么就说吧。”

  “臣斗胆,敢问陛下认为,士人眼中的‘仁君’该是何模样?”

  “知道你想说什么。”李瑕道:“你们都说朕不该嘉赏麻士龙,其实想说的不是麻士龙。而是希望朕为江陵城死去的百姓自罪,是吗?”

  史俊默然了一会,叹息了一声,低声道:“如今是陛下与赵宋争民心的时候。这次元军屠戮江陵,死了不少人。江陵百姓必然会怪在陛下头上。那与其等他们怪罪,不如请陛下先‘罪在朕躬’。”

  他说完,马上又补了一句。

  “臣并非是以为陛下有罪,而是为了……”

  “朕明白。”

  李瑕打断了史俊的话。

  江陵城有很多名儒,等江陵一战的消息传出去,宋境百姓眼里的是非功过掌握在谁手中?就是在这些名儒手中。

  史俊希望他在这些名儒面前作出“仁君”的姿态,博取他们的好感。

  想当皇帝,这是应该的。

  “朕明白。”李瑕又重复了一遍,转头看向堂中其它官员,道:“你们也是这个意思?”

  “陛下不可此时功赏麻士龙,请陛下体恤江陵民心。”

  “朕听到了,都下去吧。”

  李瑕挥散了堂上的臣子,揉了揉额头,没去歇着,而是随手披了一件黑色的披风,招过霍小莲,道:“不必带旁人,随我到街巷里走一走。”

  ……

  江陵城到处都是哭声。

  元军入城后忙着与唐军交战,倒也没有刻意屠城,但也并未顾忌百姓。具体死了多少人还在统计,只能说比屠城好很多,但毕竟还是人间惨剧。

  走过街巷,家家户户都能听到哭声。

  唐军并未让每户人家辨认尸体,而是尽力救治伤者,并将死者统一埋葬。

  “你觉得他们说的对吗?”李瑕忽然问道。

  夜里与诸臣议论时霍小莲便在堂上,倒也知晓详情,但很努力地思考之后,却还是答道:“末将愚钝,没想明白。”

  “死了这么多人,我可以认这都是我的错。”李瑕道。

  他想得很明白,既然想要当皇帝,这些都是他该担的责任。

  就好像刘备得哭,携民渡江时大哭“为吾一人而使百姓遭此大难,吾何生哉?!”今日他李瑕也得哭。

  倒不是觉得刘备假惺惺,只是性情不同,很难想像曹操为百姓哭是何光景。

  至于李瑕,他性子素来“直”,心底隐隐觉得罪在元军、罪在投降的带路者,一低头便像是在为这些人赎罪一般,隐隐觉得自己并不诚心的自罪反而是在利用那些死者。

  转念一想,这些道理似乎又是说不通的。

  他希望人们在面对异族、汉奸的迫害时,敢直面于这些真正的施暴者。他已尽力,麻士龙已尽力,不该成为怪罪的对象。

  总之觉得哪里不对。

  “矫情。”

  李瑕遂骂了自己一句。

  就这样披着黑色的披风像个幽灵一般在城内走着。

  “福儿啊!你在哪里啊?!我的福儿啊……”

  前方又响起一阵哭声。

  那是一个趴在泥泞里恸哭的老妇人,满头白发,哭得声嘶力竭。

  李瑕示意霍小莲上前扶她,霍小莲却是还在提防着刺客,想等拐角的巡兵过来。

  其实那老妇人的样子是不是刺客用眼睛一看就知道,李瑕干脆亲自上前扶了一把。

  “福儿?”

  那老妇一抬头,一双眼却已哭到肿得不成样子。李瑕借着火光看去,几乎看不到她的瞳孔,知这是半个瞎子。

  “福儿?你没事吧?”

  老妇很激动,握着李瑕的胳膊不停地抚着,不停地哭。

  “我的儿啊,你没事……你没事……回家吧,娘给你煮了鱼汤……”

  她受了刺激,显然已是神志不清了。

  李瑕止住想拉开老妇的霍小莲,干脆扶着这老妇,随她走去。

  直到进了一间很破旧的小木屋。

  至于那所谓的鱼汤,却只有一尾手指粗的小鱼,已被炖得稀烂……

  ……

  次日天蒙蒙亮,江陵府学。

  城中许多读书人都在这日汇聚于此,个个头缠白布,以示追悼。

  正院孔子的雕塑前,诸人正在商议着什么。

  “乱天下者,正是李逆。”

  敢说出这样的话来,本就是没什么城府之人。

  这是个府学学生,名叫方宗昌,字昌器,家中有个弟弟昨日便是死在了战祸之中。

  他一开口,马上便有许多人跟着骂了起来。

  “一个叛逆不忠之臣,狼子野心之辈,有了些军功便想谋朝篡位。看大宋与蒙元议和了,没了他邀功自重的机会了,便马上叛乱,火炮轰了江陵一个月,又引蒙元杀来……恨不能生啖了这狗贼!”

  “李瑕诚巨奸,恃功而骄,勾结先帝嫔妃,叛乱而覆四海,至疆土幅裂,普天无统,民神痛怨,无所逃罪也……”

  “诸兄,诸兄。嘘!不敢再说了,不敢再说了,也不看看如今江陵城在谁手上……”

  “你们怕他,我不怕他。”

  “就算你不怕他,可这般骂有何用?”

  “有用,我要将他的罪证写下来,告天下人皆知。”

  “不错,今日邀同窗们前来,正是为此事!”

  “……”

  隔着一间院子,史俊正与一名老者对坐。

  听了好一会儿之后,他摇了摇头,抬手请对方走过小径。

  “这些书生,可笑至极。”

  “立场不同而已,子庞若换位而处。在江陵被困上数月,家人又遭屠戮,对兵围江陵的秦王可还有好感?”

  史俊叹息一声,道:“陛下真心欲经营好江陵,此地为往后交通之重要口岸……”

  “老夫信秦王之真心,如此可好?老夫可答允子庞,往后若有人问,必如实叙述江陵一战。”

  史俊苦笑,道:“陛下求贤若渴,从谏如流,公可否一见。”

  与他相见的周密也是叹息了一声。

  说实话,他对李瑕并无太多好感,只是担心李瑕迫害这些士子,才与史俊打了交道。

  若非如此,经历了江陵这一桩事,必然要写篇文章狠狠骂一骂李瑕。

  至于见李瑕……周密官虽不高,却名重天下,若要归附李瑕,付出的却是五世高门积累的名望。

  还得出手解决江陵城中的怨气。

  他遂摇了摇头,以示不愿。

  史俊只好连连揖手,语重心长道:“陛下乃千古一遇之仁君,草窗公万莫错失明主啊……”

  ……

  赵衿一夜未睡,也不知在想什么,想得十分出神。

  天亮后,她张了张嘴,喃喃道:“其实我早都知道的,赵氏早晚要亡国……”

  好一会儿,并没有得到阎容的回答,她转头看去,只见阎容不知何时已走到门外,正在与唐安安说话。

  赵衿遂起身,走了过去,隐隐听到她们说话。

  “大概是气了那些臣子,陛下从鄂州一路而来,还得料到宋军能放蒙元入境、还得料到那江陵知府能带元军入城,真当他是神仙,天下人不肯救天下,只他一人来救不成?”

  “姐姐也莫恼了,意思其实是想要陛下做做样子,好招揽如深宁居士这般的名儒。”

  “王应麟?那倒是值得。”

  “岂止是王老先生?还有江南士人之心。”

  “呵,这些士人,就想逼得陛下惺惺作态,逼他改了脾气,往后从谏如流……”

  第一千零四十九章 礼贤下士

  “诸公亦是为了陛下好。”

  唐安安听到阎容那士大夫要逼李瑕从谏如流的说法之后微微愣了一下,低声提醒道:“姐姐与我这般说无妨,但千万别教旁人听到了。”

  “听到便听到,我还怕谁不成?”

  阎容素来不忌以最大的恶意揣测士大夫们,且想到什么便说出来。她这番话若是传出来,怕是要惹得新唐满朝官员嫌恶,又落下个“妖妃”的称号。

  说来,她自己也是出身于官宦士族,太懂这些皇帝与文臣之间的勾心斗角且素来站在皇帝这一边,对士大夫全无好感;唐安安虽出身贫苦,性格却乖巧,爱好诗词书画,反而更理解士大夫的做法。

  这些事倒也没有谁对谁错,无非是考虑问题的角度不同,性格强不强势的区别。

  此时唐安安看阎容,便好像是学堂里的听话的学生看那些顽劣之徒,既觉得出格又有些新奇,正想再劝两句,那边妙岚已跑了过来。

  因对这江陵府署衙并不熟悉,妙岚跑来跑去接连走错了好几个院子,急得说话都带了哭腔。

  “宁妃,他们找不到陛下了。”

  “怎么了?别顾着哭,快说陛下怎么了?”

  “奴婢没哭,是方才找不到路才哭的。没别的事,是前衙那边有几个文官求见陛下,但护卫们不告诉他们陛下去了哪儿。”

  “……”

  赵衿站在屋中,见外面阎容、唐安安带着人匆匆离开,暗道这些人终日一门心思地围着那李逆转,能有何意思。

  她自转身回榻上又躺下,想要睡一会,可一闭上眼,昨夜入城时看到的城中惨状却又浮上脑海。

  于是她召过王翠,问道:“我想去城里走走,可以吗?”

  赵衿本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王翠却是答应了,因阎容并不拘着她出门,只须带好护卫便好,原话是“断不至让你比被贾似道看着时更不自由”。

  从后门出了署衙,走了一会儿,只见短短一夜之间江陵城内的尸体已被清理过了,连路面上的血迹也已被冲刷干净,像是恢复了平静。

  但一场战事留下的火烧斧劈的痕迹还在,空气中的血腥味也没散去。

  街巷上并无太多行人,反而时不时能见到巡视治安的唐军士卒。

  大部分铺面关着门,却也有卖柴米油盐的以及香烛店开着门。

  前方正有几名唐军士卒从一家铺子里出来,嘴里还在说着“都说了恢复秩序了,放心大胆地干营生。御驾在此,你还怕什么……”

  虽然带了护卫,王翠还是有些不安,转头间正好看到署衙前门有几个穿便衣的男子出来,她认得他们是李瑕的近侍,便故意引着赵衿跟着往同一个方向走,以确保附近是安全的。

  倒没想到这些人竟是拐进了一条偏僻又肮脏的小巷,一直到了某个破屋前停了下来。

  赵衿有些失神,漫无目的地由王翠引着,并没意识到王翠是跟着别人在走,直到在巷口站定了,转头一看便见那边已经站了十几个人。

  奇怪的是这些人却保持着安静,没有人开口说话。

  “他们在做什么?”赵衿低声向王翠问道。

  那破屋的门被人推开,竟是李瑕从中走了出来。

  他披着一件黑色的披风,脸色显得十分冷峻,一句话没说便径直离开,身后十余人便一股脑地跟了上去。

  巷口的赵衿往旁边避了避,低下头。

  她也不知他看到她没有,直等到那十几个身影走远,那一行人也没理会她们。

  仪驾也无、排摆也无,如果不是认得他的长相,谁会知道这就是那刚叛宋自立为帝的李瑕。

  赵衿又转头看了看那间破屋,不知李瑕一夜未归跑到这里来能做什么。

  这种情况难免让人猜测或许他是霸占了某个江陵城中的民女。

  揣着好奇,她向那边走去,才到破屋前便听到里面有个苍老的声音道:“福儿?我儿上哪去了?”

  “大娘醒了?福兄弟有福,被大官看中,要跟着往长安做事,每个月都有柴薪,这是先给的米面……”

  ……

  傍晚,赵衿回到了署衙后院,阎容早已在她屋子里等着,一见她又数落了许多句。

  赵衿心不在焉地听着,忽打断了她,问道:“你知道李逆昨夜去了哪里吗?”

  “陛下的行踪你少打听,连我也不必知道他何时去了何处。”阎容随口应了,马上又继续说,“相比川蜀的惨状,江陵城这还是小巫见大巫,活在川蜀的人想法当然和活在临安的人不一样……”

  赵衿没在听,心想连阎容都不知道,那李逆跑去给那个丧子的老妇当儿子当了一晚之事是真的没传开。

  再一次,那确实不像是一个皇帝会做的事。

  至少她的父亲就不会。

  “和你说话呢。”阎容忽然嗔了一句,转头问道:“记得王应麟吗?”

  “不太记得了。”

  “不是你的启蒙先生吗?”

  赵衿确实是不太想得起来了。

  那还是她很小的时候,贾贵妃尚在,阎容还未入宫,赵昀听说有个臣子王应麟写了《三字经》颇为有趣,便让人将小公主抱到选德殿跟着背了一段,并笑言王应麟是启蒙先生。

  但显然也不是正式的师徒关系。

  若说起来,想必王应麟也是不认的,他的门生多的是如闻云孙这般的饱学之士。至于赵衿这个小公主,肚子里没点墨水,终日便是蹴鞠、斗蛐蛐……

  “你还不知道我吗,看到书就头疼。”赵衿也有自知之明。

  再想到当年临安旧事,已恍然如梦一般遥远。

  阎容闻言便笑,宋虽允女子读书,但她也是看到书就头疼。

  之后她便没就着这事多说,方才也不过是因李瑕此时正在见王应麟,想到了便提上一嘴。

  ……

  李瑕觉得,招揽名儒有时候就像是追求女子。比如对待李冶,一开始他也需要花心思哄着,直到相处久了,君臣之间有了默契才免了这些礼贤下士的作态。

  此时面对王应麟、周密这样的名儒亦然,但虚伪了许多。

  说是久仰二人的文章诗赋,其实李瑕是今日才大概翻了翻二人的著作。

  他看了王应麟所撰的《玉海》,知道这是当世的科举教科书,凡科举士子几乎都读过,由此可见王应麟的声望。

  至于周密的词,盛名与当世,时人称之“流丽钟情,春融雪荡,翘然称其材大夫也”……但在李瑕眼里,只觉得不如李白、苏东坡。

  当然,这是他不懂词,而不是周密的词真的一般。

  李瑕面对这些士大夫也是如此,他看不懂世人敬仰的这些名儒好在哪里。就像一个乡下汉看到一壶价值连城的名茶,知道它名贵,但灌下去也只是解渴。

  他需要解渴。

  刚刚称帝,李瑕需要王应麟、周密在士人中的声望……

  “昨日江陵惨遭兵祸,城中学子无知,因亲朋丧命乱了分寸,出言不逊,还请唐皇莫怪。”

  见礼之后,周密很快便提出了请求。

  就那些年少不经事的士子在府学里说的话史俊都听到了,也绝计瞒不过舆情司的耳目。他只好出面为他们说情。

  这也是他与王应麟不得不来见李瑕的原因。

  李瑕道:“是朕未能保护好江陵百姓,断不至于计较几句诽谤,两位先生可放心。”

  其实也没什么好矫情的,承认江陵百姓遭了殃是自己的错,也就是这么一句话的事。

  “唐皇恢弘大度,外臣代江陵学子与百姓谢恩。”王应麟、周密连忙拜谢。

  “何必再称‘外臣’?”李瑕直截了当道:“关中久处于胡虏治下,学术凋敝,朕想请深宁公为朕领国子监兼国史馆编修,以济关中之学,不知深宁公意下如何?”

  王应麟连忙又行了一礼,客客气气道:“外臣多谢唐皇厚爱,只是外臣一生久受大宋国恩,万不敢辜负。”

  若还是用追求女子为类比,李瑕招揽这二人时显然不够有耐心,才初见没多久,给了对方一个礼物便直白地表态。

  之后再问周密,同样还是被拒绝了。

  李瑕便意识到是自己没有耐心了,遂愈发摆出了礼贤下士的姿态,笑容和煦,道:“既如此,朕初登大宝,关于如何治国,欲请教深宁公与草窗公,不知可否?”

  相比于用高官厚禄来吸引对方,谈治国的理念,才是与这些胸怀天下的学者交流的正理。

  真正的高才,更多想要的是施展才华经世济民的机会。

  这次两人的态度便有了不同,行礼道:“外臣一定知无不言。”

  然而,下一刻却有近侍匆匆上前,对李瑕低声禀报了一句。

  “陛下,陆将军回来了,称有紧急军情要奏。”

  李瑕毫不犹豫,向王应麟、周密道:“朕临时有军务处置,改日再叨扰两位先生。”

  相比于这两位名儒,他更在意的确实还是军务。

  且用了“叨扰”二字,自认为已十分礼贤下士了。

  “外臣告退。”

  王应麟、周密由人领着退出了署衙,一路走得远了,周密四下一看,却是摇了摇头。

  “史子庞称之为仁君,深宁公以为如何?”

  王应麟叹惜一声,道:“江陵惨遭兵祸,死伤无数。换得他一句‘朕未能保护好江陵百姓’,轻描淡写,轻描淡写……这世道,为君为王者,几人心怜百姓?”

  第一千零五十章 规范的皇帝

  陆小酉大步如流星,赶至大堂。

  他这种跟随李瑕很久的将领,反而不像外臣见李瑕时那么有礼数,只是一抱拳,马上便禀报起来。

  “陛下,末将率部追击阿里海牙至天柱山,却见荆门军放元军过境,反而阻拦末将。因末将仅有千余骑,不敢与宋军交战……”

  “你事先遣快马告知过荆门军了?”

  “是。”陆小酉颇为气愤,道:“依末将看,宋军与元军有所勾结,怕是前脚议和后脚便反悔,欲害陛下,因此连忙赶回来报。”

  李瑕起身踱了两步,似有些意外,又似不出所料。

  一转头,见陆小酉胸膛起伏,显然是气得不行,李瑕反而轻笑了一下。

  “不是宋廷想反悔,你换一个角度想,如果今日是忽必烈在鄂州。我们想要穿过宋境去歼灭忽必烈,你觉得宋廷会不会拦我们?”

  “他们拦不住我们。”

  “他们同样拦不住元军。”李瑕道:“你看,宋廷对我,对忽必烈都是一样的。”

  “可是……”陆小酉道,“可是忽必烈是外敌。”

  “我也是外敌,不然我是什么?赵宋的内贼吗?我们打这一仗,不就是为了成为赵宋的外敌?”

  李瑕说罢,拍了拍陆小酉的肩,道:“为将者,你要冷静地站在敌人的立场上想,才能判断出敌人可能做出的反应。不能一厢情愿,站在自己的立场上认为敌人应该怎么怎么做。”

  “是,末将明白了。那阿里海牙……”

  “不用追了。”李瑕走在地图前,道:“阿里海牙能渡过汉江,必是与吕文焕有了心照不宣的默契,仔细说说他撤兵的路线。”

  “是……”

  陆小酉上前作了更仔细的汇报。

  离开时天色已完全黑了下来,他一手抱着头盔,一手扯着缰绳骑马驶向城外兵营。

  路上闻着那还未散去的血腥味,心中那怒火又蹭地一下冒了上来。

  陆小酉是蜀人,出生时川蜀已经被蒙军屠了十之七八。

  宋朝廷总是这样,子民惨遭异族屠戮,却动不动就是求和、求和。求和之花费再少,那些死去的人活不过来,痛失亲朋的伤痛抹消不掉。

  走了半条街,陆小酉勒住缰绳,翻身下马,向身后两个士卒道:“尿尿,别跟来。”

  往小巷子走了一段,他找了个最黑的地方站定,便开始准备撒尿。

  他盔甲不好脱,因此站了一会儿。

  却有几人从另一边巷子过来,像是几个醉酒的人,一路吵吵嚷嚷的。

  “呕!”

  “昌器喝多了,你来扶一扶。”

  “别拉我,我还没说完……宋室不幸,外有胡虏肆虐,内有李瑕之凶逆,家家思乱,人人自危!”

  “嘘,噤声,没看这满城都是狗叛军。”

  “怕什么?李逆狗贼还想收买人心,哈哈,没听昌器兄说吗?今日草窗公见过李逆了。惺惺作态,假仁假义。”

  “呸!我最恨这等欺世盗名之徒,若真有能耐,何不北复中原?偏偏要顺江而下,不宣而战偷袭旧主,无耻至极。”

  “可怜江陵城中父老啊!”

  “……”

  陆小酉听到这里,拉起裤子,转身向巷子里走去。

  “你们几个废物。”

  黑暗中,他向那几个书生打了招呼,一手提着盔甲站定,道:“江陵城里死了人,你们不骂阿里海牙、不骂陈奕?反而骂陛下和守着江陵城的将士?”

  “谁啊?”

  才有书生问了一句,马上便有另一个醉酒的书生应道:“是个降了叛军的软骨头。”

  “老子看你们才是软骨头!”

  “我们就骂怎么了?!朝廷已经与蒙元议和了,若不是李逆为了军功谋反,江陵怎么会有这种大祸?!”

  陆小酉理解不了这些人为什么会以为议和了蒙元就不会再攻过来,他也理解不了他们的欺软怕硬,只觉不可思议。

  但他素来冷静,他打仗时最守军律和命令与那温吞木讷的性格也有关系。

  此时,他还希望自己这一个川蜀乡间长大的粗人能点醒眼前这些饱读诗书之人。

  “是宋军放元军来了江陵……”

  话音未了,对方已然反驳起来。

  “要不是叛军摧毁了襄樊防线,元军怎么可能进得了江陵城?!”

  “当年李逆坐镇汉中时,朝廷支了多少钱粮给他?全用来轰击江陵城了,是吗?!”

  “……”

  陆小酉火气腾地一下更旺了。

  不发怒的老实人难得发了一次火,却比某些平素便脾气火爆的人发火时还要可怕些。

  当对面其中一人走近了些,抬手指着他,道:“我告诉你,江陵城遭此惨剧,就是因为叛军……”

  “嘭!”

  陆小酉猛地提起了头盔便砸了过去。

  他拙于口舌,面对这些言辞,只能以手上的动作回应。

  “嘭”的一声,对方一人被砸得头破血流,登时便倒下。

  倒也有人想反击,待摸到陆小酉身上的盔甲,却是惊得酒都醒了。

  之后便是一阵鬼哭狼嚎。

  “他他他……他是叛军!”

  “杀人了啊!”

  “杀人了……”

  ……

  夜已经深了。

  李瑕见过陆小酉之后,却不得不再见一见史俊。

  “陛下欲以江陵为口岸,吸引赵宋之人力物力,倘若江陵尚不归心,如何可行?而欲使江陵归心,方法虽多,最快最简单的便是招揽大儒。”

  史俊显然是听说了李瑕提前让王应麟、周密离开之事,不免多提醒了两句。

  “臣敢言,此举便如北地文人请忽必烈为‘儒学大宗师’,哪怕只是作态,也必有奇效。”

  “朕明白,朕有在招揽他们。”

  “臣斗胆,以为陛下心不诚。”

  李瑕不由笑了,随口道:“又不是拜佛,岂有诚不诚的?”

  “陛下就是心不诚。”史俊固执得像个孩子。

  正在此时,又有近侍上前,低声向李瑕禀道:“陛下,方才城内出了些意外,陆将军伤了人。”

  李瑕也有些意外,之后看了史俊一眼,让人当着他的面说。

  此事,显然又要影响到史俊最关心的招揽名儒之事。

  倒没想到,史俊听了,捻须沉吟良久,似乎并不觉得这是坏事。

  “臣请陛下当着王应麟、周密的面,惩治陆将军。”

  “事情还不清楚,许是对方仗着人多,围殴陆小酉呢?”

  “陛下可私下再安抚陆将军。”

  “朕明白你的意思,容朕再想想。”

  史俊微微一愣,行了一礼,道:“也许是臣的谏言并不妥。”

  “朕明白史卿是老成谋国之言。”李瑕道,“只是朕……”

  话到这里,他却没说下去,只是挥了挥手,让史俊退下去,之后又将近侍也撤了。

  直等到堂上再无旁人了,李瑕才自语了一句。

  “只是朕还没学会当好一个皇帝。”

  ……

  李瑕近来愈发意识到自己的性格并不适合成为一个规范的皇帝。

  他性情太直了。

  他倒也愿意改,想要不择手段地成就大业,肯去贴近那个又厚又黑的皇帝的样子。

  但做得并不好,没能做到像曹操倒履迎许攸的样子。

  不管曹操是不是真的器重许攸,至少在倒履相迎的那一刻,表示了足够的诚意。

  李瑕没想到自己做不好。

  说来,他这一路趟过了那么多风雨,这次遇到的也不是什么大事,本也没什么为难的。

  就算将那些名儒书生全捆了带回川蜀也无妨。

  但就是,因为第一次当皇帝,李瑕有点失去了他以往的自信。

  而自信,本是他最有利的武器之一。

  他拍了拍额头,起身向后衙走去,门外同时有好几个近侍上前,正要说话。

  “不见。”李瑕径直道,“不论有何事,明早再说。”

  旁人都愣了一下。

  要知李瑕素来勤勉,这还是第一次在有公务未处置之时抛下它们要去休息。

  但没人敢说什么,由着这位陛下任性了一次。

  ……

  快走到阎容的住处时,李瑕转过回廊,忽听到有人喊了一声。

  “喂。”

  第一千零五十一章 和解

  如今还敢用“喂”来喊李瑕的人已不多了,他一听便知是谁,回头一看,果然见赵衿站在廊下。

  二月中旬春寒料峭,她手里虽抱了个铜炉子,两颊和鼻尖却还是冻得有些红,似乎在这站了一会了。

  “喂,你过来。”

  李瑕没过去,但也没走开,问道:“有事?”

  赵衿只好抱着铜炉子小跑到他面前,道:“早上我看到你了,你去小巷子里探视百姓了吗?”

  “嗯,别说出去。”

  “这么说来,你是爱民如子的好皇帝?”

  “你不是说我不配当皇帝,是卑鄙无耻的山贼头子吗?”李瑕随口应道,似乎觉得山贼头子更轻松些。

  “还挺记仇。”

  赵衿侧过头往某个方向看了好一会,似乎透过院墙又看到了江陵城中那些尸体,那些梗在心头的压抑、恐惧,以及她对于这乱世的感触,各种情绪杂乱如麻,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其实我都懂的,我赵氏享国三百余年,国祚将倾。我可不是事后诸葛亮才这么说的,你知道前几年有人在宫门上写下‘阎马丁当、国势将亡’吗?”

  李瑕当然知道,那是他第一次去临安之时,临安城正因为这一句话而闹得满城风雨。

  似乎也正是由那一年起,川蜀战云再起,宋朝堂上党争趋于激烈……如同拉开了亡国的序幕一般。

  若从后世来看,正是那一年闻云孙、陆秀夫入仕,像是来陪宋王朝走完最后一程。而就在当世,又何尝没有人早早就预见到这“国势将亡”。

  “是你写的?”

  “不是我,那时候我才多大啊,是舅舅写的。”

  “嗯。”

  李瑕当时便知道那是贾似道找人写的。

  赵衿悠悠叹了一口气,道:“我昨夜进了江陵看到那许多尸体,就在想端平入洛之后是怎样,若没有你们这些边军浴血奋战又会怎样。祖宗基业交到你们手里,就当是太祖皇帝从柴家拿的又给了出去,总好过亡在外寇手里,总好过万一再有一次靖康之变。总之,谁当皇帝对天下人好,我看得出来。”

  这一番话说完,她似乎有些泄气,且显出了失落之态。

  李瑕却是道:“倒不必这样,你大可还骂我是乱臣贼子。”

  “我是骂了你,那我生为赵氏之女……不骂你我也不知道怎么办。”

  赵衿话到后来,声音渐轻,显露出了她的忧郁。

  她知道阎容关心她,不愿在阎容面前表现出悲伤难过的样子来。可寄人篱下,每日听她们都是在谈论李瑕,她想要显得活泼些,结果却笨拙地弄成了这样。

  “无妨。”李瑕道:“偶尔有人不当我是皇帝也好,反正你也无足轻重。”

  “哼。但该承认的我得承认。”赵衿抬头看向李瑕,眼神渐渐郑重起来,煞有其事地又说道:“你是一个明君。”

  “我知道。”

  赵衿更为认真,道:“我是以大宋理宗皇帝之女的身份与你说的,比起如今坐在临安皇位上的赵禥,我更有资格代赵氏承诺你的帝号。”

  李瑕听了微微一愣。

  赵衿顿时便失去了自信,低下头来。

  今日在这院子里转来转去,足足等了一个下午,她本来觉得这些话不吐不快,觉得这是身为赵氏嫡女应有的担当。

  至少在她这一介女子看来,赵氏子孙没有人能敌得过李瑕了。她肯定不行,也不可能寄望于赵禥。那么,她唯一能做的就只有让赵氏失江山时与太祖皇帝得江山时一样“兵不血刃,市不易肆”。

  但真的说出口,却远远没有她预想中那样荡气回肠,反而像是在吹牛皮,底气马上便虚了。

  “反正,你是一个好皇帝,我认了。”

  “我是你的仇人。”李瑕道:“赵昀算是死在我手上的。”

  赵衿问道:“如果……我是说如果,那夜你计划顺利,到了我爹面前,会杀他吗?”

  “会。”

  “你就不能说不会吗?也许我爹只是被奸臣蒙蔽,你见到他了,解释清楚,他能重用你收复中原呢?”

  赵衿似乎有些气急,甚至在李瑕面前还跺了跺脚。

  “你说一句忠于我爹又能怎么样?我不想再恨你了,我也很累啊!兄长刺杀了爹爹,表姐下毒害我,舅舅包庇他们、行公田法弄得民不聊生。坏女人也很坏,可是我一直以来都是和她在一起……我很累了,国仇家恨我想要算了。那你只要说一句话让我能心安理得地算了都不行吗?你说一句会死吗?!”

  李瑕没说话。

  他看着赵衿,看到她说着说着哭了出来,好大一颗泪水挂在脸上……觉得她有点莫名其妙。

  公务还没办完,却跑到这里来与一个无知的小女子掰扯这些。

  赵衿抹了抹眼泪,又道:“我知道我没用,救不了社稷,报不了家仇。也知道你讨厌我,没理由顺着我的意,但……但……”

  “但”了老半天,想不到什么理由能让李瑕迁就她,才抹掉眼泪的她又哭出来,最后道:“但我也讨厌你。”

  “我不是讨厌你,只是认为你应该恨我。”

  “我恨你什么啊恨你。”

  赵衿抹着泪背过身去。

  “我外祖父制置淮东的时候,被人弹劾气急而亡,年仅四十六岁。后来舅舅得势,寻了弹劾外祖父之人报仇……我母亲却庇保了对方,她说……她说许参议家亦有老少,子女年幼……她说破家之恸她经历过了,又何苦要让旁人再经历一次……”

  说到母亲,赵衿说着说着已抽泣起来。

  “她说外祖父已经走了,世上能多一个人过得好就多一个人过得好……我没有忘记我母亲……我恨你们什么啊?”

  李瑕倒是没想到,以贾似道那般心胸狭隘的性子,能有这样一个宽仁大度的姐姐。

  如此看来,赵昀当年独宠贾贵妃,甚至想要立其为皇后不是没有理由的。

  这般站了一会儿,等到赵衿情绪稍稍平复了一些,李瑕才问道:“承认我是个好皇帝,能让你心里轻松些是吗?”

  “嗯。”

  “我暂时还不是个好皇帝。”李瑕随意地在长廊边坐下,道:“我能当好一个军阀,但还没学会当皇帝。”

  赵衿转过头看了他一眼,道:“你还要怎么样?我爹登基三十年还说当不好皇帝。”

  李瑕也转过头,迎上了赵衿的目光,道:“好吧,实话告诉你。我那夜并未想要弑君,而是想要兵谏,请先帝废掉赵禥,从宗室选一子弟为储君。”

  “真的吗?”

  当然是假的。

  但李瑕还是道:“信不过我,你信吴潜吗?”

  赵衿一愣,点了点头。

  “那便是了,若我真是弑君之贼,吴公岂会帮我?算了,我懒得解释这些。”

  李瑕转头去看天上的月亮。

  他知道自己变了。

  更虚伪,脸皮更厚。

  他明确地知道自己想当好一个皇帝,如果作为皇帝需要一点厚黑,那他愿意加一点厚黑。

  赵衿问道:“之前问你,为何不说?”

  “不在乎你怎么想。”

  “现在为何又说?”

  “你太烦了。”

  赵衿偏了偏头,也不知是信他还是不信他,转身打算离开,但走了几步之后却又回来。

  她把手里的铜炉子往廊凳上一放,看向李瑕,问道:“虽然我国破家亡了,可是我不想每天活得很难受,我想活得自在、高兴。你觉得我错了吗?”

  “为何问我?”

  “你觉得我烦,我偏再烦你一次。”

  李瑕默然了片刻,道:“你方才说的这句话,是我告诉阎容的。”

  阎容准备收留赵衿时询问了他的意见。

  当时他说的简略,此时面对赵衿,倒是将他对赵氏的观感仔细说了。

  “我要改朝换代,要的是天下一统、四海升平,这才是目的。把赵家从皇位上赶下来只是过程中的步骤之一,而非以把赵氏赶尽杀绝为目的。人做事不能舍本逐末。

  赵氏有千般万般不好,也有好的地方。至少它的宗室管理比历朝历代都好,封爵严格,宗室子弟三五代之后几乎与平民无异,可科举入仕、可经营工商,可从事农耕,有宋一朝未曾因宗藩而给百姓造成严重负担。

  赵氏这些皇帝,大多是差劲的,能让我敬佩的,一个都说不上来。但在赵氏嫡系以及那一只手能数得过来的几个王爵特权被抹掉之后,朕希望天下间那些平民一样的赵氏子弟可以在朕的治下过得自在、高兴。

  比如,朕想让赵孟頫在往后依旧能成为一代书画名家……你们家,确实是有这方面天赋的。”

  这一番话李瑕是边想边说的,赵衿在长廊上坐下支着脑袋听了,心绪也渐渐安宁下来。

  “赵孟頫是谁?”

  李瑕随口道:“一个宗室的小孩。我当年兵谏,便是想请先帝收他为继子。可惜失败了。”

  “哦。”

  赵衿想了想,又问道:“那,我也可以当你的子民吗?自在高兴地活着。”

  李瑕苦笑。

  原本在赵衿这个最不可能会认他帝位的人面前,他有种轻松,倒没想到她也想当他的子民。

  “自在高兴是你自己的事。朕能做的,便是尽力使臣民活在太平盛世里。”

  “我也可以?该愧疚吗?”

  “人一生那么短暂,该活得好。”

  赵衿点了点头,捧起铜炉子准备走了,起身忍不住又问道:“去了长安,我能蹴鞠吗?”

  “我不管你,那是你的事。”

  赵衿走了几步,又想起一事,却是转过头,向李瑕行了一礼。

  她神情既没有欢喜也没有悲伤,只有释然。

  “陛下万福,民女告退。”

  ……

  李瑕犹坐在那里看着赵衿的身影走过小径。

  他素来知道自己改变了很多,天下必然有很多人的命运已偏离了原来的轨迹。

  唯独有一点点遗憾的是太多太多人在青史上都是籍籍无名,只有少数几个人能让李瑕具体地说出他们的命运因自己而变好了,具体变好在哪里。

  比如张珏,比如李曾伯。李瑕虽然不清楚他们原本是怎样的命运,但能很清晰地确定因为自己,他们实现了抱负。

  昨天夜里,他坐在福儿他娘的家里,一直在想的是,若没有自己,这个老妇人的儿子会死吗?也许原本的时空里,元军南下是兵不血刃取了江陵。

  这种不确定才是最消磨情绪的。

  今夜他却可以确定赵衿因他而过得更好了,毕竟赵氏之女生在亡国之际原本又能过得多好呢。

  相比于芸芸众生,赵衿并不重要。只不过是这种具体、明确、清晰的改变偶尔能抚慰他的情绪而已。

  至于对于当皇帝这件事,他开始自信起来。

  “对了。”

  小径那边的赵衿回过头来,问道:“你麾下是不是有个将领叫陆小酉啊?就是那时候送王翠回去的那个……”

  第一千零五十二章 改变

  有几个人躺在担架上被抬进了驿馆。

  已睡下又被惊起的周密匆匆披了衣袍赶到堂上,端着火烛俯身一看。

  “下手这么重?”

  “草窗公,学生们得罪了大人物了!”

  江陵府学今夜一起喝酒的几个书生中,没受伤还能说话的只有方宗昌,此时显得十分惊慌,完全失去了平素的豪放之气。

  “学生是真没想到那个在巷子里乱尿的人会是个将军,不然真的不敢的,只好在半夜打搅草窗公了……”

  “莫急。”周密抬手摆了摆,道:“你缓缓道来,莫心急。”

  方宗昌这才稍稍镇定了些,道:“今夜学生们有场诗会,倒并未喝太多酒,散场时路过莲藕巷,遇到一人正对着巷边撒尿,遂说了他几句。不想对方怪学生们多事,骂了许多污言秽语,之后他便痛殴了学生们。但没想到,对方却是李……唐皇帝麾下爱将陆将军。”

  “竟有此事?”

  周密吃了一惊,脸色也有些变了。

  倒不是因为他怕李瑕,他名盛东南,李瑕不可能敢动他。而是他惜才,担心这些江陵府学的学生。

  “学生真是不知那是陆将军啊。”方宗昌哭道:“夜里又黑,谁能想到堂堂大将会在巷边解手。”

  “你们伤到他了?”

  “没……没有……”方宗昌道:“我们才是被打的,一下都没有还手。但是陆将军被带走了,他麾下几个士卒不依不饶,要找我们麻烦。”

  周密眉头越皱越深。

  须臾,又有别的书生赶来,一见担架上几名同窗便不依了。

  “叛军竟敢如此跋扈,必须要讨个说法!”

  “讨什么说法?”方宗昌喊道,“怎么敢讨说法?”

  他被打了一顿,态度竟是完全变了。

  这些书生之间平素也有斗殴,但与今夜陆小酉打人时可是完完全全不一样的。陆小酉一个拳头挥下来是真能要人命的。

  那杀气,没上过战场的人一辈子休想有。

  方宗昌此时想起来都觉得胆寒,又道:“没看到吗?满城都是叛军,你要讨说法,谁能给你一个说法?!”

  “昌器?你忘了,是谁说不怕李逆的?”

  “我说我们可以写文章骂他。”

  “同窗们都伤成这样了,一定要让他给个说法,否则我等便写文章教这叛逆恶名昭彰。”

  方宗昌道:“那你现在便写吧,他不会给你说法的。”

  “……”

  这些书生吵闹无用,但堂上的周密确实有本事向李瑕讨说法,或写个文章便能坏李瑕的名声。

  此时周密踱了几步,思来想去,先是遣人去告知王应麟以及江陵城中一些有名望者。

  之后,他遣弟子到署衙去求见李瑕。

  不论如何,他不能等在这里,万一等到叛军来捉拿那几名学生,就事不可为了。

  虽然一般而言不会如此,毕竟李瑕需要江陵人心。

  总之得先见一见李瑕,观其态度。

  若是明君,必会摆出姿态,惩治麾下武夫……这是周密有些期待的结果,若是如此,他愿意继续与李瑕谈一谈如何治国。

  再之后,他会再写上几篇颂文,会再联络一些门生故旧,对李瑕的威望将有着极大的提升。

  而李瑕若是个庸君,或只是个不能成事的叛贼,见这一面也就知晓了。

  总之,周密这次的求见,既可以是为这些学生讨个公道,也可以是去为这些学生说情。

  讨公道看似强势,却是士大夫对君王的考验;说情看似是顺从,反而是士大夫与狂妄的叛贼拉开距离。

  没多久,弟子回来道:“唐皇帝阙下请老师明早辰时一刻前去。”

  周密有些失望。

  汉昭烈皇帝能三顾茅庐请诸葛,而在眼下这个收复江陵、稳固帝位的重要时机,李瑕却不肯连夜见他。

  是不是明君还不好确定,不怎么勤勉那是一定的了。

  ……

  次日,周密、王应麟与几个名儒早早便候在了署衙门外。

  那几个挨了打的书生也裹着伤被抬了过来。

  不到辰时,他们便被请进了署衙。

  出乎意料的是,这次李瑕并没有亲自迎他们,在堂上接待的却是史俊。

  “子庞啊。”周密对史俊并不客气,彼此见礼之后便抚须叹息,“昨夜几个学生冒犯了陆将军,今日老夫特来为他们求情。”

  “草窗公万莫如此,还请在堂上稍待。”史俊拱了拱手,转向王应麟,道:“深宁公请先往二堂去见陛下。”

  “这……”

  “今日请深宁公、草窗公分别单独见陛下。”

  周密微微摇头,心中对李瑕愈发失望。

  原本是很简单的一件事,李瑕只需要亲自出面,惩治一下麾下的粗鄙武人,摆足姿态,即可示礼贤下士之心。

  至少要有这种对名儒士大夫的尊重,他们才好尽心为他做事。

  唐太宗因为怕魏征,将鹞鹰藏在袖子里闷死了;宋太祖喜欢弹弓打鸟,被劝谏之后既惧又悦。

  倒履相迎、三顾茅庐、太宗怀鹞、太祖弹雀,真是君王爱煞了这些臣子吗?这是态度。

  周密要的不是给他一个人的态度,而是对天下士人、对学识、礼仪、纲常、秩序的态度。

  比如,文人高雅、武人粗鄙,朝廷应该向着文人,这也是一种秩序。

  “年轻人有些冲突,子庞如何看的?”周密还是向史俊问道,进行最后的试探。

  “怕不只是斗殴。”史俊摇了摇头,道:“这几个书生诽谤君上,袭击大唐将士,依律当是重罪……”

  一句话,堂上众人纷纷变色。

  史俊转向那几个书生,语气严厉起来,喝道:“是因为陛下御口答应过草窗公,方才赦免了你们的罪。否则,昨夜便将他们捉拿下狱!今日既然都来了,去给陆将军赔罪,此事便到此为止!”

  “这……”

  史俊虽不是向周密说的,却胜似在叱喝周密。

  众人都没想到,一个本该求贤若渴的新立王朝会在这等小事上一点面子都不给名儒周密。

  在他们眼里,李逆的格局、气度已是一塌糊涂。

  以武立国,却不知以文治国,这样一个新唐又能走多远?

  周密脸色已然挂不住。

  如今身处江陵城中,他无可奈何,但文笔如刀,他对李逆的看法难免能影响到江南士人……

  正此时,有人来道:“陛下召草窗公觐见。”

  觐见?

  周密心想,不过一个难以成事的叛贼,如何可称得了“觐见”?

  由人领着,一路走向江陵署衙的二堂。

  门被打开,周密目光看去,惊讶地发现李瑕并不在,空荡荡的堂上只有王应麟一人在。

  更让他惊讶的是,王应麟竟是跪在那里,留下了一个背影,轻轻颤动着。

  周密上前两步,只听得身后响起了“吱呀”声,却是门已被关上。

  堂内只剩下他与王应麟。

  “深宁公。”

  周密上前想扶,却是吓了一跳,道:“深宁公这是……”

  他目光所见,王应麟却是已双目通红,泪留满面。

  “出何事了?深宁公?李……他威胁你吗?”

  隐隐地,他能听到王应麟嘴里喃喃了一句什么。

  不太清楚,似乎像是“臣……愧对先帝重恩……”

  扶也扶不起,周密只好茫然地立在那儿,等了好一会,王应麟才缓过神来,开口缓缓道:“天柱不可折,柱折不可撑。九鼎不可覆,鼎覆人莫扛。”

  听着这诗,周密便心安不少。

  “我明白,深宁公不愿附逆。”

  “是啊,不可附逆。”王应麟喃喃道,“我已决定,附顺于大唐皇帝。”

  “什么?!”

  “你觉得,大宋国祚还有多久?”王应麟问道,“临安的皇位上坐着这样一个皇帝,国祚已尽,该如何让天下生黎少遭厄祸?”

  “我不明白。”周密不可置信地退了两步,道:“深宁公?你被怎么威胁了?我不相信你会在转眼之间有此大变。”

  他绝不相信。

  然而,王应麟起身,转头看向周密,眼神虽然充满了悲伤,却十分清醒。

  “你须信我……大宋国祚已尽,天下之兴唯在于唐。”

  ……

  署衙另一间处理公文的堂上。

  史俊缓缓走到了李瑕面前,行礼,问道:“陛下不见周密?”

  “不需要了。”

  李瑕正在处理公文,头也不抬地道:“朕已经说服了王应麟,关于此事,剩下的部分他会办妥。”

  “陛下英明。只是,周密毕竟名望……”

  “朕可以礼贤下士,但不想装模作样时,也没人能勉强朕。”

  史俊身子一紧,又行了一礼,道:“臣明白了。”

  他隐隐能感觉到,眼前的李瑕似乎与往常有些不同,像是城府更深了一些,让他更难看透。

  “能让王应麟归心,江陵之事近日便有结果,臣这便准备启程回长安之事?”

  “可。”

  史俊缓缓退下,动作比之前更恭谨了些。

  李瑕独坐在那里继续批改着文书,没有再在独自一人时有揉额、叹息这样的小动作。

  他已经开始能承受当皇帝的压力。

  这次他学着厚起脸皮说些谎,有了帝王的虚伪和不择手段,算是做了妥协和改变,但也保留了一部分的坚持。

  “学着当皇帝,总是要有进步的……”

  第一千零五十三章 武将之殇

  楚地阔无边,苍茫万顷连。

  沮河边,两支兵马稍稍对峙了一会之后,大宋的荆门军将士开始往北方撤退。

  “朝廷能允许唐军在江陵驻扎,简直是蠢到家了。”

  “端平三年,孟少保江陵退敌,见江陵重镇四周都是良田,没有地势阻拦,亲手布置了防线,建立堡垒、隘口。如今朝廷一纸和约,却教叛贼驻兵在防线之中……娘的,可笑至极!”

  走在更前方的将领是文官出身,摇着头,抚须叹道:“江陵,国之藩表,如其有虞,非但失一郡,当倾国争之。”

  叹气虽叹气,和约都已经交聘了,他们这些地方将领又能如何?

  ……

  南边,另一队人数并不多的骑兵也开始向南而行。

  陆小酉今日只是听说有小股荆门军南下,过来喝退他们,算是一桩小事。

  纵马在荆湖平原上奔了一段路,队伍中一名江陵本地的骑兵抬手喊道:“将军,那边便是麦城了!”

  “过去看看。”

  麦城本就没有城墙,只有一段土垣。时隔千年,土垣也已倒塌,如小山一般横卧在沮水河畔。

  陆小酉跃马而上,转头四看。

  “这便是关公败走麦城的麦城吗?”

  “是,将军。”

  这土坡能望到的东西不多,但一代名将兵败于此的遗殇却忽然让人感到一阵茫然。

  陆小酉情绪便莫名地低落下来。

  一路回到军营,马上便有士卒上前道:“史相公急召将军入城。”

  陆小酉不敢怠慢,安排好防务便立即入城。

  他昨夜与人斗殴,一度被召到署衙等待召见,但李瑕却只让他回营。

  当时史俊出来与他说这不是小事,因恰巧发生在江陵民心不安之际,也许需要小小地惩戒他一番以收买江陵士人之心。

  其实这惩戒不过是做做样子,回长安之后很快便能重新升迁。

  挨点罚陆小酉倒是不介意,他耿耿于怀的是那些士人傲慢不敬态度,问道:“可他们骂了陛下。”

  史俊则摆手笑道:“哪个王朝初立不曾被前朝遗民口诛笔伐过?”

  于是陆小酉被说服了。

  此时大步走到署衙前,正遇到麻士龙从街巷对面过来。

  麻士龙正转头与身边的兵士说话,没留意到对面有人过来,声音很大。

  “反正告诉你们,不许随地撒尿,这是什么?这是军律!没听说昨夜有人随地撒尿被罚了吗?”

  教训过这些兵士,麻士龙再转过身来,连忙见礼。

  这两人一个没能拦住元军攻进江陵城,一个出手打了江陵士人,都是给城中士绅表达不满的一个情绪发泄口。

  见礼之后,两人一道进了衙署,便见到里面站了许多的士人,包括昨夜被他打过的几人亦在其中。

  “陆都统、麻统制到了。”

  有人通传之后,史俊从堂中出来,站在那环视了诸人一眼,不急不缓地开口道:“去觐见陛下吧。”

  话到这里,他难得笑了笑,又道:“不妨透个底。江陵一战击败阿里海牙,你们的功劳还未封赏,今夜该好好庆功才是。”

  陆小酉、麻士龙都已有挨罚的准备,闻言讶异,一时忘了回话。

  而史俊显然是故意说给在场诸多士人听的,场面登时安静下来,许多府学生员虽没说话,但眼中已有不忿之色。

  恰在此时,一个浑厚沉重的声音响起。

  “王师击退元军,老夫也想代江陵士绅聊表感谢敬佩之情,不如就在曲江楼,向将士们敬酒,不知可否?还有,这几个无知书生冲撞了陆将军,也请陆将军给他们一个赔罪的机会。”

  陆小酉、麻士龙转头看去,见说话的老先生气质儒雅又威严,一看便是德高望重。

  他们虽然久经战场,不怕这样的宿儒,但却还不懂该怎么与对方说话,竟是不约而同地、木讷地看向史俊。

  史俊遂端着架子,缓缓道:“那便明日在曲江楼犒军,也请深宁公、草窗公拨冗莅临。”

  ……

  “深宁公,这如何使得?”

  待一群书生拥着王应麟、周密离开署衙,涌进府学,马上便有更多在江陵德高望重之人赶来,纷纷表达不解。

  “真要当众向那些叛军敬酒?谢他们将元军放进城中?”

  “且不说他们都是叛军,我等饱读圣贤之书,岂可向这些粗鄙武夫低头?”

  之所以有人这么问,无非是猜想王应麟、周密已归附李瑕。可若刚刚归附就要向武人低头,这就太让江陵士人们不安了。

  “不错,若真当众致谢于叛军且为昨夜之事向那当街便溺的凶丑赔礼,简直有辱斯文!”

  “有辱斯文啊。”

  “体面不存,何不如以身殉国?”

  “……”

  一时之间,整个府学都是“贼配军”“黥卒”“赤老”“凶丑”的痛骂声。

  有宋一朝,武人地位低下。行伍出身以军功累迁至枢密使的,除了曹彬则只有狄青,而狄青又被文官视为眼中钉。

  狄青是忠臣,可惜“太祖岂非周世宗忠臣?但得军情,所以有陈桥之变。”

  这是宋王朝娘胎里带的病灶,对武夫的猜忌之深,只要宋朝不亡,就绝对不可能改。

  而江陵城中的士大夫想的很简单,归附李瑕可以,但得找两个机会打压打压李瑕麾下的爱将。

  这极为重要。

  比如,让这位新皇帝知道江陵士人不是好拿捏的;再比如,以后唐军驻扎在江陵,双方如何相处,权力如何分配。

  这些不先争好,谁能归附?

  “深宁公,可是有何难言之隐?”

  “是啊,深宁公,为何今日只片刻功夫,你便向叛军服软了?”

  王应麟并不急着将今日所听到的秘辛马上公之于众。

  他一手抚着长须,一手摆了摆,像是挥退了众人的聒噪,道:“老夫与草窗,皆已决意效忠于大唐皇帝陛下。至于诸君,自便罢了。”

  说罢,他径自转身离开。

  面对读书人,大儒自有大儒的底气。

  ……

  方宗昌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中,在椅子上坐下,喃喃道:“真要向那贼配军赔罪了?有辱斯文啊。”

  嘴里说着有辱斯文,他心里却很明白,自己根本没别的办法。

  便是王应麟、周密没有归附李瑕,可以口诛笔伐,但明面上依旧是不能反抗。

  而如今那两个名儒都附逆了,往后说起江陵之事,旁人是信两个名儒,还是信他这个籍籍无名的府学生员?

  “唉。”

  正叹着气,屋外却是一阵喧哗。

  方宗昌出屋一看,便见他的老母亲揪着侄子方智的耳朵,又哭又骂。

  “你爹才死几天,你便跑去胡闹,是想气死老身啊……宗宁我儿,你在天有灵看看吧。”

  方智还不到十岁,听到祖母哭了,连忙跪在地上,磕头大哭道:“是孙儿不孝,祖母不要生气了!”

  方宗昌心烦意乱,推门出了屋,道:“母亲?发生了何事?”

  “气死老身了,这孩子跑去香烛铺对面找那瘸了腿的老黥卒厮混……”

  “孙儿不是厮混,孙儿要学射箭,往后杀虏为我爹报……”

  “闭嘴!”方宗昌叱喝一声,伸手轻轻给了方智一巴掌,“让你读书,你去与一个犯了罪刺配充军的下三滥混在一处?”

  方智挨了一下,脸上虽然不痛,但却心痛得哇哇大哭起来。

  因为他最最敬重的人就是这个大伯了。

  他大伯读书有成,学问高明,走到那里都为人称赞,就连在知县、知府见到他大伯也是和颜悦色。

  “大伯!大伯……”

  眼看方智哭得泣不成声,方宗昌俯下身,摸着这孩子的脸,道:“就算你想杀虏寇为你父报仇,也得好好读书。记住,金榜题名才能镇守一方。别再与那种黥卒打交道了,你是读书人……”

  宋真宗年间有个状元陈尧咨,也就是《卖油翁》里的陈康肃公,擅长射箭,百发百中。真宗曾说过“陈某若肯换武,当授予节钺”。

  不料,真宗这句话却引得陈母大怒,杖打陈尧咨,怒叱:“汝策名第一,父子以文章立朝为名臣,汝欲叨窃厚禄,贻羞于阀阅,忍乎?”

  这就是宋人对文武的态度。

  武夫对于读书人家而言,“贻羞”二字而已。

  此时,年幼的方智感受到了祖母、伯父那种极强烈的鄙视,不由感到羞愧。

  “侄儿知错了……侄儿再也不敢了……”

  ……

  这夜,方智在他亡父的灵堂前跪着,直到趴在地上睡着。

  睡到次日,他忽听到有人在院外喊道:“昌器兄在家吗?昌器兄在家吗?”

  对方喊了很久,方智只好揉着眼推开门,便见到几个书生站在门外。

  “昌器兄不在家吗?不会是去曲江楼了吧?”

  有书生对方家熟门熟路,不理方智这小儿,径直往里一探。

  “昌器兄果然不在了!”

  “好一个方昌器,软骨头一个!”

  “方昌器也附逆了……”

  方智大急,喊道:“我伯父不是软骨头!”

  但没人理他,几个书生匆匆便走。

  方智四下一看,却是也迈开脚跟在他们身后。

  他倒要看看这些人凭什么这么说他的伯父。

  一路上都能看到百姓在往城南涌去,但也不乱,一个个都在嘀嘀咕咕。

  “说是……陈知府领着蒙虏进城的,是唐军的麻将军拼死抵抗,等来了援军,这才赶走了蒙虏。”

  “陈知府?知府怎么会做这种事呢?”

  “能有假吗?一大早就在曲江楼上当着全城百姓的面审了。”

  “我看了哩,当过礼部尚书的王公审的,陈知府认了,还能有假?”

  “……”

  方智听不太懂这些,但勉强听出害死自己爹的是陈知府。

  他快步跑了几步,赶到了南城下,抬头看去,远远只见到城头上站着许多人。

  其中有一名老者穿着一身缟素,痛声悲喝。

  前面说些什么方智没能赶上,却正好听到了最后一句。

  “……食百姓之膏血,犹敢为一己之私而引虏寇入城屠戮黎民,谨以此獠之首级,含泪祭江陵死难者之英灵!奠其逝者,伏惟尚飨!”

  “行刑!”

  方智瞪大了眼,努力想要看清他们斩杀陈知府以祭奠他死去的父亲。

  却忽然有人上前,一手捂住他的眼睛。

  “小童子,你莫看。”

  方智很生气,伸手一推却没推开。

  “我不怕!我不怕!”

  等那多管闲事的汉子松开手,方智再一抬头,却只见到一颗人头正缓缓被挂到南城曲江楼上。

  第一千零五十四章 武德

  虽隔得还远,但看到一颗血淋淋的人头被高高挂起,年幼的方智还是打了个激灵,只觉心里毛毛的。

  他退了一步,又停下,强忍住想要吐出来的感受。

  身后那个多管闲事的汉子已不在了,想骂几句也骂不出,反而眼睛一酸,哭了出来。

  半座城都是哭声。

  战事已过去了两日,百姓们才从恐惧中缓过来,开始释放战火给他们带来的伤痛。

  正在此时,城门缓缓打开了,吱吱呀呀的声响中,有兵马正排着整齐的队伍,缓缓入城。

  街道上的人们有些害怕,向道路两边让开,也有人向后退去。

  而城头上的老者领着人迎了下来,很快就令人群镇定下来。

  就连方智都知道,下来的这些人都是江陵城中最德高望众的,因为就连他学堂的先生,也只能跟在队伍的最后。

  “乡亲们不必害怕,我等向英勇守城的大唐将士们敬贺……”

  随着这一句话,那些兵将也齐声喊道:“乡亲们不必害怕,大唐王师秋毫无犯!”

  这声音整齐有力,回荡开来,给了方智不小的震撼。

  他努力跳了一下,只见到那些将军们个个骑着高头大马,穿着漂亮的盔甲,披着大红披风,好不威风。

  “这第一杯酒,敢问这位将军尊姓大名。”

  “大唐宁江军统制,麻士龙,淮西凤阳人,从戎八年。”

  “听闻,麻将军以不足一千兵力抵抗三千元军,巷战十个时辰而保北城门不丢。”

  “是。”

  “麻将军还带头冲锋,不知手刃元军几人?”

  “某亲手杀元军七人,其中千夫长一人。”

  人群中响起了一阵惊呼。

  方智努力想要蹦高,但眼前人头攒动,让他不能够看清那个惊动满城百姓的大将。

  于是,他转身跑进沿街的茶楼想往二楼爬去,但二楼窗边也早已挤满了人。

  “嘿,哪来的野孩子,出去……”

  方智挤不进去,只好又爬过另一边的窗子,踩着木栏杆小心翼翼绕到临街这边来。

  风吹过屋檐上的旗幡,他新奇地向街上那些将士看去,感到了一股莫名的冲击。

  “大唐宁江军队正高二牛,手刃元兵一人……”

  哪怕是这样只杀敌一人,还是有人在喝彩。

  方智听了,不由神往。

  但他也记得祖母、大伯的教诲。又看了一会,心中愧疚泛起,打算离开。

  脚步依依不舍,好半天才往后退了一步,却又见人群中有几人踉踉跄跄地走了出来。

  “咦。”

  方智定眼一看,发现其中有一人却是自己的大伯……

  ……

  方宗昌失去了平日的风采,躬着身子,双臂夹得紧紧的,一副拘束害怕的模样。

  他身边则是几个被陆小酉打成重伤却不得不拖着病体前来赔罪的同窗。

  短短几步路,他觉得好长好长。

  终于,他们走到了那些唐军面前。

  “学生们请见陆将军!”

  马蹄声起,陆小酉骑着高头大马缓缓上前。

  盔甲在阳光下闪着光,披风如波浪一般起伏,更威风的是他身上那一股杀气。

  只一人一马,已将半条街的人震慑住。

  方宗昌咽了咽口水,心道若是在白天见到陆小酉,自己绝对不敢当面起冲突。

  “学生们昨夜冲撞了陆将军,今日当面向陆将军赔礼。”众书生弯腰揖首。

  本以为此事就这般过去。

  不想,陆小酉竟是高声道:“我也有错,我在巷中撒尿,还痛揍了你们。”

  “陆将军息怒,是学生的错。”方宗昌连忙道。

  他故意说的“息怒”二字,以示自己的委屈。

  陆小酉却根本没理会他,勒着马环视了长街一眼。

  “我祖籍成都,但我是在三龟城长大的,因为还没出生时,成都城已经没了,我爹娘是躲在山城里生的我。从小我就在乌龟山上乱撒尿,我得改!”

  说到这里,有人哄笑,有人不敢笑。

  陆小酉抬起马鞭,指了指前面几个被他痛揍的书生。

  “王师入城,秋毫无犯,我因为你们几句话就动手,痛揍了你们,违背了军纪,我有错。”

  一众书生松了一口气。

  不想,陆小酉话锋一转,却是大喝了一句。

  “但若下一次再让我听到你们说的那些浑话,我还揍你们!”

  老实古板之人,当众这一句喝骂如晴天霹雳。

  “外寇杀来了,内贼领着外寇入城了。你们不骂外寇内贼,只敢诋毁吾皇、骂浴血杀敌护着你们的将士?为什么?!因为你们聪明,想在吾皇面前自抬身价,大唐基业草创,正该哄着你们这些才华横溢的,是也不是?!因为你们高人一等,将我们武夫视为你们的奴才,觉得我们流血杀头都是该的。但凡有一点叫你们这些高人一等的主儿不满意,便要随你们骂,是也不是?!”

  方宗昌等人连忙将头摇得与拨浪鼓一般。

  他们知道,陆小酉这番话背后一定有人指点。那天夜里吵架时可不是这样,陆小酉就是吵不赢才动手的。

  其实现在真要吵,他们这些书生还是能吵得赢,只是不敢再吵罢了。

  “陆将军……”

  “到底是谁给你们惯得?!”

  陆小酉竟还没骂完,抬手一指西面,大喝道:“曹友闻与十万将士战死阳平关,赵彦呐率军弃成都逃往夔州,还骂曹将军败军丧师。天下的理都被你们这些文人说光了吗?!老子若不揍你们这些浑球,要等江陵像成都一样被屠到一个不剩吗?!”

  长街上安静下来。

  方宗昌佝偻着,低着头。

  他也许有很多话可以反驳,但不敢应。只能努力地缩着自己的身子,仿佛想钻进地里。

  “啐。”

  陆小酉一口痰啐在方宗昌面前。

  “懦夫。”

  骂完这最后两个字,胸中块垒才消,他勒马自回队伍中。

  麻士龙见陆小酉生气,反而哈哈大笑,喊道:“某些读书人不敢上阵杀敌,惯会嘀嘀咕咕。我们好男儿杀敌报国!不欠他们的!”

  “也不惯他们!”

  “好!”

  有了今日这一遭,围观的百姓自也能明白谁在守护江陵,纷纷大喊着向方宗昌等人指指点点。

  ……

  “小酉哥好威风!”

  茶馆的栏杆边,方智抬起头,却见有个带刀的女子正坐屋檐上拍着手赞叹了一句。

  这一幕落在年幼的孩童心中,让他更为羡慕那威风的将军。

  他转头又望向了正缩头缩脑佝偻在那的大伯,之后回想到大伯义正言辞骂的“贼配军”,一时很难将这两个身影重叠起来。

  他再舍不得离开,贪婪地看着那整齐威风的阵列,心中有个念头愈发清晰。

  虽然还没到十岁,他已想像着十年之后自己能踏上为国征战的疆场,跨着高头大马让百姓为自己的功勋欢呼,那般昂扬,那般澎湃。

  至于另一个文雅地高谈阔论的二十岁的方智,已在他脑中渐渐模糊……

  ……

  另一座高楼上,李瑕放下了手中的望筒,继续与阎容随意地聊着天。

  “我要造赵宋的反,必然就得要改掉从赵匡胤开始就对武人变态一般的提防。我既立国,以立武德为始。”

  “陛下这般英武,自然是不猜忌武人的。”阎容抚了抚李瑕的胳膊,抿嘴微笑。

  “这些士大夫愿意归附我,但还想着敲打我、惩治一下我的爱将,教我做一个规范的皇帝。”

  李瑕也在笑,却有些讥笑的意味。

  “朕就是看不上他们那些‘规范的皇帝’才要自己当皇帝。却要他们来教朕?”

  阎容眼睛一亮。

  她明显能感觉到李瑕比之前更多了一种唯我独尊的霸道。

  于是,没用更多的言语,她身子倚了过去,用小鸟依人的姿态讨他欢心。

  “陛下,之前臣妾也劝你利用宫变之事对付赵禥,当时怎就不肯?”

  “赵宋社稷远不仅是赵禥的,是既得利益者的。一点小伎俩用处不大,反而容易被贾似道利用,让我名声更差。”

  “如今怎就肯了?”

  “也只有肯信的人会信,王应麟正好肯信,赵衿正好能说服他。”

  “陛下又是如何说服赵衿的?”

  “没怎么说。”李瑕摇了摇头。

  昨夜与赵衿从陆小酉说到王应麟,赵衿也只是问了一句“我把真相告诉他吗?”

  当时李瑕便点了点头。

  也许只是小伎俩,也许容易反过来被宋廷利用,但这件事上,没人能比赵衿更有说服力。

  于是他决定坐实这个真相。

  既然要当好皇帝,不至于一个真相都坐实不了。

  ……

  想着这些,李瑕抬起了自己的手看了看,感觉到作为皇帝该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权力。

  “江南暂定,可以回师了。”

  第一千零五十五章 重任

  夕阳开返照,中坐兴非一。南望鹿门山,归来恨如失。

  马蹄再次踏上了汉江以北的土地上,阿里海牙回头望去,可见到鹿门山上的城垒又多建了一道土垣。

  就在鹿门山下游,元军重新搭建好的浮桥还在,对襄阳形成了半包围的状态。

  “怪不了赵宋朝廷了。”

  阿里海牙忽然开口说道,同时扬鞭一指,语气显得那般落寞。

  “赵宋朝廷能帮我们做的都帮了。换走高达、议和称臣、逼反李瑕,把孟珙留下的三层藩篱搅烂。但现在,吕文焕还驻在襄阳,李瑕正在大摇大摆地回去,是我们没有把握住机会。”

  周围的元军将领听了,表情中都流露出不甘之色。

  可惜,再不甘他们也只能闷头往回走。

  很难想象在成吉思汗时代会有一支蒙军这样狼狈、沮丧地走在败军而回的路上。

  当年的蒙军战无不胜,猛将如云,博尔忽、木华黎、博尔术、赤老温、速不台、者勒蔑、哲别、忽必来、拖雷、拔都……到了如今,受到破格提拔的畏兀儿人阿里海牙却连这么简单的一战都没能取胜。

  蒙古铁蹄像是被什么沉重的东西拖住了。

  从鹿门山赶到洛阳城外用了三天时间,阿里海牙第一时间派人前往了河南经略府。

  “去问一问,董大帅在潼关吗?还是潼关已经攻下来正在攻打长安?经略府现在是谁在坐镇?”

  ……

  当年史天泽任河南经略使之时,一直都是将经略府设立在开封。

  董文炳上任之后,则大部分时候都在洛阳。

  因为经略河南的主要职责已经从恢复农耕转变为攻打李瑕了。数年来,元军一次次猛攻潼关,使得中原大地战火不断。

  阿里海牙虽败,却期待着董文炳能够趁着这一次李瑕亲征在外而攻克潼关,甚至直趋长安。

  然而,得到的回复却是“董大帅就在洛浦码头,让将军现在去见他。”

  “在洛阳?没去潼关?”

  阿里海牙有些吃惊。

  他一路赶马到了码头,大步赶去,远远便见到长亭那边董文炳正在与一个老者谈话。

  走到近处,隐隐便听到他们的说话声。

  “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垂杨紫陌洛城东。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丛……”

  阿里海牙愣了愣,心里蓦地便窜起一团火气。

  这都什么时候了,他率部杀入宋境,浴血苦战,险些被围死在江陵城中。

  而董文炳却在做什么?没有攻破潼关、直指长安,反倒躲在这洛阳城游玩,吟宋人的诗词。

  “董大帅!”阿里海牙大喊一声,上前一抱拳,喊道:“我来向董大帅回报江陵的战果!”

  他动作看似恭敬,声音却很大。

  董文炳回过头淡淡扫了他一眼,似有些遗憾地叹息了一声,继而转头向身边的老者道:“窦公,请。”

  这位河南经略使竟是不理会阿里海牙,亲自将那老者送上了马车,自己则策马跟在后面,之后才招过阿里海牙并辔而行,问起江陵之战。

  虽然,战报前几天已经送到了。

  “你没能击杀李瑕?”

  “没有。”

  阿里海牙官位虽然没有董文炳高,胆子却大,回答之后紧接着又问道:“董大帅为什么没有攻打潼关?”

  “你怎知我没有?”董文炳不悦,脸色冷峻,“我亲手射中了刘元振,差一点便能将他射落潼关城下。”

  “那为什么不继续攻打潼关?李瑕都还没回长安……”

  “李瑕没回长安?击败吕文德、破江陵、破鄂州、逼得宋国称臣的战报一封接一封送回来。唐军士气一轮涨过一轮。潼关自古就是天险,那么好打吗?!”

  说起这事,董文炳便觉怒火中烧。

  以潼关之险,单纯由东向西攻打很难攻克。尤其是这一战起得仓促,大元的绝大多数兵力都还在漠北、西夏故地、河套等地,中原的兵力不多,且山东还没完全从李璮之乱恢复,兵马不能轻易调动,董文炳唯一能调动的就只有阿里海牙这一支援军。

  在这种情况下,他尽力与吕文焕达成默契,将阿里海牙这一支奇兵推到宋境里去偷袭李瑕,是最能以小搏大的办法。

  所以阿里海牙一过汉江,董文炳麾下将士其实就已经将希望寄托在以小搏大的江陵之战上。

  就好像是在赌场上押了一注能以一赔千万的筹码,谁还有心思在庄稼地里种些粮食卖钱?

  元军将领们都在等着李瑕的死讯传回、关中大乱,谁还愿意拼死去夺潼关?

  当消息传来,得知阿里海牙败了,董文炳失望至极,他非常清楚自己不可能在李瑕返回长安之前攻下潼关了。

  那是悬崖对面的一块肉,再香,吃不到就是吃不到。

  失去这个良机极为可惜,但撤退是最理智的决定。

  结果,阿里海牙还有脸质问他为何不继续攻潼关?

  董文炳抬手一指,又大喝道:“事败在谁手上,你不知吗?!”

  “我败了,我会向陛下请罪!”

  阿里海牙虽然认罪,心里却非常不服气。

  他只看到董文炳没有尽力把握李瑕离开汉中的机会,在战事正激烈的时候还悠闲地在洛阳游玩,吟着汉人的诗词。

  也对,董文炳本就是汉人,且有个兄弟还投靠了李瑕,怎么可能尽心尽力呢?

  ……

  回到经略府大堂,董文炳先去安顿了那位老者,之后才在大堂继续与阿里海牙商议军情。

  能被称为“董大哥”,他性情是十分沉稳的,此时已消了怒火,以平稳的心态谈论大局。

  “这一战没能灭掉李瑕虽然可惜。但从大元的总体战略而言,可称得上顺利。”

  “顺利?!”

  阿里海牙大怒,心想这些汉人读了些书,真是不要脸。

  一点战果都没取得,竟然也能说顺利?

  董文炳指了指摆在堂上的两张地图。

  其中一张,李瑕的地盘与宋国并没有分开,看起来虽远不如大蒙古国,倒也不算小。

  另一张地图上,将李瑕的六路之地划了出来,唐国与宋国分成两个部分,便成了两个小国。

  “李瑕叛宋称帝,与宋国开战,两败俱伤,这是我们都预料到的事。我们唯一没有预料到的,是李瑕会亲自顺江而东,这个机会来得太突然,没捉住,罢了。”

  随着这一句“罢了”,董文炳迅速调整好心态,点了点地图。

  “以后,在宋国的淮东、淮西,甚至荆湖等地,大元可以不必驻太多兵力。反观这唐国,多了汉中、重庆等地的防御压力……”

  阿里海牙听得懂这些,但还是问道:“就算这样,等李瑕回到长安,董大帅想要怎么攻回关中?”

  董文炳坐回主位,摇了摇头。

  “不是我。”

  “什么?”

  “我不是李瑕的对手。”董文炳道,“连史天泽挂帅都没能攻过黄河,非陛下亲征,谁能收复关中?”

  “董大帅这是什么意思?”

  董文炳目光如炬,盯着阿里海牙看了一会,道:“可见你还是小看李瑕了。江陵一战你错失良机,却指望本帅攻入潼关便能收复关中?这是灭国之战,连陛下都要慎重。”

  阿里海牙愣了愣。

  他还从来没把李瑕当成一个皇帝,这时才有些惊醒。

  董文炳挥了挥手,道:“厉兵秣马只在这两年,回去等陛下调令。”

  ……

  见过阿里海牙,董文炳长叹了一声,又招人问道:“窦公小憩过了吗?”

  “是,窦公请大帅叙话。”

  董文炳遂又换了一身衣服,再去见窦默。

  窦默是当世北地德高望重的大儒,官任大元翰林大学士,更重要的是,他是皇嫡长子、燕王真金现在的老师。

  真金曾经随姚枢学习,后来姚枢随忽必烈南征,改命窦默接任师职,一直到现在。

  董文炳对窦默恭敬,其实更是对燕王真金尊敬。

  窦默是今日才抵达洛阳的,他年纪大了,路上有些晕船,下了船之后在亭子里与董文炳略聊了些洛阳风物,到经略府小憩了一番,恢复了精神,才谈起正事。

  “阿里海牙果然未能歼灭李瑕吧?”

  “是,失之交臂,可惜了。”

  “不可惜。”窦默摇头道:“大元没有水师,阿里海牙欲在长江歼灭李瑕,难。当初应调他全力攻潼关才是……罢了,事后谈这些无益。”

  “窦公此来,是为了李瑕之事?”

  “说是也是,说不是也不是。”窦默抚着长须,向四周看了一眼。

  董文炳会意,屏退左右。

  窦默这才道:“燕王已离开大都了。”

  “去了哪?”董文炳惊道:“陛下还不立燕王为太子?却命他挂帅出征李瑕不成?”

  虽然私下里不少汉臣都已经称真金为“真金太子”,但事实上,忽必烈登基之后,只册封真金为燕王,并未册立太子。

  立太子说来简单,却是对大蒙古国旧制的最大改革,是对忽里勒台大会制的彻底否定。

  把大汗之位或者说皇位在忽必烈一系中传承下去,且只会传给儿子,黄金家族必然接受不了。

  “眼下时机远远不成熟,陛下断不可能立太子。”窦默道,“燕王此去,另有重任。”

  “重任?”

  董文炳不由担心,认为真金南下,太危险了。

  也许窝阔台、拖雷、蒙哥等蒙古大汗、储君都有亲自上战场的习惯,但被视为储君的真金显然不同,汉臣们都想将他保护起来。

  窦默招了招手,让董文炳附耳过来,才肯低声道:“燕王此番离京,乃是为了护送国师返回吐蕃。”

  “不可啊!”

  董文炳倏然起身,踱了两步又坐下,低声道:“川蜀、河西等地皆失,吐蕃全境已落入唐国包围。燕王千金之躯,岂可冒此风险?”

  “有消息称,李瑕已派道士郝修阳前往吐蕃说服白兰王归顺。故而,必须将国师送回……”

  第一千零五十六章 护送

  天已经黑了。

  董文炳没有唤人过来,而是亲手点起了屋中的火烛。

  窦默则从行李中拿出一张地图,铺开来。

  在蒙哥汗死后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大蒙古国或大元一直忙于各种争斗,如今不得不将目光再次投向吐蕃……

  在唐代,吐蕃为了与唐争夺西域,战火持续了近两百年。而随着大唐灭亡,吐蕃也同时衰落,瓦解成了一个个部落。

  之后的宋、西夏、金、西辽都没有精力招抚或征服吐蕃各部。

  换言之,吐蕃的强盛与衰落,与中原王朝几乎是同步的。

  松赞干布确实是吐蕃千年一遇的有为君王,开创了一个可与盛唐争锋的强国。而数百年过去,吐蕃贵族们已虔诚信仰佛教,不好斗、不杀生,王朝轮替看在他们眼里只是过眼云烟,只要不影响修行即可。

  蒙古崛起之时,遇到的是一个是分裂割据的中原,同时也遇到了一个分崩离析的、平和的吐蕃。

  阔端曾与吐蕃贵族有过小规模的战事。

  当时的蒙军十分强大,自是让吐蕃贵族们胆颤心惊。而阔端也明白,以吐蕃的地形,即便能以武力征服,代价也十分惨重。

  因此,他以高官厚禄引诱吐蕃贵族,赏赐爵位、官职,每年赐予茶叶、瓷器、丝绸。并承诺不干涉各部落的事务,换取了吐蕃贵族的归附。

  阔端本想找一个吐蕃的君主来投降,但发现吐蕃并没有一个统一的政权,只好让势力最大的萨迦班智达到凉州会晤。

  萨迦班智达应邀,带着侄子八思巴去往凉州,与阔端达成了《萨迦班智达致蕃人书》,将吐蕃置于大蒙古国的领土。

  旁人或许会惊讶于偌大的疆域怎可能如此轻易地就给了大蒙古国,会认为阔端如何足智多谋才能招降吐蕃。

  但事实上阔端就是不费吹灰之力。

  若一定要说他做了什么……屠戮了川蜀一千万人。

  一千万条人命,血淋淋的教训,确实足以震慑吐蕃。

  此时,窦默才看向地图,眼神里却已泛起了深深的忧虑。

  “李瑕若还只是宋国的一个秦王,要说服吐蕃归顺他,当然很难。”

  “是,宋国与大元孰强孰弱,吐蕃人看在眼里,不会不明白。”董文炳应道。

  他本想说阔端屠蜀之事,话到嘴边沉默了一会,又道:“我随陛下亲征大理时,曾路过吐蕃,陛下三个月灭大理,足以威镇吐蕃。同时,陛下接受国师灌顶,包容吐蕃佛教。可谓恩威并施。”

  “但自从蒙哥汗死了以后,李瑕不断吞并我大元疆域,今已包围了吐蕃。且他称帝自立之后,必以李唐之名招吐蕃归附。”

  窦默拍了拍地图,叹道:“宋国的秦王招揽不了吐蕃,唐国的皇帝却未必不能。”

  董文炳皱起了眉。

  事情还没有发生,但他知道有可能。

  “确实得要阻止此事。”

  “宪宗皇帝八年。陛下在开平主持大辩论,八思巴国师亦参与其中,以其雄辩之才助佛教一方获胜。之后国师一直追随在陛下身边,统领天下佛教。若是国师返回吐蕃,以他对大元的忠诚,绝不会让吐蕃归附李瑕。”

  董文炳曾随忽必烈南征大理,对吐蕃之事略有了解,沉吟道:“国师这些年不在吐蕃,那留在吐蕃的该是国师之弟。”

  “不错,白兰王恰那多吉。”

  “白兰王还很年轻吧?”

  “是啊,恐他真被说服了。让国师返回吐蕃,乃必行之事。”窦默又道:“你也知道,等陛下从西边抽出手来,势必要先灭唐国。此时,若有一支兵马能从吐蕃攻打唐国,如何?”

  这些年天下战火连绵,吐蕃人却一直如世外高僧一样看着,并未参与其中。

  董文炳却知道,一旦吐蕃能出兵,战略上确实是极为有利。

  他并不反对此事,只是担心真金。

  “燕王护送到哪里?若要亲往吐蕃就太危险了,送到九原城?”

  窦默沉默了一会儿,缓缓道:“姚公之意,燕王当亲至吐蕃。”

  “怎么可能!”董文炳吃了一惊,用力点了点河西走廊,道:“吐蕃几乎已全境置于李瑕包围之中,何等危险窦公岂能不知?”

  “彦明,坐下。”

  窦默叹息,唤着董文炳的字,道:“你也知道,燕王要登上太子之位,不仅得看陛下的心意,还要受蒙古旧制约束。来年陛下若亲征唐国,吐蕃至关重要,这是助陛下一统天下的大功劳。”

  “太危险了。”

  “相比而言,危险吗?”窦默指了指地图,问道:“西域辽阔,燕王绕过唐国至吐蕃,谁能伤他?至吐蕃之后,有国师在,谁能伤他?招吐蕃兵马,往后助陛下夹击李瑕,一战灭唐,谁能伤他?”

  董文炳沉默不语。

  窦默道:“看似凶险,实则安稳,相比而言,要立什么功劳不要冒更大的风险。姚公之意,燕王此行,值得。”

  董文炳依旧不语。

  “睿宗皇帝三峰山一战重创金国,岂不凶险?陛下亲征大理,岂不凶险?”

  “窦公怎不提宪宗皇帝亲征钓鱼城?”

  窦默一时语塞,过了一会才道:“不同的,燕王此行不是征战。”

  “不同了啊。”董文炳道:“大元不是蒙古国,大蒙古国没有太子,但燕王是大元的太子。太子是什么?是国本,是陛下的嫡生子,是天生的储君,而不是要靠立功劳才可封太子。你们要燕王出生入死,那这行汉法行到最后,与蒙古旧制有何区别?”

  窦默抚须,目光闪动,道:“彦明说的有理。”

  “是陛下的意思?”董文炳问道:“是陛下要燕王去吐蕃。”

  “不,老夫说过,是姚公的意思,但也是燕王的意思。”

  “燕王想去?”

  窦默点了点头。

  董文炳忽然惊愕了一下,张了张嘴,过了一会才问出来。

  “你们想让我护送燕王去?”

  窦默又点了点头,道:“彦明你去过吐蕃,且最为稳重。由你率兵保护燕王才能万无一失。当然,姚公也明白,你已官至河南经略使……”

  “我感谢姚公好意。”董文炳道。

  这句话若有旁人听了,会以为他生气了,是在反讥。

  董文炳却又道:“我明白姚公心意。一介河南经略使算什么,随燕王走这一趟,往后燕王登基,我仅凭这一趟可保董家世世代代荣华富贵。我亦明白,此行看似凶险,实则安稳而功大。”

  接着,他话锋一转。

  “但,我依旧以为燕王不可冒此风险。哪怕只有一丝一毫的凶险,也没有一国储君轻赴万里陷于敌邦的道理。我董文炳不怕死,但这是‘体统’。”

  窦默道:“燕王心意已定,欲赴吐蕃。”

  “燕王如今在哪?”

  窦默不答,而是反问道:“彦明以为,去往吐蕃该从哪一条路走?”

  去往吐蕃的道路有好几条。

  从川蜀入吐蕃有两条路,南走大渡河,北走大雪山,这也是大元希望吐蕃出兵攻打李瑕的方向。

  从大理有一条路可以走,但如今显然不可能。

  还有一条唐蕃官道,也就是文成公主入吐蕃的道路,从长安出发,沿渭水谷地西进,翻越陇山后沿湟水谷地到达鄯州,经青海湖、玉树、那曲等地……可以说是从李瑕眼皮子底下过。

  若不想经过李瑕治下,则只能走于阗道了。

  这条路要从新域翻过昆仑山口,之后有两个方向,一是翻越雪山向东南通往拉萨,二是穿过昆仓山之间的荒漠……

  选择只有这么多,董文炳微微犹豫,伸手点了点于阗道。

  窦默低头一看,缓缓道:“此事,万不可透了风声……”

  第一千零五十七章 辞官

  暮春三月,莺飞草长,长安城亦是一派风和日丽的景象。

  随着城池扩张,诸多衙门、民宅已建在城外,规划得方方正正。

  南面永宁门外的太平坊便是韩家所在。

  院子不算大,三进落,以韩承绪如今的官位而言显得不够气派,但好在拾掇得十分雅致。

  卯时未到,严云云起身,在梳妆台前坐下,看着镜子、拿起头梳要梳,却是忽然发了呆。

  “我来吧。”

  随着这句话,韩无非端着一盆水从屏风那边绕了过来,道:“今日怎起得早了些?”

  “陛下这几日便要回京了,事忙。”严云云应了,手上已接过韩无非递过来的官报看了起来。

  而韩无非接过她手里的梳子,给她梳起了头。

  这是夫妻二人这些年的习惯了,因严云云公务繁忙,房里这些琐事都是由她丈夫动手的。

  倒不是她要求的,作为韩家的义女她也从没说过要让韩无非当赘婿之类的话。只是她的官越做越大,他主动便想为她省些时间。

  而严云云又不愿下人在背后嘀咕韩无非,让他丢面子,房里也没要人服侍。

  “以往在叙州时,我最会梳妆打扮,这几年却是手生了。”

  韩无非傻笑道:“不嫌我手笨就好。”

  严云云没看手里的官报,悠悠叹了口气,道:“过阵子我便辞官了,也不用你再为我忙前忙后。”

  韩无非愣了一下,问道:“怎……怎么就辞官了?”

  “岂有女人当官的?”严云云道:“陛下登基之时,我本就要辞了,只是当时征宋迫在眉睫,户部主官不好撤换,现在是时候了。”

  “可……”韩无非想说些什么,却木讷地说不出来。

  严云云笑了笑,道:“到时我们生个孩子吧。”

  韩无非点了点头,又挠了挠后脑勺,应了声“好”,便给严云云带上官帽,看着妻子颇具威仪的模样,感到十分可惜。

  他虽然看不懂她每日办的那些公务,却知道她做得很好,不仅是大唐皇帝的钱袋子,还是汉台幕府开国功臣之一。

  收拾停当,夫妻二人便到厅上用饭。

  路上,韩无非说起一桩闲事。

  “也是巧了,在汉中时,隔壁住的便是刘将军。在长安时亦然,如今搬到太平坊,又与刘将军毗邻,真是有缘。”

  “官人便没想过是父亲与刘将军故意的?”

  “为何?”

  “自是交情深厚。”

  “岳父、长兄都是文人,与刘将军岂有话说?”韩无非想了想,笃定道:“聊不到一块去,我便没见他们聊过天。”

  严云云想到刘金锁与韩承绪的相处,不由摇着头笑了笑,道:“原来官人也会打趣。”

  韩无非反而愣了愣,也不知自己有趣在哪。

  ……

  过了年,韩承绪已年逾七旬,身体上的各种小问题便时不时地冒出来,腿脚已不方便,眼神也模糊了。

  但他精神却还矍铄。

  作为大唐开国的第一任丞相、而皇帝又亲征在外,他要担负的政务最多,就是想要衰老也不行,只能强撑着精神着。

  韩祈安续弦娶了孔仙之妹已有六年,夫妻俩接连生了三个孩子。这是最让韩承绪欣慰之事,他每日最喜欢的就是在厅堂里带着孙儿们嬉闹。

  因此在韩家最热闹就是每日清晨,一家人都会到厅上用饭。

  “父亲。”

  “岳父。”

  韩承绪身上盖着厚厚的毡毯,正在逗着孙子,见严云云来了,问道:“春耕这阵子要放的青苗钱都放了?”

  “父亲放心,女儿这阵子便盯着这事,总归是办妥了手上的差事。”严云云说话间已上前,为韩承绪掖好了身上的毯子。

  “辞不辞官的,再看吧。”韩承绪说话很慢,道:“陛下都还未开口,你又急什么。”

  “总有人叫嚣得厉害,我不愿让陛下为难。”

  韩承绪微微摇头,没在这事上多说。

  近来就算是他也感到有些猜不透李瑕的心思,不好妄下定论。

  严云云一边坐下,又问道:“兄长呢?莫不是用过饭便上衙去了?”

  “往子午镇迎陛下去了。”韩承绪叹道:“去岁末,阆中生了场叛乱,虽然平叛了,但得给陛下报一报详细经过。”

  严云云对此不感兴趣,道:“陛下还是秦王之时,能让治下太平,称了帝又有甚不同?这些叛乱打着忠于赵宋的名义,还不是某些人找个借口满足私利。”

  “才改朝换代又赶上天子亲征,有些乱子难免的,没耽误征宋一战便好。”

  “说到此事,那二十万的白银、绢匹也该运至重庆府了吧?”严云云说到这里,眼睛已经亮起来,“我们的国库可还放不下,得要扩建。”

  韩承绪抬起手,慢吞吞地道:“用过早食再谈。”

  “……”

  原本只是清晨的闲谈。

  严云云本以为宋廷纳供的岁币天下皆知,不是什么重大或隐密的公务,没想到韩承绪却要私下再谈。

  “父亲,莫不是宋廷又不给了?”

  饭后,才转进偏厅,严云云马上便问道:“那这一战还要再打下去不成?”

  她了解过贾似道,知道对方向来狡猾,曾经还答应过忽必烈给岁币最后却什么都没给,不免着急。

  这笔钱虽是国库的,却是由她管的,自从得知宋廷的和约之后,每日她都要盯着,根本没得到出岔子的风声。

  好在,韩承绪说话虽然慢,但还是将原由说了。

  “郝老道长回长安了,问朝廷,蒙元能给吐蕃的赏赐,茶叶、瓷器、丝绸等等,我们能不能给……”

  “父亲?”

  “郝老道长已随你兄长往子午镇去。”

  “老道士这是何意?”严云云眉头一拧,道:“不先问我这个户部尚书,反而抢在前头先去见陛下,不将我放在眼里。”

  “你不是要辞官了吗?”

  严云云官袖一拂,差点便要发作,想起这是在义父面前,方才将官威收了,道:“不论如何,做事的章程不是这般。”

  “那是郝老道长。”韩承绪笑了笑,道:“他可不管什么章程,要的就是赶在你前面向陛下要这二十万银、绢。”

  严云云的心思已转回到吐蕃之事上来。

  她是李瑕一手带出来的人,思路与旁人不同。别人想的是和亲、赏赐,她想的却是贸易。

  蒙古人也喜欢贸易,不同之处在于,严云云所想的贸易不是为了以茶叶换取黄金,而是借贸易有意地促进融合。

  “父亲可信?郝老道要不到这岁币,陛下还是会交由我来处置。”

  “为父信也罢,不信也罢。”韩承绪拍了拍膝盖,意味深长地叹息道:“总归都是看你自己……”

  ……

  子午镇。

  当天子的仪仗还未抵达,李瑕已轻车简从赶到,并在驿馆与韩祈安详谈。

  如今贵为九五之尊,亲征宋国归来,一场盛大的仪式是免不了的了,过两三日仪驾到了,文武百官还要在城郊出迎,之后要祭天……

  这些章程李瑕也拒绝不了,但他要在这之前先了解了关中的情形,并处理好政策,而不是真的等到所有仪式完成,再一桩桩地问。

  到时只会有一种情况,那就是每有臣子奏报公务,都会发现陛下竟然已提前了解了这件事,并有了想法。

  这样,李瑕就能给人一种无所不知的印象……当然,这不是主要目的。

  “陛下征宋之时,元军确实曾一度猛攻关中。尤其是兴庆府、延安府、潼关等地,最危急之际,董文炳曾亲自偷渡禁沟,刘元振将军率部支援甚至中了一箭。”

  “也就是那时,朕在襄阳城外收到战报了。”

  韩祈安道:“至今想来臣犹心有余悸,但其实……”

  “其实元军后继乏力。”

  “陛下因何得知?”

  李瑕在当时其实也拿不准,只有一个直觉,此时说来却笃定,道:“元军若真是大举进攻,必有宗王挂帅。脱忽、移相哥、塔察儿……至少要是这些人来了,才说明元军是做好准备。但朕不信元军能做好准备,朕对赵宋不宣而战,连赵宋都没能反应过来,消息传到忽必烈处又过了许久,他怎可能来得及调动兵马。”

  “陛下圣明。”韩祈安道:“臣近日才得到消息,元军主力分为三部,一部分兵马堪堪赶到河套,欲趁机夺兴庆府,可惜晚了;另一部分兵马则还在漠北收拾阿里不哥留下的残局,招拢个个部落;最后一部分,已趋往西域,如今已抵达阿勒泰山附近。至于攻打我们的,则是各地临时抽调的兵力。”

  李瑕随手在地图上点了两下,道:“看,去年朕若不联合西域,这一支元军便能带着高昌畏兀儿杀过河西走廊。而我们也不能抽调出甘肃的兵力协攻他处……如今回想起来,险之又险。”

  “若没联合西域,一旦与赵宋决裂。我们确实是三面受敌。”韩祈安也点了点地图,“元军主力、西域、赵宋,就算这三面的敌军没有同时进攻,我们却不得不设防……对了,还有这里。”

  手指一移,韩祈安已移到了吐蕃的位置。

  此时看地图,则能看到唐国的疆域像一个月牙儿。而被这月牙儿包围在中间的那一大块便是吐蕃。

  “元军还可以从西域联络吐蕃,偷袭川蜀。”

  李瑕笑了笑,问道:“郝老道长回来了?”

  “就在子午镇,想要见陛下。”

  “朕是该给他赐个封号了。”

  “是,郝老道长已经想好了,叫‘玄门正宗辅化明德真人’即可。”

  “他倒是不客气。”李瑕话虽如此,已提起了笔,将这个封号写下来。

  “他说是免得让陛下操心……”

  第一千零五十八章 升官

  “贫道拜见陛下。”

  一来一返两年多的光景,这两年别人老了许多,郝修阳竟反而显得年轻了一些,脸色红润,长须打理得整齐漂亮,全然不同于当年邋遢道人的形象。

  “免礼。”

  李瑕几乎想问问郝修阳是否会什么滋阴补阳的道法,但想到最早见到这老道士时对方那潦倒落魄的模样,便明白让其春光焕发的不是什么道法,而是王权富贵。

  说来,在宗教方面李瑕与忽必烈是一种人。

  忽必烈什么都信,其实就是什么都不信;李瑕现在是什么都不信,但为了疆域,也可以什么都信。

  而这些,郝修阳也明白,比如忽必烈为何渐渐倾向于佛教?因为利益,因为全真教能带来的利益不如吐蕃的喇嘛了。

  那么,他只要融合佛教、说服吐蕃,忽必烈能给八思巴的,李瑕也能给他,甚至更多。

  为李瑕维持住疆域,是让宗门长久安稳的最好办法。

  郝修阳这些野心是明摆出来的。

  李瑕也知道并愿意实现他的野心,随手递了一封诏书过去,道:“封号给你了,玄门正宗辅化明德真人,嘚瑟去吧。”

  “多谢陛下。”

  郝修阳不懂“嘚瑟”为何意,双手捧过那诏书,神情一派云淡风轻。

  “贫道不负陛下重托,吐蕃一行已大有所获。”

  “是吗?老道长坐下说吧。请道长去吐蕃说服喇嘛,朕本不认为此事会成。”

  “陛下见笑了。”郝修阳一本正经,道:“萨迦班智达与阔端凉州会盟,又岂是因为阔端精通佛法?贫道才疏学浅,但至少比阔端更懂佛法。”

  “别在朕面前故作高深。”

  李瑕抬手一指,戳破郝修阳的道貌岸然。

  郝修阳便笑,显出洋洋得意的表情。

  “老道士说真的。回想全真教在佛道辩论大会上输给了那群秃驴,着实是丢了天下道门的颜面。”

  “哦?老道长说的大有所获,是在佛法上辩赢了?”

  “不。”郝修阳大言不惭,道:“老道辩不赢,但能以国力收服吐蕃。”

  “说正事吧。”

  “是,吐蕃自唐末以来,已分崩、衰弱,形成各个部落。其中最大的势力便是昆氏家族。”

  “昆氏家族?”

  “昆氏家族最早可追溯到藏王赤松德赞。”郝修阳了解李瑕,道:“陛下恐不知赤松德赞,但想必知道松赞干布?”

  “嗯。”

  “松赞干布是吐蕃第三十三任赞普,赤松德赞则是第三十七任。这两任君王都被蕃人尊为‘吐蕃三大法王’之一,极为崇佛……”

  李瑕听了一会,总算是明白了,这昆氏家族实行政教合一,集寺主、家族宗主、教派大法师于一身,世袭相传,是吐蕃最大的势力。

  “昆氏家族居住于萨迦,创建了萨迦寺,如今的宗主是八思巴,他为忽必烈灌顶,如今还在开平。此人老道往后再说,老道此去萨迦,见到的是其弟恰那多吉……”

  郝修阳足足说了一个多时辰,末了,道:“恰那多吉只要一答应,吐蕃即归大唐治下。”

  说着,他提笔在地图上划了一个圈,把吐蕃圈进了疆域。

  对于一个君王而言,这画面着实叫人心动。

  “条件呢?”

  “陛下可看过《萨迦班智达致蕃人书》?”

  李瑕点了点头,问道:“就这么简单?”

  “只要陛下尊重蕃人之信仰,愿弘扬佛法,筹建寺庙,允许他们在归顺之后由当地人担任官职,保吐蕃安居乐业,赏赐不少于元廷所赐。”

  李瑕忽眯了眯眼,问道:“老道长这是帮着吐蕃佛教,劝朕弘扬佛法?”

  郝修阳神秘一笑,抚须道:“陛下可知全真教与这些和尚辩论时辩的是什么?”

  “不知。”

  “《老子化胡经》,说是老子在天竺乘日精进入净饭王妃净妙腹中,出生后自号释迦牟尼,创立了佛教,释迦牟尼不过是老子的一个化身。”

  李瑕对此不感兴趣,只是听着。

  郝修阳又问道:“陛下可知此说法最开始时除了道门还有何人宣扬?”

  李瑕淡淡扫了郝修阳一眼。

  这老道士心中一凛,不敢再故弄玄虚,老老实实地继续说。

  “八思巴与全真教辩论,辩的就是这《老子化胡经》,最终八思巴辩赢了全真教。好在当时正是蒙哥攻蜀之际,之后陛下扫荡汉中、关中、陇西,切断了吐蕃与蒙古的联络。萨迦之地暂时还没有得到大辩论的结果。老道正可借机将结果扳回辩论之前,所谓……返璞归真。”

  “好一个返璞归真。”

  “老道敢请陛下赐吐蕃茶叶、瓷器、丝绸,以及大量经书。”郝修阳正了正衣冠,双手抱拳虎口相交,一揖,道:“老道必可为陛下收复吐蕃。”

  “条件朕都允了。至于赏赐,朕自会让户部拟个章程再谈。”

  郝修阳不由心想,长安城传得有鼻子有眼户部尚书要换人,莫耽误了他这大事。

  手指轻轻摩挲着,他其实有些担忧,万一八思巴回到吐蕃,是能让他前功尽弃的……

  ……

  这日在子午镇见过了几个心腹大臣之后,李瑕算是松了一口气。

  他虽然推算忽必烈没有时间抽调主力来攻,但在宋境时毕竟不放心。如今却可以确定,忽必烈要完全消弥汗位之争带来的影响、并从西域抽出手来,没那么快。

  那么,今年内修、外攘的调子大概就可以确定了。

  内修方面,除了高筑墙、广积粮之外,称帝之初也该将官制确定下来以进行高效的治理,在人口基数不足的情况下,比治理效率也是赶超国力的另一条路子。

  外攘方面,多年无休止的征战之后,必须休养一两年了。若能效仿凉州会盟而收服吐蕃,自然对局势极为有利,但只怕没那么容易。

  ……

  阿里海牙见过董文炳之后,次日便点齐兵马返回亳州。

  但才行到西辅郑州,他却是派出一个心腹,仔细吩咐了起来。

  “你把这封信送到开平……”

  那是一封回鹘蒙文写成的信,这心腹得了差事,马上便转头北向,直趋开平。依着阿里海牙的叮嘱,信是直接递到了如今的中书左丞相忽都答儿手中。

  ……

  忽都答儿是蒙古贵族出身,能拜相倒不是因为有多少才能或功绩。

  只不过是忽必烈委派官职十分随意,比如任张文谦为相也能将其派出去治水,任史天泽为相也能将其派出去打仗,中书省常常便需要许多个丞相。

  忽都答儿看到是阿里海牙的信,当即就不太高兴。

  “在江陵打了败仗,还敢写信给我,指望我为他求情吗?”

  等到真拆了信看过,忽都答儿的怒气却是从阿里海牙身上转移了,低声自语道:“董文炳……这些汉人太过份了。”

  身为中书左丞,他当然明白只以河南一地的兵力还要分兵偷袭江陵,不足以攻下潼关。

  但态度是另一回事,阿里海牙信中描述的董文炳躲在洛阳吟诗作赋的场景,着实让人感到深深的不信任。

  忽都答儿二话不说,立即便去见忽必烈。

  ……

  “左丞相来了。”

  “伯颜?又是你?”

  忽都答儿才到了大帐之前,只见到伯颜从帐中走出来,有些不悦。

  这个伯颜根本就只是旭烈兀派来的使节,去年才抵达开平,至今也没过几个月,却是立即就得到了大汗的重用。

  大汗与伯颜商议国事的时间,比见他忽都答儿都不知多了多久。

  甚至听说,大汗有意让伯颜任丞相。

  忽都答儿觉得这太可笑了。

  他对伯颜并没有好脸色,道:“我要见大汗。”

  “左丞相有什么事吗?”

  “我不用和你这个外来的人说。”

  伯颜笑了笑,这才引着忽都答儿进了大帐。

  大帐内,忽必烈正在与姚枢说话。

  也不知是否是故意的,姚枢一见忽都答儿来,开口都是说汉语。自有通译站在忽必烈身边低声翻译着。

  伯颜站在一旁,偶尔插上两句话,忽必烈都连连点头。

  唯有忽都答儿不懂汉语又没有通译,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只好干站在一旁,满脸不高兴。

  等了许久,他终于得到机会,将手里的信件递了上去,道:“大汗,董文炳只怕有了异心,大汗怎么能将河南交给这样的人?”

  没想到,忽必烈甚至都没有接过那封信,淡淡一挥手,直接让近侍将信交给伯颜。

  “伯颜,你说。”

  伯颜倒是用蒙语回答,用词却与别的蒙人不同。

  忽都答儿说了一辈子蒙语,都没能说出这么文雅的话。

  只听伯颜道:“臣以为董文炳确实不适合再总管河南的军政、民政了,请陛下再选一贤良。”

  忽都答儿虽讨厌伯颜,但却也道:“大汗,我也是这个意思!”

  坐在大帐中的忽必烈面色深沉,只稍作思考,便又了决定。

  “降忽都答儿为平章政事,升伯颜为中书左丞相,兼河南经略使……”

  只听得这前两句话,忽都答儿脑子“嗡”地一下,已愣在那里。

  他不明白,明明一样的建议,凭什么降他的官,让那个外来人当丞相。

  只有到这一刻,他才觉得这大蒙古国的官职升降,就跟闹着玩一样……

  第一千零五十九章 寒食

  唐建统二年,三月初十,这日是寒食节。

  寒食节的习俗是禁止烟火,只吃冷食。

  但夜幕降下之后,长安宫城中还是点起了烛火,照得集英殿内恍如白昼。

  集英殿说是殿,其实就是原来的三堂换了个牌匾,作为李瑕登基后召官员奏对之处。

  李瑕虽不会铺张浪费,但也不算俭朴。当世能享受的或不能享受的他都有过,因此对大建宫殿搜集奇珍异宝一点兴趣也没有,出行也是轻车简从,唯独喜欢亮堂、干净,在火烛这方面从来不会去省。

  就算装模作样减了宫中火烛,又能省出几个钱?

  “赵宋也曾与吐蕃贸易。”

  说话的是严云云,为了应对李瑕有可能会提出的各种问询,她显然是提前做了功课,说起来滔滔不绝。

  “自宋初至宋神宗初年,吐蕃诸部蕃民用马向赵宋换取茶、绢等物。川蜀的马场设在黎州的汉源、雅州的碉门寨、威州的通化县、茂州的汶川县。更大的马场则在陇西……”

  “赵宋的商贸一向不错。”李瑕道:“可惜疆土不断流失,陇西丢了,川蜀几乎等于丢了,想必数十年未与吐蕃贸易了?”

  “是,熙河早百余年便丢了,而阔端入蜀以后,黎州等地的马场也荒芜了。”

  殿中,来自江南的奚季虎对吐蕃并不熟悉,问道:“除了马匹,吐蕃还有何货物可贸易?”

  “多了,蕃人种青稞也放牧,牲畜有羊、马、牦牛、犏牛。特产有麝香、水银、朱砂、牛黄、珍珠、生金、珊瑚、犀玉、茸褐、驰褐、三雅褐、兜罗锦、花芯布、阿魏、木香、安息香、黄连、绒毛、牦牛尾、竹牛角。”

  严云云说到后来,抬手整理了一下耳边的发丝,从袖子里拿出文书看了一眼,道:“可谓是应有尽有。”

  奚季虎有些诧异,颔首道:“原以为吐蕃贫瘠,未想到竟是物产丰富。”

  “吐蕃不仅可与中原贸易,也可与西域诸国贸易并将货物转运至中原,如,泥婆罗、大小勃律、迦湿弥罗、天竺。据商贾所言,吐蕃与天竺间存有一条盐路,唐时吐蕃甚至兵临恒河北岸,使天竺向其朝贡。”

  李瑕警惕起来,道:“换言之,忽必烈、旭烈兀还是可派兵从天竺进入吐蕃?”

  “不必走天竺。”郝修阳道,“西域便有道路通过吐蕃,名为于阗道。”

  “于阗在察合台汗国治下,陛下之意是蒙元要前往吐蕃需往天竺绕道。”

  “察合台汗国还有驻兵守着于阗道不成?”

  “咳咳,眼下不是讨论蒙元如何进入吐蕃的时候。严相公,你继续说贸易之事。”

  “真人说该以岁赐笼络吐蕃大贵族,使吐蕃归附。但我认为该与各个小部族贸易,以赢得他们的支持,让他们依赖、并倒向大唐。”

  郝修阳抚着长须,笑道:“何不双管齐下?”

  严云云没有反对。

  怎么看她也没有理由反对,笼络了大贵族的同时收买小部族,没什么不好。

  但过了一会,她向李瑕行了一礼,还是道:“陛下,国家初立,国用不支。若与蒙元比谁能给昆氏的好处更多,陛下岂比得过黄金家族?”

  说来说去,在这位户部尚书这里,最大的难题还是个“穷”字。

  “臣以为,欲招蕃人归附,当于四川的黎、雅、威、茂等州,甘肃路的河、秦、渭、泾、原、仪、环、庆、阶、文等州,设立榷场以拉拢吐蕃各部……”

  ……

  一场奏对到最后,李瑕允了严云云的提议,但郝修阳想要给白兰王恰那多吉的岁赐,他则还要想一想。

  许多臣子都不明白李瑕在犹豫什么,连岁赐都舍不得给不成?

  “只要答应恰那多吉的条件,陛下就能得到吐蕃归附。”

  “就这般简单?”

  “就这般简单。”郝修阳道:“阔端能做到,陛下亦能做到。”

  连李瑕都有些疑惑自己在顾虑什么,听到“阔端”二字才忽然灵光一闪。

  这并不是一个难想到的事,但因为让吐蕃归附的诱惑太大,所有人都迫不及待,也忘了维持冷静。

  “既然萨迦班智达能与阔端在凉州会盟,便请恰那多吉也到凉州与朕会盟,如何?”

  “陛下能答应他的条件?”

  李瑕道:“只要他来,能。”

  郝修阳根本不嫌麻烦,拎着宽袖,一行礼便道:“老道愿为陛下再入吐蕃,邀恰那多吉前来朝贡。”

  “辛苦老道长,先不急于出发,待朕备些礼物,并了解清楚恰那多吉为人。”

  ……

  官轿出了小小的长安皇宫,向城南而行。

  走在轿子边的扈从提着灯笼。

  轿帘掀开着,使那点火光能透进轿中。严云云正坐在其中,翻着一封封文书,借着黯淡的光眯着眼看着,嘴里低声呓语。

  “唐蕃古道……将这种商路打通了,吐蕃归附的意义才显出来……”

  她的脸几乎已贴到了纸上,在纸墨中寻着一个个古榷地的方位,心头蓦地浮上了一个念头。

  “西宁州?”

  正在此时,街边的院落里忽然有吟诗声传了出来。

  “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

  这是在长安,又恰逢寒食节,这诗也算应景。

  可严云云听了,却是皱起眉,眼中浮出愠怒之色。

  她转头看去,果然见院墙内的楼阁上有几个身影。

  此时长街别处都没有点烛火,唯有她这里亮着灯笼。根本看不清那几人的面容,却能感觉到他们是对着这里唱的诗。

  “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

  “严相公?”扈从的脚步停了停,问道:“是否要……”

  “不必了,走吧。”

  “是。”

  没走多远,前方又有吟诗声响起,依旧是那首《寒食》,使得严云云眼中恼意愈盛,直到转进太平坊之后才消。

  “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

  ……

  次日是清明。

  寒食与清明一前一后,寒食是民俗节日,清明则是农耕节气。寒食禁火,清明赐火,是谓“春日改火”,吐故纳新。

  天不亮,摊贩们就已在太平坊外的长街上支起小摊,尤其是早食摊子最为热闹。

  热腾腾的羊羹与馍往桌上一摆,在街边嚼起来,莫名的香。

  “这点小差事,还劳司使亲自来。”

  “记住,干我们这一行,没有小差事。”

  姜饭一手藏在袖子里,一手拿着馍,转头看去,只见前方一个中年男子安步当车地从太平坊中走了出来。

  “司使怕是不知吧?那边木头木脑那位,便是韩无非了,户部严尚书的丈夫。据说是严尚书被老韩相收为义女,特意找了个姓韩的赘婿。本是个没什么能耐的蹩脚大夫……”

  说话的舆情司番子是个新人,觉得姜司使与严尚书没什么交集、怕是不知这些传闻,仔细介绍起来。

  “去。”姜饭打断了属下的话,道:“请他来问话。”

  “是。”

  不一会儿,韩无非便被摁在了姜饭对面的座位上,显得十分慌张。

  两人其实见过几面,但不是很熟。

  “姜司使?”

  “你不必慌,问你几件事。”姜饭道:“听传闻说严尚书要辞官,严尚书本人却并未向陛下提过,怎么回事?”

  “她……拙荆……她想要把手头上的几桩差事办好再……”

  “我是问为何要辞官?”

  韩无非显得呆愣愣的,道:“说是,自古便没有女子任高官的。”

  “谁说的?”

  “她平时亦是这般说。”

  姜饭又问道:“还有别人说?”

  韩无非抬起头,四周看了一眼,道:“都是这般说的。”

  “谁?”

  “许多人,譬如昨日便有人冲她念《寒食》。”

  “什么意思?”

  “那是韩翃的诗。寒食节,普天之下一律禁火,除非天子特敕才许点烛,只有贵近宠臣才可以得到这份恩典。”

  这些姜饭当然知道,但前几年战事连绵、政务繁重,这个政权的文武官员就从来没在寒食节禁过火。

  韩无非又道:“轻烟散入五侯家,五侯是汉成帝时封王皇后的五个兄弟为侯,用在诗中,指的是……旧唐时几任昏君宠幸近臣,以致朝政败坏。”

  姜饭又问道:“什么意思?”

  “这诗,是在骂拙荆是幸近之臣,甚至……”

  韩无非话到一半,却又将后面的话收了。

  后面要说的,无非是那些人也骂了当今皇帝陛下用女人为官是个昏君。

  但这种话私下说说可以,此时意识到眼前坐着的这位是舆情司指挥使,他反而生怕说出来要了别人的命。

  “谁?”姜饭问道:“谁在散布这种传言?”

  韩无非脸色有些发白,摇了摇头。

  “谁?”姜饭又问了一句。

  “姜司使,我们真不知道。也请你不必查了,就是几句流言。拙荆她也想算了。”

  “算了又是何意?”

  “便是……辞官罢了,她觉得辞官也好。”

  姜饭淡淡扫了韩无非一眼,有些瞧不起这位严云云的夫婿,觉得以严云云当年的狠辣性子,如今面对几句流言蜚语就退缩,多半也是因为其夫婿太过软弱。

  第一千零六十章 伯乐

  傍晚时分,李昭成给姜饭斟了一杯酒,道:“难得你今日有空来见我,随手炒了两道小菜,尝尝。”

  “想找人聊聊严尚书之事,不知找谁聊为好,走到大公子你这里来了。”姜饭道。

  如今李墉与李昭成多被尊为李太公与大公子,李瑕登基后按理该给他们个封号。也不难,参照刘邦给父兄的封号即可。但李瑕才称帝就跑去征宋,此事便耽误了。

  李昭成还乐得自在,巴不得不引人注目。

  他近年来胖了不少,脸都圆润起来,已有些中年人的样子。蓄了须,不再像少年时的清秀,一副稳重的形象。

  “她要辞官之事,我记得是去岁陛下登基之时便有动静了吧?但一直都是传闻,我本以为会渐渐消下去,没想到反而愈演愈烈了。”李昭成问道:“陛下知道吗?”

  “陛下征宋归来,太多事要忙了。听说之后,命我打听清楚了前因后果再报。”

  “打听清楚了?”

  姜饭点头又摇头,道:“昨夜有人以《寒食》诗讥讽她,我追查过去,找到了一群十多岁的孩子,都是崇文书院的学生。”

  “谁人指使的?”

  “没人指使。”

  “没人指使?”李昭成大为不解,“一群毛头小子,没人指使,敢在背后诽谤朝廷命官?”

  “他们不过是念诗而已,你有何证据说他们诽谤命官?”姜饭道:“查过了,确实没人指使。他们……听说过严尚书的出身,觉得她不宜当官,也觉得逼得一部尚书罢官有趣。”

  李昭成持酒杯的动作停住,发起呆来。

  姜饭又道:“这次,连我也查不出主使者。长安城里具体说不上是谁,但他娘的有太多人,不管是北人还是南人,都认为女子不宜为官,都想让她让出这户部主官的位置。”

  “以前也不是没人说过她,她从没被他们吓退。”

  “不一样了。”姜饭道,“陛下登基了,她觉得功成身退也好。”

  李昭成不由回想起刚刚到庆符县时所见到的李瑕基业草创的时候,韩承绪年老、韩祈安病弱、严云云是个女人、韩巧儿只能算是个孩子,正应了“老弱妇孺”四个字。

  当时他认为李瑕想凭这样的班底开创大业,无异于痴人说梦。

  转眼,近十年过去了……

  ……

  两日后,清明节也过了。

  原来的川陕行省衙门改成秦王府,后又改成皇宫,离它数十步远的长街上,铺面全都还开着。

  若说影响帝王威仪,临安的御街其实也好不了太多。

  当今天下三个王朝除了大元,别的宫城反正都是凑合住一住……

  “来尝臊子面了!满朝文武就是吃着额家臊子面当了开国功臣!”

  胡记面铺特意雇了个小厮,每日专门这般喊着揽客。

  面铺在年节时还翻修过,增了二楼的雅间,也充作待漏院用。

  这里是真的有开国功臣经常来坐的。

  李昭成平时从来不吃臊子面,因嫌他家做得不好,汤不够稠、面太多而肉丁太少。

  但这日他在面铺点了一碗面,坐了一柱香的工夫,待见到严云云的轿子从皇宫出来,才起身过去打了个招呼。

  “严尚书,借步一叙如何?”

  “也好,正好饿了。”

  严云云四下一看,懒得找别处,径直下轿,进了面铺在二楼坐下。

  她走进面铺时,原本熙熙攘攘的食客全都安静了下来。

  这里是在皇宫边上,披大红袍的官员大家都见得多了,但红色官袍的女官,这大唐也只有户部严尚书一个,且所有人都知道她为人十分严厉。

  没多久,二楼的食客纷纷躲开。

  李昭成坐定,自嘲道:“我胖了不少吧?”

  严云云点点头。

  距离当年在叙州的荒唐事已过去了八年,李昭成外貌上的变化确实很大。

  至于她,回过头一想,她都难以相信仅仅只八年间自己就做了那么多事。

  “听说你要辞官了?”李昭成问道。

  “嗯?你听谁说的?”

  李昭成没有回答,而是沉吟着,缓缓道:“当年……我着实思慕于你,且想要娶你为妻。”

  严云云正拿起筷子要吃面,闻言有些讶异,无奈地摇了摇头。

  李昭成却是很认真。

  他有很多话想说,且是仔细思量过,必须要一吐为快的。

  “你不肯嫁我,因嫁了我之后便不好当官。这些年看你施展才能,我其实早已放下了,毕竟,我也娶了两位妻子。”

  严云云又笑了笑,低头吃面。

  李昭成道:“但你最后若还是辞官了,连我也不甘心。你比我有才干,比我有野心,你为了辅佐天子开创太平,不让我耽误你,我认。但这样……”

  话到这里,他也不知怎么说,最后只有三个字。

  “我不认。”

  严云云懂他的心情,放下筷子,道:“今日,我向陛下提过了。”

  “你向陛下辞官了?”

  “陛下近来很忙,本不该操心我这点小事。”严云云道,“陛下只说,此事可看我心意,我若不愿当这官,那就不当,也不必再三递辞呈。”

  “你……”

  “但我若还想当这官。”严云云忽然话锋一转,道:“不管这长安城有多少人在背后嘀嘀咕咕,谁也休想借此扳倒我。他们喊着女子不能当官,又说妓子不能当官,喊破了天,我这官当得如何也只在我自己,而不在于他们的嘴。”

  她说过,低头又吃了几口面,很快又站起。

  “你去哪?”

  “西宁州。”

  “什么?”

  “我要亲自往唐蕃古道走一遭。”严云云道:“去立一桩大功劳,往后不仅要当户部尚书,我还想当一任丞相。”

  李昭成终于再次从她身上感到一股咄咄逼人的凌厉,这变化很快,只在她进宫面圣了之后。

  虽不知道李瑕具体说了什么,但似乎只要李瑕一开口就能让严云云重新野心勃勃。

  一瞬间,李昭成忽然隐隐懂了严云云的心境,认为自己想明白了她一切所作所为的动机。

  他觉得自己跑来劝她确实是多此一举了。

  下一刻,却难得听严云云柔声道:“多谢你。近来不好捱,多谢你的宽慰。”

  面对满城舆论的讥讽,连她也一度承受不住。

  但走出来了。

  李昭成受宠若惊,之后不由笑了笑,有些释然。

  严云云走下了楼,会了帐,对面馆里的小厮道:“不揽客了?继续喊。”

  “这……”

  很快,胡子面铺又恢复了那吵闹的喊叫。

  “来尝臊子面了!开国功臣也来吃额家的臊子面!”

  ……

  十数日之后,一支使团离开长安,向西趋往吐蕃。

  他们将走文成公主和亲时走过的道路,从长安西去,越过陇山,经秦州、临州、河州,渡黄河再经龙支城,抵达西宁州。

  到西宁州之后,一部人将留下设置榷场,建立如高昌一样的漠上长安,另一部分人将继续去往萨迦。

  收服吐蕃之事,李瑕暂时能做的似乎只有这么多。

  派出使团之后,他便将精力又放到了内政上来,原以为至少需要半年,吐蕃之事才会有后续的进展。

  然而,到了四月,一则从潼关方面来的消息却引起了李瑕的注意。

  ……

  “陛下,军情司急报,是林司使来求见了。”

  李瑕得到消息时正在格物院视察,马上便招了林子上前禀报。

  过了将近一年,林子的头发已长长了不少,但相貌却再难回到当年的“普通”,他饱经风霜又成了达官显贵,有种沧桑与富贵杂糅在一处的丑。

  “禀陛下,蒙元在河南有大变动。”

  分明不是什么隐秘消息,林子却显得很紧张,上前,压着声音道:“董文炳遭阿里海牙告状,已被忽必烈罢了官职。如今蒙元坐镇河南的,换了个名不见经传的,叫伯颜。”

  “伯颜?”

  李瑕对伯颜这名字并不熟悉,只在西域时听说海都与伯颜交锋过一战。

  依海都的说法是,他打得伯颜落荒而逃。

  “后续消息还在路上,听说这伯颜还被忽必烈任为丞相,权职比董文炳在时还大。”

  “查此人底细。”

  “是!”

  李瑕已疑惑起来,踱了几步,问道:“董文炳呢?回藁城了?”

  “不知。”

  “不知?”李瑕瞥了林子一眼。

  林子一拱手,道:“我们在洛阳眼线只看到董文炳领了一队精兵出城,再无别的消息。”

  “查。”

  “一定打探出来!”

  李瑕想了想,转而吩咐道:“命董文用来见朕……”

  不论如何,此事给人的第一感受便是忽必烈连他的“董大哥”都不再信任了。

  那么,藁城董家已经到了可以招揽的时候。

  李瑕务必要派人见董文炳一面了。

  ……

  开平。

  姚枢刚刚见到了长途跋涉归来的窦默,谈及西面之事,心中感慨。

  “陛下用人不拘一格啊,一见伯颜,擢为宰相,知人之明,古今何曾有也?”

  窦默摇头不已,嘴里却道:“陛下用人之魄力,举世无双。”

  “不仅是伯颜,董文炳先有兄弟叛投李瑕,又屡遭弹劾,陛下犹敢将大元之将来托付于他。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啊。”

  “算时日,董文炳已到此处了。”

  姚枢遂看向地图,标注了一下……

  ……

  与此同时,韩承绪正看着地图喃喃道:“过黄河了吧?”

  “算时间是。”韩祈安道,“父亲这位义女,心气未免太高了。”

  “为父却只惊叹于陛下用人之大胆啊。”

  韩祈安不由点头,深以为然,道:“云娘不过中人之姿,若非陛下信重,使她做事拼尽全力,难有这般作为。”

  “女子为官,任一部主官,且还想任相,古之未有啊。”

  “我却还觉得自己这身子骨担当相位太累了。”

  韩承绪咧嘴笑了笑,嘴里已没剩几颗牙。

  但笑过之后,他又忧心起来,手指在地图上划过黄河,喃喃道:“那兵荒马乱的地方……”

  第一千零六十一章 河湟

  九曲黄河所过之地,有太多不同的风貌了。

  有潼关的波涛如怒,有河套的绿草成茵,有银川的贺兰山岩,有兰州的金城汤池,有西宁州的石峡清风……

  从长安去往吐蕃的使团在兰州渡过黄河,再沿湟水而上,继续往西宁州。

  他们所携带的货物很多,车队排成了长龙,一眼望不到尽头。

  好在兰州的金城码头上已多了许多的渡船,还搭着浮桥,具备了足够的运力。

  严云云任官以来亦奔走了许多地方,今日却还是第一次渡过黄河,站在船上,不由为这涛走云飞的磅礴景象动容。

  此处本是丝绸之路上的重镇,她如今想要重新打开商道,必须仔细地去了解。

  因此她这个高官并未在舱房里坐着,而是走到甲板上主动找力夫、船工聊天。

  “船家,兰州码头这么多船,平日也有许多人和货要渡吗?”

  “这不是朝廷设立了甘肃路了吗?府治从巩昌府迁到凉州,忙了大半年。小老儿就靠在黄河上撑船能养活一家子咧。”

  因看严云云身着大红官袍,船工虽然惊异,却也对她多了几分信任,敢于小小的露富,伸出五个指头,又笑道:“小老儿还攒了点钱,年底将那老旧的房子修一修。”

  “除了府治搬迁,平日来往的商贾多吗?”

  “这咋说咧,和老早几十年以前比,那是不多的,在小老儿的阿爹那辈,兰州码头才叫热闹。但要是和十多年前比,这商路可算是开了。”

  听这些船工所言,严云云能感受到甘肃路的变化。

  若说李曾伯驻守河西走廊时是为了抗御外敌,廉希宪则是开始治理,要的是促进甘肃路的繁盛。

  但在这种地广人稀的地方,只靠耕作与放牧很难兴盛起来,必然需要借助商贾。

  如今天下三国鼎立,元拥有陆上的贸易之路、宋拥有海上贸易之路,而唐国占据丝绸之路,若还不去争夺商贸,只会被困死。

  所以去岁李瑕执意亲赴西域联络各方势力,可惜就算凿通了西域,再往西又是伊尔汗国的势力范围。

  还得再凿通吐蕃。如此,便可彻底盘活整个唐国的商贸。

  至于为什么不从川蜀走?因为大渡河往西的高山更为险峻难行。

  文成公主入吐蕃的唐蕃道才是所有道路中最平坦的。

  到黄河岸边,抬起望筒望去,已能望到远处祁连山脉上的积雪。

  祁连山脉把前方分割成了两边,在山脉以北便是河西走廊,那是通往西域的路;而在祁连山脉以南,便是河湟地区,也就是李瑕所说的“青海”。

  严云云要去的西宁州,便是河湟的中心,是青藏高原的门户,丝绸之路的南路与唐蕃古道的必经之地,所谓“西海锁钥”、“海藏咽喉”。

  队伍带了太多货物,渡过黄河之后还要等上两日,才能等所有人货渡过来。

  严云云遂邀郝修阳继续谈吐蕃之行。

  郝修阳走过一次,风土人情倒是信手拈来。

  “河湟便是吐蕃与大唐反复争夺的地域,在安史之乱后,吐蕃便统一了河湟之地两百年。”

  “如此说来,往前不须多远便属于吐蕃了?”

  “也算,也不算。”郝修阳抚着长须道,说的虽然只是常识,却给人一种高深莫测之感,“五代十国之后,吐蕃分裂,河湟之地先后臣服于宋、西夏、金、蒙古。之后蒙古占据了西宁州,划为章吉驸马的封地。”

  “陛下占据了甘肃之后呢?”

  “我大唐王师并未进军河湟,河湟自然还属于吐蕃,这便是贫道所说的‘也算’。”

  “那‘也不算’又是何意?”

  “吐蕃早已分崩离析,不再是一个国,如今名义上说来,该属于蒙古。故而陛下说这里是‘青海蒙古吐蕃之地’。”

  说到这里,郝修阳的手由抚改为捻,喃喃道:“如果说呢,再往前有条大通河汇入湟水,渡过大通河,我们便出了大唐的国界。”

  本来以为吐蕃在极远的地方,却没想到一出家门便是,倒让人有些讶异。当然,真正核心的萨迦之地还在五千里之外。

  严云云问道:“我们为何不将河湟攻下来?”

  “攻下来?再往前有我们喘的,山高路远,遣师西进伤亡惨重也不可能击败得了蕃人,反而引得甘肃不宁。前些年,他们不来扰王师抗蒙已是万幸。”郝修阳道:“对付吐蕃,该以招降为主啊。”

  末了,他又补了一句,道:“须知这河湟的地势极为重要,不知地势岂能明白形势。”

  严云云问道:“那既是出了国界,他们可会攻击我们?”

  郝修阳摇头道:“蕃人崇佛,不好斗,又不知我大唐是否强于蒙元,何必为蒙元拼命,还是归附陛下为好。”

  “郝老道长确定能够说服得了恰那多吉到凉州见陛下?”

  郝修阳笑了笑,有些神秘,反问道:“严相公可知贫道为何不停催促?”

  “老道长催促也无用。”严云云道:“不是陛下不愿给吐蕃岁赐,而是实在没有这余力。”

  “恰那多吉时年不过二十七岁,佛法造诣远不如其兄八思巴,为人亦无主见,尽快借此机会说服他,不算难。但若是面对的是八思巴,再难有机会招降。”

  严云云,道:“郝老道长想要恰那多吉做的,只怕不仅是归附?”

  “不错,贫道还想收他为弟子。”郝修阳倒也坦荡,“如此一来,道佛成一家,吐蕃安稳,天下更能安定。”

  “能吗?”

  忽然有另一个声音开口,道:“老道士想让我给恰那多吉用药粉。”

  说话的女人一身黑衣,头上还带着黑纱,正是一直坐在角落里的阿莎姽。

  事实上她一直在这里,只是没开口说话,让人忽略了她。

  不得不说的是,这些年阿莎姽跟着郝修阳有事做,整个人终于没那么神神颠颠,说话条理清晰了许多。

  “老道士不是好人,想要用药迷了恰那多吉的神志、听他摆布。”阿莎姽又道:“但我很难做到。”

  郝修阳毫无惭愧,道:“你做得到。只要严相公答应收买萨迦派的大领主,他们就算看出来,也不会声张。”

  严云云这才恍然大悟,明白郝修阳为何敢在李瑕面前保证能邀恰那多吉前来会盟。

  再看郝修阳,不仅不惭愧反而指教起阿莎姽来。

  “不必妄自菲薄,你那点苗疆秘术在八思巴那样的高手面前无用,但勉强对付得了恰那多吉。”

  “恰那多吉?”严云云低声念叨着这名字,道:“陛下派了军情司随行,先了解了此人再谈,郝老道长不必心急……”

  正说到这里,前方有一小队十余人的骑兵赶上来,大声问道:“敢问可是明德真人与严相公在?”

  “何事?”

  “吁!末将李丙,奉廉公之命前来转告。数日前廉公得知使团消息本欲亲来兰州迎接。然得到战报,闻元军主力已抵达甘肃西北边界星星峡,廉公遂星夜前往坐镇,遣末将率军保护使团往西宁州。”

  “多谢廉公美意。”

  策马走在马车边的李丙骑术极佳,双腿夹着马腹,双手又是一抱拳,道:“末将知晓,但西北局势特殊,还是需要熟悉地形的兵力保护。”

  “何谓局势特殊?可是又有战事?”

  “大大小小的战事始终未停。”李丙道:“之前在宁夏路那边元军一直都试图回攻兴庆府。也曾经几次穿过沙漠至甘肃路,偷袭我方辎重。”

  严云云脸色不由凝重了些,开始担心她携带的大量物资。

  “不能堵住元军进入甘肃吗?”

  “甘肃不像关中四塞之国,地势开阔,只能布兵于各个关隘、重镇,使大股元军不敢深入。至于小股元军,堵不住,但有末将保护,严相公可不必担忧。”

  “我并非忧虑自己性命,而是此来西宁州需有安稳太平,方可收蕃人归心。”

  李丙又道:“严相公放心,自陛下联盟西域后,元军主力已然西移。此次听闻忽必烈将其第三子封为安西王,挂帅征讨西域,甘肃局势已缓。”

  “是吗?”

  严云云重新坐回颠簸的马车上之后,摊开她的地图看了一会。

  虽然不通兵事,但她有种奇怪的直觉,觉得忽必烈突然封了什么安西王,又命安西王率大军西进,是为了逼廉希宪西进应对。

  因为什么呢?

  为了派小股兵马来劫掳她的这些物资。

  这念头很荒唐,元人显然不可能为了她这点东西这么做。

  若真说出来,郝修阳肯定是要笑话她,但她就是有这种直觉,来自女人的细腻与不安全感……

  第一千零六十二章 巧遇

  祁连山脉一直绵延到了湟水。

  有两个牧民爬上了一座山顶,倚在大树后喘了几口气,其中一人四下一看,拿出望筒对着南边看起来。

  阳光照处,望筒闪过一道紫色的光晕。

  “额秀特。”

  “那是什么人?”

  “唐军。”

  “该死,怎么偏偏遇到唐军。那我们不能悄悄穿过去了?”

  “就怕是唐军已经发现我们了,提前设下埋伏。”

  “在这边埋伏?”

  “等一下,这些唐军人马好像不多,队伍中间全是拉着辎重的马车。”

  “给我看看……”

  两个牧民低声讨论了一会,翻下山,与另外几个赶着羊的牧民汇合。

  他们身上的衣衫破旧,脸上带着泥土,脏兮兮的模样。若不走近听他们说话,很难将他们与元军探马联系起来。

  “肯定是唐国派去吐蕃的使节,赐了那么多茶叶和丝绸。”

  “要是不是呢?也许是唐人引诱我们过去?”

  “为了穿过那么大的沙漠,死了多少人和牛羊,还能回去吗?”

  “啰嗦什么,报回去,将军们知道怎么做。”

  ……

  汉代,为保障丝绸之路畅通、西北边陲长治久安,在河西走廊修筑了绵延数千公里的长城,且有烽燧、墩台、关城相连。

  时过境迁,一千多年过去,长城早已残败,并不能够阻挡异族骑兵入境。

  李瑕没有财力去修复这数千里的长城,也没有兵力足以铺开这数千里的防线。

  但他可以扼守住河西走廊各个重镇、多建望台,及时发现敌军的踪迹并予以重挫。

  一般而言,元军要穿过千里的大漠,路上损失多大不提,到了甘肃之后也早已疲惫不堪,这么做未必值得。

  但从凉州到兴庆府有八百余里的沙漠边缘,想要穿过去,总有办法。

  少有人知道,在沙漠深处,有一处小小的绿洲,名叫“苦水井”。

  而就在这一片绿洲中,一支元军已经在此驻扎多日了。

  他们只能算是先锋,作用是打探情报、占据必经之路上的关隘,以保证后续来的大人物能安然无恙穿过唐军治下,抵达河湟。

  其中有可能遇到唐军的路途并不长,也就五百余里。

  这些元军饱受着烈日之苦等了几日,终于有探马回来了。

  “安西王的大军西进之后,凉州的唐军确实也西进了。”

  “确定?”

  “确定,安西王带了十万兵马讨伐察合台汗国,廉希宪不可能敢不理会。”

  “凉州剩下的守军都在哪里?”

  “这是我们画好的图,只要不打他们的城镇,走这条小路能绕到河湟,但走不了大股兵马,免得尘烟太大被唐军发现。”

  听了这好消息之后没多久,却又有探马回来禀报发现一支唐人使团正在沿湟水向西宁州行进。

  “这队人速度很慢,慢得像是乌龟。”

  “他们的马车很重,车辙很深。队伍里很多人确定是力夫,绝对不是精兵。”

  “最可能的情况是唐人也想联络吐蕃,但也有万一的可能是走漏了风声,他们是在设伏……”

  负责这支先锋军的元军将领名叫崔斌。

  崔斌是山西朔州人,时年四十四岁,正值壮年,生得魁岸雄伟。他文武双全,既擅文学又擅骑射。

  他曾随忽必烈攻鄂州,挟盾先登城头,异常勇猛,被赐了一个蒙古名字“燕帖木耳”,被燕王真金赏识,任为帐前都镇抚。

  这次率部穿越大漠,还未与唐军碰面,仅因力竭、中暑、毒虫等原因,军中已损失了两成兵力,可见此行凶险。

  此时站在烈日下听了军情,崔斌额头上已满是大汗。

  但他的眼神却还炯炯有神,集中精神对形势认真作了分析,最后才做了决定。

  “机会就在眼前,不可畏首畏尾……”

  ……

  从长安去往吐蕃的队伍因携带了太多的物资,行进十分缓慢。

  在渡过了黄河五日之后,他们才行进了湟水河谷。

  李丙率军保护,时不时转头看看周围的地势,眼神有些慎重。

  前方的马车缓缓减速,郝修阳掀开车帘,问道:“李效用,你似是在担心什么?”

  “明德真人。”李丙抬起手一指,道:“往西宁州只有这一条唐蕃道可走,道路愈往西愈高,而两侧山势高耸……”

  “是个敌兵埋伏的好地方?”

  “不错。若是蕃人在前方设伏,可居高临下攻打我们。而后方若有敌兵,又可轻易堵死我们的退路,故而没有万全的准备,廉公并不往西宁州进兵。”

  “这次我们……”

  话音未落,北面的山间忽然响起一声哨响。

  李丙抬头看去,只见一柄旗帜在山头摇晃。

  “敌袭?”

  他有些讶异,不明白身后的甘肃方向怎么会有敌兵来袭。

  这个年轻的准备将也是初次独当一面,反应并不算快。

  但好在他还冷静,他打过守卫河西之战,也打过攻兴庆府之战,战场上经验不多也不少。

  他一边留意着高处的旗语,看敌军有多少人,一边调动兵马阻拦。同时,迅速策马掉头,跃上一座小山包。

  极目而望,只见东面的尘烟滚滚,一面元军的旗帜在尘烟中招摇。

  李丙深吸了一口气,心头暗道不好。

  本以为是最多数十人的元军探马,没想到元军费尽周章、不顾损失穿越大漠……真为了劫掠严尚书这批货物不成?

  眼下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

  “传令下去,下马、列车阵!迎战!”

  李丙才大喝一声,马上感到了队伍中一阵混乱,是那些力夫已经慌作一团,冲乱了他的阵线。

  “力夫向后,都慌什么?!拉住你们的马!”

  “迎敌!迎敌!”

  李丙脚踢了踢马腹,冲下了小山包,亲自冲到一队正在乱嚎的力夫前喝住他们,又命令士卒推板车列阵。

  前方,元军越来越近了。

  “李效用!”正在此时,有人冲过来大喊道:“严相公命你过去!”

  “何事?”

  “严相公命你立即过去。”

  李丙皱了皱眉,并不想在这种时候听一个文官说话,尤其还是个女文官。

  且他是奉廉希宪之命来保护使团的,其实并不受严云云调遣。

  若是他的将军宋禾在此,必是理都不理会这种喊话。

  但李丙毕竟官职还低,望着那越来越近的元军,心中也没底,下意识地还是勒马向后退了两兵。

  “严相公在何处?”

  再一回头,竟见严云云已下了马车向这边跑来,身后还跟着一个慌慌张张的中年男子。

  “李效用,你可有把握应敌。”

  没等李丙反应过来,严云云已冲到他马前,一拉他的臂甲便示意他俯身说话。

  “你实话告诉我,敌兵势众,你可有把握应敌。”

  “末将……没料到有这么多敌兵。”

  “那是否我们在甘肃路、甚至宁夏路的兵马能够围堵过来?”

  “必定能。”

  “不要了。”严云云语速飞快,道:“所有货物不要了,你护送本官向北吸引敌军,让民夫逃,可做到吗?”

  李丙瞳孔猛地张开,深深地愣了一下,之后抱拳道:“能!”

  “我不懂战事,李效用指挥吧。”严云云语速飞快,“给我一匹马。”

  ……

  元军的马蹄滚滚已到了近处。

  双方都在大喝。

  “放箭!”

  “放箭!”

  第一轮的箭雨并没有太大杀伤力,但却有抱头趴在地上的民夫挨了箭,血一流便哇哇大哭。

  “死人啦!”

  不可避免地有了冲撞与伤亡。

  严云云翻身上马,大喊道:“留下货物!水性好的涉过湟水往南回去!”

  她骑术竟还不错,一边喊着,随手一拉,将因为追赶她而上气不接下气的韩无非拉上马来。

  “头低下,别挡住我看路。”

  轻喝这一声时,严云云还转头又向东面看了一眼,喃喃道:“此事怪,费这么大功夫要去吐蕃不成?一般人去又有甚用处?”

  已有骑兵上前,拉住她的缰绳要走,显得有些急,她却还在思忖。

  “若不是一般人,来的又能是谁?”

  第一千零六十三章 分忧之臣

  甘肃的密报传到长安之时,军情司指挥使林子本没有太在意,因为他近来更加关注的是蒙元在河南的一系列人事变动。

  查看了火漆,并找出译本译出甘肃这份消息的同时,林子嘴里还在叱骂着下属。

  “他娘的别凡是查到关于‘伯颜’的轶事就递到老子这来,先看清楚是哪个伯颜……老子知道叫伯颜的人多,但就算全蒙古都叫伯颜,也别把情报混淆了。”

  脸上挂着不悦,他又自语道:“这都多久了,你们让我能给陛下报什么消息?”

  紧接着,看过了手上的情报,林子眼神一滞。

  这下他终于有东西向陛下汇报了,但是河南之事还没办妥,甘肃又节外生枝,让人感到疲于招架。

  “陛下呢?”

  “陛下在格物院。”

  林子点了点头,当即便往城外赶去。他发现近来李瑕去格物院十分频繁。

  但格来格去,好像也没见格出什么新的东西来……

  ……

  李瑕正在格物院后面的一块稻田里。

  关中更多地方是种麦子,但当然也有稻谷,甚至还有夏种稻、冬种麦的。而格物院的这一块田则可称为试验田,今年在这片田地里耕作的人是郭守敬。

  “陛下请看。”

  当郭守敬轻柔地将一株稻苗拉弯了一点,李瑕俯身看去,却根本不知要看什么,继续作面无表情的样子。

  “咦。”

  倒是身后另一名官员惊奇道:“这片稻苗,比方才那片看起来茁壮一些?”

  “不错。”郭守敬很是认真地点点头。

  李瑕此时才留意到这个不同,有些惊喜,又讶异于郭守敬如何能只在一个冬天就做到这一点。

  他觉得,自己就是需要这种官员才能推动生产力。

  转念一想,人家郭守敬自己就能推动生产力,不管有没有他李瑕。

  总之在这一刻,智慧的光芒十分耀眼。

  “郭卿这是如何做到的?”

  “并非臣做到的。”郭守敬却是让了一步,从身后的人群中拉出一个老农,道:“是乔老丈献的择种法。”

  众人的目光便纷纷转向这老农,吓得他脖子一缩、退了一步,哆哆嗦嗦说不出话来。

  李瑕身材高大,气势威严,身后站的护卫又多,有些让人害怕。

  郭守敬则长年修渠,擅长与农人打交道,弯着腰让视线与老农齐平,笑着说了几句。

  “乔老丈莫怕,与陛下说说你家种地的秘诀。”

  “不……不是草民的甚秘决……是郭相公的办法。”

  郭守敬让这献秘诀的老农露过脸了,才与李瑕说起他是怎么伺候这片田的。

  “乔老丈过去在宋荆湖南路沅江县种稻,他每年都会将稻穗饱满的种子收集起来,前年才逃难到关中,别的物件一个未带,随身只带了一袋稻种,也幸得入川之后有朝廷救济,才没将这稻种吃了。”

  李瑕目光落在郭守敬手上,不由点点头,道:“乔老丈的稻种,比我们派人到江南收购的稻种还要饱满。”

  说到这里,连那胆小畏缩的乔老丈也不由应了一句。

  “草民种地……那真是一把好手。”

  众人皆笑,赞他带来的是洞庭良种。

  郭守敬又道:“去岁乔老丈得了田,将他从湖南带来的稻种与关中的稻种混在一起种,关中虽土壤不如湖南,但他家稻子却长得比别家都要好……”

  李瑕心头一动,想到原来这个时节的农人就已经有了杂交种植稻谷的理念雏形。

  可惜的是,战祸横行的时代,若没有一个强大统一并且真正关心民生的朝廷将这些良法记录、推广开来,那么也许它会失传,也许要到明清时节才能有人能记录。

  这片土地上的人远远比他以为的要聪明,他懂的那点理念,他们其实早都想到了,缺乏的只是逐渐推进的时间、提高生产力的基础条件,以及一个安定包容不禁锢他们的环境。

  “臣参与修长安水渠时遇到乔老丈,受他启发,试出了盐水法、一穗传、溲种法等提高亩产的办法。”

  “郭卿一一与朕说说,何谓盐水法?”

  “顾名思议,即将种子放在盐水之中可筛出病种,陛下请看,种子多由颖壳包裹,内里为胚……”

  众人听着郭守敬的介绍,不论听得懂听不懂都纷纷点头。

  孙德彧更是睁大了眼,眼神中满是敬佩之色。

  “啧啧,郭公真神人也!”

  由衷这般赞叹一句,孙德彧想到一事,转身向李瑕行礼道:“陛下,不如请郭公任格物院主官吧?”

  “臣不敢受。”郭守敬忙应道。

  他本还在兴致勃勃地谈论着增加亩产的各种办法,对于官职却是不太感兴趣。

  事实上他归附李瑕虽晚,至今身上已有许多官职,河渠使,兼工部侍郎、钦天监。

  李瑕略略一想,倒觉得孙德彧很是敏锐。

  “不必拿格物院中的琐事去烦郭卿,你举荐一个人知格物院事,郭卿则可在格物院中任农学院士、水利院士,你可知何意?”

  “知道。”孙德彧便应道:“臣该举荐一个格物院的管家,打理好繁杂小事。”

  “倒是机灵。”李瑕道:“再设军器监、火药局,从格物院分出来,你来任军器少监,兼管火药局。此事私下再奏来。”

  “臣领旨。”孙德彧紧接着又小声问道:“陛下,俸禄不少吧?”

  “嗯。”

  孙德彧大喜。

  他年纪轻,学识又远不如郭守敬,以前无人可用时还能勉强顶一顶,如今再担物院却承受了太大的压力,此时才觉轻松不少。

  这是李瑕登基称帝后必须要做的调整,让各个事项都渐渐规范起来。

  总之,一点点促进生产、规范体制。

  ……

  “陛下,林司使来了。”

  随着这一声通传,打破了李瑕内修政理的平静。

  让郭守敬继续带着官员们查看别的农学成果,自己则去接见林子。

  李瑕现在已经能从臣子赶来觐见时的步伐、神态推断出他们要禀报的是好事还是坏事。

  今日一看林子,他就意识到这次是坏事。

  “陛下,甘肃急报,有元军入境且偷袭了严云云的队伍……”

  李瑕看过林子递来的情报之后,却显得很平静,似乎这坏消息没有他预想中那么坏。

  但疑惑还是有的。

  “回宫再谈吧,召刘元振来。”

  “是。”

  刘元振守了潼关多年,这次又中了董文炳一箭,李瑕干脆召他回长安任了兵部尚书。

  至于潼关,以茅乙儿如今的经验,应可独当一面了。

  另外,刘元振也是李瑕称帝后第一批封国公的功臣,同时还有张珏、高长寿、李曾伯、廉希宪、高琼、张弘道等,基本都是能坐镇一路的帅才。

  到了集英殿,刘元振看过情报,目光落在地图上,显得疑惑起来。

  他受伤已过了将近五个月,早已养好了伤势,又变得生龙活虎。

  “元军主力逼近高昌了?”

  “这确实才是更严重的事,但有善甫兄坐镇,你不必管。”李瑕道:“先说严云云遇袭之事。”

  “是,大通河以西应该暂时还不属于我大唐治下。”

  “嗯,河湟之地自安史之乱后便丢了,这些年蕃人不生乱,朝廷也无余力去拿回来。祁连山、大通河暂时可算是国界。”

  “可这次并不是蕃人自西向东偷袭,而是元军自东向西攻击。”刘元振嘴里念叨着,手指在地图上一划,道:“从沙漠来的……大费周章啊。”

  这件事对于他们而言,已经不难猜了。

  “八思巴。”刘元振念叨着这个名字,道:“看来,是那位蒙元的国师八思巴回吐蕃了?”

  李瑕坐在那没说话,等着他弄清局势后给出建议。

  “元军先由一支先锋兵马打通道路,正好还劫下了我们的辎重,确保八思巴的安全。那算时间,兰州守军发现异常赶到湟水畔,再送出急信到长安,已过了十二天。八思巴很可能已经到西宁州?”

  林子道:“是,兰州守军正在追击。”

  “怕是追不到了。”

  刘元振话多,疏理了局势之后,又道:“这次元人很聪明,东面还在攻打兴庆府,西面又调重兵逼近高昌,同时偷偷从中间穿过沙漠去往吐蕃。若我是廉希宪,我也拦不住。”

  这个道理不需要刘元振说,李瑕也明白,甘肃那样地广人稀的一大片地方,在没有长城、没有超级多兵力的情况下,要是连让元军骑兵来走一遭都不让,那就太异想太开了。

  事实上,廉希宪能让元军骑兵甚至不敢攻城镇、关隘、商道,可以说是极可怕的威慑力了。换作是忽必烈镇守甘肃,李瑕想穿过其境,怎么都敢试试偷袭几个重镇。

  “过去就过去吧,八思巴想回吐蕃,不走甘肃,还能走西域。实在不行,他从开伯尔山口也能绕进去。”李瑕道。

  刘元振想了想,很快有了主意,道:“我们虽然追不上八思巴,却能走别的路拦住他。”

  说着,他最后又看了一眼地图,目光中泛起了坚决之色。

  “臣愿领小股兵力,从川蜀过大渡河,翻越高山,直趋萨迦,截杀八思巴,擒来恰那多吉,为陛下收服吐蕃。”

  站在一旁的林子瞥了刘元振一眼,猜测他是想抢郝修阳的功劳。

  收服吐蕃绝对是不世之功。

  不仅封王世袭,还必然名垂青史,不输于封狼居胥……

  想到这里,林子干脆站出来,抱拳道:“陛下,臣也愿往!”

  “哪怕山高水深,深渊奇寒。”刘元振道:“臣虽九死,亦势必为陛下斩八思巴!”

  林子没他那么会说话,遂大声道:“臣也是!”

  李瑕没想到召刘元振来议事,只得到这样一个建言,摇了摇头,问道:“有何用?”

  “收服吐蕃。”

  “朕问你,便是八思巴回到了萨迦,又能如何?”

  刘元振道:“能在大唐与蒙元决战之际击我方腹背,能切断……”

  “朕是问你,八思巴回去了,就一定能号召所有的吐蕃部落效忠蒙元吗?”

  “这……自是可以。”

  李瑕皱了皱眉,起身踱了两步,招刘元振到身边,道:“朕有个想法,你莫与别的重臣说。”

  刘元振大喜,似乎觉得自己是开国功臣中最出色的。

  只听李瑕问道:“你觉得,只需朕拿下河套是否便能化解蒙元这次的计划?”

  刘元振一愣。

  “你看。”李瑕抬手一点地图,“蒙元为何能攻兴庆府?为何能攻西域?为何能穿过阿拉善沙漠去往青海?因为河套平原是他们的跳板,他们在河套休整,以河套为军事重镇,将兵势四散,包括常年在延安府形成压迫。”

  “臣明白,但……”

  “只要拿下河套,就相当于断掉蒙元一臂,打掉它在西南的影响力。那就算八思巴回到吐蕃,还能让吐蕃效忠蒙元吗?”

  “陛下明鉴。”刘元振道:“但连年征战,国力早已不堪重负,便不说陛下答应诸公休整两年,哪怕诸公支持,陛下何处来的兵力、钱粮攻河套?”

  “但这才是大局。”

  李瑕也知道自己没道理,因此今日只招了刘元振来问接下来要问的这句话。

  “朕若亲征河套,能激励士气,只带精兵又能省不少钱粮,国库再挤一挤,勒一勒裤腰带。”

  “陛下,恕臣直言,这显然不可能。年年亲征,年年勒紧裤腰带。士卒疲惫、国库无存粮。”刘元振道:“必然要休整两三年,这两年间若能不动兵戈收服吐蕃,国力大增之后再发兵河套,此方为良策。”

  “朕明白,只怕两三年忽必烈也缓过气来了……”

  李瑕思忖着,敲打着桌案,希望能再找出一个契机。

  契机往往是与危机同时来的。

  眼前也许就有一个。

  ——八思巴。

  这个蒙元的国师、吐蕃的大贵族与佛门宗主,确实是个契机。

  只是要在青藏高原上追上对方,很难。

  ……

  看着李瑕陷入沉思,刘元振小心提醒道:“陛下如今是九五之尊,无须事必躬亲。当由我们这些臣子为陛下分忧。臣定竭尽全力。”

  这句话说动了李瑕。

  “允你所言,盼你能为朕分忧……”

  第一千零六十四章 圣者

  严云云虽然听郝修阳说了很多,但还是不明白为何王师的兵势没能覆盖到河湟地区。

  在穿过祁连山脉之后,她亲身经历过才终于明白了。

  简单来说,赵宋为了开拓河湟之地,历经神宗、哲宗、徽宗三朝,耗时三十二年,最终也不算成功。

  这里越走越高,越走越冷,四野荒无人烟。

  “怪不得陛下称此地为‘青藏高原’,这便是高原吗?”严云云说话已能吐出一口白气来。

  “这才到哪。”

  郝修阳摇了摇头,以示对目前的“高”不屑,道:“这才过了西宁州没多远。只有到前方,过了日月山,风物才是大为不同。”

  严云云知道日月山,但未亲眼见到,终究难以想像那所谓风物不同是何样光景。

  因说了这几句话,两人更加气喘吁吁,于是闭上了嘴继续走。

  他们这队人马只有六百余人,绝大部分都是李丙麾下的骑兵。

  这些骑兵熟悉地势且久经战阵,因此能护送着使团中的重要官员们逃出战场。

  但东面的道路已被封堵,只能向西继续行进。

  暂时还没讨论去哪,需要等到完全脱离危险。

  战马在狂奔之后已累极,所有人都下马牵着缰绳走着。

  严云云也已累极,小腿肚子都在抖,恨不能立即停下来倒在地上躺着。

  但她是队伍中官位最高的一个,不愿叫人看轻了,只能咬牙坚持,韩无非想过来扶也被她一把推开。

  终于,李丙开口说话了。

  “前面就是丹噶尔城了!那里是蕃人的地盘,如今有元军追在后,我担心蕃人会出卖我们,不宜前往。我们可在山腰上休整一夜,清晨绕过丹噶尔城!”

  他们不敢进入西宁州也是如此。

  严云云此行本来想与西宁州的蕃人贸易,原本有强大的国力在背后撑着无妨。但身后一出现元军,贸然前往必然就不安全了。

  “之后呢?”

  “再往前有一片极大的湖,当地人称为‘措温布’,意为青色的海……”

  严云云与郝修阳对视一眼,都想到李瑕命名的“青海”。

  只听李丙继续道:“湖边有一个部落与我们非常友善,我们休整两日,之后往东北方向翻过祁连山返回甘肃。”

  话到这里,他再次抱拳,道:“诸位相公、道长可放心,末将必能护送诸位安全返回。”

  郝修阳从头到尾并不惊慌,抚须颔首,以示对这个年轻部将的勉励。

  严云云则沉着一张脸,不知在想着什么,显得很难相处。

  ……

  他们带的辎重不多,入夜后便坐在山林中冷得瑟瑟发抖。

  “郝老道长却是豁达,天大的功劳丢了也能云淡风轻。”

  “不然又能如何?”郝修阳道:“河湟地貌你也见了,连蒙古最盛时,阔端也不敢发兵而来。此地我们没有兵马,只有这区区数百人,济得何事啊。”

  严云云问道:“那郝老道长觉得元军是为何而来?”

  “必然是听说了贫道快要以高深道法说服了恰那多吉,连忙调兵遣将,前来包围贫道。”

  因没想到郝修阳能说出这样的话,严云云语气一滞。

  沉默了一会之后,气氛才严肃了些许。

  “应该已不难猜到,元军那支队伍里,八思巴就在其中。”严云云道,“只有八思巴才值得元军这样护送。”

  盘膝而坐的郝修阳闭上眼,掐指一算,也不知在算什么。

  严云云又问道:“郝老道长没有信心面对八思巴?”

  郝修阳微微叹惜了一声,缓缓道:“贫道说些肺腑之言。”

  “好。”

  “北地全真教香火鼎盛,名重一时,李志常、张志敬哪一个不是道法精深之人,佛道辩论时还不是输给了八思巴。至于贫道,在庆符县时又有多大山门?不过是个末流道士,恰会制得两手火药,为陛下看重。”

  郝修阳话到这里,摆了摆手,叹道:“你非修行之人,不明白的。总之,贫道修为不足。八思巴既来,吐蕃之事,贫道……功败垂成矣。”

  他曾西行过一遭,来回万里,归来犹精神矍铄。

  但在这一刻,卸下了伪装之后他却是忽然苍老了起来。

  八思巴虽极年轻,在修行者中却已是盛名已久的一代宗师;郝修阳虽年长,其实是垂垂老矣的碌碌无为之辈。

  还未相见,八思巴的名望就已经击败了郝修阳的心防。

  “怕什么?”严云云忽然道:“你可知我平生最大的倚仗是什么?”

  郝修阳掐指一算。

  严云云不等他开口又说些糊弄人的话,径直道:“我做事,皆信自己能做成。因陛下看重我。”

  天很冷,冷得人像是要被冻成冰。

  但严云云却骄傲地仰了仰头。

  “我是个妓子出身,但陛下就是看重我,用我做事,用我担当重任。就连贾似道我也敢去碰一碰,碰不过又怎样?陛下没有怪我,教我下一次如何,便是有一日我再与贾似道交手,也必打败了他。长安满城人都在骂我,又怎的?”

  说到这里,她吸了吸鼻子。

  “陛下看重我,足可让我傲视天下群雄。”

  郝修阳睁开眼,不知在想什么。

  “我想杀了八思巴。”严云云道:“蒙元大费周章,想把八思巴送回吐蕃。我运气好,让我遇到了,岂能不杀了他?”

  “运气好?”郝修阳抚须笑问道。

  “当然运气好。”

  严云云站起身,搓着手在地上跳起来。

  “郝老道你可知道?眼下,在凉州、兰州、兴庆府,还有长安,有多少文官武将在想着‘要是我能追上八思巴该有多好’?”

  “哈哈哈哈。”郝修阳大笑,已明白严云云这句话的意思。

  “八思巴可是蒙元国师、吐蕃佛宗。”

  “不错。天下如棋,这一局的棋眼怕只落在此人身上。”

  “既遇到了,岂有放过之理?”

  “无怪乎无怪乎,满朝那么多官员,户部主官却落在你这一女子身上,想法果然与众人不同。”

  置身于这个高原荒野,又冷又饿又危险重重,旁人只觉凶险,严云云却看到了机会。

  郝修阳遂觉得,这便是成大事者与普通人之间的区别……

  严云云已转身去把李丙招了过来。

  “李效用,我有一个想法。但你是这支骑兵的主将,最终还是由你定夺。”

  “严相公请说。”

  “我怀疑蒙元国师八思巴此时就在西宁州那支元军中,此人对天下局势至关重要。而我们并非不能击杀他、甚至擒下他。”

  话到这里,李丙已经有些接不住了。

  “严相公,可我只是一个准备将,我……”

  “天赐良机于你,准备将为何不能建不世之功?”严云云竟是逼近了一步,直视着李丙的眼。

  “此事若成,扩土万里之功有你一笔……”

  李丙被严云云看着已退后一步,再听到那“扩土万里之功”,手指头都麻了一下。

  “请严相公吩咐!”

  他声音有些抖,却是掷地有声。

  严云云点了点头,道:“元军穿过了甘肃,进入了青海,必然会觉得离开了我们的国界进入了吐蕃会很安全,他们不会认为我们这些残兵败将会伏击他们。可事实上呢?我们猜到了他们的目的,知道他们的路线,还了解他们队伍里的重要人物……”

  她说了很久,最后郑重地看了看郝修阳,又看了看李丙。

  “现在,我们才是捕猎的一方……”

  ……

  “西宁”的名字是宋朝廷起的。

  相比于汉武帝起的名字,诸如“张国之臂掖,以通西域”的张掖、“彰大汉武功军威”的武威,宋廷起名字似乎就透着股淡淡的疲惫。

  就好像在说,“累了,打不动了,希望西边能安宁些”,其实这西宁才过祁连山不远,到开封的距离比凉州到开封还近。

  蒙古占据西宁州之后,成吉思汗将西宁州分给了赤古驸马作为封地。

  三十多年过去,如今在西宁州的则是赤古驸马的孙子章吉驸马。

  他们这一支是成吉思汗的岳父特薛禅的子孙,世代与黄金家族联姻。

  而在坐镇西宁州的这三十余年间,他们早已与当地的蕃人融合,有了许多别的特点,比如疏于骑射、崇尚佛法。

  至少在李瑕接连吞并陇西、河西走廊之际,章吉驸马并没有出兵攻打李瑕。

  当然,他也未必召集得了西宁州为数不多的牧民组成军队。

  反正李瑕也从来没有出兵西宁州,能太平着就太平着。

  还有一点很重要的是……在章吉眼里,蒙古国的大汗是谁还没定呢。

  最后如果要奉六盘山那位昔里吉为大汗,章吉也不是不能答应,总之他没仔细想过,只打算走一步看一步。

  直到元军进入西宁州时,章吉驸马在城门迎接,见到了那个坐在牛马上的身影。

  蓦地,他精神一振,终于热情了起来,双手合什,虔诚地行了一礼。

  这一刻、在青海,谁也说不清是蒙古征服了吐蕃,还是吐蕃征服了蒙古。

  但他们的信仰已融合,甚至能具化在某一个人身上。

  “是圣者!圣者!圣者来了……”

  第一千零六十五章 日月山

  八思巴时年三十一岁,他本名其实叫“罗追坚参”,因他三岁就能够背诵真言与咒法,人们大为奇异,遂称他为“八思巴”,在藏语里是“圣者慧幢”的意思。

  “慧幢”是佛经里的话,其智慧如佛,宣法殊胜。

  八思巴十岁就随伯父萨迦班智达到凉州会盟,之后便在凉州住了下来。

  他十七岁时,萨迦班智达圆寂,他继承萨迦教派首领之位,并成了凉州幻化寺的主持。

  之后这些年,他先是配合蒙古治理吐蕃,之后又奠定了佛教的地位。

  若说凉州会盟,代表着蒙古对吐蕃的征服。那么,自八思巴为忽必烈灌顶开始,便可以说是吐蕃佛教开始对蒙古进行信仰上的征服,从这方面而言,他才是那个胜者。

  分封在西宁州的章吉驸马便是八思巴的忠实信徒,可见其威望。

  这日进城。

  八思巴端坐在一辆辇车上,周围并无厢壁,只有佛幡,虽在风中被吹的飘扬却还是显出了威严圣洁的气势。

  他的头发很短,相貌清秀,大红袈裟衬得一张玉面如雕刻出来一般。

  在他面前,整个西宁州的贵人与牧民都虔诚地跪倒,顶礼膜拜。

  “圣者!”

  “圣者!”

  虔诚的呼声之中,八思巴的辇车一路进了西宁城中的法幢寺。

  这代表着这一代的佛教宗主回归了吐蕃。

  意义在何处?

  之前李瑕攻下陇西与河西走廊时,章吉驸马与蕃人部落都没有攻击李瑕。那么,从现在开始,八思巴便有可能引导他们这么做。

  还只是“引导”,因为吐蕃还没有一个统一的政权,还需要大元的力量来助八思巴建立政权。

  ……

  “大蒙古国以前对疆域的治理太松散了。如果是一个汉人王朝,能让你们在西宁州享受这么多年太平而不出力吗?所以陛下需要行汉化,来加强对地方上的统治,包括吐蕃,国师将会是大元在吐蕃任命的第一任镇守者。”

  崔斌一进入法幢寺,就请章吉驸马去召集了西宁州各个小部落的首领,向他们传达忽必烈的意思。

  “我们不明白什么叫镇守者?”

  “意思便是吐蕃不能再像过去那样松散,那样各个部落各行其是。而是该有一个完备的军、政衙门,会调置官员,建立军队,听从国师的所有命令。”

  简单来说,五代十国之后,吐蕃就没了政权、是一团散沙,现在忽必烈要在吐蕃建立有效的统治了。

  西宁州的僧俗首领们面面相觑,虽然有些犹豫,但出于对八思巴的信奉、对蒙元实力的畏惧,还是都答应下来。

  崔斌对此还算满意,最后又交代了一句。

  “那好,在明年三月,国师会在萨迦举行一场前所未有的盛大法会,带来了大元皇帝陛下对吐蕃所有僧侣的布施,你们也来参加。”

  接下来每到一处,崔斌都会派人将这个消息传播出去。

  当然很仓促,但西域已经被策反了,吐蕃不能再丢……

  忙完这一切,他才再去见八思巴。

  法幢寺气势恢宏,足够让兵马驻扎。八思巴的禅院中,正宿着好几队护卫,戒备极为森严。

  崔斌没有走进八思巴所宿的正房,而是到一间偏房前。

  不等他敲门,门已经被打开了,有人一直在观察着院子,这才一见崔斌上前就开门。

  站在偏房中的是个汉地和尚,旁人不知他姓名与法号,都叫他高和尚。

  这高和尚是个苦行僧,自称有神术,在北方很有名气,时人都称他为“高菩萨”,后来遇到了金莲川幕府名臣张易,又被张易引见到了燕王府。

  崔斌不确定高和尚有没有神术,但武艺高强、足智多谋却是真的。

  “崔将军,情况如何?”

  “还算顺利。就是确定这些人忠于大元,我才敢进城来。”

  崔斌答过话,眼神向内间看了一眼。

  他才泛起些疑惑之意,高和尚已道:“去见国师了。”

  “原来如此。”

  高和尚又将话题移回西宁州那些僧俗首领,道:“他们若敢不答应,杀了便是。想必崔将军也安排了伏兵。”

  他虽是个出家人,但眼神里却透着股心狠手辣的意味。

  崔斌点了点,道:“并非吐蕃所有部落都如此温顺,早晚会遇到有人反对。”

  “所以才需要燕王率军入蕃干预,不是吗?”

  “是啊。”

  这禅房很大,两人到了外间,在蒲团上盘膝坐下,崔斌又道:“我问了章吉驸马,他们并没有发现那支溃散的唐军。探马据留下的痕迹来看,之前被击退的唐军溃兵分为好几拨,有的翻过祁连山、有的渡过黄河,都逃回唐境了。”

  高和尚问道:“后方的唐军还在追吗?”

  “不得不说唐军反应很快。”崔斌脸色严肃了些,道:“廉希宪不在凉州,没想到留下的兵马还能那么快发现我们并追过来。甚至李曾伯也派兵协防了。这些人如今已追过了祁连山。”

  “召集蕃人,反击一次如何?”

  “不必,我们抢了他们使团的辎重,入驻了西宁州。唐军已经拿我们没有办法。”崔斌笃定而自信,道:“这次的差事,我们几乎已经办成了。”

  “这就成了?”高和尚似乎有些意犹未尽。

  崔斌双手轻轻拍在膝盖上,露出了笑容。

  “出发时,旁人都觉得我们的差事很凶险,需要突破李瑕的疆域进入高山险峻的吐蕃。可你看,从大漠到河湟只有五百余里的河西走廊要穿过。除此之外,再无危险。”

  “李曾伯、廉希宪,这两尊门神一左一右被牵扯住了,任由我们长驱直入。”高和尚不由赞道:“姚公真是老谋深算。”

  “真正让人忧虑的是,陛下封了三皇子为安西王。”

  提到这个话题,高和尚眼神沉着下来,压低了声音。

  “我等欲让陛下行汉法,那自然是嫡长子为太子。然而贫僧听闻,陛下似乎嫌汉法不够实用。想要一个结合蒙古与汉法的新的继承制度。”

  “去岁,四皇子受封为北平王,坐镇漠北;今岁,三皇子受封安西王,坐镇西域。唉……燕王压力很大啊。”

  “三皇子受封了也好,否则别的皇子都受了分封,唯独三皇子一直留在开平,又是甚好事?”

  “燕王确实需要立下大功,好堵住那些宗王的嘴了。”

  高和尚眯了眯眼,身子前倾,玩笑般地道:“怪只怪几个皇子都太过出色。也是,当今天下该由年轻一代相争,且看燕王一扫蒙古旧制,再破一破那李瑕的锐气了。”

  “却有不少汉臣担心燕王安危啊。”

  “万众所归的真命天子,到了崭露锋芒的时候了。”

  崔斌深吸一口气,一股豪情泛上胸臆。

  此行,肩担重任,前路是千仞的高原、万里疆土,世上所有僧侣的信仰与中原人的期待全都落在他身上。

  ……

  在西宁州驻扎了两日,一切顺利。

  两日后,崔斌点齐兵马,继续向萨迦进发。

  他们要从西宁州到日月山,过龙羊峡、玉树、囊谦……沿途四千余里最终抵达萨迦,正是文成公主进入吐蕃的路线。

  日月山以前不叫日月山,而叫“赤岭”,因“土石皆赤,赤地无毛”而得名,远看如喷火,近看如染血。

  周围群山环绕,只有这里是一个隘口能通行,这里也便成了唐时与吐蕃的交界处。

  据说,文成公主曾经此山时,在峰顶取出临行时皇后所赐的日月宝镜观看,镜中顿时现出长安风貌,公主悲喜交加,不慎失手将日月宝镜摔成两半,正好落在两个小山上,半块朝西,映落日余辉,半块朝东照初升月光,“日月山”由此而得名。

  八思巴再经过日月山,亦是悲喜交加,既思念着自己的家乡萨迦,也思念着开平。

  沿着唐蕃道继续前行,山隘处有一座寺庙,即文成公主庙,乃是先唐时蕃民为了纪念文成公主而修建。

  这个山隘名叫“贝纳沟”,两边的山脉高得不见边际,山上松柏如画、山下小河如诗。

  文成公主庙在山隘里,紧贴着身后的笔直的高山,高山上的石头记刻着数不清的藏经。

  主殿供着大日如来佛的塑像,后殿祀奉松赞干布与文成公主。

  每次路过于此,八思巴必然要主持一场法会,祀奉佛祖与祖先,这是惯例。

  “咚……”

  悠远的佛钟远远传开。

  这里的寺庙没有法幢寺大,只有二进院落。因此崔斌没有让太多士卒驻守在寺中,而是就在唐蕃道上驻扎。

  山隘不宽,帐篷沿着道路铺长,绵延了四五里。

  崔斌只领着那三百人站在寺庙周围,不时扫视着那些涌来的信徒。

  虔诚的僧侣、牧民从四面八方赶来。

  在这里,就算是普通的牧民也信佛,个个剃着很短的头发,披着残破的皮袄,脸脏兮兮的让人看不出样貌。

  这些信徒们跪倒在寺庙的前院,在太阳落山前已有了上千人之多。

  有的人动作娴熟,有的人动作笨拙。但都没有人开口说话,越沉默,越显得虔诚。

  只有众人合唱的法咒声在响。

  “唵嘛呢叭咪吽……”

  法咒声确实能让人感到心灵的宁静、祥和。

  崔斌站着站着,觉得自己要睡着了。

  “唵嘛呢叭咪……轰!”

  忽然,脚下的土地猛地颤抖了一下。

  崔斌睁开眼,转头看去,赫然见到前方不远处,有一个带着烟的霹雳炮落在了一队元兵的脚下。

  “轰!”又是一声响。

  铁片飞溅。

  惨叫声响起,场面已一片大乱。

  再前方,就在八思巴所站的台子下,已有数十个信徒猛地站起,从袖子里拔出匕首,冲向了台上。

  “杀!”

  “保护国师!”

  “……”

  一瞬间,崔斌像是脑子里挨了重重一击,将他的神志都抽晕了。

  他感到口干舌燥,意识到自己犯了天大的错误。

  凭什么到了河湟就觉得安全了?

  不,不是自己的错,李瑕才刚回长安,消息这么隐秘,唐军不该早做埋伏的,一切迹象都不像是提前发现了。

  忽如其来的袭击,崔斌晃了晃才回过神来,先是望着八思巴处看了一会,之后回过头,竟是没有去救八思巴,反而奔向了另一个方向的某个亭子。

  “快!保护国师!”

  第一千零六十六章 佛家无我

  “噗。”

  前一刻还跪在地上虔诚膜拜的信徒,下一刻突然拔出匕首,由下而上捅进了一名元兵的大腿根中。

  惨叫声极为凄烈,引得周围的人更慌。

  “放箭!”

  更远处的元兵立即张弓搭箭。

  “嗖嗖嗖……”

  箭矢根本就不分辨哪些是真的信徒、哪些是唐军,凡中箭者,径直便倒地惨叫,使得场面更乱。

  混乱之中,有几个喇嘛吓得缩在了院墙下,嘴里还在念诵着佛经。

  他们看似慌张,但手虽藏在袈裟里,其实已握住了匕首。低着头,正用坚毅的目光偷瞥着前方。

  那目光落处,正是崔斌。

  这些剃了头、作喇嘛打扮的是唐军士卒,负责杀掉敌方主将。

  所谓“擒贼先擒王”,由李丙一个小小准备将指挥的战斗,也只会这点计谋了。

  他们离崔斌很近,只有十几步远。等崔斌过去救八思巴,他们很有信心能捅死他。

  几乎已能感觉到血溅在手上的温热了。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崔斌竟然没有去救八思巴,而是第一时间冲向了日亭。

  几个唐军都愣了一下,有一大胆者连忙抱着自己的袈裟,喊着“唵嘛呢叭咪吽”也向那个方向跑去。

  周围混乱,吐蕃喇嘛地位高,周围元军暂时也未向他放箭。

  好不容易奔得近了,放目看去,只见原本有可能丧命在自己手上的崔斌正疯狂地组织防线,将日亭层层包围起来。

  一个个元军骑兵围上亭子,可以看到一个高高的中原和尚正挡在一个年轻人面前。

  之后,有汉语的呼喊声响起。

  “保护国师!你们去保护国师啊……”

  ……

  一场偷袭战随着天黑下来而结束了。

  草地上铺着尸体与血迹,元军士卒来回寻找着受伤倒地的牧民与僧侣,逼问他们。

  往往在得到了几句吐蕃语“我不知道啊”的回答之后,一刀下去,响起一声惨叫。

  然而,那一小支偷袭他们的唐军,却已抢着台上的八思巴消失在高原之中……

  ……

  “和尚?是和尚而不是喇嘛?”

  “是中原的和尚,头剃得很光。”

  “那个年轻人呢?”

  “穿了一件白色的狐皮,头上带了个狐皮帽,身形又长又瘦,不知是蒙人还是汉人。”

  “怪了。”严云云喃喃了一句,自语道:“不保护八思巴,假的不成?”

  黄昏时的一场偷袭,她本以为不会成功。

  虽然嘴里对将士们说得信誓旦旦,但严云云真的做好了死在日月山的准备。

  她其实是以一种以卵击石的决绝来拼一把。

  没想到,得到的是这般一个出忽意料的结果。

  转头向后看了一眼,黑暗中,被他们抢回来的那个身披红色袈裟的年轻喇嘛正被捆着丢在马背上。

  因担心他泄露了行迹,暂时还堵着他的嘴。

  “这是八思巴吗?”严云云心想。

  此时,距离她的计划成功还有些远,她必然还要面对元军的搜捕。

  ……

  一行人牵着马翻上了高山,前方已能看到积雪在月光下泛着微微的光亮。

  “歇吧。”

  高原的夜很冷,众人不敢点火,只能抱团挤在一起取暖。

  严云云是个女人,不能与他们挤,靠着走动维持着身体的热量。

  “严相公,那边有个山洞。可以在洞里点火,你进去审问八思巴吧?”李丙过来问道。

  他身上中了两箭,一箭在肩上,一箭在腿上,此时脸上却不见痛楚,只有兴奋。

  严云云却没那么兴奋,甚至有些忧虑,摇头道:“不用点火,我们过去审吧。”

  她也是披着一身破旧的羊皮袄,用泥土遮住了脸上的疤痕,只露出眼晴,反而显得有些美。

  带着郝修阳、李丙、阿莎姽、韩无非等人走进山洞,没有了风,还是暖和不少。

  那个红衣喇嘛已经被带了进来,嘴里的破布也被拿下,正坐在地上念着法咒。

  “你会说汉语吗?”严云云开口问道。

  “会。”

  郝修阳不由抚须,道:“八思巴,你可曾料到命中有此一劫?”

  “小僧公哥藏卜,是萨迦寺的本钦,不是圣者。”

  很明显的,郝修阳脸上得意的神色一僵。

  老道士平常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其实是因为借着李瑕的势,连全真教都捧着他。实际上也就是个落魄道士。

  但现在,遇到这个年轻的红衣喇嘛,先不论佛门还是道门,至少在心境平和这一方面,老道士已经被小喇嘛比了下去。

  众人目光看去,只见这年轻喇嘛不悲、不喜,似一口波澜不惊的古井,叫人半点看不出虚实。

  山洞中安静了好一会儿。

  最终,还是郝修阳仰天大笑,双指并如剑,指向对方。

  “哈哈哈哈,好一个蒙元国师八思巴,竟想哄骗本道,忘了出家人不打诳语吗?”

  “道长若认为小僧是圣者,小僧也可是圣者。佛家无我,八思巴、公哥藏卜,不过皆是生生灭灭的名色法。”

  郝修阳一时无言。

  严云云看向阿莎姽。

  待阿莎姽给这喇嘛用了苗疆迷药之后,她才开口问道:“你叫什么?”

  “小僧……公哥藏卜。”

  “八思巴在哪?”

  “还在队伍里。”

  严云云皱了皱眉,又问道:“今日站在日亭里看风景的人是谁?”

  “那人……便是圣者八思巴。”

  众人面面相觑,此时已有人开始相信了。

  李丙道:“严相公,末将可再去拿下八思巴。”

  严云云不答,上前一手抬起这喇嘛的下巴,仔细端详了一阵,忽然一巴掌上便抽了上去。

  “啪!”

  她这一巴掌将对方那如玉一般的面容打得肿涨通红,拔出匕首便架在了他脖子上。

  “本官管你是不是八思巴,一刀了结了你,恰那多吉自然会归附大唐……”

  ……

  天光渐亮。

  五月的长安天气正好,李瑕早起晨练又是一身大汗,像是无处发泄的精力都用在了后院这些石锤上。

  再披上褚红的天子常服,遮住了浑身紧实的肌肉,他用过早膳,便往前殿议事。

  如今长安宫城基本是三日一朝,朝会基本只用于宣布各种各样的政令。

  平时则还是君臣奏对,方便私下里商议国事。

  还未在御案前坐下,李瑕一眼便看到了那张挂在墙上的大地图。

  前几日钉在河套位置的兵棋还未拿开。

  他确实还是想要能收复河套。

  无关于对错,世上从来就没有绝对正确或错误的战略,而看合不合适、实施得好不好。

  只是李瑕的风格就是进攻、进攻、不停地进攻,但没有契机也没有办法。

  目光从地图上移开,正要传召今日要见的臣子,却见关德匆匆跑来。

  “陛下,林司使又来了,说是陇西情报到了。”

  “传。”

  ……

  “陛下曾命军情司调查恰那多吉,臣分别派人往吐蕃、凉州,今已有情报归来。”

  林子将手中的长长的信纸递上,嘴里做着大概的介绍。

  “萨迦班智达应阔端之邀去往凉州时,把八思巴、恰那多吉两兄弟一起带着,当时八思巴十岁、恰那多吉六岁,两兄弟都是昆氏家族首领指定的继承人。

  凉州会盟之后,八思巴继续修行佛法,恰那多吉则开始穿蒙古服,学蒙古语,并娶了阔端的女儿墨卡顿。”

  李瑕从信纸上抬起眼,讶道:“恰那多吉是阔端的女婿?郝老道长怎么没说过?”

  “臣问了随郝老道长前往萨迦的人,恰那多吉一直在瞒着这事,带在身边的王妃一直是他的另一个妻子玛久坎卓。”

  “另一个妻子?墨卡顿还活着?”

  “活着,且还曾派人往凉州寻找着阔端的旧部。”

  “……”

  李瑕一边听着林子的述说,一边看着关于这对吐蕃兄弟的情报,已隐约了解到了什么。

  之后,他又招来了几个全真道士与一些长安僧人,了解八思巴的生平,包括其在佛学上的作为。

  这是十分晦涩,且李瑕最不感兴趣的东西。

  整整琢磨了两天,他才在佛道辩论时留下的那艰涩难懂的语录里找到一些能更了解八思巴的事迹。

  “八思巴与忽必烈讲法,最多引用的是文成公主入吐蕃的故事吗?这‘加萨公主’就是文成公主?”

  “禀陛下,这加萨公主指的应该就是文成公主。”

  “‘至于龙,吾不能知其乘风云而上天’此句出自何处?可是《史记》?”

  “禀陛下,是《史记》。”

  “换言之,你们给朕说了两天,其实八思巴是用《史记》反驳《老子化胡经》?”

  “禀陛下,可以这般说。”

  “下去。”

  李瑕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眼神中沉思之色愈浓。

  他转向林子,沉吟道:“我们之前也许都错了。”

  “陛下?”

  “我们都以为,八思巴久在蒙元,又是忽必烈的上师,必是更忠于蒙元的那一个。但错了,我们要争取的不该是恰那多吉,而是八思巴。”

  林子一愣,此时才恍然大悟。

  李瑕已道:“马上派信使追上刘元振,告诉他,万不可斩杀八思巴,擒此人到长安见朕。”

  “是。”

  “河湟消息回来没有?严云云、郝老道长可撤回了?”

  “还没有,臣担心……”

  “不至于,以户部尚书、明德真人的名望,若栽在元军手里,必然有消息。再派探马去查。”

  “是!”

  林子快步退出殿。

  李瑕有些坐不住了,起身踱了两步,走到了地图前。

  “越是学富五明之人,越不容易成为你们蒙元的忠狗。你怎敢轻易派八思巴回吐蕃?至少也该派个宗王坐镇。”

  他这话竟像是在对忽必烈说的一般。

  “吐蕃?你若能更有效地控制吐蕃,便能扳回局面。可是,万一又像西域那一局你输给我,攻守之势易也……你居然不派一个宗王跟着八思巴?”

  李瑕很清楚,只有拿下河套,才能夺回一点主动权,在以后与忽必烈的决战中有一线生机。

  现在,那个契机似乎还差一点。

  但也许追着八思巴这个破绽猛攻,能逼敌人犯更大的失误呢?

  击剑的战术也是这样。

  ……

  站在长安宫城里的李瑕思考着这些,恨不能亲自到河湟去一趟。

  但他现在是皇帝了,必不能这样乱跑。

  只能等着。

  好在,凉州、甘州的将领已经派兵去追八思巴了,刘元振也从另一个方向去堵截。或者在玉门的廉希宪、在兴庆府的李曾伯也能带来好消息。

  需要一个能臣来分忧……

  第一千零六十七章 围棋

  “伯颜丞相是真正能为陛下分忧之臣。”

  洛阳城郊,董文忠听到几个年轻官员正聚在一起议论伯颜,沉着脸这般提醒了一句。

  他的儿子董士赡却敢继续顶上两句。

  “谁不是?大伯难道就不能为陛下分忧?大元朝为陛下鞍前马后、鞠躬尽瘁的功臣有多少,凭什么只有伯颜一个人能被直接拔擢为丞相?”

  董文忠微微皱眉,像是在不满儿子的出言无状,又像是在不满伯颜的一步登天,开口轻喝道:“闭嘴。”

  原来他是在不满儿子。

  “陛下一见伯颜而知其才,用人之明亘古未有。你一介小儿无知,休得胡言。”

  近来大元官员们在公开场合提到伯颜一事,大多都是这说辞。

  “屁的用人之明!”

  不想,年轻气盛的董士赡却不吃一套,当着父亲的面也敢直言不讳地说一句。

  “伯颜讨了陛下欢心罢了。”

  周围的官员、将领闻言,纷纷窃笑,为这个“屁”字抚掌。

  大元可不同于宋国,他们没有宋国那么多礼仪拘束,自有种粗莽的豪气在身上。

  董文忠摇了摇头,竟不惩治他们,自走到队伍最前方。

  等了良久,终于见前方烟尘滚滚,那是大元的光禄大夫、中书左丞相伯颜出镇河南了。

  这些年董文炳坐镇河南试图扼制李瑕,不论结果是功是过,如今局势已变,到了伯颜的时代……

  ……

  “哈哈哈哈。”

  伴随着一阵如雷的大笑,高大威猛的伯颜在见到董士赡之后,抬手一指,道:“听说便是你,一直在说我不配当丞相?”

  董士赡不由一惊。

  周围的官员将领也是纷纷变了脸色,场面大为尴尬。

  谁都没想到伯颜会这么坦率直接地将非议当众摊开来谈,要想要追罪不成?

  唯独董文忠脸色还很平静,向伯颜行了鞠躬礼,道:“我的儿子生来愚笨,说话无礼,请丞相宽恕。”

  伯颜忽然收了脸上的笑意,凝视着董士赡,问道:“你觉得伊尔汗国不是陛下的疆土吗?”

  “不敢。”董士赡被那如电的目光注视着就已经慌了,道:“当然是陛下的疆土。”

  “你觉得旭烈兀汗不是陛下的封王吗?”

  董士赡更慌,道:“是,是陛下的封王。”

  “那我追随旭烈兀汗灭木剌夷国、灭阿拔斯国,扩土三万里,杀敌八十万,汗马功劳在你们眼里不是在为陛下开疆扩土吗?!”

  “是,是丞相的大功……”

  年轻的董士赡在这一声声喝问下已不知如何是好,不论心里是否服气,总之不敢在公开场合再非议。

  当然,对于伯颜而言,要想服众还有很长的路走。

  董文忠却从这一件小事里看到了伯颜的器量与直率,认为这些事能摊开了说,至少伯颜不是会在暗地里怨恨的人,也顾着国事大局。

  等进了洛阳城,两人私下说话,伯颜的态度则温和了许多。

  “都是为大元效力,我不会怪罪令郎,但我们镇守河南,面对的是强大的敌人,我不会再容许令郎再犯同样的错误。”

  “是,多谢丞相。”

  “我在开平时,常听陛下谈起董大哥。当年南征大理,途径吐蕃,一路艰险,董大哥的功绩陛下没有忘。”

  董文忠连忙叩谢天恩。

  伯颜这才开始说起了天下局势,他也许是第一个领会忽必烈的战略意图的人。

  “自从蒙哥汗驾崩之后,陛下一直面对着蒙古汗位之争,没有精力南顾,让李瑕趁虚而入,李瑕已是陛下统一天下最大的敌人……”

  话到这里,他忽然岔开话题,向董文忠问道:“会下围棋吗?”

  “不会。”

  “争天下就像是对弈,是包围与反包围的学问。”

  说是围棋,其实大元的战略是从围猎中来的。

  伯颜又道:“大元刚刚从汗位之争中走出来,需要休养两三年,这两三年里必须做好讨伐李瑕的准备。准备什么?包围他。”

  “他很聪明,在西域联合了海都、兀鲁忽乃、高昌畏兀儿,拥立了傀儡大汗昔里吉。现在,陛下要开始反击了。首先就是要攻破他们在西域的联盟,安西王攻打西域,这是西北角;东南角,挑唆李瑕与赵氏,让他们反目成仇。再看西南角,你大哥董文炳随燕王护送国师返回吐蕃,设立军政官员,征调兵马,两三年之后即可成军……西域、宋国、吐蕃,等到陛下亲征之时,李瑕已经是陷入‘四面楚歌’的处境,到处都是敌人。”

  董文忠这才终于明白为何要调走董文炳,并且派伯颜到河南。

  看似一个一个不相干的任命,其实却都来自于同一个战略,即封锁李瑕的整个唐国。

  大元皇帝陛下一出手,就是将整个天下看成棋盘。不管是茫茫大漠的西域、雪山连绵的吐蕃,还是襟江带湖的江南,都只是棋盘的一隅。

  当然,真正的主攻方向还是在东面、北面。

  “陛下将董大哥调走,是因为重用他。”伯颜的目光炯炯,道:“并非是怀疑他暗通李瑕。”

  “丞相明鉴,董文用虽然叛降,我二哥董文蔚却是战亡于武关,董家与李瑕有仇。”

  伯颜点了点头,起身,拍了拍董文忠的肩。

  “与你说明白了这些,希望我们在河南共事,能抛开成见,为国事尽心尽力。”

  话都说到这里了,董文忠自然只能有一种回答,深深鞠了一躬,道:“愿与丞相协力同心!”

  “好,好!”伯颜揽住他,道:“来,我为你引见两位大才,有他们的帮助,一定能攻破潼关。”

  不多时,两个深眼高鼻的回回人走了进来。

  “来,阿老瓦丁、亦思马因。大元新设了回回炮军匠府,这两位便是总管……”

  ……

  伯颜的到来,让董文忠原本有些动摇的心重新安定了下来。

  至少他明白了一点……当大元皇帝准备讨伐李瑕,是有十分清晰、且十分行之有效的战略思路的。

  这种层层包围的压迫感,让他再次感受到了强大。

  而将要身处于包围圈的李瑕现在也许还没发现这种危险,或者发现了也鞭长莫及。

  毕竟,不是谁都能如伯颜丞相这般深谋善断……

  ……

  河湟之地群山绵延的一处山洞中。

  “你们是否想过,唐皇与宋国决裂之后,就成了棋盘上一条岌岌可危的大龙?”

  当被严云云执匕首架在脖子上,表现得仿佛看淡了生死的红衣喇嘛忽然开口这般问了一句。

  匕首按下的力道轻了一下。

  红衣喇嘛又道:“等到大元皇帝亲率大军南下,唐皇四面受敌,如何处置?”

  “你一个出家人,也考虑这些?”

  “怜悯众生,欲求一个太平。”

  “你是在考我?”

  严云云擒下了对方,占据着主动,根本不怕对方试探,遂又道:“取河套如何?取河套如断蒙元一臂,使忽必烈对西域、吐蕃再无法施加影响。”

  红衣喇嘛缓缓点头,道:“原来,唐国没有坐以待毙。”

  严云云每日都是与李瑕、韩承绪、韩祈安议论国事,对李瑕想要打河套的心思最为了解,自然明白他的意思,继续试探道:“到时,恰那多吉眼看吐蕃与蒙元已被远远隔开,可还会为忽必烈效力啊?”

  “你们不该寄望于说服恰那多吉。”红衣喇嘛问道:“改穿蒙服、娶蒙古公主为妻、早早被放回萨迦的恰那多吉更被信任,还是一直被留在中原的八思巴更被信任?”

  严云云与郝修阳对视了一眼,收了匕首。

  红衣喇嘛保住了性命,又道:“几位施主不如带贫僧往长安与唐皇一晤?”

  “你是八思巴?”

  红衣喇嘛看了一眼严云云手里的匕首,含笑道:“小僧可以是。”

  “何谓可以是?”

  “八思巴十岁离开吐蕃,有几个蕃人见过?施主带小僧回长安,会晤过了唐皇陛下,小僧可走茶马道入吐蕃,招抚蕃民。”

  “有用?”

  “比真的八思巴还有用。”

  郝修阳大失所望,道:“这便是你们佛门的得道高僧?打了许多机锋,因一把匕首便屈服了?”

  “道长着相了。往昔,长春真人不远万里龙马相会,前代班智达不远万里赴凉州会盟,为的又岂是修行?而是世俗。”

  红衣喇嘛显得愈发慈悲,闭上眼,道:“何谓世俗?芸芸众生……”

  ……

  “你信他吗?”

  “不信。”严云云淡淡道。

  天已大亮,她正倚着石壁,望着天色,面露沉思。

  西北的云很少,空气稀薄而干净,能望到极远的地方,比如远处的祁连山顶上的积雪。

  这种明净的光线中,思路似乎也清晰起来。

  “我觉得,我们擒下的这个人就是八思巴。”

  “那他何必不承认、却说自己‘可以是’?”

  “为了……”严云云沉吟一会,问道:“为了保密?”

  “保密?”

  “道长就不好奇元军中那个披狐裘的年轻人是谁吗?”

  “不好奇。”

  “我却很好奇。一定是一个身份比国师还高的人,才值得他这样保密。”

  “依老道看来,可以回去了。”郝修阳双臂环抱在身上,显得有些怕冷,鼻子也被山风吹得通红,又道:“不论那喇嘛是不是八思巴,总归是个重要人物,这一趟你已立了功。”

  “我做事,不是为了立功。”严云云忽然打断道,语气颇不客气,“我做事是为陛下考虑,且最讨厌一心只想着自己功劳的人。”

  也就是郝修阳,还能洒脱地摆摆手,叹道:“那也该回去。干粮已无,回了大唐境内,为后面赶来的兵马递消息,岂非好过你带着这点人在此处挨饿受冻。”

  “不,我们不回去。”

  严云云有了决定,忽然转身重新走回山洞,一把掀起被绑在那却还在打坐的红衣喇嘛。

  “你说你愿意为吾皇效力对吧?你说亭子里那个披狐裘的年轻人是八思巴对吧?好,那帮我去杀了那个八思巴……”

  第一千零六十八章 各行其是

  李丙转头看了一圈,认为自己的士卒已经很饥饿、寒冷了。

  他吐了一口白气,道:“严相公为何要这样?”

  “这女娃子做事有股狠劲吧?”

  郝修阳叹了一口气,低声道:“说好了擒下八思巴就撤,出尔反尔,如何服众?当然,如何决断,还是该由李效用自己拿主意,户部管不到河西军。”

  他倒不是怕死,只是以他这一把年纪,随军这般风餐露宿地打仗,着实辛苦,自然有了自己的立场。

  李丙不说话。

  郝修阳等了一会,没等到李丙说转回甘肃,不由惊讶,道:“李效用?你不会是在考虑吧?”

  “道长,我们拿住的是蒙元的国师八思巴吗?”

  “当然是。”

  “可是他不认。”

  “哈?”郝修阳恨铁不成钢道,“当然不承认,换作是你被拿了,你会承认吗?”

  李丙道:“可严相公说那个披狐裘的,身份比蒙元国师还要高,这是一个更大的功劳。”

  “人心不足啊,你得有命拿才行。”

  “不难。”说到行军打仗,李丙自信了许多,道:“我们的兵马一定已从甘肃追来了,那我们只需继续拖住这支元军即可。”

  他蹲下,拿树枝在地图上画了画。

  “阻挡元军数日,待我方援兵抵达,也许可擒下敌方一个大人物,值得。”

  正说到这里,韩无非过来,一板一眼地道:“请道长与李效用过去。”

  郝修阳心头不顺,不由暗骂韩无非没有男儿气概,有本事就该摁着婆娘将她带出敌境才对。

  之后不由又在心中暗骂起严云云来。

  “就不明白了,就这样一个一根筋的狠女子,如何能叫李昭成与姜饭那般喜欢,据说连贾似道也能看上她,怪哉……”

  ……

  黑水城。

  这里是贺兰山西侧,在沙漠的边缘。

  如今兴庆府已被李曾伯占据,贺兰山一带成了元军与唐军反复争夺的位置。

  五月中旬,烈日当空,一队骑兵快马赶到黑水城新安顿下的元军大帐内。

  “燕王府怯薛百户王著,见过董大帅。”

  董文炳快步上前,向远处扫了一眼,道:“燕王呢?”

  王著低下头,抱拳道:“此处离唐军的势力范围太近,半月前燕王已迁营至沙漠以北的居延海绿洲。”

  董文炳已听出他语气有些虚,猛地将他一把拉到面前。

  “国师呢?”

  “国师……已进入吐蕃地界。”

  “为何不等本帅抵达?!”董文炳大喝一声,不需要王著回答,又冷冷问道:“本帅再问你一遍,燕王人呢?”

  王著大惊,猛地跪倒在董文炳面前。

  “大帅恕罪,末将因受燕王命令,不敢不……”

  “咣”的一声,董文炳已持刀在手,抵在王著脖子上,喝道:“说,或者死?”

  王著其实早就想说了,得了机会,连忙就道:“出发前,姚公反复叮嘱,让燕王等董帅抵达再进入吐蕃。但安西王提前逼近高昌,与廉希宪剑拔弩张……”

  董文炳皱了皱眉。

  只听王著继续道:“当时崔将军打探到凉州空虚,燕王又收到董大帅你的来信,大帅似乎在信上劝谏燕王,不必入吐蕃?”

  “嗯。”

  董文炳愈发皱眉。

  他这一趟来,确实不是想护送燕王去吐蕃,而是想代替燕王去吐蕃。他希望燕王能留在九原城,等到吐蕃之事成功。

  “高和尚便劝燕王,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因此,燕王便下令,穿过了凉州,进入了吐蕃地界,算时间如今已过了日月山。”

  董文炳又怒又松了一口气。

  他知道陛下交代给燕王的差事是必须确保能有效地建立对吐蕃的控制,并没有要求燕王一定要进入吐蕃,当然,只有进入吐蕃才能达成这个“确保”。

  如今,过了日月山,基本可以确定燕王无恙,因此他松了一口气。

  他怒的却是高和尚的劝谏之言。

  “高和尚说,正该以燕王之年轻锐气,破一破李瑕的锋芒。”

  董文炳怕的就是这年轻冲动。

  但不论如何,他都要为燕王保驾,首先就是得拖住李曾伯,防止出现万一。

  “传令下去,即刻攻打兴庆府!”

  ……

  兴庆府。

  探马归城入营,禀告了军情。

  杨奔眼神中愈发泛起思量,大步走上城楼。

  只见李曾伯已经坐在太师椅上睡着了,睡容显得枯瘦苍老。

  杨奔没叫醒他,自站在那看着地图。

  但没过多久,李曾伯还是醒了。

  “董文炳攻城了?”

  “在路上了。”

  “连攻城器械都不造,还是为了声援河湟那支元军啊。”

  李曾伯说话已带着些西北口音。

  他不问攻城战,反而问道:“西宁州那边有消息了吗?”

  “还没有。”

  “老夫方才睡着时就在想,忽必烈为何不派塔察儿或者脱忽这些宗王,光明正大地从兴庆府打过去,杀到六盘山,掳了昔里吉,再带着八思巴往吐蕃。”

  杨奔道:“当然是因为他们做不到。”

  李曾伯缓缓道:“做不做得到是一回事,为何不这么做呢?”

  “是啊。”杨奔眉头一动,捕捉到了那一丝不对,喃喃道:“这次,元军太小家子气了,畏手畏脚的。”

  “畏手畏脚,就是这个词啊,你再形容形容。”

  “就像是带了一件贵重又容易坏的珠宝出来打仗?小心翼翼的……”

  杨奔说到这里,迅速走到地图前。

  “娘的!”

  他目光扫过大漠、祁连山。

  这一刻,元人还以为自己瞒得很好,但只通过看兵势,李曾伯就已经教他看出来了。

  “元人派了个大人物去吐蕃了,比塔察儿、脱忽身份还高?”

  杨奔喃喃自语着,转头向李曾伯看去,只见李曾伯那双老眼忽然变得无比明亮。

  ……

  日月山。

  崔斌眼神中满是不悦与焦虑。

  懊悔感让他恨不能拿起什么东西狠狠地砸在地上。

  如果可以重来就好了,有太多办法避免出错。

  或者在居廷海等一等董文炳,或者劝国师不要在文成公主庙开法会,或者提前防备被唐军偷袭的可能……

  之前明明有那么多选择,怎么偏偏就疏忽了。

  “崔将军。”高和尚走过来,道:“情况还不算坏,这里还是吐蕃境内……”

  “进退两难了。”崔斌目光扫视过高和尚的光头,语气很差,道:“失去了国师,我们还怎么继续往前走?”

  “还有白兰王。”

  “白兰王在数千里外。”崔斌不悦道:“吐蕃各部落心思各异,你来确保我们能安全到萨迦吗?靠你的高深佛法?”

  高和尚心中也在暗骂,遇袭时崔斌自己没有保护好国师,此时却还想怪罪别人。

  有时候只需要这样一个错误,就能让原本同心协力的两个人互生隙怨。

  “可是再不离开,等后面的唐军追上来,万一……”

  “所以要尽快找到国师!”

  崔斌轻叱了一声。

  他已经看出来了,这个高和尚行事喜欢冒险,放任其在燕王身边鼓动唇舌不是好事,遂又道:“你与其在这里与我聒噪,不如也带人去寻找国师吧?”

  高和尚转过头,深深看了崔斌一眼。

  在开平时,两人都希望能辅佐燕王登上太子之位。

  但这里不是太平富贵的开平。

  他们之间的默契,经历了第一次的考验。

  高和尚本想说些什么,忽然眼中灵光一闪,双手一合什,道:“小僧听崔将军吩咐……”

  ……

  一直到夜深,崔斌愁得难以入眠,忽得到探马回报。

  “将军!找到那支唐军了。”

  “在哪?!”

  “就在青海湖附近,有牧民还看到了国师……”

  崔斌大喜。

  他首先仔细吩咐了副将一番,之后留下了大半兵力,亲自率领千余人,在天光才亮之际就赶往青海湖……

  马蹄滚滚,从日月山赶到青海湖不过百余里的距离。

  抵达了探马所说的地方,已能看到许多杂乱无章的马蹄印与脚印。

  “人呢?!”

  “在满陇尕空山上,我们找到了这个。”

  崔斌接过那件红色的袈裟,喝道:“继续搜!”

  西面的大湖如海一般无边无际,东面的山像是直入云霄。抬头望去,让人感到自身如此之渺小。

  “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

  崔斌想到在燕王府中护卫燕王读书的时光,意识到还是太缺乏历练了……燕王与自己都是。

  “报!报!”

  远远的,有探马奔了过来。

  “报,将军!唐军在后面,又偷袭了主营!”

  “什么?!”

  崔斌一瞬间只觉如遭雷劈,惊得连魂都掉了。

  可事实上,他这次出来,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又是一路狂奔而回,好不容易赶到日月山,只见大营前方一片狼藉。

  “将军!”有士卒迅速迎上前。

  “燕王呢?!”

  “将军勿虑,燕王无恙,许千户一直十分警惕,没有让那些唐军杀入营中。”

  崔斌转头看去,只见最高处那顶大帐蓬真的还安然无恙,一颗心才算放回了肚子里。

  “唐军呢?”

  “唐军见攻不破大营,转头杀穿了东面的防线,往湟水下游去了。”

  崔斌闻言有些不悦,道:“让他们逃回甘肃了?继续追!将国师救回来。”

  “许千户已率兵去追了。”

  崔斌这才点了点头,大步而行,边走边问道:“高和尚呢?”

  “昨夜与几名燕王的侍臣领了一队人去寻找国师,一直未归营。”

  “啧。”

  崔斌不悦,赶到大帐篷前,掀帘而入,只见帐中的几名侍臣回过头来与他四目相对。

  但他们方才在说的那些话,已经传进了崔斌耳朵里。

  “怎么还能信任崔斌?带着那么多兵马,也能让国师被劫。”

  “他执意要驻扎在日月山寻找,太危险了。”

  “已经被唐军袭击过一次,辎重又多,目标太大了。”

  “高和尚所言有理。”

  “……”

  崔斌一瞬间便有种不好的预感涌了上来,目光一扫,脸色更是煞白。

  “燕王呢?”

  “崔将军,我们以为让燕王去吐蕃太危险了。”

  “我问你们,人呢?!”崔斌大吼。

  这就是高和尚说的年轻人的锐气?

  崔斌忽然觉得,燕王太宽容、太仁慈,身边聚集了太多志向各异的人。

  这些人各行其是,早晚会害死燕王……

  第一千零六十九章 兼听则明

  “所有人的意见都听,就是没有主见。”

  上都河畔,忽必烈与察必说到真金,如此评价了一句。

  他刚刚打猎归来,身上还披着盔甲,显得十分高大威猛。已经五十一岁的年纪,一双眼睛却还显得无比锐利,就好像其中还燃着永不熄灭的野心之火。

  这样一个如猛虎般的男人,谈论起儿子,难免嫌弃其懦弱的性情。

  “没有主见,怎么能当好一个储君。”

  察必扶着忽必烈坐在河边的草地上,平平淡淡地道:“大汗正是春秋鼎盛,不急着培养真金这孩子。”

  “你惯会说好听话。”忽必烈指了指她,叹了一口气,问道:“让他到吐蕃去,你担心吗?”

  “草原上的古语说,母子分离,就像是树剥了皮。哪个母亲会不担心自己的儿子?”

  “也该历练历练了。”忽必烈道:“草原上的男儿,要像雄鹰一样翱翔在苍天上,你要是害怕他会摔死,他怎么能长出坚硬的翅膀。”

  “我明白。可是大汗初次让他历练,就去往那么远,担那么凶险的差事……”

  “凶险吗?同样是经过吐蕃,我们当年南征大理趟过的是没有路的荒山野岭。他走的呢?是开辟好的平坦道路。”

  忽必烈的语气十分严厉。

  然而,因周围并没有别的臣子在,在面对妻子时,他难得也从严厉中透露出了一丝属于父亲的柔软。

  “他这一趟远没有看起来那么凶险。毕竟是我的儿子,我盼着他能够继承我的基业,把大蒙古国长长久久地传下去。”

  忽必烈确实是这么想的,当然这一切还早,如察必所说他正春秋鼎盛,之所以现在想要设立储君,最重要的目的还是改变蒙古旧制,在制度上将皇位确定在他这一系。

  在这一点上,他希望真金能够担负起责任,建立功勋,堵住那些蒙古旧贵族的嘴。

  当然,不一定是真金,三个嫡子当中的某一个能达到就可以。

  凭心而论,忽必烈认为自己的嫡三子忙哥剌更像自己,反观真金则过于软弱了。

  他尤其不喜欢的是紧紧围绕在真金周围的那些臣子,一个个总喜欢对真金指手划脚,而真金又太容易被这些人干扰……

  察必感觉到了丈夫的不满情绪,于是转头看向了身后的帐篷。

  马上便有人奉了酒囊过来。

  忽必烈转头一看,见又是真金的妻子阔阔真亲自带着侍女来奉酒,不由皱了皱眉,道:“本汗和你说过,你刚生过孩子,不必随在我们身边侍奉。”

  阔阔真在去年十月才为真金生下了第三个儿子,取名铁穆耳,此时却已从产后的虚弱中恢复过来,鞠了一躬,道:“我丈夫最是孝顺,现在他不在,我身为他的妻子,应该为他侍奉好父母。”

  忽必烈闻言,不由赞赏地点了点头。

  这个儿媳妇便是他亲自挑的,自然是极为满意。

  几年前他外出打猎,途中口渴,路过阔阔真家,派人去寻找马奶,阔阔真说:“马奶有,但我父母诸兄皆不在,我女子,不敢做主给你们。”

  忽必烈正要离开,她又说:“我独居此,你们自来自去,于礼不宜。我父母即归,姑待之。”

  这几句应答看似简单,但蒙古女子当中这般知礼仪的其实不多,且阔阔真贤惠,遇到大汗还不怯场,说话有条理,总之忽必烈很是满意,遂作主让她嫁给了真金。

  阔阔真没有辜负忽必烈的慧眼如炬,嫁给真金之后,连续三年每年生下一个儿子。

  不仅如此,她性情孝顺,言行谨慎,非常擅长服侍察必。

  她不离察必左右,无微不至,甚至连察必如厕所用手纸,阔阔真也会亲手揉软之后再呈进备用。

  忽必烈常常看到她,每次都不由夸赞她是天下最贤惠的儿媳妇。

  此时,美酒从酒囊中被倒在杯子里,递在忽必烈手里,察必、阔阔真都没有再说什么。

  但方才那一句对真金孝顺的夸赞,继续巩固着真金在忽必烈心里的地位。

  “不要太担心了,本汗派他去吐蕃,是为了让他成为一个有主见的草原上顶天立地的男儿……”

  ……

  石堡城。

  石堡城修筑在石堡山上,吐蕃人称之为铁刃城。

  它距离日月山三十余里,处在从日月山返回西宁州的路途之中。

  日暮之前,一队五百余人的骑兵驰来,石堡城中的守卫是吐蕃元军,得到了旗令之后连忙放他们进来。

  高和尚走上土垣城墙上,凝视着来路。

  不一会儿,刘安中也走上了土垣,他是名士许衡的弟子、燕王的伴读。

  “方才有快马赶上来。”高和尚道:“在我们离开大营没多久之后,唐军偷袭了大营。”

  “是吗?”刘安中道:“幸好我们带走了燕王。”

  “崔斌就不该留在日月山寻找国师,这里虽是吐蕃境内,但离唐国太近了。”高和尚道:“居然能把国师弄丢了,真是无能。”

  “你现在知道说他不对了,在九原城时,却是你和崔斌执意不等董大帅,劝燕王进入吐蕃。”

  “因为时机来了。”

  “这就是你们的时机?让唐军劫走了国师就是你们要的时机?”刘安中提高了音量,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一开始,燕王就该留在居延海。”

  高和尚亦不退让,道:“错在崔斌没有保护好国师,而不是燕王进入吐蕃。”

  “好了,不必争了。总之现在把燕王带回董大帅军中,让崔斌慢慢找国师吧。”

  高和尚大怒,方才先开口指责的人分明是刘安中,此时故作和气的又是刘安中,不由得人不生气。

  哪怕佛门戒贪戒嗔戒怒的教诲也没能让他平息怒火。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他其实是不甘心的,他骨子里还是想要冒险,想要做一番大事。

  但现在他太不信任崔斌了,而这些儒生又说服了燕王,要先回到黑水城以确保安全。他只好选择与儒生们合作。

  正在此时,土垣上有士卒伸长了脖子。

  “那是什么?”

  极目看去,只见日月山的方向,数百骑正在追逐。

  “那是……是那支唐军?”

  “是他们!他们偷袭崔斌的大营之后逃窜到这里了。”高和尚很快有了推断,之后不由“呵”地一声笑了出来,道:“唐军没想到,我们正好在这里,可以堵住他们的去路。”

  刘安中马上警惕起来,问道:“你要做什么?”

  “国师就在其中。”高和尚道,“抢回国师,我们则可继续前往萨迦。”

  “不可!我们已经离开了崔斌的主力,而且……”

  “大元兵马就在后面追击唐军,我们只需要堵上一堵。”

  高和尚说着,径直转身就走。

  他不需要说服刘安中。

  有更容易说服的人。

  “你我争执无用,让燕王定夺吧。”

  ……

  石堡城中,披着狐裘的年轻人听着侍臣们的议论,眼神中泛起了为难的神色。

  他有很多侍臣,其中只算伴读就有十二人。

  之前听崔斌说,应该当断则断,直接进入吐蕃,唐国反应不过来。

  之后刘安中说崔斌错了,应该返回董文炳军中,士卒们才能心无旁骛地救国师。

  现在高和尚说,国师就在不远处,只要派兵拦一拦就可救回。

  让人感觉都有道理。

  “殿下,凡事当断则断,最怕反反复复,今日既下令转回,业已脱离大军,岂可又改弦易辙?”

  “殿下与国师交情至笃,岂有不救之理?!”

  一只原本虚握着放在膝头的手一撑。

  坐在那的年轻人站起身来,已下了决心,用温和而坚定的声音道:“不错,便是舍了性命,孤也必须救回国师……”

  ……

  河湟之地上尘烟滚滚,马蹄来回奔走,让每个人都显得那样仓惶。

  崔斌冷静下来之后,仔细想了想,局势其实没有很糟糕。

  虽然唐军劫了国师,但吐蕃并不会马上就因此归附于李瑕。

  保护好燕王,努力找回国师,将情况回报给董文炳,还有很多机会挽回那一个小小的错误。

  真的,遇到事情只需要冷静下来,是能够有好的办法解决的。

  然而当他想明白了这些,已经是八思巴被劫之后的第四天。

  四天的时间,足以让局势有了更多的变化……

  “报!唐军到了,是凉州的唐军追上来了,至少有两千人,都是河西军精锐!”

  崔斌一惊,却是先向这赶回的探马问道:“找到燕王了吗?”

  “还没有找到,但可以确定他们往祁连山去了,应该没有遇到唐军主力……”

  ……

  “吁!”

  兵马在唐蕃道上停了下来。

  宋禾纵马跃上土坡,拿起望筒向日月山方向望去,自语道:“居然追上了。”

  他本以为这支元军已经在唐蕃道上走远了,没想到真让自己追上了。

  “报!”

  有探马赶了回来。

  “报将军,找到了李丙派出的信使,是两日前派出的。说是李效用劫得了蒙元国师八思巴,而元军中还有比八思巴更重要的人物……”

  “李丙人呢?使团呢?”

  “暂时不知,在战乱后逃奔而走,失去了音讯。”

  “继续散出探马,全力搜查。”

  宋禾下了命令,咀嚼着刚得到的消息,念叨道:“更重要的人物?”

  各方情报就这样一点点由唐军打探到,之后不计路途遥远,被以最快的速度递回长安。

  而有些人,只需要敌人露出一点点的破绽就够了……

  第一千零七十章 一意孤行

  汉武帝在兰州与长安之间设置邮亭,公文传递一个来回是七天。

  李瑕也设置了官驿,一封公文从兴庆府到长安只需要三天。

  五月二十一日,简陋的宫殿中,几个侍卫进进出出,将一封封来自甘肃、宁夏各地的信摆在案上,由官员们拆阅,并将重要的消息标注出来。

  “宁夏安抚使李公言,观元军调动迹象,必为牵制我军……”

  “陛下,河西军的消息到了,这是宋将军的亲笔信。”

  李瑕伸手从韩祈安手中将信夺过,亲自过目了之后,深吸一口气。

  他放下手中的信,走到挂着大地图的墙面前。

  “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

  “陛下明鉴。”韩祈安亦起身,清了清嗓,道:“忽必烈一定是派出了他的儿子真金保护八思巴去往吐蕃。”

  “我们早该想到的,以吐蕃形势,不派一个宗王不足以镇住局面。忽必烈还是想将功劳留给他的儿子。”

  “他打得好盘算,真金突然进入青海,我们确实也没办法察觉。”

  说着,韩祈安再次低头看向宋禾的信,不由笑了笑,道:“可惜,元人做梦都没想到,一个小小的准备将李丙,竟能劫走了八思巴。现在,元人完全陷入被动了。”

  “恭喜陛下。”奚季虎道:“宋禾只需要找到李丙,即可为陛下带回八思巴,之后再击败崔斌的兵马,甚至可为陛下俘虏真金。”

  杨果抚须不已,道:“须知,北方无数汉臣,俱将期冀寄托于真金。陛下若能擒下他,可从忽必烈手中夺回北地三成人心。”

  韩祈安道:“只怕没那么容易,宋禾兵少。而崔斌只需护着真金向西,深入吐番,宋禾无力深入,欲擒真金,难矣。”

  “何妨?”奚季虎道:“待八思巴到长安,真金则无力控制吐蕃。我们只须封锁吐蕃,真金不过一瓮中之鳖。”

  “宋禾信上之意,李丙部虽俘八思巴,却亦为元军追入祁连山西麓,不可太过乐观……”

  臣子们在议论,李瑕却没有在听。

  他背对着他们,目光始终在打量着地图。

  终于,臣子们议论好了,问道:“陛下?”

  “朕想亲征河套。”李瑕道。

  诸臣一愣,俱沉默下来。

  他们一直都知道,这位年轻的皇帝早早就有收复河套之意。

  在去西域之前,就说过若能收复河西走廊、河套、燕云十六州,则汉家无惧胡虏。

  在李曾伯攻克兴庆府之时,李瑕马上就命其准备出兵河套。

  去年攻宋一战的兵力、物力,原本就是用来收复河套的。如果不是因为宋廷忽然与元蒙议和,也许现在李瑕就在河套。

  但既已攻过宋国,损耗已经发生了,时机已经没了。

  该休养生息了。

  “陛下,眼下是收服吐蕃之机,而非攻河套之时啊。”

  李瑕摇了摇头,道:“你们讨论着俘虏八思巴,甚至还想要俘虏真金。这是好消息,但能带来多大的实质意义?”

  “蒙元太子与国师……”

  “真金还不是太子,就算是太子又如何?忽必烈会为了一个儿子而放弃帝位?北方那些汉臣真会因为真金而投靠朕?借口。真金只是他们享受权力、实现抱负的借口;八思巴归顺于朕了,吐蕃就会归顺吗?他多少年没回吐蕃了?恰那多吉会为了这个兄长而放弃一切吗?”

  接连的反问之后,李瑕道:“朕若俘虏蒙元太子与国师,一定有用,但大用还是小用,要看怎么用。真正能改变我们与蒙元战略形势的是什么?”

  “陛下,但不可操之过急……”

  李瑕根本不理会臣子的劝说,径直敲了敲地图,道:“河套。”

  永远都是这简洁有力的两个字。

  无数人在他耳边说时机、钱粮、民力、兵力、国力,告诉他应该有更多别的办法,但他始终只认准他的目标。

  “朕说过无数次,拿下河套,才能斩断蒙元扼制我们的一只手臂,彻底打破蒙元对我们的战略包围。朕告诉你们,北方汉臣绝对不会因为真金被俘了就归顺,但会因为朕的强大而胆颤心惊;吐蕃绝对不会因为八思巴被俘了就归顺,只有拿下河套,吐蕃被彻底与蒙元切断,才会改变态度,这才是实质意义。”

  奚季虎有些动容,然而身为参政知事就有参政知事的责任。

  他个人的想法如何不重要,重要的是为人臣子的职责要尽到。因此,掐指一算这大唐的国力,他还是不得不提醒自己的陛下实际一点。

  “陛下想要从何处调动兵力?”

  韩祈安顺势委婉地劝谏,道:“如今云南已安稳,不如从云南将聂仲由调回,只是需要一年光景。”

  李瑕抬手道:“朕只须三千精骑。”

  “陛下,是否轻敌了?”

  “蒙元有破绽了。”

  李瑕手指在地图上的日月山点了点,又在贺兰山西侧的黑水城点了点,发出“笃笃”两声。

  “真金、八思巴说不重要,却又很重要。当他们到了朕的手里,若忽必烈狠狠心,舍弃了他们,他们不过就像是刘邦的亲生父亲,朕就算在忽必烈面前斩杀他们,也不过得一句‘分一杯羹’而已。但只要他们还是燕王、国师,他们就重要到能够影响元军的调动。兵马一旦被调开,与被击败了也没太大区别……”

  当所有人都是在想如何在高原上击败崔斌的兵马、擒下真金。对于李瑕而言,眼下蒙元出现的这一点点破绽已经足够了。

  他知道自己要什么,也善于把握机会。

  他不会白白地等待,指望上天能给出更好的、更稳妥的时机,当断则断。

  面对这样一意孤行的帝王,群臣皆无奈。

  最后,韩承绪叹息了一声,道:“诸公先去忙吧,我与陛下谈谈。”

  ……

  只有李瑕与韩承绪在殿中时,两人并不讲君臣之礼,既像孙女婿与岳祖父,也像一对老友。

  “老臣当年随陛下北上,何等凶险的处境未曾见过。宛丘龙湖上,箭雨袭来,同行者一个个倒下……”

  韩承绪说话很慢。

  他跟随李瑕十年,十年来的经历只挑几桩说来也过了很久。

  最后,他说道:“经历了这些,老臣本不该总是劝陛下,也真心不想拴着陛下。”

  “韩老放心,我不会有事的。”李瑕道,“如今再打仗,还能凶险得过成都、钓鱼城不成?”

  韩承绪笑了笑,道:“若是皇帝要去做危险的事却没有人劝,那不行的。皇帝得有皇帝的威风。人活着,得做符合身份的事。”

  李瑕也莞尔道:“韩老原来是因为这个才劝我?”

  韩承绪笑着笑着,笑容渐渐僵住,泛起忧色,道:“是因为真的太担心陛下了。”

  李瑕其实明白,做符合身份的事,这句话听着平实,却是很重要的道理。这句担心,也是真的。

  “老臣已经很老了,最怕的就是,闭眼的时候,陛下还在河套安危不知。那老臣到了九泉之下也难瞑目啊。”

  “不会的,韩老还要看我一统天下。”

  韩承绪点了点头,没有再说更多别的理由。

  他很清楚,若是动之以情都劝不住李瑕,那是真的劝不住了。

  不论如何,劝了这几句,他身为大唐的左丞相,尽力做了符合身份的事。

  尽了职责之后,韩承绪颤颤巍巍站起身。

  “陛下既心意已决,老臣留守长安,一定为陛下打理好政务,也盼陛下旗开得胜……”

  话到这里,后一句话在喉头里梗了很久,他终究还是说了出来。

  “盼陛下旗开得胜,不然下次陛下再想御驾亲征,老臣只怕不能再为陛下留守了。”

  李瑕蓦地眼眶一酸。

  他一直都知道很多时候自己能固执己见,其实是因为这些不停在劝阻他的人在他身后尽心尽力。

  ……

  所谓“牵一发动全身”,李瑕若想收复河套,绝不只是看兴庆府一路。

  他传秘旨给了延安府的张珏、已赶赴玉门关的廉希宪、镇守兴庆府的李曾伯,以及陕、甘、宁三路各个重要州县。

  暂时而言,战略还很模糊,兵力还未开始调动,能做的无非是迅速动作起来,以免失去那转瞬即逝的时机。

  三日后,来自长安的命令递到甘肃各州县。

  很快,甘肃守军纷纷调动。

  “传令下去,把河西走廊封锁起来,各个烽燧必须有人守卫……兵力不足?征集民兵,跑断腿也得给老子守住。”

  “传令下去,不能让一个元军探马把青海的情报送出去……”

  唐军的兵力不足以远征,但进入戒备之后,还是能控制好治下。

  不时有几骑元军想从浩瀚的大漠中穿出来,却每每遭到唐骑的围堵。

  如此一来,最先开始不安的便是驻扎在黑水城的董文炳。

  董文炳才得到消息,听说国师八思巴被唐军劫了,正处在讶异之中,派探马打探具体详情,未想到之后数日,唐军开始极力封堵河湟。

  这使得他的不安感与日俱增,一面虽还在强攻兴庆府,心思却已完全转到了祁连山以西。

  到了第五日,他不得不做好强行攻入河湟的准备,招过几名信马。

  “你们到九原城面见塔察儿宗王,将这封信递给他,就说情况危急,需要他的支援……”

  “大帅,是不是也向安西王求援?”

  董文炳犹豫了一会,摇头道:“暂时还不必。”

  有一瞬间,他其实有想到安西王的老师是真定名士李盘,其实也愿意接受儒学。

  只要汉臣强大,那自然会有皇子心向汉法。

  但只有一瞬间,他已完全将这个念头抛开。

  为了救回他的燕王,祁连山再高,他也愿意翻过去……

  第一千零七十一章 瞬息万变

  李瑕后宫之中,若一定要说谁最不受宠,就只能说是朵思蛮了。但这“不受宠”是朵思蛮自己说的,李瑕自认为待她还不错。

  他怕她无聊,还在长安城郊买了一片不宜作为耕地的草场,搭了帐篷,让朵思蛮过与家乡一样的生活,但她却是气呼呼地搬回了宫中。

  “谁说蒙古人就一定喜欢住帐篷,吃奶酪啊?!那住过了屋子,屋子也很舒服啊!热乎乎的水可以洗澡,软绵绵的衣服很好穿。”

  话到这里,朵思蛮想起了自己立志要当一个贤惠的妻子,声音渐小。

  “那些糕点、炒菜、卤煮……也很好吃啊。”

  李瑕攻宋回来之后,发现朵思蛮竟然在后宫与大家相处得蛮好,每日追着韩巧儿问这个是什么,那个又是什么。能一起玩些小游戏之类。

  既然纳了,他也没打算冷落她,这次去河套,便打算带上她。

  也是因为别的妃子不方便带,或是不习惯塞北风霜,或是有孕在身,或是需要带孩子……后宫琐碎之事其实也多,好在高明月始终处理得很好。

  不论如何,朵思蛮对于能和李瑕一道出行,又期待又忧虑,一见到李瑕就问许多问题。

  她已经能说汉语,只是说得磕磕绊绊,每个句子只能表达出意思,做不到彬彬有礼。

  “我们先到六盘山吗?我能见到失邻吗?回到草原上的话,我会不会被晒黑啊?”

  在长安将近一年,她白了不少,最忧虑的就是有可能会被晒黑了。

  李瑕与她熟识之后,说话也颇为随意。

  “与其担心晒黑,不如担心担心你额吉吧,元军正在攻打她。还有去六盘山是机密,你不要与旁人说。”

  “好,我不担心我额吉,她也不担心我。”朵思蛮抱住李瑕的胳膊,道:“我的丈夫,我马上就十六岁了,可以给你生个儿子吗?”

  李瑕并不排斥与朵思蛮生个儿子。

  他看向墙上的地图,目光落在西域,甚至西域以西在他地图上还没有画出来的位置……

  能感觉到,与忽必烈的决战就在这三五年了,往后的人生也该有更多志向才行。

  摇了摇头,他把思绪从太远的地方收回来,也把朵思蛮不老实的脚丫拿开,静下心继续安排着政务。

  朵思蛮又问道:“你的大臣们都说我不贤惠,你会不会讨厌我啊?”

  “他们不知道你贤不贤惠,随口胡说的。”

  “我在草原上的时候觉得自己很贤惠,可是和姐姐们一比,又不贤惠了。所以你才喜欢我吧?”

  李瑕看她实在纠结,摇了摇头,漫不经心地道:“贤惠是好件事。但男人喜不喜欢一个女人,和这个关系不大。”

  朵思蛮很是惊奇,问道:“那和什么关系大?”

  “也许是漂不漂亮,可不可爱,有没有感觉之类的吧。”

  其实李瑕也说不上来,随口胡诌了两句,转头看去,发现身边这小姑娘变得白净之后,还真是漂亮了不少……

  ……

  祁连山西麓。

  一处不知名的山坳中,韩无非疲惫地坐在地上,看着严云云的侧脸,忽有些出神。

  “坐到右边来。”严云云偶然注意到了他的注视,随口说道。

  她左脸有疤,在务公时虽不太在意,却还是习惯以右脸对着丈夫。

  韩无非其实觉得在自己精心用药膏敷疗之后,她的疤痕已经很浅,刚才这么看也蛮好看。但严云云既然吩咐了,还是听话地转到右侧坐下。

  他一双腿已酸累至极,动作十分笨拙。

  坐在一旁的郝修阳看了,心中暗哂,笑韩无非能对妻子这般唯命是从,毫无男儿气慨。

  没多久,李丙从山顶上眺望归来。

  “怎么样?”郝修阳问道:“我们是在何处?”

  “只知道在青海湖与祁连山之间,但具体在哪个位置不好确定。”李丙道:“麻烦的是后面那支元军追上来了。”

  他说的是他们袭击元军的日月山大营失败后,撤退途中遇到的一支五百余人左右的元军。

  双方你追我逃已经有几天了。

  “这支元军也是奇怪,就算是为了救回八思巴而咬着我们不放,但既不全力出击,决一死战,又不找来支援。”

  严云云原本一直在沉思着什么,闻言抬起头,问道:“会不会是他们与元军主力也断了联络?”

  “像。”李丙皱眉沉思,道:“他们也不打旗号,这么一说,有可能是在躲避追兵。”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点了点头。

  “算时间,我们的支援也该到西宁州了……”

  拿树枝在地上画了画,局势便清晰起来。

  很可能元军主力与唐军主力正在日月山对峙,而他们这两支小股兵马追逐着被逼到了这祁连山的荒野里。

  抛开手里的树枝,严云云眼神逐渐凶狠。

  “原来战场真是瞬息万变,形势一会对元军有利,一会对我们有利。”

  “是这样。”

  “李效用敢给他们迎头一击吗?”

  严云云并不会干涉李丙的具体指挥,更多时候只是指出哪里有立大功的机会,怂恿……鼓励他去打。

  打了两场之后,他已变得自信不少。

  “敢。”

  李丙按着刀,眼神锐利,道:“但此战危险,还请严相公、郝老道长继续在此躲藏。”

  “好。”严云云并不逞能。

  “若战事不利,严相公则可带八思巴迅速向北,翻越祁连山……”

  他们便这般作了决定,由李丙带人去反击身后那一小股元军追兵。严云云带着伤员俘虏在山上等待。

  这一等便等了一个日夜,本就不多的干粮逐渐见底。

  终于,山下传来了隐隐的厮杀声。

  众人从高处望去,能远远望到唐军与元军厮杀的战场,双方兵力差不多,唐军不到四百人,元军则有五百余人,狭路相逢,拼的是血勇。

  正常而言,这一战打下去,无非有两种结果。

  若元军胜了,抢回八思巴,绕过青海湖与崔斌汇合,便可不再理会追上来的唐军宋禾部;若唐军胜了,则可带着八思巴安然去与宋禾部汇合。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远远地忽然扬起一大股尘烟。

  “那是什么?”严云云抬起望筒。

  她并不乐观,因为那尘烟是从南边青海湖的方向过来的,不太可能是唐军主力。

  那尘烟渐近,看阵势至少有两三千人。

  始终看不到旗号,但她已能确定来的是什么人。

  “是吐蕃部落。”

  严云云轻叱一声,脚步飞快地赶向队伍,呼喝不止。

  经历这次,她才真正明白战场上什么叫“瞬息万变”,当她本以为战场的变化就那么多了,它竟然还能再起波澜。

  如今吐蕃虽然散乱,但大部分部落还是归附着元蒙,尤其是西宁州的镇守者章吉驸马还是黄金家族的姻亲,他们肯定是不敢留下的。

  “走!往北走,翻过祁连山把八思巴带回去!”

  郝修阳年迈,遇到危险倒还能跑得飞快。

  阿莎姽平时不声不响,关键时刻却一点也不慌,一把就拎住了八思巴的衣领。

  一行数十人向北奔了许久,回过头又望去,只见那阵势颇大的吐蕃部落杀到,战场上的唐、元双方兵马已被吓得各自撤离,那些吐蕃人迅速分兵追上,竟是对元军也不留情,同样以箭雨射杀,之后便哄抢留在地上的战利品。

  远远有吐蕃语的歌声传来。

  “他们在唱什么?!”郝修阳向八思巴喝问道。

  混乱之中,八思巴依旧波澜不惊。

  反而是严云云皱了皱眉,将那歌声译成汉语。

  “格萨尔王一生戎马,扬善抑恶,宏扬佛法……”

  ……

  严云云已知道对方是谁了。

  她这趟来,为的就是设立榷场,与对方贸易。

  但眼下显然不是谈贸易的时候。

  又奔走小半日,前方的山路一拐,东面的一座山峰在眼前显出轮廓。

  忽然,只见一支近百人的队伍从那边匆匆奔了过来。

  双方照面,俱是惊愕了一下。

  “元军!”

  严云云最快反应过来,一把推了推韩无非,道:“你与老道长带八思巴走!”

  二话不说,她竟是亲自指挥着队伍中二十余个护卫兵马向对面杀了过去。

  韩无非想冲上去将她替下来。

  但他素来听话,此时转头一看气喘吁吁的郝修阳,以及重要的俘虏八思巴,不由愣了一下。

  八思巴站在那,目光望向对面那支队伍,眼神深沉。

  之后,他双手合什,似乎叹了一声。

  “一切如来本起因底,皆依圆照清净觉相,永断无明,方成佛道……”

  “走!”

  韩无非推了八思巴一下,毅然带着队伍向祁连山顶的积雪奔了过去。

  第一千零七十二章 预则立

  “杀了他们!”

  严云云不会指挥,只会以气势带动士卒。

  她追随李瑕近十年,李瑕从川蜀一路杀出来,她虽不在前线,但也常常负责后勤,上战场并不怕,甚至还亲自提了一柄刀。

  这一刻,她竟然比对面元军所拱卫的许多男子更有气势,更为凶悍。

  狭路相逢的双方其实也只隔着三十余步的距离。

  一阵弩箭之后,二十余唐军竟已杀到了近百元军面前,逼得元军士卒们不敢分散,合拢成一个圆阵,护卫着阵型当中的重要人物。

  这样一来,元军的优势便发挥不出。

  小小的遭遇战陷入了焦灼。

  近身肉搏不看战术,只有砍杀……

  “噗。”

  血顺着手里的刀流到手上,又顺着胳膊流到身上,严云云浑然不顾,双手握着刀柄便向后退,努力将刀拔出来,整个人摔到了地上。

  有元兵冲上前,周围的唐军士卒连忙一矛捅去,将其捅翻在地,严云云一扑,状若疯虎,手里的刀对着那元兵胯下便是一阵乱搅。

  “严相公!”

  马上有唐军士卒将她往后拉了两步。

  她没披盔甲,力气也不大,全凭这一股疯颠一般的凶狠才在冲到敌阵前的两回合内没有被砍死。

  温热的血洒了一身,很快凉下来,黏糊糊带着股腥臭。这让她想到了以前在叙州当妓子的时候,胃里泛起恶心。

  “杀!”严云云遂大吼道。

  只有杀敌立功才能让她心安。

  可周围的厮杀声已渐渐小了下来。

  当她从血色中回过神来,只听得到马蹄“哒哒哒哒”,之后便是一阵吐蕃语的欢呼声。

  制作得有些粗糙的箭矢射下,有吐蕃壮汉策马上前叱骂着。

  “放下武器!”

  严云云回头看去,只见一队人马已消失在北方的山坳之间,不由长舒一口气。

  已让人带走了八思巴,身处敌境,瞬息万变的战场上,能有眼前这个处境,她认为一切都是值的。

  至于她自己,虽陷在这吐蕃部落里,她却还是充满了自信。

  当年李瑕北上开封,一路上学习蒙古语,让严云云明白了一个道理。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

  这趟既然是来与吐蕃部落做生意的,她当然也早已学会了吐蕃语,当即便从容不迫地上前几步,朗朗开口。

  “我乃大唐户部尚书,奉天子之命出使青海吐蕃,以开通商路、设立榷场……请问你们是否赵阿哥奔首领的部下?”

  不少吐蕃汉子原本看到严云云的身段已在吹着口哨欢呼。但随着她这一句话,已有一名大汉驱马上前。

  “我们不知道什么大唐,只知道你是我的战利品。”

  严云云不慌不忙,道:“我已老了,长得也丑,不宜当作战利品。但我带来了五百口箱子的礼物,有茶叶、布匹、盐巴、美酒等等等等,相信你们的首领一定会感兴趣。”

  那吐蕃大汉眼睛一亮。

  所有人的目光已落在了严云云身上,包括被元军残兵拱卫在中间的几人……

  ……

  “是否要向这群吐蕃人表明身份?”

  “这些吐蕃人攻击的时候根本没有手软,他们的心思已经很难猜了,还是不宜泄露燕王的身份。”

  “他们叛乱了不成?”

  “要知道李瑕占据陇西已有数年,隔绝了大元与吐蕃的通信……”

  高和尚与刘安中正在用蒙古语窃窃低语。

  唐人也好,元人也罢,都被吐蕃人当成俘虏,向西南方向押解。马匹全都被牵着,俘虏们只能徒步而行。

  唯独有一个唐国的女官员能够骑马而行。

  高和尚抬眼瞥了瞥她的背影,又道:“我们的通译呢?”

  “战乱之中,哪还顾得上带?”刘安中叹息一声。

  这不是蠢不蠢的问题,而是做事没有经验,准备不足。

  “妈的,没有通译,我们怎么和吐蕃人说话。”高和尚虽是出家人,却还是骂了粗口,“我们连把我们捉走的人是谁都不知道。”

  刘安中声音压得更低,道:“燕王会吐蕃语。”

  “噤声。”

  两人都十分紧张,不敢回过头去看身后。

  ……

  大元的燕王、忽必烈的嫡子真金,正走在俘虏的队伍之中。

  他身上的狐裘早已在逃跑时换成了轻便的皮甲,被俘之后连皮甲也被剥了下来,只穿着一身单衣。

  与别的蒙古贵族不同,他没有留那种剃掉颅顶的蒙古发式,而是束着锥髻,与汉人无异。

  他时年二十三岁,养尊处优的生活赋予了他清秀且雍容的相貌,名儒大家的教导熏陶使他知书达理、举止优雅。

  他整个人儒雅端庄,除了眉骨和鼻梁很高,倒显得像是个汉人。

  相比于高和尚、刘安中,此时反而是真金本人更为冷静。

  懊悔当然也有,回顾此行的种种,事前考虑时本以为是对的决定,结果却全都是错的,倒也颇为奇妙。

  除了这懊悔之外,他的目光正看着前方骑在马上的那个唐国女官。

  女人当官在他看来并不稀奇,蒙古国就有过几个监国公主,临朝称制的太后也有过。

  但听说归听说,先前看到那个唐国女官像个疯子一样杀入战阵、鲜血抹了半张脸的情形,还是给真金带来了不小的震撼。

  而他此时竖耳偷听着她与吐蕃人说话,则是在借机了解形势……

  真金这一趟去吐蕃,任务很重。既要借助八思巴控制吐蕃,又要建立军队方便以后从吐蕃攻打李瑕,还要打通与伊尔汗国联络的通道。

  因此他的计划是直接前往萨迦,对沿途的吐蕃部落并没有做太多的了解,此时正在弥补。

  另一方面,他是蒙古黄金家族出身,对于吐蕃部落当然也知道许多唐国官员并不知道的事。

  终于,当队伍又走了一段,真金上前两步,用蒙古语对他的两个侍臣低声说起来。

  “这支吐蕃部落是唃厮啰的后裔。”

  高和尚、刘安中一听就明白了。

  唃厮啰是两百年前纵横在河湟之地的吐蕃首领。当时的吐蕃分为唃厮啰国,以及其它十一国。

  唃厮啰的名字是“佛子”的意思,虽然信佛,他却也是一方霸主,纵横河湟之地,与宋、西夏、辽国纷争。

  最后,为了与西夏抗衡,唃厮啰选择了附宋抗夏的政策,接受宋的封官。

  他死之后,子孙们归附宋国,被赐姓赵,成为了河湟赵氏。使宋国经略河湟三十二年,终于有了个好结果。

  可惜,短短二十年,金军南下,宋国痛失半壁江山,河湟便成了金国领地。

  金国也是扶持唃厮啰的后人作为河湟之地的领主。

  到蒙古时也是。

  “赵阿哥奔是赵阿哥昌的儿子,袭封大元叠州安抚使,持金虎符、封万户,至少在名义上,还是父皇的臣子。”

  话到这里,真金愈发平静,又道:“比起那位唐国的女官,我们更能够说服赵阿哥奔。因为,他有个兄弟叫赵阿哥潘。赵阿哥潘官封临洮达鲁花赤,与其子赵重喜随宪宗皇帝南征,在钓鱼城之战中,丧命于李瑕之手。”

  高和尚不由庆幸。

  “也就是说,这个吐蕃首领与李瑕是有深仇的。我们必定要说服他继续效忠大元,甚至为大元出兵攻打凉州,救回国师。”

  刘安中亦道:“可行,吐蕃人信佛,一定愿意救回国师……”

  ……

  骑马在前的严云云犹在尽力述说着她对青海商路的规划,忽然,她隐隐察觉到什么,回过头去,扫视过身后那些元人俘虏。

  经历过一场遭遇战,受伤的俘虏吐蕃人不要,这些元人已只剩三十余人。

  严云云此时才有工夫揣测他们的身份,但匆匆一瞥,暂时还看不出什么。

  她沉吟着,接着方才的话题继续说起来。

  “首领归附蒙元或大唐,我绝不强求,相信你们早晚能明白附归大唐的好处。好处才是最重要的。”

  “你这个女人,凭什么这么狂妄。”

  “因为我们大唐有这个国力……”

  第一千零七十三章 攻其必救

  兴庆府的城头上,随着一声喝令,有士卒点燃了火绳。

  “轰”的一声闷响,铜铸的炮管吐出一颗炮弹,狠狠砸落在了远方的元军阵线当中。

  从望筒中可以看到那破碎的盾牌与残肢碎肉飞溅的场景。

  而望筒一抬,扫过元军的阵线,就会发现元军并不密集的阵线又开始向后退了,其实是在有意地消耗唐军的火器。

  这是元军第三次包围兴庆府,已经包围了五天。

  “董文炳作势想要把我们围困至死。可惜,他肯定要比我们稳不住气。”李曾伯放下望筒,开口缓缓说道。

  过了年,这位老帅越来越少亲临战阵指挥了,每次只会站在望楼上与将领们慢吞吞地说话。

  就好像文官不会打仗,只懂得侃侃而谈,指手划脚。

  杨奔却明白,李曾伯是想要尽快地将年轻的将领们培养起来。

  “长安来的文书你们都看了,蒙元的储君真金小儿就在河湟,宋禾已经咬住他了。”

  说到这里,话题却又绕远了,道:“你们以前总说,攻兴庆府、攻河套功劳大,封狼居胥,谁都不愿守着后方。可现在你们看,宋禾才是要立最大功劳的那个。”

  诸将惭愧,纷纷抱拳。

  李曾伯却还在不依不饶地骂他们。

  “看看人家忽必烈如何布局的?汗位方定已斡腹万里。若不守凉州、不早做准备,待到决战一回头发现腹背受敌,晚了!整日里就只盯着想打大战、决战,却不知在你等尚未反应过来之际,敌方早早已暗中布置。”

  人老了难免显得啰嗦,李曾伯说话又慢,就算招这些年轻将领烦了也属平常。

  但杨奔却知道,这些话说的正是如今宁夏军中的实情,自陛下起势以来凡重要之战尚未败过,军中将士个个摩拳擦掌想要建功立业。

  当此时节,最怕、也十分有可能出一场败仗。

  “大帅教训的是,末将铭记于心。”

  李曾伯的声音陡然一高,又喝道:“若蒙元现在就要决一死战,你们做好准备没有?!”

  诸将一愣。

  他们其实不认为三五年之内元军会大举南下,忽必烈还未完全从汗位之争中恢复过来。

  而且,听说其子忙哥剌正在挂帅领十余万兵力攻打高昌。

  因此在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众人才纷纷将背一挺。

  “准备好了!”

  李曾伯缓缓点头,道:“继续说,宋禾在河湟咬住了真金,董文炳必定前往接应。对此,陛下早有准备,兴庆府至凉州一带已坚壁清野。我宁夏军除了守住兴庆府,还务必咬住董文炳部,绝不给他救援真金之机。”

  “是,我等誓死不让蒙虏入河西一步!”

  然而这边诸将才信誓旦旦,没两日便有探马回来禀报元军又有万余兵力增援。

  随着这兵力的变换,唐军将士登时感受到了这一仗的难打。

  他们听李曾伯说话时听得云里雾里,此时才明白原来这位老元帅对局势早有预料。

  接下来,元军的战术便不难猜了。

  仅在一日之后,从河套赶来增援的元军开始包围兴庆府,让董文炳可以抽出兵力南下,向西宁州行进。

  崔斌穿过凉州进入河湟只能算是小股兵马入境,董文炳攻兴庆府原本也只是在试探性进攻。

  但随着这一大支兵力南下,由兴庆府往兰州段的黄河防线上一阵阵狼烟腾起,战局瞬间紧张起来,仿佛有了全面开战的预兆。

  好在唐军将士在得了李曾伯的提醒后,早已做好了心理预设。

  “随我追击董文炳。”

  杨奔披着盔甲,大步走过麾下士卒的阵列,点齐将领。

  “旁的都不必说了,正如我们回答大帅的,我们有与蒙元决一死战的决心,且保证不会给董文炳救援真金的机会。”

  军中士卒纷纷上马,扬刀吆喝。

  “擒杀虏酋之子!擒杀虏酋之子!”

  杨奔本想激励士气,此时反而被士卒们激励到了,大声喊道:“大唐的将士们!我们曾经斩杀了虏酋蒙哥,使不可一世的蒙古一蹶不振。现在忽必烈的儿子敢偷偷摸摸地溜过我们的眼皮子底下,能让他走了吗?”

  “不能!贼子休想逃!”

  “出发。”

  杨奔手一挥,一个个骑兵便驱马跟上他。

  兴庆府的城门大开,两千骑涌出,向南,冲向元军包围他们的防线。

  在他们身后是贺兰山。

  正是“贺兰山下阵如云,羽檄交驰日夕闻。”

  ……

  沙头坡。

  这是从兴庆府去西宁州半路上的一处军事重镇,成吉思汗伐西夏时曾在此渡过黄河驻扎于六盘山,次年病逝。

  这次,董文炳率军路过,不能够前往西盘山祭祀成吉思汗,只能在沙头坡匆匆举行了一个祭典。

  祭典才结束,一支两千人的唐军骑兵袭击了他们。

  倒没造成太大的损失,踏了几顶帐篷、射杀了十余人、数十头牛羊。

  以往都是蒙古骑兵偷袭汉人的辎重线,倒没想到这些汉人有了马匹以后竟然敢反过来偷袭元军。

  大股元军遂追击过去,追到黄河边遇到唐军水师以炮火轰击,只好退了回来,此时已是夜幕降下,天色已晚。

  结果这夜,唐军竟是又杀了回来,杀声震天,引得元军士卒纷纷惊起。结果唐军却只在外围喊杀,并不冲营。

  虽说蒙古士卒坐在马背上也能睡着,但这般喧闹之后也着实疲惫不已,行军速度拖慢了不少。

  “杨奔。”

  天亮时,董文炳跨在马背上,抬着望筒眺望着远处的唐军旗帜,咀嚼着这个名字,心中感慨。

  对元军而言,杨奔也是颇有名气的敌将了。其打仗的特点就是凶狠、果断,传的比较广的就是飞渡猿猱道取剑门关,唐军攻兴庆府时他更是急先锋,攻城之后马上便率一支骑兵扑河套,当时逼得本已到西域的脱忽不得不回师。

  像是一条龇牙咧嘴的恶狗。

  董文炳知道,放任这样一条恶狗追在身后咬,若是把自己的腿咬瘸了,此趟去西宁州未必能救回燕王,反而可能将自己的万余兵马陷进去。

  他遂决定掉过头来与杨奔一战……

  战场西面就是浩瀚无垠的腾格里沙漠,东面是波涛如怒的滚滚黄河。

  万余元军骑兵铺开阵势,无边无际。

  马蹄扬起的沙尘铺天盖地,陷在沙尘中睁开眼只有一片混沌,连旗令都看不到。传令的骑兵来回奔走,喊声根本无法盖住马嘶。

  百夫长、十夫长们各自指挥着,一队队元军骑兵向西进入沙漠,将原本就无边无际的阵型拉得更大、更长。

  这种万余骑兵的战场与数十数百人不同,胜负不在于肉搏。董文炳的战术很简单。正面对峙吸引住唐军,再派兵从侧面杀过去,包围杨奔,切断杨奔的辎重,围上几日,等唐军军心焕散了,再一举击溃。

  当然,作为唐军年轻一辈中最出挑的将领,杨奔很可能看出他的战略意图,只能选择向后收缩。

  待其与辎重汇合之后,行军速度便会降下来,董文炳再掩杀上去,至少也可小创唐军,使杨奔不能再追在后面乱咬。

  战前的推演便是这样,正是因为战场上瞬息万变,好的将帅才会把各种可能都考虑到,并预判出敌方的反应。

  但这次董文炳没预判对。

  杨奔没有向后收缩阵线,反而是迎向了元军的中军。

  这么做,或许是想在元军合围之前获胜,或许是有支援……董文炳担心的则是第三种可能,即杨奔明知道这样打会败,但宁肯损兵折将也要拖住他,如果是这样,必然是因为唐军已经知道燕王就在河湟。

  如果唐军这样决然地杀过来是为了擒杀燕王,连他也没有把握能保全燕王周全。

  战事一直在持续,沙尘扬起又落下,在董文炳的钹笠帽檐上盖了厚厚一层。

  他驻马在烈日下指挥着,看着自己的骑兵们来回奔走,有受伤的倒在地上抽搐,也有战死的任空马奔过,愈发感觉杨奔这条恶狗这下真的咬住了自己的小腿肉,自己正在拼命挥着大棒想尽快敲碎这只恶狗的头。

  “咚!咚!咚!”

  连战鼓声都像是大棒击在狗头上的闷响,但这条恶狗还不肯死,更疯狂、更用力地嘶咬自己的腿。

  当然,胜负是没有悬念的。

  二千兵力的唐军只能是狗,变不成老虎。

  忽然,那咚咚不停的战鼓声似乎更强烈了。

  有将领策马过来,找到了董文炳,附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一句。

  “真的?”

  董文炳又惊讶又不信,驱马向东,一路赶马上了黄河边的小山丘。

  他双腿夹着马腹,双手放开缰绳,从怀里掏出那个紫晶玉石制成的望筒擦拭着灰尘。嘴里也不停吐着沙子。

  没有在万马奔腾的军阵中呆过的人,永远无法想象沙尘有多大,尤其是在这沙漠边打仗。

  望筒抬起,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久违的九斿白纛,就竖在黄河对岸的山顶上。

  忽必烈也有一副这样的仪仗,在开平,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那么,来的显然是那位驻跸在六盘山的“昔里吉汗”了。

  望筒稍稍一抬,只见那九斿白纛左前方还竖着一面更大的龙旗。

  这龙旗更高、更大,尖上长长的垂旒随风飘扬,气势弘阔。将后面的九斿白纛衬得失色不少。

  “大帅,对岸的唐军开始渡河了。”有士卒上前禀报道。

  董文炳点点头,喃喃道:“李瑕亲自来了……他就不怕将小战引成了国战?”

  此时尚不知李瑕有多少兵力,但其御驾亲征,还是让董文炳不由自主地感到了巨大的压力。

  “连李瑕都来了,燕王险矣……”

  董文炳眼中忧虑愈盛。

  他不得不退,并向塔察尔请求更多的援军。

  至于今日这一战,结果与他预想中正相反,成了杨奔追击并重创他。

  第一千零七十四章 战略线

  尖锐的鸣金声远远传来。

  黄沙漫天,如一场可怖的沙尘暴一般向西而去。

  李瑕站在黄河东岸的山坡上望着,很奇怪的,脑子里想的是该在这一带种树了。

  他知道过了黄河便是腾格里沙漠,这一带也叫“阿拉善”,在突厥语中是“贺兰”的意译。

  这虽然是一个莫名其妙的小念头,但他能够自始至终坚定称王称帝的决心,恰恰是来源于此。

  他确定自己当皇帝能做的比当世其它人都要好。忽必烈也好、赵禥也罢,雄主也好、昏君也罢,都与他不具备可比性。

  包括那个被北方汉人寄予厚望的真金。

  就算真金继位,能够将大元转换成一个完全的汉家王朝,治理成太平盛世,又如何?

  李瑕依旧认为只有自己才能为后世子孙建立更多功业。

  因此,哪怕真金再贤明,若是落到他手里,他杀了也绝不可惜。

  但这一趟,李瑕并非是为此而来的。

  他早便想来兴庆府了,只不过从西域回来便被宋廷之事耽误了。

  ……

  李瑕带来的兵力并不多,全部加起来也只有三千骑,在天黑之前便渡过了黄河。

  黄河西面的战场上满地都是马粪,混着血的腥味,吸入鼻中让人感觉像是回到了西域的草原上。

  大帐扎好之后,连朵思蛮也捂着口鼻,用汉语瓮声瓮气道:“太久没闻了,原来马粪这么臭,我以前是不是也很臭?”

  她踩着小蛮靴在地毯外走了一圈,又道:“我们晚上铺毛毡在地上睡的话湿气很重的,得要再铺一层。”

  李瑕闻言笑了笑,心想过惯了长安城中方便舒适的生活,朵思蛮适应得还是很快的。

  这方面倒是难为忽必烈了,能够在享受汉制好处的同时,还能时刻保持警惕、严防着蒙古人像金人一样迅速汉化,也是不容易。

  “你为我打理好帐篷里的事吧,我去见一见部下。”

  反而是李瑕在对朵思蛮说话时,语气有些像草原上的夫妻。

  安顿了这些,他走上战台,等了一会,追击董文炳归来的杨奔匆匆归来,远远便开始脱了头盔准备跪拜。

  “末将杨奔,拜见吾皇,万岁!”

  “免礼吧。”李瑕没有显得太热情,但却仔细端详了杨奔一会,才点点头,道:“壮实了不少,蓄了须显得稳重,眼神沉静了。很好,庆符出来的将领中,你是天赋最高的一个,如今可以担大事了。”

  杨奔听了便用力点了点头,显然是极为欣喜于这一份赞许。

  他自己也觉得陛下说得对,因此分外激动。

  不过开口,还是谦逊了几句。

  “末将不敢,末将至今打仗还要陛下御驾支援,末将惭愧。”

  “惭愧什么?你以两千人对阵董文炳万余人,置之险地而助朕挫董文炳之军心,当得一个勇字。”

  杨奔欲言又止了一下,最后还是想说什么就说了。

  “陛下,换作是以前,末将只怕要以为若能独自以两千人击溃董文炳之中军,才是当世名将。但现在,末将觉得,胜了才是王道……末将其实没有惭愧。”

  李瑕拍了拍他的肩,道:“这些年,跟着可斋公打仗,你学了很多啊。”

  “可斋公也感激陛下给了他一展所能的机会。”

  “是吗?朕称帝自立,他便没骂朕?”

  杨奔默然片刻,实话实说,道:“大帅没骂陛下,只说过‘吴履斋误我,说甚身后事,误了我生前名’。”

  他是有什么就说什么的人,直来直去,换作宋廷官场上只怕这句话便犯了大忌。

  李瑕闻言却只是笑了笑,向东面的天空看了一眼。

  “朕欠可斋公一个生前的名声,只能给他功业相抵了。”

  杨奔咀嚼着这句话里的意思,忽然明白过来,拱手道:“陛下,我们是要收复河套了?!”

  “当朕是来散心的不成?”

  “末将愿为先锋,为陛下踏平九原城!”

  “不急。”

  李瑕带杨奔向军营走去,道:“你成长了很多,若将我们与元军的对垒比作田忌赛马,你觉得自己是几等马?”

  杨奔略略一想,道:“末将如今只能算是中马。”

  “地图。”

  地图被铺开,李瑕随手一划,划出一道弧线。

  他以前打仗多用的战术是偷袭、伏击、冲锋上阵,总之是发生在战场上的某一处,属于地图上的一个点。

  但忽必烈不同,不只控制一个点,而是布局一整条线。

  “这是忽必烈包围我们的战略弧线,线上这有几个点,吐蕃、西域、河套、山西、河南。我们在各地与元军对峙,首先我们要分清何处实力最强?”

  李瑕说战局与李曾伯不同。李曾伯从来都是教人为将之道,让他们自己去思考战局,所以很会培养将领;李瑕则是尽力将战局说得清楚,要将领们理解透,免得耽误了他的计划。

  此时杨奔一听,很快便理解了整个西北战势,懂得自己该怎么做。

  这些战略当面说,显然比在文书上说要透彻得多。

  ……

  朵思蛮好不容易收拾好帐篷,心血来潮又制了一杯奶酒,抿了一口才终于找回草原上生活的感觉。

  又等了一会儿,李瑕才回来。

  她连忙扑上去正想要邀功,后面却又有个侍卫过来,向李瑕禀报道:“陛下,廉公派人来了……”

  李瑕接了廉希宪的急信看了看,道:“就带到这边来见吧。”

  他平时议事多在中军大帐,很少带到寝帐来。朵思蛮便觉奇怪,等侍卫走了便问了一句。

  “是你额吉派人来了。”

  “那额吉有没有给我带礼物?她想着我我才想她。”

  “大概是没有。”

  如李瑕所言,兀鲁忽乃的使者风尘仆仆而来,带来的只有坏消息。

  先是将一封回鹘文写就的信件递到李瑕手里,那使者便谈起西域的情况。

  “这次忽必烈之所以派大军攻打西域。都是因为唐皇陛下你激怒了他,据被俘的元军士卒说,去年忽必烈刚得到阿里不哥的死讯,便大宴各部领主与各国使节。但天池忽里勒台大会召开的消息,也就是在那场大宴上传到开平城的……”

  这些事李瑕早就知道了。

  他其实也在承受忽必烈的怒火。

  与宋廷决裂的恶果还未完全呈现出来,但早晚会来。

  只有端坐在李瑕身旁听着这些事的朵思蛮没想太多,觉得自己的丈夫好厉害。

  “另外,海都回到了封地以后,马上便扬言要讨伐忽必烈,率部抢夺了蒙古本部的地盘。忽必烈盛怒之下,命他的儿子忙哥剌与宗王脱忽挂帅,率十五万大军西征。这个时候,海都却又缩回了他的领地,让察合台汗国与高昌顶在前面。而金帐汗国正与伊尔汗国交战,不肯相助。如果唐皇陛下再不出兵,高昌马上要被攻破了!”

  李瑕道:“朕的甘肃安抚使已经领兵支援。”

  “恕外臣冒昧,廉希宪带到玉门关的只怕还没有两万人吧?”

  “以他的才干,这些兵力足够了。”李瑕道:“你回去告诉兀鲁忽乃,再抵挡元军三个月,朕必能逼得忙哥剌退兵。”

  使者深深行了一礼,道:“可敦命我转告陛下,她是你在西边最值得信任的盟友,如果再不相救,不论是忙哥剌还是海都,早晚会杀入河西走廊。”

  “朕写一封亲笔信,你带回去,让她放心便是。”李瑕应道,语气威严。

  他心里却是思量道,田忌赛马,对己方最不利的一场已经出现了……

  第一千零七十五章 胡窥青海湾

  若看如今大元的兵势调动,可以很容易在地图上找到一个中心点。

  从这里,北向两千里可去往哈拉和林,东向千余里可去往开平,西向两千余里可往高昌,南向便是延安府。

  燕京、太原、洛阳、长安、兰州、凉州、兴庆……把这些当今的军事重镇路途连接,如同蜘蛛网一般。

  这个蛛网的中心便是河套的九原城,也叫包头,是“包克图”的谐意,在蒙古语里意为有鹿的地方。

  大量的牛羊马匹在这里牧养,不论是从东西还是从南北调动的元军兵马都可以在这里得到补给。

  每日都有骑士来来往往,送来开平的旨意、燕京的文书、山西的钱粮,以及兴庆、西域、吐蕃等地的战报。

  如今像蜘蛛一样坐镇于此的是宗王塔察儿。

  他的祖父铁木哥是成吉思汗的幼弟,这种黄金家族的旁系都是被分封在大蒙古国已经无处扩张的东边,被称为东道诸王,地位当然比不上成吉思汗自己的子孙,尤其是铁木哥还曾经造过反。

  塔察儿很会经营,年少时就在忽里勒台大会上支持蒙哥。

  他的封地在辽东、且还是李璮的姻亲,蒙哥死时,他若是选择支持阿里不哥,足以帮助阿里不哥灭掉忽必烈。

  忽必烈派人将自己的膳食带给他,表示“解衣衣之、推食食之”的亲近,许诺从此富贵与共。

  塔察儿于是在宗王中第一个表态拥立忽必烈,以拥戴之功成为大元朝除了忽必烈之外权势最大的宗王。

  因此由他出镇九原城,代表忽必烈对唐国进行战略包围。

  九原城北接漠北,南临黄河,东西是土默川平原、河套平原,阴山山脉横贯其中。有山、有水、有草原、有戈壁。

  这里是塞上江南,既有塞北的苍茫辽阔,也有江南的丰饶秀美。

  时值六月,昆都仑河畔水草丰美、牛羊成群。

  大帐当中,塔察儿又收到了董文炳的急报,他才打猎回来,马鞭一丢,不肯接那封信报。

  “除了又来要援兵,他还能有什么事?你来看吧。”

  他的王相撒吉思是个畏兀儿人,很早就是铁木哥的书吏。铁木哥死后,撒吉思支持塔察儿嗣位,可谓是劳苦功高了。

  撒吉思看过信,目光渐渐有些呆直,不敢相信地喃喃道:“李瑕到兴庆府了。”

  “什么?”塔察儿讶道:“他不是才从宋国回去吗?春天的时候,阿里海牙还在长江边堵他不是吗?”

  撒吉思只好应道:“是啊,春天时他在宋国,但现在是夏天了。”

  塔察儿还是颇为惊异,自语道:“额煞,我感觉才打了两次猎,他就打完宋国又跑来打大元了?”

  “时间过得很快。大王如果什么都不做,三五个月就是一眨眼。如果振作精神做事,三五个月也能做很多事。”撒吉思劝谏了一句,颇有哲理。

  像他们这种在国运的岔路口赌赢了的人,不需要太拼命。

  塔察儿只将撒吉思的哲理当成耳旁风,道:“他来了又能带多少兵马?如果带得多了,关中一定空虚。董文炳根本不需要叫援兵也能撑得住。我也没想着要去打败李瑕立功,没必要再调兵过去。”

  他是真的没有打败李瑕的想法。

  当年蒙哥亲征之前,就曾让他攻打襄樊,但因赶上阴雨连绵,他只在襄樊驻扎了几个月就无功而返。

  从这点来看,塔察儿并不好战,也不擅战。

  但他一个获罪的宗室,通过连续拥戴英主而成为东道诸王之长,自然有他独到的战略眼光、敏锐的政治嗅觉。

  忽必烈能放心让他坐镇河套,因为他对整个形势的把控很清晰,各路该调遣多少兵力心中有数。

  “李瑕攻打宋国时,一边在襄阳吸引宋军,一边派人偷袭了鄂州。如果他人到哪我们就要调兵到哪,大元的国力再厚,早晚也要被他拖光。”

  越说,塔察儿越觉得自己说的有道理,决心愈定,道:“派人去告诉董文炳,本王不会再调援兵给他。等忙哥剌平定了西域,自然会有大军攻兴庆府,现在他只要牵制住唐国。”

  “大王说得是。”撒吉思道:“但这次就算再不想出兵,只怕还是得支援董文炳。”

  “为什么?”

  “燕王。”撒吉思道:“大王忘了燕王?”

  塔察儿一愣。

  撒吉思又道:“李瑕为什么在这种时候赶到兴庆府来?当然是为了亲自对付燕王。”

  “那又怎么样?”塔察儿道:“派去的兵马不多,能在唐国境内打败李瑕吗?如果派去的多了,坏了西域的战事怎么办?”

  撒吉思明白他的意思,如今大元主攻西域,别处则是配合、牵制,若将太多兵力投到小战场,万一败了,牵一发而动全身。

  然而,沉吟了片刻之后,撒吉思还是道:“陛下想要立燕王当储君,但担心蒙古诸王反对,因此派燕王去吐蕃建功立威。现在走漏了消息,李瑕亲自来围堵燕王,如果燕王死了……”

  塔察儿纠正道:“陛下是想立他的子孙当储君。”

  他也许能力不高,但看问题却能看得很清楚。

  “是,就算燕王死了,陛下也不会没有储君。”撒吉思道:“但会怎么看大王你呢?”

  塔察儿把手伸进了茂密的络腮胡里挠着痒,眼神里带着沉思之色,认真地听着撒吉思的分析。

  蒙古旧制,汗位由诸王在忽里勒台大会上推举,忽必烈现在要对付的就是这些蒙古旧贵族。

  而他塔察儿的祖父铁木哥在窝阔台汗死后曾想要夺取汗位,在忽必烈眼里,他未必没有野心。

  “这种时候,要是因为大王你不出兵让燕王有了意外,陛下定会以为你是故意的……”

  “知道了。”塔察儿稍稍眯了眯眼,有些不耐烦。

  “对大王来说这也是个机会,如果大王能击败李瑕……”

  “我不行。”塔察儿摇头道:“我要是有本事能击败李瑕,为什么不自己当大汗了?”

  撒吉思不由笑了起来,道:“长生天不会永远把好运气给一个人,李瑕也该败一败了。大王能这样的冷静、谨慎,这次也许能胜。”

  “想这个?”塔察儿对此不感兴趣,道:“反正我肯定不会让真金这孩子出事……”

  ……

  布拉河源起祁连山脉的疏勒南山,缓缓注入青海湖。

  “布拉”在蒙语中意为野牛,这条河如今以蒙古语为名,可见过去生活在此的吐蕃部落曾在数十年间臣服于蒙古。

  可惜的是,“大元”这个名字,那些吐蕃人还是初次听说。

  六月初九,高和尚、刘安中终于得了机会劝说赵阿哥奔,禀明了大元臣子的身份。

  真金没有表明身份,而是扮作通译。

  “你别忘了,你袭封的是大蒙古国的万户。”

  当刘安中用蒙古语喊完,真金便看向赵阿哥奔,用吐蕃语翻译道:“大蒙古国可以封你们为万户,世代相袭。这是唐人永远给不了的条件。如今你若是被一个女人给出的小利给迷惑了,以后唐国进犯青海,你会失去的更多。”

  这些话却如同对牛弹琴,赵阿哥奔掏着耳屎,丝毫不感兴趣,道:“别说这些没用的。”

  晓之以理不行,真金于是打算动之以情,又说起了赵阿哥潘、赵重喜父子在钓鱼城战死之事,最后道:“大元对首领有推封的恩情,唐国与首领却只有仇恨……”

  “你这个男人,怎么和女人一样?”赵阿哥奔忽然不耐烦地瞪了真金一眼,道:“这些,严尚书已经跟我都说过了。”

  真金一惊。

  本以为是争取青海吐蕃部的杀手锏,没想还没开始就被那唐国女人破解了。

  赵阿哥奔没心思与他们绕弯子,指甲里的耳屎一弹,道:“严尚书答应给我礼物,重新开始贸易。你们呢?你们能给我什么?”

  真金转头看向了高和尚。

  高和尚遂凑近了他,小声用蒙古语道:“那女人说的那些货物、礼物就是被我们劫下来的那批,现在就在崔斌军中。”

  真金遂转向赵阿哥奔,提高音量,道:“唐国可以给的,我们能给更多。请允许我们派人到日月山说一声,礼物很快就会送来。”

  “好!”

  赵阿哥奔得了两边的许诺,心情颇好,大手一挥便安排部下带两个俘虏去日月山送信……

  至此,高和尚、刘安中终于能松一口气。

  相信等崔斌派人来,燕王就能平安无恙地回到大军之中了。

  说来可笑,一开始犯了个简单的错误,现在努力做的一切只是为了把燕王送回安全处,也就是回到最开始的情状而已……

  ……

  吐蕃人的看管终于没那么严密,真金也得以与两个侍臣在青海湖边稍稍活动。

  他眺望着这雪山、草地、河流、湖泊,之后目光一滞,见到了正在湖边洗漱的严云云。

  “这水很凉吧?”

  真金走上前,与严云云隔着十多步距离就因为高和尚、刘安中太紧张而停了下来,遂开口道:“山上的积雪化成的河水,便是夏日也很凉。”

  严云云不答,侧着半边脸,淡淡瞥了真金一眼。

  刚洗过的半边脸还挂着水珠,她的眼神高高在上,带着睥睨之势。

  真金竟感到了一股压迫感,顿了顿,道:“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我往日读诗,心想青海湖与玉门关相距千里,为何放在同一首诗里,原来是这般景象。”

  “你懂诗?”

  “懂得不多。”真金道:“幼年以《孝经》启蒙,之后读的多是四书五经,如儒、道、佛皆有所浸淫。诗词则是偶尔才涉猎。”

  严云云嘴角微扬,似在笑他幼稚。

  她目光扫了扫高和尚、刘安中,方才向真金问道:“你是通译?尊姓大名?”

  真金犹豫了一下,拱手想要说个名字,一时却没能编出来。

  “不说就罢了。”严云云叹息一声,背过身继续浣洗,轻声道:“汉下白登道,胡窥青海湾。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

  在她身后,真金却问道:“何谓‘汉’?何谓‘胡’?”

  他近前一步,又道:“圣人有云,夷而进于中国,则中国之,苟有善者,与之可也,从之可也。何以为出身而分胡汉?”

  严云云不答,她蹲在那,手里握起一块石头捶打衣物,之后再次转头上下打量了一眼。

  高和沿、刘安中向她手里一瞥,连忙拉着真金退了几步。

  严云云这才道:“我们之间不宜多聊,再会了。”

  说罢,她转头看向青海湖水,眼神里已带着了然之色……

  第一千零七十六章 礼节

  短短三日之后,崔斌便从日月山派了一队人带着丝绸、茶叶等礼物到了青海湖畔。

  赵阿哥奔大喜。

  以前河湟是一直与西域有所贸易的,但自从李瑕占据河西走廊,贸易便断断续续,他们确实是急需要这些物品。

  而真金等人则是心定下来,知道说服赵阿哥奔之事,他们赢过严云云了。

  在去见赵阿哥奔的路上,真金想了想,向侍臣吩咐道:“等赵阿哥奔放了我们,别让他杀了那个唐国女官员,我们将她带走即可。”

  “殿下,为何?”

  “毕竟是个妇孺,何必与她为难?”真金道:“要治天下,须有宽仁。”

  “是。”刘安中道:“她也算有才干,若愿归附,亦可为殿下办事。”

  真金点了点头。

  快到赵阿哥奔的帐篷了,他有意落后两步,随在两个侍臣身后,继续扮作通译。

  帐外,一队元军列队站在那,目光正在向他看来,显然是崔斌派来接他的人。

  马上就要脱离险境了……

  真金才踏入大帐,只见地上摆着几口箱子,敞开着,琳琅满目。

  对于有些草原人而言,这些东西比城池还要实用。

  满脸笑意的赵阿哥奔正搓着手,一副兴旺发达了的模样。

  真金一抬头,与他正对了个正眼,感觉到了他眼中的笑意。

  之后有一会儿,赵阿哥奔直勾勾的目光都没有移开。

  “首领,礼物到了。”真金道:“这还只是第一批,后面……”

  赵阿哥奔却是就那样盯着真金,忽然站起身迎上来,用生涩的蒙语道:“原来是燕王来了,我太怠慢了。”

  真金一愣,双手已被牢牢摁住。

  再转头一看,高和尚、刘安中也被帐中的吐蕃人迅速控制住。

  “首领,你……”

  “哈哈哈。”赵阿哥奔大笑,改回了他流利的吐番语,道:“崔将军在日月山被唐军拖住了,现在送燕王回去的话太危险了,还是留在我这里,等待崔将军击败唐军吧?”

  真金已因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有些懵了。

  但好在他很快反应过来,非常真挚地道:“首领,你如果能放我回去,并且帮助我们击败唐军,我可以作主……”

  赵阿哥奔第三次打断了他的话,道:“我击败不了唐军。”

  “不试试如何知道?”

  真金只觉双手被赵阿哥奔捉得生疼,转头看去,只见高和尚、刘安中已经被带了出去,徒留几声大呼小叫。

  帐外又是一阵呼喝,显然是崔斌派来的一队人马也被控制了,有他这位燕王作人质,没有士卒敢轻举妄动。

  “我可不敢试。”赵阿哥奔脸上还挂着假笑,眼神却严肃了不少,道:“燕王只怕还不知道,唐军那边到处都在传,说是唐皇帝已经亲自来了,带来了十万大军,连蒙古的大汗都已经归顺于他。”

  “我告诉过你,昔里吉是个一无所有的伪汗,李瑕也不可能有十万大军。”

  话虽如此,真金自己却也能感受到李瑕所带来的威慑。

  一个战功赫赫的皇帝亲自来了,赵阿哥奔肯定不敢在这时候明确地支持大元。

  都不敢等回答,真金马上接着道:“大元早晚能击败李瑕。你不可以把我交给他,不然你早晚会后悔的。”

  “燕王放心,我是为了保护燕王……”

  ……

  与此同时,一匹快马正在高原上狂奔,绕过群山,也绕过元军的探马,一路赶到了宋禾的军中。

  “吁!”

  大汗淋漓的骏马前蹄一软,趴在地上累得不愿再动弹。骑士跌跌撞撞奔了两步,被两个士卒架住,一路拖到宋禾面前。

  先是大略将在吐蕃部落里的事情说了。

  “你是说,真金在青海湖畔?!”宋禾大吃一惊,“怎么可能?怎会不在军中?”

  “严相公确定无疑。她一见那和尚身边有人年轻人,心中早已起疑,于是故意对赵阿哥奔说她要亲耳听他的条件,若比她的丰厚,她便再给吐蕃人让些利又何妨。躲在帐后一听,果然,那和尚与文官用蒙语说半句,那通译却敢擅自多说三句,显然才是地位最高的一个。”

  宋禾心情激动,但他这人沉默寡言,此时面上还是一片冷淡,道:“此事非同小可,可还有别的依据?”

  “严相公又故意与他聊了几句。通四书五经,兼儒道佛之学,满口变夷为夏,这样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不是真金却还有谁?”

  信使此时才顾得上擦了擦脸上的汗,又道:“严相公让我速来禀报宋将军,一则,最好莫要错失良机叫这虏子逃了,二则,青海吐蕃有四万户,数年来未曾犯境,且地势险峻难攻。但凡可怀柔,万万不能因一真金而兵戎相见。总而言之,此地贫瘠,可以厚利向赵阿哥奔买真金。此事她正在办,让宋将军给他时间。”

  宋禾微微皱眉。

  他连军粮尚且不足,哪来的厚利向吐蕃人买真金?

  “我问你,严相公之前带来的货物皆被元军抢了。此事她如何办?还有,她人可无恙?”

  “将军放心,探到真金身份之后,严相公已提前说服了赵阿哥奔。”

  “如何说服?”宋禾颇为担心,若论钱力人力,同样身为俘虏的严云云比起真金,显然完全处在下风。

  “不难……是严相公说不难,她说以赵阿哥奔的立场来看,眼下静观其变才是对的。我们允他静观其变即可,陛下既已亲至,局势越往后越对我们有利。”

  宋禾点了点头,听明白了局势,一颗心便定了下来。

  他没有什么礼物能送给吐蕃人,想了想,招过两名士卒,道:“你们去一趟青海湖畔的布拉河下游见赵阿哥奔,带些军粮,就当是特产给他们当礼物。就说我大唐王师秋毫无犯,等歼灭了元军,陛下会给他封赏……”

  ……

  与此同时,日月山那边,与宋禾对峙的崔斌正在焦躁不安地踱着步。

  “他怎么敢?!”

  他送了厚礼到青海湖之后,不仅被俘虏的燕王没有赎回来,竟连派出去的士卒也被扣下了。

  赵阿哥奔倒是派人来了,以大元万户总管的身份,指责崔斌没有保护好国师,与唐国对峙竟也不能取胜,不配保护燕王……废话一堆之后,又是狮子大开口,索要钱物。

  在崔斌看来,这些吐蕃人仗着青海地势高耸险峻,对大元没有敬畏之心。

  事实也是,百余年前的唃厮啰本质上与李元昊是一类人,被赐姓为赵还是被赐姓为李,根本改变不了其野心。这些胡人是天生的反骨,不狠狠打一打则不会服软。

  夷狄,畏威而不怀德。

  思量着这些,崔斌最终也没能摁捺住心头的怒火,有心想要讨伐赵阿哥奔。

  但却有太多为难之处,遂只能召诸将商议。

  “若想抢回燕王,有几点难处。一是宋禾部唐军就在东面虎视眈眈,万一被前后夹击;二是万一赵阿哥奔狗急跳墙,伤了燕王,如何是好?”

  “那便给他们钱物吗?”

  “就算给了,赵阿哥奔便能放回燕王不成?”

  “当时便不该劝燕王亲自进吐蕃……”

  争论许久之后,帐中有人冷笑了一声,将佩刀丢在地上。

  “不抢回燕王,你们待如何?我听说李瑕已亲至河湟,你们打算等钱物用尽、军心涣散了,坐以待毙?!”

  “对!不拼是死,拼一把反而能活。”

  “我有一计。”崔斌招了招手,将诸将招到面前,低声道:“可先答应赵阿哥奔的条件,将钱物送过去,再伏兵于其中……”

  第一千零七十七章 征服与同化

  在河西走廊与大漠之间,一段饱经沧桑的汉时土长城犹立在风沙之间。

  它的前后已经断了,墙体上满是风蚀的裂痕,在旷野上显得十分孤独。

  很难相信这一堆夯土也能屹立千年不倒……

  李瑕走上墩台。

  他望了望远处的大漠,观测着烽燧之间的距离,在手中的图纸上做了标注。

  陪在他身边的朵思蛮不由好奇,问道:“我们为什么要来这里啊?”

  “为什么这么问?”

  “长安多好啊。”朵思蛮提到长安,语气还带着叹赞,又道:“有那么好的关中,把人都迁过去多好,这沙漠里什么都没有,为什么要来抢沙漠的地盘?”

  若说她傻,世上也有过不少聪明绝顶的人与她的想法一样。

  李瑕也懒得与她解释明白,道:“照你这么说,临安更好。要让你去了临安,能比赵氏君臣还不思进取。”

  “嘿嘿。”

  朵思蛮傻笑两声,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觉得自己能与赵氏相比,那应该是更像汉人了。

  她以前常听族人讥笑汉人懦弱,到长安生活一年才知汉人活得好,转而对风雅、繁华之物愈发羡慕。

  “不思进取,我又学了一个成语,而且我一听就知道是什么意思。”

  李瑕看她得意的样子,摇了摇头,道:“成语没什么了不起的,你堂兄还精通四书五经。”

  朵思蛮的堂兄之多,天下间就少有人能超过她的。此时她也不问是哪个堂兄,道:“四书五经?那个非常非常难的。”

  “是啊。”

  李瑕知道四书五经很难,连他自己也不会。

  从这点来说,真金比他更像是一个儒生。

  那是真金汉化得深,还是朵思蛮汉化得深?

  李瑕想不出,于是心想,等见到真金也就知道了。

  “你还没说我们来这里做什么呢,是要去西域救额吉吗?”朵思蛮又问道,她嘴上说着不关心兀鲁忽乃,但还是关心了一句。

  “不需要到西域去,到这里就够了。”

  李瑕随口回答着,因为面对的是有些笨的朵思蛮,他不介意与她说这些,这也算是理清思路的过程。

  “现在的情况是,忽必烈想要西域,而我想要吐蕃。在这里就能看到我是怎样守住西域,他又是怎样丢掉吐蕃。”

  “在这里就能看到?”

  朵思蛮连忙踮起脚,向更远处望去,只见黄沙漫漫,一望无际。

  于是她微微撅了噘嘴,抱怨道:“明明什么都看不到。”

  “不急。”

  碧空万里,黄沙漫天,天与地如此开阔。

  就这般等了许久之后,终于,有一支狼烟在极远处冲天而起。

  “看到了?”

  朵思蛮惊讶地瞪大了眼,只见由远而近是一道又一道的狼烟腾起。

  她崇拜于李瑕的料事如神,满腔的爱慕泛上来,忍不住又抱了他一下,然后乖乖跑开,拿起盾牌和弓,不给李瑕添乱。

  蒙古女人的本事,她可还没丢。

  李瑕则上前两步,抬起望筒向北眺望。

  天与地的交界在极远处,至少有五里远。当一条黑线出现,他眼神一亮,显得有些期待。

  好不容易能够打一仗,他已是战意昂扬。

  “将朕的大纛竖起来……”

  ……

  骆驼踏着黄沙,停下了脚步,似乎因为感受到了周围的气氛不同了,甩着长长的脖子打了个响鼻。

  牵骆驼的向导也已站定,惊慌道:“大帅,这……”

  董文炳已经望到远处那杆龙旗。

  这已是一个多月内第二次遇到李瑕了。

  他不过是想去河湟而已,结果走大路被追击,打算穿越大漠竟还能被堵截。

  董文炳知道现在时机不适合。他疲师远来,唐军却以逸待劳,不宜决战,退回黑水城才是上策。

  然而想到燕王还陷在河湟,能选择的余地又有多少呢?

  他看得出来,唐军的兵力并不多。

  事实上,李瑕一个皇帝,只带数千人亲征,在这旷野上遭遇,未必不是一个机会。

  值得搏一搏。

  “勇士们!”董文炳开口喝道,他的嘴唇已然干裂,却还是声大如雷,“天大的功劳摆在你们面前了,你们行军千里,穿过沙漠,长天生对你们的眷顾来了!”

  风沙中,激励的语句一层层传下去。渐渐地,万余元军开始齐声吆喝。

  这一刻的董文炳觉得自己是霍去病,深入大漠,恰遇匈奴左贤王。

  区别在于,这次他是兵多的那一方。

  元军一人三马,行军时像是一片黑色的海,有着吞噬一切的气势。

  唐军则是散在整条防线上,兵力还很分散,发现了元军之后才开始渐渐聚集。此时拱卫在李瑕周围的不过只有一千余人。

  元军的要做的就是在唐军的兵力汇集之前,击溃这一千余人斩将夺旗。

  但这段距离看着近,真正奔跑起来却很远,元军每近一点,赶到李瑕周围的人就越多。

  这种情况下,元军没有进行太多的箭矢攻击,而是径直杀到唐军阵中。

  有唐军正提着桶在阵前跑动,泼洒着某些刺鼻的黑水,眼见元军杀来,慌忙便向后退。

  “猛火油柜!”

  “轰”的一声响,声音像是大风灌进了石头的缝隙。

  当元军冲上,一堵火墙突然腾起。

  白日的火焰并不耀眼,甚至有些看不清。但很快就有黑烟滚滚,惨叫声交迭,火焰带来的伤害并没有因为它不显眼而有所减弱。

  “啊!啊!”

  有骑士摔下马匹,拼命地在地上打滚甚至往黄沙里钻。

  黄沙早已被烈日晒得滚烫,但远远比不上火焰。

  袭卷着他的火苗不仅没有熄灭,还越来越旺。

  他把整条手臂都伸进沙里,下一个瞬间,一切却又戛然而止,他没了声息。只有身上的油脂还在噼里啪啦地燃烧。

  这种惨痛的死法没有吓退后面的元军。

  他们的身后是纵横千里的沙漠,而前方就是天大的功劳。没有人想要回头,后方士卒看不到前方发生了什么,还在往两边包夹。

  有元军下马,铲起黄沙去灭火。也有元军纵马跃过了地上的火苗,杀入唐军阵中。

  弯刀劈下,还能狠狠地劈进唐军的盔甲之中。

  他们远道而来,体力消耗了许多,好在有功业作为激励,还能激发出力气。

  但,战事才刚开始,之后还要打上许久许久……

  ……

  “杀啊!”

  一名元军双手持刀,前向逼进一刀,硬生生将刀尖捅进了眼前那个吐蕃战士的胸膛。

  血喷得到处都是,死去的吐蕃战士其实已经用他的断刀往元军身上劈了好几刀,但他自己却没有盔甲,一刀就被杀了。

  很快,元军杀破了吐蕃人的第一道防线,向这片驻地深处杀去。

  “人呢?!”

  崔斌焦急地四处探望,寻找着真金的身影。

  他表面上答应了赵阿哥奔的要求,将所有抢夺来的钱物全都送来,借机将一队精兵派进了赵阿哥奔的驻地之中,之后里应外合,突然展开了袭击。

  正在因为那些钱物而欢欣鼓舞的吐蕃人还没反应过来,已被杀穿了防线。

  ……

  这片驻地的中心,赵阿哥奔还没听到外面的杀喊声。

  他正在接见两个从唐军中过来的信使,严云云在一旁充作通译。

  “这是你们的军粮?”赵阿哥奔掀开了其中一口坛子,吸了吸鼻子,道:“闻起来还很香。”

  “首领可以尝尝。”

  严云云上前,随手拿了一块干米饼,以茶水泡了,之后又从赵阿哥奔面前的坛子里舀出配菜来。

  赵阿哥奔担心有毒,本不想吃。但看她又给自己弄了一碗,坦然吃了,他闻着那香味终究是没忍住,捧起来就吃。

  一口下去,他眼睛大亮。

  “这也太好吃了!”

  “金华火腿,百余年前宋国名将宗泽抗金,家乡百姓争相送猪腿,因路途遥远,遂撒盐腌制。”严云云道:“至于这干米饭,则是用大稻米制成……”

  赵阿哥奔这辈子还没见过稻米,若不是亲口尝过,真不敢相信这米饭能比撒了盐的烤肉还好吃,连连点头。

  说实话,作为一部之主,还有个大蒙古国万户总管的官职,赵阿哥奔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这青海湖畔东来西往的商旅曾带来过美酒玉石、金银财宝。

  还有香料,烤好的肉撒上香料,也能叫人垂涎三尺,他吃得多了。

  但这种新鲜的美味确实是不常有的。

  一个相貌粗鲁的大汉,也只有在吃到好吃的之时,身上的煞气都消了许多。

  严云云道:“宋国也曾因这大米吃过苦头。端平北伐,宋军深入敌国,就地寻找粮草,找到小米后只觉难以下咽,甚至有人因吃不惯小米而染疾身亡。”

  “我要是宋人,我也不愿北伐。”赵阿哥奔道:“就这光秃秃的地上,能种出什么?!”

  “首领也懂宋国繁华?”

  “我能不懂吗?我祖上就有一支,在宋国被金国打跑的时候跟着到川蜀去了。”

  严云云笑了笑,心道赵阿哥奔还算开明,不难说服,继续道:“如今我大唐已在川蜀、关中引进这荆湖大稻。加上商路畅通,就是北方也可吃上这样一口大米。当然,首领若是吃惯了面食。也可尝尝我们的炒面有何不同。”

  “好,好。”赵阿哥奔很感兴趣,“我把大家都喊来一块吃。”

  正在此时,外面已能听到杀喊声。

  “首领,不好了……”

  赵阿哥奔大步迈出,喝道:“有什么不好的?!”

  话音未了,他转头一看,不需要回答已知道发生了什么。

  “杀!”

  元军大喝着,已径直冲向了他。

  同时还有元将用蒙语喝道:“不许放箭,当心担心别伤了燕王!”

  虽说没有放箭,但有甲胄的士卒持着弯刀杀入未披甲的蕃民之中,很快还是杀得血流成河……

  第一千零七十八章 刻薄

  入夜。

  烈火在牧民的住处燃起,照得周围亮得刺眼。

  地上铺满了尸体,血渗进青黄的土地。

  “谁让你们点火的?!”崔斌大步走过,嘴里喝骂不停,“都搜过没有?!燕王在哪?”

  “报将军,吐蕃人逃了。”

  “追上去!”

  崔斌皱起眉头,额上已是汗水密布,也不知是被火烤的还是因为太紧张。

  战事很顺利,但结果却不如预期,没有找到燕王。

  这一战不是为了攻城掠寨,杀再多的人又有什么用?

  他就这样在满是血泊的蕃人驻地里大步而行,终于赶到了一间破屋前,只见几名士卒正站在那里,看着地上掉落的一枚木符。

  “报将军,燕王本是囚在这里,被带走了。”

  “追!”崔斌大吼,“无论如何给我追回来……”

  ……

  马蹄声响彻了夜空。

  “走,去盐池……”

  有人用急促的吐蕃语喊叫着,一队骑兵匆匆向西狂奔。

  也有没有马匹的人只能用双腿奔跑着落在后面。

  忽然响起两声痛叫。

  却是那号称有神术但从来没施展过的高和尚终于神了一回,磨断了手上的绳索,抢过了一柄单刀,劈死了看押着他和刘安中的吐蕃人。

  高和尚本就是游侠,刘安中虽是书生却也文武双全,两人趁着吐蕃人正在慌乱之际,挥刀抢上……

  真金尚未反应过来,一转头已被高和尚护住。

  之后便是一片混战。

  他们本想向东面逃,迎上来救他们的元军。然而后方的吐蕃人太多,只好往北面逃去。

  有马的吐蕃战士早已跑到了远处,追他们的多是些没马的,三人拼命狂奔,终于在黑暗中拉开了些距离。

  其实除了赵阿哥奔,这个吐蕃部落中也没几人知道真金的身份,又正处在混乱中,也懒得拼命。

  “呼……呼……”

  也不知跑了多久,直跑到连气都喘不上来了,真金腿一软,摔倒在地。

  “燕王。”

  “呼……呼……逃出来了……逃出来了……”

  抬头望去,一轮残月挂在天空,映着极远处高山顶上的一点点白雪。

  天地俱静,也不知是他们向北逃得远了,还是吐蕃人向西逃得远了。

  “我们到那边山上躲藏。”

  高和尚受了些伤,撕下衣服包扎了伤口,起身,与刘安中一起扶着真金进入山坳的暗处躲藏。

  倚在土坡坐下,真金大为感动道:“多亏了你们拼命相救,等我回去,必有重谢。”

  “不为殿下的回报。”刘安中道,“盼得有一日殿下登基,行汉法、施仁政,今日臣虽死无憾。”

  他这话是有些大逆不道的。

  说话时,他还倚在那,没有行礼,没有看真金,而是抬头看着天空,因为太过憧憬,眼睛都有些发亮。

  他的老师是许衡,他这一辈北地读书人,是被许衡那一辈人精心教导出来的。

  老一辈的探索、拼搏,终于在道统丧失的乱世里趟出了一条路,太平盛世的希望就倾注在眼前这位燕王身上。

  刘安中一生的志向也在于此了。

  “我也一样。”高和尚笑道,“我就是个草莽和尚,掺和到庙堂之事里,不为金银,为的是修行。”

  “你吃肉喝酒杀人,还修什么行?”刘安中问道。

  “修出一个太平盛世。”

  “哈。”刘安中笑了一声,“我看你是个假和尚。”

  真金也抿嘴而笑。

  今夜,经历一场凶险,与两个侍臣放下了君臣之间的规矩,席地而坐,随口聊天,他觉得真好。

  忽然,后方有马蹄声传来。

  三人登时万分紧张。

  却见月光下有一个纤细的身影骑马而来,在先前高和尚包扎伤口之处停下,四下一望,重新上马往北而去。

  三人正松了口气,忽听得一声马嘶,却见那人惊呼一声摔下马来,再无声息。

  “是那个唐国女官。”刘安中低声道,“她未必是死了,我去看看,若没死便杀了她。”

  “算了。”真金低声道,“何必节外生枝?”

  “殿下,擒下她也好。”

  真金再次被说动,点点头,道:“那,若没死,便活捉她。”

  刘安中遂起身,向南又看了一眼,见后续无人追来,遂迈步过去。

  那匹马已经跑得远了,消失在夜色之中,只有严云云那窈窕的身影还倒在地上。

  他不由心生怜悯。

  倒不是好色,而是觉得乱世之中一个女人也要如此拼命,未免太过凄苦了。

  走上前,俯下身,他伸出手去掀她的肩膀……

  “噗。”

  一声轻响。

  刘安中目光看去,只见躺在地上的女子已睁开眼,正冷冰冰地看着他。

  那双美目中满带的是残忍之意。

  刘安中眼神里反而浮起更多的怜悯,读书人对天下的怜悯。

  “噗。”

  严云云已拔出匕首,又对着刘安中的心脏捅了一刀。

  “噗。”

  刘安中那满是怜悯的眼神已完全黯了下去……

  严云云没有起身,而是双手撑着刘安中的肩,上下推动他的尸体。

  血从那被她捅烂的伤口往下流,开始还是温热的,冷下来之后又腥又黏,她却浑不在意。

  ……

  “我去看看。”

  高和尚站起身,往前走着。

  他眯着眼,渐渐看到了前方的身影。

  只见……刘安中正俯在严云云身上动着。

  “阿弥陀佛。”

  高和尚双手合什,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回过头,只见真金已走了过来。

  “殿下不必过来。”高和尚道:“我去喊他。”

  黑暗中他没看清真金是什么表情,独自向刘安中走去。

  三十步,二十步……

  他忽然停下了脚步,有些狐疑起来。

  正在此时,前方,刘安中身下的严云云突然蹿起,手一扬。

  高和尚瞪眼看去,猛地便感到许多沙土洒进眼里。

  他连忙退了两步,同时一脚踹中,将扑上前的严云云踹飞出去。

  “妖女!去死吧!”

  ……

  真金听到呼喝,连忙又向那边跑去,只见到高和尚正与严云云缠斗在一起。

  高和尚一手捉着严云云的两只手,一手按着她的脖子,正在用力往下掐。

  他身材高大,如同摁着一只小麻雀,要将它捏死一般。

  一瞬间真金有些怜香惜玉,但看到刘安中的尸体还躺在那,因此没有阻止高和尚,而是在嘴里低声念着法咒给刘安中超度。

  “唵呗玛哒呗吽……”

  嘴里念念有词,真金闭着眼站在那,仿佛真如观世音菩萨一般。

  感到前方有人起来了,他才睁开眼。

  视线里果然有个人影推开了另一个人影,往这边而来。

  真金的眼睛再睁开,赫然见到那人满身是血……竟然是严云云?!

  这女人的身体相比于高和尚是那样纤细,但推开尸体扑上来的那一下却又是那样的狠辣,如同一头母狼。

  “噗。”

  真金还未反应过来,右手手臂上一痛,严云云竟已一刀刺伤了他。之后挥动匕首架在他脖子上。

  “别动!不然杀了你……”

  ……

  天光大亮。

  纳哈盖岗下,元军正在追逐着吐蕃部落。

  他们还没有找到真金的行迹,坏消息却一个接一个地传了过来。

  “将军!唐军跟上来了,已经到了青海湖畔。”

  崔斌勒住缰绳,眼神中的忧虑愈浓。

  他已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了,只能招过探马,问道:“董大帅给我们回信了吗?”

  时至今日,他确实需要董文炳出手相助了。

  那是连大元皇帝都称之为“董大哥”的名将,曾经在吐蕃高原趟过最险恶的地方。

  相信董文炳一定能在最危急的时候赶来,护住燕王。

  然而,信使却是道:“报将军,没有。”

  崔斌愈发皱眉。

  他觉得自己运气太差了。

  ……

  “你在看什么?”

  荒山上的一棵古树下,真金正被绑在那儿。

  而严云云则坐在山石边,不声不响地望着远方。

  “我在看你们是怎样丢掉吐蕃的。”

  “我们还没有丢掉吐蕃。”真金显得很诚恳,道:“我很欣赏你,你可有何想要的?我都可以给你。”

  “笼络我?”

  “我不是你想象中那样粗鄙好杀的胡虏……”

  严云云回过头,睥睨着真金,问道:“你知道自己是怎么输的?”

  “我运气不好。”

  “运气不好?”严云云讥笑,“你若打算率大军进吐蕃,便等董文炳到。若打算轻车简从赶赴萨迦,便不要节外生枝。偏你以小股兵马潜行,却又敢偷袭我?跋前疐后,毫无定计。”

  真金沉默了一下,道:“是我小瞧了你。”

  “我不知你是来护送八思巴,还是八思巴在护送你。日月山一场偷袭,元军为保你丢了八思巴,可见有你还不如没你。”

  “我年轻识浅,初出担当重任,确实做得不妥。”

  “之后你弃军而奔,更是可笑。”严云云冷笑一声,道:“说到底,你们所谓的黄金家族就是强盗,毫无大义,自然是一遇大敌,便弃了汉军,保你这比黄金还要金贵的真金。”

  “你小看了黄金家族,我也绝非无大义之人,我学儒、学汉法,礼贤下士,望以仁法治天下。”

  “你才小看了我们汉家。我们汉人就只有儒吗?还有虽远必诛的威武、有兼容并蓄的包容。”

  真金摇了摇头,道:“大元更威武,大元更包容。我是诚心包容汉人,故而真心盼你能辅佐我。”

  若他只是为了自保说说也便罢了,偏偏那一双眼睛十分真诚。

  看了他的眼神,严云云不悦道:“辅佐你?你也配?”

  “我好学上进,必不输给李瑕。除非你浅薄到只看出身,认为我不是汉人。”

  也许是因为真金太真挚了,让严云云心头蓦地腾起一阵火气。

  她是下九流的出身,真要骂起人来,言语向来刻薄,当年骂贾似道便是。

  今次的情绪却有些不同。

  “你敢比我的陛下?他英武、果敢,担负天下,从心底里想要为天下人开太平盛世,且不畏艰险,百折不挠。不论是面对万夫所指还是千军万马每次都挺身而出,振奋我们的士气。他的意志、他的坚韧不屈,才是我汉家屹立不倒的传承。”

  说着,严云云低头看向自己身上的伤口,忽然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拼命。李瑕是她的君王,也是她的老师。

  “我也可以坚韧不屈。”真金很认真,带着少年的固执,道:“同样是人,李瑕能做到的……”

  “不,你做不到。”

  严云云转头看向真金,笑了一下,更显讥讽。

  “你不是什么真金,你是忽必烈派来镶金的。你软弱惜身、优柔寡断,把害怕你的父亲写在你的脸上和一举一动里,像是个没长大的孩子。你连独立都做不到,知道吗?”

  这些,她本懒得对这个敌国皇子多言。

  但他若偏要摆出一副贤明、仁义的姿态,她一个恶妇,也不介意多刻薄他两句,骂到他抬不起头来。

  “你嘴里说着想要太平盛世,不过是因为你是北方士人虚妄志向的寄托,连你的志向都是别人加给你的啊傻子。可你柔弱的肩膀承担不起,你脆弱的意志承担不起。你看,你这一趟来就是一个拖累。”

  她上前用手指指到了真金脸上,一字一句说着,像是在戳碎他的自尊。

  “你被我捆在这里就是明证,你这个拖累……”

  第一千零七十九章 冒进

  如果能从天上俯瞰祁连山,能看到一片颇为神奇的景色。

  西南边的青海湖完全是一片青蓝,中间的祁连山上则是长年积雪,而在过了河西走廊的东北方向却是一片黄沙。

  似乎是上天在此挥手绘出了青绿与苍黄,又留下了中间的一点留白……

  可惜处在这片广阔天地的人们,感觉不到这种颜色与地形的奇妙变幻,只顾着像蝼蚁一样忙碌。

  “杀!”

  随着杀喊声持续,青黄交界之处又泼上了一抹鲜艳的红。

  董文炳还在指挥着元军围攻李瑕,但连着鏖战了三日,依旧没能攻破唐军的防线。

  他的心志已经有些动摇。

  因为现在不是与李瑕决战的好时机,他这趟来的目的是前往河湟去救燕王,并没有做好大战的准备。

  本想搏一搏看是否能击杀李瑕,如今看来更像是被对方故意吊住。

  再打下去反而可能被歼灭。

  唐军人数虽少,但真有可能做到。

  因为在北面还有一支杨奔的兵马。杨奔只需要兵出黑水城,断了他的退路,那么他这支元军被围追堵截至大漠里,便是九死一生了。

  同时,元军士卒的体力也已告罄。

  有了这种种顾忌,董文炳已心生退意。

  ……

  李瑕却是战意愈发昂扬。

  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条嗅觉敏锐的狗,在长安时就嗅到了这是一个机会。

  忽必烈年轻的儿子真金,冒着风险去往吐蕃磨砺……磨砺必然是要付出一些代价,交一些学费的。

  如果李瑕不来,也许真金的学费交得就少些,只要在大元能承受的范围,那这一趟就是成功的。

  但他既然来了,就是为了最大程度地把年轻人初出茅庐犯的错误扩大,给大元最坏的结果。

  这做法谈不上有风度,反正他就是借着真金拿捏住了董文炳的心态,使其不愿战却必须战。

  因此李瑕才能以少击多而做到必胜,在钱粮兵力不足的情况下继续削弱元军。

  东北方向有快马奔来,禀报道:“陛下,杨将军已出发攻黑水城。”

  “那快了。”李瑕道,“传令下去,元军很快会撤,准备追击!”

  “是。”

  一般而言,杨奔出发前派人来传信,要不了多久,元军探马也会探到踪迹,向董文炳汇报。

  果然,又战了不过小半个时辰,董文炳军中传来了鸣金之声,元军开始脱离战场,退向北面的沙漠。

  唐军早有准备,有条不紊地追击上去,并不以造成杀伤为目的,而是抢夺元军的空马。

  在沙漠里失去了马匹,元军显然会死很多人。

  就算董文炳能赶回黑水城,也会是残兵败将,成为一支不堪一击的疲师。

  而黑水城附近,杨奔正在以逸待劳。

  ……

  墩台上,朵思蛮握着弓箭站在李瑕身后,她本以为李瑕会亲自上阵杀敌,她准备骑马跟在他身边保护。

  但北面那黑云一般的元军大阵越来越远,到最后李瑕也没上阵。

  等到天地间安静下来,朵思蛮不由握住李瑕的手。

  “我的丈夫。”

  “嗯?”

  “我感觉你想骑马上阵,可是怎么不去?”

  “你怎么知道的?”

  “就像出去打猎,到了猎场却没有放箭。”朵思蛮道:“我昨天看你擦了长槊呢。”

  李瑕道:“确实是想上阵的,但没有必要,只有风险,算了。”

  他在墩台上观战时便想过了,这一趟来,先挡住了董文炳,给了宋禾在河湟围堵真金的时机。又拖垮了董文炳部,创造了杨奔在黑水城重挫元军的机会……已经是很值得了。

  作为皇帝,首先要做的还是把握住战略上的时机,能交给臣子的就交给他们,也是培养人才的过程。

  哪怕杨奔不能够击败董文炳的残师,也是能够接受的结果。

  ……

  贺兰山以西。

  从山下的草原过渡到放牧地带之后,再向西南,便能看到腾格里沙漠的浩瀚无垠。

  “嗖!”

  一支弩箭将一个奔跑中的元军士卒射落马下,一名唐军骑兵赶上,提矛便狠狠扎下去。

  “杀光他们!一个都不许逃!”

  “杀……”

  小半个时辰之后,这队唐军骑兵在草场上绕了一个大圈,赶到杨奔面前。

  “报将军!元军奥鲁三百一十八人,无一人逃走!”

  “干得好,你们就地扎营休息……其余人听令,往南布置哨探!”

  “是!”

  杨奔翻身下马,走上望台,倚着栏杆站在那,眺望着南面,想着若能彻底击溃董文炳,自己就要名震天下了。

  两千骑于野外大败万余元军,这是除了大唐皇帝之外,世间还没有将领能达成的战绩。

  他承受的压力也大。

  除了天子为他创造机会之外。如今兴庆府还被元军包围着,全凭李曾伯苦苦依撑,为的就是能挤出兵力给他主动出击。

  都是为了让他能打出威风,让大唐能再出一个名将,起到威慑敌人的作用。

  不远处,正在休息的一队士卒正啃着干粮闲聊。

  “将军不在。队正,和我们再说说西夏国的事呗?”

  “有什么好说的。”王满仓懒洋洋道,“让你们养精蓄锐,准备打仗。”

  有士卒起哄道:“说说西夏国那个太后的事呗。”

  王满仓来了精神,贱兮兮地笑了一下,道:“那就说说?在西夏,怎么能不说西夏的故事。”

  他脸上有一道刀疤,嘴里叼着根稻草,有股老兵的凶悍气,眼睛却又透着股色气。

  “就说这个女人姓‘没藏’,我们就叫她‘没藏氏’吧,她年轻时嫁了人,丈夫是西夏皇后的哥哥,反正是个姓‘野利’的,嘿嘿,那时李元昊中了宋国种相公的反间计,杀了她丈夫。后来李元昊回过味,就觉得对不起妻子,就找回了野利的家眷,找到了没藏氏,当时李元昊定眼一看,只见没藏氏好生漂亮,那胸脯……啧啧……两人就私通了。”

  “为什么要私通?可以纳入宫中啊?”

  王满仓其实也不知道,大手一拍膝盖,道:“那当然是妻不如妾,妾不如偷。”

  “啧啧。”众人听得又是兴奋又是不耻,纷纷摇头,“胡虏就是胡虏。”

  王满仓又道:“野利皇后不忍杀没藏氏,便将她逐出宫,送至戒坛院当尼姑,结果你们猜怎么着?”

  没有人回应,气氛已经沉默起来。

  王满仓却正说到兴头上,拿开了嘴里叼的稻草,兴致勃勃道:“李元昊跑到寺庙里去与没藏氏私通,还生下了孩子……”

  “嘭”的一声,有人突然一脚踹在王满仓背上,将他踹了个跟头。

  “哎哟,哪个混……将……将军。”

  只见杨奔冷着脸站在那。

  他这人气势本就冷峻,此时怒气冲冲,更是让人害怕。

  “谁让你在这说些荤话败坏风气?”

  王满仓心中害怕,但却有些脾气,壮着胆子应道:“将军,末将没违反军律……末将只是在休息时……说西夏的历史……”

  杨奔脸色更为冷峻,道:“你没犯军律,但用淫言媟语锈了我铁一样的军威。”

  王满仓低下头,向众士卒瞥了一眼,颇觉丢脸。

  恰在此时,远处有探马奔来,那马匹浑身是汗,马上的士卒也累得不轻,气喘吁吁赶到杨奔面前,禀报了一个意外的军情。

  “将军,元军又增兵了。”

  话到这里,他还咽了咽口水,方才接着道,“望那阵势,至少有五万人马,站在贺兰山上望了整整一天没看到停下来,看旗号,该是哪个宗王亲自来了。如今已到了乌海,离我们只有两百余里……”

  杨奔如同结了冰一样。

  他带着探马回了大帐,看向地图。

  原本的计划是在这个黑水城外的草场伏击疲师归来的董文炳,但现在显然不行了。

  塔察尔大军一到,马上就会发现他的踪迹,已经错失了良机。

  该怎么办?

  杨奔是有权下决定的。

  他已是独立领兵的将领,这一战李瑕详细给他阐明了战略意图,为的就是让他能够见机行事。

  不过如今能做的选择并不多,无非是退回兴庆府坚守。

  就在不久之前,李曾伯才谆谆告诫,让诸将不得傲慢轻敌。

  杨奔正要开口下令,心中那股不甘忽然涌上来。像是有人在问自己是否一辈子就打算做个平庸的将领,创造不了奇迹,只能仰慕着霍去病的彪炳战绩而明知自己做不到。

  一时难以决择,犹豫良久,他几次想下令退回兴庆府,却又停下。最后干脆闭上眼,任凭直觉指引。

  “传令下去。”终于,杨奔手指一点,指着地图上的腾格里沙漠,“若在黑水城附近伏击董文炳必会遇到塔察儿的大军,那就把设伏点往前移,设到大漠里,我不信塔察儿刚到就敢深入大漠。”

  “将军,这样太冒险了。万一不能击败董文炳……”

  杨奔道:“董文炳于大漠往返千余里,徒劳无功。正是不堪一击之际。我宁死,也绝不错过这等杀虏的大好良机。”

  帐中几个将领们相互对视了几眼,暗道这一战若是胜了还好,可若是败了,杨将军今日所作所为只怕要被指为苛待士卒、贪功冒进,更严重的后果则不止于此。

  “将军可想过此战若败,牵连到兴庆府的战局,还有可能害了李大帅,甚至陛下。”

  杨奔没有再反复犹豫,抿着嘴,刻意地挺了挺背,道:“一切后果我来担。”

  “将军,这只怕是……担不起。”

  “这也担不起,那也担不起。”杨奔环视着帐中诸将,没有高声宣布奖赏以激励士气,而是语调平静地反问道:“何日才能担起收复中原、平定天下的大任?”

  ……

  很快,一支两千余人的唐军南下沙漠,寻找董文炳的踪迹。

  杨奔策马而行,回想着自己说的那句“一切后果我来担”,心中渐渐有些发虚。

  但他又回想到了那些年在川蜀追随李瑕时曾经一次又一次被那种坚韧不拔所震撼,那让他明白要做成事总得承受住压力与困难。

  李瑕是他的君王,也是他的老师。

  所以他杨奔虽出身微末,只是个刺配充军的流放罪徒,但也想要拼尽全力做成些事。

  也到了他们这些曾经微不足道的人为他们的新君分忧的时候了……

  第一千零八十章 共识

  李瑕所驻扎的石峡子正处于兴庆府、河湟之间,与两地的距离差不多。

  因此在击退了董文炳之后,他没有马上移营,而是继续居中处置两边的消息。

  而就在六月十四日,河湟的消息终于送来了。

  “元将崔斌突然攻打了吐蕃赵阿哥奔之后,一直追到盐池,遭到了赶来的吐蕃部民的围攻。这些吐蕃部民虽然没有披甲、不与元军正面作战,却每每趁夜袭击元军,偷元军马匹藏至高山之上……”

  听到这里,李瑕不由想到以前阿术攻打川蜀时大理的部民也是把蒙军的战马偷到山上。

  可见天南地北的部民都是差不多的。

  信使继续道:“宋将军已经逼近了盐池,但青海地势高峻、不少士卒都病了,军中粮草也不足,他正在联络赵阿哥奔前后夹击崔斌,只要赵阿哥奔答应,这一战宋将军有信心将元军歼灭。只是宋将军不知该许诺赵阿哥奔何等条件,派我前来禀告陛下。”

  李瑕想了想,道:“你回报宋禾,只需仔细防备崔斌突围,不必急着与赵阿哥奔联络。该等赵阿哥奔主动联络他。让他记住,现在是吐蕃人正面对强敌,该是他们来请求我们增援。”

  “是。”

  河湟的战事到这里李瑕已不担心了,他踱了两步,问道:“严云云有消息吗?”

  “还没有。宋将军派人质问了赵阿哥奔,说是严相公在战乱那夜便走丢了。”

  李瑕又问了详情,皱了皱眉,已有了前往河湟走一趟的打算。

  恰在此时,有侍卫匆匆奔到了帐外,语气十分急促。

  “陛下,回来了,他们回来了……”

  “谁回来了?”

  “郝……郝老道长他们带回了蒙元国师八思巴!”

  虽说八思巴必定是事关吐蕃的一个关键,但李瑕没有马上见八思巴,而是先去见了郝修阳。

  郝修阳这些人与李丙失散之后,从祁连山翻山越岭好不容易才回来,这条路比走官道要久,且死了不少人。

  说起这段经历,年事已高的老道士只觉不堪回首,连连叹道:“若不是天师庇护,老道肯定要死在祁连山中了。”

  李瑕又见了韩无非。

  他听说严云云出了事,本想亲自去一趟青海,一则担心这个一直以来尽心尽力的老下属,二则吐蕃事大,严云云若出事,只好由他亲自联络吐蕃。

  但看到韩无非眼神中的担忧与关切之色,李瑕便改变了主意,道:“你可愿意为朕作为使节出使青海吐蕃部?质问赵阿哥奔将你妻子藏到何处去了,并找出她。”

  韩无非在祁连山上刮得一身是伤,之前本一直低着头站在队伍后面,此时一听便上前笨拙地磕了个头,道:“谢陛下!”

  李瑕又交代了几句,让人带他去做准备。

  郝修阳看着韩无非的背影,叹了一口气,道:“陛下成全了他的心意,他本就打算将八思巴送到之后便再赴青海。老道本以为他是个没本事的,倒没想到严尚书这位官人相当可靠。”

  “看出来了。”李瑕没时间听郝修阳更细致地说祁连山之事,道:“把八思巴带上来吧……”

  ……

  直到真正见到八思巴了,李瑕才明白为何世人将其称为圣者。

  也许真的是因为修行,也许是因为天生有种圣洁的气质,这个年轻的红衣喇嘛确实让人一见便觉得他是得道高僧。

  李瑕看着他,忽听他说了一句。

  不是行礼、不是求饶。

  八思巴盯着李瑕的眼睛,一字一句问道:“魂魄归来,改换天地?”

  有一瞬间,李瑕确实是惊了一下,只觉背脊生凉。

  然而,很快他便意识到这并不是秘密,他和很多人都说过,与李墉、郝修阳、阿莎姽等许多人都说过,甚至他们所谓的青冥教中就有不少人信奉他是冥王。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李瑕才发现真正惊吓到他的不是那句话本身,而是八思巴那双眼睛。

  他遂反问了道:“你信吗?”

  “我信。”八思巴立即点了点头,眼眸中光芒愈盛。

  李瑕问道:“你为什么信?”

  “因为我也是带着前世的记忆转生。”

  八思巴语不惊人誓不休。

  这一瞬间,他的眼神愈发慈悲睿智,语调也变得苍老起来。

  “我的前世,乃是贡塘的老僧,名‘萨顿日巴’。是夜迦神降临到我的面前,说‘桑查一再祈求,愿能统吐蕃,他本人无此缘分,你应前往他家,治理吐蕃’,因此,我遂转生为桑查之子。”

  这种话,李瑕当然是不信的。

  他惊异的是八思巴能够说得如此逼真。

  郝修阳上前几步,向李瑕低声道:“他说的是真的。”

  “是吗?”

  “他还很小的时候,随伯父会见僧人,对其中一名老僧说‘你是我的近侍扎西顿珠’,扎西顿珠验证之后,哭拜了他。此事,吐蕃僧人都知道。”

  “老道长是修道之人,也信这些?”李瑕不由问道。

  “他说服我了。”郝修阳目光灼灼,一扫之前的疲倦,又道:“我也说服他了。”

  李瑕遂看向了站在一边,一直无声无息的阿莎姽。

  阿莎姽看向李瑕的目光依旧带着信徒的崇拜,道:“这个僧人说的是真的,他与冥王你一样,都是魂魄转世。”

  李瑕心想,阿莎姽这些年神志逐渐清醒之后,说的话却越来越离谱了。

  他已经明白了他们的想法。

  可以想到,在翻越祁连山的一路上,这信佛、信道、信鬼的三人已经达成了新的共识。

  就好像忽必烈在六盘山接受了八思巴的金刚灌顶,奉八思巴为上师。重要的,除了忽必烈可以修行佛法了,还有巨大的政治利益,这就是以前的共识。

  现在,八思巴不需要李瑕接受灌顶、成为佛教徒,只需要与李瑕互相印证天生异象。

  这位喇嘛是了不起的,在佛道辩论时赢了道家,如今身为俘虏,却还能够说服了郝修阳、阿莎姽。

  但这又何尝不是郝修阳、阿莎姽想要的?

  对于李瑕而言呢?

  他本心里很不喜欢这些,甚至感受到了一种被绑架、被控制的不悦,并且在心中十分警惕起来。

  他已不是初来乍到时自由的灵魂,他已成了君王,哪怕说他是腐朽成了一个皇帝了,总之他已掌握着皇权。

  能够让皇权瞬间感到警惕、感到排斥、感到非常不舒服的,就是眼前这三个人合力在促成的东西……神权。

  李瑕几乎打算拒绝了。

  然而,他斟酌了许久,脑子里又浮现出了许多画面。

  那片幅员辽阔、地貌壮观的西南疆域……为了它,连忽必烈都能坐在那里,任由八思巴用甘露水、咒幔、铃杵驱散他的罪业。

  忽必烈能做到的,他李瑕也能做到。

  大元所拥有的疆域,不会丢在他的手里。

  “萨顿日巴法师。”李瑕双手合什,向八思巴道:“也许,我们前世见过?”

  八思巴笑了笑,行了一礼,不答李瑕的话,而是吟了首诗。

  “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不用论。惭愧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常存……”

  ……

  李瑕能够感受到,蒙元正在失去吐蕃。

  而他正在亲自争取吐蕃的归附。

  就在短短三日之后,又有好消息传来。

  出乎他意料的是,严云云竟是擒得了真金,且还带着真金躲过了元军的搜索,重新找到了撤至祁连山的李丙部。

  当这封消息传来之时,李丙已押着真金、护送着严云云从河湟归回凉州。

  宋禾虽还在与崔斌对峙,但这一战胜负已定,几乎没有悬念。

  韩无非倒是已启程再往青海,算时间也许会在湟水上遇到严云云。

  对于李瑕而言,吐蕃虽还未归附,但只说真金护送八思巴归吐蕃这件事,已是最好的结果。

  这次,可以说是运气极好。

  接下来则需要怀柔吐蕃、争抢河套。

  就在这时,北面的信报也已送达,得知塔察儿已率大军赶赴兴庆府,李瑕没有太多表情,只是下令起程,支援李曾伯,迎向塔察儿。

  ……

  与此同时,漫天黄沙之中,一小队唐军终于赶回了腾格里沙漠之中的一片绿洲。

  “将军!”

  王满仓翻身下马,一边说话一边擦着满嘴的沙子,赶到杨奔面前,不停地摇头。

  “没有,一个元军都没找到……他们要么是死光了,要么根本就没有回来。”

  杨奔不可置信,再次低头看向手中的地图,喃喃道:“不应该的,董文炳不可能穿过陛下亲自布防的阵线,那他败退之后,若不回黑水城还能去哪?”

  “就是说啊。”

  王满仓又吐出一口沙子,因为嘴唇太干,还将手指上并不算多的一点点唾沫抹回去,道:“这茫茫大漠,元军还能去哪里?”

  “董文炳……董大哥……”杨奔喃喃道:“连忽必烈都称为大哥的人,是该有些本事,他能去哪……”

  第一千零八十一章 代价

  湟河向东南而流,河谷里绿草如茵,两岸则是高高的山丘。

  因得不到湟水的滋润,山丘上十分干燥、寸草不生,呈现出红褐色,与河谷的绿对比鲜明。

  木轮车从河边驰过,每遇到沟壑或石子都会剧烈地颠簸,颠得车板上的真金浑身酸疼。

  不是因为唐军好心才给他安排了木轮车,而是严云云擒下他的那几日里曾在他腿上扎了两刀,真金又痛又觉得她莫名其妙,他独自一人还能逃到哪里。

  此时被这样押往甘肃,让身为俘虏的人感受穷途末路。

  他并不担心自己,认为不论是出于礼节还是为了国事考虑,李瑕都不会杀他,极可能是拿他作为交易或幽禁起来。

  回顾这一路历程,想到这趟将差事办成这样,若父皇听说了,必定会暴怒如雷。因此,心底竟是隐隐庆幸这般被俘虏了,不必回去面对。

  终于,前方地势一阔,道路渐渐平坦起来,该是快到河西走廊了。

  一小队人马迎面汇入这只队伍,真金很快就留意到有个中年男子出现在严云云身边,旁人都称其为韩先生,偶尔能听到严云云唤他的名字。

  很容易能看出来这韩无非是严云云的丈夫,听名字该是个很厉害的人,很可能是李瑕的宰辅之臣韩承绪的族中子弟,地位不凡。

  真金又瞥向严云云,只见她与韩无非说了几句话,扶着额头闭着眼,身体晃了晃之后竟是昏了过去。

  好像她是因为前些日子就是在强撑着,如今见到了可以信任的人了才终于泄了那口气。

  真金心想原来连她那样狠辣的女人也会在男人面前展示出病弱的一面。

  他就这样窥视着这对夫妇,猜测他们之间的关系,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队伍又行走两日,抵达了一个名叫上川镇的小镇。

  这里是甘肃省中部的干旱地域,周围是一片荒凉的戈壁,唯有镇上还有些由黄土堆成的土屋子。

  而就在镇的西面,有祁连山东延的寿鹿山。

  押送真金的兵力并不多,只有李丙的三百余人,他们没有进入镇子,而是在镇外扎营。

  前方有士卒飞马过来,向李丙禀报道:“前方有战事……”

  ……

  “陛下,凉州急报。在古浪县以北的汉长城防线又遇到了元军攻击。”

  青铜峡,正在前往兴庆府的李瑕得到消息,微微愕然,之后问道:“是董文炳去而复返了?”

  “是,元军应该是藏在沙漠里的某片绿洲之中,等陛下移师兴庆了,再次偷袭凉州。”

  “他们偷袭不了凉州。”

  李瑕接过信报看起来,心中已对事情有了大概的判断。

  “董文炳既没有带攻城机械,又没有带足够多的钱粮。与我在沙漠边打了一战之后,连备用的马匹也丢了。把这样一支疲惫至极的兵马重新带回来,只能是为了真金,但是……值吗?”

  飞快赶来报信的信使回答不了这样的问题,默立在那里,等着李瑕的命令。

  但李瑕却没有再调兵去支援凉州,而是招过了几个将领,吩咐道:“安排快马回去告诉甘肃诸将,继续坚壁清野,绝不能让元军攻破任何城寨。”

  “是。”

  李瑕想了想,又问道:“杨奔可有新的消息传来?”

  “还没有。”

  “也就是说,塔察儿的援军到了之后,杨奔还没有从黑水城附近撤回来,该是想继续伏击董文炳……但谁也没想到,董文炳竟然敢率着残军回头了。”

  李瑕在地图上做了几个标记。

  现在的情况是,塔察儿的五万增援,逼得他不得不调动甘肃的兵力到宁夏,给了董文炳一个继续营救真金的空档。

  当然,元军既然愿意增兵,有付出自然有回报,这是他们以庞大的兵力争取出来的。

  李瑕也不认为自己这点兵力,还真能死死拘束住每一支元军,只要能把控住大局就可以。

  很快,他的目光已经从地图上的宁夏、甘肃移开,同时在心里喃喃自语了一句。

  “董大哥啊董大哥,你这么做真的值吗?”

  ……

  “呃……”

  血从一名唐军校将的脖子流下,他眼中生机尽去,身子马上便瘫了下去。

  董士元推开身上的尸体,艰难地撑起身来,扬起了手中的刀。

  他也受了不少伤,但终于还是在遭遇的第一时间斩杀了对面的主将。

  “万胜!万胜!”

  元军士气大振,很快便击败了挡在他们前面的这一支小小的唐军。

  虽然董士元带了一千余人,而守着这段烽燧的唐军只有不到三百人,但这场获胜依旧显得殊为不易。

  因为太累了,这只元军已经在大漠里连续行军了半个多月。

  这半个多月里,受了伤的士卒得不到医治,只能在烈日下的滚烫沙漠里等死。

  他们的食物早已耗尽,水源也没有,只能靠着喝马血、吃生马肉挣扎求生。

  但其实连马匹都已经不足,他们败退于李瑕之时就已经被唐军抢走了大量的备马,在沙漠行军又渴死了许多战马。

  董文炳带了万余人南下,到现在已经仅剩五千余人。

  而他与李瑕鏖战三日、死在战场上的也只有一千余人,其它的全都是在行军过程中倒下。

  三千多人没有死在战场上,而是被带着在大漠里来回跋涉,都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就丧失了性命。

  等打探到李瑕已率兵前往兴庆府,董文炳五千余人分为三个部分,由长子董士元、次子董士选各带千余人进入河西走廊,寻找燕王的消息。

  董士元今年三十岁,他曾与董文蔚一起随蒙哥南征,钓鱼城一战中董文蔚负伤,当时董士元代叔父攻城,一度曾攻上钓鱼城的城头。

  当时,在李瑕入援钓鱼城时,宋蒙两军的将领说起战事,都是举董士元在这一战中的表现形容战事的激烈。

  这是连蒙哥都亲自夸奖过的猛将。

  但猛将董士元这次却显得十分憔悴,这趟在沙漠走过之后,他蓬头垢面,脸庞迅速消瘦下来。

  他本有两匹良驹,却都已经走丢了,只好寻了一匹普通马匹代替。

  身上的伤也得不到有效的治理,在杀入河西走廊境内之后,他马不停蹄便打算穿过唐境去往河湟。

  好在,长生天没有辜负他的忠心,有探马狂奔而来,禀道:“将军,二将军找到燕王了!”

  ……

  严云云在黑暗中隐隐听到周围有激烈的杀喊声。

  她本以为是场噩梦,然而忽然后脑勺一痛。

  睁开眼,她犹感到一阵头晕,转头向四下一看,惊讶地发现自己竟已不在上川镇的驻地,而是在一片山坳之中。该是在鹿寿山。

  “无非……怎么了?”

  “严相公醒了!”

  混乱中有士卒惊忙喊道:“严相公醒了,李效用还在治伤。”

  严云云一看那边的李丙,不由心下一惊。

  只见这个小将脸上满是鲜血,仔细一看,原来是右眼的眼窝已然空了,正有军大夫在给他治伤。

  那带着药膏的布往李丙眼上一裹。

  “啊!”

  李丙惨叫一声,痛晕了过去。

  严云云此时才向山下望去,只见尘烟滚滚,远处竟有许许多多骑兵在向北奔。

  她犹在想是如何回事,李丙已从晕厥中醒来,道:“韩先生……带着真金去引开追兵了……”

  “什么?”严云云惊怒交加,差点跌坐在地上,“真金丢了?”

  “我听说前方有元军,本想退一退,没想到元军却是追了上来,还有两千余人……韩先生劝我抛下真金,我不肯。之后趁我受伤,他就把人带走,引着元军向那边去了……”

  严云云拼了命才擒下真金,没想到却教自己的丈夫这般就放了,只觉怒气泛上来,一阵头晕。

  抚额时,她却又看到了周围那些士卒,只见他们个个负伤,眼神中满是被伤势折磨出的痛苦。

  这些人从在兰州时领命保护她去西宁,两个多月间在河湟不停转战,到现在已只剩百余人了。

  严云云怒气渐渐消了。她蹲下身,看着李丙那半只眼。

  “李效用已经尽力了,养好伤,回去就能领功升官了,至于今日之事我担……”

  ……

  与此同时,两支元军正在汇合,向北面的沙漠奔去。

  千辛万苦,他们终于抢回了燕王,不由欢声雷动。

  反而是董士选沉着一张脸,并不觉得有什么值得高兴。

  他一手拉着缰绳,一手捂着小腹。

  血正从他的指缝中汩汩而流。

  那是唐军的霹雳炮炸开之后,有铁片扎穿了他的盔甲,刺进了他的腹里。

  这些都是为了救回燕王已经付出的代价。

  而抬头看向前方的漫漫黄沙,董士选不知道接下来还要付出多大的代价才能将燕王平安带回……

  第一千零八十二章 拖累

  漫天黄沙。

  行进的队伍中,不时有人倒了下去。

  同伴已无力将他们的遗体带回家乡,甚至无力掩埋,只能放任他们在沙漠里干涸。

  杨奔已经行军到了沙漠的中心。

  因为在外围的绿洲驻扎没能发现董文炳,他严刑审问了几个俘虏的奥鲁,终于得到了线索。

  “腾格里沙漠里有个查拉湖,是一片大绿洲,容得下一万人在那里休养,恢复体力和马力,还能打猎补充食物。”

  当发现了这些,杨奔就算是不想要立功,也决定必须继续追击董文炳了。

  因为董文炳已经拼了命。

  放着这样一支元军留驻在随时可能杀入甘肃的地方,他不放心,务必要歼灭他们。

  一片云遮住了烈日,让人终于感到没那么晒了。

  然而,仅仅又走了几步之后,杨奔忽然停下脚步,也抬起手止住身后的士卒。

  但也就是到了这个时候,他才明白,霍去病不是那么好当的。

  他发现自己可能迷路了……

  ……

  沙漠南端。

  “大帅,救回燕王了!”

  隔得还有老远,董文炳翻身下马,踩着黄沙迎向了真金。

  只在这两个月里,他的头发已完全白了,而脸却被晒得如黑炭一般,脸上沟壑丛生,显得那样憔悴。

  真金也已被扶下了马背,腿虽然受伤了,但还是努力站起来。

  他会是一个贤明的储君,足够礼贤下士,此时便是在给董文炳予以足够的尊敬。

  董文炳又快走了几步,余光已瞥见了他的两个儿子,并在一瞬间就发现两个儿子都受了伤。

  董士元、董士选,两人都是文武双全,出类拔萃。

  董士元作战勇猛,而董士选从小就在军中长大,白天治武事,夜晚读书不辍,以勤勉多智著称。

  两人都是董文炳的骄傲。

  但此时他没看他们,也没来得及问他们伤得重不重。

  董文炳上前,当先向真金行了一礼。

  “老臣救驾来迟,请殿下恕罪……”

  不等他说完,真金已上前一把握住他的手,恸哭不已。

  “董公,我没能将差事办好,父皇必然会雷霆大怒,我如此不孝,妄为人子……”

  “燕王以孝著称,陛下会原谅燕王的。”

  董文炳看着眼前这彬彬有礼的年轻人,也是老泪纵横。

  真金看了董士元、董士选一眼,道:“为了我,而连累董公两位郎君受了伤,我好生惭愧。”

  透过他的眼神,董文炳能够感受到他的真诚,心道,诸公为大元朝培养了一个好储君,孝顺、宽仁、贤明,且能体谅臣下。

  至于差事能不能办好,那是蒙古旧族看中的东西。

  大元若真正行汉法了,岂需要储君立下功劳?古往今来,几位皇子是靠立功当上太子的?

  “殿下不必如此。”董文炳叹道,“老臣这便带殿下回去。”

  真金本可以依礼勉励几句。

  然而,他却是嚅了嚅嘴,之后叹息道:“希望我不会是董公的拖累。”

  董文炳一愣,很明显地感觉到了燕王像是心气被磨没了。

  当然,刚受了挫折,有些低落是难免的,想必慢慢就能恢复过来……

  站在一边的董士选瞥了真金一眼。

  其实,真金若不说,董士选只觉得自己拼命救回燕王是理所应当。反而是真金以那低落的语气一说,董士选忽然觉得他有些软弱了。

  次日夜里,队伍已进了沙漠,真金听说为了救自己而在沙漠中损失了三千余人,不由再次泣不成声。

  “殿下认为我们这些人奋不顾身,不值吗?”董士选走进真金的帐篷送药时,忍不住这般问道。

  真金一愣,蓦地又想到了那日严云云的讥讽。

  他的肩膀不由就缩了起来。

  恰恰是因为觉得她说的对,才让他感到沮丧。

  其实他曾不止一次听到忽必烈与人说过“真金这孩子就是太软弱了”,这些,都让他找不到信心。

  董士选没等到回答,却看到了真金体态的变化,又问道:“殿下往后继位,要行汉法、图大治,予天下人太平盛世。殿下只需有信心做到这些,又何必担心成为拖累?”

  他这一句话,本是想要安慰真金。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真金只是愣了愣,之后,回避过了董士选的目光。

  脑子里又想到了严云云那句话。

  ——“你是北方士人虚妄志向的寄托,可你柔弱的肩膀担不起……”

  疲惫感由此涌上来,真金忽然感到很累。

  还要回到开平去见父皇,还要面对老师们的询问。

  想到因为自己办砸了差事,年迈的姚枢、窦默、许衡等人露出的失落眼神,他便感到不知如何面对。

  被点透了之后,他才明白,原来被太多人寄予厚望,是这么累、这么累的一件事。

  ……

  董士选回到帐中,掀开缠在腰上的纱布。

  血已经干了,混着沙土,掀开时牵动伤口,一阵剧痛。

  他痛得龇牙咧嘴,低头看去,那抹了伤药的伤口还是溃烂了。

  想到今夜真金一句话不回的样子,想到父亲满头的白发,再想到这两月间在沙漠里死去的一个个袍泽……董士选似笑了笑,满脸都是苦意。

  “该是……男儿到死心如铁。”

  但到了次日行军,董士选却又是面沉如水,没在父兄面前表露出被伤病折磨的样子。

  他们艰难地走过沙漠,每日都有伤兵死去,活着的士卒杀掉受伤的马匹取血。

  就这样,走到了第七日,终于再次望到了查拉湖。

  “大帅!找到了……”

  士卒们欢呼着,向前方的绿洲奔去。

  就连董士选也不由加快脚步,迫不及待地想找到清水洗一洗伤口。

  走着走着,腹上的伤口还在作痛,他忽然感受到了不对。

  “父亲……不对!”

  董士选大喝道:“我们留下的人马没有出来接应……”

  “嗖嗖嗖……”

  话音未落,绿洲的树丛里忽然站起许多唐军,对着元军放弩。

  奔在最前面元军登时倒在地上。

  在沙漠行军,他们都没有披甲,甚至还打着赤膊。

  弩箭射穿这些没穿衣服的身体,使元军显得异常脆弱。

  这是一场以逸击劳的战斗,极为不公平。

  然而,董文炳已经不可能下令撤退了,眼前是方圆百余里之内唯一的绿洲。

  “披甲!迎敌!”

  元军吹响了号角,拖着疲倦的身子试图从唐军手中抢回绿洲。

  而体力充沛的唐军却已从绿洲中杀出来,趁着元军还没准备妥当,尽可能地射杀。

  赤膊的尸体不断倒下,血不停渗进沙中……

  ……

  “随我杀过去!”

  董士选已经没有办法指挥士卒了,他只能翻身上马,驱着不情不愿的瘦马踏着黄沙冲进绿洲。

  只有在第一时间占据到绿洲里,才有击败唐军的可能。

  他看得出来,唐军人数并不算多,只有一千余人。

  然而,腹上的伤口已经迸裂了。

  策马奔驰的时候,他甚至感觉肠子是不是要流出来了。

  “嘭!”

  瘦马没能被控制住,撞在一个唐军士卒身上,董士选已摔倒在地,又是“嘭”的一声大声。

  以他的马术,本不应该犯这样的失误。

  但在沙漠里跋涉太久,又受了伤而得不到补给,他早已经是筋疲力尽。

  “杀虏啊!”

  身边响起了唐军的呼喝声,董士选心中大怒。

  他不是虏。

  他姓董,名士选,字舜卿。平生以忠义自许,治军廉洁,好读《易经》,品性淡然,以礼法治家。

  他有匡扶天下之志,怎么会是胡虏呢?

  带着这种愤怒,董士选支撑着站起身来,伸手去拾自己的刀。

  “噗。”

  有唐军校将上前,一刀捅进了董士选的脖子,血顺着刀尖流下,无情地带走了他的性命。

  黑暗渐渐涌上来,董士选又想到了那夜向真金问话时真金的表态。

  这一刻,他倒不再去想值得或不值得这个问题。

  心想,那个储君真的什么都好,就是不够强,不然这一战不该这么打的……

  ……

  “二弟!”

  元军后方的阵列中,董士元怒喝一声,指挥着士卒杀上前。

  真金看着这一幕,脑子里却有两个字浮了上来。

  “拖累……”

  第一千零八十三章 董大哥

  元军大阵之中,真金转头看向董文炳,希望这位大帅能够想出办法战胜唐军或撤退出这里,不要再让士卒们再无谓的损伤。

  然而,董文炳脸色沉毅,甚至显得有些无情,喝令士卒继续向绿洲冲锋。

  “董公。”真金忍不住开口道:“死太多人了,不能再这般打下去。”

  “只能打。”

  董文炳匆匆应了一句,下令让董士元接替董士选的兵马。

  一道道命令之后,他才俯下身,对真金低语道:“没有退路了。若攻不下查拉湖,殿下与老臣,以及这些将士,将尽数葬送于黄沙之中。”

  真金虽不知兵事,却也能看出来再打下去必然要全军覆没,论天时地利人和,这根本不是一场对等的战事。

  这般一想,竟是已陷入了进退皆亡的局面。

  当看着一个个士卒倒在唐军的弩箭与刀锋之下,他不由面露悲悯,向董文炳道:“唐军若是为我而来,董公可以将我交出……”

  “殿下!”

  董文炳开口打断了真金的话,惊讶于这位燕王竟能说出这般幼稚的言论,摇了摇头,道:“这支唐军不是为殿下而来的。”

  很显然这支唐军能够事先埋伏在查拉湖必定是为了伏击他这支兵马,为此甘冒大漠风沙。

  相反,对于真金,唐军似乎并不上心,从河湟到凉州的一路上都不愿多派兵马,仅有三百余疲兵押送。

  董文炳原本是不惜一切代价要救回真金,在这一刻却因为唐军的态度而心生疑惑……到底是一位皇子重要,还是一万精骑重要?

  唐军这么想歼灭这一万人,对战局又有怎样的影响?

  心中泛起一丝忧虑,然而眼下已来不及细想,既然只能一战,那就专心作战。

  “董公。”真金又道:“我亦可上阵杀敌、激励将士,或挂出旗号吸引敌兵。黄金家族的子孙,不惧上阵作战。”

  董文炳再次将目光从战阵中移到真金脸上,之后又移到他受伤未愈的腿上,叹了一口气,道:“请殿下换上盔甲吧。”

  真金只当他答应了让自己上阵,深吸两口气,目光凝重起来……

  ……

  杨奔端着望筒扫过元军的阵列,扫过董文炳的战旗,脸色依旧显得郑重。

  说是以逸待劳,但杨奔其实前日才抵达查拉湖,抵达之后,遇到了元军留在此处的二百余兵力。

  幸而唐军的探马先用望筒发现了绿洲,唐军才得以趁夜偷袭,终于占据了绿洲,得到了食物与水的补充,但至此,两千余兵力也只剩下将近一千五百的可战之力。

  堪堪休息了一日,还未完全驱散半月来在沙漠跋涉的疲惫,元军主力就回来了。

  这种情况对杨奔而言可谓是险之又险。他并不敢掉以轻心,因为面对的是董文炳。

  董文炳数年来坐镇河南,使得唐军始终不能够往河南扩张,且多次对潼关展开攻势。若说蒙元因他不能够攻克长安而嫌他无能,但作为敌手的唐军却很清楚他绝不可小觑。

  果然,甫一交锋,本该惊慌失措的元军竟展开了猛烈的攻势。

  甚至还有一支元军径直冲进绿洲,差点打乱了杨奔的布置。好在唐军士卒及时补上,将那总军千户斩落。

  杨奔正要调兵补上防线,忽听得一声大喊,转头一看,正见王满仓提着一颗头颅冲上来。

  “将军,我斩杀了敌方大将董士选!”

  杨奔看向那颗头颅,只见是个很年轻的将领,年纪该还不到三十岁。

  他拍了拍王满仓的肩,道:“好,好!经此一战,你必有重赏。”

  话虽这般说,接过董士选头颅的一刻,杨奔心里已泛起些苦意,暗道王满仓这小子手太快了。

  大唐不仅缺兵力、缺马匹,也缺名将。这一战若能招降董文炳,陛下显然会更加满意。

  但以千余人对阵五千余元军必须要先将其击败,否则难以俘获。现在才刚刚开战,正是全力应敌之际,杨奔当然不会交待士卒们活捉。

  他本想等到占了上风再设法招降董家父子,没想到董士选那么快就身先士卒,又那么快就被混不吝的王满仓斩杀。

  接下来,只怕会影响后续对董文炳的招降。

  当然,事已至此,杨奔不是会为这种小事纠结的人,当机立断,下令高扬起董士选的头颅,威慑元军士卒的军心。

  王满仓大喜,当即依言照做,举着长竿吆喝道:“董士选已死!”

  如此一来,先前随董士选杀进绿洲的元军士卒纷纷败退。

  而唐军一看,只见绿洲外的元军几乎都要披上盔甲了,连忙趁此机会向外杀去,趁现在再造成更多的伤亡。

  “杀啊!”

  王满仓举竿跟上,才踩到沙漠,只觉脚底有一处十分滚烫,这才想起在沙漠里这些时日,把鞋底都磨出了一个洞。

  转头一看,地上不缺尸体,包括董士选的无头尸体也在。

  他遂把手里的长竿往地上一插,跑去剥了董士选的靴子穿上。

  然而靴子一提,王满仓只见自己半个臭脚丫子一捅就捅到了鞋底外面。

  董士选这只靴子竟比他的还要破。

  王满仓转头看了一圈,大略扫了几具元军的尸体,最后还是重新穿上了自己的靴子。

  “娘的,什么穷酸胡虏。”

  嘴里这般啐了一句,但他对敌方将领的看法却又有了不同。

  好坏不论,但确实顽强。

  战场上能给王满仓这般换鞋的时间不多,他才站起身,“咚”的一声,一支利箭猛地钉在了他的长杆上。

  “抢回我二弟!”

  随着这一声大吼,前方又有一支元军杀了过来。

  在付出了许多的人命的代价后,元军终于披上了盔甲,组织起一次真正像样的突击。

  “弩手撤回来!拒鹿角推上!”杨奔大喝道。

  “盾牌手!”

  阵线拉开,王满仓站在盾牌手的身后,继续举起那根长竿,晃着董士选的人头,大喊道:“元军最后一波攻势啦!挡住他们,他们没力气了。”

  战到现在,他已感受到了元军将领的硬气,换作是别的兵马早已被他们击败了。

  可惜,再硬气,落到这个境地,也只有败。

  ……

  这确实是董文炳的最后一搏。

  在看到杨奔出现在查拉湖绿洲的那一刻,他就知道退则必死,进也只有一丝极薄弱的生机。

  最好的保全之法是投降。

  为什么不投降呢?

  从大义上而言,他一个中原豪族降了汉人皇帝李瑕不失大义……这些董文炳其实很清楚。

  只是小节上过不去而已。

  忽必烈一声声的“董大哥”以示恩宠,在平定李璮之后所有别的世侯都被削了兵权,独独他董文炳因为太受信任而免于削权。

  这次还将储君交在他手里……

  回过神,看向战场。前方,董士元已率军陷入了唐军阵线当中,后方,越来越多的元军士卒开始驻马不前,观望着局势。

  董文炳回过头,看向了真金。

  真金才换好了一身的普通皮甲,道:“董公,这装束恐怕不对?”

  “殿下。”董文炳没有回答他,而是道:“老臣十六岁那年,家父为大蒙古国战死,今日老臣又至此境地,命也。愿来日殿下继承大统,治太平盛世,老臣死而瞑目矣。”

  “董公……”

  真金为此忠义所染,顿时眼眶一红,大哭不已。

  “护殿下走。”董文炳向心腹亲兵轻喝一声,又道:“转告我兄弟,董氏世代有男儿尚能骑马者,勉力报国!”

  但事实上,他并不确定他们能从茫茫大漠里走出去。

  真金还想去拦住董文炳,却已有几骑将兵上前,拉着他向后退去。

  当他们从中军中脱离阵线,很快便引起了元军的恐慌,越来越多的士卒转身就逃。

  董文炳的大旗还在迎风招展,绕开了唐军在绿洲南面布置的防线,试图从侧面杀进去。

  但他们在外面的沙漠艰难奔走,唐军却只需要小跑几步,就能布置起新的防线。

  董文炳正是想由此吸引唐军前来,好为长子董士元解围。

  ……

  “将军,大帅命你撤!”

  董士元得到命令时已杀到了那根挂着董士选人头的大旗之下。

  他低下头看了看身上的一根根弩箭,又回过头看了一眼远处那茫茫的大漠,眼神俱是苦意。

  “撤不了了。”董士元喃喃了一句,继续向前冲去。

  前方,有唐军校将冲他喊道:“投降吧!你们已经败了。”

  “投降者缴械不杀!”唐军大喊。

  于是越来越多的元军放缓了脚步。

  董士元却还在向前冲。

  “大丈夫报国,正在今日,勿惧也!”

  他一手提着盾,一手提着刀,像当年在钓鱼城时一样勇猛。

  但连蒙哥都死了七八年了,局势又岂能与当年相比?

  硬气的人在少数,董士元几乎是孤身一人杀进唐军阵中……

  ……

  “将军,董士元不肯降,战死了。”

  杨奔听过消息,皱了皱眉,按着刀走向董文炳所在处。

  时近黄昏,随着元军中投降的人越来越多,唐军已完全包围了董文炳。

  杨奔推开兵士,踏过满是血泊的草地,看向前方仅剩的十余人。

  “董文炳,降了吧,你兄弟董文用如今正在我大唐任官,深受陛下重用。”

  董文炳的头盔都丢了,站都站不住,听到声音才从厮杀中回过神来,愣愣看着杨奔,道:“我不该败给你。”

  他十六岁嗣位任官,上马南征北战、下马治理地方至今三十三年,征过大理国、征过宋国,战功赫赫。怎么看,他都不该输。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杨奔道。

  也许旁人觉得他是捡了个大便宜,躲在这大漠绿洲之中,袭击了疲倦归来的董文炳,没什么难的。

  但做决定时承担的一切可怕的压力,差一点就丧师于大漠的艰苦……这些,让杨奔心里很清楚,自己配得上这一场胜利。

  不是侥幸。

  镇守河南数年不曾让唐军向东扩张的董文炳,就是败在了他手上……

  董文炳透过杨奔的目光,也感觉到了那种自信,以及自信带来的强大气势。

  就好比当年,他也是。

  因为坚信忽必烈是那个将要一统天下,建立太平盛世的明君。他遂弃了蒙哥的官,带家将不远万里奔赴投效忽必烈。

  那种坚信,让他有一往无前,无惧所有困难的气势。

  然而,这些年这种信心似乎松动了。

  从李璮叛乱、董文用投降李瑕开始,忽必烈时不时排挤汉臣……最重要的是,一个更像明君的人已经出现。

  可是,董文炳已经老了。

  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再像当年一样,弃官、不远万里去奔赴。这种舍弃一切、孤注一掷地下注,一辈子只有一次。

  他已为忽必烈付出了太多,没力气再走回头路了。

  累了。

  名将已白头,中原豪杰拥护漠南王行汉法、开汉业的时代,于他而言已经过去了。

  随着这些思绪,董文炳抬起刀,架在脖子上。

  像是被杨奔的眼神击溃了。

  “是啊,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李瑕培养了一个名将。”他喃喃道。

  这句话,是他送给眼前的年轻人的,他不介意为后辈添一份信心,增一份气势。

  之后,董文炳将刀一划,报答了忽必烈的那一声声“董大哥”。

  “当。”

  刀掉在地上……

  ……

  大漠狂沙之中,真金回头看去,只看到已有唐军追出了绿洲,收拢着不敢逃往沙漠的元军士卒。

  他知道自己以一人之力,彻底拖垮了这一万精兵。

  于是,整个北方士人们寄托在他的身上的期望又加重了许多许多,已压到让他喘不过气的地步。

  第一千零八十四章 断了的环

  贺兰山下,黄河岸边,兴庆府。

  此地处在黄河“几”字上那左边一撇的中间,是西夏首府,素有“塞上江南、鱼米之乡”之美誉。

  塔察儿已率兵抵达,驻扎在兴庆府以北的石嘴山。

  他在兵力上具有优势,但并不想马上强攻兴庆府,只是下令包围城池,制作攻城器械。

  其目的还是在于引吸唐军更多的兵力,帮助董文炳给真金解围。

  当然,若是顺势攻下兴庆府也好。

  对于如何攻兴庆府,塔察儿的看法与别的将领全都不同。

  “当年,成吉思汗灭西夏时,西夏的国力已经很弱了,你看当时西夏国的疆域,除了河西走廊和贺兰山,哪有多少能放牧、种地的地方。就是这样的情况,成吉思汗围攻兴庆府,也是强攻了两个月不能攻下。最后是怎么办的?”

  “水攻。”撒吉思应道,“成吉思汗命人扒开了黄河,让滚滚的黄河水流向兴庆府。”

  塔察儿点点头,一指东面的黄河,道:“要是让我攻兴庆府,我就水攻。”

  撒吉思道:“可是陛下前些年才命张文谦治理西夏,派了郭守敬来修渠,并不同意水攻兴庆府。”

  “他就是学汉法学傻了,忘了黄金家族是怎么纵横天下的。”

  “大王,还是不要在背后批责陛下的好。”

  “好吧。”塔察儿叹道:“连我也要学着像汉人一样恭敬,而草原上的勇士本应该真诚坦率。”

  总而言之,他若真要攻兴庆府,就打算学着成吉思汗水淹兴庆府,而不是打硬仗、难仗。

  这就是他打仗的特点。

  所以这十余年来,唯有他战绩虽少,实力却越来越强。血脉虽远,地位却越来越高。

  但既然忽必烈暂时还没同意他这种做法,塔察儿就打算确保真金吐蕃之行顺利之后,即率军返回九原城。

  他不愿在兴庆府多待。

  奇怪的是,董文炳还不来,他只好不停派人到黑水城催促。

  那边去黑水城的信使还没回来,南边的探马却到了。

  “大王,李瑕到了,想要杀破我们的包围进入兴庆府。”

  塔察儿讶异之下,一时不知该问些什么,于是只问道:“是吗?”

  “是。”

  撒吉思问道:“有多少兵马?”

  “看阵仗无边无际,该有万余人,更可能是三千余人,一人三骑。”

  撒吉思道:“以李瑕的打仗作风,必是一人三骑。”

  由此可见,如今的元军将领基本已很了解李瑕了。

  塔察儿啐了一口,道:“李瑕带这些人,要攻哪里也不够,也不敢与我大军决战。用来吸引我的兵力却是刚刚好,就算我打败了他,也很难追上他。他攻宋国时就是这样,和他打仗没多大意思。”

  “大王说的对,他一直就是这样无耻,像老鼠一样躲躲藏藏。”撒吉思道:“他把廉希宪派往玉门关,又亲自来吸引大王的兵力,一定是为了给西域的兀鲁忽乃解围,有传言说他们是相好。”

  “李瑕娶的是兀鲁忽乃的小女儿。”说到这里,塔察儿不由道:“合丹真是个废物,留下西域这个烂摊子。西道诸王真是越来越不堪了,要么像合丹这么无能,要么像海都那样无耻。”

  撒吉思深以为然。

  观如今之形势,唯有东道诸王才是大元的柱石。

  他把心思转回战事之上,捻着胡子想了想,忽然眉头一动,试探地问道:“大王,将李瑕放入兴庆府如何?”

  “哦?”

  塔察儿已经走了神,在想怎么凝聚东道诸王,再获得更大的地位。

  他战意并不强,在政治上却极为敏锐。

  “大王,放李瑕进入兴庆府,再水攻……如何?”

  塔察儿眉头一动,恍然大悟。

  是啊,忽必烈是不允许水淹兴庆府,但如果能淹了李瑕,怎么还会不同意?

  “感谢长生天把王相这样的智者赐给了我,我们就这么办吧。”

  ……

  兴庆府。

  随着南面的元军退开,李瑕的龙旗招展,一路进了兴庆府,引得城内的守军一片欢呼。

  这还是李瑕称帝后,宁夏军的将士们第一次觐见,且又是在被包围之中,得到新帝亲自前来解围,自然是激动万分。

  “吾皇万岁!”

  欢呼声中,唯有在南城迎接李瑕的李曾伯脸色有些尴尬。

  对于李瑕称帝之事,李曾伯其实从来没有表态过,既未上表庆贺,也未像某些个宋臣一样抨击或讨伐。表现出顺其自然的模样,平日里只有在实在避不开的时候才以“陛下”称呼。

  李瑕很能够理解李曾伯的心情,在接见礼之后,邀他单独上城头闲聊,道:“朕让敬斋公为难了啊。”

  一句话虽体谅了李曾伯,那“朕”的自称又表明了他的决心。

  李曾伯叹息一声,道:“若说为难,我一生以忠义自诩,临到了临到了,还是叛了大宋。”

  “早晚有这一天的,敬斋公就看开些吧。”李瑕笑道,“生前当个开国功臣,收复故土,一统天下。怎会不好过遮遮掩掩,欺世盗名?朕称帝时,脑子里想的便是一句话,大丈夫敢做敢当。”

  李曾伯苦笑,道:“我欠大宋的。”

  “不,是大宋欠你的。”

  “陛下可知,我祖辈是何人?”李曾伯道:“先祖,名讳邦彦,外表俊爽,美风姿,自号李浪子,熟习猥鄙之事,擅长戏谑,能踢蹴鞠,与贾似道相类……我不孝,实言先祖之品格、才干尚不如贾似道。先祖受徽宗皇帝器重,拔擢为宰相。金兵逼近开封时,他力主割地、议和,酿作靖康之耻。”

  话到这里,他又是一声无奈的长叹。

  “故而说,我欠大宋的,平生起起伏伏,虽遭排挤、打压,我本想着无论如何,守好大宋社稷,算是为先祖赎罪。如今,既想随陛下建不世之功业,又觉再次辜负大宋,耿耿于怀,坐立难安呐。”

  “敬斋公竟是这般看的?”李瑕道,“没有高俅、李邦彦,赵佶就能不亡国吗?”

  李曾伯默然不语,这样简单的道理他当然明白。

  只不过心里的坎不好过。

  李瑕于是伸手入怀,掏出一本老旧的薄册递在李曾伯手里,道:“自古亡国者,李后主最为可怜,宋徽宗其后。天命使之吧。”

  李曾伯接过一看,只见那是一份族谱。

  他自己的族谱还是李邦彦南渡以后留下的,再往上的族谱则在靖康之变时丢了,只知李邦彦之父亲是个银匠名李浦。

  此时顺着这册子一条条往上看去,待看到自己的先祖原来是南唐李煜之后,心境便变得奇怪了起来。

  “这……”

  “朕知道你的心思,特命人去查访的。”

  李曾伯一时无言。

  他根本不知李瑕给的这册子是真是假。

  其实早已无法考证了。

  但没等他去分辨,脑子里已联想到南唐灭亡后,赵氏对李煜的所做所为,心中那份愧疚竟是消了大半。

  也许真假并不重要,人总是要给自己找个借口。

  这道理,李瑕是从赵衿身上学到的。

  自从他告诉赵衿,他在宫变那夜是去救赵昀的,赵衿就开心了不少,如今在长安住下,已能够正常生活。

  他希望李曾伯也能做到。

  下一刻,李曾伯深深行了一礼,道:“老臣,多谢陛下。”

  李瑕点了点头,知道这一趟来,还是说服了这位原本忠于赵宋的老臣,大为欣慰。

  他伸手扶住他,道:“有李卿这一句话,朕没有白来。”

  “老臣让陛下费心了。”

  “值得。”

  君臣二人这般寒暄几句之后,李曾伯已然动容,好不容易才忍着没有哭出来。

  “这城头上风沙太大,陛下到军议堂见见诸军如何?陛下且看那里,那是西夏宫城旧址……”

  ……

  军议堂。

  诸多宁夏军将领汇聚一堂,有些紧张。

  但渐渐地,他们发现陛下与大帅议起军务来并不难懂,甚至有些浅显易懂。

  “先说杨奔,李卿命他突围出城,为的是牵制董文炳部吧?”

  “是啊,蒙元以十五万大军攻西域,廉善甫不得不调走甘肃兵力,老臣若再不支援甘肃,那就难了。”

  “做得好。朕在沙头坡遇到杨奔,与他做了个配合,让他试着能歼灭董文炳……”

  一张地图摊开,李瑕用手指点了点,点在黑水城,之后往更南的腾格里沙漠移了移。

  李曾伯看了一会,沉吟道:“恕老臣直言,面对董文炳这样的将领,以两千骑歼灭这支元军,难。”

  “让杨奔试试。”

  “这是陛下以往的打法啊。”

  “是,但哪怕不胜,只要能拖住董文炳,局势就对我们有利。你们看,元军在河套这一整条锁链,这里一环,这里一环,一直环环相扣到西域。董文炳这一环若是掉了,相当于整条链子便断了。”

  李曾伯含笑点头,向诸将问道:“你们说,接下来如何?”

  有将领上前道:“董文炳这一环断了,元军在西域就暂时得不到支援。我们可集中甘肃兵力,解西域之围,让廉公可直指忙哥剌?”

  “不。”很快有别的将领指了指地图,“元军的锁链断作两截,东一截,西一截,西边这一截由着西域的盟友去消耗,我们该打东边这一截才对。”

  众人眼睛一亮,已恍然明白过来。

  李曾伯抚须点头,向李瑕笑道:“忽必烈派了个年轻的孩子来建功业,结果成了拖累,被陛下这么顺手一推,先是拖动了董文炳,又拖动了塔察儿,只怕要拖动整个河套局势了啊。”

  “倒不能说真金是拖累。只能说是平时磨砺得少,初出茅庐就担大任,露了破绽。”李瑕道,“残酷的是,这种争斗,但凡有一点破绽,我们都要把它撕开来。”

  说罢,他在地图上点了点,示意该要从哪里撕。

  ……

  延安府。

  张珏摊开了一封急信,当即招过亲兵,喝道:“擂鼓,传诸将议事。”

  很快,他大步下了城头,按着刀柄走进了军议堂,扫视了众将一眼。

  “塔察儿已至贺兰山,北面元军已孤立无援,我们的时机终于到了……”

  第一千零八十五章 安塞城

  延安城以北二十余里,塞门寨如今改成了安塞城。

  延河依旧从黄土高坡中蜿蜒而过,腰鼓山上城垒密布,塔楼高耸。

  驻扎于此的大元管军万户杨文安近年来甚少南下与张珏鏖战,更多时候都是在筑城建垒,把安寨城打造成了一个新的蜀中大获城。

  自从李瑕崛起,构垒守蜀的时代基本已经过去,当年那一座座山城已退出了天下纷争的战场。唯有在这里,仿佛回到了那个蜀中军民咬牙抵抗蒙军入侵的艰难岁月。

  然而世事难料,现在已不是蒙宋,而是元军在构垒抵御唐军的攻事。

  大元至元三年,七月十四。

  安塞城中的一个帐篷内,一男一女正在用力喘气。

  “啊……”

  名叫“阿盖兀”的汪古部女子用双腿紧紧按住了杨文安,道:“强壮的男人,你驭服我了……”

  杨文安已是大汗淋漓,长出一口气,在她旁边躺下,用还不算很流利的蒙语问道:“舒服了吗?”

  他其实很早就学会了蒙语,但过了这么多年了,他说起蒙语依旧还是那么生硬。

  “嗯。”阿盖兀转身拥住杨文安,闭上眼,抚着他的臂膀,道:“你怎么那么有力?”

  “囊思丹没力吗?”

  “提他做什么,一点意思都没有。”阿盖兀不满道:“他天天喝酒、玩女人。以前还打猎,现在连马也不骑了,有了赵王赐给他的女人,两年都没碰过我了。”

  “他不留在这里好好当达鲁花赤,跑到包头做什么?还这么久不回来。”

  “我派人过去问了,说他几个月前在包头迎接了燕王。”

  “燕王来坐镇河套了?”

  “好像往西去了,这事囊思丹都不太清楚。但你放心,不是冲你来的。”

  杨文安又问道:“他几个月前迎了燕王,现在还不回来?”

  “他现在帮着赵王准备迎娶月烈公主的事,到明年春天之前他都不会回来。”阿盖兀翻了个身,凑在杨文安耳边,笑道:“我们可以尽情地享乐。”

  杨文安伸出大手给她揉着,又问道:“北面的商队还不能来吗?”

  “好涨……你也知道,去年开始西域的商路就不通了,连我的斡脱商队也一直没有回来。”

  杨文安眼神中遂有些隐隐的不悦。

  他对阿盖兀说不上有多喜爱,之所以与她通奸,无非是为了利用她进而控制她的丈夫囊思丹。

  囊思丹是汪古部的一个小首领。

  汪古部是阴山以北的各个部民的融合,成吉思汗把三女儿阿剌海别吉嫁给汪古部的首领,算是黄金家族的姻亲,势力范围就是在河套一带。

  杨文安官任都元帅之后,元廷便安排了囊思丹来任达鲁花赤。

  此事虽然是惯例,但杨文安不喜欢。

  他之所以选择在大元仕官,又不是因为忠于忽必烈或为了蒙元的国家大义。为的还不就是这当一方都元帅位高权重、世代相袭,且独断政事。

  所以当年杨大渊一度想归附李瑕,他才会坚决出手阻止。

  好在囊思丹是个只知道享福的废物,来担任达鲁花赤之后并没有干预到杨文安,反而给他带来了许多好处。

  除了带来了阿盖兀与他通奸,还从阴山、河套迁了大量的牧民,凿通了商路,使得安塞城欣欣向荣,杨文安实力逐渐雄厚……

  因此,近几个月囊思丹不在,杨文安竟还有些挂念。

  阿盖兀感觉到了他的不悦,又道:“你放心,大汗已经命令忙哥剌大王攻打西域,等平定了叛乱,商路又通了。”

  若是别的北方汉人,反而会更在意要称忽必烈为皇帝而不是大汗。

  反而是杨文安这个南人不在乎,自语道:“等平定了西域,汗位之争就真的结束了吧?再休养三五年,大汗就能回过头讨伐李瑕和赵宋了。”

  “到时候,你一定是第一个攻破长安的,再占据了川蜀,现在那个唐国的地盘,都是你的。”阿盖兀太知道杨文安的野心了,道:“你会比塔察儿王、高丽王的地盘还要大。”

  若说以前是杨文安是想要比肩史天泽、张柔等世侯,这两年随着世侯们变得低调,他的志向似乎更大了。

  事实上他也并非没有机会。

  纵观这些年各个重镇围剿李瑕,他是做得最好的。

  如果没有李瑕,蒙元一统天下的过程中也许不会再产生新的大世侯。但现在,李瑕的崛起给了杨文安封土一方的可能。

  阿盖兀感受到了他的兴奋,继续凑近了他,抚着他的脸,低声道:“你会封侯封王,你比我见过的每一个王都更勇武……”

  野心勃勃的杨文安很快又有了反应,他双手握住阿盖兀并不算细的腰,一把将她摁在地毯上,近乎粗暴地骑上去。

  阿盖兀的大叫声好一会才低下去,远远忽然响起了“轰”的一声。

  杨文安停下动作,毫不犹豫起身,披上衣服。

  “打仗了?”阿盖兀不满地骂道:“该死的汉人,张珏早晚会被你杀了。”

  杨文安淡淡看了她一眼,系上腰带。

  “你的袍子。”阿盖兀支起身来,指了指丢在地毯边的一件蒙古长袍,道:“大汗赐你的袍子……”

  杨文安已掀开帐帘,看了一眼七月的阳光,头都不回地走了出去。

  ……

  “大帅。”

  “战况如何了?”

  “张珏忽然偷袭,用火炮攻打我们的城垣。但好在大帅早有准备,就我们夯的城墙再包上大青砖,不管他打多大的窟窿,我们夜里就补上……”

  安塞城与延安府之间的战事不是一天两天了,而是长年累月,一切都按部就班,显得有条不紊。

  杨文安却没有怠慢,而是大步登上腰鼓山,上了高高的望楼。

  紫晶玉石泛出的光并不能遮盖黄土高原的苍黄,那沟壑纵横的山塬遍布,一片荒凉。

  安塞城在延河上游,杨文安随时可以派出船只摧毁唐军的火炮,因此张珏不敢把火炮推到近处。就这样远远地轰击,不太可能攻破安塞城的城墙。

  正面强攻,张珏在过去几年里试过无数次,但就像大获城与钓鱼城交战,舍不得伤亡的话几乎不可能攻破。

  观望了唐军兵势,杨文安很快做了判断。

  “张珏在正面佯攻,他必已派人绕道背后,攻打夏州。给我派快马提醒我大哥,别被张珏偷袭了。”

  “是!”

  “再派信使往包头,告诉塔察儿大王唐军的异动。”

  “是……”

  杨文安一道道命令布置下去,也感到有些疑惑。

  他不认为这是张珏大举进攻的好时机,这种对垒作战需要消耗极大量的兵力、粮草。而李瑕的唐国根本没有这份国力。

  相反,是他随时可以向塔察儿求援。

  如此一看,张珏派兵深入,绕道攻取夏州是非常不智的行为,很可能陷入元军的包围。

  杨文安想不通,认为很可能是别处的局势有了变化。

  但具体是什么,他暂时还不清楚。

  毕竟这些年李瑕安排在边线的几个大将,如张珏、李曾伯、廉希宪、刘元振等都是十分了得的人;大元这边也不差,塔察儿、董文炳、阿合马,包括现在的伯颜,以及他杨文安,也都是当世第一等的帅才。双方僵持了数年,其实很难起什么大变化。

  这些都是杨文安对局势本能的掌握,他对身后的整个防线的纵深有信心。

  甚至,哪怕大局势有了变化,以他的经营、储备,陕北防线也足以支持半年之久。

  有此底气,战事初始杨文安便有了一个大致的战略思路。

  “不必急于封堵绕后的唐军,他们敢学蒙古人的斡腹之谋就让他们学,到时让他们有来无回……”

  ……

  “延安府到兴庆府就很近了,这一带基本就是当年宋夏战争的战场。你看,我们从兴庆府向东渡过黄河,便是灵州,再往东便是夏州。”

  “陛下与其说是宋夏战争,从地势上而言倒不如说是夏辽之战。”

  李曾伯话到这里,摇了摇头,也觉得只有疆域略略有些相像,但战势却是完全不同的。

  从战势上而言,从南向北想要占据河套,数百年来只怕都找不到先例。

  他叹息了一声,继续与李瑕完善战略。

  “算时间,张珏应该已经出兵包围杨文安了吧?这次若能拔掉这枚钉子,北趋河套一路便没有什么雄城大镇了。”李曾伯拈须盘算了一会,道:“老臣已明白这一战要如何打,请陛下信老臣。”

  “朕信李卿。”

  “那陛下可回长安,剩下的便交由老臣了。”

  “不急,再拖一拖塔察儿,张珏的压力会小很多。”

  李曾伯摇头道:“张珏压力小了,老臣这里可就难了。”

  “朕信李卿。”

  李曾伯终于道:“塔察儿已重兵围城,陛下再不突围,老臣放心不下,反而有所牵挂。”

  “让他试试五万大军够不够围杀朕。”

  “只要围住陛下,他还可再调兵来。”

  “那就让他调,朕看看蒙元还能从哪调出兵力。”

  “战事愈演愈烈,引得忽必烈亲征……恕老臣直言,陛下想故计重施,再次亲身吸引敌军。然而兴庆府不是襄阳,蒙元不是赵宋,忽必烈也绝非赵禥小儿可比。”

  “让他来。”

  李瑕道:“现在是忽必烈想要摆平西域、摆平吐蕃,朕就得趁机进取,哪怕现在决战,总好过等他准备好了再决战。有本事他就调回西域、漠北的兵力,朕倒是看看鲁兀忽乃、海都会不会趁机扩大地盘;看看阿里不哥才死不到两年,漠北蒙古诸部是不是已经完全对忽必烈俯首贴耳;看看忽必烈舍不舍得草原,舍不舍得蒙古大汗之位。

  朕反正是御驾亲征了,忽必烈要么就来。不然,凭塔察儿的本事要围杀朕也可以,拿出兵力来填,五万十万的不够,朕再无能,怎么也比西夏末帝强。”

  也许是应验了他这句与西夏末帝作对比的话,很快有将领赶了过来禀报。

  “陛下、李大帅,元军开始在城外筑堤了,该是想要水淹兴庆府……”

  第一千零八十六章 局部

  贺兰山,滚钟口。

  山林间的草木晃了晃,王满仓探出头来,抬起望筒向山下的兴庆府城望去。

  当看到一柄龙旗飘扬在城头,他精神一振。

  再转头四看,却见到如蚂蚁一样的元军正围绕着城池在修筑大堤……

  这般看了一会,王满仓已看懂了元军在做什么,随手拔了一根干草咬在嘴里,便退进了山林。

  没过多久,他便与几个手下聚在一起,用些干粮,躲过七月中旬日光最毒辣的时候。

  “队正,那是哪里?”有士卒指了指远处山间的一处高台问道,“别不是元军的探马在那边。”

  王满仓抬眼一瞥,道:“公主台。”

  “什么公主台?”

  “以前,蒙古人攻打兴庆府,就是像今天这般,在城外筑了堤,把城池围得像桶一样,掘开黄河,用水泡城。从九月泡到十二月,眼看要把兴应府泡塌了。结果蒙古人自己的防洪堤倒了,军械、粮草全被黄河卷走了。那就答应了西夏的求和。西夏皇帝就把自己的女儿献出去了。”

  这王满仓平日里多说些荤素不忌的故事,今日却没再拿那西夏公主开黄腔,指了指远处的公主台,继续道:“后来,蒙古人又攻西夏,铁木真正好死了,留下遗嘱要杀光所有西夏人。这个西夏公主当时也随军,就隐居在那里,削发为尼,帮西夏人逃避蒙军搜捕。”

  “队正,你咋知道这么多西夏的故事?”

  马上有士卒替王满仓应道:“这你就不懂了吧?我们队正的俸禄全用在兴庆府里找女人了。”

  “闭嘴吧你们。”

  “不对,我看队正莫不是找了个西夏尼姑?每次说故事都有个西夏尼姑,怕是把俸禄用作香火钱。”

  “别乱说,我们队正能做这种事?那他还是人吗?”

  王满仓又叼起草梗,随手一拍这士卒,骂道:“你他娘才不是人。走了,回去禀报杨将军。路上别说话,万一遇到元军。”

  “我还想听队正讲通奸的事咧。”

  “讲个屁,再叫杨将军给老子一顿好打……”

  几个唐军士卒悄悄摸摸又从贺兰山西面翻下山,在黑夜悄悄上马,往西面的荒原里奔走了六十余里,在天亮前才抵达沙漠边缘的驻地。

  杨奔正在帐篷里坐着,一边听探马的回报,一边亲手画地图。

  “将军。”

  “回来了。”杨奔转头见是王满仓,点了点头,道:“说。”

  他这人一身的臭毛病,待人唯有一点好,就是讨厌谁也不会借机为难,不过就算他再喜欢谁也不会有优待。

  因为在吕家军里吃过亏,他最看中的就是公平。

  所以,上次虽然教训了王满仓一顿,之后杨奔却像忘了这事一样,事后既不安抚,也不刁难。

  这使得王满仓每次见杨奔,都觉得这个将军脾气古怪。

  总之上前将打探到的情形一一禀报了,末了,出谋划策道:“将军,元军围住陛下要水攻了,我们要不要去救陛下。”

  杨奔就像没听到一样,拿出一张纸,写了一封信,转过头问道:“派你去觐见陛下,禀报歼灭董文炳的大功,敢去吗?”

  “进兴庆府?!”

  “不敢?”

  “多谢将军大恩。”王满仓当即抱拳,大声道:“上天入地,就没有我不敢去的地方。”

  杨奔又皱了皱眉,显然是不喜欢这个手下,脸色一沉,道:“严肃点。”

  “是!”

  “记住,天下战局在于收复河套,河套战局在于兴庆府一战,而兴庆府一战,胜机已出现,那就是我已击败董文炳,收服其一半兵马,而塔察儿不知。现在,我将胜机交在你手上,由你带给陛下。你担得起这重担吗?”

  王满仓愣愣看着杨奔脸上的胡子,想到自己前阵子还在说什么西夏皇帝与寡妇偷情之事,不敢相信将军能把这种差事交给自己。

  可见将军也懂得,说说荤话又有什么关系……

  过了半日,歇息之后,准备妥当的王满仓再次带上他那一小队人马向东,将要穿过元军的包围线进入兴庆府。

  而杨奔也已安排妥当,很快,领着他的骑兵再次消失在漫漫黄沙之中。

  ……

  这夜是七月十五,中元节。

  凉州城外不远的驿馆中,行路至此暂时留宿的严云云听到推门声,转头看去,只见韩无非坐在一个轮椅上由人推着,后面还跟着郝修阳、阿莎姽。

  “你们可知,你们在鬼节这般过来,很吓人。”

  韩无非张了张嘴,没能说出话来。

  郝修阳遂笑道:“有老道在,严相公不必怕。”

  等他们近了,严云云才看清韩无非脸上满是淤青,完全是鼻青脸肿的样子,不由摇了摇头。

  郝修阳又叹道:“你也莫怪他了,李丙与那些将士,还有你,能够活着,多亏了他当断则断。”

  “真金人呢?”

  “不知。但是石峡子长城驻军那边传了急信来了,我军歼灭了董文炳所部。”

  “真的?”

  “不是真的老道可不敢来见你。”郝修阳笑笑,拍了拍韩无非的肩,又道:“你这位官人,深谙舍、得之道,你若是不要,不如送与老道当弟子。”

  对于郝修阳这话,严云云是认同的。

  她很早就看出来,韩无非有一颗超然的心,娶了她还能够不因世人的言语所惑。

  在祁连山遇敌时,因她醒着,他便听从她的安排;等到了上川镇遇敌,因她昏迷,他便果断做了决择。

  带回八思巴、送走真金这两件事上,韩无非虽还是寡言少语,但严云云能感受到他对她的爱护。

  等旁人都走了,她才上前扶韩无非坐下,问道:“你没事吧?”

  “你病好了吗?”

  “好了。”

  “我也没事。看元军追上来,我就把真金丢下,跳到山涧,摔了一跤,过了两天才被人找到。你辛苦擒下的人,却被我这般丢了……”

  “官人。”严云云握了握他的手,道:“我这几日在想一件事。”

  “什么?”

  “我在想,在那些喜欢过我的男子里,我选中了一个最不凡的。”

  韩无非愣了一下,不知如何回答,过了一会才道:“我学医二十余年,医术甚差,既不会治你的病,摔了腿,在山涧里也没能治好……”

  对于能力并不强且是初次随妻远行的韩无非而言,他认为自己这趟出门必然是犯了错。

  放走真金,可以说是大罪了。

  想必真金在日月山丢了八思巴时也是一样的做错了事的感受,韩无非觉得自己的错还更严重些。

  但幸运的是,他犯的错得到了弥补,也得到了包容。于是松了一口大气,心态也变好起来,且有了经验教训,有了进益。

  “夫人万万不能说我不凡,我天资奇差,就是运气奇佳。”韩无非如此评价了自己,末了还补上一句花言巧言,“运气奇佳,能得夫人青目相看。”

  他显然自信了不少。

  ……

  其后数日,郝修阳无非是每日与八思巴辩论,严云云大病初愈则很快便开始忙碌起来。

  他们在凉州稍做休整,重新备了钱货,准备再次前往西宁州继续未办完的差事,联络吐蕃诸部。

  相比于当初,他们损失了许多,却更加有信心,因为这次他们还把八思巴掌握在了手上。

  只等青海湖畔的战事告一段落便要成行。

  有些出乎意料的是,宋禾传来了消息称,真金的帐前都镇抚将军崔斌有意投降。

  消息抵达凉州府署,一众文武反而为难起来。

  “崔斌是何意?只要陛下御口承诺,他便率部归降吗?”

  “是啊。”

  “这有何难?宋将军大可传书询问陛下。”

  “难处在于,兴庆府被元军包围了。宋将军还在派人突围递信,同时也怕崔斌与赵阿哥奔得到消息,再生波澜。”

  “再生波澜不至于。”严云云沉吟道:“但观望是必然的……吐蕃之归附已然开始,塔察儿这五万大军一来,倒是稍稍拖延了一下。这样,我立即再入河湟,稳住他们。”

  一众凉州官员看向严云云,此时才暗暗佩服。

  换作普通官员,这种时候根本没必要先到河湟去,万一陛下在兴庆府败了,很容易又遇到危险。由此可见,严尚书是对陛下有着绝对的信心。

  也许开国元老做事就是这般不要命吧……

  ……

  时间由七月中旬转到下旬,陕北、甘肃、宁夏、青海、西域等地的局势显然都有着各自的变化。

  若单独来看,局势都显得颇为平缓。

  在安塞城与夏州,杨文安、杨文仲兄弟感觉到张珏的攻事并不猛烈;

  在兴庆府,塔察儿五万大军包围了李瑕、李曾伯,已经可以“以岁月毙之”;

  在青海,崔斌、赵阿哥奔虽有起意归附新唐,却还在犹疑着,想看看局势的进展;

  在西域,元军主力也许正在对高昌城摧枯拉朽……

  只有某些人把这所有的一切合在一起看,才能看到元军的兵力布置中间断了一截,不能顺利衔接了……

  第一千零八十七章 兵痞

  兴庆府城地势低洼,夏季以后黄河水位上涨,十分具备水淹的条件。

  而自从蒙军灭了西夏以后,兴庆府城就没有再修复过,很容易在洪水下坍塌。

  唯一可惜的便是张文谦、郭守敬在前些年才翻修的沟渠,以及城外的农田。

  时值七月下旬,麦子将熟未熟,城外黄绿交接的麦田望着如同海一般,风吹过便能泛起波浪。

  马蹄踏过,将麦苗踩倒,一地狼藉。

  “从那边挖过去!”

  策马的元军将领抬起马鞭吆喝着,前方的元军一片忙碌。

  汉延渠、唐徕渠、惠民渠、西干渠……那一条条曾经引得百姓欢呼的水渠又被挖开,夯上土,形成包围兴庆府的大堤。

  “你们是哪个千夫长麾下的?!”

  这元将因望到有十余元军探马赤军从南边巡视回来,策马跃上大堤,又喝了一句。

  “牌符亮出来。”

  那探马赤军的十夫长抬起头,显出一张带着疤痕的歪脸,也不说话,只骂了一句“额秀特”,远远抛出一枚牌符,勒过缰绳,拨马便往旁边的堤道走。

  有士卒上前捡起他的牌符看了,牌符倒是真的,却让人搞不清楚是哪个千夫长麾下……

  那边王满仓已驱马登上堤道,望向元军的防线,只见元军兵势之多,让人头皮发麻。

  他蒙混过关到这里不易,没多久,身后的喝令声已越来越大。

  王满仓回头看了一眼,干脆一挥马鞭。

  “走!”

  十余骑如箭一般向前窜去,迅速冲进了麦田之中,身后“嗖嗖嗖”箭雨袭来。

  风如刀割。

  入耳全是麦苗划过的簌簌声,之后越来越多马蹄踏在这片地上,整个麦田都跟着颤抖起来。

  终于,他们冲出麦田。

  “我们是大唐将士!”

  王满仓大喊一声,从怀中掏出一面旗帜,倏地展开来,在风中烈烈作响。

  他一手高举,一手勒住缰绳,俯低身子,就这样冲进了兴庆府城下的一箭之地,随后城头箭雨洒落,逼退了身后那些还在追逐的元军。

  王满仓已是满头大汗,气都喘不上来,没来得及转头看身后死了多少同袍,看自己的甲上挂了多少支箭,一边继续策马,一边狂笑不已。

  “哈哈哈哈。”

  笑得虽狂,他其实心跳得也极快,像是要从嗓子眼跳出来。

  ……

  王满仓本就是宁夏军,对兴庆府城和城中守将熟得不能再熟,进了城便一边脱身上的元军盔甲,一边不停打招呼。

  “刘麻子,你见到陛下了吗?陛下真在城里?”

  “嘿,陛下夸我英勇咧。”

  “你英勇?”王满仓大为惊奇,摘下头盔,显出湿漉漉的头发,道:“来!和老子比划比划,你还能比老子英勇?”

  “走开走开,别耽误我守城。”

  王满仓一转头,又向另一个校将喊道:“小党项,你老丈人家的麦地全给踩了,知道吗?”

  “知道,看得到。”

  “你气不?”

  那浑号叫“小党项”的校将原本按着刀在好好巡城,被一句话撩得火气,忽然一拳重重砸在城垛上,喊道:“糟蹋粮食!天杀的!”

  他汉语有些生硬,却也没能挡住语句里的怒气,随后又痛心疾首地道:“郭相公辛苦修的渠,盼着年年丰收,全给掘了,掘了!”

  口沫飞溅。

  王满仓抹了抹脸,亦是啐道:“该杀的蒙虏。”

  他靴子上还沾着许多麦子的碎叶,但那份怒气却也是实打实的,不输小党项。

  总之,再是混不吝的人物,但是进了城也是一问君王,二问粮食。

  而骂过之后,他却是又拍着小党项的肩,道:“但乱世就是这样子,你要想安安稳稳地种地,还得打败了蒙虏,天下太平了不是……”

  其后便听有将领喝道:“王满仓,陛下召见你。”

  王满仓抬头一看,赫然见到城楼上的龙旗招展,一个高大的身影身披金甲立在那。其气势丝毫不弱于城外的五万大军及百里长堤。

  ……

  “末将宁夏军第二指挥第五营队正王满仓,拜见吾皇陛下!”

  “免礼,朕看到你突围入城的英姿了,是一员骁将。”

  “末将听过杨将军讲陛下当年杀敌的事,末将很想学陛下。”王满仓大声应道,“陛下就是末将的第一敬佩的人,没想到陛下比末将想的还要年轻。”

  他这话其实不太妥当,要是让哪个较真的人听到,难免疑惑他想学李瑕什么,学造反不成。

  李瑕却不在意这些,道:“杨奔派你来该有军情禀报,先把军情报了再与朕闲谈。”

  “哦,对!”

  王满仓把手往嘴里一伸,“呕”了一声,这才拔出一根线来,线那头系着一枚腊丸,捏碎了才终于拿出里面的信来。

  递出去时,他想到这信有些脏,挠头笑了一下。

  他这人有些邪性,就算是傻笑也并不憨厚,反而显得像是个地痞无赖。

  李瑕接了看着,嘴里随口问道:“你是甘肃人?”

  “不是,末将是汉中人,宋国咸定二年当的兵。”

  “五年的老兵,现在只是队正?”

  “末将就喜欢上阵杀敌,不想当将军。”王满仓话到一半,想到现在是在面圣,这才肯老实交代,“末将犯了老多军律了,先前收复兴庆府的时候立了功升了官,又给撸下来。”

  “那你又立功了。”李瑕收起杨奔的信报,道:“是你斩杀了董士选?”

  “禀陛下,是!”王满仓一拍胸脯。

  “董文炳可惜了。”

  李瑕本已将董文用派往藁城,以期能说服董文炳归降,没想到是这样的结局。

  人各有志,终究是强求不来。

  “具体说说吧。”

  “是……”

  等王满仓说过了查拉湖一战的详情,又说了现在兴庆府城外元军的兵力布置,以及筑堤的详情。

  李瑕问得很仔细,翻出一张图纸不时标注着。

  然而,等把所有的情况都了解清楚之后,他却没有下任何命令,而是转向了李曾伯,道:“李卿是宁夏军统帅,李卿来安排吧。”

  “老臣领旨。”

  李瑕又提醒道:“莫忘了嘉赏有功的将士。”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很喜欢王满仓,这个小小的队正这次怕是该飞黄腾达了。

  ……

  傍晚,李曾伯便拿出了与塔察儿交战的作战计划。

  李瑕的手指在图纸上轻轻点着,末了,点点头道:“李卿全权指挥,朕不干涉你的打法,只配合你的战术。”

  “御驾在侧,老臣有底气。”李曾伯道:“那便在七日后,请陛下出城突围,助老臣创造战机。”

  ……

  七日后是七月二十九日。

  天才刚亮,李瑕早已披上盔甲,做着今日突围的准备。

  就连朵思蛮也穿了一身盔甲,准备骑马跟在他身边。这也是李瑕愿意带她出来的原因,她不像别的娇滴滴的妃子。

  朵思蛮最近对李瑕大概也是有些不满,当李瑕替她将抱肚绑好,她冲他撅了撅嘴,哼道:“等到冬天我就十六岁了。”

  “嗯,我在等着。”

  “哼。”

  两人装束妥当,出了西夏旧宫,翻身上马,往城门而去。

  那边霍小莲上前,道:“陛下,昨夜有桩小事。前日突围入城那个王满仓原本已拔擢为统领,昨夜却又犯了军律。”

  “犯了何事?”

  “杀了人。”霍小莲道:“王满仓与城内一个妇人嵬名氏通奸,被嵬名氏的丈夫发现,又杀了她丈夫。”

  李瑕问道:“李公是如何处置的?”

  “罚了王满仓的家财赔了苦主,罢了其军职……发配充军。”

  “知道了。”

  行到城门处,李瑕与李曾伯又议了军务。末了看看天色,见还有些时间,便道:“将王满仓招来。”

  李曾伯遂吩咐了士卒去喊人,道:“那小子素来浮浪,因见那嵬名氏每每遭丈夫酒后殴打至遍体鳞伤,为她出了两次头,这次脾性上来,干脆将人打死了。”

  “那有什么打紧?这就是抢亲啊。”朵思蛮难得插嘴道:“要是在蒙古,这样的勇士应该受到赏赐。”

  李瑕转头看了她一眼。

  朵思蛮道:“我也是你抢亲抢来的呀,你打死了麻速忽,是最厉害的英雄。”

  “不一样的。”

  “哪里不一样?”

  “环境不一样,规矩不一样。国有国法、军有军规。”

  “那好吧。”

  李瑕若是想偏心自己的将士,其实借着身边的妃子插科打浑,随口一句话也够了。

  但他没有,又向李曾伯问道:“之前李卿还说,收复兴庆府他立功之后,是勾搭了尼姑。”

  “是,勾搭了戒坛院的尼姑,被杨奔重惩了一次。”

  “治军不易啊,既要严肃军法,又怕寒了将士们的心。”

  “是啊,若是在蒙元军中,此时处置起来只怕很简单。但若为长远计,还是该‘国有国法,军有军规’。”

  很快,王满仓赶来。

  他披了一身普通士卒的皮甲。

  “你远涉沙漠立功,又拼死突围入城,可想过却是把队正之职弄丢了?”李瑕问道。

  “末将只要能上阵杀敌就够了。就是……对不起陛下的重托。”

  “后悔吗?”

  王满仓头一低,之后又抬起来些,挠了挠脖子傻笑道:“末将就这么一个人,臭毛病一堆。要是再来一次,还揍死那乌龟王八蛋。”

  李瑕想了想,抛了一块小银子给他。

  “国法军规,朕亦不能为你改了。听说你被罚了家财,这是私人接济你的。”

  王满仓接过,大喜道:“末将谢陛下。”

  “不用谢。”

  王满仓愣了愣,连连点头,却不知该说什么,将那银子放嘴里咬了一口,这才笑着收了起来。

  ……

  很快,兴庆府南城门大开,一杆龙旗向南而去。

  前方号角声起,元军马上便发现了李瑕的动向,迅速向这边合围过来。

  身为普通骑兵奔走在其间的王满仓转头四看,道:“小党项,老子现在是你的兵啦!”

  “那你好好听我指挥……”

  “前面有陷马沟!小党项,你还不喝令将士们停下!”

  “吁!”

  那边王满仓已驱马赶上前,仿佛自己才是这一百人的将官,大喊道:“停马!弓弩准备……放!”

  “嗖!”

  弩箭激射而出,将躲在麦田里的一名元军射落。

  惨叫声与杀喊声同时响起。

  双方士卒赶马而上,很快开始了交锋。

  而在兴庆府城头上,一支焰火已冲天而起……

  第一千零八十八章 西夏故事

  “报!李瑕突围了!”

  信报传来之时,塔察儿正打着赤膊趴在大帐里任由几个美姬拿冰水为他擦背,以驱消夏日里的炎炎热气。

  他已经做好了在此长期围困李瑕的准备。

  此时翻身而起,将美姬们都推开,他晃了晃脑袋,从微醺的醉意里清醒过来,道:“去把王相喊来。”

  当撒吉思到了,只见塔察儿正在大帐内跳舞。

  他张开手臂,踏着地毯,舞姿如鹰一般。

  “大王……”

  “我醒醒酒。”塔察儿说着,又跳了一圈,方才坐下,道:“李瑕早不突围,现在才突围,我很不安啊。”

  虽然喝得有些醉意,他此时却已恢复了清醒。

  “大王不必不安,唐军兵力加起来也不到一万人,调集大军围堵,不会让他突围。”

  “我不想调更多的兵力去封堵李瑕。”塔察儿道。

  撒吉思于是问道:“大王是怎么想的?”

  “我不想像牛一样被他牵着鼻子走。合必赤、合丹都战死了,李瑕一定有过人的地方。”塔察儿再次重申道:“我不会像狗一样因为他拿了肉来引诱我就跟过去。”

  一次用了两个比喻,他显得十分警惕。

  这是个一生经历了许多次危机却都安全度过的男人。他的祖父铁木哥叛乱,他的妹夫李璮叛乱,都没能牵连到他。

  “我要做的是镇守河套,我来这里是为了保护真金。杀李瑕只是顺便,可要是他想像玩弄合丹一样对付我,我是不会理会他的。”

  塔察儿的冷静提醒了撒吉思,将这位畏兀儿的老智者从围杀李瑕的兴奋中敲醒过来。

  “大王,刚才我正在处理几个消息,正好报给大王。”撒吉思道。

  “关于董文炳和我那个年轻的侄子吗?”塔察儿道:“终于找到董文炳去了哪里了?”

  “只知道燕王遇到了很大的危险,董文炳不得不带走了黑水城所有的精兵穿过大沙漠去救援。”

  塔察儿隐隐感到了不安。

  他领着撒吉思登上了望楼,想着眼前这个难解的局势到底应该怎么办。

  忽然。

  很清晰地,能够看到兴庆府城上有一团红色的焰火绽开,竟是在白日里也望得分明。

  “那是什么?”

  塔察儿被惊到了,与撒吉思对视了一眼。

  若说之前还只是因为谨慎使他们变得敏锐,此时这种敏锐终于引导他们做出了大胆的猜测。

  “大王,唐军的焰火一定是用来提醒其他地方的兵马。”

  撒吉思抬手指向贺兰山,道:“只有贺兰山上能看清,很可能有一支唐军正埋伏在贺兰山中,等待大王派兵去围杀李瑕,他们再突然袭击大王。”

  “又是这个办法。”塔察儿道:“李瑕又是这一个办法,但他用了太多次了。”

  话到这里,他已面露讥讽,道:“我很期待他能够有新的战术,但他让我失望了。”

  撒吉思望着贺兰山中那郁郁葱葱的树木,已可确定唐军的伏兵就藏在其中,再略略一思量,他已有了应对。

  “大王,我们的大堤已经筑好了,可以掘开黄河放水了。”

  “就这样掘开黄河?水势不够大,不能冲塌兴庆府,只能像成吉思汗当年那样让它泡在黄河水里。”

  “足够了。李瑕假装突围,为的就是吸引我们的兵力,我们先调一小支兵力过去,让他们以为我们中计了,实则这一小支人却是去掘开黄河。等黄河水涌到兴庆府,就算不能冲死李瑕,却能让他的骑兵泡在水里,不能移动自如。而我们的兵马却可以在大堤上射箭,防卫。”

  “好!这样早晚能困死他,用汉人的话说,这就叫坛子里捉王八。”

  撒吉思点头不已,又道:“这时,藏在贺兰山的唐军伏兵再想要救李瑕,已没有别的办法,一慌乱,只能来偷袭大王的营地。他们还以为我们不知道,大王只要做好准备,就可以歼灭这支唐军。”

  “好啊,好啊。”塔察儿道:“我们也该用智慧来打仗了,只有勇武是不够的。”

  “大王说得好。”

  “我将在这片土地上效仿成吉思汗,愿一直以来眷顾着我的长生天,给狂妄者李瑕降下天罚。”

  塔察儿依着撒吉思的主意下了军令,之后,他首先做的则是召集萨满开始做法。

  很快,祭祀的牛羊被端上来。

  带着面具的赤脚萨满开始围绕着大帐跳起来。

  鼓声与吟唱声不停,带着神秘与庄严的色彩……

  塔察儿坚信,他与李瑕之一战,与之前每一个宗王对阵李瑕时都不同,只有他找到了战胜李瑕的办法。

  ……

  贺兰山,西沟。

  这是高高的贺兰山上唯一能走马的路线,只有当地人才知道。

  杨奔神情冷峻,看着山谷两侧的悬崖峭壁,他很清楚,这种地势下万一被元军伏击,必然是会全军覆没。但他确定塔察儿大军初至,根本不可能提前得到消息。

  好在,他终于走出了山谷。

  果然没有元军。

  但同时,他脚下一软,几乎要摔倒在地。因为后怕。

  他于是抬头看向上天,心想,若人一辈子走运只有这几次,也许自己几次行险已然将运气用尽了。往后谨小慎微,与人为善才行……

  “将军!”

  一名士卒连滚带爬,拉着绳子从山顶上滑下来,冲到杨奔面前,道:“焰火!看到焰火了。”

  杨奔一个激灵,二话不说便亲自扯着那绳索攀上山顶,摸出望筒看去。

  他望筒在行军路上摔了几次,已裂了一道缝。

  但好在还能看清。

  只见兴庆城东南方向,一支军队像是一根锥子一样,正在一点点向外捅。

  而锥子前方的元军形成一个大大的弧形,包围着这根锥子。

  其实杨奔递给兴庆府的信纸里说的是,他可以随时突袭塔察儿大营,只等城中焰火为号,连他也没想到李瑕会亲自为他吸引元军主力。

  当然,这也是惯用的打法了,他们都对他们的陛下有足够的信心。

  因站得极远,这般看去,兵势的变化显得很慢,像是两朵黑云,时卷时舒。

  果然,只见锥子渐渐调整阵型,一会改为向东,一会改为向西突围,使得元军不得不分散兵力围堵。虽有五倍之众兵力也显得有些不足。

  所谓“十则围之”便在于此。

  杨奔转过望筒,看向山脚下塔察儿的大营,心想塔察儿该派援兵出去了。

  果然,马上便有一支元军出营,向东南方向而去。

  “传令下去!全军原地休息,吃干粮、喂马,等我号令踏营!”

  “喏!”

  唐军士气高涨。

  击败董文炳,这一战已足以让他们打出威名。但面对塔察儿,他们却又感到了不满足。

  唯有连元军大营也端了,才足以扬威……

  ……

  天上万里无云,地上黑云舒卷,洒下一地红色血液。东边是黄河滔滔,西面的贺兰山上渐渐挂上了一轮残日。

  夕阳西下。

  杨奔在漫天红光之中再次攀上山崖,抬起望筒看去。

  他扫视着那一整片天地,渐渐感到了有哪里不对。

  南面的元军已缓缓退守到了大堤之上。

  突然。

  “轰!”

  隐隐的震动声转来,杨奔本以为是兴庆城头上的守军开火炮了。

  然而视线向东,他才想起元军也有火药,只是威力不如唐军。

  视线再向东,望筒突然停下。

  那破裂的镜片中,只见那条黄龙像是忽然受伤了一样,翻腾而起。

  大河奔腾,呼啸,如同龙吟。

  那是黄河西岸被元军扒开了,漫天的河水登时向地势低洼的兴庆府涌去,很快灌满了民生渠、惠农渠,趟过万亩麦浪,将一年的收成尽数吞没。

  杨奔心中一痛。

  便是如他这般冷淡的人,也为那些粮食可惜。

  再回过神来,前面的半片天地已成了黄色,如同泼墨一般涌向还在城外的唐军。

  杨奔双手登时握紧,紧张地整个人都僵硬在那。

  若是天子与大军由此葬送于黄河之中……他承担不起这样的后果。

  “别……别……别!”

  话到后来,杨奔几乎是大吼出来,目眦尽裂。

  他已听不到黄河咆哮,只能听到风声。

  终于。

  水势平缓下来,浸过了唐军的阵线,却没有将他们淹没。

  “呼。”

  杨奔这才觉得自己活了过来,但看着泄得越来越多的黄河水,脸上已是一片阴霾。

  中计了。

  他心想着中计了,却已不知该怎么救兴庆府与皇帝陛下,额头上大汗淋漓。

  “别慌,水没有淹掉大军。我就知道,黄河水吞没不了大军和城墙的,连我都知道,陛下一定也知道……该死,怎么办……慢着……”

  他皱了皱眉,想到自己是怎么知道的。

  有个多嘴的人说过西夏的故事。

  什么西夏皇帝献出了公主的故事……

  铁木真水淹兴庆府,之后如何了?

  杨奔脑中灵光一闪,再次抬起望筒转向塔察儿的大营……

  第一千零八十九章 军令状

  “小党项,看到了吗?黄河淹过来了,让士卒别再冲了。”

  “别多嘴了!现在我才是你的佰将。”

  “不多嘴怎么行?”王满仓夹了夹马腹,上前,持盾牌把大堤之上冷不丁射来的一支利箭挡下,“你个小党项说话太慢了,生硬。”

  他双手没扯疆绳,一手持盾,另一手一把将小党项往回拽。

  “别拉我,统领还没有下令……”

  “这不就下令了。”

  小党项回头一看,只见身后令旗摇摆,还真是下令后撤了。

  鸣金之声随之响起。

  但王满仓这种擅自作主的打法显然是不对的,不仅是有违军纪,这次是猜对了,下次就可能成了逃兵,甚至引得全军溃败。

  “难怪都说你是军中的一粒老鼠屎。”

  “哈哈哈哈,我活该不能升迁……兄弟们都别慌,后队变前队撤。他娘的你们把伤兵扶上啊,老子来断后。”

  事实上宁夏军的士卒没几人慌,李曾伯用兵喜欢用良家子,军中大部分都是些老实巴交的农夫、牧民出身,更容易调教,能做到令行禁止。

  唯有王满仓总有种采花贼的气质。

  他落在断后的位置,面朝着大堤,驱马倒退着走。

  黄河水已没过马的小腿,还在逐渐涨高。

  大堤上的元军也不追下来,不断放箭射来。

  王满仓高举着盾牌,将半个身子藏在盾牌下,听得那笃笃笃的声音,忽然放声唱起山歌来。

  “姐儿胸前有介两个肉馒头,单纱衫映出子咦像水晶球。一发发起来就像高阿鼎店里个主货,无钱也弗肯下郎喉……”

  若说宋时的文人好用水晶球比月亮,如“到中天挂水晶球”之类,山歌的比喻却也差不多。

  此时战场上所有人都只顾着打打杀杀,唯有他自顾自地用土话唱着,也不管旁人听不听得懂。虽然随时可能死掉,却还保持着一种无所谓的姿态。

  “去你娘的臊包货,别唱了!”隔着十余步,有人冲王满仓骂了一句,喊着问道:“黄河水淹过来了,怎么办?!”

  “有甚怎么办的?淹不死你个麻子大饼,大不了泡上三两月,泡塌了城墙。”

  “泡塌了城墙怎么办?”

  “你没城墙你便怕了不成?”

  “老子怕个卵,陛下可还没突围呢。”

  “你都不怕,陛下还怕个卵!”

  王满仓心道,对啊,陛下还没突围。

  抬头一看,只见那杆龙旗依旧矗立在那,并没有移动,似乎是在给将士们断后。

  他不由咧了咧嘴,自语道:“陛下怎么不走呢?”

  再看向元军的防线,他忽然心生一念,趁着堤上的元军还没追上来,遂打马向那杆龙旗所在跑去。

  “王满仓你给我回来!再不回头军法处置!”身后小党项大骂,很快又忙得顾不上他。

  ……

  方圆五十余里尽数成了泽国。

  黄河水还在上涨,水位最高的地方几乎可以触到马腹。若是行路中遇到沟壑,连人带马都能翻进水里。

  南面大堤上,元军放下了提前准备好的羊皮筏子,乘着筏子开始向唐军追杀过来。

  王满仓赶马到了中军大阵,只见这边还阵列齐整,一队队骑兵驻马持械仿佛没看到那些羊皮筏子一般。

  “不愧是天子亲军,杀气冲天,啧啧。”

  前方的士卒已端起弩指向了他,喝道:“哪个营掉队的?!立即归队!”

  “宁夏军第三指挥第二营王满仓有紧急军情报陛下!”

  那些冷峻的兵士依旧端着弩,示意他让开。

  直到队伍开始向兴庆府城退去,有李曾伯麾下部将过来禀报消息认出了他,又听他语气确凿,真当他有紧急军情要当面禀报才将他带往御前……

  ……

  “塔察儿还是掘了黄河。”

  “提前掘了也好,否则等他筑了大堤,水位更高,就不是眼前这样的情形了。”

  “李卿有所准备就好。”李瑕策马缓缓而行,放眼望着远处的洪水茫茫,问道:“损失如何?”

  李曾伯揪着花白的胡子,眼神中有痛惜之色,道:“好在黄河这一段河道固定,不像下游那般河床高于地面,倒不至于如当年金宋、蒙宋之战时那般淹没数百户人家。兴庆府人口三十多年前就被蒙人屠杀了大半,战前已安置入城,就算有遗漏在城外的,亦可躲入贺兰山避难。当然,田地是全都涝毁了,房屋倒塌、牲畜遭殃,避不了的……”

  说来说去,大意还是说被屠杀得只剩下不多的人口还是好庇护的,分不清是幸运还是不幸。

  乱世总有种无法言说之苦。

  李瑕也无奈,道:“人口保护好,其它的都能重建。”

  “老臣明白。”李曾伯道:“今日陛下突围,塔察儿无非两个选择,调集重兵包围,或提前放水淹兴庆府。既然现在放了,水位最高也高不过那条堤,我们……”

  “陛下,有急紧军情。”

  忽然有士卒的禀报打断了李曾伯的话,他转头看去,见又是王满仓过来,不由得皱了皱眉,道:“你有何紧要军情?”

  “大帅。”王满仓抱拳道:“末将有一个妙计想要说给陛下。”

  “我问你有何紧要军情?”

  “那倒是没有,但末将想……”

  李曾伯抬手一指,怒叱道:“你可知这是欺君之罪!”

  连带王满仓来的部将都吓了一跳。

  “说吧。”李瑕道,“战后再治罪不迟。”

  总归还是要治王满仓的罪,然而这个小卒却是满不在乎,上前抱拳道:“末将突围到兴庆府时发现了元军的防线有好几个疏漏,陛下若要突围,末将愿为向导只带两百人,保证陛下能安全突围!”

  伴在李瑕身旁的霍小莲马上冷冷扫了他一眼。

  虽未说话,但他眼神中的意思却很明显,“有选锋营护驾在侧,还轮不到你多嘴。”

  王满仓却不怕,拍着胸脯道:“末将真能带陛下突围!保准一根头发也不掉。”

  “你觉得朕想走?”

  “陛下又不是夏襄宗,哪能让这些蒙虏围在兴庆府泡着啊。”

  “你竟还知道李安全。”李瑕道,“随驾吧。”

  王满仓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反正就打马跟在霍小莲身后。

  他胆子确实是大。

  这里有数千士卒,也只有他这种大胆之人能随驾……

  后方的元军已乘着小筏追上来,唐军一边反击一边退,这一路上李曾伯忙着指挥战事,也没能继续与李瑕谈论后续的计划。

  这时水位已经越来越高,完全没过了马腹。

  士卒们下马步行,有些会水的士卒开始游泳前进。

  终于,他们在傍晚前退进了兴庆府。

  城墙是用夯土筑成,曾经被蒙军泡了三个多月,后来西夏国虽然有修复,但这次只怕泡不了一个月就要塌。

  李瑕进城后一路穿到北城,登上城楼,举起望筒,隐隐能看到北面塔察儿的大营透出的火光。

  “知道铁木真水淹兴庆府后来如何了吗?”

  “知道!”王满仓应道:“蒙军自己的堤也垮了,答应西夏的议和,夏襄宗把公主都献出去……”

  “哪段堤塌了?”

  “那……陛下,那肯定不在北面,在南面,蒙军是从六盘山过来的。”王满仓已明白了接下来的战略计划,大步走到墙垛边,道:“陛下要想掘开塔察儿的堤,末将知道该掘哪里。”

  李曾伯问道:“掘哪里?”

  “大帅,末将可是你的探马,军中的十五个探马队正,只有末将不是当地人,但比谁都门清。末将愿立军令状,若办不成就提头来见!”

  “问你掘哪里。”

  王满仓很想要领这军功,转头向北望了望,黑暗中却看不太清。

  “大帅莫急,让末将想想。”

  “滚一边去!”

  李曾伯轻喝一声,端了望筒看了一眼,道:“这小子说错了。当年铁木真的大营也是在北面,只有在北面,才会因为溃堤,而让黄河水冲走所有辎重。就是这次没能灭了西夏,后来铁木真才从南面走六盘山。”

  “是,末将记错了。”

  王满仓看了李曾伯手里的望筒,伸手想去勾,忍住了。

  李曾伯又看向诸将,问道:“你们谁知道该从何处掘元军的堤。”

  “沙湖!”

  王满仓其实不确定,但决定要堵一把,道:“那一段河堤土质最松软,一掘就开。沙湖水再溢出来,与黄河水一起卷走元军大营。对,末将还可联络杨将军齐攻。”

  李瑕听了,与李曾伯随口道:“这小子不适合在常规军中,倒适合把亡命之徒与牢囚挑出来单独组成一小支奇兵。”

  王满仓不由大喜,身子一挺,大声道:“请允末将戴罪立功,大帅只要把末将的旧部还给末将,定泡烂那塔察儿的大营!”

  李曾伯沉声问道:“做不到又如何?”

  “做不到,大帅砍了我这颗头!”

  哪怕是在他的天子与大帅面前,王满仓也显得执拗。

  这种执拗也许正是当年李瑕传给杨奔,再由杨奔传给他的。从庆符军到宁夏军,也形成了大唐军队的骨子里的一种性格。

  但要在这乱世中完成艰巨的事,没有点执拗的性子怎么行?

  ……

  夜深,唐军也开始杀牛杀羊,学着元军做皮囊筏子。

  往整张羊皮里吹着气,扎紧,当第一个筏子制成已是天亮,王满仓还兴奋地舍不得休息,将湿淋淋的靴子一丢,跃上自己制成的筏子,再次唱起歌来。

  “姐儿窗下绣鸳鸯,薄福样。郎君摇船正出浜,姐看子郎君针扎子手,郎看子娇娘船也横,咦,真当骚,真当骚……”

  第一千零九十章 真当骚

  沙湖是由黄河古道洼地经过山洪、地下水、雨水的补给而成,因湖周围多是沙地而得名。

  但大湖西北方向还是有许多湿地,芦苇茂盛,飞鸟与鱼类丰富,被圈进元军营地,成为塔察儿大营的一部分。

  塔察儿的大帐还是设在后面更高处的石嘴山上,只是山上不好放牧、养马、挑水、打猎,因此宿地在高处,辎重在水边。

  而大堤则筑在整个营地的南面,拱卫着大营的同时,也像水桶一样把黄河水拦在兴庆府周围。

  因为有成吉思汗的前车之鉴,塔察儿对这段河堤十分重视,要求撒吉思亲自督建,保证不会再被河水冲溃。

  而在这一日,他对战果十分满意。

  李瑕的突围没有成功,被重新困进兴庆府。虽说掘河的时间提前了,但反正是把兴庆府城泡在了黄河水里,早晚有泡塌的一天。

  接下来便是等了,同时还等那支躲在贺兰山上的唐军冒头,将其一举击溃,不再给唐军营救李瑕的机会。

  次日,天光大亮,站在石嘴山上望去,只见一道大堤将天地分为了两个颜色,一边是黄洪如汪洋,一边是青色的草地,让人心旷神怡。

  也许真是长生天庇保,塔察儿已感受到胜利正在渐渐靠近他。

  之前接连死了几个宗王都没能击败的李瑕,也许就会死在他手里。

  远处有信马归来,见了撒吉思。

  不一会儿,撒吉思揣着信,登上望塔,道:“大王,畏兀儿来信了。忙哥剌大王与脱忽大王攻下了高昌城,正在准备远征兀鲁忽乃。”

  “终于攻下了高昌。”塔察儿道:“他们应该快一点,李瑕用一年抢走西域,他们再花上一年抢回,这里就要耗费两三年。”

  “但还有一个坏消息。”

  畏兀儿人出身的撒吉思显得十分悲伤。

  塔察儿留意到了自己的王相情绪不对,皱眉问道:“什么坏消息?”

  “廉希宪在大军出征之后,偷袭高昌城,烧毁了整个高昌城。”

  塔察儿一愣,问道:“什么意思?”

  撒吉思愈发悲伤,道:“也许廉希宪早有预谋,他兵力太少,不足以抵抗大军。于是提前迁走了高昌的人口进玉门关。脱忽大王以为廉希宪只打算要那些人口,便将辎重留在高昌城,继续西进……”

  “等等,你说什么?辎重?”

  “牛羊、帐篷、草料、战利品……脱忽认为这一战之后,他该得到高昌作为封地,因此把辎重都留下了。”

  “兵马呢?”

  “兵马没什么损失,廉希宪一把火烧了高昌城就撤走了。”

  “廉希宪,他不是高昌人吗?不是一直说‘仁义’吗?怎么跟随了一个汉人就可以烧掉自己的家乡了?!”

  撒吉思闭上了眼。

  作为同乡,他对此事感到无比的心疼,也十分不耻于廉希宪。

  “大王,他们写信过来,是想要……”

  “要辎重了?”

  “大王,马上就要到冬天了。西边八月就开始下雪,马匹怕是找不到草料……”

  元军不像汉人军队讲究“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他们可以脱离这些辎重自持作战很长时间,对后勤依赖不强。但并不是完全不带辎重,作战的时间一长,必要的草料、帐篷、装备补给还是需要的。

  显然,忙哥剌与脱忽不认为能够在短时间内消灭兀鲁忽乃。

  塔察儿坐镇河套,份内之事就是这些,推拒不了。

  到最后,他只是对此评价了一句。

  “怪不得这些无能的宗王总是败给李瑕。”

  撒吉思道:“诸王之中,大王可以说是最贤明的了。”

  塔察儿笑了。

  也许是在为自己骄傲。

  不远处,萨满们还在作法,他们穿着神衣神帽,鼓声咚咚,腰铃铿锵,手舞足蹈,嘴里念念有词。

  “啊咳扎咳,霍芬腾格里,啊咳朱嘿,伊讷昆腾格里……”

  ……

  “真当骚,真当骚,姐儿心痒捉郎瞟。我郎君一到弗相饶。船头上火着直烧到船舱里。亏子我郎君搭救子我个艄……”

  又过了一日,入了夜之后,王满仓撑着自己的羊皮筏子,低声哼着自己的粗俗山歌,缓缓漂向沙湖大堤。

  他只是个小人物,也许有过很多能成为大人物的机会,全都被他糟蹋了。但他不在乎,活在这乱世,他一辈子只求快活。

  他就不觉得自己是个粗俗到招人嫌的小人物,毫无自知地认为自己就该改变这场大战的局势。

  就是这么了得。

  “你他娘别唱了,万一惊动了元军。”

  “刘麻子,你说,大帅怎不把小党项也还给我?不都是我的旧部。”

  “你还有脸,小党项官比你高多了。”

  “嘿,老子攻破兴庆府城的时候,你们还蹲在老子脚底下哭。”王满仓又叼了根稻草在嘴里,得意洋洋。

  “大帅喜欢小党项那种听话的,令行禁止,不舍得让他做这么危险的差事,怕他死了。”

  “死了就死了,上战场的人哪有不死的。”王满仓浑不在乎,道:“老子要死了,下辈子当个太平人喽。”

  “娘的,你就不能说这差事不危险吗。”

  “不危险老子还不来。”

  “别说话了,真的近了。”

  王满仓却突然高声唱了起来。

  “青滴滴个汗衫红主腰!跳板上栏杆耍样桥!仔细看个,小阿姐儿再是羊油成块一团骚……”

  刘麻子被他吓了一跳,整个人都往筏子上一坐,腚上湿成一片。

  那是洪水透上木筏浸湿的。

  不想,前方的大堤上却是有元军哈哈大笑,用河北腔嚷道:“唱的啥喽?!老子没听懂。”

  又有元军士卒襄道:“老子没听懂,但给老子听硬喽。”

  王满仓也是哈哈大笑。

  他在唐军中说荤话,少有士卒敢搭腔,怕被将官骂。此时倒像是回到家里一般热络,扯开嗓子又唱了两首真正露骨的。

  黑暗中,堤上的蒙军连弓都放下了,聚到这边来,也有人用北方腔子唱了首艳曲,却还是那名家白朴写的。

  “红绫被,象牙床,怀中搂抱可意郎。情人睡,脱衣裳,口吐舌尖赛沙糖……”

  对方才唱到这里,王满仓都不等他们喝问自己来历,拿起一个霹雳炮,拉开,燧火石擦出火星,点燃了引信,往大堤上一抛。

  “动手!”

  “轰!”

  惨叫声中,刘麻子也拿出一个霹雳炮拉开,却没个火星,原是刚才摔在筏子上浸湿了。

  他连忙将其收起来,拿出弩,对准堤上举着火把的元军士卒就扣下扳机。

  此时,一团烟火已“嗖”地冲上天空,是王满仓放的信号。

  后方的兴庆府城上空,很快又是一团焰火腾起,照得让远处的贺兰山都能看到。

  “杀啊!”

  只这会功夫,王满仓不仅抛出了霹雳炮,放了两只弩箭与烟火,还叼住了单刀,抛下机弩,径直跃入水里。

  “放箭!”

  元军箭矢射来。

  才射了一支弩箭的刘麻子连忙招呼人举盾牌。

  二十余艘筏子,两百余唐军就这样逼近大堤。元军的弓箭笃笃笃射在盾牌之上。

  忽然,堤上的火光一晃,噗通一声,有元军士卒被砍翻滚入洪水之中。

  “上来啊!”

  王满仓怒吼道:“这么浅的水,杵在那吃屎啊你们!”

  “噗。”

  吼声中,他人已滚开来,又是一刀扎倒一个元军。

  这段河堤驻守的元军此时还算稀疏,但动静一响,其余元军纷纷惊醒,越来越多火把在堤上亮起……

  ……

  “杀过去!”

  在元军大营另一个方向,杨奔抬起头,终于再次见到了信号,当即便下了命令。

  昨日他只看那柄龙旗退回兴庆府,马上就明白,早晚还会有偷袭塔察儿的时机。

  甚至掘开元军的大堤,他也有所预料。

  马蹄声哒哒哒哒,远远还能看到石嘴山大营里亮起点点火光。

  那是塔察儿已经被惊醒了,正好成了他杨奔要去的方向。

  很快,元军探马也发现了他们的踪迹。

  “唐军来了!”

  元军竟是早有准备,待杨奔这支兵马又奔了两里,前方已有元军组成了防线,试图将他拦在大营之外。

  “放箭!”

  杨奔俯低身子,冲在队伍的最前方。

  这种高速的冲锋一旦相撞,必然是两败俱伤,但他认定了对面的元军一定会躲开。

  因为这数十年来,元军过得太好了。

  迎面的风呼啸,果然,前方的元军勒着缰绳让到了一边,不敢与唐军相撞。

  杨奔策马而过,一刀劈翻一名敌兵,吼道:“杀过去!”

  唐军一涌而上,并不理会还在两边放箭的元军,竟是直接往大营冲。

  “包围他们!”

  元军犹觉得自己占有了优势,一边放箭一边围了上去。

  “咚咚咚咚!”石嘴山上鼓声大作……

  ……

  “唐军来了!”

  听得喊叫,塔察儿推开美姬,从柔软的毯子上坐起,倒是不太惊慌,而是一边让人披甲,一边喝问道:“是从贺兰山中杀出来的?”

  “禀大王,是。”

  “那早有准备,慌什么?”

  很快,又有另一名士卒赶到,禀道:“唐军攻沙湖大堤了。”

  “什么?”

  塔察儿倒是有些惊讶,骂道:“额煞,这么巧……王相呢?”

  “王相昨夜熬了一夜,还未起来。”

  “告诉他,守好沙湖大堤。”塔察儿带上头盔,道:“我亲自指挥剿灭了那支伏兵,支援大堤。”

  “是。”

  大帐外,天上星光点点,今夜夜色还挺亮堂。

  塔察儿不慌不忙向望台登去。

  他早已布置好了埋伏,大营以北全是陷马沟与绊马绳,只等那支唐军杀来。

  还稍等了一小会儿,只见大营外一支骑兵的黑影如洪水般涌来,向他所在的方向发起了冲锋。

  而大营这边,一支支伏兵已准备妥当。

  塔察儿甚至还让一千士卒下马,持盾、持矛,学着宋人步卒的作战方式以阻挡唐军骑兵的进攻。

  不停有轻脆的“咯咯”声响起,那是士卒们在拉弦。

  马蹄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然而。

  唐军前方的骑兵忽然举起火把,掉转了方向。

  他们就像是洪水袭来,却撞上了大堤,于是改变了河道。

  在石嘴山大营里的元军严阵以待之际,他们绕开了大营,杀向了沙湖大堤的方向。

  塔察儿愣了愣,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失落感。

  他转头看向沙湖大堤,张开嘴,打算喝令一部分兵马追过去支援……

  第一千零九十一章 旺盛

  “再给你们说一个故事,夏襄宗被蒙军的洪水包围之时,派人去向金国求援。金国主说‘敌人打敌人,我帮他们做什么’,没有出兵。结果你们猜怎么着?夏襄宗的女儿被送给铁木真,金国主的女儿后来也被送给铁木真,嘿,西夏公主、金国公主还成了姐妹。你们自己想想,一个被窝里睡两个国的公主是什么滋味,娘的。

  都说蒙古人强,但老子这些年打了仗、听了这些故事,只觉得那时候的什么西夏、金国、赵宋,都他娘是一群什么样的废物,窝囊废!真的,战死了不要紧,活成那副怂包德性,老子替这些人臊得慌!当时蒙军的河堤还他娘是因为没修好,溃了,不然那些废物想送女人都不成。现在他娘的还敢再筑一个堤,但碰上的是老子,老子硬生生给它掘断了!”

  这是出发前,王满仓当着两百人的面说的话。

  刘麻子听在耳里,没有觉得慷慨激昂,就觉得王满仓一天到晚就知道惦记女人,招人烦得很。

  他说不上来为什么烦,以为是因为听多了他那些荤话,上火,整个人都燥起来。

  也许是因为王满仓像火一样旺盛,让人感到一种跟着这个人,早晚要被他烧死的危险感。

  好在真个打起仗来王满仓便把这种危险全泄给了敌人。

  刘麻子爬上大堤时,便看到他正拿着刀对着一名元军猛抽,那身影差点教人想歪了。

  这分明是在战场上,刘麻子跑过王满仓身边,却是鬼使神差般说了一句。

  “老子这辈子还没摸过娘们哩。”

  “你个丑麻子摸个驴球,还不快把盾牌架起来!”

  王满仓大骂一声,一脚将手里的尸体踹到堤下,一边指挥士卒建立防线、抵抗元军增援的兵力;一边指挥士卒开始掘堤。

  他身上又添了几道伤,却浑然不在意。

  若是这一趟能活着回到兴庆府,他还要搂着哪个娘们指着身上的伤口述说自己的英勇。

  “快,快,盾牌架起!拦住那些傻蛋……你们,跟老子一起掘坟。娘的,炸药别给老子弄潮了。”

  刘麻子连忙搬着大盾牌上前。

  随着刚才的突袭并利用火器与弩箭的优势,他们已经在堤上撕开一个口子,刘麻子在大堤上站定,与诸多同袍一起,组成一道防线,掩护着别人掘堤。

  很快,前方已响起了脚步声,那是闻讯而来的元军已赶到了。

  箭矢笃笃笃射在盾牌上,之后,元军见唐军守卫严密,干脆抛下弓箭冲了上来。

  “杀了他们!”

  刘麻子拼命抵住盾牌,冲身后的同袍喊道:“你捅他们啊!捅啊!”

  长矛手于是将长矛从盾牌的缝隙中刺出去,再收回来已是带着淋淋的血。

  “啊!”

  受伤的没受伤的都在大喊,场面乱作一团。

  “再捅啊!再捅啊!”

  刘麻子整个身子都往前倾,死命顶着,脚也拼命抻在地上。

  突然,有个长矛手刺出去的长矛被元军捉住,往前一拉,连着三个盾牌手都被拉倒在地。

  元军迅速扑上,扬起刀就是一顿乱砍。

  顿时血与肉乱飞。

  刘麻子身上挨了三刀,痛得大叫,好不容易才爬起,脚下已踩了同袍的尸体。

  越来越多的元军涌过来,他渐渐感到自己撑不住了。

  力气不停地流走。

  一柄单刀又从盾牌缝隙里穿过来,“噗”地扎进了他的盔甲的缝隙。

  “去你娘!后面的人抛霹雳炮都不懂?”

  “嘭!”

  前方一声大响,惨叫声起,刘麻子只觉前面顶来的压力顿减,转头一看,王满仓大步冲了上来。

  “娘的,你个臊包货怎么还有霹雳炮?”

  “老子好钢用在刀刃上,你受伤了?自己包药。”

  王满仓抢过刘麻子手里的盾牌就往前冲,抡起盾牌,对着前方因中了霹雳炮炸出的铁片倒在地上打滚的元军士卒便砸。

  “嘭!”

  伴随剧烈的惨叫声,唐军士气顿时一涨,得到再次调整防线的时间,稳住了防线。

  一个个士卒遂站在那喘息、包扎,等待迎接更多的元军攻势。

  耳畔除了喘息声,就只能听到大堤下掘土埋炸药的声音。

  终于,前方沉重的脚步声响起,越来越多的元军赶到,却不再是贸然冲上来,而是结阵、放箭,井然有序地展开攻击。

  双方以箭矢互击,最后唐军这边携带的箭矢先用尽,站在那挨打,箭矢落在头盔上,叮叮当当响个不停,不时也有中箭的唐军士卒倒下。

  “低下头!推过去!”

  唐军只好主动上前迎战,原本严密的防线开始有些松散。

  元军的刀斧不停劈砍过来,敲得虎口生疼,王满仓自己也中了几刀,身边的人越来越少,犹撑着盾牌大喊。

  “杀啊!杀!老子撑住了,你们杀啊。”

  一只带血的手握着长矛从他身后伸出,向元军捅去。

  “王臊包货……我不像你……我都没碰过娘们……”忽然有人趴在王满仓背后有气无力地说道。

  “现在这时候你和我说这个?捅啊,你杀敌啊!”

  那长矛又举起了一下,动作绵软。

  王满仓一手抬着重盾,一手抢过长矛向前扎死了逼得最近的元军士卒,驮着背上的人往后退了两步。

  回头看去,才发现刘麻子已浑身是血,双眼恍惚,遂轻轻给了他一巴掌。

  “撑着,别死了,呼……你听我说,这一战你立了大功回去,军中会给你娶个媳妇……”

  “莫哄你老子……老子这般丑……”

  “老子难道就俊俏?别死了,论该死,老子比你该死。”王满仓放下刘麻子,并给了他一脚,鼓励道:“你他娘争口气振作点,立功回去……娶媳妇。”

  才喘两口气的工夫,他再次回过身,杀敌。

  一柄长斧劈来,终于劈裂了他的盔甲,卡在他的胛骨上。

  剧痛传来,他被压得跪在地上,手握着那斧柄拼命往上推。

  视线里全是刀劈斧砍,血肉飞溅,耳畔传来的却是元军越来越响的呼喊,听动静得有成千上万人。

  “唐军在那里!唐军在那!”

  王满仓心想,这次自己未免惊动了太多元军,太多了……那只怕任务是很难完成了,对不起给大帅签的那份军令状。

  再一想,完不成军令状是死,在这里也是死,有什么差别?

  那大帅不是亏了?

  他拼了命用骨头扛着那斧站起身,想将前方那个元军撞倒,余光忽然瞥见大堤南面的极远处亮着一排火光。

  一恍神,他才想起那是陛下的大军。

  因为黄河已经淹过了马背,而城里现宰的牛羊和木料只够制这一些木筏子,所以大军过不来,只能列阵于城外的高地,等待河堤炸开、洪水泄去。

  数千人都在等着、寄望于他们这两百余人。

  王满仓心想,原来元军说的“唐军在那里”是这个意思。

  “唐军在那里啊!”元军的大喊声还在不停响起。

  但似乎是在大堤的北面。

  前方那个持斧的元军渐渐有些不安,手上的力气一泄,往后退了几步。

  王满仓怒吼一声,猛地夺过大斧,反手又抡了过去。

  “啊!”

  头骨被砸裂的声音响起,他挥舞着大斧往前冲了两步,瞪眼一看,看见一条火龙正在元军大营外飞舞。

  又像是一根匕首在搅,把元军的大阵搅得七零八落。

  “那是……将军?将军!”

  王满仓大喜,因有了信心,就像是浑身又充满了力气,一边杀敌,一边喊道:“杨将军在为我们拖住元军,兄弟们炸了堤,陛下的大军就能杀过来了!”

  此时堤还没泄,但堤上的元军士气却已有些泄了。

  终于,一支烟火忽然从堤上冲天而起。

  “准备炸堤了!走啊!”

  “走!”

  当唐军开始跃下大堤撤离,周围的元军似乎也明白这里会很危险,纷纷掉头就跑。

  “走啊,王臊包货。”

  “刘麻子!你他娘人呢?!走了!”

  王满仓随手扶起一个伤兵,却没再去找刘麻子。

  他知道宁夏军这些同袍们的尿性,能带走的伤员都会带走。

  实在救不了的,要死的,那也没法子,战场上死了太正常了……

  “轰!”

  泥水冲天而起,炸药是从大堤当中爆炸开来,被夯得如石头一般硬的黄土激射而出,将奔走中的唐军士卒砸倒在地。

  惨叫声连天。

  “娘的,你们倒是早点打信号啊……”

  “轰!”

  还在大喊的王满仓前向一扑,摔下河堤。

  顷刻,洪水盖了过来。

  “轰!”

  “轰!”

  爆炸声接连不停,将所有惨叫与呼喊盖了下去。

  强烈的震动传来,引得整条沙湖大堤都开始震动、坍塌。

  ……

  月光下,洪水茫茫。

  偶尔能看到有人划小筏通报消息,之后一切说话声都被远处的轰然巨响湮没。

  兴庆府城外一片稍高些的小山包上,李瑕驻马而立,听到动静之后低下头看着洪水一点点往下降。

  因为李曾伯年迈,作战往往是坐镇城中指挥,这一战李瑕便亲自出来带兵,倒有些像是老元帅麾下的一个将军一般。

  他驱马向前走了几步,下了小山包,前方的水更深,一直没到马的小腹,马匹便不肯再向前。

  等了一会,水势又往下降,直降到马匹的小腿处。

  此时至少能够泅水而过了。

  这些兵马都没有披重甲,只披了最轻便的皮甲,所有人互相牵着,拉着马匹,开始在洪水中缓慢地行军,向元军大营逼了过去。

  残堤还在倒塌,土石不时溅起水花。

  哪怕五十年过去蒙元军队还是不太擅长筑堤,成吉思汗也好、塔察儿也罢,若一定要用这种不擅长的打法,自然长堤倒塌、河水倒灌。

  可惜,李瑕却不是夏襄宗……

  第一千零九十二章 不一样了

  沙湖畔的芦苇间,一只栖在其中的白鹳原本把头埋在翅膀里睡得正香,惊觉到了远处的动静,猛地转过头,瞪圆了那小小的眼睛四下看着。

  忽然,它张开翅膀,唰地窜上了高空。

  芦苇丛里一阵扑楞声,一串串飞鸟也随之惊起。

  很快,洪水已涌了过来,没过了苇芦,与沙湖连成一片,形成了一片汪洋。

  水位还在涨,被后方的洪水推着,与沙湖水一起向北流去。

  “哞!”

  牛群被惊醒,傻乎乎地站在那,任洪水漫过它们的草地,哼唧着,不知所措。

  洪水拍打过牛蹄、牛奶,甚至淹没了小牛。

  “哞……”

  没有人顾得上它们,元军骑士已赶去追逐唐军,剩下的奥鲁们一听到那轰隆声,已连忙向石嘴山上狂奔。

  其实,元军士卒只要想一想,就能明白,既然黄河水淹到兴庆府只有数尺高,那么淹到蒙军大营水位还要再降一点。

  暂时而言,是淹不死人的。

  这还是夜里,看不清,也没有人会把性命寄托在这种设想上。

  不安在扩散,恐惧是比火药还要可怕得多的武器。

  白鹳飞过沙湖,寻找着落足点,然而它只看到石嘴山上一道道篝火亮起,大呼小叫络绎不绝。

  “额秀特!别把栅栏踩塌了,去把牛羊拉上来……”

  白鹳展开翅膀又向南面飞了一段。

  听得杀喊声愈发激烈,它干脆向西一拐,飞进了贺兰山中。

  在它身后,一队队唐军骑兵正驻马站在洪水当中,围杀着大堤上摔下来的元军。

  ……

  “大堤被炸了!”

  几个元军士卒本还在围剿那些掘堤的唐军,当听到爆炸声响起,便连忙向北面的大营跑。

  但身后山崩地裂的冲力还是将他们推倒在地。

  还未爬起,洪水已拍了下来,倒在那的元军士卒呛了好几口水,费力地爬起身来,周围已变成了汪洋,好在水位暂时还浅。

  突遭变故,他们无心厮杀,赶紧在淤泥里找到刀,又往前跑了几步。

  “噗。”

  前方弩箭射来,径直便钉死了最前面的两人。

  定眼一看,那是一支唐军正驻马在洪水中形成一道防线。

  这些唐军还特意举着火把,此时不仅没有成为目标,反而让人难以分辨出他们到底有多少人。

  从堤上退下来的元军士卒们不敢继续向前,混乱中也顾不得别的,转身又趟着洪水往北逃。

  洪水越来越高,让他们每抬一步都费力。

  大堤已经彻底垮了,只有一些残存的夯土留在那里,同时也有元军正站在夯土上手足无措地转圈。

  “唐军杀过来了!唐军杀过来了!”

  才从北面退回来的元军重新爬上夯土一看,登时傻了眼。

  只见南面也是一排又一排的火把缓缓围过来。

  他们竟然已完全被唐军包围在这残堤之上。

  就算是再勇猛的士卒,此时也鼓不起勇气趟进洪水里与唐军厮杀。除非石嘴山上的主军杀过来,用战鼓、战歌来激励士气。

  他们也希望塔察儿大王能这样杀过来救他们。

  然而没有,甚至原本在追逐唐军的元军兵马都缩回了石嘴山大营……

  天空中又有苍鹭飞过。

  从它的视线看去,那南、北两排火把的光亮当中,至少有五千余元军正茫然地站在那。

  仅仅数尺高的水位,竟就让这些大元将士成了孤军……

  “放弩!”

  杨奔一下令,麾下唐军们于是抬起弩,毫不留情地射杀着那些元军,将元军从残堤的夯土上驱赶下来。

  之后唐军驱马上前,抢占着残堤,甚至让马匹踩在尸体之上。

  数千人在洪水之中奔走,哭爹喊娘,使得这场杀戮显得残酷。

  因为爆炸、坍塌、洪水、杀戮种种原因带来的恐惧摧毁了这些勇士的心防,让他们像孩子一样害怕、乱窜、踩踏,然后更加害怕。

  终于,前方有人齐声大喊起来。

  “大唐皇帝在此,放下武器,投降不杀!”

  不少元军“哇”地大哭出来,跪在洪水当中通过哭喊消除自己的恐惧。

  仿佛大唐皇帝才是他们的庇佑者一般……

  ……

  石嘴山大营。

  萨满法师还在作法,请求成吉思汗能够保佑塔察儿打赢这一仗。

  然而,当远方那轰隆隆的响声传来,塔察儿才忽然意识到,就连最伟大的英雄成吉思汗,也没有攻破兴庆府的城池,反而殒命于六盘山。

  “不要再唱了!”

  他猛地大吼起来,将镶着金子的望筒砸下高台,跳脚喊道:“不要再作法了!”

  他并不愤怒于战场上的失败,只后悔选择了一个连成吉思汗都不曾实现的战术。

  这一切本该避免的。

  他早就说过,不应该被李瑕牵着鼻子走,早就说过的!

  “你们……还不去把草料都收上来!”

  虽然还是夜里,但不用看都知道,到处都会是一片汪洋。那么,就算人马都安然无恙,石嘴山上也没有那么多的草场来喂马。

  元军再不倚赖辎重,可还没在江河湖海之上与敌人对峙过。

  “大王!快看那里!”

  撒吉思此时才赶来,捧着被塔察儿摔下高台的望筒上来,指着北面大喊。

  塔察儿接回望筒,很快便望到了原来沙湖大堤的方向火光通明,那是唐军正在围剿他的兵马。

  “大王,该派兵去支援啊!不救回这五千余兵马,他们会降敌的!”撒吉思劝道。

  他方才依塔察儿的吩咐,先调动兵马去保护大提,结果却被杨奔那支唐骑冲散了,而塔察儿却没有再调后续兵力来支援他。

  这才是让唐军占了优势的主要原因。

  战场上,时机转瞬即逝,有的主帅能把握,有的主帅不能。其中的差距之大,结果千差万别,自然能决定胜败。

  塔察儿挠着下巴,不说话了。

  “大王?”

  “靠力气能举起千斤,靠理智能举起万斤啊。”塔察儿忽然说了一句蒙古古谚语。

  他揽过撒吉思,压低了声音,又道:“在战场上,我可以承认我不会是李瑕的对手,大汗并没有要求我打败李瑕。如果说大汗是狮子,而李瑕是一匹恶狼。那我只是大汗身边的一匹骏马,骏马可以载着勇士奔向广阔的天地,却不能与恶狼单打独斗。”

  “大王是想要退兵了?”

  “连伟大的成吉思汗都曾经在这里接受无能的西夏国主的议和请求。而我从来不小看汉人,否则我就不会把妹妹嫁给李璮。我与合必赤、合丹不一样的地方就是,他们用力气,而我用理智。”塔察儿道:“王相安排一下,派人去告诉李瑕,我可以退兵,只需要他交还俘虏,以及燕王真金……”

  ……

  天光渐亮。

  一场大雨倾盆而下,使得贺兰山与黄河之间那一片“汪洋”更为壮观。

  已经有越来越多的羊羔被洪水卷走,流向黄河,再顺着黄河向北、向西。

  至于元军所携带的草料更是被冲得不知所踪。

  偶尔可以看到元军士卒在洪水中奋力拉着牛羊往大营走,构成一副颇为感人的场面。

  而在南面的沙湖,被俘的元军则已被串成一串又一串带往兴庆府。

  李瑕没有就此回师,而是向西北,登上贺兰山下的高地扎营休整,准备攻打塔察儿的大营。

  李曾伯则坐镇兴庆府,接收俘虏、收拾残局的同时,又制出了大量的木筏给李瑕运送辎重。

  中午时分,有使者乘着羊皮筏子抵达了贺兰山下,客客气气地向持弩对着他的唐军士卒鞠了一躬。

  “我叫阿鲁弥儿,是塔察儿大王派来见大唐皇帝的使者。”

  守卫在那的唐军士卒愣了一下,连忙跑去禀报。

  不一会儿,正在李瑕大帐议事的杨奔就亲自过来带这使者过去。

  “阿鲁弥儿是吧,你认为我们陛下有必要与你们议和?”

  “你们的兵力实在是太少了,国力也经不起这样长年累月的作战。”阿鲁弥儿说得十分清晰,又道:“不要因为一时小胜而得意忘形。要知道,现在大元正在平定海都、兀鲁忽乃之乱,并没有将唐国视为敌人。如果再继续打下去,引得我们大元皇帝陛下动怒,从此间的小战,变为举国的大战,你们承受不起,理智的人会懂得见好就收。”

  杨奔问道:“你是说,兴庆府这一战继续打下去,你们蒙元会把主力从西域调过来打我们大唐?”

  “是,聪明的人在这个时候会选择保存实力。于贵国而言,如今与我家大王拼杀,相当于为海都拼命,不值,不智啊。”

  阿鲁弥儿很聪明,刻意忽略了兀鲁忽乃不提,似乎很清楚李瑕与她的关系。

  杨奔转头看了看身边一个裹着伤的士卒,又向阿鲁弥儿问道:“你觉得金国皇帝完颜永济是聪明人吗?”

  阿鲁弥儿笑道:“当然不是。”

  “那你们蒙古攻打西夏时,李安全向完颜永济求援,完颜永济说‘敌人相攻,我国之福也,何患焉?’你觉得他说的对吗?”

  阿鲁弥儿默然,深深看了杨奔一眼,似在惊讶这个武将竟然还知道这许多故事。

  他想了想,道:“海都是一个野心勃勃之辈,绝对不是唐国的好盟友。我会向唐皇帝述说塔察儿大王的条件……”

  “不必了。”

  杨奔没有引着这使者去往李瑕的大帐,而是高声道:“吾皇英武,既非西夏末帝,更非金国庸主。你们蒙古人当年用在那些废物身上的伎俩,如今用不得了!”

  “将军,还请……”

  “斩了!”

  阿鲁弥儿转头一看,赫然发现自己已被带到一个高台之上。

  有大汉提着大砍刀上前,挥下。

  “噗!”

  血流如注。

  杨奔俯身捡起地上的人头,拍了拍,道:“你可知道?那个中原废物横行的时候、你们的好时候,它过去了。现在不一样了……”

  第一千零九十三章 东道诸王之长

  元军大营中有不少人在烤肉。

  因为死去的牛羊太多,天气又是大雨连绵,不适宜风干肉类。

  士卒们把篷布搭起来遮着雨水,好不容易才点起篝火,还要把柴禾与牛粪烤干才能投入火中。

  而烤肉的士卒大多都是汉军,来自蒙古的士卒们则是嚼着生肉,坐在那烤火。

  这样的天气,探马没能放出去太远,站在望台上视线亦不好。好在大营外围已筑起土墙,防范着唐军的进攻,防止洪水淹上来。

  唐军还未杀到近处,却已经登上了远处一座属于贺兰山脉的小山头。

  塔察儿本打算派兵去把小山头抢回来,但议和还未有结果,只好暂时容忍。

  “嘭!”

  忽然有什么东西从那小山头上被砲了过来,正好把篝火上架着的烤肉砸飞。

  有元军看了一眼那砸过来的物件,大惊失色,连忙提起,赶向大帐。

  ……

  这样的天气,并不是打仗的好时候。

  雨天,元军放箭放得多了难免要损伤弓弦,唐军的火器也用不了,更遑提还有别的种种不便。

  因此当年塔察儿攻打襄樊遇到阴雨连绵就始终没有展开攻势。

  此时也是,他并不认为唐军会进攻,正在大帐中与撒吉思商议着军议。

  谈的自然是李瑕有无可能答应议和。

  “他如果有足够的理智,那会答应。”撒吉思揪着胡子,沉吟道:“钓鱼城之战以后,李瑕就一直在打仗,一年都没有停过。去年他更是刚刚与宋国撕破脸,现在是休养生息的时候。”

  塔察儿问道:“那他为什么不休养生息?”

  撒吉思苦笑了一下,道:“想必这也是金莲川幕府那些人正在想的问题。”

  他叹了叹气,似乎也染上了汉人士大夫那种忧国忧民的气质,又道:“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就算李瑕不用休养生息,他一定没有继续作战的国力,应该会答应大王的谈和。”

  数十年来大蒙古国讨伐诸国,哪怕有小挫败,从来都是诸国求和,难免养成了极为傲慢的态度。

  塔察儿、撒吉思是最为谦逊的一批人,对李瑕提出的要求并不过分,且并未沉溺在傲慢当中,还能用这“应该”二字。

  “应该?他如果不把真金交出来,就算我再不想打,也要和他决一死战。”

  去往黑水城的探马已经回来了,他们已经知道董文炳大败之事,但真金的下落却还不清楚,塔察儿猜测很可能是已经被唐军俘虏了。

  他还有四万余的大军,真的打下去,未必不能赢。

  但没有必要。

  李瑕也是,交出真金好过两败俱伤。

  “真要决一死战,我们也有很大的把握击败李瑕,秃尔罕……”

  “报!”

  忽然响起一声通报。

  “不好了,大王快看!”

  帐帘被掀开,塔察儿转头一看,正见一个头颅被捧在那儿,不是阿鲁弥儿又是谁。

  一瞬间,塔察儿就像是看到了李瑕的决心,战到最后一兵一卒的决心。

  大蒙古国崛起以来,遇到过几次这种杀使表决心的人,比如大理的高泰禾、钓鱼城的王坚,都能给蒙军带来大量伤亡。

  旁人只当蒙军所向披靡,实际上蒙军也很怕遇到这种人。

  塔察儿本不想打仗,这一仗却不得不打。这感觉就好像是在冬日的下雨天,他正躺在温暖的被窝里,却被突然拉起来丢到了寒风凛冽的屋外。

  “咚!咚!咚……”

  此时,就在那石嘴山下,战鼓声已经响起,唐军竟然是在雨天也要进攻。

  “额秀特!”

  “大王莫慌,我们的牛羊草料被洪水冲走,不宜久战。”撒吉思道:“李瑕要现在战也好,现在战,我们更有优势。”

  事已至此,避无可避,塔察儿只能狠下心来打这一仗。

  他这人战绩不怎么样,在蒙哥时代,攻两淮、攻襄樊都是不战而退。

  因为他的封地在辽东,真正想要做的是吞并高丽,而蒙哥偏偏不愿让他染指高丽,故意征调他攻宋,塔察儿于是也故意不卖力。

  这些战绩并不能说明他不会打仗。

  但从另一方面而言,当一个统帅面对战场,将胜负都让步于政治需求,他基本上就很难成为真正的名将了。

  相比起来,杨奔则纯粹得多。

  ……

  “元军兵力更多,他们至少还有四万余人,但看看他们的兵是如何分布的。这里,在兴庆府以南的大堤上有一万元军正在往回赶,我们必须在他们赶到之前击败塔察儿主力。再看石嘴山大营以北,塔察儿布置了将近两万兵力,做什么?挖排水渠。可见他不想和我们打攻防战,他想打平野战,也没想到我们现在会开战。”

  杨奔战前做的无非是认认真真分析敌方的兵力布置,不抱议和的想法,不抱轻易取胜的奢求。

  “所以,元军兵力虽多却没有进取之意,像是一面盾。而我们兵力虽少却更集中,像矛。这一战,矛要做的就是有力地把盾捅穿,直捅进元军的心脏里。”

  “该怎么打都明白了吗?”

  “勇往直前,直取塔察儿!”

  “好!诸部将听令……”

  杨奔分派过军令,转头看向李瑕,略微有些紧张。

  “陛下,末将这就出发了。”

  李瑕点了点头。

  这里还只是贺兰山,往后还有阴山、燕然山,李瑕知道到时自己御驾亲征已不现实,由这个从庆符军出来的将领打这一仗,胜也好、败也罢,总之是场磨砺。

  战鼓声中,唐军士卒开始趟着洪水,向元军大营杀去。

  他们没有骑马,靴子完全没进水里,踩在泥沙当中,每走一步都显得有些费力。冲到大营前之时,才发现元军在栅栏前挖了深沟。

  不少唐军士卒一脚踩空,完全陷入水里,咕噜噜地灌了满肚子的水。

  元军的箭雨并不算密集,不少人冲杀上前,以长武器对着落在深沟里的唐军士卒乱捅。

  很快,泛黄的洪水便染成了红色。

  唐军也没有抛掷霹雳炮,基本上是甫一开战就展开了肉搏。

  “游过去!推倒他们的栅栏!”部将们大吼。

  有悍勇的士卒干脆脱了盔甲,猛扎进那深沟里,从水下游到营栅前忽然跃起,翻过栅栏对着元军乱砍。

  几个元军才从帐篷里出来,还没习惯这湿漉漉的感觉,“噗”的一声,已被砍翻在地。

  双方肉搏,浸过水的唐军士卒唯一的优势就是比元军士卒多了种“破罐子破摔”的豁得出去。

  ……

  “大王请看,敌兵都陷在我们挖好的深沟里了。”

  撒吉思陪塔察儿登上高台,指点着战事乍起时发生在营栅前的战事,又道:“以他们的兵力,承受不了这样的伤亡。这一战,我们必胜。”

  塔察儿满意地点了点头,并不以身为蒙古勇士却使用这种筑垒防守的战术为耻。

  虽然他一直歌颂着成吉思汗的英勇,但做为黄金家族的第三代,他打起仗来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了。

  目光从营栅处那些小卒的厮杀上移开,转向远处那杆李瑕的龙旗,道:“我还以为他会亲自杀上来。”

  “他当然不会再冲锋在前,毕竟当自己是个皇帝了。”撒吉思笑了笑,显得有些讥嘲,又道:“大王你看,唐军想怎么打这一战已经很清楚了。他们想趁着我们的兵力还未集中,直接攻大王的中军大帐。”

  “他们攻不上来。”塔察儿道。

  二人的语气都显得有些悠然自得。

  “李瑕也不想想,我们能派使者去见他,就是已经知道他驻扎在贺兰山了。难怕还不知道该把南面大堤的兵力调回来吗?”

  “他运气好,打了太多次的胜仗,太疏忽大意了。”

  “大王,方才还没说完。秃尔罕的信使已经到了,说他从南面大堤撤下来,就领了三千人绕道贺兰山,偷袭李瑕。”

  塔察儿轻呵一声,道:“若李瑕答应我的条件,我便会命秃尔罕收手,可惜他没有。”

  “用汉人的话来说,这就叫‘咎由自取’……”

  ……

  与此同时,李瑕也在观望着战场。

  贺兰山脉中的一座座山峰矗立在他身后,像是在他背后保护着他。

  忽然,有士卒匆匆忙忙赶上前,禀道:“陛下,不好了!有一队元军从西南方向的板车沟绕了过来,距大营已只有三里不到!”

  李瑕回过头,有些讶然。

  他确实没想到塔察儿还有这一手。

  此时看来,那使者阿鲁弥儿除了来议和,只怕还有一个作用便是用来迷惑他李瑕,让他以为塔察儿对战事毫无准备。

  霍小莲连忙上前抱拳,道:“请陛下立即移驾!”

  “不急,元军有多少人?”

  “暂时而言,从板车沟过来的有两千余人。”

  霍小莲道:“但末将怕的是,陛下一旦被这两千余人拖住,南面尚有数千元军正在赶来……”

  “你真怕吗?”

  霍小莲愣了一下,随后腰杆一挺,道:“末将不怕,末将是选锋营!”

  “不错,若不是因为朕在这里,你霍小莲还有何顾忌的?但朕来是给将士们兜底的,不是来拖后腿的……取朕的长槊来!”

  ……

  石嘴山大营处,唐军终于推倒了营栅,杀入了大营之中。

  而在贺兰山,元军骑兵已绕出板车沟,直向李瑕杀去。

  双方都在直取主帅,那胜负手便只在于看谁能扛得更久了。是杨奔先击败塔察儿,还是秃尔罕先击败李瑕?

  远远地,有唐军探马登上高处,打探了战场的情况,飞马赶往兴庆府,将情报报于李曾伯。

  李曾伯低头在地图上标注了一下,点头不已。

  “塔察儿的优势在于兵多、战术灵活。偏偏黄河这么一淹,反而把他困住了,骑兵的优势打不出来,现在打成这样,相当于由他和陛下较量,胜败已定啊。”

  老人凝视着地图,心神已从石嘴山之战转开。

  “真能收复河套吗?忽必烈怎可能再让这一步棋……”

  第一千零九十四章 大龙

  八月十八,安塞城。

  阿盖兀穿了一身汉人女子的裙装,登上了腰鼓山上的城楼,随意找了个人便问道:“你们杨大帅呢?”

  被拦住的是杨文安麾下的千户马才,转头一看,目光马上便落在阿盖兀丰腴饱满的胸脯上。

  贪婪地剜了一眼之后,他才招过通译,道:“这是达鲁花赤家的大娘子吗?她说什么?”

  “要找大帅。”

  “哦,大帅在楼上,我带你去……你和她说,我带她上去。”

  马才遂领着阿盖兀往城楼上走。

  守在那的一队杨文安的亲兵都认得阿盖兀,倒是没有阻拦。

  上了台阶,马才故意落后几步,盯着她浑圆的双股,之后便听到了杨文安的声音。

  大概是没注意到有人来了,杨文安正在与一名信使说话,显得有些激动。

  “他知不知道,张珏只要一迈过我的防线,就能顺着秦直道一直杀到河套?这些蒙古人在河套有什么?牛羊!阴山下全是牛羊,主力都被带到西域了还不够,剩一点兵力还要带到兴庆府?把这五万兵马给我,我能打下长安!”

  “大帅息怒。”

  “我怎么息怒?李瑕走到哪里就需要调动大军去堵,把防线上的窟窿露出来?他但凡有脑子就不会犯这种错。急什么?李曾伯多大年纪了,一年不死,两年还不死?到时西域平定,陛下全力攻打唐国,何愁天下不定?娘的,一群废物。早知这般,我不如投了李瑕……”

  马才听到这里,惊了一下,连忙停下脚步。

  走在他前面的阿盖兀听不懂汉语,已上前打了招呼。

  杨文安马上停下说话,转头看了过来。

  马才故意等了一会,方才小跑上去,道:“大帅,达鲁花赤家的大娘子要见你。”

  杨文安脸色一沉,抬手“啪”地便给了马才一巴掌,叱道:“谁让你擅自带人进来的?!违了军律知道吗?!”

  他一向治军极严,凡是商议机密军务时有人要见必须先行通禀,这是惯例了。

  “大帅息怒,小人知错了。”

  马才心中一凛,此时才意识到自己为了看女人而忘了军律。

  若是平常,他只会心中警醒。

  然而今日一看杨文安与阿盖兀显然是有私情,脸上挨这一巴掌便让人有些不忿起来……

  “你们都下去。”杨文安道。

  “是。”

  马才应着,低头之际又向地图上瞥了一眼,发现杨文安做了一个奇怪的标注。

  他退下城楼,回到营房,寻出自己的地图,照着杨文安的地图画了一下。

  一个箭头从长安出发,像是一支北征的唐军,向北到了延安,在安塞城画了个圈之后继续往北,抵达河套之后又画了一个大圈。

  “大帅觉得,唐军有可能要占据河套?”马才喃喃道。

  然后他将箭头向东画,一直画到了燕京。

  这就是他最看不懂的地方了。

  “唐军占据河套之后,直接就打燕京吗?大帅为什么这么猜?”

  想着想着,马才忽然一个激灵,反应了过来。

  就连他一个小小的千户都知道,不少中原世候暗地里其实与李瑕眉来眼去。

  那么,一旦唐军拿下河套、东进燕京就轻而易举。而拿下燕京之后,河北很容易就在世侯张柔的带领下不战而降。

  如此一来,河南、山西、山东就完全被唐军包围。

  简单来说,就像是大元的腰被横斩斩断了,唐军只要拿下河套,就真的能看到一统天下的希望……

  问题是,这般了得的一个战略构想,之前就没怎么听人提过,一直以来也没见谁跑去投奔李瑕。

  反而被他这个小小的千户洞察了先机?

  不,是杨文安发现的。

  以前李瑕一直就没有拿下河套的可能,但现在有了。

  马才咽了咽口水,这才明白过来,为何杨文安敢对一个宗王发那么大的火,为何又会说出那一句“不如投了李瑕”。

  “局势真的要变了吗?”

  ……

  城楼上,杨文安看向阿盖兀,脸色很不高兴,道:“你跑来做什么?”

  阿盖兀双手提着裙摆,转了个圈,问道:“我知道你更喜欢汉人的装扮,穿给你看,你想不想过来脱下来?”

  “你是想让所有人知道我们有奸情吗?”

  “我知道整个城里都是你的人,没有人会告诉囊思丹。”阿盖兀上前搂住杨文安,道:“我想夹着你了,昨夜……”

  杨文安抚额看着她,像是在看着一个傻子,讶道:“你知道我们被唐军完全包围了吗?”

  “那又怎么样?就算死了,我也要和你死在一块,享尽足够的欢乐。”

  “我不会死,我会打败张珏。”

  “你先打败我。”

  “啧。”

  杨文安不耐烦地甩开阿盖兀的手,走到地图前,双手撑着地图,显得愈发不悦。

  他希望大元这边不仅是他一个人看出此时的局势危机重重。

  李瑕就像是一个刺客,悄摸摸地布置好了杀招,在所有人都以为他没准备好的时候,突然杀向河套;又像是一个高明的棋手,笨拙地布着棋子,布着布着忽然围杀一条大龙。

  问题是,整个大元朝,有几个人知道河套很危险?

  连带兵到兴庆府去的塔察儿那个蠢货都不知道!

  这一个月以来,张珏不断增兵,对河套的狼子野心已昭然若揭……

  杨文安正想着这些,阿盖兀已上前,从后面抱住他,解他的抱肚,试图把手伸进他的裤裆里。

  “你丈夫囊思丹正陪在赵王身边是吧?”杨文安问道。

  “别提那个讨人嫌的囊思丹。”

  “赵王正在准备迎娶月烈公主是吗?”

  “是。”

  “我写一封信给囊思丹,让他一定交给赵王……”

  ……

  延安府。

  一队队车马正在从南面进入城中,车辚辚,马萧萧,惹起漫天尘土,显得极为热闹。

  “这些是弓箭,卸在哪里?!”

  “那个土窑里。”

  “火把拿开!拿开!知道这是什么吗?就敢拿火把往里凑……还有,你们这窖屋潮不潮啊。”

  “粮食来了!粮食来了!”

  “哈哈哈,这可是今年的新米……”

  西北面,一队骑兵风一般地驰来,赶到城下才打出旗号,却是个大大的“张”字。

  “大帅回来了,开城门。”

  城头上的守军一看,连忙将城门打开。

  “吁!”

  进了城,张珏勒住缰绳,翻身下马,将头盔向士卒们一抛,大步便赶向增援延安府的将领。

  “哈哈哈哈,我刘大兄弟来了!”

  “张哥哥,哈哈,我跟着你打仗来了,你可得让我也立些功劳。”

  刘金锁才上前,才与张珏来了个熊抱,转头又一指那马车上的米袋,道:“大帅闻闻,今秋的新粮,香死人了。”

  张珏深深一吸,大为畅快,问道:“诸公舍得将这些粮食给我张某人打仗?”

  “大帅这话说的。诸公有甚不舍得的?往年不过是要预留好赈灾的粮,他们可都说了,若是他们自己吃的,但凡能多省一粒,也得留出来收复山河。”

  “哈,刘大兄弟原来这般会说话。”

  “我刘大傻子能说什么,都是几位相公怎么说,我跟着说呗。”

  张珏点点头,道:“我懂。若我是文官,也得以稳妥为重,盘算多打打总没错的。真说起来,以前在赵宋,文官们哪用和我们商量啊。”

  “嘿嘿,那你不是武将吗。”

  “没想到这次诸公这么好说话,怕是有多余的粮草、兵力全派过来了吧?”

  “差不多。”刘金锁双手捧着肚子,大步而走,道:“我也没想到,说打就打了。”

  “想来,恰恰是因为陛下不在长安。”张珏道:“陛下若在长安,诸公必然要劝他,准备好了再开战。反而是陛下不在,诸公只好卯足了劲,一定要把河套打下来。”

  “那能打下来吗?”

  “战场上的事岂是好说的。”张珏郑重了些,道:“若只看元军的兵力布局,胜算有。但他们不可能一动不动,敌酋必然不会坐视,变化亦必然有,难说啊。”

  刘金锁懒得去想这些,拍着胸膛道:“反正大帅怎么说,我怎么打。”

  恰在此时,有个张珏的心腹将领匆匆过来,凑在张珏耳边,低声道:“大帅,安塞城里有人给我们射了封信箭,是一个千户,称愿意归附。”

  “说原因。”

  “杨大楫一直在替我们招揽这些人,想必是有效果了……”

  张珏眉头一动,笑了笑,道:“不仅如此。”

  他挥了挥手,暂时不谈此事,而是拍了拍刘金锁的背,大笑道:“怪不得陛下一直称你是个福将。”

  “哈哈,那当然!”

  ……

  十数日之后,河套草原。

  一封急信递到了汪古部一个小头领囊思丹的帐篷里。

  囊思丹正喝得半醉,拆开信看了,“哈”地一下笑出了声。

  “说什么唐军能打到河套,太可笑了。哎呀,杨文安这个汉人总是觉得他有多么的聪明勇猛,其实就是个驱口,驱口……”

  囊思丹骂着骂着,渐渐也有些伤感起来。

  真在安塞城的时候,他其实相当怕杨文安。

  也许正是因此,才不肯认可这封信上的内容。

  “没酒了,再去盛来。”

  有美姬捧着酒囊出了帐篷,转头看去,忽看到远远地有许多快马狂奔过来。

  “不好了!塔察儿大王正在败退回来,让首领们征集牧民快去增援他……”

  第一千零九十五章 驸马

  从河套九原城往北三百余里就是赵王城,乃汪古部的世居之地。

  汪古部是在阴山附近生活的民族,由李克用的后裔沙陀部、从西域内迁的回鹘人、亡辽的契丹人、邻近的汉人、西夏人、女真人结合而成。

  有不少汪古部领主散布在天下各地,比如净州马氏、大同大元帅按竺迩,以及巩昌总帅汪家。

  大蒙古国才兴起之时,汪古部的老首领就归附了成吉思汗,两人结成安答,共同征伐乃蛮部。

  成吉思汗还把三女儿阿剌海别吉嫁给了汪古部的老首领。数年后老首领死了,阿剌海别吉先后由其长子、侄子收继,最后由幼子孛耀合收继。

  忽必烈称帝后,鉴于李瑕的威胁、以及河套的重要地位,于是封孛耀合为赵王,追封阿剌海别吉为皇姑赵国大长公主。

  阿剌海别吉没有孩子,把孛耀合的姬妾生的三个儿子视如己出,这三个儿子分别名叫君不花、爱不花、拙里不花。

  从名义上而言,他们都是成吉思汗的外孙。

  因为君不花娶的是贵由的长女,孛耀合一死,忽必烈便打算将幼女嫁给爱不花,并让爱不花嗣赵王之位。

  如此一来,才能让这支在河套、阴山一带势力颇大的汪古部彻底成为大元皇氏的姻亲,而不仅是黄金家族的姻亲。

  爱不花今年二十六岁。

  为了让他有足够的威望成为汪古部的新首领,忽必烈很早就征调他从征立国。中统元年他还不满二十岁时,便率兵随忽必烈征讨阿里不哥,后来又参与了平定李璮之战。

  总之从各方面来看,他非常优秀,出身高贵、身材高大、文武双全、战功赫赫、权势滔天。

  说他权势滔天并不夸张。

  当年成吉思汗西征之时,留阿剌海别吉监国,有“监国公主”之称。也可以换一种说法,忽必烈只是第二个经略漠南的蒙古宗室,监国公主才是第一个,且在监国时权柄远超当年的漠南王。

  年轻的爱不花是一个让忽必烈都需要去笼络的人……

  九月初五。

  爱不花正在黑水河畔策马而行,身边跟着许多的工匠,正在为他指点解说着。

  他想要把赵王城建成一座真正的城池,建立真正的城墙、宫殿,还有像中原城镇那样鳞次栉比的街市,让赵王城成为继开平城之后又一个草原上的繁华都会。

  这将会是他要送给新婚妻子月烈公主的第一个礼物。

  正规划着,忽有侍从上前禀报道:“赵王,囊思丹来了。”

  爱不花微微皱眉,稍显出了一些嫌弃的神情。

  囊思丹与他的生母是亲姐弟,因此两人可以说是舅甥关系。

  但这位生母却只是先赵王孛耀合的姬妾。

  爱不花只有三岁的时候,就已经被阿剌海别吉带走并亲手抚养长大,从有记忆开始就视为她为母亲。

  他虽没有黄金家族的血脉,却认为自己是不折不扣的成吉思汗的外孙。

  对囊思丹这个亲戚他确实没有感情,只是不愿遭人说闲话,还是对其多为照料,举荐其为延安路达鲁花达。

  包括这次,囊思丹死皮赖脸要以家人的身份替他筹备婚礼,爱不花还是勉为其难答应了,让其留在九原城留意月烈公主的车马何时能抵达。

  “让他过来吧……”

  囊思丹从九原城赶到赵王城只花了一天,远远便翻身下马,道:“赵王,不好了!”

  “怎么了?订亲的队伍出了变故?”

  “赵王还没有听说,我昨日得到消息,李瑕马上要杀来了!”

  这里正是阴山下,风吹草低见牛羊,风景如画。囊思丹那难听的嗓子说出来的消息则显得与这画面格格不入。

  太遥远了,有种不真实之感。

  “李瑕?”

  爱不花并不是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事实上,他随在忽必烈身边时经常听人禀报李瑕在西南又如何如何了。

  给他的印象最深的一句话是“等平定了阿里不哥之乱,就可以回过头来收拾这跳梁小丑了。”

  前年倒是平定了阿里不哥之乱,只是李瑕又与海都联手,于是还须要先平定海都之乱。

  至于李瑕要杀过来了?

  “李瑕?他没有这个实力。”爱不花道:“塔察儿带了五万大军去兴庆府,你可知成吉思汗灭西夏国,也只带了五万人?”

  “塔察儿大败了!”

  “怎么败的?”

  “这……”囊思丹其实并不知道塔察儿是怎么败的,情急之下只顾着道:“我有很要紧的事告诉赵王,看这个,这个。”

  爱不花伸手接过,见那是一张十分简略的地图,绘着一两条简单的行军路线。

  他就着这地图仔细一思量,整个人忽然打了个寒颤。

  “到帐篷里说。”

  爱不花手捧着那地图回头便走,一路上只见到处都在忙碌,筹备着迎娶公主的各种宴会所需,足见爱不花对婚礼的重视。

  走进帐篷,他翻开自己的地图又仔细看了看,道:“你是说唐军很可能攻打河套之后,直接东进燕京,切断大元东西、南北的联系,彻底包围河朔之地?”

  囊思丹反而没想这么细,只好连连点头。

  爱不花沉思着,自语道:“若是如此,李瑕显然是早有图谋,攻打河套的这一战,他一定会全力出手。塔察儿错估了敌人的战意,败了也有可能。”

  “大败,塔察儿是大败了。”

  爱不花一转头,盯着囊思丹道:“你想不到这些,是谁告诉你的?”

  囊思丹犹豫了一下,还不太想承认,试图看看能否独占这个功劳。

  “谁告诉你的!”爱不花叱喝了一声。

  囊思丹这才又掏出一封信来,道:“杨文安说的,他还向赵王求援了。”

  爱不花怒他早不拿出来的,此时却没工夫教训他,一把抢过杨文安的信看起来,眼神愈发凝重。

  大元王朝的这个危机来得极为突然,年初满朝上下还在为成功离间了李瑕与宋国而大喜,认为李瑕至少需要三五年才能从与宋国的交战中缓过气来。结果忽然间唐军都有可能杀到河套这个腹地来了?

  之后不管唐军能不能攻到燕京,能造成这样的威胁,就是强弱之势有可能逆转的先兆。

  身为成吉思汗的外孙、忽必烈汗的女婿,他绝对不能让唐军攻占河套。

  “传令部民,所有壮年男丁五天内到赵王城集结,到了我们为大元守卫阴山的时候了。”

  ……

  爱不花的心思终于从婚礼上移到了战事上。

  他一边集结着兵马,同时派人到九原城打听各种消息。

  而一个个送过来的消息也着实让他震惊……

  “你说什么?燕王丢了?!”

  爱不花同样仰慕儒学,常与诸儒讨论经史、阴阳术数,终日不倦,且在北边立庙以祭祀孔子,因此与真金私交极好,是真金的铁杆支持者之一。

  真金出发去往吐蕃时,曾路过九原城。正是爱不花亲自招待,两人探讨儒学以及对大元的未来的构想,相谈甚欢、抵足而眠。

  却没想到,短短数月之后,得到的竟是这样一个消息。

  “……”

  “据传,董文炳大军在大漠中被击败之后,燕王便失去了踪迹,如果不是又落到了李瑕手里,可能是,可能是不太好了。”

  爱不花本想亲自南下秦直道去支援杨文安,此时不免犹豫是否西行支援塔察儿一趟,万一能找回真金。

  正犹豫之间,探马归来,禀报道:“赵王,我们找到了几个逃兵。”

  “带过来。”

  很快,几个十分狼狈的元军士卒便被带了过来,甫一进帐便磕头哀求。

  “我不会杀你们。”爱不花道:“说说塔察儿大王是怎么败的。”

  “唐军太可怕了……”

  “闭嘴!我不是要听你们说这些!”

  “唐军……李瑕太勇猛了,秃尔罕领了三千人绕道偷袭他,没想到他领着五百人便突入我们军中,把秃尔罕捅成了筛子……”

  爱不花微微冷笑。

  他身材高大,在勇武这一方面从来不弱于人。征伐阿里不哥时,他也曾亲自冲阵,大败叛军。

  “是吗?我听说李瑕与我年龄相仿,倒是可以与他较量个一番。”

  跪在那的其中一个逃兵愣了愣,似想开口说些什么,被另一人拉了一下,继续回报道:“还有唐军杨奔十分凶猛,杀穿了大军,几乎杀到了塔察儿大王的前面……塔察儿大王只好退了,这一退,到处都是洪水,唐军掩杀过来,死了很多人……”

  “死了多少人?”

  “不知道,没有算过。我们当时被推倒在洪水里,爬不起来,等再爬起来,塔察儿大王已经逃得远了,我们只好向东逃到黄河,又死了许多人,只有我们被黄河冲到了下游还活着……”

  爱不花深吸一口气,大概能够想到塔察儿是怎么样被唐军打得落花流水。

  他也记住了杨奔这个名字。

  除了张珏、李曾伯、廉希宪、刘元振等人,他甚至需要开始记唐军将领中的年轻一辈。

  “赵王,塔察儿大王又派人来了。”

  “什么事?”

  “塔察儿大王已退到了巴彦淖尔,他说,如果赵王不能支援他的话,就迁走河套的牛羊和牧民……”

  “怎么迁走?!”爱不花突然大怒。

  他和真金一样仰慕儒学,却绝不像真金一般柔软,盛怒之下,拔出弯刀便径直砍死一个逃兵。

  血在帐中泼开,他走到帐边,看着信使,大骂不已。

  “怎么迁走牛羊和牧民?!这里是大元王朝,我们已经不是草原上游牧的小部落了。河套的东面便是燕京,是一国重镇,他塔察儿到底知不知道?或是因为这里不是他的封地,他便故意败了?!”

  只有那身首异处的逃兵知道,没有人想故意败。

  那所向披靡的唐帝李瑕,不是塔察儿这种战场上的庸才可以阻挡。

  大元也好、大蒙古国也罢,需有真正的英雄人物站出来,才能重振成吉思汗当年的威风。

  第一千零九十六章 曙光

  九月初六,青海湖畔。

  赵阿哥奔与崔斌正站在一起。

  就在两个多月以前,双方还厮杀得如火如荼,根本没想过有朝一日会和对方这般并肩而立,和睦相处。

  真金已经丢了,就像是把他们之间的利益冲突也带走了。

  “你真是无耻。”赵阿哥奔极目远望着道路那边,开口说道,并示意通译不必顾忌地翻译,“董文炳能够为了保护真金而战死,你身为真金的帐前将军,居然投降了。”

  那个通译是汪古部人。

  汪古部人是由多族融合,文化较高,从事通译之职的人多。这个通译便是真金在河套之时,爱不花派遣给真金的。

  此时他将赵阿哥奔的吐蕃语翻成汉语给崔斌。但在之前,他其实都是翻成蒙语。

  崔斌负手而立,淡淡道:“你觉得我是怕死不成?”

  “你不是吗?”赵阿哥奔讥讽道。

  崔斌摇了摇头,道:“你只看到我屡次兵败时的无能,投降时的软弱,却看不到我为天下百姓开太平的志向……不用译给他,这个胡人听不懂,听懂了却未亲眼所见犹不会信。”

  说到最后,他抬手示意通译不必翻译。

  远处,一队人马缓缓驶来。

  赵阿哥奔与崔斌上前,果然见是唐将宋禾带着严云云与八思巴等人。

  “罪人崔斌,见过宋将军、严相公。”

  宋禾看向严云云,等她先说。

  严云云毫不怯场,踢了踢马腹,上前扫视着诸人。

  可以看到在崔斌身后的元军士卒,赵阿哥奔身后的吐蕃部众,她却丝毫不惧,道:“你们都听说了吗?”

  “听说了……”

  严云云有些傲慢地扬起头,道:“贺兰山之战,吾皇已大败塔察儿。你们若寄望于蒙元还能再染指吐蕃之事,痴人说梦。”

  崔斌听了,拜倒道:“罪人崔斌,愿携身后士卒归附大唐。”

  赵阿哥奔等到通译说完才能听懂,动作慢了一些,心里却有些不情愿归附。

  严云云又道:“我主持户部,此来是为了给吐蕃打开商路,改善吐蕃部民的生活,赵首领觉得呢?”

  赵阿哥奔还在犹豫,直到看到八思巴使了个眼色,这才拜倒。

  之后,他便听到了宋禾还刀入鞘的声音。

  严云云则笑了笑,道:“赵首领不会后悔今天的选择。”

  宋禾于是也笑了笑。

  在他们身后,郝修阳抚须颔首、八思巴宝相庄严……

  若说阔端的凉州会盟将吐蕃纳入大蒙古国的版图,忽必烈遣真金护送八思巴归还吐蕃是想巩固大元对吐蕃的统治,那么在这一刻,一切都正式发生了改变。

  此时是新的会盟开始,新的汉家王朝将吐蕃接手,并继续开疆扩土。

  抬头看去,这西北高原的天也高、云也阔,让人感到前程一片明朗……

  ……

  与此同时,阴山南的唐军大营中。

  “你最近心情很好啊?”朵思蛮凑到了李瑕面前问道:“击败了塔察儿,你在偷偷高兴吧?”

  “还可以。”李瑕道:“终于有些打开局面的样子了。”

  抗蒙十年,一直以来都是不论有多少场胜仗都感觉蒙古的国力深不见底。

  但在今年他终于能看到强弱之势逆转的希望了。

  不得不感谢真金这一趟吐蕃之行,让他能擒八思巴开始招抚吐蕃、吸引塔察儿的救兵打开对河套的突破口。

  “你呢?”李瑕也向朵思蛮问道:“如果我打败了蒙元,你高兴吗?”

  “高兴啊。”

  “但你也是孛儿只斤氏。”

  “那又怎么样?孛儿只斤可太多了。我是说万一……万一我被嫁给麻速忽那个臭老头,孛儿只斤可什么都不会给我。现在我有最英俊威武的丈夫,全天下都是我自己的丈夫的,多好。从小我就听额吉说,握的住的才是自己的,黄金家族的不一定是自己的。”

  朵思蛮不知是被李瑕迷昏了头,还是真有她的道理,总之这般侃侃而谈颇讨李瑕的欢心。

  也许等过阵子,他就能与她讨论治下那些孛儿只斤氏该如何管理。

  这便是他带她来的目的。

  从长安出发之前,李瑕其实没有想过真能拿下河套,如今却已展望燕京。

  朵思蛮此时正勾着他的手指往草河边散着步,陪他巡视大营,道:“这里的草原好漂亮啊,比伊犁河畔还要好。”

  “因为这里已经是河套了。黄河九害,唯富一套,塞上江南之名不是说说的。”

  “这里是哪里啊?”

  李瑕转头四看,并不能看到城池,只能看到草原茫茫,因此只能知道自己所在的大致位置,道:“这里是后套,汉时叫朔方郡,我们应该在沃野县和临戎县之间,唐时叫丰州。至于现在,叫巴彦淖尔。”

  “富饶的湖泊哦?”朵思蛮对蒙古语的名字更亲近,转头四看,问道:“哪里有湖?我只看河。”

  “在塔察儿的营地后面,等再击败了他,你就能看到了。”

  “塔察儿真懦弱,一直跑一直跑,有本事他就别跑,留下来让你歼灭了他才好。”

  “没有变数的话,快了。”

  “哪还能有什么变数……”

  因李瑕心情不错,朵思蛮心情也十分不错。

  贺兰山一战之后,唐军已追击了塔察儿一个月,目的就是彻底歼灭这股兵力,方便之后攻取河套……

  这夜宿在阴山之下,风声呼啸。

  李瑕半夜醒来,低头看去,于月光之中见到朵思蛮那双亮晶晶的眼,眼神里有些害怕、也有些期待。

  他抚着她的头问道:“谁教你的?”

  “阎姐姐,她说这样你就会给我一个孩子。”朵思蛮低声道,“我十六了……想成为你真正的妻子……”

  “今日初六了吗?”李瑕才想起忘了与她的约定,有些抱歉地将她揽进怀里。

  伸手抚了一会,他发现她已经做好了准备。

  昔日西域风沙中的那个黑黑瘦瘦的小女孩,有了她独特的风韵。

  “我的丈夫,你记不记得,我们从西域回长安的时候,在祁连山那边,有个内附于你的畏吾儿部落的女儿好漂亮?她比我小一岁。”朵思蛮忽然问道。

  李瑕倒没想到她会在这时候问这个,道:“记得,德苏阿木的女儿,好像叫阿依木吧。”

  “如果你可以选的话,是不是更喜欢那样漂亮的……不喜欢朵思蛮?我什么都不好,没有她们漂亮了。除了是个公主,什么都不是。”

  “我可以选的。”

  “嗯。”

  “我一直都可以选啊。”李瑕道,“我从来不是被迫娶了你,是我自己选的。”

  朵思蛮眼睛一亮,问道:“真的吗?”

  “真的。”

  夜风吹过帐篷,惹人觉醉,朵思蛮虽然酒量很好,却也觉得自己醉了。

  ……

  次日直到中午朵思蛮才醒来,睁开眼看到李瑕还坐在帐中,眨了眨眼见他还在,她便过去搂住他的腰。

  “我的丈夫,我……我死了又活了。”

  李瑕微微叹了一口气,并不爱听她这种形容。

  他别的妻妾们能形容得更好。

  “我想给你生个孩子。”朵思蛮又道。

  “那到时候我把我们的儿子封到伊犁河流域可以吗?”李瑕随口问道。

  “好呀!”朵思蛮大喜,道:“那把额吉和我兄弟迁到这里来吧?让他们当你的臣子。”

  “倒也可以。”

  刚满十六岁的朵思蛮像是一夜之间成熟了许多,过了一会,又小心翼翼地问道:“以后……我能帮你安抚剩下的孛儿只斤氏吗?”

  李瑕的目光微微一凝。

  这一刻他心里不由想道,不愧是蒙哥和兀鲁忽乃的女儿。

  小姑娘往日看着傻乎乎的,一旦通了窍,竟是什么都明白。

  “不急,能不能打下河套还不好说,我不信蒙元会没有应对,总会有变数。”

  没多久,帐外有士卒禀道:“陛下,廉公的消息到了……”

  这边李瑕接了廉希宪的来信,脸色沉着了些,起身往前方的议事大帐走去。

  在更远处,有探马狂奔而来,顺着黄河一直奔回大营。

  杨奔先听了信报,又匆匆赶来见李瑕,道:“陛下,塔察儿的援兵到了。”

  “谁?多少人?”

  “是蒙元监国公主的儿子领着汪古部三万余骑来了。”

  对方显然是个无名之辈,没能让杨奔记住名字。

  李瑕却早已知道监国公主阿剌海有几个养子,只是点了点头,道:“会会他也好。”

  “那末将拿出一个破敌的策略再来禀报。”

  “允。”

  李瑕对援兵有些不以为意,目光又落回了手里的信上,心中自语道:“倒没想到他消息这么灵通。”

  “陛下,是否情况有变?”杨奔不由问道。

  “如何说呢……你知道,蒙古国有个习惯,比如窝阔台死的时候,贵由、蒙哥正在西征,马上就回去了。蒙哥死时,忽必烈与旭烈兀也马上转回。”

  杨奔眼睛一瞪,惊道:“忽必烈死了?”

  “那倒不是。”李瑕被他逗得微微一笑,道:“你竟还有些风趣……是哪个重要人物丢了,你难道不知吗?”

  第一千零九十七章 回师

  出了军议大帐,杨奔一路回转到兵营,恰见王满仓倚在草料堆下又在和人侃大山。

  “我真跟着陛下并肩杀敌了,你还不信。我肩这里不是被劈了一刀吗,那天正躺在营里养伤,因肩上裹着布,盔甲都没穿,结果元军突然踹营杀进来,他娘的,直接杀到我帐篷前。”

  “然后呢?”

  “然后陛下和选锋营一个冲锋直接就撞进元军里了,啧啧,那凶狠,我真想进选锋营啊。”

  “歇了这心思吧臊包货,霍将军瞧你那眼神肯定是嫌弃你这臭嘴。”

  “哈哈,你的槊提过来我掂掂,知道吗?陛下那根槊比你的还重二十斤,还是单手持的,还能这般噗噗乱捅,神人,神人。”

  “你没听杨将军说吗,陛下操练得比咱狠多了。这般说来,臊包货你是被陛下救了。”

  “哈哈,那是。我要是个美人,被陛下英雄救美了,就进宫当个娘娘,不稀得当这臭烘烘的将军……将……将军来了……见过将军!”

  “将军。”

  众人连忙起身,向走来的杨奔行了一礼。

  王满仓忙解释道:“末将没说荤话,都是些伤兵,觉得我说话有趣,养伤时聊上几句。”

  杨奔终日是那一副冷脸,问道:“我们不能完胜敌寇,让陛下遇袭,还须他亲自上阵。你不以为耻,反而洋洋得意?”

  “没有!”王满仓大声应道:“除了忽必烈,下次不管哪个虏将来了,末将都打得他屁滚尿流!”

  “为何除了忽必烈?”

  “把忽必烈留给陛下亲自击败,末将不丢脸。”

  杨奔轻呵一声,笑他尽说些无聊的蠢话,之后沉吟道:“陛下说我有些风趣,你觉得呢?”

  “哈?”

  王满仓以为自己听岔了,讶道:“杨将军风趣吗?”

  “不风趣吗?”

  “是,将军真风趣。”

  杨奔颇感满意,似乎认为改一改自己的脾性也不错。

  虽想要改变,习惯性地还是冷着脸,喝道:“休再闲言碎语,给我打起精神,这两日便强攻塔察儿大营!这次休让他再跑了,速战速决!”

  “这么快?将军不是说敌方援军刚到,我们也等其它路的消息吗?怎么突然又速战速决了?”

  “问那么多做甚?”

  “末将领命!”

  ……

  巴彦淖尔。

  爱不花翻身下马,大步向塔察儿走去。

  两人都是蒙古宗王,但不论是年岁还是威望,塔察儿都要高一些,因此爱不花先行了一礼。

  他确实是一个很有风度的诸侯,否则这两年来也不会容忍塔察儿在自己的封地坐镇。

  但贺山兰一战大败之后,有些事显然不一样了。

  “没想到大王竟然会不小心败在李瑕的手上啊。”

  塔察儿闻言面不改色,摇了摇头道:“雨水连绵,黄河泛滥,又遇到董文炳刚刚大败,军心不稳,这一战我早便知道很可能会败。”

  “那……”

  “如果不是为了救回燕王,我又为何要在那样的处境下与李瑕决战?”

  爱不花本想来质问塔察儿,却没意识到自己才一开口反而被对方拿捏住了,关切地问道:“燕王怎么了?”

  “在李瑕手里,所以我不得不与他一战。”

  “我打听过,听有些从沙漠逃回来的士卒说,燕王是丢了。”

  “你是说燕王死在了沙漠里?”

  爱不花道:“我是说,你有没有派人去寻找燕王。”

  “找了,燕王就在李瑕手里。”塔察儿重复了一遍,问道:“你是不信吗?”

  爱不花无奈地叹了口气,低声自语道:“不敢相信,大元开国不过数年,党争比汉人还多。”

  “大蒙古国开国已六十年,直到用了汉法才有党争。”

  “呵。”

  爱不花无语。

  无论如何,塔察儿既不是顽固的蒙古旧派,也不是汉化派,是他这种燕王一党需要努力争取的对象。

  稍稍平缓了心情之后,爱不花又道:“大王不必生气,我是太担心燕王了。”

  弄丢了真金,塔察儿同样显得有些忧虑,道:“燕王已经丢了,唯一的办法就是擒杀李瑕。但我刚刚经历了一场大败,士气不振。”

  “所以我来支援大王了。”

  “不够。”塔察儿道:“我们还是得迁走河套的牧民和牛羊,吸引李瑕到前套草原,拉长他的辎重,才能够包围并除掉他。”

  末了,他又补上一句。

  “救回燕王。”

  “不可!”爱不花却道:“一旦让唐军占据河套,万一他们直取燕京,大王想过后果没有?!”

  “那让李瑕试试。”塔察儿不惊反喜,他巴不得把更多人拖下水分担责任,“到时就不仅是我们一路大军围击李瑕,中书行省、山西、河北等等诸路皆可包围他,正好一举击败他。”

  “太冒险了,张珏正在猛攻杨文安,万一让唐军占据了河套不退怎么办?还不如现在击败李瑕救回燕王,速战速决。”

  “你现在带着这三万人去与李瑕交战,损兵折将才叫冒险!”

  “我不可能损兵折将。”爱不花语气铿锵。

  他还年轻、锐气,盯着塔察儿,眼中满是自信。

  “大蒙古国曾有四杰、四獒、四曲律、四弟、四养子,有哲别、木华黎、速不台那样的名将,包括我的祖父阿剌兀思曾经帮助成吉思汗击败了太阳汗,而我的母亲是不输于这些名将的巾帼英雄。现在到了我们这一辈人站出来的时候了!”

  塔察儿毫不客气,迎着爱不花的目光,凑上前,道:“你还嫩呢,小子。”

  “初生的狼也是狼,再老的牛羊,还是牛羊……”

  冲突与斗争不可避免。

  因为成吉思汗建立的大蒙古国“其兴也勃焉”,他们的兴盛很迅速,在兴盛的过程中根本没有筛别、没有设立有效的管理制度就吸纳了大量的势力。

  有人投降就不分良莠地吸纳,有亲戚就不分良莠地分封。

  爱不花就是前者,塔察儿就是后者,各自手拥大权,一有冲突便谁也说服不了谁。

  ……

  延河畔,唐军大营。

  一只信鸽扑棱着翅膀飞来,落在张珏手上。

  这一幕看得刘金锁大为惊讶,瞪大了眼本是想赞一句,却莫名地打了个嗝,忘了原本想说的话,不由自主便道:“这鸽子真肥。”

  “难怪都叫你刘大傻子。”

  “我是想说这信鸽真好用。”

  “也不是哪里都能用的,这黄土高原上望山跑死马,正好用信鸽。我养了它们有些年头了……你休想吃了它们。”

  “没想吃,我在长安什么没吃过。”

  张珏笑笑,自拆了信,见上面都是密文,转回帐篷中破译,末了在地图上移动了几个兵棋。

  “让诸将都来吧。”

  不一会儿,他麾下各个将领都到了。

  刘金锁资历最高,站在最前面,后面便是钓鱼城马军寨寨主骆望山的遗孀阿吉。

  阿吉虽是妇人,却力大无穷,自钓鱼城之战后先随张珏收复汉中,又随李瑕于祁山道伏击汪良臣,之后便一直留在长安执守,这次随刘金锁领兵前来增援。

  站在阿吉身后的则是降敌杨大楫。

  队伍最后的则是两名小将,史炤、王立,是当年在钓鱼城长大的孩子,如今已是风华正茂的少年。

  唐军中若一定要分,其实是能分出派系的,如元从、庆符军、钓鱼城、北归人、归化人等等派系,但它们之间的区别并不明显,总体而言还是十分团结。

  究其原因,所有将领都是追随李瑕在艰难困厄中一起成长,且一开始就处在整个体系当中。

  比如张珏从来就没有像蒙古世侯一样手握一方的军民大权,他的粮草由长安中枢供给,战略与所有唐军配合。

  “有一个好消息,还有个坏消息。”

  张珏见诸将到齐,开口道:“刚得到消息,陛下已在贺兰山大败塔察儿。我们终于形成了两路齐攻河套的形势。”

  刘金锁目光看去,见张珏指点着地图,一路大军沿黄河“几”字从兴庆府北上并西进,另一路从延安府直接沿秦直道北上。

  他不由问道:“我们为什么要这么走?黄河这个‘几’字里不是空着吗?都不能走吗?”

  “这一带都是黄土高原,不能行军。”张珏道:“故而,只有两条路最好走。”

  “哦。”刘金锁懂了个大概,不求甚解地点点头。

  “再说坏消息。”张珏又拿起了好几枚兵棋,摆在地图上的最西边,道:“元军在西域这十五万大军提前回师了。”

  帐中一静,诸将都在沉思。

  刘金锁转头看去,竟发现连女将军阿吉、小将王立都在思索。

  唯独他不知道他们都在思考什么,干脆问道:“这有什么问题吗?”

  “我们并不希望忙哥剌、脱忽能灭掉兀鲁忽乃、海都,今年攻打河套便是为了让元军不能顺利拿下西域,逼他们回师,使他们来回奔走而徒劳无功,白白消耗。”

  “对啊,那现在他们回师了,这有何不对?”

  “太早了。”

  这次说话的却是小将王立。

  王立出列向张珏一抱拳,待张珏点了头,便走到地图前,指着河套,道:“依我们原先的设想,是等我们攻下河套之后,西域的元军才会得到消息回师。如此,我们便可以为西域盟国解围,同时这时他们被断了后路,进退两难,士气低落,再回师也只有被我们以逸待劳击败的份。但现在太早了,我们还没拿下河套。”

  “那为什么他们回得这么早?”刘金锁更加疑惑了。

  “是啊。”阿吉道:“算时间,塔察儿贺兰山一败的消息不会这么快传到西域吧?”

  张珏看向王立,示意他继续说。

  王立沉吟了好一会,道:“那……忙哥剌就不是因为贺兰山之败而选择回师,他回师的原因我们之前漏算了?”

  “真金。”张珏终于提醒道。

  王立恍然大悟,呼道:“原来如此!忙哥剌之所以回师是一场意外,就连我们一开始都没想过能擒下真金。那这个消息就是从河湟直接传到西域的,所以忙哥剌的消息能如此灵通。”

  “不错。”

  “忙哥剌得到消息,真金不见了。因此无心再攻海都,他想回来包围陛下?甚至找到真金?”

  张珏再次点头,沉吟道:“我若是忙哥剌,我同样会做这个选择。”

  刘金锁有些吃惊,低声嘟囔自语道:“当将军打仗杀人而已,还要懂得这些。”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张珏继续指点着道:“原本,陛下只需与塔察儿大军对峙,等我们攻破杨文安的防线即可,但现在,我们不能这样徐徐图之。”

  说罢,他看向了一直没有说话的杨大楫,问道:“联络妥当了吗?”

  杨大楫略略迟疑,抱拳道:“已联络妥当,可为大帅拿下安塞城。”

  随着他这一句话,刘金锁、阿吉、史炤、王立等人纷纷出列,抱拳大喝。

  “末将愿为先锋!”

  第一千零九十八章 叛将

  安塞城。

  就像当年阻挡了蒙哥大军南下的钓鱼城,如今的安塞城便在此阻挡着张珏的大军北上。

  面对杨文安,张珏没有比蒙哥有更多办法,无非是包围而已。

  但延河自北向南流淌而过,再加上黄土高原沟谷纵横的地形,使得唐军极难完全封锁住安塞城。

  来自河套的援军只要想支援,突破唐军的防线入城并不难。

  九月初九,重阳佳节。

  杨文安登高望远,能看到北面的烟尘滚滚。

  “大帅,援军来了!赵王让达鲁花赤带来了五千兵马以及辎重。”

  “看到了。”杨文安淡淡道。

  他嘴角挂起一丝冷笑,转身下了腰鼓山,却没有去迎囊思丹,而是一路大步而走,去了囊思丹在安塞城中的住处。

  白日登门,他不管不顾,抬手挡了要上前问候他的侍女,掀开主帐的帐帘,只见阿盖兀正坐在那梳头。

  “你怎么白天来了?”

  “你的废物丈夫回来了。”

  杨文安操着生涩的蒙语,上前,一把便推倒阿盖兀压了上去,俯身,一股奶香扑鼻。

  ……

  囊思丹再次回到安塞城,放眼看去,到处都是黄土,亦感到心情不佳。

  他还是更喜欢青草如茵的河套草原。

  一方面,他希望杨文安能尽快拿下关中,另一方面又不愿意长期镇守在安塞城陪杨文安与张珏对峙,当然也烦。

  在城头上等了一会,他终于问了一句。

  “杨元帅人呢?”

  “元帅他……军务繁忙,还请镇守大人稍待再等一等。”

  “我去向赵王请来了援军,他居然还要让我等!”

  囊思丹等了许久,才终于等到杨文安冷着张脸走上城头。

  “杨元帅,我奉赵王之命……”

  “赵王只让你带这么一点人来支援?”杨文安问道。

  囊思丹不悦,道:“还不够吗?我们只需要再抵挡张珏不到一个月,等赵王击败了李瑕,马上便会率军南下。”

  “赵王应该来支援安塞城,只要把张珏的大军挡住,让李瑕真敢到河套试试。”

  “还轮不到你这一个汉人指点赵王怎么打仗。”

  杨文安不置可否,甚至懒得多与囊思丹废话。

  他的态度、他的回答,不满与轻蔑,刚才都已经倾洒在了阿盖兀身上。不需要再用言语来争执。

  “你回家看看吧。”他如此对囊思丹说道。

  之后,杨文安招来了心腹将领蔡邦光,还未开口,却是拍着城垛,吐了口浊气。

  “我父亲战死于叙州,所谓忠烈之士……我是当不成了,叔父带我归附蒙古那一刻就当不成了。”

  “不论大帅是效忠赵宋还是蒙元,末将只管效忠于大帅。”蔡邦光道。

  杨文安淡淡一笑,望着夕阳,眼神中闪动着不甘,心想赵宋还是蒙元无所谓,重要的是这乱世之中大丈夫手中得有权。

  不论怎么说,忽必烈还是给了他最大的权,赵氏和李瑕都给不了的行军万户都元帅。

  “没有必要为了抵抗张珏,把我们的兄弟们搭进去。”

  “大帅的意思是?”

  “爱不花只派这五千人来,真以为我们会替他拼死抗着张珏。”杨文安眼神渐狠,低声道:“今夜你准备一下……”

  ……

  夜幕降下。

  突然一声惨叫在安塞城的土垣边响起,之后是一声轰然巨响。

  “轰!”

  城门四分五裂。

  “马才反了!马才通敌了!”有元军大喊道。

  与此同时,杨文安麾下千户马才已经为唐军打开了城门,并引着唐军入城。

  再坚固的城垒,终于还是被从内部攻破了。

  领兵冲在最前的唐军将领却是杨大楫。

  当年杨大渊身死,杨大楫便选择归附了李瑕,一直以来其实并不受重用,立功之心分外急切。

  同时他熟悉安塞城的内部地形,进城之后又能招揽更多的降将。因此力压诸将,抢下了这一战的先锋。

  “杨文安在哪?!”

  杨大楫很快领兵杀到城中一处据点,亲自提刀而上逼降一名元军校将。

  “大帅在……在腰鼓山大营。”

  “走!杀杨文安!”

  ……

  此时腰鼓山上,杨文安已望到了城南的火光,知道唐军已杀进城中。

  他虽惊讶、愤怒,却并没有太多的慌张,转头吩咐道:“唐军来了,计划有变,你们先带人走,保护好我的家眷。”

  “是!”

  杨文安遂提着大刀,只领十余人离开大营。

  他却既不去抵挡唐军,也不撤退,而是往城中去,再次到了延水河畔囊思丹的家。

  这一片帐篷周围点着熊熊篝火,烤着肉,囊思丹与百余汪古部人正在商议着什么。

  也许是听到了城南的动静还没反应过来,也许是商议的是如何对杨文安不利以报夺妻之恨,总之杨文安一到,人群很快沉默下来。

  杨文安只带着十余人,却丝毫不惧,翻身下马,走到这百余人当中。

  “咣”的一声,有人拔出刀来,用汪古部的土语道:“这小白脸敢欺负首领的妻子,干脆杀了他。”

  囊思丹却有些被杨文安的气势所慑,咽了咽口水,才喝道:“杨元帅,你太过份了!”

  杨文安没说话,目光如电看向那名正在叫嚣的汪古部将领,三两步已走到了囊思丹面前,突然提刀就砍。

  “噗!”

  血流如注。

  囊思丹还瞪着眼似乎想要质问杨文安,人头就已掉在了地上。

  “我听说,草原上的勇士只敬畏英雄。”

  趁着周围的汪古部将领还没反应过来,杨文安用生涩的蒙语大声说着,同时伸手拎住囊思丹那将要倒下去的无头尸体,从他怀里掏出牌符。

  “囊思丹勾结唐人,想要造大元的反,引着唐军杀进安塞城。我打算带着你们回河套重整旗鼓,你们愿意跟我走吗?”

  说着,杨文安踩住了地上那圆滚滚的人头。

  “杀了他!”

  有人大吼着冲上前。

  杨文安麾下士卒早有准备,一刀将其砍翻在地。这还不够,上前将头颅斩下。

  其余人面面相觑,不敢再发一言。

  “狮子领的就是狮子,狗领的就是狗。”杨文安用汉语骂了一声,傲视着这些人。

  终于,有人鞠了一躬,道:“我们当然听杨元帅安排。”

  帐篷里,被囊思丹打得遍体鳞伤的阿盖兀正跪坐在那,看着帐外的一幕泪流满面。

  若说之前她与杨文安通奸是为了身体的欢悦,这一刻她才视他为自己的英雄。

  终于,她亲眼看着杨文安降服了那些汪古部众,走进帐篷。

  “你没事吧?”阿盖兀连忙扑上前,关切道:“你杀了囊思丹,可他是赵王的舅舅,你该怎么办?”

  “没关系。”杨文安道:“我看爱不花这么蠢,一定会败给李瑕,能为大元守住河套的人只有我。”

  说着,他语气逐渐变得讥讽起来。

  “我们大元不就是这样吗?看实力说话。汪古部有势力,所以与太祖结为兄弟,世代与黄金家族联姻,裂土封王,我好羡慕,真的很羡慕。”

  阿盖兀不懂这些,恨不能现在就亲他,道:“你杀了我的丈夫,现在我就是你的战利品……”

  “想成为世侯,想有自己的兀鲁思。我现在算是看明白了,在大元朝,我得扩张实力。但以前能从敌国身上咬下一块肉来,现在不行了,太难。”

  “你能做到的……”

  “噗。”

  杨文安说完了自己想说的,忽然一匕首捅进了阿盖兀的胸膛。

  他眼神里有些无奈,道:“因为爱不花的愚蠢,我失去了安塞城,也就不需要你和你的丈夫了。”

  阿盖兀低下头,喃喃道:“不要这样,我不想死了……”

  “我有妻儿。”杨文安道:“我在大获城明媒正娶的妻子,她永远是我的妻子,你不懂礼仪,别了,蒙古美人。”

  阿盖兀愣了愣的,想说自己是汪古部人,不是蒙古人。

  原来那么久以来,他连这个都没有搞清楚,因为他不在乎。

  女人倒在了精致的地毯上。

  杨文安转过身,向那些汪古部将领摊了摊手,接过火把丢进了帐篷。

  ……

  夜色下,安塞城一片大火,腰鼓山大营里也是一片大火。

  不是唐军放的火,而是杨文安下令烧毁城内的一切辎重,并以火势阻挡唐军追击。

  做完这一切,他领着最后一支兵马向北面撤退。

  “杨文安在那里!”

  忽听得一声大吼。

  杨文安回过头,只见唐军终于追到。

  他本不欲理会,但当火光中望到一面“杨”字大旗,他忽然勒住战马,喝道:“列阵。”

  “列阵!”

  蔡邦光大喝,很快在北城的巷子里拉起阵列。

  南面马蹄滚滚,只见叛将马才已领着唐军杀了过来。

  “杨文安在那里!”

  “杀!”

  双方交战,很快又是一地狼藉。

  唐军火器更多,巷战有优势。马才仗着身后有唐军支援、士气旺盛,亲领锐士杀向蔡邦光。

  彼此原来是同袍,厮杀起来竟更加凶狠。

  “狗叛徒!受死啊!”

  “你才是叛徒,你们杀了老元帅!”

  “去死……”

  杨文安见了,一踢马腹,驱马向前。竟是瞬间提高马速,冲到了马才身畔,大刀一斩,“噗”地就将马才斩落马下。

  面对这种背叛了自己的人,他毫不留情,大刀再斩,在马才落地之时补了一刀,将其身体斩成两截。

  这一下的勇猛,惊得周围的士卒愣了一下。

  杨文安并不捉住这个机会撤退,反而继续驱马向前,直冲杨大楫。

  “拦住他!”

  杨大楫一直知道自己这个侄子勇武过人,惊慌之下连忙招呼士卒阻拦,自己却勒马往后退。

  “叔父!”杨文安大吼,“来啊!你我叔侄一决死战!”

  “拦住他!”杨大楫惊慌失措,再退。

  “叔父蠢到投降张珏。”杨文安边冲边喊,同时还挥刀拨开射来的箭矢,“我们杨家叔侄献大获城而降,钓鱼城的守将张珏能让你有好下场吗?!你知道因为我们杨家,他死了多少亲友吗?!”

  杨大楫想到这两年张珏对他的冷眼,蓦地眼眶一红,觉得侄子说得太对了。

  其实他早就发觉唐军将领全都看他不顺眼。

  反反复复的小人,当然不会有人看得起。

  但无路可退了,就说眼前这个亲侄子杨文安,还能放过他不成?

  “别过来!”

  “叔父该死!”杨文安大吼。

  “嗖!”

  一支箭矢射来,正中杨文安面门。

  他惨叫一声,继续驱马向前,同时猛地拔出脸上的箭矢,撞进唐军之中。

  杨大楫见他满脸是血地扑上来,吓得六神无主,转身就想要逃。

  “噗”地又是一刀,负伤在身的杨文安却是已一刀将这亲叔父斩翻在地。

  “死吧!”

  杨文安怒吼着,割下杨大楫的头颅提起,状若疯虎……

  ……

  “追!”

  这夜里还死了更多的人。

  在杨文安怒斩了两个降将之后,刘金锁也已杀到,乱枪捅穿了拼死为杨文安断后的偏将蔡邦光。

  为将者尚且如此命贱,更遑提那些无名小卒了。

  火光中,张珏捧着蔡邦光的人头看了一眼,拿开,道:“不够,继续追。”

  他了解杨文安,知道杨文安绝对不会再与自己硬战了。

  那这一追,就要追到河套平原。

  “河套。”

  想到这两个字,张珏声音都有些颤抖,第一次觉得志向实现得这么快,这么突然。

  但在他眼前,确实已经没有人能阻挡他去河套了。

  西北的将领们都想当霍去病,唯有他却想当卫青,收复河套的卫青。

  ……

  天光渐亮。

  张珏就这样驱马向北,尽量再向北一些。

  眼前的黄土山塬依旧,他却想起了一首诗。

  “冠军临瀚海,长平翼大风。云横虎落阵,气抱龙城虹。横行万里外,胡运百年穷……”

  第一千零九十九章 包克图

  很多人都有志向,杨奔想当霍去病,张珏想当卫青,李瑕则羡慕李世民的威风,所谓“不劳卫霍之将,无待贾晁之略,单于稽首,交臂藁街,名王面缚。”

  但那种亲领五十骑去突破万军的事迹,近来李瑕愈发觉得自己做不到了。毕竟面对的局势不同、个人际遇亦不同。

  近几日以来,爱不花对李瑕颇有挑衅,派人对着唐军大营喊话羞辱,大意是说李瑕胆小懦弱,不敢亲自出阵应敌。

  此举看似幼稚,其实带着些试探之意。

  唐军兵力更少,能与元军对峙凭借的是新胜之后的士气,爱不花刚抵达战场,首先就是要摸清唐军到底有多大的胜算。

  倘若李瑕真的被激得亲自出阵,元军即可重兵围堵,擒贼先擒王;倘若他还是躲在大营里当缩头乌龟,也能打击唐军的士气。

  可惜李瑕根本不理会爱不花的叫嚣。

  两人年纪虽然差不多,但李瑕却并不是真的年轻气盛,他经历过起起伏伏的人生,打磨出了今日的性格,其中有多少沉淀不是爱不花能够想像的。

  十年抗蒙,到今天这一步终于看到了强弱易势的可能,摆在面前的是“亡天下”的命题,李瑕又怎可能在这个时候被一个年轻人激得意气用事?

  至于想要效仿唐太宗这种个人志向,他可以让步于大局。

  唐军将士们追随他多年奋战,有足够的共同经历,又怎么可能因陛下不理会一个蒙元勋贵子弟的邀战而士气低落。

  “懦夫,你不是要亲征吗?我们赵王一来,你就缩回营里了吗?!”

  元军既不敢主动进攻,只是远远叫骂,两天之后,准备妥当的杨奔才领兵出战,主动进攻。

  号角声中,冲出大营的唐军骑士如箭一般窜出,那些元军没想到这般突然就开战了,拨马后撤却已来不及,被唐军的弩箭射倒在地。

  伤才勉强算好了的王满仓策马在最前,给倒地的士卒补了一刀,啐道:“什么狗屁东西来了还需陛下出阵?你老子足矣。”

  马蹄踏过地上的尸体,奔向前方的草原,一杆“杨”字大旗在唐军骑兵的拥簇下逼向爱不花的大营。

  这是杨奔第一次统帅一万骑兵。

  说起来不多,但以唐国的人口、马匹,短短数年内也只能凑出这样一支真的能上马厮杀的骑兵。

  还是因为兴庆府之围解了,且李瑕御驾亲征,李曾伯才敢将这一点家底交出来,只是没想到李瑕会放手交给杨奔统领……

  那边杨奔领兵出战,李瑕则留在大营里听着探马汇总各方的情报。

  他感觉到占领河套越来越近了。

  就像是下围棋时偷偷包围了敌方一条大龙,只剩下最后几步落子就能收棋。

  但另一方面,他心里隐隐有不好的预感,觉得这两年太顺了。

  他捉住了忽必烈与阿里不哥之争最后的尾巴,到西域把就要四分五裂的大蒙古国搅得更加支离破碎,让忽必烈疲于应付。

  所以这两年来蒙元对他没有进攻,连对他的牵制都显得那样疲软无力。细数下来,元军都败了多少场了。

  但过往丰富的阅历让李瑕明白,越是一帆风顺的时候,眼前越可能出现危险。

  他此时反而没那么关心杨奔与爱不花的战事,更在意的是天下各地的情报,迫切想知道忙哥剌到哪了、漠北有没有兵力调动、河南河山西等地又是如何、甚至宋廷有没有可能在这种时候拖后腿。

  离成功越近,越要做好全盘考虑,别让来之不易的胜利被别的原因毁了。

  看过了从甘肃送来的新消息,李瑕在地图上标注好忙哥剌这支从西域来的大军的大概位置,目光又移向了东边。

  “军情司的消息到了吗?”

  “禀陛下,还没有。”

  “再派快马去催,林子已经一月未给朕递河南的消息了吧?”

  “回陛下,是二十七日。”

  “延安府的信使到了吗?再派出探马去接应,务必保证驿道畅通……”

  李瑕非常慎重,甚至有些紧张。

  虽然两世为人,他的眼神却没变。

  还是那一道在决赛的赛场上,调整了呼吸、坚定了决心之后,专注到极点的眼神。

  ……

  元军大营中狼烟点起,当唐军出现在了望筒的视线范围内。

  爱不花望着远处那杆“杨”字大旗,眼神愤怒,因为觉得自己被轻视了。

  以他大元之赵王、成吉思汗之外孙、汪古部之首领的身份,以他参与讨伐阿里不哥、参与灭李璮的战功。李瑕却没有亲自迎战,只派杨奔领兵,他迟早要让他们后悔。

  在他看来,杨奔如今虽打过几场胜仗,但想以一万兵力与他的三万大军决战,显然还没这个实力。

  “本王原打算速战速决,但却被塔察儿劝阻。结果我们该战还是该对峙都没决定好,唐军已经杀过来了。你们说这一战该怎么打?”

  “赵王放心,我愿领兵迎战,一定能击败唐军。”

  说话的是汪古部的月合乃。

  汪古部在金国时原本就是为金国守卫阴山的,月合乃的先祖曾在金国任马步军指挥使,因此他给自己的儿子取了汉姓“马”,名为马祖常。

  月合乃曾随在蒙哥、忽必烈军中处理军政,又被忽必烈遣到爱不花身边,帮助他继位掌权。而且,爱不花随征阿里不哥、李璮时,军政就已经是月合乃在辅佐了。

  由此可见,忽必烈或许早有预感到李瑕对河套的危胁,有提前做一些准备,比如加快对汪古部的掌控。

  总之,月合乃便类似于赵王的王相,只不过不像撒吉思那般纯粹地忠于塔察儿。

  爱不花马上下令由月合乃统兵迎战杨奔。

  他自己则走上战台,坐镇后军,只站在那就显得十分英明神武。

  ……

  爱不花的营地就在乌加河畔,与塔察儿的大营互为犄角。

  而塔察儿则把营地设在狼山上,因为怕被唐军袭营,选营的地址显得十分慎重。

  “额煞,他为什么要迎战唐军?”

  当望到战事开始,塔察儿的反应却不是支援,而是埋怨起了爱不花来。

  “我让他挖陷马沟,在阴山与黄河之间设防,他竟不听我的。”

  “大王,加上汪古部,我们有五万勇士。”撒吉思道:“如果连唐军一万余人攻来都不敢野战,难道成了懦弱的宋人了不成?”

  “那些汪古部人不是勇士,只是牧民!灭金之后,他们享了多少年的清福了?”塔察儿大怒,喝道:“唐军的一万余骑全都是每天都训练,一直在打仗的战士,不是西夏、金国、宋国那些只会喝酒赌搏的将官和瘦得能被风吹倒的士卒了!”

  他竟是草原上为数不多肯承认曾经那些敌人是废物的人了。

  “三万牧民与一万真正的战士,年轻得像羊羔一样嫩的爱不花凭什么认为他能赢?”

  “大王,我们还有两万多的勇士。”

  塔察儿的兵力损失得很大,倒不是真就死了两万多人,而是一被击溃,太多骑着马的战士不知逃往了何处。

  面对这样的损失,他已不愿再把剩下的兵力投入战斗。

  他必须将他们带回封地,保存实力,防备忽必烈万一行汉化行到后来想要收回分封出去的兀鲁思。

  “不,勇士们还没休息好。”

  撒吉思见塔察儿如此反应,想了想,低声道:“大王这次出征,最该担心的不是打了败仗。而是让大汗以为大王反对他学着汉人那样把皇位传给儿子。那就不能在旁边看着爱不花被打败。”

  “我已经提醒过他了。”

  “哪怕装装样子。这样,爱不花一败反而会让大汗觉得是李瑕真的强大……”

  塔察儿虽预料到了爱不花会败,决定好好保存住自己的实力,却没预料到会败得那样猝不及防,连他自己也被逼得不得不仓皇撤退。

  在草原打仗,双方都是骑兵,其实打得十分乏味,且没那么快分出胜负,无非是双方骑兵来回奔跑,拉近距离射箭又拉远,不停地消耗、找时机。

  在交战的第五日,战场上犹在交锋,后方却有信马飞一般地赶到了爱不花的大营。

  “报!”

  没多久,爱不花的大营就响起了鸣金之声,命令月乃合回师。

  包括塔察儿,也很快就下令,准备撤回九原城。

  ……

  同时之间,李瑕也得到了延安府的信报。

  “报!张大帅急报,业已攻破杨文安部,正火速北上……”

  “立即告诉杨奔,让他咬死了元军,别让他们从容逃脱!”

  “……”

  号角声更为高亢。

  杨奔军中令旗摇晃,死死拖住了月乃合所部,不让他们撤出战场。

  需要拖住这些元军,连打带消,再汇合张珏从南面突袭河套,他们离收复河套的大胜已经更近一步了。

  元军的心态由此便开始渐渐变了,主帅担心着身后,无心迎敌,士卒们很快就能敏锐地感受到,打起仗来就越来越不安。

  这种不安又会反过来化为压力全都压在主帅身上。

  终于,年轻的赵王爱不花承受不住,屡屡催促,在苦等月乃合归营而不得之后,先派了五千人回守九原城。

  “你们的赵王逃了!”

  唐军不由分说就污蔑起来,把前些日子元军的辱骂尽数归还。

  “懦夫,临阵脱逃了吗?懦夫,别跑啊,从你爷爷的裤裆下钻过去啊!”

  “忽必烈的女婿就是个废物小白脸吗?”

  “……”

  月乃合都已经下令让一部分兵力脱离战场了,却没想到军心松动,终于引起了大溃逃。

  “快撤!”

  “杀啊……”

  阴山下,天苍苍,野茫茫,逃也好,追也罢,一匹匹快马全都向东涌去。

  甚至连李瑕赶上战台目睹这一幕时都有些诧异它来得如此之快。

  像是只要把一颗棋子落在棋盘上,就能占据优势。

  要落子之处在蒙语里叫“有鹿的地方”,正适合逐鹿天下。

  第一千一百章 阴山

  九原城外,南海子码头,陡然响起了一声大吼。

  “渡河!渡河!”

  黄河的河水声怒似雷,吼叫的大将也是声如怒雷。

  张珏已经渡过了黄河,抬眼就能看到阴山,还有……阴山上的长城。

  那是固阳秦长城,随山势起伏绵延不绝,东西相望不见首尾,气势壮观。

  张珏是第一次到阴山,也是第一次见秦长城。

  但只这一眼,他就红了眼眶,大骂了一声“娘的!”

  他看这秦长城,就知道这就是属于汉家男儿的疆域,是他的先祖辈用血和汗筑成的。

  可是他活了大半辈子,这才第一次见属于他的长城,他祖祖辈辈,怕是几百年都没见到长城了。

  仰了仰头,努力不让眼睛里的泪留下来。他又想到了很多年前在钓鱼城下,与李瑕、王坚曾说过的话。

  “要守整个神州大地,那便要杀到阴山敕勒川。”

  长江不是门户,两淮、襄樊、川蜀不是门户,汉中不是门户。

  阴山敕勒川才是门户,不然秦始皇为什么把长城修到这里?

  这就是当时李瑕说的意思,这就是这些年他们疯了一般想收复河套的原因。

  张珏突然很想让王坚也看一眼这长城。

  但睁开眼,只看到高高在上的青天。

  于是心头一股怒意猛冲上来,他怒吼起来。

  “渡河!渡河!”

  既是在催促将士,又像是在问王坚在天之灵看到了没有,甚至是在问问岳飞、宗泽看到了没有。

  想到宗泽,张珏又觉得好生骄傲,因为他渡河要收复的远不止是开封。

  ……

  攻破了安塞城之后,张珏没有再遇到杨文安的阻拦。

  杨文安北撤到了秦州与杨文仲汇合,就直接向东突围,也许是撤往山西,也许是等着伏击唐军的辎重,甚至有可能偷袭延安府……但不重要了,关中有刘元礼守卫。

  张珏如今的目的只有河套,他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顺着秦直道北上到黄河边的,速度快到连码头上的守军都还没反应过来。

  这正是战国时赵武灵王想要奇袭秦国咸阳的路线,称为九原奇袭。只是如今唐军的方向反过来。

  占下码头,抢下船只,渡河,同时张珏也没闲着,第一时间便散出探马,并占下了阴山长城上的至高点观望敌情。

  在开始渡河的第二日,有探马回报了重要的军情。

  “这么快就回来了?!”连张珏都感到诧异,毕竟他的探马其实对河套的地形并不熟悉。

  “大帅,西面两百余里有大股骑兵正在赶来!至少有五万人,马匹在十万匹以上……”

  张珏脸色凝重起来,但并非惊讶,反而是一种早有所料但需要慎重应对的严肃。

  “传令下去,让还没渡河的加紧渡河!”

  先是这般下了一道命令,他又召集了麾下诸将。

  当诸将赶到之时,只见张珏正在抚摸着自己的两柄大斧。

  自从担任了一方大帅之后,张珏更多的是居中指挥,这两柄大斧已经很久没见血了,此时他仔细看着大斧看了好一会却又缓缓放下,转向诸将。

  “据探马在阴山探到的消息,元军大部已败于宁夏军,正在仓皇逃回九原城,而我大军还未完全渡河。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你等之中谁敢领一支奇兵夜袭元军营地,先给他们一个下马威?”

  “我!”刘金锁大喊一声。

  然而,竟有人比他还快,在张珏话音方落之际已箭步上前,抱拳道:“末将愿往!”

  刘金锁定眼一看,竟是王立。

  王立今年不过十七岁,虽已长得十分高大,且凭军功升任了统领。

  但刘金锁还是认为王立太嫩了,遂道:“末将去更适合!”

  此时诸将也纷纷请命。

  张珏看了一眼,开口道:“都说说你们去了会怎么做?”

  “当然是急行军趁夜猛攻虏将大营,放信号让宁夏军前后夹击!”刘金锁大声道。

  张珏又看向王立,问道:“你呢?”

  王立年岁虽小,此时却显得十分沉稳,道:“在阴山东脉与黄河之间有处牧场,草质优良,自古以来就是匈奴的放牧之地。”

  他走到地图前指点着,又道:“大帅请看,这里是阴山与黄河之间最窄之处,这里是最好的伏击点。我将赶到此处,在阴山藏兵,伏击元军。”

  张珏点点头,拿起军令便道:“王立听令,令你率斧头营奇袭元军!”

  “末将领命!”

  这一幕看得刘金锁大为吃惊,心道张珏这是用人唯亲,回头反而害了王立这孩子,有心再说些什么,张珏已抬手道:“我对王立有信心。”

  “可他太年轻了吧……”

  张珏淡淡道:“打仗也是看天赋的。”

  面对这句话,刘金锁张了张嘴,却是无言以对。

  “放心吧,已到河套,多的是硬仗要打。”张珏拍了拍刘金锁的肩,转向黄河,继续大喝道:“加紧渡河!”

  ……

  黄河滔滔。

  李瑕策马而行,望着东面的阴山,忽想起了一首诗。

  “慷慨悲歌绝不传,穹庐一曲本天然。中州万古英雄气,也到阴山敕勒川。”

  这是当年他在亳州刺杀乔琚时,从北面那些书生嘴里听到的诗,元好问写的。

  当时不觉得什么,但后来李瑕在想,连元好问这种一生不愿仕蒙的人,在晚年也不得不承认忽必烈的英雄气了。

  但现在,他杀到阴山敕勒川,却想给这诗带来另一层意思。

  这意思也简单,中州万古英雄气,到了这阴山敕勒川了。

  近来李瑕总是这样容易想到十年抗蒙的过往中那些人,有南人、有北人。

  也许是渐渐地感觉到就快要把南人、北人并成一国之人了吧?

  入夜前,他在乌梁素海附近安营下寨,与元军隔着不到五十里远。

  而元军就扎营在东面阴山与黄河之间的最狭窄处。

  营才扎好,李瑕还在与杨奔议事,有信马飞一般地奔到了大帐前。

  “陛下,得到了延安军的消息。”

  帐中的君臣二人对视一眼,俱有些喜意。

  天时地利人和,这次是真的齐了……

  ……

  长安。

  张文静正与高明月对坐在烛火前,把李瑕寄来的信翻来覆去地看,末了,犹不可置信道:“这是真的呢?”

  “若是顺利,该是可能的吧?你比我更了解北边的地势才是。”

  “占下了河套,元军从漠北出发南下,中途就不会再有地方补给,西域的元军就不能回来。相当于切断了元军的两条腿。若是再能攻下燕京……”

  张文静沉思了一会,再开口却道:“我父亲是会归附的!燕京一拿下,忽必烈无法再威胁保州,父亲没有了后顾之忧,必会归附。那山西、山东、河南、河北诸路世侯马上便会摇摆不定。”

  她的眼眸亮晶晶的,已从惊讶变成了期待、惊喜。

  “只这一招棋,就免了攻打中原四路。”

  高明月含笑点了点头,道:“这也是陛下执意亲征的原由,用他的话来说‘这一战是杠杆,能用最小的兵力撬动天下大势’,还说以往他就没想过能在三十岁之前统一天下,但若有这一条捷径,也许是有希望的。”

  张文静眼睛里有笑意,却是故意扁了嘴,莞尔道:“他可没和我说过。”

  “无非是担心事若不成,让你失望,当时怎么看都是很难成的。”

  “如今看起来快要成了?”

  “还是只能说有些把握了。因为要让你给家里写信了方与你说了,若不成你也莫失望才好。”

  “好,我信陛下早晚要一统河山,早几年晚几年罢了。”

  张文静铺开纸墨,想要下笔,一时却又不知如何与那多年未见的父亲寒暄。

  “姐姐说我该如何写?”

  “你看着写吧,过两日再给我不急。韩老那边说近来军情司在河南方向的消息不太顺畅,过两日再递也行。”

  高明月站起身,蓦地却是低声又道了一句。

  “他五月离京,今已是九月深秋,又分别了小半年。比起这皇图霸业,我更盼着他能平安归来……”

  ……

  夜更深,天南地北的风光迥异,但却是笼罩在同样一片夜空之下。

  在阴山下、黄河畔的元军大营,随着杀喊声响起,已是一片大乱。

  “遇袭了!遇袭了!”

  “……”

  “赵王,赵王,走啊!”

  混乱之中,还未反应过来的爱不花已被月乃合亲自推上了马背。

  “我还没有败!”爱不花大喊道。

  “走。”月乃合道:“都是草原上的勇士,散了还能找回部落,再战下去反而伤亡更多……我们护赵王往北走!”

  “塔察儿呢?”

  “大王先逃了。”

  爱不花转头四看,夜色中看不到塔察儿的大旗,但听动静也知道塔察儿没有向东去守九原城,而是向北逃了。

  这让他觉得塔察儿该死。

  论血脉,塔察儿才是黄金家族,却远远不如他对大元尽心。

  “不要只顾着保护我,月乃合。”爱不花冷静了下来,道:“尽可能地收拢我们的勇士,还是要想办法打败唐军。九原城不能丢,向北是逃,向东才是撤兵。”

  凭心而论,他确实文武双全,算是十分出色的人物。

  奈何这是乱世,有太多比他更有天赋,有过更多战阵经验的人物了……

  “虏将哪里走?!”

  突然一声大吼响起,爱不花转头看去,只见东面火光冲天,一队唐军骑兵呼啸而来,一边纵火烧帐篷,一边砍杀部民,如龙入海。

  “虏将在那里!”

  “拿命来吧!”

  听声音,那为首的唐军将领极为年轻,待冲到近前,在火光中显出样貌,果然极为年轻。

  双方只有一箭之地,爱不花张弓搭箭,向对方射了一箭。

  才松弦,眼前那匹快马上就不见了人影,仿佛被他一箭落射。

  但下一刻,那年轻的唐军将领却又忽然坐回了马上,原来竟是侧身挂在马背上射箭。

  “哒。”

  弩机扣动,一箭射来,爱不花身前一名侍从应声而倒。

  “赵王,走啊!”

  众人大惊,连忙拥簇着爱不花逃。

  此时逃命要紧,再不管什么九原城了。

  前几日没有性命之虞,爱不花觉得杨奔不配与他交锋,今夜只是遇到一个不知名的、初出茅庐的小将,一个照面却是已将他吓得大惊失措。

  他不是胆小,而是还担负着汪古部的族人,还有母亲的养育之恩未报,还要娶月烈公主为妻……总之绝不能死在战场上。

  “追!”

  身后那名小将却不肯放过他,穷追不舍。

  又奔了数里,西面又是一阵杀喊声传来。

  “杀啊!”

  “虏将休走,你王爷爷在此……”

  “走啊!”

  爱不花连忙转向东北,沿着阴山山脉狂奔。

  他觉得今夜要命丧于阴山了。

  然而,忽听得鸣金之声划破了夜空。

  前方则响起了战鼓。

  “咚!”

  那是一声极为洪亮的鼓声,让人的胸腔都与之共振。

  “咚!”

  才回过魂来的爱不花抬起头看去,发现不知何时已经破晓,天光已微微亮。

  而就在远处的阴山上,立着什么东西。

  九斿白纛。

  巨大的九斿白纛,比以往见过的任何一柄都要大。

  似乎这才代表着最正宗的大蒙古国大汗……

  第一千一百零一章 蛛网

  陕州。

  同样是黄河畔,在陕州一段就比河套要汹涌得多,正是“峰峦如聚,波涛如怒”。

  城外的一场厮杀持续到天光微亮之际,十余人突然冲出了元军的防线。

  “拦下他们!”

  “放箭!”

  追了没多久,反而是前方一阵箭雨袭来,将追在最前的元军射倒,其余人纷纷勒马后退,叱骂不已。

  “潼关守军出来了。”

  “撤,由他们去吧……”

  城门处,何玮冷着脸看着这些撤回来的兵士,脸色难看,正要开口喝叱,有亲信上前,低声道:“总管,伯颜丞相到了。”

  “这么快?”何玮微微讶异,道:“你们继续搜查,我去见丞相。”

  转身进了城门,他却是先登上城楼,放眼看去,天边的日光才出,城东的官道尽头已能看到车马辚辚,有兵马正在调动过来。

  ……

  “河南路控鹰卫总管何玮,见过伯颜丞相!”

  “仲韫不必多礼。”

  出乎意料的是,蒙古人出身的伯颜竟还能唤出何玮的字,开口用的是汉语,语气也很温和。

  “请丞相恕罪。”何玮道:“昨夜有军情司细作突围,末将未能拦住。”

  “不急说这个。”伯颜不慌不忙登上城头,道:“我到河南三个多月了,今日还是第一次见到仲韫,听说你是控鹰卫的第一批千户,一到河南就查出了眼线郭弘敬,果然是年少勇猛。”

  “多谢丞相夸将。”

  “听说令尊曾经在保州张家摄帅府事,是张元帅的副帅?”

  何玮连忙摇头道:“家父很早就受宪宗皇帝征召,与张家脱了干系。”

  伯颜深深看了何玮一眼,忽问道:“那如果张家叛了,你会怎么做?”

  “请丞相放心,三年多以前,末将出发来河南时,曾受过陛下接见。”

  伯颜大笑道:“你到河南三年了,我才来三个月。”

  “末将并非此意……”

  “不要紧。”伯颜道:“我之所以问这些,你可知我是何意?”

  何玮眉头一动,想到什么,却是不肯先答,应道:“请丞相指教。”

  “过去几年,李瑕消息灵通,大元但凡风吹草动,他早早便能得知。可见北边肯定有人一直在给他传递消息,你觉得是谁?”

  “末将不知。”

  “别不知了。”伯颜忽然提高了音量,“无非是以张家、董家为首的世侯,为了一点利益睁眼说瞎话,说维持着与关中的走私是为了向关中派遣暗探。三年了,你们探鹰卫探到了什么?!”

  “丞相息怒。”何玮并不惊慌,道:“这是董公定下的方略,末将只是听令行事。”

  “董文炳死了,七月份就死了。”

  何玮大惊,额上已有汗水,道:“不会是因为通敌,被……”

  若是董文炳通敌,他这个河南路控鹰卫总管一直以来却毫无察觉,那他也完了。

  好在,只听伯颜道:“他战死在西北了。”

  何玮这才舒了一口气。

  一个下马威给过了,伯颜拍了拍何玮的肩,道:“我上任以来,你做得不错。”

  他一到河南,立即就下令严查与关中的走私,禁止任何人过潼关,严防军情司给关中传递消息。在这件事上,何玮确实是做得不错。

  近两个月内,从陕州到潼关的一路上,连飞鸟都不得过。

  正是这个原因,伯颜已打算将何玮引为心腹。

  “谢丞相,但昨夜末将还是让军情司突围了。”何玮道。

  “军情司无孔不入,你拦得足够久了。”

  “说是无孔不入,其实有脉络可遁,其消息渠道无非是河南、山西。只要封锁这两路……”

  “先不谈这些,他们带走的情报,你知道是什么?”

  何玮点头又摇头,从怀中掏出一张带血的信纸,道:“这是末将截留下来的情报,但还看不懂。”

  伯颜接过看了一眼,只见上面如同鬼画符一般,问道:“三年了,你在关中有多少眼线?”

  “有。”何玮略略犹豫之后,道:“但只怕不如军情司潜入河南的多。”

  伯颜道:“能助我里应外合攻潼关?”

  何玮没有回答,而是惊讶道:“丞相此时攻潼关,只怕时机……”

  伯颜抬起手打断了后面的话。

  他是最了解所有事情脉络的人之一,回想着从伊尔汗国回来之后的一切,叹息了一声。

  “你知道……陛下有多愤怒吗?”

  提到了陛下,何玮不敢回答。

  伯颜道:“我是去年抵达上都开平城的,当时各国使节都齐聚上都,贺陛下平定阿里不哥之叛,成为大蒙古国唯一的大汗。就在这个时候,有人带回了消息,说天池召开了忽里勒台大会,海都与诸王拥立昔里吉为大汗。

  陛下很快给了李瑕教训,让宋国与李瑕反目成仇。今年初,命安西王率兵平定西域之乱,命燕王控制吐蕃,这都是反制。但李瑕三月才从宋国返回长安,五月就已出现在了兴庆府。等我们得到消息,燕王已经丢了。”

  何玮低下了头。

  他承认自己的消息太滞后了。

  燕王失踪、董文炳战死,若真要细追究,未必不能追究到控鹰卫头上。

  “你说李瑕这般不顾一切也要到兴庆府强攻董文炳,为了什么?”

  “为了燕王?”

  伯颜摇头,没有直接说出这个答案。

  这个问题也许旁人看不出来,但有些人只要一听消息就能知道。

  当李瑕从宋国回了长安,屁股都没坐热就直奔兴庆府能为了什么?除了河套这个关键所在,还能为了什么!

  他拿出地图,递给何玮。

  何玮接过摊开一看,马上试探着问道:“河套?”

  他已经在地图上看到伯颜从九原城往几个方向各划了一条线,像是一张蜘蛛网。

  有趣的是,九原城向东北往开平、向东南往燕京、向南往延安、向西南往兴庆府,都是差不多的距离,基本上都是一千里左右。

  唯独离哈拉和林两千余里且途中皆是荒野。

  “不错,河套。”伯颜道:“除了安西王领大军平定西域之乱,年初陛下还封四皇子为北平王,率大军往哈拉和林坐镇,与移相哥大王一起安抚蒙古诸部。这两支大军一离开,那除了山西、河南的守军,就只有陛下的怯薛军,以及河套的守军。”

  这并不是什么秘密,只怕连李瑕都能算到元军大致的兵力分布。

  一场汗位之争才结束,另一场汗位之争又起,一北一西便至少牵制了二十余万兵马。

  “更糟的是,塔察儿擅自出兵了。”伯颜又道:“他六月就出兵了,但还是没能阻止董文炳的覆灭。”

  “丞相的意思是……李瑕可能拿下河套?”何玮此时才惊觉不好,惊道:“如此一来,万一李瑕从北面攻进中原……”

  “不错。一旦让他在河套立足,中原兵力捉襟见肘。”

  伯颜说的算是轻的了。

  若往严重了说,他完全可以说河套一丢,河北必丢,中原必丢,大元甚至可能直接被赶回草原。

  大元这边比李瑕更清楚丢掉河套的后果有多严重。

  说来说去,伯颜只差没有将那四个字直接说出来了——危及存亡。

  何玮却已领悟了,沉声道:“所以我们要攻打长安,围魏救赵?”

  “陛下绝不能容忍李瑕攻下河套。”伯颜脸色愈发凝重,道:“李瑕的咄咄逼人已经完全激怒了陛下,这次,哪怕放弃西域,陛下也要以雷霆之势歼灭李瑕。”

  何玮一凛,再看向地图,只见伯颜的手指从开平指到了九原。

  他一个激灵,抱拳道:“末将明白了,必全力配合丞相攻下潼关!”

  ……

  这已是九月下旬,秋冬交际。阴山以北的草原上,冷风吹来如同刀割一般。

  爱不花奔走了一整夜,身上的汗被风一吹,像是所有热气被抽干了,原地就打了一个寒颤。

  但他盯着远处山头,沐浴在晨曦中的那柄大纛,心里却是一片火热。

  哪怕他仰慕儒学,此时也不由脱口而出一声“大汗”。

  “御驾亲征了?”

  身后再次响起了鸣金声,显然是唐军追兵发现了不对正在撤退。

  爱不花很快就明白了局势。

  阴山分为东、西两段,中间被乌梁素海分隔,他昨夜就驻扎在阴山东段的乌拉特牧场。唐军偷袭时他向北绕,之后又转向东北想逃往赵王城。

  所以他此时在阴山以北。

  而从东面偷袭他的唐军显然是从南面过来的张珏兵马,必是在阴山以南。

  也就是说,大元皇帝陛下在东段阴山以北、李瑕在西段阴山以南、张珏在东段阴山以南,因此双方此前暂时都未发现对方。

  那必须抢回乌拉特牧场,则可以不让李瑕与张珏汇合,各个击破。

  “李瑕在西面!”爱不花马上大吼道。

  他一边纵马奔向东北方向的九斿白纛,一边让士卒们提醒着前方的援兵。

  在这危急时候,他显得十分的冷静,证明自己足可配得上成为大元皇帝的女婿。

  前方马蹄如雷。

  很快有一支精骑出现在了爱不花的面前。

  “溃兵向左右!敢冲阵者杀无赦!”

  先是一声蒙语的呼喊,其后那些士卒又用汉语喊了一遍。

  爱不花连忙驱马避让。

  漫天尘烟扬起,他抬头一看,见到了一柄大旗上书的是“顺天益都等路行军万户都元帅张弘范”。

  再一转眼,那面大旗已经迅速向西而去,消失在尘烟之中。

  东面,元军阴山大营,塔察儿转头看了一眼,正见到那两股元军如洪流般交错而过,低声向撒吉思道:“爱不花那小子运气不错,我还以为他这次死定了。”

  “是,他逃过一劫了。”

  塔察儿笑了笑,又揉了揉脸收了那嘲笑之意,神色凝重地走向大帐。

  执刀在帐门口守卫的依旧是安童。

  走进帐篷,他不敢抬头,只敢盯着忽必烈的靴子深深鞠躬。

  “大汗,我把燕王丢弄了,特来请罪……”

  “你的罪只是把真金弄丢了吗?”

  一个威信的声音打断了塔察儿,语气还很平静,却蕴含着极大的怒意。

  “为了我的儿子你连河套都不守了,是觉得我们黄金家族可以放弃中原吗?回答我,是吗?!”

  第一千一百零二章 反追

  阴山以北,鸣金声一声高过一声。

  “元军增兵了!撤!”

  所有唐军都是第一次来河套,对地势的了解仅限于过去看到的地图。

  这种情况下,哪怕不知道敌方具体来了多少援兵,来的又是谁,各个将领也迅速下令撤退。

  此时还是出于谨慎。

  然而,天光乍亮,追在最前面的唐军骑兵一矛扎翻了身前一名元军之后,抬头看去,也看到了远处阴山上的九斿白纛。

  唐军不是没见过这样的仪仗,毕竟暂住在六盘山上的盟友昔里吉汗就有,正宗的,阿里不哥从哈拉和林带到西域的。

  然而此时阴山上的九斿白纛却是更为巨大,大到了夸张的地步,因此而显得更为正宗。

  愣了一愣之后,这名唐骑猛地调转马头,喊道:“虏酋来了!虏酋来了!”

  唐军其实有两支,旗号都不同,一支是延安军,一支是宁夏军。

  王立是在阴山以南,由东向西袭营,再绕过阴山向东追击的,位置更前,得知了前方的消息,马上招过了快马吩咐起来。

  “快!报给宁夏军虏酋来了,再告诉他们,大帅就在九原城外南海子码头!”

  “是。”

  “报给大帅,虏酋来了。你们几个,别带马了,直接翻过阴山打信号……”

  还在下这些命令,王立已经听到了东面的马蹄声。

  他抬起望筒看了一眼,大喝道:“都别追了!撤!”

  很快,元军已经到了。

  王立毫不畏惧,扬起大斧便吼道:“你们先撤,我来断后!”

  ……

  “放箭!”

  张弘范所率领的这一支兵马,其实并不是顺天张家的老卒,而是李璮的旧部。

  当年,史天泽统兵平李璮之乱,选择围济南城而不攻,益都则是在李璮死后投降的,因此俘虏了大部分的山东兵马……除了被王荛带走的少量水师。

  李璮的旧部素来以勇狠骄悍、难加管束著称。

  这些山东兵马号为忠义军,其实不管是降金、降宋、还是臣服于蒙古时,一直都想着叛乱,让朝廷十分头痛。

  忽必烈把他们交给了张弘范。

  张弘范素来擅长于收服军心,两年间已将这支兵马收拾得服服帖帖。

  而在大元与宋国议和之后,他们就已经由山东调到燕京。因为北平王、安西王带走了许多兵力,而燕京正在建城将要作为大都,需要有大量的兵力督造。

  从这一点上看,或隐隐可以看出大元兵力已有些不足的趋势,亦可见与宋国议和的必然。

  总而言之,张弘范新军刚练成,正是锐气正盛,又是随大元皇帝出征,有心表现,更是人人振奋。

  蒙古马耐力好,他们在阴山下才换了坐骑,一路长奔过来终于救下了汪古部,反杀向唐军。

  “杀败他们!”

  张弘范抬头正见前方一面将旗,上书“大唐延安军统领王立”,不由哂了一声。

  “敌将还断后,有点胆气。”

  他拉开长弓,“咻”的两声,两支连珠箭便向那将旗下的小将射去。

  只见那小将竟是看见了,仓促之间扭身一挥大斧格下一箭,同时身子俯低,试图躲过另一箭,结果这箭还是射中了,不过他盔甲精良,虽受了伤却还未死,落下了大斧,驱马便逃。

  “好小子!”

  张弘范叫了声好,这才肯再看一眼那将旗,留意了对方姓名,同时已驱马追上去。

  “莫走了敌将!”

  元军追上,张弘范策马在一个个骁勇骑兵之中,连砍几个唐军士卒,豪情毕露,扬起大刀便喝道:“兀那王立!若不想死,下马受降,我许醇酒美人、大好前途于你!”

  王立头也不回,身子俯得更低,忍着身上的痛,大骂道:“好孙子,再追你爷爷啊!”

  张弘范遂于狂奔之中双手松开缰绳,双腿紧紧夹着马腹,再次拉开弓。

  先是瞄了瞄王立的后背,觉得盔甲太厚,“咻”地一箭射出,正中马匹。

  “咴律律!”

  一声马嘶,王立摔下马来。

  “统领!”周围唐军士卒纷纷勒马转身,迎向元军。

  “杀了他们!”

  元军迅速冲上。

  他们只要能这样咬住唐军,后续的兵力多得是……

  ……

  “部将,虏酋来了!”

  “老子看到了。”

  战场西北面,才因为摧毁了元军沙湖大堤而又被升为部将的王满仓抬头看去,怒道:“延安军被咬住了,随老子来!”

  “杨将军没有下令……”

  “闭嘴,老子才是你们的部将。”

  王满仓不管不顾,已经径直策马冲了过去。

  唐军最重军纪、讲究令行禁止,他知道自己这样又是违反了军纪,这一战哪怕是击败了元军,也是要重惩的。

  但王满仓不在意,因为他了无牵挂,无亲无故,连个八杆子打不着的亲戚都没有。

  军中倒是有为将士配婚,一开始是杨奔、后来是李曾伯都被惊动了,说是替他找个媳妇,他都拒绝了。

  这些年,王满仓各式各样的女人他都沾过,一儿半女都没有,别的同袍想做的事,什么讨婆娘、升官发财,他都不想。

  以前就想着杀虏报仇,后来连报仇的心都淡了,待在军中,无非是想看看天下一统、太平盛世,但他也不觉得自己一定就看得到。

  他觉得像刘麻子那些人如果能活下来,能比他活下来好得多。

  总而言之,他的满不在乎让他成了军中的特例,只有他敢不守军纪,擅作主张。

  “部将……娘的,跟王臊包货杀啊!”

  “杀啊。”

  王满仓已斜斜冲进了元军阵里,“嘭”的一声,径直将两名元骑撞飞。

  他自己也摔下马来,就地一滚,惨叫两声。

  身后他的士卒冲上来放弩,咻咻的弩箭射过。王满仓趁机就将王立一把拖到后面,大喊道:“撤啊!你们的将军老子救出来了!”

  “撤!”

  王立大喊着,然而转头四看,却见东面更多的元军已经涌了过来,正在切断他们向西面撤离的道路。

  陷入包围了。

  “这孙子故意放你进来救我的,这狗猢狲,娘的。”

  十七岁的少年自小就在军中,学得满口的粗话,听得王满仓在混战之中还哈哈大笑。

  王立却没工夫听他笑,给了他一肘,挣脱出来,稚气未脱的脸上满是严肃,接连下令。

  “往北撤!元将这直娘贼堵了我们后路,吸引更多兄弟来支援,我们往北走!突围出去!”

  “走!”王满仓马上响应,大吼道:“突围出去!随老子们去哈拉和林……”

  ……

  张弘范眼看有唐军来救,不惊反喜。

  他没再看向王立的那杆将旗,而是抬起望筒看向了更前方的一个唐军大阵。

  那杆将旗上写的是“大唐宁夏军都统制杨奔”,才是张弘范这一战真正的目标。

  此时因为麾下部将擅自杀回去,杨奔军中的鸣金声已经停了下来,正在整队。

  也许是为了回头救自己的部将,也许是杨奔同样已经意识到不能再退了,再退,退出了乌梁素海、退出了乌拉特牧地,李瑕就不能与张珏会合。

  “还没那么傻。”

  张弘范自语着评价了杨奔一声,这才转头又看了眼王立所在的方向,向麾下千户吩咐道:“包围他们。”

  “是。”

  “其余人,随我从左翼杀过去!”

  此时杨奔还在重新整理阵列。

  李瑕留了一半的兵马在大营,让杨奔带了五千骑来追击爱不花。

  杨奔原从是从西向东追,遇到元军之后退回来才列成面向东面的阵型,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根本就不太可能列成阵。

  张弘范就是捉住了这个机会,毫不犹豫便撞了上去。

  “咚、咚、咚、咚……”

  马蹄踏在地上像是雷声,又像是鼓声。

  不得不说,张弘范打仗的节奏掌握得很好,冲锋、咬住敌人、分出兵马缓缓围杀、休整、再冲锋。

  元军万骑奔腾,已经跑动出了气势。

  骑兵对决,气势一定,胜负也就定了。

  ……

  如果事后回看历史上各场大战,很多时候会觉得那些将领很蠢,那是后人结合分析了所有的因素。

  可事实上,当战事发生变故,将领却是要在一瞬间就下决定。

  连考虑的时间都没有,或者根本就谈不上蠢或不蠢。

  这一战至此,杨奔的几个命令根本也谈不上对或错。

  追击溃兵遇到了大股敌军便下令后撤,但一回头看到乌梁素海和阴山的地势,想到要抵抗住敌兵让陛下有机会与张珏会合,他就下令列阵抵挡。

  这都是第一时间的反应。

  所谓名将之资,就是能够在最短的时间内做出最正确的判断。

  以往杨奔在这方面总是强过别人的,他在西北屡立战功经常能感觉到敌将比他迟顿。

  董文炳、塔察儿,名气再响,地位再高,在他眼里不过是中上之材。

  连番大胜甚至让他有些傲视群雄了。

  但这次,杨奔意识到这次遇到一个比自己还有名将天赋的人了。

  刹那间,他已知道若是双方对冲,必定大败;而此时后撤,或能保住更多兵马,但也难逃一败,且还要丢掉地势……

  第一千一百零三章 战场上的选择

  “吹号角!”

  杨奔突然开口大喊道:“把将旗扛过来!”

  “哞!”

  悠长的号角声中,杨奔突然策马而出,亲自领着整个军阵迎着元军奔跑。

  但这显然是自寻死路,骑兵对冲最重要的就是气势,元军已经跑动起来了,气势强大得多。而唐军才刚刚开始跑动,已经凉下来的身子都没热,到了两军有可能相撞的时候,必然是大量的唐军士卒不自觉地回避。

  且杨奔还冲在最前面,一个回合就可能被撞死,这样对冲毫无胜算。

  然而,他策马跑着跑着方向却渐渐变了,不是要冲撞东面的元军,而是转向东北。

  唐军原本所处的是乌梁素湖与东段阴山相交之处,地方太小,跑动不起来。而且阵列太仓促,还没调整好就要应敌。

  所以与元军骑兵擦肩而过,在跑动中调整军心、提升气势。

  但之后呢?

  杨奔似乎没想过。

  如果整个战场上只有他与张弘范这两队兵马,当然可以由着他们在战场上来回冲突,但问题在于,元军还有更多兵力在后面。

  若是张弘范直接向西,抢占乌拉特牧地,占在李瑕与张珏两支兵马之间,并封锁住杨奔的退路,那杨奔就要在阴山以北陷入元军的包围。

  简单而言,在本该向后回防狭窄的隘口之时,他却选择了向前奔向更宽阔的地方调整以求打好这一战。

  那接下来如何应对,反过来成了摆在张弘范面前的问题。

  他大可以冲到阴山隘口,切断杨奔的退路,同时卡在李瑕与张珏之间。

  刹那间他就做了反应,下令道:“追上去!”

  大旗一摇,却是指向了西北方向,固执地撞向杨奔所部。

  张弘范当得看得明白战局,知道西进占据隘口的好处,但他不打算放任杨奔到自己的身后,那样多少会有一点风险。

  比如,万一后方的元军还未赶来,李瑕却已到了,与杨奔前后夹击。再比如,万一杨奔发了疯,宁可全军覆没也要杀到元军主营,惊了他的陛下。

  这些情况发生的可能性很小,若是面对别的对手,张弘范根本就不作考虑,但李瑕这些年有过太多不可思议的战果,连蒙哥都能死在钓鱼城,谁又能确保这次不会有意外发生。

  因此,他直接便选择了更稳妥的打法,先击败杨奔,再去攻打李瑕。

  整个战场上的骑兵都跑动起来,尘烟弥漫。

  若从远处看,就像是看到两条黑色的长龙在飞舞、纠缠。

  ……

  “宁夏军杀回来了!”

  “杨将军回头了!”

  被围在元军之中的王满仓、王立两部人马很快发现了那一边的变化,士卒们纷纷喊叫起来,士气大振。

  王立捡起一根长矛,猛地冲上前把一名元军骑兵扎下马来,他抢过马匹,翻身而上,过程中他也被砍了两刀,不管不顾地在马蹬上站起,向远处看去。

  看着远处那杆属于杨奔的大旗越来越近,他不由喊道:“走啊!宁夏军快撤回去,别来救我们!”

  那边的王满仓同样以为杨奔是想要救自己,喊道:“兄弟们,杨将军为了我们杀回来了,我们杀出去才不会拖累他们。”

  王立转头四看,发现元军正在变阵。

  这让他敏锐地捉住了突围的机会。

  “随我杀出去!”

  “杀啊!”

  大斧已经找不到了,手中的长矛太轻并不好用,身上还有好几处伤口,但王立还在左冲右突,十分凶猛。

  他在钓鱼城长大,受王坚、张珏的影响颇深,坚毅、凶狠。

  也不知扎翻了多少个敌人,眼前忽然豁然开朗。

  “杀出去!”

  王立再次大吼,他竟真捉到了机会,带着士卒们突出了包围圈。

  像是鸟出樊笼,前方的茫茫草原是那般空阔,极远处延绵着灰蒙蒙的山脉,那是在北面的阴山余脉。

  “你们走!我来断后!”

  这个少年将军勒住缰绳,横持着长矛转过身,显出与年龄不符的霸道。

  但重伤之后又杀到力竭,他身子晃了晃,已有些头晕。

  “小娃走啊,走!”

  有人从后方冲上来,不管不顾拉着他的缰绳就逃。

  “别扯老子,让开!”王立大怒,吼道:“我来断后,我的兵……”

  “走啊!”

  王满仓其实不认识王立。

  他就是不想看这么年轻的一个将军死在这里。

  因此当王立盛怒之下将长矛横扫过来砸他,他就硬挨着,挨了几下之后,王立晕了过去,几乎摔下马背,还是有士卒过来扶了一把。

  “保护将军走……”

  身后咻咻的箭雨声响起。

  而在他们的身后的元军箭矢射来,射中一个个唐军士卒的马匹,将他们射落于马下。

  突出来的唐军根本顾不得方向,冲着远处灰蒙蒙的山脉策马狂奔。

  王立这一部人马被包围时有一千余人陷在阵中,王满仓则是领着两百余人来支援他,加起来原有一千五百人。

  但在这撤逃的过程中,短时间内已只剩下半数骑兵。

  一路奔逃,一路还不断地留下尸体。

  奔逃了许久之后,能聚集起来的骑兵已只有三百余人。

  王满仓回过头看去,见元军竟还在追,喊道:“旗帜别要了!你娘,老子让你把旗抛了!”

  “嘭”的一声响。

  有马蹄踏在那面旗上,踩过“统领王立”几个字又向北追了一段……

  从战场上抬着望筒向北望去,能望到一杆唐军将旗落下。

  张弘范知道自己歼灭了一整队唐军,遂下令让北面这一支骑兵去封锁杨奔。

  终于,元军不再追击,王满仓翻身下马,向阴山上爬去。

  他不停喘着气,终于费力地牵着马翻过一个小山包。

  眼前还有更高的山,但他爬不动了,在这里至少算是暂时脱离了战场。

  才摔坐在地上歇了两口气,有士卒扶着王立缓缓放在地上,王满仓遂又站了起来。

  “伤药……来,给他治伤……”

  给王立处理了伤口,没多久王立就睁开了眼。

  ……

  “我的兵呢?”

  “都在这里了。其余人……跑散了……”

  “我的旗呢?”

  “旗手带着大部和杨将军汇合了。”

  王立坐起,抬手一指,喝道:“这个就是老子的旗手!”

  王满仓笑了一下,道:“别的旗手扛着旗与杨将军汇合了。”

  “你来说!”

  “被……被元军缴了……这大胡子让我们丢的。”

  王立大怒,瞪向王满仓,道:“你个猢狲哪来的?!敢多管老子的军务!”

  “毛头小子也在老子面前称老子,要没老子,你已经死了。”

  “老子死也不要当逃兵!”王立怒喝。

  他抬起头,看着眼前只剩下这么一点兵士,不由大恸。

  王满仓摇了摇头,道:“小子,想开点吧,胜败乃兵家常事,你这个年纪的统领,往后多的是建功立业的机会,败一场没什么的。”

  “滚开!老子十三从戎就没败过……大帅把这将士们交给我……要不是你……”

  “要不是我,你死了,你麾下将士还是全都得死。”

  “来人,拿下他,军法处置!”

  “别瞎搞了。”

  王满仓不以为然地扶着石头坐下,喘着气道:“现在粮草也没有,又和主力跑散了,再吵,就这点人也得给吵散了。”

  王立怒气冲冲看着他。

  “别看了。”王满仓道,“遇到事情,抱怨有什么用?想办法赢,想办法尽快与主力汇合。”

  王立重新坐下,倚在山石下顺着气,好一会才顺过气来,又看了王满仓一眼,问道:“你也受伤了?”

  ……

  杨奔摸了摸战马的脖子,战马大汗淋漓,已经很累了。

  他的战士们也是从昨夜一直厮杀到了今日的傍晚,体力告罄。

  这一场仗,他已经尽力指挥到最好,但还是要败了。

  唐军已通过向东北方向奔跑,逼得元军改变方向,这相当于用速度抵消了元军的冲撞力。

  这使得唐军能够与元军进入相持。

  但很快,唐军士卒便发现了一件让他们十分吃惊的事。

  这支宁夏军很多士卒都是李曾伯在当地招募的,一直觉得蒙古军队天下无敌,觉得与自己交战过的塔察儿部就是当世的强军。结果今日一交战,才发现张弘范麾下的兵马,战力强过塔察儿、爱不花的士卒。

  如果再算上将领的指挥水平,甚至可以说,张弘范与爱不花的兵马战力相差非常之大。

  宁夏军本就在天时地利人和上处于不利,再加上对敌方作战预估错误,落入了下风。

  杨奔感到喉咙里有些苦意,抬着望筒望向了敌将的将旗。

  那个“张”字映入眼帘时,他心想,其实忽必烈手下可用的蒙古将领并不多了,大部分能战的反而是汉军将军。

  让他不知是该骄傲还是悲哀。

  东面再次有如雷的马蹄声响起,那是元军的后续兵马来了。

  如此一来,宁夏军终于到了溃败的边缘。

  再强的兵马都有可能溃败,只要士卒们看不到获胜的希望。

  杨奔再次向西方望去。

  他一直在等,他选择这个战术,就是为了拖住张弘范,尽可能久地鏖战,等待他的陛下亲自率兵抵达乌拉特牧地。

  ……

  终于,西面的草原上扬起了尘烟,但没有如雷的马蹄声。

  之后一杆大旗渐渐出现在视线里。

  ……

  “来了。”

  张弘范转头看去,自语了一声,同时估量着战场的形势。

  今日他带了一万有余的先锋兵马,先击溃了一支近两千的唐军延安军,又与一支五千余人的唐军宁夏军交锋大半日占了绝对的上风。

  此时李瑕到了,与杨奔加起来只怕兵马不过七八千,而他这边还有后续的兵力。

  但天色已晚,且他的士卒们也已奔波厮杀了一日。

  而大元皇帝既已御驾亲征,要击败李瑕,不急在这一日。

  素来当机立断的张弘范犹豫了起来,眯眼望着那尘烟,陷入了沉思之中。

  是今日就挥师杀上去,还是稳扎稳打、步步为营……只看他此时有无信心与李瑕一战了。

  第一千一百零四章 引火烧身

  入了夜,一场战事暂时停歇。

  安营下寨的双方离得很近,两片大营之间只隔了二十余里。

  风吹来都带着血腥味。

  杨奔抱着带血的头盔走进大营,眼神与平时完全不同,似乎灰败了许多。

  他看到了站在伤兵营前的李瑕,脚上顿了顿,上前道:“陛下,大概统计出来了……”

  “说吧。”

  “包括溃散的、重伤的,延安军损失了两千余人,宁夏军损失了两千七百余战力,更具体的伤亡还需待明日。”

  李瑕默然片刻,问道:“昨夜呢?爱不花麾下,算上溃逃的、重伤的,损失了多少战力?”

  “没算过,想必上万也不止。”

  “嗯。”

  李瑕没再更多地安慰杨奔,道:“打起精神,随朕来。”

  他大步走进军议大帐,首先便看到了挂在那的大地图。

  站着看了好一会,李瑕才开口道:“忽必烈来了。”

  杨奔有些发愣,似乎还没从今日的战事里回过神来。

  李瑕却是自语道:“可见忽必烈兵力不多了。”

  “陛下,恕末将直言,忽必烈亲征,算上河套原有的兵力,包括塔察儿、爱不花等部,十万人还是能凑出来……”

  “多吗?朕若愿意,朕亦可凑出十万人。”

  李瑕走到地图前,随手在治下六路点了点,道:“朕只需抽调重庆、汉中等地守军,再抽调各地维持治安的兵力,十万官兵还是征调得出来。”

  杨奔讶然。

  军事上,他太了解李瑕的作战风格了,一直以来都是能精简就精简,因为治下人口稀少、粮食匮乏,就算能调动这么多兵马,却供应不了大军远征在外的辎重线。何况,各地还能不守了不成?

  但今日却突然说这些,莫不会是想征调大军在河套与忽必烈决战?

  却见李瑕继续指点着地图,道:“忽必烈就算在河套聚集了十万人,多吗?不多。你把这十万人分到开平、燕京,分到这阴山、太行山、燕山山脉上各个隘口,够吗?”

  “不够的。”

  杨奔终于从挫败感中回过神来,上前,在地图上的中原地区划了一个圈,道:“至少在与我们不接壤的这些地方,元军的兵力必然空虚。故而,忽必烈只能在河套守住我们,一旦让我们在河套立足,他的兵力已不足以分守各地,这便是他亲征的理由?”

  “这一战他不能败,但不管任命谁为统帅,都不能保证必胜……除了他自己。”

  “但中原虽然空虚,忽必烈却还是在与我们接壤之处安排了防线,山西、河南一直防备森严,因此陛下才选择从河套绕道。现在连河套都被堵了,又如何杀进中原?”

  李瑕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面露沉思,道:“其实蒙元与我们一样,都是地广人稀,兵力不算多。这种情况,进攻就是最好的防守。”

  他也还在消化忽必烈亲征的消息。

  杨奔不再去想今日败于张弘范一事,开始看着地图思考战局。

  “进攻就是最好的防守……陛下与忽必烈皆是以攻代守……”

  忽然,杨奔眼神一动,道:“这里!”

  他手指一点,点在了山东。

  “今日我与张弘范交战,发现他麾下兵马许多都操山东口音。陛下亦言忽必烈兵力不足以布防各地,可见他必是将山东兵力抽调。如今宋廷若能出一支奇兵北上,则如入无人之境,直趋燕京绝非难事!”

  李瑕抬手,指了指桌案,道:“那有份草稿。”

  “这是……”

  “朕已遣快马回长安,让朝中遣使往宋廷,邀宋军北上。但此事不过姑且一试,莫抱期望。相反,朕顾虑的是……若朕与忽必烈对峙下去,时长日久之后,宋廷是否会给我们下绊子。”

  杨奔已不太跟得上李瑕的思路。

  他不认为对峙到时长日久是什么好主意,道:“陛下,是否还是暂时退兵为好?”

  “不。”

  李瑕已皱起了眉头,遂背过身,道:“观蒙古灭西夏、金国的经验,蒙古擅于斡腹、掠杀,不停削弱敌人的国力,趁着忽必烈盛怒而来,决一死战比拖下去要好。”

  他今夜一直在考虑的正是这件事,是退、还是战?

  这次攻河套,李瑕认为自己是“偷取”河套。

  他并不希望因为偷取河套而引起与忽必烈的决战,没有这样的国力,也没有做好准备。

  面对忽必烈的亲征,他确实感到了巨大的压力。

  但他心里不想退,想要扛住。

  他认为,忽必烈同样没有做好决战的准备。

  那么,若是战,胜机在何处?

  李瑕思来想去,摸着地图上的某一处,低语道:“中原兵力空虚,可惜连河套的路都被堵了,我们杀不进中原。但也许未必要杀入中原,朕若与忽必烈打下去,也许时长日久,中原人心同样会变?”

  眼前所考虑的问题,就像是要在突然之间把十年的心血以及肩上担负的一切摁在赌桌上,一局定胜负。

  而他其实可以退一步,退回长安,慢慢经营。

  赌还是不赌?

  ……

  元军大营。

  张弘范迎接了忽必烈派来的近臣,述说了今日的战功。

  “九拔都果然英勇。”

  和礼霍孙听了战况,连连点头。

  他是蒙古人,还是忽必烈的怯薛军出身,但却精通学问、擅长绘画,此时开口说的也是流利的汉语。

  “不过……九拨都今日为何不趁胜追击李瑕?”

  张弘范道:“陛下已御驾亲征,要击败李瑕,不急在这一日。”

  和礼霍孙又问道:“可李瑕若是逃了,怎么办?”

  张弘范略略沉吟,道:“他若退回兴庆府,也好。至少陛下一亲征,马上便保了河套不失。其余的,徐徐图之即可。”

  “这?”

  和礼霍孙笑了笑,道:“恕我没有听懂。”

  “李瑕不过七八千兵力,他若不退,等大军包围,必死无疑;他若退了,那便是陛下一至,李瑕即闻风而逃。”

  和礼霍孙依旧没有明白,直接问道:“可是,这两者之间差别好像很大?一个是毕全功于一役,一个只能彰显陛下的威风……当然,陛下之君威不需靠吓退李瑕来显现。”

  张弘范不由笑了,坦诚道:“好吧,那再考虑到我今日直接攻打李瑕的风险,这差别就不大了。”

  和礼霍孙倒没想到他如此坦诚,愣了一下。

  张弘范又道:“我就是怕我输了,与陛下我也敢如此直言。怕输不丢脸,输了才是真正的丢脸。”

  和礼霍孙起身,再鞠了一躬,道:“明白了,我这就去回报给陛下。”

  “有劳了。”

  张弘范送了和礼霍孙离开,之后便登上了阴山的小山峰,凝望着远处的唐军大营,分析了形势,信心愈足。

  等到后半夜,和礼霍孙已把战况回报给了忽必烈,再次来到了张弘范的大营,一见面就大笑不已。

  “恭喜九拔都,陛下对九拔都今日的战果很满意。”

  张弘范并不惊讶,他知道自己在战场上的慎重选择陛下是能明白的。

  “我没有继续攻打李瑕,陛下可有发怒?”

  和礼霍孙摇了摇头,快步走进大帐,一边低声道:“陛下有一张地图交给九拔都,快来一观。”

  张弘范眉头一挑,已有所感,连忙喝令亲卫守好大帐,跟了进去。

  他挑亮烛火,只见和礼霍孙已将一张小地图在案上铺开。

  只看那几个箭头,张弘范便不由赞叹一声。

  “吾皇圣明!”

  这一句赞叹他是出于真心,认为他的陛下亲征,果然完全不同于史天泽、塔察儿、合丹。

  包括阿里不哥。

  如今想来,这些年李瑕之所以无往不胜,不过是因为陛下从来没有把目光移到李瑕身上而已。

  他凑近了,仔细分析着那几道箭头,点头不已。

  “如此一来,此战十拿九稳……对了,这支兵力又是?”

  “九拔都还不知道吧?”提到此事,和礼霍孙眼神显得有些复杂,道:“安西王已经在率兵回来的路上了。”

  张弘范一讶,之后迅速想明白了个中原委,竟不就此多问,而是道:“陛下原本想先平西域……看来李瑕这次偷取河套是引火烧身了。”

  第一千一百零五章 逃

  巨大的九斿白纛已从阴山上移下来,重新矗立在大营里。

  忽必烈是前天行军至此扎营,夜里听闻了塔察儿、爱不花的败迹方才命人将白纛移至高山,终于在昨日天明时收拢了溃军。

  昨日大军便再未起行,以张弘范为先锋作战,并散出探马先了解了形势。

  夜里,和礼霍孙到张弘范大营中往返传递了两次消息,在天亮之后终于再次回到了大营……

  两头大象正在营中走动,随着它们迈动粗壮的四脚,象耳扇动,象鼻摇晃,显得十分威猛。凡是前来汗帐奏事的人见了,不免感到心中震慑。

  忽必烈南征大理时对大象十分喜爱,因此特意将他们带回,离开前还要求大理进贡大象……只是随着兀良合台战死,贡象之事便没了下文。

  一座如宫殿一般大的金顶汗帐在营地的最中央。

  帐篷由三十六根金柱支撑、五百根绳索固定,从一头走到另一头需要三百余步。两层楼高,搭了楼梯上下。帐顶由金锦覆盖,四角各设一只栩栩如生的金鹰,周围挂满了各色锦缎。

  帐前立着两面大旗,一面用汉字书着“大元”,另一面用蒙文书着“大蒙古国”,改国号为大元之后,大蒙古国的国号其实没有废除,蒙文文书中仍用此号。

  而这座汗帐只由忽必烈一人居住,它的后方还有数个相对小一些的帐篷,那是察必皇后与其他皇后、妃子的斡鲁朵帐篷。

  和礼霍孙带着几人踏上柔软的地毯,一路走进了汗帐。

  他们来得不算早,帐内已经聚集了很多人了,许多将领们身上带着浓烈的酒味、汗臭味,以及马粪味,与帐中的熏香混在一起,成了一股奇怪的味道。

  这味道就像是如今这个大元的现状,融合。

  和礼霍孙认为,这种融合恰恰是他的皇帝陛下的伟大之处。

  帐中汉臣们站在一边,蒙古人则站在另一边,他犹豫了片刻,还是站到了蒙古臣子的一边,只是站得比较靠边。

  又等了一会儿,忽必烈才缓缓从后方的小帐里过来。

  他披着镶金边的白色长袍,体格魁梧。圆脸,大胡子,走路时脸上的横肉微微抖动。

  像是大象。

  但他比帐外的两头大象还要威严。

  终于,忽必烈坐下,察必则带着另外五个随征的皇后在左右坐着。

  “你们都到了。”

  开口说了一句废话,所有人连忙屏息静听。

  以前蒙古大汗议事可不是这样,不管是窝阔台在位还是蒙哥在位,诸王都是你一句、我一句不停地说,把大汗当作家长,但忽必烈不仅是家长,他还是皇帝。

  一辈子追求的是皇帝的威严,偏偏所有人都害怕他了,他又显出一副和蔼仁慈的模样。

  “刚才我还在说,李瑕这个敌人就像是我年轻的时候。”忽必烈又道:“不喜欢美酒和美人,不喜欢金银珠宝,不做荒唐的事,一心就想要打下更大的疆域,建立世上最伟大的帝国。”

  有通译跟着用汉语替他翻译。

  “李瑕似朕年少时,不好酒色、不嗜奢华……”

  不得不说,在性格乏味这一点上,忽必烈确实与李瑕相像。

  他不像成吉思汗喜欢抢夺敌人的妻女,不像窝阔台沉溺于酒色,他也没有蒙哥那种很明显的阴冷、易怒、固执等性格特点。

  在宏大的志向面前,他的性情、喜好、信仰都可以让步。信佛、信道、还是信儒?用蒙人、汉人、还是色目人?都不重要。

  帐中大部人都听得懂蒙语,借着这个时间已开始考虑忽必烈的意思。

  张文谦首先应道:“李瑕远远不配与陛下相提并论。”

  “不。”忽必烈道:“我不会吝啬于夸奖他,为了能让你们知道这是一个多可怕的敌人。”

  一句话定了基调,众人纷纷应答。

  “大汗可以放心,我们不会再放过李瑕。”

  “请陛下放心,臣等必不轻视李瑕。”

  忽必烈道:“那就都说一说怎么围猎他。和礼霍孙,你从张弘范的大营回来了。”

  和礼霍孙连忙出列应道:“是,臣已经把陛下的旨意传递给九拔都了。”

  “给他们也说说。”

  一张巨大的布制地图被抬上来挂在了汗帐当中。

  图上的山川河流绘制得还是比较简洁,但对于元军而言,够了。

  以前的蒙古骑兵东征西讨时,管它什么冰川草原还是山林,直接便踏过去。

  和礼霍孙先是道:“陛下,九拔都昨夜还打探到了一些军情,遣麾下将领来报。”

  “说。”

  一名年轻将领便从和礼霍孙身后转出来,鞠躬行礼道:“末将李庭,字劳山。女真人,本姓蒲察,因世居中原而改李姓。”

  若是运气好,这般报了姓名,能得到陛下赐的蒙古名字。

  但今天李庭运气不好,忽必烈只是让他说打探到的军情。

  “昨天晚上末将审讯了俘虏,听说张珏已经渡过了黄河,他带了有两万多的唐军,从延安一路奔袭到河套,渡过了黄河,还在歇整,现在应该还在九原城外的南海子码头附近……”

  这边说着,和礼霍孙在地图上开始标注。

  “张珏在这里,而李瑕在乌拉特牧场,有七八千人。”

  “不敢相信,就这么一点儿唐军,能把塔察儿大王和爱不花驸马的大军击溃了。”

  说话的是宗王忽剌忽儿。

  他是成吉思汗三弟的孙子之一,也是东道诸王,早就不服塔察儿的地位,已经忍了一天一夜了,终于开始讽刺起来。

  塔察儿大怒,道:“是因为我与李瑕大战之后,他才只剩七八千人!”

  “那你告诉我,你击杀了李瑕多少兵马?”

  “我至少击杀了他两万人!”

  忽剌忽儿道:“脑袋也没砍回来,我不信……”

  “都别说了。”忽必烈喝止了一声,冷冷扫了这些族兄弟一眼,道:“和礼霍孙,我是让你说。”

  和礼霍孙只是一个怯薛出身的翰林待制,夹在这些黄金家族宗王中间十分害怕,小小翼翼地继续说起来。

  “陛下命令大同行军都元帅按竺迩元帅领兵过来,走阴山以南封堵住李瑕向东撤的道路。但是张珏在这里,按竺迩元帅首先会遇到的是张珏……”

  “大汗!”

  还没说两句话,又有人进了汗帐,却是蒙古万户忙古带。

  “大汗,山西的军情到了,阿合马命人走云内州送来的。”

  忽必烈看过,抬眼看向了挂在汗帐内的大地图,缓缓道:“杨文安还没有被歼灭,撤到了黄河碛口渡。命令他,从南面配合按竺迩包围张珏所部。”

  地图上又被标注了一下。

  战场的形势瞬息万变,随着两道消息送来,已与昨夜给张弘范看的有了些不同,但包围圈还是一样的。

  和礼霍孙在忽必烈的示意下又说起来。

  “史天泽元帅已经沿阴山行军,封锁住李瑕北面。虎阑箕元帅正在绕过乌梁素海包抄李瑕……”

  越来越多的箭头被标了上去。

  地图上,李瑕、张珏成了两个点,而周围指向他们的箭头已是密不透风。

  大体的形势说完了。

  忽必烈看向张文谦,道:“你熟悉西夏的地形,怎么看?”

  张文谦抬手一指地图,回答道:“陛下圣明,已布置了一道天罗地网,足可使李瑕必败。”

  话锋一转,他却又道:“然而御驾初抵河套,圣谕才下发,这张天罗地网只能算是张开了,但还未盖下。臣以为,李瑕必在它盖下之前,逃之夭夭。”

  塔察儿上前看了看地图,道:“李瑕肯定要逃,但他不会往东边逃,肯定会往西边逃,再退回兴庆府。”

  忽剌忽儿马上便唱了反调,道:“你怎么知道?我看,李瑕一定会往东与张珏会合,然后向南渡过黄河,逃回长安。”

  “你蠢得好笑。”塔察儿讥笑道:“问题就在这渡过黄河,张珏有多少船只?一次能渡多少人?李瑕来不及渡过黄河,只有退回兴庆府。”

  “我也认为李瑕会退回兴庆府。”爱不花站出来,同样指点着地图,又道:“如果他向东与张珏会合,目标太大了,而且一定会被我们包围。他只有向西,才能让我们的兵力分散开来,创造逃脱的可能。”

  众臣这般议论纷纷之际,唯有忽必烈那双十分细小,又透出威严的眼睛里露出了怀疑之色。

  他抬手止住了议论,问道:“你们为什么确定李瑕会逃?”

  “禀陛下,李瑕乃宵小之辈。”

  张文谦首先用汉语回答了,再用蒙语解释了一遍。

  “李瑕乃宋廷细作出身,擅长刺客、偷窃,有小勇小智,然而无大气魄!他可能做到兴师数十万众、气吞万里?他做不到,唯有陛下一人有此大气魄!”

  也许是真这么想,也许是为了再烘托忽必烈,张文谦说到后来,愈发掷地有声。

  “宵小之辈所为,不过借大元内乱之际,挑唆、离间、煽动叛乱,趁大元大军在外,遣万余人偷取河套。此为窃贼之举!试问,一个窃贼被大英雄撞破了,能不逃吗?!”

  “哈哈哈哈!”

  汗帐中众臣,不论是蒙古人、色目人、还是汉人,都纷纷大笑起来。

  他们觉得张文谦这一番话说到点上了。

  一针见血地指出了李瑕的小家子气。

  “哈哈哈哈,哪有窃贼不逃的?”

  “……”

  唯有忽必烈脸色愈发难看。

  他今日见这些臣子,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李瑕和他很像,为了提醒他们不要轻敌。

  但这些臣子都当成了耳旁风。

  说着李瑕的小家子气,嘲笑着李瑕不能兴师数十万众气吞万里……却忘了黄金家族能兴师百万是怎么来的,忘了英雄要经历多少艰苦才能成就。

  他们以为权力和实力都是天生的,忽视了李瑕在十年里的九死一生。

  那就等于忽视了他忽必烈从一个不引人注意的宗王到如今九五之尊这一路上的凶险与艰难!

  谁一开始是兴师数十万,他差一点死在南征大理的路上,差一点死在他嫡亲兄长的刀下!

  窃贼?

  他也是窃贼。窃了蒙古大汗之位,窃了整个天下!

  愈想,忽必烈愈愤怒于这些臣子的轻敌,也终于知道他们为什么一次又一次败于李瑕之手。

  他差一点就要开口指出,李瑕不可小觑,李瑕未必会撤。

  下一刻,张弘范的信使到了。

  “报!陛下,李瑕移营向西了……”

  第一千一百零六章 逃的后果

  “果然,李瑕向西逃了。”

  汗帐中议事的气氛依旧。塔察儿因猜到了李瑕会逃往兴庆府而稍有得意,希望以这种表现弥补一些战败的耻辱。

  反而是张文谦,敏锐地察觉到了忽必烈眼神中那若有若无的一丝不悦。他微微一凛,心想:“陛下莫不是以为李瑕不会退?”

  仔细一想,他若有所悟,有些明白了忽必烈的心思。

  他于是走到地图前,道:“李瑕不可能在河套平原与大元决战,问题在于他退回兴庆府之后是否会死守,甚至企图与陛下决战,妄想再现钓鱼城之战。”

  “钓鱼城?”塔察儿讶道,“兴庆府可不像钓鱼城,那里地势平坦得多。”

  “但这很像是李瑕的作风。”爱不花道,“这个人总想着投机取巧,有可能在兴庆府决战。”

  忽必烈终于转头看了过来。

  这正是他需要臣子们做的,重视对手、认真分析,规避战争中的风险,而不是在那里哈哈大笑、掉以轻心。

  张文谦很快感受到了忽必烈的想法,认为李瑕有这种决战的胆气。

  但张文谦却不打算顺着君王的意思去说虚话。

  在他看来,陛下之所以这么想,是因为既然御驾亲征了,当然很希望直接与李瑕交锋,而不是面对一个只会逃跑的李瑕。

  他只会从客观上来分析局势。

  “说完了李瑕会逃,臣再来推演一番,李瑕逃了之后会怎样。”

  张文谦直视着忽必烈的眼,展示出一个臣子的刚直、睿智风范。

  “兴庆府是在臣手上丢的,臣了解那里。西夏国灭之后人口稀少、农田荒芜、城池不修,不论从兵力、城防还是物资而言,根本不足以抵挡陛下的大军,没有决战的条件。在我看来,他最好的办法是收缩兵力守这里……陇山。”

  他在地图上点了点,又道:“若我是李瑕,我会放弃整个西夏的领土,放弃六盘山,坚壁清野,只守陇山,试图保一保关中。”

  爱不花问道:“你是说,大汗一路杀下去,会在陇山再遇到一场真正的硬战?”

  “这是最明智的做法。他既然退了,干脆就放弃地广人稀的整个西夏。”

  “为什么?”

  “因为他绝对守不住。”

  爱不花有些不解,问道:“张公,你是不是太轻敌了?”

  “不是我轻敌。”

  张文谦走了两步,从和礼霍孙手中接过战略图看了一眼,又向忽必烈行了一礼,待忽必烈点头,他才道:“方才还有一路大军没有说……安西王已经从西域回师了。”

  “他怎么敢?!”

  不少臣子都十分吃惊,讶道:“安西王统帅大军西征,他怎么敢擅自回师?!”

  “这是陛下的旨意。”

  众人转头一看,见忽必烈沉着脸没有否认,方才息了声。

  只有塔察儿知道是怎么回事,在心中冷笑道:“这是大蒙古国的传统。”

  张文谦从容地在地图上又画了一笔,道:“大军不征西域,而先征李瑕,他若是不舍得放弃西夏之地与六盘山,再交出昔里吉,那他就连一场硬仗都不必打了,不等他回长安就可身死于西北。”

  汗帐之中,没有人否定这一点。

  西征的十五万大军归来,若是在塔察儿手里、爱不花手里,败给李瑕还有万一的可能。

  但这次是忽必烈亲征。

  两路大军加起来有二十余万众,战略稳当,指挥顺畅,不可能败。

  张文谦说李瑕能坚壁清野守一守关中,这已经是高看他了。

  “仲谦公所言甚是。臣断言,李瑕不仅会逃,还会丢掉整个西北!”

  此时站出来说话的是金莲川幕府之臣、控鹰卫指挥使张易。

  张易是刘秉忠、张文谦等人的至交,被时人誉为“紫金山五杰”之一,三年前经刘秉忠推荐任控鹰卫指挥使,一跃成为大元朝堂上地位显赫的风云人物。

  但他一开口,忽必烈眼神中却有些不易察觉的阴翳。

  因为没有一个皇帝会喜欢自己的谍探首脑与自己的长子走得太近。

  这方面,张易和真金双方都触到了忽必烈的逆鳞,所以忽必烈才会遣真金去吐蕃,没想到却出了后来这些事。

  是否会把一切都怪罪在张易头上,只有大元皇帝心里清楚。

  “以臣的对关中情报的了解,唐国绝对没有做好与大元打一场大仗的准备。李瑕别无选择,只能撤回长安。甚至可以说,他守住关中都不太可能。臣还认为,李瑕已经知道了安西王大军回撤之事,廉希宪既在西域,必已给他传信。另外,以军情司的动向,他对大元的兵力分布应该也清楚,那么,他布置防线,必将收缩至关中……”

  张易说了很多。

  作为控鹰卫指挥使,他的分析十分有条理,听得诸臣纷纷颔首。

  忽必烈终于消了怒气,意识到麾下的臣子不是轻敌,而是认真分析过的。

  但,张易之后又多说了两句。

  “还有一点,李瑕并不需要急着决战,龟缩防御、以图将来才是最适合他的战略,毕竟他才二十六七岁……”

  忽必烈淡淡看了张易一眼,不由想着张易的意思是否说李瑕能熬死他。

  一股杀意遂在心底冒了芽……

  ……

  黄河畔,南海子码头。

  从乌拉特牧场过来有两百五十余里,马匹整整狂奔了一夜终于,摔倒在地,口吐白沫。但信使还是将李瑕的信递在了张珏手里。

  张珏看了很久,之后猛地吸了吸鼻子。

  他召过诸将,拍了拍头盔,开口想说话,却是骂了一句“娘的”。

  “大帅?”

  刘金锁大声道:“有啥事你就说,我什么世面没见过?”

  “大帅请直说,末将们绝不会坏了士气。”

  “坏个屁的士气。”张珏忽然咧嘴一笑,露出牙齿,像是要吃人,道:“好事,大好事。”

  他摘了头上的盔甲,指着北面的阴山,道:“虏酋来了,就在阴山那头。哈哈哈,弟兄们建功立业的机会终于来了,我告诉你们,忽必烈的人头不会被其他哪路兵军砍了,他得死在我们延安军手上!”

  “杀虏酋!杀虏酋!”

  更有钓鱼城的旧部猛拍着胸膛,道:“先斩蒙哥,再斩忽必烈!杀虏就得看我们蜀人!他娘的就得看我们蜀人!”

  “好!”

  张珏见军心士气如此,用力点了点头。

  这有些冷的天气里,额头上却满是汗水。

  拍了拍手里的信,转头又看向南面的黄河,他道:“今日陛下传了数十条旨意往长安,调了大量的援军来接应我们。”

  “好!”

  “但这些援军来之前,只有我们能拖住忽必烈。”

  “那就拖住他!”

  张珏默然了一会,才道:“老子实话与你们说,这一仗,难。比钓鱼城之战难打,双方的兵力和钓鱼城之战时差不多,但我们没有山城、没有辎重,这里还是敌境,我们面对的是忽必烈。”

  他转过头,看向他麾下的将领,刘金锁、阿吉、程聪、史进、史炤……之后又看向更远处他的士卒们。

  许久,他才继续说下去。

  “会死很多人,甚至可能全军覆没,你们怕吗?”

  “大帅。”

  说话的是程聪。

  这是在重庆府时,由张珏亲自入城说服让他归附李瑕的钓鱼城旧将。

  他抬手指了指天,笑嘻嘻的样子,道了一句。

  “王将军在天上看着呢。”

  “……”

  张珏又骂了句粗话,喝道:“那就听我军令,先把我们的船只全都连在一起、固定在黄河上,搭成浮桥。”

  “是……”

  ……

  正午时分,张弘范翻身上马,准备向西去追击李瑕。

  但才在马鞍上坐定,他却是向东面回望了一眼,沉吟道:“李瑕退了,张珏退了吗?”

  “大帅,陛下的旨意是让我们追击李瑕。”随在他身边的千户李庭提醒道。

  “我知道。”张弘范沉思着,又道:“我只是觉得,以李瑕的脾性,他若是要退,该会让张珏同时撤退才是。”

  李庭道:“但杨奔新败,李瑕的西路只剩下不到一万兵力,且归路遥遥;相反,张珏的两万兵力只要渡过黄河就可全身而退。”

  张弘范想了想,最后才点头,道:“也是。”

  “大帅在担心什么?”

  “没什么好担心的,不过是有些奇怪罢了。”

  “在汗帐中两位张公分析得很清楚了,陛下亲征,李瑕不逃是死,逃了先丢掉整个西北。”

  “我亦是这般推演的。”张弘范淡淡一笑,“但还在思考是否有第三种可能。”

  “有吗?”

  “暂时没有。对了,谁去歼灭张珏?”

  “忙古带元帅。”

  “知道了。”张弘范夹了夹马腹,下令道:“全军提速,莫让李瑕走远了。”

  因面对的是李瑕,他心中已不自觉地警惕起来,不断地散出探马,最怕的就是让李瑕的兵马离开自己探马的视线。

  他隐隐觉得,如果这一战还有第三种可能,哪怕是一个渺茫的可能,李瑕必定会去拼命争取而不愿丢掉西北。

  那就必须看好了李瑕的兵马,避免出现那样的意外……

  第一千一百零七章 鸡鹿塞

  河套草原天苍苍、野茫茫,行军于草原之上很难掩盖踪迹。

  因此李瑕并没有想要掩藏踪迹,单纯就沿着撤往兴庆府的方向行军,速度不快不慢。

  就好像一只麋鹿走在草地上,被豺狼盯上,在后面跟着它、从北面包抄它,而它却像是没有发现这一切,还在低头吃草。

  行军的第三日,时间已到了十月初二,天气骤凉。

  北方的冷风吹来,突然就从秋天进入了冬天,白天有太阳晒还好,到了夜里,宿在结了霜的草地上能冷到人骨子里。

  唐军从兴庆府追着塔察儿所部杀上来,并没有带太多辎重,只有缴获而来的一部分毛毡、皮袄、帐篷,勉强供他们取暖,但带着这些东西想要提高行军速度、摆脱元军的追击却不太可能。

  至于食物,唐军也是骑兵,学着蒙古人吃肉干、奶酪,甚至生肉,算来应该够吃到兴庆府。

  好在现在草原上的草还没凋敝,马匹有得吃就还能挨得过去。

  入夜时探马归营。

  “报,东面张弘范部依旧离我们二十里的距离。”

  “北面呢?你说。”

  “北面有一支元军,一万左右,一人三马,看旗号主帅叫‘虎阑箕’,已经沿着乌加河行军到了我们西北方向,离我们三十余里。”

  杨奔再次问道:“已经在我们西边了?”

  “是,在我们西北方向。”探马只好又重复了一遍。

  李瑕又细问了几句,看向地图,标注了一下,沉吟道:“虎阑箕在这里对吗?是阴山的拐角。”

  颇有意思的是,阴山在后套这一带,与黄河几乎是平行的,都是像“几”字的左上角。

  “是,这里有个小湖,蒙古人叫‘纳林湖’。”

  杨奔不免焦急起来,道:“如此看来,再有两天,虎阑箕就能够杀到我们前面了。陛下,是否加快行军速度?”

  “别急。”

  李瑕先吩咐探马下去休息,道:“与张弘范一战之后,你有些浮躁了。”

  杨奔一愣,显然是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而在李瑕看来,打仗与比赛一样都是看心态的,他对这方面心态的变化十分敏感,可以很确定杨奔现在需要重新调整心态,否则很容易一败再败。

  他不像李曾伯那样擅长指教麾下将领,能做到的就是为他们兜底、帮助他们调整。

  如果杨奔往后能成长为真正的名将,或许就是因为经历过失败却没有被摧毁,反而得到了指教与帮助。

  “我们的敌人就像草原上的鬣狗,你在鬣狗面前显得越害怕、跑得越快,它就会越敢扑上来厮咬。士卒们状态不好,我们不能加快行军速度,要让士卒们休息好之后,重塑他们的信心。”

  说到这里,李瑕看了杨奔一眼,道:“你也是,要有信心,你不输张弘范。”

  “是!”杨奔挺直了腰板。

  李瑕又看向地图,微微皱着眉头思忖着,似乎还有些事不够确定。

  这般思忖了一会,终于再次有探马回来。

  “陛下,李曾伯大帅派人来了。”

  “请进来。”

  不一会儿,有风尘仆仆的宁夏军将领赶进来。

  “末将庞沛,奉李大帅之命,前来递这两封军情。”

  李瑕接过信报,问道:“忽必烈亲征了,兴庆府可得到消息?”

  “末将行至磴口,遇到了陛下派去的快马才知忽必烈亲征,想必就在今明两日大帅能得到消息。不过,末将出发时,大帅已得到了甘肃廉公的消息,已在兴庆府坚壁清野。”

  “你从磴口过来,可遇到了元军?”

  “遇到过一队探马赤军,交战之后,末将损失了三人……”

  李瑕翻开了收到的两封军情看了,见其分别来自李曾伯、廉希宪。

  他仔细把廉希宪的来信看了许多遍,之后再次凝目看向地图。

  这个做出决定的瞬间要承担多大的压力也只有他一个人清楚。

  在杨奔、庞沛的眼里,就只看到李瑕平平静静地点了点头,开口道:“可还有体力快马加急赶回兴庆府?”

  “有!”

  “朕写几封信,你能保证万无一失送到吗?”

  李瑕审视的目光落去,庞沛先是稍稍低下了头,之后又抬起,坚定道:“末将就是死,也要将信送到李大帅手里再死!”

  “好,你去歇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后,有骑士由夜色中再次向兴庆府奔去。

  李瑕站在草地上向西看了一眼,自语道:“潦草的准备工作完成了,开始吧……”

  ……

  天光初亮。

  张弘范从帐篷中起来,一边披甲,一边已掀开帐帘,道:“探马都回来了吗?”

  “大帅,还有十八骑没有归营。”

  张弘范穿戴盔甲的动作停了一下,意识到了战场要有大变化,但只有几息的工夫他就恢复了平静,戴上头盔,道:“让归营的探马来见我。”

  不一会儿,他已在听着探马汇报李瑕营地那边的情形。

  “唐军一开始并不驱赶我们,我们最近的时候都冲到了他们大营两百步开外。但四更天还没到,好像他们营地就有士卒开始起来了,小的还来不及看,唐军的探马就已经出来射杀我们的人,小的试了几次都没能再近到唐军营地附近……”

  “报!”有刚刚归营的探马赶来禀报:“唐军已经不在昨夜的营地了!”

  张弘范皱了皱眉,自语道:“李瑕果然动了。”

  “大帅。”李庭上前问道:“是否现在追上去?”

  “你确定好他们往哪个方向行军了吗?”

  “当然是往兴庆府。”

  “继续派出探马,确定唐军的位置……传令下去,让将士们立即用饭,随时拔营。”

  “是。”

  张弘范抬头望着前方,只能看到茫茫草原。

  他眼神里也有紧张与忧虑,但还是极力保持着镇定,提醒自己不能乱,乱才会出错,并让李瑕找到破局的机会。

  小半个时辰之后,这支兵马启程继续行军,散出去的探马却还没有回来。

  “还没发现唐军?”张弘范跨坐在战马上沉吟道:“这不应该,后套就这么大,唐军只要是向西走,一定会被我们的探马发现。”

  “大帅是说,李瑕要么向南偷渡黄河,要么向北攻打虎阑箕这一部?”

  “别急着下结论。”张弘范从怀中掏出地图,坐在马上开始看起来。

  忽然,他似想到了什么,招过士卒问道:“阴山西段是否有隘口?”

  这在地图上是看不到的,元军的地图简单,几字型的黄河上划上一笔就表示了阴山。

  他麾下兵马都是从中原征召来的,并不熟悉地势,还是把在前面引路的向导带了过来,才有了答案。

  “回报大帅,前面是有一个隘口,叫‘鸡鹿塞’,是汉代通往塞北的隘口。”

  “在哪里?!”张弘范道:“给我指出来。”

  “这里,狼山西南段有个峡谷,蒙语叫‘哈隆格乃’,北依阴山长城,东邻屠申泽,峡谷西边有个城塞就是鸡鹿塞,以石砌成,扼住了穿越阴山的交通咽喉。不过,是汉代所建,唐后已经荒废了。”

  这个向导是个汪古部人,竟然颇有学问,还精通汉语和蒙语,将鸡鹿塞的由来说了个七七八八。

  “汉武帝年间,霍去病北征,就是由北地郡,经过银川平原,沿黄河北行,出鸡鹿塞,直达匈奴之地。王昭君与匈奴单于出塞,也是从鸡鹿塞经由哈隆格乃峡谷前往漠北……”

  “漠北?”张弘范喃喃道:“李瑕难道要去漠北?他想做什么,求变数吗?”

  李庭提醒道:“大帅放心,虎阑箕元帅就在李瑕的北面。”

  “不。”张弘范打断道:“虎阑箕行军太快了,已经抢到了李瑕的西北面。”

  “这是说……”

  “就是说李瑕不需要面对虎阑箕的主力,只要攻其后军就能抢到鸡鹿塞。”

  话到这里,张弘范已经确定了,喝令道:“全军调转方向,往鸡鹿塞!”

  “大帅,可是唐军再往北更无处可逃。他们会不会是虚晃一枪,其实是想向南偷渡黄河?”

  “不会。”张弘范道:“一则他们没有船只,二则李瑕渡过黄河就等于放弃西北死守关中。我断言他还想拼一把守住西北,不会就这么走的……再给我派快马提醒虎阑箕,李瑕不是西撤,而是要偷袭他!”

  ……

  虎阑箕是蒙古巴鲁剌思部人,他祖上是成吉思汗的四獒之一忽必来。

  他算得上是开国勋贵子弟。

  十月初三,他从纳林湖畔出发,率兵南下,准备往磴口方向封堵李瑕。

  此时,他已经行军到了李瑕的前面,完成了包抄。

  从这里开始差不多已出了后套平原,再南下就是去往兴庆府了,有大量不能行军的沙漠、荒原,只有沿黄河走还有水源可以行军。

  这是李瑕逃跑的必经之路。

  虎阑箕只需要等着,恢复士卒的体力和马力,等待与唐军厮杀,以优势兵力拖住唐军、与张弘范一起包围就可以。

  等到次日天明,探马却还没有来回报唐军踪迹。

  虎阑箕翘首以待,良久,终于看到了狂奔而来的探马。

  “报!唐军往阴山方向去了,偷袭了我们的后军,饬弼千户请元帅支援他!”

  “阴山?”虎阑箕不解,讶道:“李瑕逃到阴山做什么?”

  “元帅,饬弼千户请求支援!”

  “额秀特。”

  虎阑箕骂了一句,考虑的却是,李瑕就算翻过阴山去往漠北,更容易陷入包围或者饿死。

  更像是要调虎离山,骗他离开磴口。

  毕竟,由他驻守的磴口,才是真正逃往兴庆府的必经之路。

  因此,虎阑箕只点了一支千户去救饬弼,并命令他确定唐军兵力,看清楚是不是虚张声势……

  ……

  李瑕没有虚张声势。

  就在屠申泽畔,他像是抛掉了他作为皇帝的雍容与高贵,浑身沾着血,重新回到了腥臭的战场上。

  手中的长槊指向了元军千户的旗帜,他催动战马。

  “随陛下杀敌!”

  唐军士卒大呼,人人争先。

  忽必烈亲征,给了唐军莫大的压力之后,李瑕开始有一些像是回到了当年在川蜀拼搏的岁月。

  他还远没有到可以开始摆谱、享福的地步。

  还要杀人。

  血从被长槊捅穿的胸腔里狂喷而出,洒在黄土上。

  战场西北方向,有一座汉代的城塞正屹立在峡谷边。

  若让视线随着峡谷北上,穿越过阴山,那就是浩瀚的漠北。

  元军甚至还不明白,李瑕要去漠北做什么……

  第一千一百零八章 回马枪

  一支元军正在去往围击唐军张珏部的路上。

  万户元帅忙古带与麾下的千夫长闲聊。

  蒙军中曾经有过一个名将叫“夹谷忙古带”,那是女真人,同名而已。

  此时这位忙古带则是契丹人,姓耶律。他曾祖父耶律秃花是大蒙古国的太傅,当时连刘黑马这种世侯都归耶律秃花统领。

  总之,忙古带也是蒙古勋贵子弟。

  其实现在元军中能当上将军元帅的无非两种出身,要么是勋贵子弟,要么是怯薛宿卫。

  “西边还在围堵李瑕吧?”

  “是啊,张弘范、虎阑箕一个东面追,一个西面堵,只要有一个咬住李瑕就行。史天泽也已经跟上去了。”

  “李瑕怎么不过来与张珏汇合?”

  “哈,他如果再过来,凭我们的兵力,再加上三个元帅,不是把他和张珏围得死死的吗?反而就是这样一分开,我们还得分出更多兵力。”

  话到这里,忙古带抬起马鞭,指了指远处,道:“唐军还在渡黄河吗?”

  “是,唐军把所有船只连在一起,在黄河上搭成浮桥,希望能够更快地渡河。”

  “渡过了黄河又怎么样?”忙古带道:“杨文安还在南边等着封锁张珏吧?”

  “只怕杨文安那个南人是没机会了。”

  ……

  战事开始得很突然。

  元军杀到南海子码头,正见唐军还在渡河,于是立即杀上,抢夺了唐军的船只。

  半渡而击,唐军确实没有办法形成有效的反击,不得不撤出南海子码头。

  鸣金声响起。

  “撤!”

  刘金锁挥舞着长枪又刺倒几个元军士卒,转身开始向北面撤,想要撤往唐军在阴山上扎的营寨。

  他脸上的表情有些狰狞,杀敌时嘴里还喊出了咿咿呀呀的怒吼。

  然而,当他终于率部冲出了元军在北面的防线,一抹脸上的血,回过头看了一眼时,脸上那狰狞的表情像是终于憋不住了,竟是泄露出了一丝计得的笑容来。

  “嘿,我刘大傻子?傻吗?”

  他们这些唐军既然已经撤出了码头,元军就不急着追赶,毕竟只要将他们封堵在了黄河北岸,之后多的是机会歼灭。

  此时忙古带便下令,先把船只控制住,夺下唐军辎重,追杀渡过河的唐军士卒。

  唐军的帐篷、粮草,还有战利品都堆在码头上。

  还能看到对岸有战利品堆起的小山,地毯、衣服、金银链子,甚至还有许许多多的酒坛,想必是从附近的部落洗劫的。

  有元军踹裂了一个酒坛,很快有酒香四溢,引得元军士卒们纷纷大笑。

  “这些唐军,撤退了还想带着这些东西。”

  忙古带跨马驻立在高处,亲自扬起令旗指了指南海子码头,又转头看向了张珏的将旗,忽然愕愣了一下。

  只见原本还在逃窜的张珏忽然停了下来。

  “怎么?”忙古带自语道:“你不逃了,想要投降?”

  “轰!”

  忽然一声巨响从南边传来。

  忙古带回过头望去,张了张口。

  他看到随着那一声响,整个码头迅速燃起了大火。

  叠得整整齐齐的帐篷布遇到火,迅速起卷,也成了火中的一部分。

  火势像一条贪婪的蛇,吞噬着码头,也吞噬着才抢占了码头的元军士卒。

  紧接着,唐军的鸣金之声也停了下来,换作了号角。

  “杀啊!”

  “杀!”

  刘金锁一勒缰绳,翻身下马,重新向元军杀了过去。

  他这人学东西没什么天赋,骑术也好、游泳也罢,都是学了多年还不精通。因此真正要厮杀了,他还是习惯下马步战。

  好在战阵厮杀他还是有天赋的。

  他高大的身材,以及所用的长枪也很好地弥补了以步战骑的高度差距。

  “噗!”

  撤退时断后,转身杀敌时就是先锋,刘金锁迅速挑翻一名元军十夫长,整个人就撞进元军阵中,打开一个缺口。

  “哈哈,陛下说我适合为先锋,杀啊!”

  今日这一战,唐军士卒已演练过许多次。

  而元军士卒本以为自己已经大胜了,却又被突如其来的爆炸与大火惊到。

  此时码头上还有陷在火海里的人在惨叫,极大地影响着他们的军心。

  “轰!”

  又是一声巨响,那是黄河上的船只也爆炸起来,把那些还想要追击到对岸的元军士卒炸入河中。

  火势更大。

  ……

  忙古带做梦都没有想过张珏会这么打,没想过唐军会把船毁了。

  所以他才在第一时间下令抢占码头,而元军也为了争抢辎重和战功纷纷涌上,最后葬送在这火海里。

  直到现在,他都没能理解张珏为什么这样。

  船毁了,这些唐军士卒就回不去了。

  不要命了吗?

  然而这是之后的事,此时此刻,忙古带首先要面对的是唐军的回马枪。

  一边是血,被打乱的元军士卒瞬间产生了大量的伤亡;一边是火,被点燃了的士卒惨叫,打滚,跃入黄河。

  “撤!”

  忙古带高声大喊。

  “撤!”

  鸣金声再次响起。

  元军随着来的方向,又开始退。

  “别放他们逃了!”刘金锁大喊着追上,长枪乱捅,恨不能一次扎倒好几个元军士卒才肯罢休。

  张珏说了,这一仗要尽可能多地造成伤亡,打掉元军的士气。

  一直追到傍晚,唐军将士才停下了脚步。

  随着军号又响起,他们开始有条不紊地救治伤员、打扫战场、休息。

  而码头上的火还没有灭,大部分船只已经在这一战被烧毁。

  这给张珏的背影抹上了一层破釜沉舟式的悲壮。

  他走在受伤的士卒当中,时不时伸手拍拍将士们的肩,道:“不要怕,我们既然渡了河,就不打算再渡回去。”

  “看到长城了吗?这里是我们自己的疆域,就在这里打。”

  “老史,受伤了?记得当年我们一起杀蒙哥,这次轮到忽必烈受死了,咬咬牙,今夜带你换个营地歇息。”

  受伤的史进站起身,道:“大帅你就说打哪里。”

  “九原城。”

  张珏道:“我们不歇,今夜就打九原城,追着忙古带的逃兵杀进那土城。”

  诸将一愣,之后哈哈大笑。

  张珏没有让他们去想另一个问题……这一战虽然杀了不少敌兵,但丢了退路和辎重,接下来怎么办?

  只能咬紧牙关死死地撑下去了。

  ……

  忽必烈已经行军到了乌拉特牧场。

  暂时还没有决定接下来是向西还是向东。

  李瑕若死,他就会向东亲征张珏,之后顺势南下,直取关中;而李瑕若是逃到了兴庆府,他就会亲自追上去,先收回西夏故地,经由六盘山,东进关中。

  时不时有急促的马蹄带来了各方的消息,惊扰着随征的金莲川幕府之臣。

  十月初五,几封消息汇总到了张易这里。

  张易与张文谦分析之后,面色渐渐凝重起来。

  他们不得不连夜求见忽必烈。

  “陛下,臣观目前时局,发现……李瑕似乎并不想退出河套。”

  张文谦觉得自己说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然而,忽必烈却并不显得意外。

  今夜忽必烈睡得很早,是临时又爬起来的。

  他没有带毡帽,露出了剃秃了的头顶,配合着耳边的两条辫子,威猛之中又显得有些憨厚。

  确实很像大象。

  “这才是李瑕。”忽必烈道,语气平静,还带着些如我所料的得意,“这是一个想要做到不可能之事的年轻人,这才值得我亲征。”

  “臣之前似乎猜错了。”张文谦道。

  张易也道:“臣也猜错了。”

  此时,忽必烈反而显得非常的宽容大度,哈哈大笑道:“你们分析形势,分析的都没错,而且很对。你们只是没算到李瑕的选择。”

  “谢陛下宽恕。”

  “说说,你们认为李瑕想做什么。”

  张文谦沉吟道:“臣认为,李瑕是想拖延,由他与张珏的骑兵吸引我们的兵力在河套绕圈,给他治下诸路调集兵力的时间。唯有这样,才能解释为何张珏不渡过黄河,而李瑕跑去了鸡鹿塞。”

  忽必烈又看向张易,问道:“你以为呢?”

  张易本是文人,担任了谍探首领之后,如今已渐渐显得有些阴枭之气。

  他的皮肤已比张文谦黑上许多,说话时也更多了杀伐之意。

  “臣以为,李瑕要从阴山以北绕道,返回来偷袭陛下大营。”

  忽必烈眯了眯眼,站起了身子,看着地图,道:“继续说。”

  “史天泽、张弘范、虎阑箕都被吸引到后套了,李瑕一旦走峡谷穿过阴山,我们兵力虽多,却很难找到他。相当于四万人被牵制;再看张珏,近两万兵力不肯退回黄河以南,至少也要牵制我们三万兵力。那陛下大营又剩多少兵力?”

  张文谦深深吸了一口气,从不相信,到认为有这种可能。

  张易又指了指地图上的乌梁素海,道:“他绕过阴山,在此歇整,之后悄悄杀过来,直扑陛下的大营……”

  “哈哈哈哈!”

  忽必烈大笑。

  张易连忙鞠躬,道:“臣有罪。”

  “你不是说李瑕还很年轻,可以等我老去,等我被长生天召回吗?”

  “臣不敢。”张易道:“臣只是站在李瑕的角度想,上次没有想清楚,这次……”

  “这次才是李瑕的想法。”忽必烈道。

  张易心中一凛,道:“陛下英明。”

  “既然猜到了,准备吧,明早……不,现在就把诸王与各元帅召来。”

  “臣遵旨。”

  两个幕府之臣领了旨意。

  张文谦起身时便笑道:“李瑕这人总喜欢投机取巧,偷营袭营成了习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啊……”

  ……

  一阵风吹来,草原茫茫。

  阴山之间的鸡鹿塞,李瑕挑亮烛火,放下手中廉希宪的信,看着地图喃喃道:“你一定没猜到……”

  第一千一百零九章 举国之兵

  十月初六的深夜,宿在城楼上的李曾伯忽然被急促的敲门声惊起。

  “大帅!”

  “何事?”

  虽已老迈,李曾伯却还是迅速翻身而起,黑暗中找不到靴子,他踩着冰凉的地板赶到门边推开门。

  “庞沛回来了。”

  “人在何处?快带过来!”

  “他路上遇到了元军的探马,受了伤在城门前晕了过去。”

  “带了陛下的旨意?”

  “没在他身上找到信件。”

  李曾伯已披上了盔甲,道:“边走边说。”

  如今兴庆府内的洪水才刚刚退下去不久,今年的收成已经毁了、城中到处都是破损萧条的景象。

  而就在几日前,忽必烈亲征的消息已经传到,此时走在城中,不免让人忧虑这样的城池能否抵挡得住蒙元大军。

  北城门处的地面坑坑洼洼,地面绵软又结了霜,踩下去时既有霜面被踩碎的“嘎吱”声,又会陷下去挤出淤泥中的水,沾湿鞋底,分外难受。

  庞沛与几名士卒就倒在墙根下,有军中大夫正来回忙碌地给他们治疗。

  李曾伯一上前便问道:“人如何了?”

  “换成以前或许难救,好在如今军中有上好的金创药,都能活。”那军大夫应道,“只有那小子要截掉一只左脚。大帅,学生这就去截了。”

  “去吧。”

  习惯了同袍说没就没的日子,李曾伯显得有些无情,连声叹息都没有,上前,俯身看向庞沛。

  另一个军大夫正在给别的士卒止血,转头看了一眼,道:“庞将军也是失血过多了才晕厥过去,已经给他包扎了。”

  说话间惊醒了庞沛,他身子一抖,眼皮都还没睁便突然吼了一句。

  “杀过去,杀过去!”

  李曾伯波澜不惊,沉着一张老脸,等庞沛睁眼了,才道:“别动,安全了。”

  “大帅?大帅……”

  脸色惨白的庞沛看到李曾伯的一瞬间,明显放松下来,无力地向后一倚,再开口几乎是带了哭腔。

  “陛下的旨意末将带回来了……差点就带不回来。”

  “在哪?”

  “大的包起来塞进马腹里了……踏风骓跟了我三年,我对不住它。”

  李曾伯显得有些无情,挥了挥手,让人将远处的一匹黑马带到了一边。

  庞沛深深看了那边一眼,目光悲凉。

  他艰难地抬起手,指了指腹上的一处伤口,又道:“还有个小东西,在……这里。”

  李曾伯扫了他一眼,问道:“缝进去了?”

  “在路上时徐老瘪帮我缝的。”庞沛低声道,“没两天,徐老瘪打水时给蒙虏一箭射黄河里了……拆吧。”

  李曾伯便招手向军大夫道:“拆。”

  “真在里面?”那军大夫不信,摇头不已,道:“老夫行医一辈子,从来未见过有人能将东西缝到皮下,不信,纵使有金创药,老夫亦不信。”

  “哈。”

  庞沛喘着气,道:“当老子是你们这些细皮嫩肉的书生……老子若没股子狠劲,早他娘死八百回了……”

  他猛地将自己的衣衫往下一扯,露出脖子后面的一道巨大的伤口。

  “看到没?老子……阔端家的驱口。这烙印……老子自己剥了自己的皮……”

  那老大夫犹在发愣。

  “你爱信不信,拆。”

  “好吧。”

  当那大夫开始拆伤口,庞沛极努力想要表现的英勇镇定,甚至打趣两句。

  “看到没……老子就是命贱……糙人……没那么容易死……”

  但才开口,剧痛传来差点咬断了舌头。大夫连忙塞了一块布到庞沛嘴里。

  惨叫声便从他咬着的布里渗出来。

  周围的人难以想像他把东西藏进皮里时有多痛苦,竟还有士卒开起玩笑来。

  “嘿,我当将军是要生了。”

  “哈哈哈哈。”

  但从西夏灭国、金国灭国、蒙宋战争至今,六十余年,战乱就没停过。

  在这个能把一个种族都全部屠杀殆尽的土地上,一点皮肉小伤确实不算什么了。

  “好好养伤。”

  李曾伯拍了拍庞沛,拿起那血淋淋的油皮纸包,转身就走了。

  庞沛整个人都松快下来,往后一倚,喃喃道:“赏点酒喝啊大帅……”

  ……

  天光已亮,晨曦从窗户上的箭孔照进了城楼之中。

  李曾伯把腥臭油皮纸打开,只见里面有许多信件。

  他正要看信,却是又看向了一块血淋淋的小木头。

  一掂,便知里面还有东西。

  李曾伯遂先掰开它看了看。尽管庞沛说过,这是陛下要与别的旨意一起送到长安去的,不是给他看的。

  当在两瓣木头间见到了那一枚虎符,他的脸色便凝重起来。

  这虎符不过两根手指般大小,做工却极精细,当世不可能有人能仿制,正是李瑕的兵符。

  李曾伯觉得李瑕不该将如此重要之物交给庞沛护送,但再想到庞沛那一身的伤,一时也无言。

  他遂将它收好,看向包裹里的信件。

  它们有的是用秘文写的需要破译,有的则是普通的文字。

  李瑕有一封给他的信,行文看起来不像是圣旨,反而像普通的家书。

  或许是因为仓促,字迹有些潦草,有些字句显然也未经斟酌,可见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李卿出镇天下各地有三十年了吧,记得那日才到兴庆府,我将李氏祖谱给你时,还说等收复了河套,今年该让你到巩昌过年,多陪陪留在那的家眷。不凑巧,忽必烈这一亲征,今年又耽误了。自从我们收复河西走廊,你已是第三个年头未见家人了。听说你祖籍在河南沁阳,盼有朝一日,你能带家小归故乡拜祭先祖……”

  整封信下来,真正有用的话似乎一句都没有,李曾伯不认为自己这一把年纪了还能等到河南收复的一日。

  他却能从其中看出李瑕的意思,即李瑕不打算插手兴庆府的防御,兴庆府如何守,全交由李曾伯这个阃帅指挥。

  之后再译了秘文一看,果然如此。

  李瑕甚至直接告诉李曾伯,若觉得兴庆府守不住,可以退到兰州或凉州,坚壁清野,集中兵力。

  李曾伯略过这些话,更关注的却是李瑕去了哪里、想要做什么。

  他仔细看了后面的内容,眼神渐渐凝重,终于站起身来,走到地图前看了良久,开始焦急地踱步。

  刚才看了几个伤兵,他脸色一直没变过,却因李瑕这一封秘信而失去了镇定。

  “陛下还如此年轻,大可退回长安徐徐图之,何苦要冒这样的风险?”

  这般自语了一句,李曾伯再想到李瑕在方才的信上所说的到故乡拜祭先祖之事,莫名有些悲怆。

  悲怆与担忧混在一起,心情复杂。

  末了,他转头看向了包裹中的其它信件。

  那是要送往长安给留守朝堂的众臣的,按道理李曾伯不该看。

  但只稍稍犹豫了片刻,李曾伯还是拿小刀将封蜡划开,一封封地看过,一个字都未曾改过,又重新放回去。

  疲倦地在椅子上倚倒,他揉着额头,忧心忡忡。

  揉着揉着,到最后他却是站起身来,因刹那间泛起的一个想法而显得振奋。

  “也好。”他自语道,“若不决战,待我老死了不成?有生之年能亲历一场国战,夫复何求……”

  ……

  十月十一。

  各方消息终于以八百里加急递到长安。

  韩承绪不敢单独看李瑕的来信,将汉台幕府的旧臣都召集了起来。

  一封封信件都被看过,一枚虎符压在了信件上。

  殿上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最后,先开口的是李墉。

  “既是陛下的旨意,办吧。”

  李墉已经很久不参与国事了,这种状况若要形容,举例来说他从来就不像李渊,而是更像刘太公。

  刘太公平生所好皆屠贩少年,酤酒卖余,斗鸡蹴踘,以此为欢。李墉则喜欢看子孙满堂,家族繁茂,他近来在长安城办了一个学堂,为了方便以后教李家子弟,或说皇子皇孙们读书。

  如今却是又被拉回了这乱世的纷争之中。

  “本以为与蒙元决战当在三五年后,至少准备好足够的粮草、武备……但忽必烈既已亲征,战便战吧。”

  这句话也可以说是从不愿决战到不得不接受的过程。

  “诸位不必叹气,就当是我们走在路上遇到了猛兽。”杨果道:“猛兽岂会等我们削尖了长矛、备好了弓箭再扑上来。猛兽扑上来了,不论我们是否准备好,都只能与之一战。”

  “但陛下该归回长安,统筹全局为妥。”

  韩承绪抬眼淡淡一扫,道:“陛下不归,恰可见形势之急迫,亦可见他有必胜之信心。”

  若是李瑕当面,他也许会劝。但哪怕也有过不同的想法、有过据理力谏的时候,当李瑕不在,他则会在第一时间执行旨意。

  他是当年一起往开封的老人了,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当年那个共同的理念。

  “扫荡胡尘,天下一统。我等既欲辅佐陛下完成大业,忽必烈真来了,还能退不成?”

  “自是不会退。”奚季虎道。

  李冶抚须而笑,缓缓道:“前两年,陛下欲往西域,群臣反对,争来争去两月光景。今日仅以一枚虎符送回长安,诸君皆欣然领旨?”

  “欣然说不上,但必须领旨。”史俊板着一张脸道,“此战若不迎上去,那西北便重归胡尘。”

  “是啊,陛下既不姓赵,岂可失地?”

  “请皇后过来吧。”

  韩祈安向关德低声道了一句,走上前,拿起李瑕送来的那封盖了玺印的信,用手掌抚平了,开始裱在明晃晃的金色绫锦上。

  ……

  高明月戴着凤冠披着翟衣,牵着李长宜缓缓走进殿中。

  母子二人在珠帘后坐下。

  “母亲,祖父、大伯和韩阿爷都在那里。”李长宜小声道,想要掀开珠帘。

  高明月轻轻按了按儿子的手,隔着珠帘扫视了一眼殿中的众臣,略有些紧张。

  十年光阴弹指一挥间,刚与李瑕相识时她还只是一个和韩巧儿坐在马车上小声地叽叽喳喳的害羞少女。此时却要在这里垂帘听政了。

  这件事让她有种强烈的不安,觉得不吉。

  虽然她很清楚,李瑕没有出事,只是暂时不能回来而局势又紧急,才需要她出来稳定人心。

  她心想,作为妻子,此时到了出来为丈夫分担的时候了,自己是能做一个贤内助的。

  “皇后。”

  关德小心地过来,捧着一个盘子,里面放着一卷刚刚裱好的圣旨,一枚虎符。

  高明月伸手,摊开圣旨,看了一眼,道:“召众臣朝会,宣旨吧。”

  “敕曰,今虏主来犯,朕择兵振旅,躬秉武节,亲率大师北征。置多部将军,命陕西安抚制置使刘元礼全权负责关中防备;调四川安抚制置使张弘道、重庆安抚制置使高长寿、云南副安抚使易士英、汉中守备孔仙……领召十日内旋即统兵北上,各府、州、县防务自择将领委任,以抗虏驱寇为当前第一要务。责令于建统三年二月之前,三路兵马集于长安,戈矛十万,同指虏酋之首,不得延误。”

  第一千一百一十章 匹夫

  虽还只是十月上旬,但一年中最为农忙的时节已经过去,老百姓早早就已期待着年节。

  唐国六路之地都是这数十年间最受战乱之苦的地方,百姓要的就是休养生息。

  他们感受到这两年不算坏。

  虽然李瑕称帝的第一年讨伐了宋国,第二年又兵出河套。所幸都只是不超过三万人的小战事,并未给民间带来太大的负担。

  而如今走在长安街头的人们还在考虑着添置新衣、家当之类的小事,少有人意识到也许一场艰苦的国战就要降临在他们头上,再改变他们的生活。

  酒肆茶铺间纵有关注时事之人,谈论起国家大事所言也多少有些过时。

  “听说官军在打河套,不知收复了没有。”

  “我还是前阵子听人说了才知河套在哪,你说关中又不是田地不够种了,收复那大老远的地方做甚?”

  “做甚?你个小娃有十八了没有?怕是忘了前些年战乱的苦头了。不把天下统一了,你能一辈子安心过活吗?”

  “唉。”有关中老汉长叹了一声,也教训起方才说话的小娃,道:“官军攻河套是有道理的喽。额们可不能当宋国那些人,只想着安逸,安逸到最后是要死人的喽。”

  “额说,六叔公、三叔,你们都哪学来的这些道理,一套一套的。”

  “当然是报纸上听来的!”

  “……”

  风尘仆仆的陆秀夫走过这茶铺,听着百姓们的议论,有些忧愁地皱了皱眉,加快了脚步。

  他一路赶到了兵部,向守在门口的差吏拱了拱手,道:“在下巩昌书院陆秀夫,想要求见韩老相公,还请通传。”

  在李瑕称帝时,陆秀夫便辞了官。

  当时李瑕说不希望有人在治下为赵宋殉节,又不愿放他们回去,便让他留下教书。

  转眼过了一年多,两个月前,陆秀夫便听说了自己的老师王应麟也归附了,心境便颇为复杂。

  他写信到了江陵,问老师关于天下大势与气节的看法。

  王应麟的回信才到,次日,陆秀夫便听同年好友董楷说了一桩大事。

  董楷如今任甘肃路巩昌府知府,消息颇为灵通,直接告诉了陆秀夫忽必烈亲征的消息。

  “君实,巨变将起,目前陛下犹在河套,国家正在用人之际,你该起复了。我不能予你高官让你发挥才干,回长安去吧,你是当世人杰,当有一番大作为。”

  当时陆秀夫确实还有犹豫,但他仔想一想,还是来了。

  ……

  才回忆到这里,陆秀夫眼前人影一晃,却是那小吏已回来道:“韩相公不在,刘元帅请陆相公进去。”

  “不是相公了。”陆秀夫走进兵部,一板一眼道:“陆某如今不过一匹夫。”

  小吏不解,与这读书人也无甚可说的。

  一路到了大堂,远远便听到了刘元礼的喝骂声。

  “那就调粮!本帅不是户部主官,只管要粮,两月之内军饷必须备齐……”

  说到这里,意识到有人过来了,刘元礼停下话头,目光看去,微微眯眯眼。

  他当然认得陆秀夫。

  曾经他还是李瑕的敌人时,率兵奇袭汉中,在阳平关前,正是陆秀夫一声火炮,将他击得溃不成军。

  “你来做什么?”

  待陆秀夫到了眼前,刘元礼淡淡开口,威风十足。

  过去他曾两次受俘于李瑕,当时陆秀夫是李瑕的左膀右臂,两人一个是俘虏,一个是高官,天差地别。

  如今一个是白身,一个是元帅,又是天差地别。

  “见过刘元帅。”陆秀夫行了一礼,道:“陆某想为国出力,方才到中书求见韩相公,听说韩老相公来兵部了。”

  “韩老相公已经走了。”刘元礼道。

  “敢问他去了何处?”

  刘元礼忽然问道:“你想为国出力?”

  “是。”

  “当大唐朝堂是什么?不高兴了便辞官,想当官了又回来。”

  陆秀夫默然了一下,道:“陛下曾与我说过一番话,今日与刘元帅共勉如何?”

  “愿闻其详。”

  “有亡国,有亡天下。”陆秀夫回想着李瑕的话,因嫌其太过白话,不免又换成自己遣词造句的风格,“亡国者,易姓改号。而礼义不存,率兽食人、荼毒生灵,谓之亡天下。”

  “所以呢?”

  “那是保天下还是保国?陛下说,保国者君君臣臣,肉食者谋之。而保天下者……”

  陆秀夫说着,理了理自己的衣袖,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如今我已不是宋的臣子,只是一介匹夫,那天下有难,该便站出来。”

  刘元礼轻呵了一声,道:“书生。”

  ……

  一个时辰后,长安城外关中军大营里召开军议。

  精锐士卒们已在大帐外站了一排,严防死守,根本不让人靠近。

  看这架势,像是飞鸟都不能落到帐顶听里面在说什么。

  诸将汇聚之后没等多久,便见刘元礼手按大刀大步进帐。

  “大帅!”

  “地图摆上。”

  “是。”

  有将领再一回头,见到刘元礼身后跟着的一人,却是愣了一下。好心上前小声提醒道:“大帅,今日军议非同小可,还是不带新来的幕僚为好。”

  “他不是本帅幕下。”刘元礼道:“陆秀夫,刚起复的相公,官位还没定。”

  “末将听说过陆秀夫之名,担心此人是赵宋细作。”

  刘元礼淡淡道:“他战场上的本事是陛下亲自教的。”

  一句话,帐中诸将不再就此事多言。

  很快,地图已经摊开。

  刘元礼走上前,扫视了诸将一眼,再次确定了一遍都是可信得过的心腹。

  “河套局势,陛下已经传信回来了,虽说如今忽必烈亲征,事实上元军兵力最多在十万左右。那不管是顺秦道南下,还是先攻兴庆府,他必须要分兵。那关中只要再派两万援军北上,也许暂时可守到后续的援军抵达。如今陛下已抽调全境兵力,与元军并不悬殊。”

  说话的工夫,刘元礼已在地图上标注好了大概的兵力分布,之后下意识地看了陆秀夫一眼。

  陆秀夫感觉到他目光看来,问道:“刘元帅还未说陛下在何处?”

  刘元礼却又不理会他了,道:“继续我方才说的,既然我们与蒙元的兵力不算悬殊,忽必烈亲征最大的威胁在何处?”

  他点了点西域,画了一条从西域到兴庆府的箭头。

  “这里是元军的主力,整整十五万大军。到时元军兵力有二十五万,再加上山西、河南的兵力,举国之师三十余万,就算将大唐六路之地兵马全调出来,也难以取胜。”

  陆秀夫看着地图,有些发愣。

  他随李瑕打过祁山道之战,十分了解李瑕,心里已隐隐猜到了李瑕想要怎么打。

  太冒险了……这是他的第一反应。

  但他晃了晃脑袋,又想到,既然祁山道一战能打,为何今日这一战就不敢打。

  昔日的那位李大帅已成了今日的陛下,还能连战力也丢了不成?

  陆秀夫没有意识到自己心里也许已愿意称李瑕一声陛下,只是紧紧盯着地图上的一个方位,等待着刘元礼继续说。

  他有些期待,也许是期待自己猜准了,也许是期待别的什么。

  果然,只见刘元礼抬起手,在地图上那个位置点了一下。

  “我们需要做好准备,如果陛下于此先击败了那十五万元军……”

  ……

  烈风呼啸。

  大漠之上千里荒芜。

  忽必烈之子、大元安西王忙剌哥策马行走在从西域返回的路上。

  他年轻,英气逼人,肩上还停着一只海东青。

  随着一声呼啸,海东青冲天而起,向东飞去。

  远远地,它锐利的鹰眼似看到了什么东西,遂俯冲了一段。

  那是在红色的山峦另一边,有一支兵马也在行军。

  这支兵马说大也大,论马匹有近两万匹,奔腾起来也是尘烟滚滚,算人数却只有七千余人,称不上什么大军。

  那飞在天上的海东青还是感觉到了些不同,似乎连它也能意识到,那股冲天杀气对自己的主人并不友好……

  第一千一百一十一章 运气

  李瑕抬起望筒,对准了盘旋在天上的海东青。

  这是一只通体雪白的,在蓝天的映衬下显得极为漂亮。凌空飞翔,俯瞰大漠,着实有股鹰中霸王的威风。

  “只怕元军主力就在百余里之内了。”

  “陛下何以认为?”

  “这种通体雪白的海东青极为名贵,不是蒙元贵族驯养不起。”李瑕道:“它一日可飞六七十里,不会离主人三日光景,故说元军在百余里之内。”

  “但探马还没回来。”

  “为将者要学会从各种似是而非、真真假假的战报中找到真正有用的情报。现在海东青给你一条情报,你可敢果断下军令?”

  “末将……”

  杨奔迟疑了片刻,最后道:“敢。末将确定元军极可能就在百余里之内,一则,我们得到忙哥剌东返的消息已有近两月,他们很可能行军至此;二则,根据廉公第二次给的情报,忙哥剌的行军路线正是在此……再加上这只海东青,基本可以确定此事了。”

  “传令下去,让士卒们就地歇一夜,准备伏击元军。”

  “是!”

  其实不论前方是否有元军主力,唐军的粮草已经耗尽了,能做的选择早已不多,只能当机立断。

  “射死它!”

  突然有唐军士卒大喊起来。

  却是天上那只海东青倏地向下俯冲,像是想要叼走唐军放在马背上的猎物,即一只血淋淋的野羊,羊身上还插着唐军的箭矢。

  从万军阵中夺食,自然是极为不易,但这只海东青俯冲的速度极快,如同一道白色的闪电。

  周围的唐军确实是没能反应过来,等抬起弓弩,它已扑到了近处,再放弩便容易误伤同袍。

  混乱之际,却是一员唐军士卒一扑,将那野羊推开,之后便是一声惨叫。

  “嗷!”

  海东青已冲到近处,铁一般锋利的尖爪一抓,直将这唐军士卒背上捉得血淋淋一片。

  它非常愤怒,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鹰唳,倏地又向天空冲去。

  在天上时,它看起来不大,飞在地低处时却能看清,它翅膀张开的长度足足有一人高,速度又快,颇为骇人,再加上鹰唳十分可怕,周围的士卒又是一愣。

  就这瞬间,它已飞得高了。

  “死畜生!”

  有唐军将领大怒,将弓张如满月,对准这只海东青便射去。

  “别再射了!”赶来的杨奔怒喝。

  来不及了,只听“嗖”的一声响,箭矢已窜上了天。

  杨奔策马赶到,抬头看去,等着海东青落下来,但只见它越飞越高。

  半晌,却只有两只羽毛缓缓飘落。

  “射中了?”

  “箭呢?”

  “鸟呢?”

  “陛下,丢了一支箭。”

  “看到了。”

  李瑕抬眼望去,视线尽头,那只漂亮的鹰已经消失在了天际,倒让人想起了一首诗。

  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

  ……

  当夜,唐军议事。

  “有个好消息,也有个坏消息。”

  李瑕道:“好消息是如今可以完全确定元军就在我们西面不算太远的地方,今日那只海东青很有灵性,且明显是被驯化过的。只能是忙哥剌、忽脱这样的人才可能有这样的神俊之物。”

  “陛下说的对,那鸟是真漂亮,真有灵性,像是知道要回去通报消息一样。”

  “坏消息是,我们丢了一支箭,若是被它带回去,敌将便有可能提前警惕。”

  今日放箭的将领马木合连忙跪下,大声道:“末将有罪!请陛下处置。”

  这是个蒙古人,被胡勒根招降之后在归正营呆了段时间,之后调到了宁夏军中,是杨奔麾下统领。

  在西北,起汉姓多是马、苏、沙等姓,因此宁夏军中马姓的将官很多,有时不开口也分不清是哪族人。

  “起来吧,你何罪之有。”李瑕笑了笑,勉励道:“你是神箭手啊。”

  “嘿嘿,谢陛下!”

  杨奔问道:“陛下,是否有可能,小党项射伤了那畜生,它飞不回去?或是箭矢只是卡在它的羽毛里,飞到半途就掉了下来。”

  “做最坏的准备吧……”

  一般而言,一个妥善的战略规划需要很长的时间。比如李瑕收复陇西就花了长达半年的时间做准备、布置。

  但这次面对忽必烈的亲征,他却是临时起意掉头先攻打忙哥剌。毕竟就连忙哥剌也是临时起意东归,当然不会给李瑕时间做准备。

  因此李瑕虽然到了这大漠之中、甚至都要找到忙哥剌了,却还没有想好这一仗该怎么打。

  他唯一知道的是,不能让忽必烈亲自接手这十五万大军,否则自己很可能会覆灭。确定了这一点,剩下的他就凭着直觉,一路走到了这里。

  上辈子他觉得自己之所以是冠军,除了艰苦卓绝的努力,还有天才。所谓天才就是,有时灵光一闪,脑子还未想好,手中的剑已经刺出。

  但也许这只是好运而已。

  人不会一直好运,今日遇到了一只鸟儿,却让他感到是否好运快用完了。

  他没能射下它。

  在蒙古人的故事里,鹰是神鸟使者,庇保着黄金家族。

  在女真人的故事里,完颜阿骨打率兵攻打大辽国,正是借助海东青助战,以少胜多,打出了不可思议的达鲁古城之胜、护步达冈之胜。

  这次,李瑕与元军的兵力对比倒像是达鲁古城之战,可惜,神鹰没站在他这一边。

  摇头将脑中这些无聊的念头驱散,他看向地图标注了几下。

  “就算忙哥剌、脱忽提前发现了我们,还有一个打法能够伏击他们。你们看……”

  良久。

  杨奔沉吟着,提醒道:“陛下,我们未必有这么大地方可以绕,张弘范也许就在身后追着我们。”

  ……

  鸡鹿塞。

  一阵吆喝声之后是轰然巨响,“嘭”地将堵在峡谷路口处的碎石炸开,元军士卒们遂过去将土石铲开。

  “路通了!”

  前方的峡谷道路才显了出来,已有一队骑兵策马踏过土石,穿越这个阴山隘口。

  有尸体就埋葬在那些土石之下,有元军的,也有唐军的,往往是还相互纠缠着。透过他们扭曲的表情可以想像到是激战之时唐军士卒把想要追过峡谷的元军士卒紧紧抱住,之后上方的山石炸塌下来,将他们一起埋葬。

  血迹已经与沙尘粘在一起被风干,并不显得血腥,倒有种苍茫与悲凉。

  一共五百余骑过了隘口,更多的元军兵马则还驻扎在峡谷这边。

  张弘范登上鸡鹿塞的高处,极目远眺。

  他只能看到那蜿蜒通向漠北的峡谷,在山脉间成了一条线,更西北方向,连线也看不到了,只有阴山山脉巍峨耸立。

  “张弘范!”

  史杠策马而来,在鸡鹿塞上翻身下马,人还未到,已喝问道:“李瑕呢?!”

  “追丢了。”张弘范毫不避讳地答道,同时伸手指向了远处的阴山。

  “追丢了?这就是你九拔都对陛下的回报?”

  “我们的对手是李瑕。”张弘范在风中大声说道,仿佛没有察觉史杠话语里的敌意,用认真而真诚的语气又道:“这是一个十年间从一介囚徒登上帝位的人,我们不知他为何能做到,但他必有不同于常人之处。对付这样的敌人,不能想着轻而易举就成功。史三郎,你该要耐心些。”

  “张九郎,你的借口太多了。”

  张弘范像是把史杠当成了朋友,又道:“最近我又想起了很多年前张弘道与我说他在亳州追杀李瑕之事,确实太累了,若无强大意志,很容易被李瑕拖垮。这是我的好言提醒,你要冷静、坚决、强大,才能与李瑕为敌。”

  “废话少说。”史杠道:“说你是怎么被李瑕甩脱的。”

  “他突然掉头偷袭鸡鹿塞,直接穿过了阴山,又留下一支兵力断后,守了八日,最后炸山封路。”

  “为何还不追?!”

  “看到这地势了吗?”张弘范抬手一指,反问道:“知道汪良臣是如何死的吗?祁山道被李瑕埋伏。我考虑过李瑕是否就埋伏在峡谷之中,准备埋伏我。”

  “你太胆小了。”

  “我不必与你解释,我是都元帅,你不过一千户。转告史元帅便是,同时让他派兵从高阙隘口绕过阴山,搜寻李瑕所部。”

  史杠听了极为不悦,脸色马上沉了下来,但确实官位远不及张弘范,遂冷冷道:“你再是都元帅,还指挥不了我父亲。他不会绕过什么阴山追在李瑕后面跑,他已奉陛下之命率军返回大营了。”

  张弘范心中稍有些诧异,脸上却是不显。

  他故作不信,道:“是吗?陛下命虎阑箕元帅先攻打兴庆府,命我继续追击李瑕,并无撤兵之意。史帅莫非是怕又败一场?”

  史杠睥睨了他一眼,不愿回答。

  张弘范却已经猜到了,沉吟道:“他们推测李瑕是想偷袭陛下大营?”

  这本就是史杠今日奉命过来要告诉张弘范的消息,既然被猜出来了,倒免了他开口,只是冷笑一声。

  张弘范不再开口,低头看向了地图,把几股蒙军的位置标注上去。

  虎阑箕在攻兴庆府、史天泽在大营守株待兔、只有他这一路兵马已被李瑕甩脱……如此一来,李瑕已可在阴山那边通行无阻。

  当然,唐军没有辎重,要不了多久就会饿死。

  而且安西王的大军就要从西域归来了。

  想到这里,张弘范一愣,脑子里冒出一个想法——

  李瑕可以抢夺安西王的辎重?不会吧,除非他疯了,但……

  灵光一闪之后,一个战略分析即将形成。

  有些不信,有些惊讶,隐隐还有些敬佩,就在他正要顺着这点灵光深思下去之时,塞下有信马奔了过来。

  这次不知是谁的运气不好,那信使禀道:“发现唐军的踪迹了!”

  第一千一百一十二章 唐军踪迹

  “发现唐军了?”

  张弘范迅速向西北方向看了一眼,犹只能看到那绵绵群山,讶异于消息回来得这么快,问道:“在哪?”

  “在乌梁素海北面。”

  “那里?”张弘范更惊讶,眼神中有些怀疑之色,自语道:“李瑕真要偷袭陛下不成?”

  史杠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抬手一指张弘范,道:“这就是你追击唐军的结果。若不是我父亲警觉,差点便让唐军惊扰了陛下。”

  张弘范犹不太相信,道:“之前我击溃过一支唐军,有溃兵逃到那附近,是否是这些溃兵?”

  “据探马回报,这支唐军成建制,至少有五百人,袭击了我们一个千户队,不太像溃兵,因此担心是李瑕的先锋兵力。”

  这消息让张弘范一时忘了刚才想到的李瑕有可能执行的战略,开始思忖起此事。

  史杠则已迫不及待要回史天泽军中立功,连招呼都不打,转身就走。

  转身之际,远远望到了一个颇独特的风景,他抬起望筒一看,不由“咦”了一声,讶道:“那话?”

  “人根峰。”张弘范淡淡道。

  那是一根巍然耸立的红褐色巨大石柱,直指苍天。

  “哈哈,这也太像了吧?”史杠道:“和我的一样大。”

  “据说是伏羲和女娲造人之后留的,保你子孙绵长。”

  “有趣。”

  史杠笑了一句,翻身上马,狂奔而去。

  ……

  乌梁素海北面。

  一支残兵正牵着马匹在苇芦丛中穿行。

  “你还是个雏?”走路时犹在与人闲聊的王满仓忽然这般讶然问了一句,之后笑了笑,又道:“在后套那边,有两处奇观,一名人根峰,二名母门洞,都说啊,伏羲与女娲在那里生娃,然后把那话留了下来,回头你可以去看看,有趣得很。”

  “我没想看,我只说了一句还没讨婆娘……再说了,女娲娘娘留下的……那……那也不能看吧?”

  “当地人瞎说的罢了,哄着无儿无女的人过去祈福。”王满仓默然片刻,道:“骗人的,没用。”

  “好吧。”

  “活下去都会有婆娘的。”

  “别说话了。”王立终于不耐烦,回过头低声道:“不怕被元军发现了?”

  他们在被张弘范击溃之后,收拢溃兵,勉强才拉起了这支近五百人的队伍。

  但基本上人人都带着伤,战力并不高,如今想要做的就是回归到主力大军之中。

  他们本是向西走的,两日前遭遇了一队元军探马,好在当时是他们先发现了对方,入夜之后偷袭了一次,抢了些辎重。

  审问了俘虏之后,得知西面已经被史天泽的大军堵死了,他们便决定转道向南,再想办法渡过黄河回陕西。

  走着走着,前方隐隐传来了蒙古语的歌声。

  王立马上警觉起来,抬起手示意所有人噤声。

  他与王满仓对视一眼,王满仓做了一个让他在原地等着的动作,蹲下身,缓缓迈步向前走去。

  拨开苇芦,能见到有十余个牧民正在湖边捕猎,个个带着弓箭。

  又观察了一会,并未发现周围有元军的踪迹。

  王满仓于是以手势招呼了同袍,抬起弩箭,展开了一场杀戮。

  “噗噗噗噗……”

  惨叫声中,忽有人道:“将军,这有个孩子。”

  接着便有稚嫩的声音用蒙古语求饶起来。

  “别杀卓里克,卓里克是你们的驱口,是你们的财产……”

  王满仓转头看了一眼,见旁人都没去砍那个跪在地上的孩子,提起刀便上前。

  结果却是王立先站在了那孩子面前,用蒙语问道:“你们在这里打猎,部落的驻地在哪里?”

  “在那边的素察纥坦。”

  “南面?”王立又问道:“南面有元军吗?”

  “有!”

  卓里克年纪虽小,看起来却很懂事,马上道:“有很多很多的元军在我们部落里,是来寻找汉人皇帝的。”

  王立一愣。

  他不明白元军为何会在这里寻找李瑕,但再问,卓里克却已不知道别的了。

  “砍了他吧。”王满仓上前道:“这小虏娃看着年纪小,狡猾得很,为了保护他的部落,骗我们南面有大量蒙军。”

  “没有骗你们,你们打败了主人,卓里克就是你们的驱口,不会骗你们……”

  “驱口?你的父亲在哪里?”

  “我的阿布以前被大汗征兵了,为了买马鞍,卖了额吉,额吉后来生下了我……”

  “别信他的,他是蒙古人。”王满仓道:“走吧,我们没时间在这听这小虏娃讲故事了。”

  王立想了想,道:“但南面有大量元军。”

  “你能信他?”

  “我们当将领的,就是得从各种真真假假的战报里找出真的消息。”王立道:“信我,我能分辨真假消息。”

  王满仓踱了两步,道:“行,你说怎么办。”

  “我们往北走。”

  ……

  鹰唳声惊空遏云。

  “雄库鲁回来了!”

  忙哥剌出了帐篷,正见自己的海东青停落在了养鹰人的肩上。

  他锐利的眼睛微微一眯,马上便泛起了怒色。

  “大王,雄库鲁受伤了!”

  养鹰人并不是像南边人以为的马夫之流,他们属于怯薛军,且是怯薛军中身份最尊贵的兵种,名为矢宝赤。

  忽必烈为了应付李瑕的军情司,甚至把“矢宝赤”的名字赐给了自己的谍报机构,就是因为这个名字尊贵。那些谍探将矢宝赤译为控鹰卫,便是对此感到与有荣焉。

  连养鹰的人都有这样的地位,何况鹰本身。

  此时停在那的海东青便显得极为不满,又唳了两声。

  忙哥剌目光落处,只见它的爪子被划破了,被一支箭……箭?

  他走上前,接过那支箭,仔细地掂量了一会,突然大喝道:“探马回来了吗?!”

  “还没有。”

  “再派探马往东!”忙哥剌喝道:“前方必然有唐军。”

  “殿下何以确定?”

  一名汉人文士从篝火边起身,走了过来。

  此人不过三十余岁,身材相貌俱是不凡,乃是忙哥剌的王相,李德辉。

  李德辉十六岁便为官。十余年前,汪德臣屯兵于利州之时,其军粮便是靠他调度供给,彼时他才年纪轻轻就已崭露头角,甚至引起阿蓝答儿的注意,钩考时将他下狱。

  忽必烈即位后,李德辉官任燕京宣抚使,不可谓不位高权重。

  他还是真金的老师之一,但忙哥剌被封为安西王之后,奏请以李德辉为辅臣,忽必烈遂命其为忙哥剌的王相。

  “老师请看这支箭。”

  此时忙哥剌本顺手要将箭抛过去,见是李德辉过来,又改成了双手递出,用汉语道:“我们前面似乎有唐军。”

  “唐军?”

  李德辉接过箭端详了一会,望向东面,道:“殿下不妨下令慢些行军吧,待我们的探马与陛下的信使到达再做打算。”

  小心肯定要小心的,但李德辉是持重之人,不会因为看到一支箭就大动干戈,提出的是稳妥的主张。

  “我听王相的。”忙哥剌应道,语气显得有一点文雅。

  但其实他并不像真金那般好儒学。

  他更像忽必烈,勇武、英气。

  他快二十三岁了,可其实是到了二十岁才有了自己的第一个汉人老师,是真定名士李盘。

  因李盘曾当过阿里不哥的讲师,忙哥剌选择王相时,选了更擅实务的李德辉。

  可见他爱好的并不是汉学,而是那皇位。

  这些,李德辉当然能够看出来,平素只觉为难。但前不久传来的消息却让他改变了主意。

  燕王真金失踪了,甚至很可能已经不在人世,而忙哥剌愈发表现出亲近汉臣的倾向,并提议东归。

  原话是“大元该先平中原,再安西域。我不愿当一个只顾着占领自己的兀鲁思的安西王,愿当我父皇的秦王,先复关中,再定江南,开一统盛世。”

  这个年轻人已懂得如何打动北地士大夫,而且他比真金更为英武、更得忽必烈欢心。

  李德辉已越来越用心地辅佐他。

  “殿下认为,东边的唐军会是谁?”

  忙哥剌踱了两步思考起来,前几日他已经得到了忽必烈亲征的消息,由此往下一想……

  “莫非是被父皇击溃的唐军溃兵?”

  “这是一种可能。”李德辉道,等了一会,见忙哥剌没有更多想法了,才继续道:“还有一种可能,唐军不愿让殿下率大军与陛下汇合,遂在前方伏击。”

  “哈?”忙哥剌讶然,道:“会吗?”

  “李瑕能有今日之势,不可以常理度之。”李德辉道:“不过,我们只要行军有章法,不掉以轻心,不疏于放出探马、不急功冒进,定不至于在这大漠之上中伏。”

  “王相说的好,我会听王相的话。”

  见安西王有这样的态度,李德辉不由颔首。

  ……

  征西域的十五万大军其实并不是一股脑地调回,而是心急的忙哥剌领着五万人在前面,脱忽领着包括奥鲁在内的七万人在后面,还留下了一部分暂驻在高昌的兵马随时可以抽调。

  忙哥剌行军不算慢,两日内又行了百余里。

  这日,忽有探马回来禀道:“大王,找到唐军了……”

  第一千一百一十三章 年少英武之王

  “果然。”忙哥剌一副不出所料的表情,伸手轻轻地摸了海东青一下,道:“雄库鲁立了大功。”

  海东青不耐烦地发出了“咕咕”声,但相比之前的鹰唳,可谓十分温顺。

  “唐军在何处?”

  “在前方五里的草勒木山。”

  “有多少人?”

  问这句话的同时,忙哥剌与李德辉对视了一眼,意思是现在可以看看前方的唐军是溃兵还是伏兵了。

  只听那探马答道:“看踪迹,应该只有一百余骑。”

  忙哥剌笑了一下,转向李德辉,问道:“那是父皇亲征击败了李瑕的主力,有溃兵逃到这里了?”

  李德辉摇了摇头,道:“殿下可觉得此事有蹊跷?”

  “蹊跷?”

  这两个字对于忙哥剌而言有些艰涩。

  “这里是大漠,如何会有唐军溃军能逃这般远?”李德辉道:“若说是被大元兵马一路追赶至此,我们却根本未得到信报。”

  “有没有可能,他们是迷路了?”

  “迷路有可能,但不会西行这般远,对方将领在溃败之后还能收拢百余人,连东、西方向都不能分清吗?”

  “那王相的意思是?”

  李德辉亦不确定,沉思道:“或是伏兵,或是因其它我们尚未想到的原因导致唐军至此。”

  “杀败他们,捉几个俘虏来问问便知道了。”

  忙哥剌遂招过千夫长彻彻秃海,命他率兵去追击,并且作为先锋开路。

  李德辉反复提醒道:“务必要谨慎,这百余唐军极可能是诱饵,多派探马,别让他们吃了我们这支千人队……”

  说实话,忙哥剌觉得李德辉太过慎重了,但再一想,毕竟还不知道唐军到底有多少兵力,谨慎就谨慎吧。

  这日便不再行军,以免士卒、马匹过于疲惫,遭到了唐军的偷袭。大军安营下寨,只等着前方的战报回来。

  ……

  安西王的帐篷也很大,平素行军时不用拆,它是安在一块巨大的木轮车上,行军时由整整二十四头牛来拉着。

  由此可见,这次西征虽然跋涉万里,忙哥剌并没有吃太多风餐露宿的苦头。

  如果他愿意,绝大部分时间都可以在帐篷里一边烤火、饮酒,一边处置些军务。也可以常常与妻妾享受欢娱。

  蒙古女人上马能作战,下马能牧羊,蒙军出征时常常把妻儿带在身边,忙哥剌亦然。

  他的妻子名叫野日罕,出自弘吉剌部的特薛禅家族。其家世代与黄金家族联姻,生女为皇后、生男尚公主。

  野日罕虽是女人,但性格十分彪悍,与真金的妻子阔阔真完全相反。

  比如,阔阔真从来都是小心翼翼地侍奉察必,让忽必烈常常称赞;野日罕却敢向忽必烈提要求,争取更多的权力和财富。

  私下里,忙哥剌说过“也就是我娶了野日罕这个像老虎一样的女人,换成我那个软弱的兄弟,早被她打死了。”

  他们夫妻俩是真的打架。

  这日下午,忙哥剌回到自己的帐篷,只见野日罕竟也在,正拿着鞭子在抽一个他从西域带回来的美姬。

  这美姬是他攻破高昌时,从高昌王宫里挑选的侍女之一,是个极漂亮的畏兀儿人。因没有属于她的帐篷,行军路上一直都住在忙哥剌的帐篷里。

  反而是野日罕拥有一座由十二头牛拉的小帐篷,已经许多天没见到忙哥剌了。今日终于是火气上来,到大帐这边来大闹。

  “啪!”

  鞭子重重抽在美姬的臀上,显然是真的很痛,她却不敢哭出来,“呜”了一声便强忍着不出声,泪水滚滚而下。

  忙哥剌大怒,向野日罕喝道:“住手!你这个不通教化的野蛮女人,从本王的帐篷里滚出去!”

  野日罕不甘示弱,又挥鞭,大喊道:“你今天如果不把这个色目女人赶出去,我打死了她!”

  “额秀特。”

  忙哥剌上前要抢野日罕手里的鞭子,过去时却是挨了一下。

  他十分震惊,怒瞪着妻子便道:“你敢打我?”

  “打你就打你!”

  野日罕干脆直接往忙哥剌身上挥鞭,忙哥剌挨了第二下便扑上去与她缠斗起来。

  周围的侍从不敢帮忙,且早已见怪不怪,连忙将帐帘拉上。

  “呼……呼……”

  好不容易,忙哥剌终于摁住了野日罕,却也累得气喘吁吁。

  “别打了……”

  “放开我,忙哥剌,我给你生了两个儿子,你敢欺负我?我告诉大汗。”

  “别打了……我把她赐给别人……你别打了……”

  野日罕这才消气,抽出手,捶了忙哥剌一下,伸手便去解他的盔甲,嘴里道:“你们都下去。”

  “别动了,现在还是白天。”

  “白天你就让队伍停下,还不是想回帐篷和色目女人欢快。”

  “你是这么想的?”忙哥剌大讶,道:“打仗了。”

  “这大漠上一个敌人都没有,你和谁打仗?”

  “唐军。”

  这夫妻俩虽然时常争吵打架,但终究还是利益一致,忙哥剌有事也会与野日罕商议。

  “父皇亲征击溃了唐军,有唐军出现在了前面。”

  野日罕一听就问道:“来找真金的?”

  “真金?”

  “不是说他不见了吗?说是在南面的沙漠里不见的,所以唐军来找他是吗?”

  忙哥剌微微眯了眯眼,沉吟道:“我不知道。”

  “记得你回来是做什么的吗?”野日罕又捶了他一下,提醒道:“就算是有一点点的可能,还不快派一队人马去搜。”

  话到这里,她把忙哥剌往下一拉,凑在他耳边,轻声道:“派信得过的人去,找到真金以后……杀了。”

  “你这疯女人,还不一定是。王相说,有可能唐军是伏兵。”

  “你信汉人?!”

  野日罕瞪大眼,仿佛恨不得给忙哥剌一巴掌,又道:“汉人说的谎话你能信吗?你那个王相,向着你还是向着真金,你能不知道吗?他给你分析了那么多,为什么没猜到有可能唐军是来找真金的。就算不是,他猜也该猜到。”

  忙哥剌皱了皱眉。

  理智上来说,他知道自己的妻子是个没脑子的,论智慧根本没有与李德辉相比的资格。但他也明白,真到了选择的时候,李德辉一定会选择真金,只有野日罕才会坚定地选择他。

  因此,野日罕的话就像是一颗种子,落在了忙哥剌的心里,静静发了芽。

  他嘴上却是道:“你不用想那么多,真金已经死了。”

  “我想让你当上大汗。”野日罕抚摸着忙哥剌的脸,道:“你该当大汗,比起你那个像汉人一样的兄弟,你才是英雄。”

  忙哥剌笑了一下,任由她解开他的盔甲……

  ……

  傍晚时分,彻彻秃海归了营,求见忙哥剌。

  “大王,我击败了唐军,占下了他们的营地。”

  话到这里,他无意识地把声音压低了一些,又道:“带回来了几个俘虏,大王是否要见一见?”

  忙哥剌心念一动,忽然间已意识到了什么,点了点头。

  不一会儿,竟然是几个老牧民打扮的蒙古人被带了过来。

  这让忙哥剌有些发怒,冷冷看了彻彻秃海一眼,认为这个千户是为了战功随便捉些人来糊弄自己。

  彻彻秃海连忙审问道:“你们对大王说,唐军捉你们做什么?”

  “大王,我们是达勒图部落的牧民,不是唐军……我们也是被唐军捉去的啊。”有一个胆子大些的老牧民说到这里,想到了对方问的问题,连忙又道:“他们捉了我们当向导,带他们找人。”

  忙哥剌抬了抬手,吩咐人到帐篷外守着,这才继续问道:“找谁?”

  “找蒙古人……找几个月前在南边的沙漠里被击溃的蒙古勇士……”

  这些老牧民说些事云里雾里,听得忙哥剌心烦意乱。

  彻彻秃海见他不耐,连忙先将一件雪白的狐裘拿了出来,道:“唐军在找这件狐裘的主人。”

  ……

  “唐军将领叫杨奔,在腾格尔沙漠的查拉湖击败了董文炳。那时杨奔不知道真金就在董文炳军中,没有追击溃兵。那些溃兵绝大部分都不可能活着走出腾格尔沙漠,渴死、饿死了。”

  “但还是有溃兵穿过了沙漠?”

  “有。”

  “真金也活着走出来了?”野日罕又问道。

  忙哥剌道:“后来,唐军知道真金跑了,派了一千人追赶,在一个小部落找到了这件狐裘,有个年轻人用它换走了两只骆驼和食物。”

  “真金?”

  “不知道,唐军就带走了这个部落的人,遇到人就捉来当作向导。”忙哥剌话到这里,声音低沉下来,又道:“他们好像找到真金了。”

  “在哪?”

  “就在我们南边。”

  这夜,夫妻二人谈到这里,野日罕已站起身来,踱了两步,对忙哥剌道:“你不能软弱,从窝阔台汗到阿里不哥,软弱就会死的道理,你还不明白。”

  “我明白。”忙哥剌道:“我就不是软弱的人,我已经命令人去办了。”

  “好。”

  野日罕想了想,又道:“这件事,你不能告诉李德辉。”

  “我知道。”忙哥剌应道。

  他年轻、英武,显得果断而坚决……

  第一千一百一十四章 凋零的传统

  “来了。”

  从名叫陶勒盖的荒山向北眺望,终于在天与地的交界处望到了元军骑兵腾起的尘烟。李瑕抿了抿干裂的唇,开始下达一道道命令。

  军中粮草已经耗尽,多日来只能饮马奶,连他都感到饥饿难捱。

  胡子许久未刮,真有跳蚤在里面爬,身上也散着一股馊味,夜里歇时,连最喜欢贴着他的朵思蛮也说他太臭了。

  李瑕有时心想就不该带她,本以为能让她招降些蒙古人,没想到她已被长安水土惯得太过娇气。不过,好在她还知道如何在这种行军途中照顾马匹、挤马奶等等后勤之事,这是她从小兀鲁忽乃就教她的。

  伏击忙哥剌的计划并不顺利,于是李瑕再次想到了利用真金。

  真金对他而言是一个拿到手也作用不大的角色,却是蒙古旧派与汉臣派之争的焦点,能时刻撩拨着蒙元皇室的神经。

  他做的非常简单,无非是让士卒们在附近寻找真金,遇到牧民就捉起来作为向导,询问是否有看到一个年轻且举止优雅的蒙古人。

  再补充好细节,比如从战利品中挑一件狐裘,告诉士卒们这是一个月前真金在某个部落与人交换时留下的。

  当牧民们真的以为唐军在找真金,忙剌哥自然会以为真金就在这一带。

  至于元军之中,会因真金而产生哪样的勾心斗角,那就不是李瑕所考虑的了。

  但他相信一定会有,从窝阔台死后,黄金家族就一直热衷于互相争斗,这次应该也不例外。

  他更希望忙剌哥能分一些兵马过来,让他完成一次伏击,掠夺一点物资,让士卒们恢复一些士气。

  果然。

  “真的来了?”

  朵思蛮十分惊讶,低声道:“你就留下几个牧民,真的能把忙哥剌的兵马骗过来?怎么会这样。”

  “我比你了解黄金家族。”李瑕道。

  他不急起身,漠北这种地势用一句话形容就是“望山跑死马”,唐军继续在山的南面歇息,让元军骑兵再继续奔跑。

  “元军探马没有散出太远,这次他们没有前天那么谨慎了。”

  “那就好。”

  李瑕感受得出来,敌方将领多少还是有因为真金而有了心态上的变化,简单来说,就是没那么专注于打仗了。

  杨奔不慌不忙地举着望筒算元军的兵力,道:“不超过三千人,他们像是要散开了。”

  “把真金给他们吧。”李瑕道。

  杨奔笑了一下,道:“臣领旨。”

  军令下达之后,军中有个年轻的声音应道:“我来扮真金。”

  不一会儿,几个穿着元军甲胄的士卒便绕过了陶勒盖山,向元军奔去,待奔到近处,似因看到元军的旗帜,忽然勒马便向南逃。

  元军很快派人追上。

  陶勒盖山南面,唐军终于不慌不忙地翻身上马,开始跑动,冲刺……

  ……

  在西北方向的草勒木山元军大营,李德辉不得不提醒忙哥剌,道:“殿下,我们不能在这里停留太久,该启程去觐见陛下了。”

  “不是王相说唐军很可能是要伏击我们吗?”忙哥剌道:“我们要慎重一些。”

  李德辉苦笑,道:“慎重并非是驻扎在此处,只要在行军途中不会疏于防备即可。我们留在高昌的辎重都被廉希宪烧了,军中牛羊不多,只有肉干与奶酪。马上要下雪了,到时马匹吃不到草料……”

  尽心了,难免就显得啰嗦。

  忙哥剌皱了皱眉,眼中稍显出了怀疑之色。暗自想了想,大军先走,只留一队人手寻找真金也是一样的,遂道:“那就听王相的,明日一早便启程。”

  “也好,臣这便安排。”李德辉又问道:“殿下,彻彻秃海还未归营吗?昨夜殿下又派了两个千人队出营?”

  “哦,王相不必管,我让探马散远一些。”

  “是吗?”

  忙哥剌微微侧过身,避开李德辉的目光,并不与自己的王相吐露实情……

  ……

  战马长嘶。

  李瑕侧过身,避开了射来的箭矢,踢着马腹猛冲至元军阵中,长槊扎进了一名百夫长的身体。

  只这一轮冲锋,七千唐军以逸待劳对阵三千奔走而来的元军骑兵,直接杀穿了元军的阵线。

  一个个元军士卒早已掉头就跑,逃得慢的便这样被唐军刺在马下。

  很快就有鸣金声响起,元军马上便退了,只留下满地的鲜血、尸体,以及还惨叫着在地上翻滚的伤员与伤马。

  有唐军士卒欢呼着,想要下马补刀,剥战利品。

  别的不说,至少今夜能多几顶帐篷避风,能烤马肉可以敞开了吃。

  然而,李瑕却立即下令,继续追击。

  杨奔领了军令,还不忘大喊着补了一句。

  “小党项,你带队清理战场,把马肉烤上,等我们杀敌回来庆功!”

  这是一句很重要的提振士气的话。

  唐军将领们纷纷大喊道:“把肉烤上,杀敌回来再庆功!”

  同时,为了激励将士,李瑕已一马当先,冲在了最前面。

  他把龙旗扬起。

  号角再吹,士卒们终于将心思从马肉上移开,纷纷呼啸。

  “驱着逃兵冲他娘的大营啊,抢他一轮再回来庆功……”

  ……

  元军大营。

  忙哥剌勉强把李德辉应付过去,感到有些忧虑,于是连夜去找他军中的万户都元帅,玉昔帖木儿。

  玉昔帖木儿是蒙古开国四杰之一的博尔术之嫡孙,今年才二十四岁,却是在二十岁时就继袭了父爵。属于勋贵中的勋贵。

  忽必烈对玉昔帖木儿非常欣赏,很早就将他招到身边担任怯薛将领,称之为“能官”。

  忙剌哥与玉昔帖木儿关系颇好,进了帐篷也不拿架子,笑道:“你的帐篷里太冷了,我送几个美人来给你暖暖帐篷。”

  “我有妻子,不需要美人。”玉昔帖木儿道:“我需要战功,而且我马上就要击败兀鲁忽乃了,你不该从西域撤回来。”

  “你知道为什么吗?”

  玉昔帖木儿道:“我不管为什么。我只知道你这大军之中只有我还能在战场上厮杀,其他人都是一些啃着祖宗遗骨的废物。”

  “我当你是我的兄弟。”忙哥剌上前道:“比起我父汗生下的那么多兄弟,你才是我真正的兄弟。”

  “别的不说,真金和那木罕和你是同胞的兄弟。”

  “你看真金像是一个草原上的英雄吗?你觉得他应该当大汗吗?”

  说着,忙哥剌上前揽住了玉昔帖木儿的肩。

  玉昔帖木儿没有抗拒。

  “我有件事想让你帮我。”忙哥剌道:“李德辉劝我起行了,但有一件事,我需要信得过的人留下来帮我盯着。”

  “……”

  没多久,几名畏兀儿的美姬便被送到了玉昔帖木儿的帐篷里。

  玉昔帖木儿有些不耐,从地图上抬起头扫视了她们一眼,看向其中一人,道:“你是前阵子陪在大王身边的那个?”

  “是。”

  “叫什么名字?”

  “纳曼干……这么久以来,大王都没问过我的名字。”

  玉昔帖木儿因后面这句话,微微一愣,再仔细一看,发现她确实是最漂亮的,遂把另外几人分给了麾下将领,独留下这纳曼干。

  他自躺下,准备由着她服侍。

  她很乖巧,动作也很轻柔,将他臭烘烘的靴子脱了下来。

  帐篷内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臭味,纳曼干没想到眼前这个年轻、强壮、气势不凡的大元帅竟这般不好洁净,愣了一下。

  “呵。”玉昔帖木儿淡淡道:“我是草原上正统的蒙古人,珍惜水源,不像高昌王、大王,他们就洗得很干净。那些人啊,越来越不遵遁祖宗的传统了。”

  正捧着他另一只靴子的畏兀儿美人愣了愣,想开口说些什么,终于是没说。

  好传统可以留着,好生活也该过……她心里想道。

  下一刻,更浓烈的酸臭味堵得她呼吸不过来。

  那是玉昔帖木儿用脚抬起了她的下巴,道:“你确实很漂亮。”

  “我服侍大元帅。”

  “盔甲不用解,我睡觉也不卸甲,你爬过来……”

  忽然。

  玉昔帖木儿停下了动作,转头望向了帐外。

  “大帅?”

  “滚开!”

  两只牛皮靴子又被套回了那双臭脚上,被一巴掌打倒在毯子上的纳曼干转头看去,只见那个年轻的元帅已拿起大刀出了帐。

  夜风吹来,带来了一阵冷冽而又清爽的空气,让她得以缓了口气。

  又一会,她才听到了杀喊声。

  ……

  “李德辉谨慎又谨慎,还是让唐军袭营了。”

  玉昔帖木儿心中冷哼着,翻身上马,没有马上杀向正在厮杀的地方,而是开始喝令自己的将领们马上去把士卒喊起来。

  这才是一个合格的统帅该做的。

  可惜的是,有一句话他说对了……这个大营里,只有他这个统帅能打仗。另外四名万户,全是些躺在祖宗功劳薄上混吃等死的。

  平时没什么,真正遇到硬仗了,这种坏处才显现出来。

  很快,不远处的营帐里已传来了慌乱的惊呼声。

  “拦住溃兵!”

  “别让溃兵冲过来……”

  突然号角声一扬,有汉语的大吼声传来。

  “杀啊!”

  “杀啊!”

  气势惊天。

  刹那间,这种双方士气的对比,让玉昔帖木儿脑中懵了一下,想到忽必烈曾对他说过的一句话。

  “你相信吗?除了你与少数几人,如今的蒙古将军们不太好打胜仗了啊,所以本汗才不得不靠汉军……”

  第一千一百一十五章 余晖

  蒙古战士们没有俸禄。

  因为成吉思汗说过,要想坐收渔翁之利是不可能的,唯有勇敢地杀戮才能得到财富。

  这能够在开疆扩土的时候极大地激起了他们的斗志。

  可惜征西域的战事才打到一半,忙哥剌就要东返。

  换言之,大军之中的蒙古战士一年没有照顾家人、没有放牧,长途跋涉走了个来回,除了一身的疲惫并没有任何收获。

  少有人考虑过他们的心情。

  在西夏、金、宋,以及各个国人的眼中,他们是屠夫、是侵略者,是凶狠的、可怕的,是一个一个披着盔甲、举着弯刀的残暴的形象。

  而在黄金家族与其姻亲贵胄眼里,他们是千篇一律的战士,是麻木的牧民,是数字。

  这天夜里,当从南面溃逃回来的骑兵不管不顾地纵马冲回营地、帐篷被点燃、马匹受惊嘶叫着踩踏过来,当唐军紧随其后杀来,弩箭乱射,长矛乱捅。

  当这一切发生,被视作数字的士卒们有不少终于崩溃了。

  “别杀我!”

  一个名叫那日松的元军士卒才冲出营帐,只见撞倒了自己帐篷的溃兵已经逃得远了,而与自己同帐一起睡的四个人已逃了两个,死了一个。

  剩下的一个受了重伤,正倒在地上打滚,血从脖子上狂喷不止。

  那日松低头一看,自己没有披上盔甲,马匹又不知逃到那里去了,只好跪在地上。

  周围各种声音都很大,他喊话时用尽了全力,根本没有想过敌人能不能听懂他的蒙古语。

  “别杀我……我不想打仗了!”

  这一喊,几年来所有的苦难涌上了心头。

  他家住在乌拉盖河畔,他的祖父是个英勇的战士,追随成吉思汗东征西讨,曾经也带回了很多的家当,但在第二次长子西征时再也没有回来。他的父亲有三个儿子,死后三兄弟各分了一百头牛羊。

  七年前,那日松被征召讨伐阿里不哥。

  为此,他卖掉了所有的牛羊,置备马具、武器。

  但这已不是他祖父的那个年代,就算打了胜仗,战利品也少得可怜。从乌拉盖河到开平,再到漠北,河套,西域……他的足迹走遍了万里,有胜有败,却毫无收获。

  三年前,他受了伤,又失去了战马,只能骑着几匹劣马回到了乌拉盖河畔,到家才知道母亲与二哥早就死了。

  幸运的是,没多久,他那伤病缠身的大哥也死了。

  他收继了兄长的妻子,还有仅剩的二十头牛羊。

  好景不长,去岁他又被征召,为了重新置备马匹,他卖掉了他的妻子。

  他永远记得那一天,木其日直接被人带进了帐篷,临走时转头看过来的眼神是那样麻木。

  一个男人把骏马与皮甲交在他手里,转身就走进了帐篷,故意大声喘气。

  当时他心想,像祖辈一样去征战、去抢掠,失去的一切都会回来。

  没有!

  这一路西行,全都是被祖辈杀烧抢掠、屠戮一空的土地,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抢。

  好不容易快要打败兀鲁忽乃了,安西王却又下令东归。

  骏马饿成了瘦马,青壮的战士已到中年,伤病疲惫交加、体力衰弱。

  祖孙三代人,为黄金家族效命了三辈子,最后一无所有。

  今夜,他卖掉妻子再换来的马匹不见了,皮甲没有披,眼前只有无情的唐军士卒策马冲过来……

  “别杀我!我是乌拉盖河畔的那日松!我只想回草原上放牧,再也不愿拿起弯刀打仗了!”

  当打仗不能再带来无尽的财富,只能带来无尽的苦难,曾经的骁勇的蒙古战士也会厌战。

  厌战就会求饶、投降。

  ……

  李瑕策马而过时,正见到了这一双双哀求的眼。

  他手里架着的长槊微微往里收了一些,没有杀他们。

  他已经能感觉到蒙古军队的战力衰退了,尤其是在忽必烈与阿里不哥争夺汗位这几年之后。

  大蒙古国之崛起,在于铁木真以强大的统治能力建立了一个简陋又有效的政权,这个政权又遇到了腐朽至极又非常富饶的几个中原政权,于是通过掠夺,能极大地激励蒙古战士们。

  可以想见那数十年间原本饥饿的战士跨马站在一座座富饶的城池前,该有多想攻破它。

  这让蒙军强大到无人可挡。

  但还是那句话,其兴也勃,其亡也忽。就算没有李瑕,那么简陋的政权也只能在没有外敌的情况下维持百年。就算没有李瑕,黄金家族也一直在不停地内斗。

  最近这两年的战事中很明显就能感觉到,蒙古军队的组织能力不足以应付战场的变化了。

  蒙军的管理非常粗糙,在面对管理腐朽的敌人时,它越粗糙越强大,简单来说就是以力破巧。但斗志不足就相当于力不够了,一旦处在下风,越粗糙越没有韧性。

  所以,李瑕避过了张弘范的一万汉军骑兵,转头却敢对上忙哥剌这五万大军甚至加上脱忽有十万余大军。

  偷袭更有胜算是一方面,另一方面确实是认为蒙古军队不如汉军。

  这种情况下,唐军不需要再去杀那些没有战意的蒙军士卒,任由他们把恐惧传开就可以……

  ……

  马蹄从眼前过去,抱着头跪在地上的那日松抬头看了一眼,只见唐军已经从自己眼前跑过。

  他舒了一口气,庆幸长生天保佑。然后爬起身来,往另一个方向跑。

  这一刻他决定了,他要去偷两匹马,离开军营,回到美丽的乌拉盖河畔。

  前方,有马蹄声响起。

  那是隔壁营地的玉昔帖木儿元帅的兵马赶来了。

  策马而来的元军将领冲着那日松等人就喊道:“你们这些逃兵,还不马上转身,随我们杀敌!”

  那日松没有犹豫,转了个身,往东面跑去。

  他才不打算去杀敌。

  因为他答应了唐军不再打仗,唐军也饶了他的性命。这是承诺,而草原上的汉子最重承诺。

  他要去带回木其日,哪怕是把她偷出来。

  之后呢?

  也许是给别人放牧,至少他们是在过日子的,是有名字的……

  “噗!”

  奔跑中的那日松的头颅忽然一整个掉落在地上。

  血从他脖颈间喷出,他的脑袋在地上滚了滚,就此死去。

  他没有死在唐军手上,却被当成了逃兵,死在了元军大将手中。

  他又成了千篇一律的战士、麻木的牧民、一个数字。

  不过是个数字,数万、十数万人里的一个而已。

  ……

  马蹄踏在血泊之上。

  玉昔帖木儿驱马上前,看着这个被唐军踏成一团乱的营地。

  他手中的弯刀还在滴血。

  “敢逃跑的,杀了。”

  “噗。”

  “噗。”

  “噗……”

  周围的逃兵立即被砍倒在地。

  玉昔帖木儿从来不相信汉军能比蒙古军队更能战。

  蒙古人是亘古以来最强大的战士,才能建立起亘古以来疆域最广的大蒙古国。

  至于汉人,在他看来比色目人还要懦弱。

  “勇士们,看到了吗?汉人敢杀过来,隔壁的脱里察和他的废物们被汉人杀的哇哇大哭了。让他们看看按台部的勇士们是怎样杀敌的!”

  “杀敌!杀敌!”

  玉昔帖木儿麾下的将士多少还有得到战功的赏赐,因此还保持着斗志。

  “这些逃兵忘了大蒙古国的荣誉,他们让成吉思汗的荣光像黄昏一样黯淡,但我们将要再现大蒙古国的荣光!”

  “杀!”

  ……

  前方的唐军将领听到杀喊声,有些诧异地回过头,喊道:“马木合,拦住他!”

  “是!”

  马木合立刻掉转马头,组织起麾下骑兵列成防线,以免被这支元军从后面撞乱了。

  眼看对方越冲越近,他不由破口大骂道:“蠢货,还大蒙古国的荣光?你们都是元军了。”

  马木合便是之前射伤了海东青的那名从蒙军归正唐军的将领,此时这句话也许道尽了对面元军如今处境的矛盾与尴尬。

  但此时面对面厮杀的双方却都没有意识到。

  “给我拦住他们!放箭!”

  说话间,马木合也立即射出一箭。

  他是神箭手,一箭正中元军一名百夫长。

  玉昔帖木儿大怒,一马当先便冲上前去。元军士卒见主帅如此,大受鼓舞,纷纷跟上。

  唐军断后的兵力终于不支。

  前方,杨奔已下令吹起了号角。号角声短促却又密集,意思是断后的兵马可以跟上,往东面再冲锋一轮就可以离开了。

  七千人想一次冲溃五万余大军的营地不容易,元军已然反应过来,可以见好就收了。

  马木合一听,勒马便想走。

  忽然跨下战马一声长嘶,却是将他掀翻在地。

  玉昔帖木儿竟已亲自冲到了唐军阵中,发现为唐军断后的将领竟是一名蒙古人,不由愈发怒不可遏,手上大刀猛劈向马木合。

  “叛徒!去死吧!”

  第一千一百一十六章 转变

  “当!”

  火光四溅。

  倒在地上的马木合举起弯刀挡住了玉昔帖木儿这一刀,虎口当即被震裂。

  “额秀特。”玉昔帖木儿再扬刀,似闪电一般地又劈了下去。

  此时许多元军已经为了保护这个万户都元帅涌了上来。

  而马木合也听到了杨奔的号令,有心想走,干脆在地上一滚,躲过了劈来的这一刀,从几匹马的肚子下钻过,翻身上了一名同袍的战马。

  一声“撤”字还未喊出来,身后已传来了一声蒙古语的大吼。

  “别走了叛徒贱种!”

  “噗”的一声,血泼了马木合一身,他回过头一看,只见玉昔帖木儿又追到他身前,而元军也疯了一样围上来,将他这百余人包围住了。

  被如此追逼,马木合感受到的不是绝望,而是又愤怒又血气上涌。

  “你娘的蠢货!”顺口便骂了一句平时在军中常听到的粗话,同时马木合已返身向玉昔帖木儿挥刀砍去。

  他觉得自己赚了,若能把眼前这一个万户都元帅砍杀,他立即有勋官九转,还有赏赐的田地、银钱,也可以把良田换成甘肃、宁夏地方更大的牧场。

  总之是清清楚楚的一笔账,马木合虽没学识也算得明明白白。

  陛下说过了,不会放弃甘肃、宁夏,因为他们这些归正人的赏赐很多都是在这里。

  哪怕没把这个万户都元帅砍死,自己被砍死了,也没关系。

  战死了自然会有抚恤,出征前就已经定好的,每个月他的家眷可以领到十贯钱直到他的儿子成年,他在成都有屋有地,儿子女儿可以读书的。

  除此之外,不会有人瞧不起他的儿女,相反,只要说上一句“他们的父亲为国战死了”,那是在大唐最受敬重的事。

  大唐当然给得起,军中宣抚官反复说了,陛下之所以奉行精兵政策、之所以每每亲征,就是为了省下钱粮,给他们这些英勇的将士更多的回报。

  他马木合,也是陛下麾下的英勇战士。用军中的玩笑话说,是“花了不少钱的”。

  这些念头在马木合脑中只有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却让他愈发战意澎湃。

  “你娘的蠢货,人头借我吧!”

  玉昔帖木儿很勇猛,为了重现祖辈的风采,他很拼命。纵观十万大军,他是最拼命的一人。

  但他没想到的是,随随便便遇到一个唐军将领,也能那么勇猛。

  几声金戈交鸣,之后便是骏马悲嘶。

  “嘭”地尘埃漫天,马木合已将玉昔帖木儿扑倒在地。

  两人在马蹄踩踏之间缠斗起来。

  “保护元帅!”

  “杀了那蒙虏!”

  刀刃不停劈在盔甲上,发出叮叮之声。

  玉昔帖木儿终于把大刀压在马木合脖子上,嘶声道:“你这个下贱的叛徒。”

  他本来只想一刀斩杀了叛徒扬威,却没想到遇到了一个狠角色,真的是气到胸膛也要爆裂。

  “把你的头给我……给我……”

  “我……博尔术之孙,绝不会死在你这条狗手上。”

  马木合忽然用力,一刀捅进了玉昔帖木儿的小腿。

  “啊!”

  玉昔帖木儿痛叫,挥刀砍向马木合的手,将他手指砍下三根。

  “你才是狗!”

  马木合已翻了个身,重重用膝盖砸向玉昔帖木儿,从靴子里拔出匕首,直接捅进了玉昔帖木儿盔甲的缝隙里,拼命地绞。

  “保护元帅!”

  “呃。”

  士卒们还在两人身边缠斗,血像瀑布一般泼在他们身上。

  马木合咬着牙,拼命绞着玉昔帖木儿的血肉。

  “噗。”

  “噗。”

  不停有元军挥刀劈在他身上,劈砍着他的棉甲。

  终于,棉甲里的棉絮沾着血掉落了下来。

  “不亏……死吧……”

  马木合张嘴,血流了玉昔帖木儿满脸都是。

  “我不是贱种……”

  ……

  满眼都是腥红、满耳都是嚎叫。

  二十四岁的玉昔帖木儿第一次觉得死亡与自己如此之近。

  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统领带着千余唐军断后,这一战却让他身中近二十创,若不是盔甲精良,早已经死了。

  不,双方都是盔甲精良,那唐军统领的盔甲与他的防护力相同,但还更轻便。

  他能活下来,只是因为他是元帅,麾下兵力更多罢了。

  玉昔帖木儿不觉得害怕。

  他觉得悲伤。

  悲伤于一个蒙古人,却愿意为了唐军如此拼命。

  甚至,对方到死时,还用最后的力气对他说了一句。

  “成吉思汗的荣光……不可能再现……连忽必烈都明白……博尔术的孙子,你真的好蠢……”

  “你闭嘴!”

  玉昔帖木儿吼叫着,伸手掐住他的脖子,发现他已经死了,盛怒之下将他的眼睛挖了下来。

  “我……我玉昔帖木儿,我是博尔术的孙子,但我也要天下人都知道我的名字……我自己的名字。”

  玉昔帖木儿捉着两颗眼珠这般呓语了一句之后,才将它们丢开,由着一名元将把自己扶了起来。

  “兀那虏将!”

  前方突然炸开了一声大喝。

  有唐军重新杀了回来,为首的将领甚至用蒙古语大骂道:“狗贼,把你的脑袋给我!”

  一瞬间,玉昔帖木儿有些恍惚。

  他感到这一幕如此熟悉,就像是半个时辰前才发生过。

  一个个唐军将领都想要他的脑袋,于是,区区数千唐军给他一种杀之不尽的感受……

  厮杀还在继续。

  终于,越来越多的元军从混乱中反应过来,向这边赶。

  玉昔帖木儿就坐在那里裹伤,眼看着那些唐军拼命杀来,解救了被包围的唐军士卒。

  之后,唐军开始向他杀来。

  “元帅,退吧。”

  “不。”玉昔帖木儿道:“让他们来,蒙古勇士已经醒来了,能够包围他们……”

  话音未落,一阵马嘶从侧边的帐篷群后传来。

  一支唐军突然从侧面直接撞破了玉昔帖木儿的右翼。

  “杨将军来了!”唐军欢呼。

  玉昔帖木儿冷着脸,转头看去,于火光中认出了那杆大旗。

  唐将杨奔。

  连他也听说过杨奔的名字了。

  他强忍着伤势,翻身上马,欲与杨奔一战。

  然而,杨奔却根本不打算与他再战下去,大旗又一摆,趁着他变阵之际,径直调转方向,从边缘杀穿了他的阵线,汇合了被包围的唐军。

  “小党项,给本将撤回来!”

  “是……撤!”

  玉昔帖木儿立即下令,道:“追!”

  然而,回答他的却是一个个千户将领的关切。

  “元帅,你的伤势太重了,且唐军已经战败逃了。”

  “你们管这个叫战败?!”玉昔帖木儿喉头一甜,竟是真被气到吐血,“你们还有一点草原勇士的气魄吗?还有大蒙古国……”

  话到这里,他鬼使神差地转过头,看向了地上的尸体。

  尸体密密麻麻,他只死死盯着那个身披唐军统领战甲的蒙古人。

  对方已被他挖了眼睛,此时却像是还在看着他,像是咧着嘴在嘲笑他。

  “还大蒙古国?都是大元了。”

  “不。”玉昔帖木儿摇了摇头,忽然感到一股孤独。

  属于英雄的孤独。

  他像是一匹饥饿的狼行走在草原上,却发现周围的同伴都成了吃草就吃饱的牛,或是疲惫不堪的马。

  他咬了咬牙,低语道:“不,我注定要恢复祖辈的荣光。”

  “好啊,我看着你。砍下你的头没意思,我要看着你注定……”

  分明没有人说话,玉昔帖木儿却听到有声音往脑子里钻,他再次用力摇头,抬手一指,道:“把那个人的头砍下来,挂在长杆上。”

  ……

  一颗人头被挂在长杆上,插在了忙哥剌的大帐外。

  “那是谁?”

  天明时,避到远处的忙哥剌回到了大营,抬头看着长杆上的头颅,眯了眯眼。

  “殿下,是彻彻秃海。”李德辉答道:“唐军没有烧毁殿下的大帐,却把彻彻秃海挂了过来,显然是在挑衅殿下。”

  “挑衅?挑衅什么?”

  “殿下有五万兵力,李瑕却不到万人,现在一个千户官的脑袋都挂到殿下帐外了,殿下还能不与他一战吗?”

  忙哥剌道:“昨夜如果不是他偷袭,我有什么不敢的?”

  “也许,李瑕要的就是这个,他希望殿下不再行军,就留在这里与他决战。”

  忙哥剌皱了皱眉,问道:“王相的建议呢?”

  李德辉道:“离河套已经不远了,先率军面见陛下,之后就可以堂堂正正攻长安,李瑕只能仓促回援。”

  忙哥剌看着血不停从彻彻秃海的脑袋上一滴一滴滴在地上,似乎有些走神。

  他已经询问了几个逃回来的溃兵,说是看到了唐军是在追真金,真金看到了他们的旗帜就逃了。

  昨夜才打算同野日罕商量此事,唐军便驱着溃兵杀过来了,仓促之下,只好撤到了远处。还有个小插曲,随军的几个妃子都丢了,也不知道是不是野日罕故意抛下的。

  忙哥剌不得不承认,因为心里总是牵挂着真金,十分影响他指挥。

  昨夜见到溃兵的第一反应竟不是下令提防唐军杀来,而是考虑真金的下落。

  这也无可厚非,毕竟若不除掉真金,就算助父亲打下长安,那也是别人的江山。

  “殿下?”李德辉又唤了一句。

  “王相说什么?”

  “殿下似有心事?”

  “没有。”忙哥剌摆了摆手,道:“让我考虑考虑。”

  “殿下。”李德辉又提醒道:“经昨夜一战,唐军已在气势上胜过我们……”

  他想说的是,若是之前,以五万人与李瑕一战,他有必胜的信心。

  但通过昨夜的一战,他已能从双方士卒的状态中看出来,元军有败的可能,唐军有胜的可能。

  ……

  一团团篝火在陶勒盖山附近被点燃。

  归营的唐军士卒坐在篝火畔烤着马肉。

  任由着烟气冲天而起,他们只顾大块朵颐,根本不担心会被元军发现自己的行迹。

  这就是心态的变化。

  才遇到忽必烈亲征,杨奔在张弘范手里败了一场,唐军士卒们是有些慌的。

  他们被逼无迫,不得不撤过漠北,自然不会有战胜五万大军的信心。

  在饥饿、疲惫、信心不足的状态下,要一举击溃忙哥剌不太可能。

  但现在不同了,他们敢暴露自己的方位,等待着元军来决战,敢点火取暖,吃饱喝足,好好休息……有了大胜的状态。

  这就是李瑕与杨奔的不同,李瑕亲征,才能在杨奔败后重新把士卒们的状态调整回来。

  “我们不仅要击溃这数万大军。我们是冲着忙哥剌与脱忽共同率领的十五万大军来的。”

  吃饱之后,李瑕与诸将在中军大帐议事,指点着地图。

  他已有了完整的战略计划。

  “接下来很简单,无非两个可能,忙哥剌若不理会我们,向东往河套,我们先吞下在他后面的脱忽;若他与我们决战,那便两股兵马一起吞下。具体的,杨奔你来说。”

  “是。”杨奔出列,气势已与之前不同。

  只有胜利能完全消除失败的阴影。

  他点了点地图,道:“廉公就在脱忽的身后,此战我们必胜……”

  第一千一百一十七章 牵制

  九原城的城池最早是战国时的赵国修建的,是秦汉唐时的军队、粮草集结之地。

  这里是秦直道的北止点,也是秦始皇生前最后想去的一个边疆重镇。它最近一次重修还是在唐朝时,称为“受降城”。

  城垣高二丈,底宽三丈,顶宽一丈,分南北两城,呈双菱形,名曰“凤凰双展翅”,北城东西长两里,南北长一里;南城与北城相连,稍小些,两城占地一共十五顷左右。

  就这样一个不大的城池,却是贯通东西南北的交通枢纽、军事重镇。

  张珏得知了忽必烈亲征的战报之后,不仅没有退。反而烧毁了船只,借此击败了元军万户忙古带,之后趁胜追击,尾随着溃兵杀入九原城中。

  收复汉中时也是张珏率先杀入城中杀敌夺城。这次九原城正是他北上的目标,最后还是让他以这样的方式占据了。

  可惜意义已完全不同,当前这种形势下,此举不是收复,而是坐困孤城。

  忙古带败走没多久,更多的元军重新包围上来,将城垣围得水泄不通。

  若说张珏在南海子码头还有退路可以选择,到这时候算是把自己陷进了绝境。

  而元军也是没想到他会这样,才会被他打乱了布置。

  之后二十余日间,元军一直在持续攻城。因知道唐军无路可逃,元军没有不顾伤亡地强攻,才使唐军能够勉强支撑。

  到了十月下旬,河套草原上下起了大雪,天地间一片白雪茫茫。

  唯有城垣上始终没有积雪,只有透红的、肮脏的冰面。

  每天傍晚,唐军士卒都会把同袍的尸体拖下去安葬,把敌兵的尸体剥干净,摆在城头,浇上水。

  到了次日,水就会冻结成冰,让城垛更高一点。

  “呕!”

  一名唐军士卒正在拖着尸体,终于吐了出来,之后萎靡地倒在墙根。

  站在不远处的刘金锁见了,连忙上前扶起他,嘴里道:“别躺这里,多冻人。我说你都是老兵了,见了尸体还能吐。”

  “将军……我不是犯恶心……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是太累了。离乡在外,水土不服,心里焦急,难免不舒服。”都统制程聪走上前来,让人将那士卒扶下去,道:“先去歇着吧,今日火头军弄了些米面,一会就开饭了。”

  “谢将军。”

  刘金锁闻言便笑道:“米面?那可太好了!尽日吃马肉,整得我肚子老不舒服。”

  “刘将军来搭把手,我俩把这点活干了。”程聪道。

  这个出身钓鱼城的将军身材粗壮,如同木桶,年纪虽大,性格却颇直率,一边与刘金锁搬着尸体,一边道:“刘将军还真是到什么时候都乐呵呵的。”

  “那不然。”刘金锁笑道,“眼前这又不算什么难捱的时候。程将军知道吧?当年我从开封回到临安,满以为立了大功要升官咧,结果给老子弄进了那黑漆漆的地牢里,将老子的刺青都给剥了一块,他娘的。现在有这么大一城守着,还有上万的兄弟们一起,怕个驴球。”

  “哈哈哈哈。”

  程聪大笑不已,也举例几个平生艰险的经历。

  “现在这情形就好比当年蒙哥刚到钓鱼城的时候。不过呐,这九原城可没有钓鱼城那么好守。”

  “那不一样。”刘金锁道:“说钓鱼城,那是蒙军攻到我们的川蜀,现在可是我们攻到河套来了。程老哥莫觉得我看着傻气,我是懂战略的。我与你说,忽必烈都着急忙慌地跑来守了,这一战我们若赢了,那离陛下一统天下的日子就不远了。”

  “刘将军还真是懂战略的,但不赢又怎办?”

  “不赢就退回去再守三五年呗。都不打紧,乐乐呵呵的。”

  “要我说,那得赢。”

  两人放下尸体,浇了水。程聪挠了挠长了冻疮的手,道:“除了陛下,张大帅就是我老程眼里最会打仗的。哪能打不赢呢?”

  “那是,我也服张大帅。”刘金锁道:“以前在宋国,人家总说大宋最能打仗的是吕文德、刘整,嘿,放屁。不说陛下,反正我认识的,就张帅最能打,比蒙元那些强得多。”

  “哈哈,和刘大将军聊天心里就是畅快啊。”

  程聪笑着笑着,再次想到了那日刘金锁与王立争着去偷袭爱不花,之后王立去了,一整支兵马被歼灭了。

  他眼中就再次泛上了悲色,心疼这钓鱼城出来的孩子,同时也觉得自己对不住王立的父亲。

  “走,吃点米面去呗。”刘金锁意识不到程聪的心境,自顾自地道:“我与你说,今日张大帅难得吩咐把那点米面蒸了,肯定是有硬仗要打,信我刘大聪明的……”

  果然。

  这夜军中不仅有米饭配马肉,每个将士还有一口烈酒喝了。

  那是张珏从城中的商旅手上抢的。

  到这种时候,他才不管什么李瑕要求的各种纪律。他是大唐军中第二人,打这一仗是愿意为了与李瑕的共同志向去死的,不在乎这点小节。

  这夜军议,喝过了那一口酒,张珏意犹未尽,将酒壶递了出去,提出了他的想法。

  “之前我烧船的时候,元军没想到。他们肯定心想,这狗汉人把船烧了要怎么回去?我多的是办法回去。”

  诸将皆是神色一振。

  他们看得明白局势,知道被围困下去必死无疑,此时听张珏如此一说那便是有了活路。

  唯有刘金锁十分不解,问道:“大帅,我们不是要去攻打忽必烈吗?这咋又回去了?”

  张珏白了他一眼,道:“本来有这么想。但我派探马冒死往乌拉特牧地看过了,忽必烈大营附近兵力太多,防备森严。”

  “他是知道我们打算去袭击他不成?”

  “当然不是。我们被团团包围,他还不至于这般防着我们。”张珏道:“忽必烈是害怕陛下绕出阴山是为袭击他,故而有所准备。”

  “那陛下绕出阴山是为了什么。”

  “别打岔了。我方才说到多的是办法回去。”

  “是,大帅英明!”刘金锁大喝道。

  诸将不再管他,目光已齐齐看向张珏。

  却见张珏敲了敲地图,道:“黄河要上冻了。准备一下,我们先突围……”

  ……

  “张帅真是妙啊,先烧了船给元军一下狠的,再拿下九原城,把虏酋在河套拖住一个月,等关中有了准备,黄河一上冻,嘿,又从黄河冰面上走回去,哈哈哈!”

  两日后的夜里,刘金锁才琢磨出张珏战略中的想法,连连叫好。

  此时,唐军士卒正在把城门处堵着的木料搬开,砸裂用来封住城门的冰面。

  马匹已经喂过了草料,随时准备突围,履冰过黄河。

  刘金锁骑术不佳,所领的兵马也不像延安军,被安排在队伍的后段。

  他们络绎出了城。

  这是雪夜,依稀能够视物。

  向南奔了几里,前方便传来了杀喊声,那是最前面的兵马已经开始突围了。

  刘金锁命令士卒保持体力,等待张珏的命令,随时可以上去支援。

  幸运的是突围还算顺利,前方战报传来,大军已经穿过了元军的防线,开始履冰过河。

  等刘金锁到黄河边,其实已经到了寅时三刻,只是冬天天亮得迟,久久都不见太阳。

  “把棉布包在马蹄上,过河!”

  走在黄河冰面上冷得厉害,走了小一会,后知后觉的刘金锁才感受到军中气氛比平时更热烈些。

  “终于回程了。”

  “回程有什么好的?击杀了虏酋才好。”

  话到一半,刘金锁才明白过来,不是所有人都像他那么乐观,很多士卒其实已经太疲倦了。

  哪怕有棉甲,他们也适应不了北方的严寒,手上长满了冻疮,每次握刀都很痛,等到结束了一天的战事又要硬生生把手从刀柄上撕下来。

  而元军兵力数倍于他们,他们怎么会不想回家?

  就这样,士卒们还反过来安慰刘金锁,道:“将军放心,等集结了大军,我们还杀回来……”

  一阵急促的哨声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之后是悠长的号角。

  刘金锁连忙迎上传令兵,问道:“怎么了?”

  “遇袭了!”

  “传张帅命令,刘金锁马上支援右翼。”

  “末将领命!”

  此时天光终于微亮,他环视了一眼他的士卒,看到的是一张张失望的脸。

  这一刻,刘金锁想的是要把这些将士都带回去。

  他们已经拖了元军足够久,让关中多了一个月的准备时间,现在需要的是回关中与更多兵马汇合,之后才会是与元军的决战。

  他们不应该死在这里。

  “冰面太滑,不必骑马,随我冲锋!”

  ……

  越跑越喘,越跑越喘,终于,他们看到了前方的厮杀。

  元军的数量却是吓了他们一跳,放眼看去,只见黄河冰面上亮起了整整一排的篝火。

  随着阳光照下来,一杆元军大旗高书“杨”字,矗立在他们的前方。

  那是杨文安到了。

  如果不是忽必烈亲征,也许杨文安还会躲在哪里保存实力。

  但此时他却是猜到了张珏的计划,早早埋伏于此。

  如今还未到腊月,黄河冰面虽能够走人,等到了下午太阳光照下,再加上篝火的温度,却还是有破裂的可能。

  唐军必须在下午之前突围而出了。

  然而,后方也响起了杀喊声。

  忙古带也已领人赶到了……

  第一千一百一十八章 他打他的

  雪越下越大。

  南面的元军阵中,一杆杨字大旗之下,杨文安用望筒望着远处张珏的旗帜,道:“果然是这样。”

  他曾经是一个很英俊的年轻人,如今脸上却有一个箭窟窿,显得有些可怖。

  好在,领兵打仗的能耐却没因此而改变。

  “要猜出张珏的计划很简单,看他的目的是什么。毁船不退,据九原城而守,为了让关中有时间准备兵力。这一目的完成,他必然要收缩回关中。十天前我就提醒过忙古带了,张珏必要履冰过黄河。”

  杨文仲道:“可惜,忙古带没能拦住张珏突围出九原城。”

  “兄长不必觉得可惜。”杨文安道:“我把张珏拦在这里,已经够了。忽必烈会看得明白,我比那些蒙古勋贵能打仗得多。”

  “到这里了,称陛下吧。”

  “嗯。”杨文安轻轻摸着脸上结痂的伤口,道:“陛下能看得明白,要想打败李瑕,得靠我们这些汉军了。”

  远远地,有一声唐军的喝骂飘了过来。

  “是投降蒙元的大获城叛徒!杀了他们……”

  ……

  刘金锁已冲杀进了元军之中。

  有几个瞬间,他确实有感受到一股熟悉的感觉。

  敌兵也是下马步战,身披步人甲,阵线严密,打起仗来不像是之前的元军那样松散。

  像宋军,又比大部分宋军军律森严……这两个特点加在一起,其实是非常可怕的军队。虽然这么说很多人不信,毕竟岳家军被自毁长城了。

  总之,此时冰面上交锋的,是两支同样由赵宋的川军为基底打造的军队。

  厮杀开始了之后,刘金锁发现,敌人比蒙古军队难打。

  在河套时,与那个忙古带交战,就觉得忙古带麾下的蒙古军队松松散散的,远不如当年蒙哥、兀良合台、汪德臣麾下的蒙军。

  反而是杨文安的兵马让人感觉更强。

  这真的很荒唐。

  大家一起在弱宋抗蒙那么多年,一直觉得蒙古太强太可怕了,结果到了今天却发现还是从弱宋出来的川军战力更高。

  难以置信。

  刘金锁知道是怎么回事,因为李瑕曾经与人探讨过这个问题。

  一开始蒙军很强,于是打败了色目人,带着色目人收服了中原人,再用中原人去攻打川蜀,再收川兵去打江南。

  漫长的数十年过去,近二三十年的战火中,真正在搏杀、在卖命,始终在血与火里苦苦挣扎的,恰恰就是北人与川人。

  看似荒谬的问题,总有它自己的原因。

  当刘金锁的长矛捅穿一名元军的喉咙,看着对方的眼睛,他也不由为这些大获城的士卒感到悲哀。

  他觉得,是杨大渊一个投降的决定,害了这些士卒的一辈子。当然,他没有想过其实如果蒙元终得天下,那杨大渊就是对的。

  忽然,前方传来一阵大喊。

  “杀穿他们了!”

  刘金锁定眼一看,果然看到程聪率部在右翼终于杀出了一个缺口。

  他连忙领兵补上去,巩固住战果。

  “走啊!杀出去!”

  “扶住程将军的旗!”

  “……”

  刘金锁向那杆旗帜下看去,却没有看到程聪,只听到有士卒的恸哭声。

  天上的雪与地上的血混在一起,脏兮兮的,刘金锁飞快地踏着那血泥跑过,顾不得去看。

  但有一瞬间,他想到,出身钓鱼城的程聪,看到那些来自大获城的士卒还在为蒙元厮杀,该有多生气,于是不顾一切地冲锋上去,终于杀穿了这个阵线。

  “不能把老程的战果丢了!杀过去!杀穿他们!”

  “杀过去啊!”

  ……

  “那边有个缺口。”杨文仲放下望筒,指了指右翼。

  一转头,他发现杨文安早已看到了。

  “不派兵马补上去吗?”他又问道。

  “舍不得。”杨文安道,“我们的亲兵都是从大获城带来的精锐,舍不得派他们去。兄长你看,现在张珏那些兵马就是一只疯虎,一只受了伤想冲回山林的疯虎,是真会狠狠咬人的。”

  “那不补上去,张珏可就逃了。”

  “我们已经拦得足够久,是忙古带没及时包抄。”

  杨文安又看了一眼张珏的旗帜,心想其实现在是能报安塞城一败之仇的。

  只要他愿意承受损失,可以歼灭张珏。

  但他父亲是已经为赵宋殉过国的忠臣烈士了,他投靠蒙元不是来当忠臣的,是来当世侯的。

  “遇到想逃的疯虎,放箭射它就可以。留下尽量多的首级报功吧。”

  “是!”

  元军改变了战术,不再封堵,开始追击、放箭。

  ……

  乌拉特牧场,元军大营。

  原本坐在篝火旁的忽必烈抛下了手中的战报,站起身走到帐外,眺望着南边的黄河,脸色阴沉下来。

  “陛下,帐外冷,还是先进……”

  “冷?”忽必烈当场便发了火,“从草原上来的蒙古人怕冷,那些江南来的汉人不怕冷吗?”

  见他发怒,周围的人跪倒一片。

  “陛下息怒,是臣失言了。”

  “大汗,我们不怕冷,忙古带已经南下追击张珏了。”

  忽必烈大步走到了冷风之中,任由积雪没过他的靴子,任风吹掉他的帽子。

  一众臣子连忙跟上,陪着他站在那。

  之后,营地各处便有人赶过来,与他们的大汗、皇帝站在一起被风吹雪淋。

  许久之后,还是有人将察必皇后请了出来。

  “大汗,是出了什么事让你这样大动肝火?”

  “这还是本汗亲征。”

  忽必烈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有些像是地底滚动着一声闷雷。

  “这还是本汗就站在这里,你们打起仗来也能这么慢慢吞吞。如果本汗不在,是不是要再对峙到明年春天,是不是要让李瑕逃回长安准备好兵力?”

  他说到这里,转身指向了身后的群臣,喝问道:“是不是打到最后,又要不了了之了?!”

  这“不了了之”四个字他是用汉语说的,口音其实有些好笑。

  但没有人敢笑出来,全都屏息而立,默默承受着忽必烈的怒火。

  所有人都知道,事实只怕确实如忽必烈所言。如果不是御驾亲征,统帅必然是身份最高的塔察儿,这位宗王攻襄樊的时候能因为阴雨退兵,今年冬天当然也能因为大雪而退兵。

  问题在于,御驾亲征到现在,进展却还是十分缓慢。

  李瑕没有被击杀,甚至在诸路大军的围追堵截中失去了踪迹;李曾伯在兴庆府坚壁清野,元军攻城半月,至今没有破城;现在张珏竟还渡过黄河了。

  冥冥之中像是有什么力量在阻挠着忽必烈,让他不能取得一个关键性的进展。

  他每天在大帐中烤着篝火饮着酒,今日突然明白过来了,是这些人不尽心、没有把这一战当作危及存亡的国战。

  “你们还当大蒙古国国力鼎盛,以为可以慢慢经营。本汗告诉你们,这次不能灭了李瑕,就再也扼制不住他!”

  这句话几乎要喊出来了,忽必烈最后却又收住,他不可能亲口承认大蒙古国不如往昔。

  好在,他这样发一次火,也足够让麾下的文臣武将们受激励、并振作一些。

  当重新将忽必烈拥回大帐,张文谦再指点起战局,动作便麻利了不少。

  “臣以为眼下战事进展之所以缓慢在于两点,一则,我们太在意李瑕的行踪,坐等在此地等他前来袭营,他却并没有来。二则,我们一直在等待主力兵马从西域回来。”

  忽必烈冷冷道:“本汗等着李瑕来偷袭大营,等了太久了。”

  张易连忙出列在忽必烈前面跪下,道:“是臣推测错误,耽误了战机,请陛下重惩。”

  好在此时有人进帐,道:“大汗,弘弘范、杨文安来了。”

  ……

  当两个年轻的元帅同时走进大帐,忽必烈的脸色终于缓和了下来。

  到如今,哪些是真正能打仗的人才,他心里非常清楚。

  “我的九拔都来了,还有杨文安,你这些年边陲效力的功劳,本汗都清楚。”

  “臣张弘范拜见陛下。”精通蒙古语的张弘范先行了礼。

  杨文安蒙语学得一般,此时却没听懂,等人翻译了,才用生涩的蒙语应道:“谢陛下重恩。”

  “哈哈,我的两只猛虎,都是年轻英气。文安,你不必因为脸上的伤势消沉,草原上男儿大丈夫伤疤是荣耀,本汗自然会赏赐你姬妾。”

  “谢陛下重恩。”

  杨文安心想,赏赐这些有的没的远不如封个地盘让自己当个军民总管。

  但,忽必烈没有追究他安塞城一败、黄河上走脱了张珏,他还是松了一口气。

  在帐中再听了一会,便得知忽必烈亲征以来,杀敌最多的两个将领就是他与张弘范,至少都有斩获。

  “两位元帅都年纪轻轻就战功赫赫啊……”

  听着旁人这些吹捧,杨文安瞥了张弘范一眼,心中并不太瞧得起这个世侯子弟,认为自己所担负的一切,不是这小忠狗能比。

  余光之中,张弘范走到了地图前,谈起了局势。

  “臣以为,战事之所以进展缓慢,因我们被李瑕牵着鼻子走了。他渡过阴山,我们就停下脚步去搜寻,张珏攻下九原城,我们就围城等他消耗。换言之,战场被李瑕所掌控。”

  忽必烈看向杨文安,道:“你说。”

  杨文安则是用汉语道:“张元帅说的对,另外,臣还有几个消息,唐军已经从治下各地调集了兵力北上。这是要以举国之力与大元开战的架势。所以,李瑕、张珏的意图很明显了,就是拖到他们准备好兵马。他们不打算放弃西夏、陇西。”

  张弘范道:“臣还有一个推测,臣认为李瑕渡过阴山,是为了偷袭安西王的大军……”

  此言一出,大帐中众人皆惊,议论纷纷起来。

  杨文安再次看了张弘范一眼,知道目前来说,自己被对方比下去了,只好站在一旁不语。

  而一众蒙古宗王已十分不悦,叫嚷着“不可能”。

  “李瑕不可能击败安西王的大军,那是十余万兵马。”

  “十余万兵马首尾不可见,以李瑕用兵之能,人数有何意义,关键是统帅。”张弘范道,“换作我,也有两成的把握能击败安西王……”

  之后便是张弘范在地图上指点着说起来。

  话到最后,大帐中旁人都沉默下来。

  张文谦拈须沉吟,道:“若是如此,难道还需陛下派兵去救不成?”

  “不,若如此,更被李瑕牵着鼻子走,大军在漠北来回调动,耗费无数,只会乱了阵脚。”

  “那九拔都以为呢?”

  杨文安转头看着张弘范,嘴里小声念叨着答案。

  “不管他,他打他的,我们打我们的。”

  果然。

  “不管他,李瑕若攻安西王大军,必须反复袭扰,使大军军心焕散方有机会,何况漠北路远,他没有那么快。而陛下御驾亲征,完全可以雷霆之势南下,不等李瑕击败安西王,陛下已灭唐国。”

  “不错,何况李瑕未必能击败安西王,而陛下必可定关中。”

  忽必烈看向杨文安,也许是考校,也许是试探,问道:“你觉得呢?”

  “臣附议!”

  “走哪条路?”

  “禀陛下,唐军已大军集于秦直道,且我们又没能拦住张珏,故而由北面攻入关中不易。当先攻兴庆府……”

  第一千一百一十九章 我打我的

  十一月大雪纷飞,兴庆府已是一片银装素裹,贺兰山下的平川也是一片白雪茫茫。

  若不是唐军及早击退了塔察儿,此时整个城池只怕要被冻在洪水当中,不攻自破了。

  但如今的情况也不算好。

  “大帅,虏酋的主力兵马已经过了磴口。”

  “有陛下的消息吗?”

  “还没有。”

  李曾伯闻言皱了皱眉,心里算了一下,估计李瑕或是已经遇到了忙哥剌,不论胜与不胜,要撤回兴庆府至少也要两月。

  诸将等了一会,见他不说话了,问道:“大帅,以我们的兵力,只怕很难挡住元军,是否撤出兴庆府?”

  “撤到何处?”

  诸将默然。

  “若撤到凉州,元军可以直接攻陇西;若撤到兰州,河西走廊不要了不成?”李曾伯反问,之后叹息道:“如今朝廷正在招抚吐蕃诸部,我军一退,则前功尽弃。此时放弃了宁夏,便等同于一并放弃甘肃、吐蕃。”

  “大帅的道理我等明白,只是……怕不好守。”

  “当然难守,三百年前大宋的高官们就知道不好守。”

  李曾伯说这句话的时候没有哀叹,反而笑了一下,开始激励士气了。

  话锋一转,他道:“但现在不一样了,现在不是宋国。我们大唐将士即使是面对忽必烈亲征,也可将其拦在河套一月。那我们呢?我们据守城池,再将元军挡住两个月有何不可。”

  他提高了音量,道:“诸军若信老夫,两个月必有援军!”

  “……”

  这日,等到诸将下了城头,却还是有人嘀咕了几句。

  “说的一套一套,只说了不能退的道理,只会鼓舞士气,却不说拿什么能守两个月。”

  “还能拿什么?拿我们的命呗。”

  李曾伯还站在城头上,看着那些将士的背影,虽听不到他们说的话,却能感受到他们的不满。

  当然会有不满,战乱了这么多年,太久太久了,所有人都倦了、无力再继续下去。

  这次本打算攻下河套,军中为激励士气,宣传了许多次攻下河套的意义,若能直取燕京,仿佛打败蒙元就在眼前了。

  现在计划受挫,还要继续面对凶险、艰难,很多人会泄气,会抱怨。

  不是每个人都能永远保持坚强,就连他李曾伯自己也会有觉得支撑不住的时候。

  他已说不出能让人热血沸腾的话了,军中有不满,只能受着,继续守城。

  “大帅,是不是把昔里吉汗送回六盘山?”有军中参议上前问道。

  “昔里吉汗……”

  李曾伯抬头看向竖在将旗后面的那杆九斿白纛。

  李瑕亲征时从六盘山把昔里吉汗带了出来,打算收复河套之后再将其安置在九原城,以安抚蒙古诸部。

  追击塔察儿的时候讲究行军速度,李瑕与杨奔领了一万骑便走,暂时将其留在了兴庆府,等战事之后再与辎重一道送过去。

  几个军中参议对昔里吉汗的意见相似,纷纷开口分析。

  “忽必烈选择先攻兴庆府,而非走秦直道下关中,除了道路难行、高原山垒难攻,还有一个原因,必是为了在攻下关中之前先杀昔里吉汗、取六盘山。”

  “不错,昔里吉汗与六盘山在大帅这里不重要,对忽必烈而言却极为重要。他不杀昔里吉,就不能完全算是蒙古大汗,总会有蒙古人借着这个名义反对他。”

  “大帅,不如把昔里吉先送回六盘山?如此一来,兴庆府哪怕是守不住了,我们也不至于一次输掉所有筹码。”

  “不能送走。”李曾伯摇了摇头,道:“送走了,士气就更低了。”

  他转身下了城头,向城内走去。

  ……

  李瑕把昔里吉汗带到兴庆府之后,便安置在城内一个荒废的尼姑庵。

  这日,李曾伯走到庵前抬头看去,只见是“戒坛院”三字,一时便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

  想了想,他才想起军中那个叫王满仓的校将常说的一个故事,说的是西夏皇帝李元昊与没藏氏在这戒坛院中偷情。

  转头一看,院子周围负责守卫的都是唐军。

  据说“护卫”蒙古大汗的差事清闲,多选一些因伤退伍的老兵,既有经验足以充任,又不至于太累。当然,对老兵而言更好的差事还是在军中任教官。

  走进院中,才见到许多蒙古高官勋贵,或在读书写字,或在吹拉弹唱,看起来过得还算体面。

  自从昔里吉汗到兴庆府这么久,除了入城时李曾伯远远看过他一眼,今日才算是第一次真正会面。

  他一时不知如何称呼。真计较起来,这种礼仪措辞曾经让宋、金的士大夫纠结了好几年。

  “蒙古大汗,会说汉语吗?”

  “会。”

  昔里吉的声音有些稚气,有些细。

  李曾伯眯了眯老眼,见其披着白袍、带着毡帽,年纪虽不大,脸上已有细细的胡子,几乎是只露出一双眼睛,倒是很有威严。

  一个傀儡,本不该有这种威严的眼神。

  “忽必烈攻到城下了。”李曾伯道:“你说,如果你落到他手上,会死吗?”

  “会。”

  连着两个问题得到的都是这样只有一个字的短促回答,李曾伯并不在意。

  他之所以亲自来,是想看看昔里吉守城的决心,于是道:“城不好守。这一战,城中所有能动的人都需要调动起来,我需要你们来帮忙守城。”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一直看着昔里吉的眼神。

  只见这个年轻的大汗先是低了低头,试图掩藏那份柔软,一会儿之后便抬起了眼,道:“好。”

  李曾伯道:“我会把看守你们的兵马调走,还会起用外面那些蒙古人。你需要告诉我,谁不值得信任。”

  “好。”

  李曾伯转身便向外走去,他不需要一个傀儡下令,只要确定了其决心,别的他自然会安排……

  ……

  次日,元军统帅虎阑箕又对城池发起了猛攻。

  他之前攻城不算卖命,如今却想在忽必烈抵达之前就攻破兴庆府,颇有种临时抱佛墙的意思。

  “没有火炮了!”

  城头上,一脸血污的士卒扭过头求助般地大喊道:“还有炮弹吗?!”

  “没有了,黄河水把运送来的辎重泡了,没有火药了。”

  “用砲车,拿砲车砸他们啊!”

  “石头都不多了。”

  “轰!”

  元军的石头砸到城上。

  之后,见今日终于耗尽了唐军的火炮,元军敢于集结起来,开始登城强攻。

  一直激战到了傍晚,城头上布满了双方士卒的尸体。

  有一名攻上城头却被砍伤在地的蒙古士卒倒在那里嚎叫,看着元军潮水般退去,连忙向城垣边爬。

  伸头一看,摔下去必死无疑。

  之后,双脚便被唐军士卒拖着,从污泞的雪地上被拖到了十余人中。

  “都看我。”

  忽然有蒙古语响起,这士卒抬头一看,见是一个十分贵气的蒙古人。

  “你们不认得我,我是大蒙古国斡亦剌部的首领,娶了成吉思汗长孙女火雷公主的哈答驸马。一直以来,我追随着的,才是真正的大汗,是蒙哥大汗的儿子、诸王在忽里勒台大会上推举的,宽厚仁慈的昔里吉汗。”

  “你这个满嘴都是谎言的懦夫……”

  “噗。”

  有蒙古士卒站起来大喊,但随着通译把他的话告诉了周围的唐军士卒,马上便有人上去一刀将他结果了。

  血甚至还溅到了哈答脸上。

  哈答吓得擦了擦头上的汗,方才继续道:“忽必烈是背叛了蒙古的罪人,你们被他蒙蔽,必将受到长生天的惩罚。但仁慈的大汗决定给你们一个赎罪的机会。”

  “别听他的!他会害死……”

  又是“噗”的一声,唐军对待这些俘虏根本毫不留情,马上又把敢有一点反抗的人砍翻在地。

  哈答脸色更白了一些,道:“我不需要你们做什么,会放你们回去,让你们感谢大汗的仁慈……”

  ……

  三日之后,虎阑箕才察觉到不对。

  “元帅,唐军又把伤员放回来了。”

  “又放回来?”

  虎阑箕皱起了眉,对此并不高兴。

  之前他第一次听说李曾伯放回俘虏是高兴的,当时还嘲笑唐军为了示好连战功都不想要。

  但渐渐他便发现,伤员们在这种寒冷的天气从兴庆府走回来,基本上是救不活的。让萨满法师作法,或将他们放进牛腹里都不行。

  往往是消耗掉更多的食物,而不能再成为战力。

  便让他恼火的是,军中开始有人在议论兴庆府中存在的那个伪汗。

  显然,唐军甚至在这些伤员中安插了细作。

  虎阑箕遂下令,把所有的伤员控制起来,免得他们再动摇军心。

  然而军心还是有了动摇。

  正在纠结之际,北面又有快马赶来。

  “报元帅,大军到了!”

  “快,得去迎接大汗了……”

  巨大的九斿白纛向南移动着,黑色的长龙穿过漫天的白雪,缓缓进入了贺兰山下,成了银川之上最壮观的风景。

  虎阑箕诚惶诚恐地向忽必烈禀报了他的战果。

  “大汗,我已经消耗了兴庆府城中的火炮,估计粮食、箭支也消耗了一大半。李曾伯兵力只有一万多,还有一半是临时征来的民兵。但是……”

  “但是什么?”

  虎阑箕这才将李曾伯放回俘虏影响他军心的事说了。

  听到昔里吉的名字,忽必烈眼神复杂起来,没有掩饰他的不屑,以及不屑之中的恼怒。

  在他看来,那个侄子根本就是废物。

  偏偏这个废物就像是路边的烂泥坑,让他一脚踩进去也能感到难受。

  “本汗可怜的侄子被李瑕利用了啊。”忽必烈感慨着,问道:“你们怎么看?”

  杨文安看向通译,等通译将忽必烈的话译过来了才听懂。

  “朕之子侄落于敌手,为之奈何?”

  “陛下勿虑,李曾伯的小伎俩只有在双方长期对峙,且他略占上风时有才用。现在他不过是没别的办法了,姑且为之。陛下大军云集城下,可凭雷霆之势破城……”

  第一千一百二十章 雪战

  陶勒盖山。

  进入十一月以后,因天气太冷,李瑕军中已有越来越多的士卒病倒。

  宁夏军的将士组成很复杂,一部分将领是当年庆符县的马军出身,一部分是归附的蒙古将领,士卒多是从甘肃、陇西、关中招募的,汉人、蒙人、维吾尔人都有,还有的士卒连自己是什么人都搞不清楚,也许是党项人和蕃人的后裔。

  但就算是甘肃的大汉,到了这漠北严寒之地,也还是不习惯。

  这日天才亮,杨奔在营中走了一圈,不由感慨道:“如果不是陛下御驾亲征,将士们受陛下激励,只怕撑不下去。”

  他虽然心高气傲,但却知道换成是自己统兵,肯定没办法在这种情况下还维持住军队不崩溃。

  李瑕却是摇了摇头,道:“不是因为这个。”

  他不认为将士们是因为他这个皇帝才咬牙熬着,这也许是一部分原因,但不是全部。

  他李瑕也没什么伟大,很多时候就只是为了个人的野心才在奋斗,打仗打久了也会把士卒们当成数字。比如这一战,他带着七千多人跑来攻打十余万敌军,早就知道会死很多人。

  可以说,一开始他就做好了把这些人牺牲掉的准备,他甚至无情到连自己都可以牺牲掉。

  在他看来,将士们之所以还能忍受这种艰难的处境,更多的原因只怕是因为过往的日子实在是太烂了。

  三百多年间,就没有一个像样的王朝,或腐朽、或残暴。

  而李瑕不懂政治、不懂治国,唯一值得称道的就是意志,以及来自后世的一些不成体系的思想。

  他不认为自己做得有多好,只能说运气不错,对手是宋、元。

  倒不是说元朝有多弱,它继承了大蒙古国庞大的遗产,还有着强大的军事实力。但若说到整体的制度,它显然有些太过粗糙了。

  “因为他们都希望有个像样的国。”

  李瑕转头看着自己的士卒,这般道了一句。

  “该给的兵饷不欠着,能让他们好好种地。政局清明,促进生产,这就已经比宋、元像样太多了。说得再简单点,他们想过好日子。哪怕自己过不上,也要打出个好日子给家人们过。”

  这话是老调重弹了,当初第一次见杨果时说的就是这像样的国,李瑕也觉得总说很没意思。

  但他庆幸的是,称帝两年了还没忘掉这点。

  他觉得,如果有一天自己从士卒之中走过去,只能感觉到自己的威风凛凛,而感受不到他们的想法是什么了,那也许就是他要大败的时候。

  有探马奔了回来禀道:“元军已在二十里外!”

  李瑕走上高处,拿起望筒看去,暂时还看不到元军的踪迹。

  风雪天,连扬起的尘烟也看不到,不是适合野战的天气,但忙哥剌还是来战了。

  “忽必烈这个儿子很有胆色。”李瑕道:“我考虑过他被我袭营之后会避开。”

  “陛下,还有一种可能是脱忽的兵马也快到了。”杨奔道:“忙哥剌把探马散得很远,不让我们的探马绕到他的西面。”

  “很可能,那我们就要在这茫茫雪地里,以不到一万人对阵十余万人了,怕吗?”

  “不怕,这天气对我方有优势,不论兵多兵少,都是一样挨冻。蒙古人是更耐寒些,但元军也不全是蒙古人,相反,我军有棉甲,烤着篝火在这里以逸待劳。战到最后,有可能先崩溃的恰是那十余万大军。”

  望筒的视线中还没有出现元军的踪迹。

  前方又有探马回来,确定了几个消息,想必等元军抵达战场、双方开战该要到下午。杨奔遂吩咐军中先生火做饭,让士卒们饱餐之后决战。

  在这个关头,李瑕把地图翻出来看了一会。

  “陛下是在考虑廉公能不能追上脱忽?”

  “朕不担心他那边,以他的能耐,想必不会让脱忽好过。”

  李瑕转头看了一眼,只见诸将都捧着马肉在嚼,没往这边看,才道:“朕考虑的是,这么多天了,东面都没有元军追过来。”

  说没有元军,但其实有些元军探马向西,被唐军探马截获,传信的内容都是提醒忙哥剌小心被李瑕伏击。

  可见忽必烈已经猜出了李瑕的战术。

  “陛下是说,元军不追来,是去攻打我们……”

  “嗯,朕担心的就是这点。”李瑕道:“忽必烈若派兵来追,我们这七千骑兵敌十万也好、二十万也罢,在这茫茫漠北至少还能迂回、消耗。反而是元军犯境,我们的疆域过大,而人口、兵力太少,难守。”

  “那我们只能尽快击败忙哥剌了。”杨奔道:“再僵持下去对我们也不利。”

  虽说唐军驻扎在山下,有视线制高点、背风、能捡到柴禾,但再下去连柴禾都要没有了,自然是不利。

  事实上,忙哥剌若不攻过来,李瑕也在谋划这几天再次雪夜袭击其大营。

  而最后之所以还是元军先攻过来,想必是怕唐军逃了。

  “想来,如今元军最好的打法就是忙哥剌以大军包围我们,而忽必烈急取兴庆府,趁敌南下。”

  “能看到这点,忙哥剌军中有能人。”

  “自是有的。”李瑕道:“但包围也好,他们的兵力就薄了。”

  过了一会,探马再次回报元军已到了十里之外。

  李瑕与杨奔已把战场上有可能出现的各种变数都聊清楚了,开始布置阵型。

  这一战,李瑕反而是让杨奔指挥,而他自己只带着三百选锋营在山上观战。

  战场是开阔的平原,双方的探马都派得很远,对敌我的势态都很清楚,因此奇招想必是很少了。

  在唐军有反抗的情况下,若能够厮杀上十天十夜,元军倒可以靠兵力优势把唐军全部杀光。否则,能够决定胜负的无非是几点。

  一看双方士卒的毅力,看谁先撑不下去。当然,装备、伤亡、士气等等都影响着这个结果;

  二看谁的援军能及时赶到。到了如今,忙哥剌在等脱忽,李瑕在等廉希宪,这已经不是秘密。

  ……

  终于,在中午之前,再抬起望筒,已能看到风雪之中出现的元军。

  李瑕环视了一圈,直到视线被山体挡住,也没有望到那条黑线的尽头,元军是包抄过来的。

  这一仗还没打,忙哥剌已经怕他跑了。

  他认为这不应该,忙哥剌的兵力也就比他多五倍有余,这般散开,阵线就薄了很多。而他根本没有想跑。

  除非,忙哥剌确定脱忽在一两天内就能够赶到战场。

  李瑕却没有任何确切的消息能知道廉希宪到了何处。

  他忽然在想,这一仗如果败了……只要不死,他还是会有继续的勇气。

  若西北失守就守关中,若关中失守就守川蜀,甚至守云南。忽必烈越打越深入,未必不会再有一场钓鱼城之败,而蒙元已经承受不住再一次这样的失败了。

  少有的,李瑕觉得自己败得起。

  “哞!”

  吹角声从风雪之中传了过来,元军也已经看到了唐军的大旗,开始冲锋。

  ……

  忙哥剌没有再待在他的王帐里,而是站在望台上。

  但真正调度兵马的其实是玉昔帖木儿。

  玉昔帖木儿在唐军袭营时受了不轻的伤,如今伤势未愈,浑身都被包裹着,没有披甲,只穿着厚厚的毛皮袍子坐在忙哥剌身边。

  同时还有李德辉拾遗补缺。

  只要不涉及到与真金的汗位之争,忙哥剌很有用人之明。

  他相信以自己的兵力,有玉昔帖木儿、李德辉指挥,不出错,足以稳妥地包围、并击败李瑕。

  何况还有脱忽在后方为他兜底。

  希望真金若在唐军之中,可死在这里;若不在,也可以死在这场大雪之中;最好是早已死了……这才是他东返的原因。

  “唐军探马早就发现我们了,他们在以逸待劳。”

  玉昔帖木儿手里拿着一支望筒。

  虽然瞧不起汉人,他不得不承认汉人制的许多东西,比如火药、指南针,还有望筒都十分好用。

  但他还是认为该把中原、江南都变成牧场放牧。

  凭他能征善战。

  “我们远来,今日只要围堵住唐军即可,围住之后,再与他们决战。”

  突然,他望筒一转,有些讶异。

  因为李瑕似乎要逃了,而他没想到李瑕会这么快就逃……

  第一千一百二十一章 疯牛

  “他就不能老老实实被包围吗?”

  看着玉昔帖木儿不停地调动兵马去围堵李瑕,忙哥剌难免有些不耐烦,冷笑了一声。

  原本五万大军已展开了延绵数里的包围圈,但当远处那杆龙旗开始向东移,元军不得不加快收紧包围圈,耗费士卒以及马匹大量的体力。

  “李瑕自是不可能束手就擒。”李德辉用汉语道,“殿下要做好打一场硬仗的准备。”

  “王相不必担心……”

  忙哥剌用汉语说到一半,玉昔帖木儿在指挥的间隙已用蒙语道:“就好像我们以前打猎,人马包围上去,猎物就想往空处跑,李瑕是一头灵活的鹿。不,他是一头会用角顶人的野牛。”

  “哈哈。”

  忙哥剌朗笑着,用蒙语答道:“今天让我想起了我们小时候在草原上的场景啊。”

  “大王知道我想到什么吗?”玉昔帖木儿指着漫天的风雪,道:“积雪真厚啊,我想起了我父说过的一个故事。”

  “什么?”

  “伟大的成吉思汗曾经被怯烈围困,受伤了并失去了爱马。我祖父抱着成吉思汗,与木华黎一起逃到荒野。”

  “就像是眼前这样的荒野。”

  “是啊,他们失去了牙帐,只好让大汗躺卧在雪地里,祖父与木华黎一起张开毛毡遮挡他,一直站到次日也没有移开一步。夜里雪一直下,积了数尺,没过了他们半个身子。”

  忙哥剌虽然听过这个故事,但还是不免感慨道:“真是英雄!”

  “我的祖父能为成吉思汗做到的,我也会为你做到。”玉昔帖木儿道。

  “好安答!”

  两个年轻人揽着肩互相拍了拍,显得义薄云天。

  风雪簌簌,落在他们头顶上的大盖之上,积厚了之后自然有士卒上拿长竿扫掉,以免积雪太厚了砸下来。

  忙哥剌意气风发,又拉过李德辉,道:“希望我们三人,能够像成吉思汗、博尔术、木华黎一样,成为最了不起的英雄。”

  李德辉有礼地笑了笑,道:“是,殿下。”

  玉昔帖木儿则是看都不看李德辉,不屑地撇了撇嘴角。

  再抬起望筒看向战场,他便皱了眉。

  果然,李瑕只带数百骑,并不是要抛下全军逃走,而是要以己为饵,助全军突围。

  当那数百骑高举着龙旗向东狂奔,把元军的阵线拉得足够开之后,留下的数千唐军主力突然转向,开始渐渐提速,向元军阵线中最稀薄的方向杀了过去。

  元军远道而来,本打算缓慢包围,但为了迅速合围李瑕而追了一大段,马匹的体力耗尽,难免显得有些笨拙。而唐军以逸待劳之后全速冲锋,元军士卒不敢与之对撞,下意识便纷纷拉着缰绳让开。

  玉昔帖木儿却并不着急,他知道自己率军从几十里外追过来,唐军当然能够逃掉,但带不了辎重。

  在这种大风雪下的荒野,不带辎重行军,唐军根本不可能撑得过他的追杀。

  毕竟不是人人都能当成吉思汗、博尔术那样的大英雄。这便是他方才说故事的原因,他早便想过李瑕若逃出包围会怎么样了。

  像是被包围的野牛群,蛮横地冲出了猎人的包围,但猎人还会再追上去,直到它们体力耗尽。

  望筒把远处的画面拉到眼前,能够看到唐军骑兵们气势汹汹,一举杀出了包围圈。

  玉昔帖木儿又把望筒一移,看向了唐军的营地,只见一顶顶帐篷还留在山下。而李瑕那数百骑已奔得太远,被山挡住,看不见了,只能看到元军如流水一般跟着。

  然而,等他再将视线移到唐军主力所在的方向,却惊讶地发现,那杆“杨”字大旗竟已调了个头。

  唐军没有退,而是选择了一股元军杀了上去。

  玉昔帖木儿不由把身子往前倾,死死盯着战场。

  雪花落在他的帽檐上又被抖落下来,仿佛能被他眼睛里的怒火融化。

  此时他能做指挥的不多,无非是下令吹响号角,命令所有元军都围上去厮杀。

  突然,风雪中又有数百骑突然从山那面绕了回来,狠狠撞在了那股被杨奔咬住的元军后方。

  此时一整个下午已经快要过去,冬日的天黑得本就很早,看不到晚霞,但不知不觉中视线已暗了许多。

  一杆元军千夫长的大旗倒了下去。

  而更多的元军还没有赶到战场,有的还在奔跑,有的还在调整方向,有的才刚刚得到命令。毕竟数万人的战场纵横十余里,命令根本就做不到即时下达。极为考验统帅的指挥能力,以及将领之间的默契。

  就像是打猎时,猎人们散开想要合围,却忽然有一名猎人被猎物扑倒在地,狠狠咬了一口。

  血泼出来的同时,尖牙把他的皮肉都撕下来,猎物用力嚼了两口,闪电一般又扑向下一名猎人。

  又一杆千夫长的大旗倒下,交战处聚集的五千元军已经有了溃败的迹象。

  “围上去!”玉昔帖木儿怒吼。

  “今日暂时收兵吧。”李德辉道:“唐军没能逃脱,今日也消耗得差不多了,不必急在一时。”

  他说的不可谓不委婉。

  玉昔帖木儿却未下令,而是扫视着战场,看看能否在天黑前有更多元军杀上,早日取胜。

  李德辉连忙向忙剌哥道:“殿下,天色将暗。我军疲师远来,若是再战下去,到了夜里万一因为溃军……”

  忙哥剌没有等李德辉说到后面,已经果断向玉昔帖木儿道:“别再打了,今日先收兵。”

  其实,玉昔帖木儿也已经考虑清楚了,他兵力多,适合围着李瑕慢慢耗,而李瑕才是想要今日一局定胜负的那个。

  只不过他刚想下令,却被李德辉抢先了一步。

  很快,被唐军攻击的那一股五千人左右的元军听到了鸣金声,迫不及待开始撤退。

  ……

  如同洪水褪去,留下满地的狼藉。

  杨奔转过头,隔着半里地的尸体与血浆,望到了选锋营的骑兵们还拥着那一柄龙旗,不由长舒一口气。

  这一战,连他也被李瑕的大胆吓到,竟然仅带三百骑在战场上来回冲突,杀进五千敌兵之中。

  伤亡自然是大的,每个人都像是从血缸里染了回来,再丢到冰雪地里冻了一遍。

  “传令下去,不必追击,带上战利品回营!”

  “动作快,盔甲和马都带上,退回营地……”

  杨奔其实感到有些可惜。

  他希望元军不会退,继续战下去,他很有希望击溃他们,再驱溃兵去攻元军统帅。第一场交锋对他而言是最好的战机。

  而元军既然退了,追就没有意义,短期内很难杀溃,却会被拖到体力耗尽、失去营地。不如捉紧时间带着战利品回去休整。

  另外几个方向的元军还在向这边赶来,甚至有一支已经冲向了唐军的营地。

  “娘的,还不去扎营,夜里冻死你们。”

  杨奔自语着骂了一句,身上的汗被寒风一吹,鼻子几乎被冻掉了。

  他只好用力吸了吸,大喊道:“剩下的不要了,杀回去!”

  ……

  一支元军已赶到了唐军的营地附近,却发现雪地里满是陷阱,积雪覆盖之下未必是坚实的土地,却有可能是插满了长矛的陷马坑。

  重重摔进坑中被扎穿的马匹与士卒们嚎叫着。

  留守在营中的唐军士卒虽是伤员,已纷纷射出弩箭。

  这种情况下抢占营地已不可能,再看到唐军主力转回,元军只好撤了下去。

  “回营!”

  兵马赶回了营地之时,篝火还燃着,军大夫们纷纷赶上,协助扶下伤兵。

  火头军则迅速处理着死去的马匹,将马肉烤了。

  往日这种时候,李瑕都会在第一时间亲自抚军,今日却是先回了中军大帐。

  杨奔隐隐不安,连忙赶了过去,隔着帐帘问了一句。

  “陛下?”

  “进来吧。”

  听到李瑕的声音,杨奔这才松了一口气,掀帘进了屋,只见李瑕包扎过伤口,披上了衣服,但脸色还有些苍白。

  “这……”

  杨奔见到那纱布上的血色,惊了一下,愧道:“陛下仅带三百人破阵,却让臣居于中军指挥,臣有罪!”

  “连你也这般说话。”李瑕道:“朕没事,至少……创造了一个破敌的机会,哪怕最后没成,也值得。”

  “若是臣能更快击溃那股元军就好了。”

  “无妨,往前看。”李瑕已站起身,披上了盔甲,道:“走,随朕去劳军。”

  杨奔没能看到他身上伤势重不重,又不敢问,只好将这份忧切藏在心中。

  这天夜里,杨奔一夜未眠。

  他安排了防备,重新布置了营地外的陷阱,在破晓前才得以回到篝火边坐下,烘烤着那湿过又干了、干了又湿透的鞋袜。

  “将军不回帐篷里睡的话,就在这火边眯一会吧。”有校将过来说道。

  杨奔淡淡应了一声,却半点都不觉得困,反问了一句。

  “我讨嫌吗?”

  “什么?杨将军怎么会讨嫌?”

  “我脾气臭且狂傲,自是惹人生厌。”杨奔自语道:“也就是遇到陛下,才有今日。”

  他抬起头看着漫天的雪花,像是在回想着过去的十年。

  ……

  天光一亮,唐军已摆开阵列,向元军统帅所在的方向进行攻击。

  经过了昨日下午的一战,双方士气的差距愈大,而唐军战后就回营地歇整,元军却还要安营扎寨、并没有休息好。

  这便是李瑕与杨奔认为自己能胜的策略,通过一次偷袭、一次反包围,在士气与士兵状态上建立优势,弥消兵力上的不足。

  “咚、咚、咚、咚……”

  战鼓声不停,被包围的唐军已渐渐逼近了忙哥剌的大旗,倒像是他们才是掌握了战场上主动权的人。

  听得战鼓声,才从被窝里醒来的忙哥剌摇了摇头,苦笑道:“这次围住了一头疯牛,牛角顶没完了……”

  第一千一百二十二章 忠勇

  “昨日天色将暗,我军士卒疲惫,李瑕想决战还有一丝胜的可能。”

  忙哥剌抬头看了看,道:“至于今日,天色还早,我们有一整天的时间完成包围,他还敢攻过来?蛮牛。”

  “他知道脱忽大王快到了。”玉昔帖木儿道,“所以他要速战速决。”

  “这个人赌性很重啊。”忙哥剌道:“我听说宋国人都喜欢赌,赌虫、赌草、赌球、赌骰子,皇帝和丞相在大殿上赌。”

  此时唐军与元军已经交锋了,他们却还是好整以暇地这般聊着。

  待玉昔帖木儿开始调度兵马了,忙哥剌转过头,低声对李德辉道:“昨夜有信马到了,脱忽已经就在西面一百里,我已派人告诉他,直接到陶勒盖山来……虽然没有必要。”

  “殿下,有必要,凡事都是怕万一。”

  “我知道王相会这么说,因此没有连夜问你,免得打扰你休息,今天这一仗还要打一整天。”

  李德辉抚须沉吟道:“脱忽大王可有说廉希宪在何处?”

  “早没追着了,也就是过了高昌的时候,被那畏兀儿人咬了一口,脱忽只好停下与他打了两仗,廉希宪直接便带兵逃了。所以脱忽能这么快赶上来。”

  “那就好。”李德辉再想了一会,低声道:“若不出意外,臣可以提前恭喜殿下立下歼灭李瑕之大功。”

  忙哥剌坦然直视着李德辉的眼睛,问道:“这意味着什么?”

  “大元该立国本了啊。”

  得此一句回答,忙哥剌只觉从手指都麻到心头。

  他今年实在是有些幸运,先是死了真金,李瑕又突然跑到他面前来任他歼灭,仿佛是长生天安排好了要让他继承汗位。

  也许这就是“真命天子”四个字所代表的含义……

  ……

  元军的大营没有栅栏,连拒鹿角都没有安放。不知是出于习惯,还是因为昨夜他们扎营时天色已经黑下来了。

  差了这一个扎营的功夫,清晨时唐军起来进食、整备之后杀过来,元军才刚起来,大部分人还顾不上进食。

  没有花哨的战术,今日这一战,唐军就是对着元军统帅大旗的方向猛攻。

  越没有战术,越是肉搏战,双方的伤亡就越大。

  渐渐地,战线处已经堆了千余具尸体。

  受伤倒地的士卒哪怕侥幸未死,也会被在雪地里踩蹋,变成尸体。

  虽说唐军这边表现出的战力更强些,李瑕却还是不满意。

  他要的不是杀伤更多的元军,因为就算能造成两倍的伤亡比,以双方的兵力对比,最后败的还是唐军。

  要以少胜多,他要的是在更多的元军支援上来之前直接击溃这一面的元军、或者斩将夺旗,让元军心防崩溃,形成大溃逃。

  这次依旧是杨奔指挥着兵马在西面主攻,李瑕在大营的高处观战。

  如雷的马蹄声越来越近,那是东面、北面、南面的元军已经逼近大营了。

  “来了,上阵。”李瑕道。

  他收起了望筒,翻身上马。

  朵思蛮策马赶到了他身边,眼睛哭得红红的,道:“你受伤了,不要再上阵好不好?”

  “怎么办呢,敌人已经围过来了。”

  “我可以杀敌,我是成吉思汗的子孙。”朵思蛮只顾着担心李瑕,后一句话已习惯性地脱口而出。

  李瑕随口玩笑道:“成吉思汗也有受伤的时候,长生天保佑他,也许同样保佑我。”

  “我保护你。”

  蒙古女人倒有一股飒劲,不再多劝,一踩马镫就翻上了马背。

  “出发。”

  霍小莲一听命令,抢在李瑕前面便窜了出去,心想一个豆芽般的女人哪能保护得了陛下,还是得靠自己这个选锋营大将。

  “避过陷马坑!”

  布置的陷马坑他们自己知道在哪,队伍汇成了长蛇阵从雪地间驰过。

  李瑕却不是向着杨奔的方向赶过去。

  骑兵当然有骑兵的打法。

  三百骑向西奔了一会,忽然转道向南,竟是再一次杀出了元军的包围圈。

  若说昨日是李瑕先向东逃牵扯元军,助杨奔领主力突围,今日则是反过来。

  一个战术反复使用,偏能利用默契耍得元军团团转。

  元军正在向统帅的方向聚集,使得防线难免有空漏的地方,同时也是确实没想到李瑕会直接离开战场,毕竟这对唐军士气是极大的打击。

  ……

  “李瑕没有走!”

  玉昔帖木儿一边遥遥指挥着一支千人队去追击李瑕,一边迅速扫视了一眼唐军的阵线。发现唐军根本没有因为那杆龙旗离开战场而有明显的士气变化。

  “他要绕出战场从我们后面偷袭!还是昨天那一手!”

  忙哥剌讥道:“他打仗太可笑了。”

  唯有李德辉面露忧色,心想道:“但李瑕运用的本是蒙古骑兵的打法。”

  让他忧心的便在于,连着两日观战在他看来,李瑕的战术更像蒙古骑兵。反而是忙哥剌、玉昔帖木儿两个年轻人,打起仗来步步逼近,显得有些呆板……这是经验不足的原因。总之不像蒙古骑兵。

  蒙古骑兵是怎么打仗的?广撒探马,耐心削弱。待到战时,时分时合,或聚或散,或出或没,虚虚实实,轮番冲击敌阵之薄弱之处。

  唐军虽然骑术、箭术不如蒙古骑兵,但身披棉甲,还带了少量投掷的火器,比蒙古骑兵冲锋的能力更强。

  “李瑕会从后面绕来。”李德辉不得不用蒙语提醒道。

  “我知道!”玉昔帖木儿不悦地大喊了一声,已经不像刚开战时那么从容。

  他才二十四岁,虽然天赋很高又勇猛,这样的大战也是没打过几次。五万大军调动起来绝不轻松。

  唐军人数少,李瑕与杨奔又默契,天马行空的战术与迅速执行的穿插配合打乱了他的阵脚,往往是命令才传到军中,唐军已经变了战术。

  玉昔帖木儿还在调兵来补防。

  西面的风雪之中,一小支骑兵已经窜了出来。

  “额秀特!”

  玉昔帖木儿终于破口大骂了。

  “这只鬣狗不怕死吗?这么点人也敢来撞我们……堵上去杀了李瑕!”

  “快!”

  不得不说,元军是有些慌乱的。

  因为在望台西面便是一座座帐篷,包括牛羊、辎重,还有随军的女人们都在其中。

  守卫当然有,而且远远不止三百人。

  但李瑕的龙旗向这边袭卷而来时,他们还是在第一时间里感到了惊慌失措。

  “李瑕来了!勇士们快杀了他!”

  “放箭……”

  连拉着王帐的牛群都不安地叫了起来。

  野日罕掀开帐帘走了出来。

  因为一直在帐篷里烤火,她脸上红扑扑的。

  昨夜她听忙哥剌说,歼灭李瑕就在这几天,立了这种大功,汗位肯定是跑不了了,难免让人心情极好。

  然而,坏心情来得也极快。

  附近的元军士卒潮水一般地向西冲了过去,叫嚷着要杀掉李瑕。然而,很快便响起了惨叫声。

  营地里已有帐篷起了火。

  她吓得慌了,连长袍都顾不得披,连忙向她丈夫所在的望台跑去……

  “咴律律!”

  身后有马匹长嘶,之后马蹄声越来越响。

  野日罕回头一看,赫然见到了一支唐军以极可怕的姿态穿破了元军的防线,向望台方向撞了过来。

  “啊!”

  她尖叫一声,转头向另一个方向跑。

  唐军没有理她,很快冲过她方才所在的地方。

  “放箭!”

  望台上,玉昔帖木儿大喝道。

  千余元军中终于调整好了阵列,层层防备,张弓搭箭向唐军射出箭矢。

  然而,这支小小的唐军却在离这条阵线还有百余步的时候,忽然勒马,掉头又向西奔出了战场。

  “额秀特。”

  忙哥剌看着那杆龙旗又远去,不由骂道:“该死!”

  “追上去!杀了李瑕!”玉昔帖玉儿再次下令。

  李德辉无奈地微微摇头,愈发觉得李瑕更像蒙古骑兵。

  可惜这种战场上的调度,他也没有办法帮上忙。

  东面忽然响起了呼声。

  “拦住他!”

  “杀啊!”

  只见元军终于已经赶到了,完全把数千唐军包围住。

  然而,这支唐军也已经杀到了距离忙哥剌仅有百步的地方,甚至于那柄“杨”字大旗也在前移。

  杨奔已经放弃了指挥,身先士卒地杀了上来。

  漠北寒冬,玉昔帖木儿额头上却已有汗水流了下来。

  他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把这一仗指挥成这个样子。

  他却又非常明白,这一仗成了这样,完全就是因为他指挥得不如李瑕与杨奔。

  “勇士们!保护你们的大王!我们已经包围了唐军……”

  “哞!”

  长长的号角声打断了元军望台上的呐喊。

  李瑕带着选锋营去而复返,再一次从后方向元军的统帅大旗发起了冲锋。

  这一小支唐军的目标根本就不是为了杀敌多少,而是打乱元军的指挥。

  而玉昔帖木儿已经不需要指挥了,因为望台下已经是一片混战。

  他忽然转头向忙哥剌道:“大王,我们下去。”

  “为什么?我下了望台,会让勇士们以为我要逃了。”忙哥剌深呼吸了一口气,道:“留在这里我不怕,我是成吉思汗的子孙。”

  打到这个份上,元军已经完全包围了唐军。只要统帅大旗还立在那里,唐军已经很难获胜了。

  但若是这里出了点意外,元军士卒以为统帅出事,先行溃败也有可能。

  所以忙哥剌愿意站在这里让人都看到。

  “殿下忘了宪宗皇帝吗?”李德辉已这般问了一句,又道:“唐军必有留下火器,护殿下走!”

  不等忙哥剌反应,精锐怯薛们已匆匆护送他下了望台。

  唐军还在百余步外,偶尔有箭矢落过来,被怯薛们用盾牌挡下。

  玉昔帖木儿用手捂着身上的伤口走下望台,四下一看,已感到了一股慌乱的氛围。

  “给本帅披甲。”他道。

  这边还在披甲,李德辉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嘭!”

  唐军果然还有剩下霹雳炮,在元军密集处爆开,惨叫声一片。

  有人用蒙语大喊着“忙哥剌死了!忽必烈的儿子死了!”

  抬头看去,只见一杆大唐龙旗就在不远处摇晃。

  “去死吧。”

  玉昔帖木儿骂着,系紧了盔甲,翻身上马。

  仅这一个动作,他身上的伤口已经裂开。

  但他脑子里想到的只有关于博尔术与成吉思汗那个故事、英雄的故事。

  今日正是大雪,正是荒野,他当然要成为与祖父一样的英雄……

  与此同时,杨奔也在拼命杀向前。

  他的忠诚与勇敢却不是因为想要模仿……

  第一千一百二十三章 踩云归

  李瑕跨下这匹战马名叫“踩云归”。

  这名字是高明月起的,取自晏几道的一首小词。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大概是三年多以前了,当时小马驹才一岁,是胡勒根千挑万选的神骏,特意派人送到长安。李瑕闲暇时亲手喂它,高明月便起了这样一个名字,还被张文静笑话了一通。

  回想那时的静美光景,与眼前的地狱形成了天壤之别……

  “咴!”

  战马猛地抬起了前蹄,重重踹在前方的元军身上,一声闷响,马蹄铁带着巨大的力道将对方的肋骨硬生生踹断。

  然而同时间马匹也悲鸣了一声,倒在了地上。

  李瑕摔下,盔甲砸进了雪地里,溅起血与泥雪混合而成的冰冰点点。

  他看到一杆长矛已经刺进了踩云归的前躯。

  它痛苦地悲鸣着,饱含眷恋的眼睛还在看着李瑕,像是在问他为什么会这么痛。

  之后,前方的元军列阵杀上来,周围的选锋营士卒不顾一切冲上来拖着李瑕就往后退。

  只有一瞬间,倒地的踩云归就湮没在了人潮当中。

  等李瑕爬起来,目光所见处就只有浑身浴血的同袍与敌人。

  这不是他第一次失去战马,十年来,他身边倒下的不仅是一匹匹的骏马,还有一个个的同伴。漫长的战争消磨着他们,连他都感到了疲惫。

  厌战的情绪在滋生,眼前却还是战场。

  有人盼着他平安归还,而这个战场上倒下去的哪一个不是春闺梦里人。

  那能怎么办?把漫长的仗打到最后,直到打出太平日子。

  “保护陛下!”

  霍小莲带着人驱马冲上,把李瑕护在后面。

  有士卒翻身下马,想把李瑕扶上自己的战马,李瑕却不退,反而上前两步,挥动长槊将前方一名元军士卒捅翻马下,试图去抢那匹战马。

  他很清楚的是,今日这一战到了这个时候,其他的都不太重要,就看他与忙哥剌谁先退缩,谁的士卒就会溃败。

  但背上的伤口已经破开,大量失血让他开始头晕。

  他抬头看去,东面百余步外便是忙哥剌的大旗。

  但更多的元军向他这边涌过来,而他只有两百人的选锋营,已失去了破敌的能力。

  没关系,他这一小股人只是用来打乱敌方指挥的。真正破敌的还得是唐军的主力。

  李瑕信任那些士卒。

  在他看来,这世上更多的人都是散漫、自我的,不会再有一个国家的人们能像他的民族一样拥有强烈的集体意识、守秩序、坚韧、勤劳、诚恳,所以遇到再大的困难都能够团结地挺过去,才能在时光长河里不断地传承而未失去其文明。

  换言之,他拥有世上最可靠、最强大的人们组成的军队。

  越战到艰难的时候,越是散漫的一方先溃败。

  元朝还没有融合,没有完全形成完整的文明,有人想要汉化它、有人只想在自由的草原上放牧。

  这样的军队,没有了可以掠夺的目标,没有了战胜之后能获得的财富。人数再多也一定会先溃败……

  ……

  厮杀已持续了将近一天,所有人都没有进食。

  一只海东青发出了愤怒的鹰唳声,在抱怨养鹰人今日忘了给它喂食。它遂高高飞起,盘旋于天空之上。

  可以看到,在下面的战场上,每个人的动作都已经变得缓慢。

  其实已经有人提前离开了战场,策马消失在茫茫风雪之中。

  海东青很快在战场的边缘落下,停在一个倒地的伤员身上,用嘴一啄,从被箭矢刺破的伤口中啄出肉来。

  血还是热的。

  高傲如它,不会像秃鹫一样去食冷凉的尸体。

  那伤员惨叫着,试图驱赶走停在自己身上的恶鸟,但不等他艰难地拿起刀,又被快速地啄了几下,终于断了气。

  在尸体完全凉下来之前,海东青已停止了进食,它站在那,似乎因为听到了什么声音而疑惑地偏了偏头,再次展翅高飞。

  这次,它向西飞了一段路,尖锐的目光透过雪花,见到了从西面而来的、绵延不尽的大军。

  ……

  杨奔有个预感,留给他击败元军的时间不太多了。

  在他前方五十余步,就是忙哥剌的大旗。

  这杆大旗没有向后移,因为远处不知道情况的元军士卒只要看到旗子一退,就会以为是统帅要逃了。

  在忙哥剌大旗西边一百步左右,就是李瑕的大旗。

  这让杨奔又骄傲又惭愧,骄傲于他有这样的君王,冲锋陷阵,神武如同唐太宗;惭愧在于他领六千主力,杀到敌将身前五十余步,却还要让他的君王以三百骑牵制,同样还杀到了敌将附近。

  杨奔遂觉得,今日这一战若还要让陛下亲自斩将夺旗,那自己就是个废物。

  他一定要亲手把忙哥剌那杆旗推倒。

  凭的不是他一人的勇武,他只是冲锋在前,鼓舞着数千唐军,把他们的意志化为破军的利剑。

  “看到了吗?”

  一个个唐军士卒顺着杨奔所指的方向看去,同样看到了前方的两杆大旗。

  “陛下就在那里,等我们破敌!”

  “破敌!”

  箭矢如雨般落下来,后方的将士高举着盾牌,焦急地大喊着:“杀过去,杀过去啊!”

  每一步都是血路,他们离忙哥剌的大旗渐渐只剩三十步、二十步。

  忽然,有元军统帅亲自反攻了过来,领着精锐的怯薛士卒组成了更坚固的防线。

  蒙古语的叫嚷声响起,让更多的蒙古士卒随之呐喊,提振士气。

  “杀光他们,人人都有赏赐!”

  玉昔帖木儿已经调动了又一支精兵往后方去围杀李瑕,自己则亲自上阵,保护忙哥剌。

  才鼓舞了一下士气,唐军杀到了他面前。

  他已没有退路,身后二十余步就是忙哥剌所在,干脆迎着唐军就上,手起刀落,很快将一名唐军校将斩杀在地……

  杨奔眯了眯眼,看向玉昔帖木儿的帅旗,很快便想到了那个袭营的夜里倒在元军大营的马木合。

  当时,他下令撤退了。

  今日杨奔却是催马上前,等士卒迎面挡住了杀向他的元军,穿到了玉昔帖木儿面前,冷不丁便是一枪。

  “叮!”

  火光四溅,有元军士卒为玉昔帖木儿挡了一下枪。

  “死!”

  杨奔大怒,一枪戳倒这名士卒,再刺向玉昔帖木儿,对方却是已反应了过来,躲过杨奔,退入阵中。

  不是玉昔帖木儿胆怯,而是身上带伤,干脆命令士卒围攻杨奔,免得其逃了。

  果然,杨奔一见他逃,便想驱马上前追。

  几名元军士卒趁机抢上,纷纷挥动武器招呼杨奔,唐军士卒来不及抢上位置,已让他们劈中了他。盔甲破裂了几处,血涌而出。

  更有一刀是劈在杨奔脸上,与头盔相交又是“叮”的一声,把凤翅劈断。

  也就是这凤翅挡着,使他侥幸未死,但满脸鲜血,显然伤势不轻。

  玉昔帖木儿已退了数步,见状冷笑一声,放下手中的长兵器,拿起背后的弓,搭箭,准备瞄准杨奔那血淋淋的面门。

  电光火石之间,却听“噗”的一声,一柄长枪径直贯进他的眼中。

  “崩。”

  弓弦崩裂,直接将玉昔帖木儿的手掌切开。

  杨奔竟是在重伤之下不退反进,猛将手里的长枪掷向了玉昔帖木儿。

  他一辈子都想成为名将,早早从军磨砺了一年又一年,从广西到宁夏、再到这阴山以北,很多次,他都以为自己担得起一个常胜将军了。

  但不久前还是败了。

  天意总是不让人轻易成功,还要他继续磨砺。

  那就来。

  他就是功业心重,就是想封狼居胥,以赫赫战功在青史上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带着这种怒气一枪掷出。

  其后,他纵马而出,拔出腰间的佩刀,斩下玉昔帖木儿。

  “噗。”

  大量的鲜血从断掉的脖颈上喷出。

  杨奔高举起手中的头颅,向天空看去。

  博尔术的孙子终究不是博尔术。

  成吉思汗的曾孙,终究不是成吉思汗。

  胜利属于勇者,而不属于胜者的子孙后代。

  英雄的传说,过去有,现在有,将来还会有。

  漫天的雪花落下,落在杨奔那沾满了血的脸上。

  他已经累得动不了了,哪怕周围的元军要杀他,他也要把这首级举高了让士卒看到,鼓舞他们推倒那杆将旗。

  ……

  “杀了唐军啊。”

  在战场东面,一些元军士卒才刚刚赶到,嘴里大喊着,然后张弓搭箭对着数十步外的唐军大阵射上几箭。

  此时战场上发生了什么,他们并不能看到,只能看到远处高高立着的两杆大旗。

  忽然,其中一杆大旗摇了摇,径直向北面奔去了。

  “啊,这是什么意思?”

  东面的元军士卒们放缓了手里的动作,感到了疑惑。

  没有号角声,也没有鸣金声。

  而天色将暗,统帅却离开了战场。

  不安开始发酵,但士卒们还保持着理智,只是在没有人催促他们取胜的情况下,因为惜命而向后撤了一些。

  等到唐军的旗帜汇合在一起,开始对着忙哥剌的大旗追击,越来越多的声音便开始让人更加不安。

  遍地的伤员在呻吟,已有唐军转头杀向元军。

  原本冲在前方的士卒已不愿再拿命去换功劳,转身就退。

  “安西王已经逃了,快走啊!”

  “是不是败了?要不要逃啊?”

  “逃啊……”

  若说兵败如山倒,此时元军这座高山已经开始摇晃,好在山还未倒,若有擎天巨人来扶一把还能扶住它。

  与此同时,在西面已经出现了一队探马,望见了这边的情形,迅速掉头就走。

  “快!回报脱忽大王,安西王快要败了……”

  一声鹰唳也响起,回荡在天地之间,像是在为它的主人而焦急地催促。

  第一千一百二十四章 先回防

  天色将暗未暗,经历了一天的混乱,胜负将要决出。

  一杆龙旗已立在了高高的望台上。

  李瑕正坐在忙哥剌原本所坐的位置,由着朵思蛮给他包扎伤口。

  而杨奔已因重伤昏厥了过去,军中大夫说,能不能活下来得看能不能熬过今晚。

  李瑕于是亲自接过了军中的指挥,发号施令,将兵马派遣出去趁胜追击,他要彻底击败忙哥剌,而不是让元军从容撤退。

  战机稍纵即逝,必须抢占这最关键的时机。为此,连选锋营他都派了出去。

  “陛下,已抢回我们的大营。”

  “留一千人守营,你亲自带人去协助霍小莲追击忙哥剌……”

  李瑕说完,眼前黑了一下,几乎要晕倒。他往身后倚了一下,等缓过来,转头一看,只见朵思蛮已满脸是泪,憋着没有哭出声。

  “别哭了,让将士们看到。探马回来了吗?”

  “还……还没有……”

  “让人把那几个俘虏带过来……你来审,问问脱忽到哪里了。”

  “好,你穿这个好不好?这个暖和。”朵思蛮吸了鼻涕,给李瑕披了厚厚的毛毡,又给他喂了水,起身安排。

  首先被拖过来的是安西王的王妃野日罕。

  李瑕闭上眼,稍稍倚在牛车的轮子边,听着朵思蛮审她。

  “说!知不知道脱忽到哪里了?!”

  “小贱丫头,你是个不要脸的叛徒。”

  “啪!”

  朵思蛮在李瑕面前只流露出活泼开朗的一面,对待野日罕却十分凶狠,反手就是一巴掌,把野日罕半边脸都打肿。

  “说不说?!”

  “给汉人当驱口的贱丫头,你去死吧!”野日罕尖叫着大骂。

  朵思蛮拿起一根鞭子又抽了她几下,同时威胁道:“再不说,我把你这张脸割烂!”

  “你不能这么做!草原上从来不会这么对待女人和孩子!”

  “你以为我不敢吗?!”

  尖叫声中,李瑕睁开眼,看着朵思蛮道:“告诉他们你的身份。”

  “好。”朵思蛮转过头来就变了脸上的表情,回答李瑕时语气还有些甜美。

  之后,她背过手,仰起头道:“我是大唐皇帝之顺妃,也是察合台汗国哈剌旭烈汗之女,成吉思汗之玄孙女。”

  “你是兀鲁忽乃那个贱人的女儿?”野日罕闻言不屑,破口大骂道:“黄金家族没有你这样的女儿。”

  “朵思蛮,不是这个身份……”

  李瑕开口说到一半,西面忽然有探马回来,迅速上前。

  “陛下!”

  “你过来说。”李瑕一见探马的脸色便预感到了什么,遂抬手招了招。

  待听过那个消息,沉默了片刻,对朵思蛮道:“不必审了,把朕的盔甲拿来。”

  ……

  这夜,李瑕再次翻身上马时,转头环顾了一圈,发现士卒们已经伤病交加,疲惫不堪。

  一万余骑北上河套,七千余骑偷渡阴山,好不容易快要战胜五万余敌军,在这关头,敌方的八万大军马上又要赶到战场。

  当然让人感到绝望。

  连李瑕自己都失去了能战胜的信心。

  唯一的希望就是今夜能先擒下忙哥剌,并且廉希宪能够及时赶到。

  另一方面,他不得不开始郑重考虑撤回关中。

  他不是经不起失败的人。

  事实上,两世为人,他经历的失败与低谷比成功的时候要多得多,他有失败之后从头再来的勇气。

  无非是冷静理智地分析一遍,如果真的没有胜利的可能了,就该撤兵了。

  这其中还包括对身上伤势的预计,李瑕没告诉别人自己的伤势有多重,但必须得考虑还能不能撑到指挥完这一仗。

  他想着这些,策马走进了漠北的风雪之中……

  ……

  转眼到了十二月十五日。

  忽必烈已围攻兴庆府整整一个多月。

  元军将领们都未曾想过,李曾伯能够凭借着那一点兵力守这么久。

  好在,城中的粮食、物资已经耗尽,破城指日可待了。

  这日军议,张文谦极为笃定地便开了口,道:“臣观兴庆府局势,今日便是不破城,明日也必定破城。”

  忽必烈看得出来,对此并不怀疑,开口却是道:“世上只有一个大汗,只有一副九斿白纛可以立着。”

  “大汗放心!我们一定不会让昔里吉逃脱!”蒙古将领们纷纷应道。

  忽必烈微微点头,问道:“忙哥剌行军到哪里了?”

  “还没有信马回来,有可能是安西王的信马还不知道陛下抵达兴庆府了,跑到河套去了。”

  “一个月多了,大军很可能遭遇了李瑕?”

  “便是遭遇李瑕,十五万大军必定不会败。想必是大雪封路,消息慢了。”张易道:“可以确定的是,唐军已经慌了,他们一直以来都没有李瑕的消息。”

  “唐军确实是慌了。眼下是因李曾伯死守着兴庆府,只等兴庆府城破,大军南下,则可知李瑕治下六路早已人心动荡。”

  “不要拣好听的说。”忽必烈道:“一个多月都不能攻下兴庆府。本汗问你们,李瑕还有没有击败大军的可能?”

  “大汗放心,当然不可能。”诸王纷纷大笑。

  “他那点兵力,怎么可能击败十五万大军?”

  忽然冒出了一句让所有人瞬间安静下来的话。

  “有。”

  张弘范思考着,忽然眼神一动,出列道:“当年睿宗皇帝以三万余兵力击败了金军十五万大军……”

  他举的又是拖雷的三峰山之战的例子。

  “当年武仙成功逃脱,走南阳,还能收拢溃军十万人,可见以少胜多,求的是击溃,而非歼灭。以李瑕的打法,必然利用其战场上的经验优势,通过绕走侧击战术,伺机击安西王中军……”

  杨文安听了一会,道:“他兵力不足,做不到。”

  “若是安西王与脱忽大王分兵了呢?”

  “那时间便不足。”杨文安道:“要击败十五万大军,至少也需三万余人。”

  “我担心的便是唐军有这三万人。”张弘范道:“李瑕不是疯子,据我了解,其人实则谨慎异常。他之所以敢渡过阴山,只有一个可能,廉希宪。”

  “……”

  这日议到最后,元军中不论蒙古人还是汉臣,不得不承认张弘范的说法有道理。

  在攻打兴庆府一个多月后,却还没看到唐军调动甘肃的援军来支援,显然是因为甘肃的唐军主力不在。那基本上便可以确定李瑕的战略。

  杨文安走出大帐时,回想到张弘范说李瑕谨慎,不由摇了摇头。

  “谨慎?根本就是疯子。”

  他不认为李瑕与廉希宪合击元军十五万大军就是谨慎。

  那不过只是从不可能到有一丝可能而已,实则还是一场疯狂的冒险。

  不过对抗大元一开始就是从不可能当中寻找一丝可能……杨大渊降了,李瑕不降,无甚好说的。

  远远地,有排山倒海的欢呼声传来。

  “报!报!”

  有快马从南面奔回了大帐,马上的骑士不等下马就高嚷起来。

  “攻破城池了,攻破了……北面的城墙塌了!”

  “破城了!”

  杨文安愣了一下,遥遥望向兴庆府,冷笑了一下,暗想李曾伯不容易,苦守这么久,还是被破城了。

  很快,忽必烈再次召集诸将,下达军令。

  一方面,调兵遣将迅速杀入兴庆府中,先打掉唐军在西北最重要的屏障;另一方面,派出大量的骑兵南下,封堵住唐军南逃的道路。

  不仅是为了防止李曾伯南撤,还是为了除掉昔里吉。

  正是为了这个昔里吉汗,元军才选择与李曾伯在城下苦战,而不是绕过贺兰山南下攻打更空虚的甘肃。

  好在,苦战终于有了回报。

  一个个元军将领得了军令,带领着骑兵出营,踏过积雪与淤泥向南。

  杨文安奉命取青铜峡。

  那里有个唐军的堡垒,东面是黄河,西面是沙漠,占据着地利,是从兴庆府南下后的第一个钉子。

  若是让李曾伯率兵逃到那里,难免又要守上半个月一个月。

  元军一路南下,有侵略如火之势。

  杨文安任雪花打在脸上,考虑着接下来的战事只怕会太轻易。

  如果李瑕死在了漠北,那接下来忽必烈亲征,攻取关中就算不是易如反掌,也是不太难。

  如此一来,只怕是不会再给他裂土封候的机会了。

  那也无法可想,唯有在灭唐、灭宋的战事中多立战功,赢一个高官厚禄了……让人微有些遗憾。

  行军一整日,终于杨文安这一路兵马在天亮时赶到了青铜峡。连李曾伯都还没退出兴庆府,还在他北面。

  “休整一夜,探明敌势,明日攻城!”

  安营下寨,一夜无话。

  次日,杨文安登高而望,望着青铜峡的地势,准备攻垒。

  望筒一抬,他却是愣了一下。

  只见那堡垒西面,竟然还有一支唐军在火速行军,似乎是连夜而来支援青铜峡的。

  良久,等那支唐军抵达,一柄大旗便立在了堡垒上方。

  赫然是一个“廉”字。

  杨文安眯起了眼,看向了边上的将旗,上面确实是“大唐甘肃路安抚制置使廉希宪。”

  怎么会?

  他不由疑惑。

  他是认同张弘范那个忠狗的说法的。那廉希宪既已直接回防甘肃,算时间不可能去过漠北,如此一来,跑去漠北的李瑕岂不是毫无生机?

  “这就是谨慎吗?”杨文安摇了摇头,似在感慨李瑕就此兵败身亡……

  第一千一百二十五章 亲人

  唐建统二年,大元至元三年,十二月十六日。

  元军已攻入了兴庆府城,将旗帜插在了城北的门楼之上,只差将城中的唐军赶尽杀绝。

  哈答驸马赶到戒坛院,径直撞开门冲了进去。

  “快带着大汗走!城墙坍塌了,叛军杀进城了。”

  在他呼喊时,一队唐军已经过去带出了昔里吉汗,倒真像是在听哈答驸马吩咐一般。

  一行人匆匆赶进内城,转头一看,只见李曾伯早已筑了一道木墙,泼水结冰,还在阻挡着从北面杀进城的元兵。但估计阻挡不了多久了。

  “大帅,人带来了!”

  李曾伯正在眺望南面的形势,等到麾下某一路将领能够突围成功了,再把昔里吉汗送出去。

  他回头看了一眼,指了指摆在桌案上的一套衣物,道:“大汗把衣服换了,准备出城吧。”

  “李老元帅,你要送走本汗?”

  “是啊,城破了,守不住了。”

  “已经守得足够久了,李老元帅是英雄。”昔里吉汗说着,拿起那套衣物,见是女子装束,问道:“李老元帅知道我的身份?”

  “蒙哥的女儿,失邻公主。”李曾伯道,“女娃子不容易,扮大汗扮得很像。我也多谢你,助我们守城守到如今。”

  失邻沉默了一下,再问道:“马上就是新年了,为什么李瑕还没有回来支援?”

  “我从来没有说过陛下会来。”

  “你守了快两个月,不就是在等他吗?”

  李曾伯从南边的窗子走到北边的窗子,已看到有元军爬上了内城墙。这种情况,就算有援军也不可能再守兴庆府,除非来十万人,能把忽必烈吓走。

  他这才回答失邻,道:“我在等,但陛下未必回来。我等着,为了给陛下创造战机,为了给甘肃、陕西争取兵马调动的时间。”

  失邻摇了摇头,道:“我听不懂,你们汉人的话太难懂了。”

  “听不懂便罢了,扯了胡子、换了衣裳准备逃吧。”

  “那你呢?”

  “老夫快七十岁了,逃不动了。”

  “报!”两句话的工夫,有士卒赶来禀道:“庞将军能突围,请元帅速往。”

  李曾伯当即下令道:“你们带这个大汗走。”

  失邻却是突然冲到窗口,将手里的衣物往窗下一抛,道:“我不会穿这个。”

  李曾伯淡淡扫视了她一眼。

  “我是蒙哥汗的后人。”失邻抬起了头,道:“我不是为了权力才当李瑕的傀儡,他答应过我,他会尊重蒙古人的习俗、善待我的牧民,允许我们在六盘山祭祀成吉思汗,我一直都没有丢掉黄金家族的尊严,更不会穿你们汉人的衣服。”

  李曾伯叹了一口气,挥了挥手,道:“随你吧,反正……都未必走得脱。”

  失邻还想再说些什么,已被带了下去。

  哈答驸马等人已经在望楼下等着了,由唐军护送着向城南赶去。

  失邻会骑马,她策马走在队伍的中央,回过头又看了一眼,只见那杆属于李曾伯的大旗还竖在城池的最高处,那位老迈的汉人将军不肯逃,要守到城陷的最后一刻。

  她对这一切都感到失望。

  前阵子住在戒坛院的时候,她听说了一个故事,讲的是西夏的开国皇帝李元昊与没藏氏在那里偷情,具体到在哪个院子、哪间禅房、哪一尊佛的面前,她都听说了。

  当时便有一些想法冒出来。

  她想要复国,想要真正拥有大汗的权力,但没有实力,只能借助别人的实力。

  世上最有权力的两个人,一个是忽必烈,另一个是李瑕。忽必烈是她的叔叔,可是恰恰成为了她的敌人,李瑕是她的杀父仇人,反而恰恰有可能让她汲取到实力。

  “你们说,没藏氏是怎么把李元昊迷住的?”

  刚刚十六岁的失邻对这样的问题很感兴趣,她甚至计划好了这辈子该怎样做,她想学会如何把李瑕迷住。

  在兴庆府这一战之中,她努力帮了李曾伯,等李瑕率着大军赶到,忽必烈军中就会有很多蒙古士卒倒戈。她会帮着李瑕控制他们。

  慢慢地,她会成为李瑕统治草原的工具,十年、二十年,她知道自己反抗不了他,但渐渐还是能拥有实力。她甚至可以为他生几个儿子,那四十年、五十年之后,她的儿子将带着蒙哥汗的血脉重新成为草原上的大汗……

  可惜现在城都破了,李瑕没有带着大军赶回来,也许他需要更多时间。

  在西域见识过他的能耐,失邻相信他晚一些还是会到。

  现在她要做的是建立威严,在战乱中表现得从容,让随行的蒙古王公们见识她的坚强勇敢,渐渐服从于她。

  她虽然是女儿,但能比昔里吉更像个英雄……

  “有埋伏!”

  前方忽然混乱起来,失邻勒住了战马。

  她不懂打仗,本以为自己是被长生天庇佑的那一个,但此时看起来不是。

  ……

  “陛下,九拔都回来了。”

  元军大帐之中,忽必烈本在听兴庆府的战况,有士卒匆匆赶来,禀道:“九拔都已带回了伪汗以及九斿白纛。”

  “让张弘范进来。”

  显然,比起兴庆府,忽必烈更在意的还是此事,马上便抬手止住关于兴庆府的汇报。

  不一会儿,张弘范大步进到营中。

  “臣叩见陛下,臣不负使命,已擒得伪汗!”

  这般行了一礼,他又上前两步,声音压低了一些,道:“陛下,还有一桩趣事,昔里吉早已死在西域,这两年来,李瑕一直是用失邻公主来欺骗世人。”

  两息工夫之后,忽必烈开口问道:“真的吗?”

  “陛下可以审问那些被俘的蒙古王公。”

  “带进来。”

  不久之后,大帐中响起一连串的惨叫。

  负责主审的是怯薛长安童。

  他过完年才十九岁,因受忽必烈的喜爱,他十三岁就当上了怯薛长、十六岁就当上了丞相。如今已是极为成熟的一国重臣,出将入相。

  “哈答驸马,你把头顶的头发也留长了,不怕长虱子吗?”

  “啊!”

  哈答驸马惨叫着,双手想要去摸头顶却又不敢,只感到血从额头不停地流下。

  就在刚才,安童一把将他头顶的头发硬生生扯了下来,痛得他几乎死在这大帐中。

  “你们想问什么我都说啊……别再这样了,求你了……”

  安童又扯住了哈答的头,道:“大汗亲征了。”

  “别……别别别……大汗,求你饶了我吧!”

  “大汗亲征,你居然还敢帮着李曾伯守城?你是以为大汗连小小的兴庆府都攻不下了?”

  “我没有啊!”哈答的声泪俱下,哭道:“全都是李曾伯逼我的啊……”

  安童这才开始问了失邻公主之事,末了,看了忽必烈一眼,吩咐怯薛将哈答带下去。

  “当众杖刑一百!”

  “只打九十七下够了。”忽必烈道,“哈答,看在你与我有亲的份上,天饶你一下,地饶你一下,我饶你一下。”

  “大汗!”有宗王不满道,“失火烧了草原的,都要全家处以死刑。哈答犯了这么大的罪,怎么能只罚杖刑?还减三下……”

  这边没说完,一众汉臣已齐声道:“陛下宽仁!”

  “陛下宽仁!”

  唯有满脸血淋淋的哈答抬头看向忽必烈,已是愣在那里,泣不成声。

  “大汗……求你……求你……放过我吧!”

  大帐里很快审下一个人,而帐外传来了哈答的痛呼之声,没多久便有人向安童禀道:“哈答驸马在汉人手上受了太多苦,没捱过杖刑,死了。”

  “可惜了。”

  ……

  失邻被带进大帐之前,回过看了一眼,只见帐外的雪地上已铺了十多具尸体。

  她低下头,努力眨着眼,让自己哭出来。

  再一抬头,便见到了高高在上坐在那的忽必烈。

  “呜……叔叔……”

  忽必烈眯了眯眼,眼角便有了深深的皱纹。

  他已经很多年没见到这个侄女了。

  “我的侄女,上次见到你,还是兄长派阿蓝答儿南下勾考,我从开平回到哈拉和林向他赔罪时吧?我记得你才这么一点高,还为我求了情。”

  失邻眼泪不停往下掉,跪倒在地毯上,显得十分柔弱。

  她脸上粘的胡须已经扯了下来。

  粘的时候很仔细,扯的时候便很疼,使她的脸现在还有些发红。

  “近前来,我的侄女。”忽必烈向她招了招手。

  失邻哭得更加厉害,缓缓走上前。

  忽必烈将她揽在怀里,拍了拍,道:“可怜的孩子。”

  “叔叔,呜呜,我终于逃回来了……”

  失邻哭着,耳畔忽然响起了低沉而又可怕的声音。

  “真是个能屈能伸的孩子。”

  失邻一愣,整个人僵在了那里,如坠冰窟。

  仅仅见一面,她已经被忽必烈看穿了。

  事实上,在天池昔里吉被毒死之后,她表示愿意当李瑕的傀儡,李瑕也看穿了她。

  但当时李瑕没有这么强的杀意,只是淡淡笑了一下。

  就是那一笑,让十四岁的失邻误以为世上的事就是这么轻松。

  “你的眼睛真像我的兄长。”忽必烈拍着她的背,缓缓道:“实力是李瑕的,你什么都没有,就只剩下眼睛里的野心了。记住,人要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这是我的兄长、你的父亲告诉我的道理。”

  第一千一百二十六章 结束与开始

  “叔叔,别杀我……好不好?”

  失邻大声地哭了出来。

  她被忽必烈揽着,小巧的身子仿佛是被铁钳夹住一般,只能这样自救。

  “失邻公主不要害怕,大汗是不会杀你的。”

  大帐内的诸王纷纷笑了起来,安慰着她。

  “大汗仁慈,怎么会和自己的亲侄女计较呢?”

  忽必烈也笑了,又拍了拍失邻的背,满脸和蔼地笑道:“不要再害怕了,本汗知道你受的苦,没关系的,本汗会杀了李瑕为你报仇。”

  失邻隐隐觉得这话不太对,但不知怎么回应,只好哭着作为回应。

  “去吧,去可敦那里。”忽必烈终于放开她。

  很快有侍女过来,把她带往察必皇后的帐篷。

  大帐中,忽必烈脸上的笑意渐渐凝固下来,冷冷道:“李瑕杀害了我的兄长,又玷污了我兄长的女儿,我一定要把他的皮剥下来。”

  帐中众人一凝,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此时却还没有一个人明白忽必烈的杀意是为何……

  ……

  入夜。

  “大汗说什么?”

  察必忽然跪在了忽必烈面前,拉着他的衣袍,惊道:“为何要这样?她只是一个孩子,还是女儿。”

  “你信吗?把她留下来。一旦李瑕占了上风,她一定会不顾一切帮李瑕,甚至蛊惑她身边的人。这些日子,李曾伯做的事你没看到吗?有多少人与本汗离心了?”

  忽必烈闭上眼,又道:“我一看到她眼睛,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她觉得是我害死了蒙哥,她想要和李瑕生儿子。这是个小贱婢,留着她,一定是个祸害。”

  “可大蒙古国从来没有这个传统啊大汗。”察必劝道:“草原上从来不杀女人和孩子……”

  “失邻不是战利品。”忽必烈道:“她是仇人,她脑子里的想法全都是两年来李瑕给她的。”

  “可诸王会怎么想?”察必问道。

  “理由我已经找好了,放开。”

  察必依旧不放开,道:“我不是在保护她,而是在保护大汗啊。大汗是世上最伟大的英雄,不需要与一个小女孩计较,这么做毁掉的是大汗一直以来的……”

  “你以为我是狠心的豺狼吗?如果不是被李瑕逼到这个地步,我能忍心向亲生的侄女下手吗?”

  忽必烈双手按住了察必的肩,长叹了一声。

  “没有几天,就是至元四年了。你知道,我为什么把国号改为‘至元’吗?因为终于平定了阿里不哥,我成为了唯一的大汗,大蒙古国终于能结束内斗。但在我心神刚刚松下来的时候,那些西道诸王伙同李瑕又开了一场忽里勒台大会,让内斗一直延续到了现在。”

  “结束了,大汗,汗位之争已经在今日结束了。”

  察必的语气有些像是安慰。

  只有她明白,从至元元年到这至元三年的年底,三年来忽必烈又花了多少心血在汗位之上。

  他一生都在为此挣扎,好不容易蒙哥死了,与阿里不哥又战了六年,六年之后又是三年。

  这三年,知道内情的,会说李瑕弄了个假大汗在六盘山;不知内情的,免不了就要传蒙哥的儿子昔里吉得到西道诸王的支持成了大汗。

  更可气的,是那些知道内情却别有用心的部落,以此为借口时而叛乱,时而讨要封赏。

  也许李瑕自己都不清楚,那一个假大汗给忽必烈带去了多少麻烦。

  “蒙哥的儿子死绝了,连女儿都归顺大汗了,没有人能再威胁大汗的位置。”

  忽必烈犹豫了一下。

  但等他开口,还是那冷冰冰的语气。

  “不杀她,我心不安。”

  随着这一句话,察必没有再劝,起身,回到了自己的帐篷。

  她掀开帐帘,只见失邻倒在了地毯之上,胸口插着一柄剪刀,鲜血还在汩汩而流。

  察必闭上眼,又睁开,走上前深深端详了失邻一眼。

  “花一般的年纪。”她感慨道,想起了自己的女儿。

  可惜,权力的争斗并不会因为谁在花一般的年纪就怜悯谁。

  察儿只能伸出手,温柔地替失邻合上眼。

  忽必烈走出了帐篷,伸出手,轻轻地抚着他刚缴获的九斿白纛。

  比起中原皇帝的龙椅,他还是更喜爱这一杆洁白、神圣的白纛。而皇帝之位唯一让他喜欢的,只有继承制度。

  总之,现在蒙哥的所有子女都死了,汗位之争终于结束了。

  草原将迎来一个新的时代。

  ……

  一整夜,元军大营之中的重臣们都在忙着向天下各地诏告已经平定昔里吉之乱。

  当此时节,这是非常有助于安定人心的事。

  天明时,忽必烈召集众人,痛心疾首地宣布了失邻的死因。

  “她被李瑕欺侮,有了身孕,回来之后觉得愧对祖宗,一时想不开……”

  塔察儿、忽剌忽儿等宗王听了,心想这根本就不是草原上的风俗,既然怀了孩子,生下来就是一个人口。是李瑕的种那就更该生的,有用得很。

  汉臣们想的则是怎么将此事掩饰一下,以免坏了大元皇室的体面。

  大帐内一时无言。

  之后众人才想起了战事。

  “兴庆府拿下了吗?”

  “禀陛下,还在巷战。”

  忽必烈没有发怒,而是道:“李曾伯是个帅才,谁去招降他?”

  “臣愿意去。”张文谦出列道。

  “好,带上我的诚意,让他明白我的志向。”

  “臣领旨。”张文谦深深叩首。

  张易出列道:“陛下,方才杨文安的战报送来,称廉希宪出现在了青铜峡以南。”

  “多少人?”

  “暂时还不清楚,但很可能是甘肃的唐军主力都在。”

  忽必烈站起身,目光在他的大地图上来回睃巡,沉声道:“再派探马去阴山,之前的探马回来了马上报给我。”

  “臣领旨。”

  “张弘范,你怎么看?”

  “臣之前猜错了。”张弘范还在琢磨着杨文安递来的消息,沉吟着道:“如今看来,李瑕没有击败西域大军的可能。那穿过阴山是为了绕道返回不成?他可能会偷袭安西王的奥鲁补充辎重……”

  “报!”

  又有人奔到了帐外,大声禀道:“李曾伯弃城向西突围了,虎阑箕元帅请求派兵围截。”

  “……”

  一片议论之中,张弘范皱起了眉头。

  他没有请命去追击李曾伯,而是看着地图陷入了沉思。

  李曾伯为什么会逃?

  这个唐军老元帅显然是做好了与城池共存亡的准备,否则昨日便利用失邻逃了。

  也就是说,变化是在昨夜发生的。

  不是李瑕回来了,探马跑遍了方圆数百里,根本没有唐军的踪迹。

  那只能是廉希宪派人传话给李曾伯了,传了什么能让一个想与城共存亡的人弃城而逃?

  逃也没有意义,大军围堵之中,根本不可能让李曾伯与廉希宪汇合,最多是让少量唐军能向西躲进贺兰山。

  贺兰山西面又是一片荒漠,唐军没有辎重绝对无法穿越,除非与李瑕会合……这又绕回来了,廉希宪没有带兵去接应李瑕,李瑕只怕已经覆灭在沙漠里了。

  唐军一共就这么多兵力,还能玩出什么花样来不成?

  想着想着,张弘范瞥向忽必烈,之后,他随着忽必烈的目光向帐外看去,看到了缴获来的那杆九斿白纛。

  刹那间,张弘范打了个激灵,几乎是脱口而出。

  “不会吧?”

  “报!脱忽大王急报!”

  有蒙古将领冲进大帐,摔跪在地毯上,道:“大汗,脱忽大汗急报,兀鲁忽乃……”

  “不急着说。”

  忽必烈倏然转过头,阻止了那句差点要被吐露出来的战报,只留下一个名字让众人猜测……

  ……

  漫天风雪之中,行路的队伍延绵不绝。

  一杆大旗下,披着黑色皮裘的骑士回过头,淡淡地看了一眼与她并辔而行的朵思蛮。

  “所以,离开后套草原之后,你就没有再来过红潮了?”

  “是啊。”

  “希望是个儿子。”

  “没关系。”朵思蛮道:“就算是女儿他也喜欢,我们这么年轻总能生出儿子。”

  “你生孩子不仅是为了喜欢。”

  兀鲁忽乃掀开了头上的毡帽,勒住缰绳,郑重地告诫了朵思蛮一句。

  “是为了继承。”

  朵思蛮满不在乎道:“继承很重要吗?”

  “你别在我眼前装作天真的样子。”兀鲁忽乃似乎很不喜欢这个女儿,语气愈发冰冷,“你心里清楚你的儿子能继承什么。”

  “我不清楚,我的丈夫给什么就是什么。”

  母女二人于是沉默了下来。

  良久,兀鲁忽乃有些突兀地道:“你和木八剌沙……不是一个父亲。”

  “我知道。”

  不想,朵思蛮应得十分干脆。

  她也许是有些装的,但至少在表面上完全没有把这件事当作有什么大不了的。

  从风雪中望去,前面和后面的队伍都看不到尽头,这是她的丈夫、母亲所拥有的实力,给她带来了强大的安全感,使得身世的秘密已经伤害不了她……也许吧。

  “我的父亲是蒙哥。”朵思蛮道,“我是真正的蒙古大汗的女儿。”

  兀鲁忽乃讥笑了一下,眼神极为不屑。

  她不喜欢那段过往。

  “你们既然知道,免得我说了,告诉我真金和忙哥剌的事。”

  “好。”

  雪还在下,像是没有停歇的时候,就算今年停了,明年也还会下。好比旧的汗位之争过去,新的汗位之争又来……

  第一千一百二十七章 老将行

  因贺兰山天险不可逾越,仅有几个关口能供穿行,如贺兰口、三关口、滚钟口等。

  当时杨奔偷袭塔察儿,走的就是大武口。

  从大武口往南行便是贺兰口,俗称“豁了口”,山口中景色幽雅,顺着结了一层冰的泉水向西,可见奇峰叠障。

  再往南,则是滚钟口,地势如同横卧的巨钟,口内三面环山,面东开口,中间有孤立的小峰曾是李元昊的行宫。从路线上而言,元军认为李曾伯会逃入滚钟口。

  十二月十七日,李曾伯踉跄而行,牵马走进贺兰口。

  谷内到处都是山岩石壁,石壁上都镌刻着岩画,是党项人用石头、骨器在岩石上刻出来的。其中内容包括狩猎、畜牧、舞蹈、繁殖、战斗……虽粗犷浑厚,却可谓是一部西夏史诗。

  李曾伯没去看这些风景,在山泉边蹲下身来,用冻得发红的手捡起一块石头去敲击冰面。

  敲了两下却敲不开。

  反而是冰面映出了他的倒影,让他感到一股憎恶。

  “数千将士丧生,这无用的老废物还未死。”他低声这般自语了一句,颓然摔坐在山泉边。

  “大帅,点火吧?逃到了山间,元军一时半会追不上来。”

  “嗯。”

  李曾伯应了一句,转头看去,身边已只有数百残骑。

  兴庆府是在他手上收复的,也在他的手上丢了。

  忙来忙去,一忙又是数年,除了让本就残破的城池更加残破、让好不容易修复的河渠毁掉、让百姓多遭受数年战乱……还带去了什么?

  李曾伯摇了摇头,将这些悲观的念想驱散。

  他很清楚,这边付出了沉痛的代价,对蒙元同样是极大的消耗。国力的逆转或许只在这两年了,这种时候不该颓废下去。

  “你来。”

  “李元帅。”

  “之先在城中来不及细问于你。我再问你,廉希宪真到了青铜峡了?”

  “真到了,我随廉公一道过了沙头坡,廉公便命我快马传信。”

  李曾伯点点头,又问道:“黄河他可守了?万一让元军渡过黄河。”

  “李元帅放心,峡谷那段全是激流,不能履冰过去。元军渡河,要么击败他走沙头坡,要么从北面走,但关中已调兵至定边寨防御……”

  “好,好,如此我便放心了。还未问你叫什么名字?”

  “艾山。”

  “艾山?这是你的汉名。”

  “既是我的汉名,也是我的维吾尔名,是吉祥的意思。”名叫艾山的维吾尔人笑道,“我两年前迁到肃州黑河的。”

  “我知道那里,你是德苏阿木的族人。”李曾伯问道:“你汉语说得好。”

  “嘿嘿,我喜欢看唱大戏,看着戏台学的……”

  李曾伯又问了几句,颤颤巍巍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

  他本想战死在兴庆府,就是这一封信让他改变了主意,一路奔逃到这里。在城中时虽已看过一遍,此时再看则更为仔细。

  拆开信封,首先拿出的是一张简单的地图。

  地图最西边,伊犁河畔被划了个圈,上面有小字写道“脱忽大胜,木八剌沙中箭而亡”,这是好几个月前的消息了,毕竟西域路远,廉希宪显然也是后来得知的,先前的信报上并未说过。

  李曾伯在城中之时来不及消化这个消息,此时才开始琢磨此事是好是坏。

  未必是坏事。

  因为地图上还有两个箭头,一个是从阿勒泰山向北,边上的小字写着“海都出兵哈拉和林”,另一个箭头则是从阿里麻亚向东,写的是“兀鲁忽乃率兵三万追击脱忽”。

  第三个箭头则是廉希宪,他从高昌追击脱忽,到星星峡遇到兀鲁忽乃,合兵追到弱水古城之后,他沿弱水南返河西走廊,兀鲁忽乃则继续东进。

  有将士在李曾伯身边点了火堆。

  李曾伯恍若未觉,掏出一支细笔,在这张地图上添了几笔。

  “八月廉善甫在此递回消息,报了忙哥剌东归的路线……十月初陛下决定西进拦截……十二月兀鲁忽乃该抵达了……”

  再拆开随这地图一起送来的信,李曾伯看了一会,又喃喃道:“廉善甫了得啊。”

  廉希宪之所以派快马递回元军东归路线,便是想提醒李曾伯派兵阻止,哪怕小挫元军也好。只是当时谁都没有预料到忽必烈会亲征,更没预料到李瑕会亲自去攻忙哥剌。

  这之后,一系列变故传到廉希宪这里,他却还是在千里之外做出了判断。

  他认为以李瑕之能必能从漠北归来,大唐真正的危机在于忽必烈这一路大军长驱直入,果断回援,欲救兴庆府。

  行军至沙头坡,确定兴庆府不可守,立即守青铜峡,并请李曾伯西进……

  李曾伯不由回想到自己最初受宋廷之命到陇西与廉希宪共事时的情形,当时真是看不起这个从蒙古投降过来的色目人。

  到如今,却是廉希宪请他活下去。

  ……

  入了夜,逃出生天的数百唐军反而灭掉了火堆。

  艾山始终不敢入睡,一直看着李曾伯的身影。

  他来送信之前,廉希宪曾叮嘱过他们,说李元帅没能守住兴庆府,怕是想要殉城,得要劝他活下去。

  “少年十五二十时,步行夺得胡马骑。射杀山中白额虎,肯数邺下黄须儿。”

  忽听到李曾伯念着什么,艾山不由走近了些,问道:“李元帅,怎么了?”

  “睡不着啊,看着这贺兰山,想到了一首唐诗。”

  “唐诗?”

  李曾伯虽是元帅,却没有因这维吾尔士卒的打扰而感到冒昧,叹道:“就像是你们那的歌。”

  艾山用力点点头,道:“我知道诗!我知道李白!”

  李曾伯难得笑了笑,问道:“知道王维吗?”

  艾山摇了摇头,问道:“李元帅念的就是王维的诗吗?是什么意思?”

  “《老将行》,说的是一个老将一生东征西战,结果却落得个无功被贬。但等到边境烽烟再起,他又请缨报国。”

  李曾伯说着,又叹息了一声。

  “若不是陛下横空出世。这诗啊,只怕说的便是我的一生。若这般回想起来,败一场又算什么?”

  话虽如此,他眼神里还是落寞。

  艾山便问道:“李元帅能教我这首诗吗?”

  “好。”

  没有火光没有星光的黑夜里,睡不着的一老一少就随口聊起些诗文来。

  “这诗前八句说的是老将年轻时的智勇,少年从军,能夺得敌人战马,能射杀白额老虎。后面是,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

  “……”

  末了,李曾伯呢喃着那一句“莫嫌旧日云中守,犹堪一战取功勋”,没有再解释。

  他终于是与诗中的老将不同的,没有人嫌他。他还有机会,只看能不能一战取功勋了。

  只是前途茫茫,穿过了贺兰山口便是茫茫雪原,谁都不能确定李瑕能不能回来,会不会走这条路回来。

  ……

  天明时分,史杠驻马立在贺兰口,等待着探马先进去探明白。

  有百户上前,问道:“少将军,你说为何还要再追李曾伯?唐军只剩下那一点兵马,能济得了什么事?”

  “那一点兵马?”史杠道:“那你带一百人进入山谷,将李曾伯的人头带给我。”

  “这……”那百户连忙赔笑道:“小人是说,李曾伯熟悉地势。我们跟在后头追,一时半会也追不上。等追上了,也许唐军已经饿死、冻死了。更何况一个七十岁的老头,能在冰天雪地里捱多久。”

  “你也知道可能会有埋伏。”史杠皱了皱眉头,道:“大军已占据了兴庆府,马上要南下了,若是让李瑕与李曾伯在阴山那面会合。”

  对于很多元军将领而言,仗打到现在,最让人头痛的问题反而是始终找不到李瑕。

  越是不知他在哪,越是忍不住担心。

  一些低级的校将则没有这么深远的考虑,这百户便问道:“我就不明白了,李瑕就算来了,还能打败我们的大军吗?”

  史杠其实也想不明白,遂淡淡道:“知道有多少认为李瑕不可能胜的人最后死掉了吗?”

  “小人不知,小人多嘴了。”

  他们又等了一会,没等到探马回来,终究不敢轻易进入山谷险地,于是继续聊了起来。

  “少将军,我怎么觉得,陛下好像更信任我们这些汉军呢?”

  “你为何觉得?”

  “这次攻兴庆,派去取青铜峡的是杨文安,派去取伪汗昔里吉的是张弘范,布防阴山防线的是我们大帅。都是汉军。”

  “没有伪汗昔里吉。”史杠先提醒道:“昔里吉在西域时就被李瑕杀了,一直以来的伪汗都是假的,是李瑕让失邻公主假扮的。”

  “小人知道了……说起这事啊,军中有不少蒙古人暗地里嘟囔,尤其是当时李曾伯放回的俘虏,都说亲眼见到……”

  “闭嘴!不要命了?”史杠低喝道,“过去了就别再提了,大汗只有一个。”

  “是!”

  史杠轻呵一声,语气一转,问道:“知道陛下为何更信任汉军吗?”

  “小人不知。”

  “汉军有两种,一种是像杨文安那样,投降过来的。再投降李瑕,也肯定得不到重用,只能死心塌地为大元效命。一种是像我父亲,太祖时的开国功勋,往后是要封王爵的,投降李瑕永远不可能会有在大元的地位。自然都是忠心耿耿。”

  话到这里,史杠转身一指,道:“反而是有些蒙古人,不读书,不知忠义。他们若投降李瑕了,心里想的是草原那么远,李瑕根本管不到他们,最后还是只能怀柔、放纵他们……明白了吗?哪有那么多忠义情怀,都是想着好处,打着自己的算盘。”

  “小人明白,又不太明白。”

  “你只要记住,陛下最恨有人动摇他在草原上的威望,然后把你那张该死的嘴闭牢。”

  第一千一百二十八章 入场

  一支东归的兵马速度遂减慢下来,下午天色才暗即开始扎营。

  连日以来,白日不见太阳、夜里不见星光,于是连最熟悉路途的向导也找不到方向。

  唐军士卒们安顿了伤员,有校将又喊道:“让俘虏也到那边烤火,别冻死了。”

  “俘虏也不多了,都是些金贵的。”

  “呵。”

  忙哥剌加快走了几步,终于能在篝火旁坐下来休息。

  兵败被俘当然悲惨,他这辈子还是第一次吃这样的苦头……

  那日在雪地里与唐军决战,因玉昔帖木儿战死,军心大乱差点有了溃败迹象,忙哥剌只好下令暂时撤出战场。

  不久之后脱忽的大军便赶到了战场,差一点就能击败李瑕。

  这差的一点,便是兀鲁忽乃就咬在脱忽大军的后面,在关键之时给了元军重重一击,脱忽眼看溃败,只好仓皇北撤。

  忙哥剌却没那么幸运,连着苦战数日、人困马乏,便被俘虏了。

  此时等到湿漉漉的衣服鞋子都被烘干、浑身都泛起了暖意之后,他忽然有了个想法。

  只要把被绑着的双手往那火苗里送一送,烧断了绳索,双手就能够自由活动了,再夺下一匹马,冲出包围。

  想到这里,忙哥剌一抬头,发现一个唐军士卒正边啃着烤肉边盯着他,那眼神,仿佛已将他的想法完全看穿了。

  他这才意识到,有些事想想很简单,但若真要逃了,每一个环节都有可能丧命。就算能逃出去,这饥饿乏力的状态又能在茫茫雪地里活多久?

  “想逃就试试吧。”那唐军士卒道,说话时嘴里还嚼着肉,肉沫纷飞。

  忙哥剌下意识地避开,还是让肉沫喷到了衣领上。

  他嫌脏,却觉得闻着有些香,口水都要冒上来了又被压回去。

  高贵至极的身份居然馋着一个下贱士卒嘴里的肉,让他感到无比的羞耻。

  “不逃就算了。”那唐军士卒蹲下,又道:“我听说宋国的徽宗、钦宗两个皇帝被金人捉了以后,在铁锅上跳舞?”

  忙哥剌转头看了一眼,有些疑惑。

  “你看我做甚?莫不是觉得我懂得太多了。嘿,我们营里每几天都看大戏,戏台里就是这么演的,两个皇帝在铁锅上跳得嗷嗷叫,金人看得哈哈笑。那金人的头发和你一个样式的。”

  这唐军士卒带着一股浓重的四川口音。

  忙哥剌会汉语,勉强能够听懂,尤其到了最后一句话,头上的帽子被一下掀开,露出他剔短了的头顶,凉嗖嗖的,让他感到一股恐惧。

  “我不是女真人……我们没那样对待过宋国皇帝。”

  “嘿,你会说官话啊。我没说你是金人啊,我也不是宋人,我就是说你们头发样式一样。我就奇怪了,是不是越金贵的人,跳舞越好看?”

  周围别的唐军士卒大笑起来。

  “要不叫这个大元皇子给大伙跳一段。”

  忙哥剌低下头,不知在想着如何奋起反抗,还是想着一会该跳哪支舞。

  幸运的是,有个唐军将领路过,骂道:“孙大柱,谁让你在那多嘴了?不许与俘虏交谈!”

  “是!”

  “给他喂点吃的。”

  “为啥?饿着这狗虏不好吗?”

  “将军答应了那个老书生……”

  忙哥剌偷偷听着,知道一定是李德辉降了。

  李德辉本就是汉人,现在兵败被俘,怎么可能不顺势投降李瑕?

  想到自己在这里被几个小卒欺凌取笑、而那个曾经辅佐自己的臣子攀附了敌人,忙哥剌心中不由大怒,暗骂那些汉人无耻。

  然而下一刻,他因听到了周围的动静,转过头看去,更是吃了一惊。

  他看到了自己麾下两个万户元帅正一脸恭敬地跟在兀鲁忽乃身后。

  “术真伯?脱里察?”忙哥剌张了张嘴,有些不可置信。

  术真伯、脱里察都是弘吉剌部的首领,与他的妻子野日罕算是有些血缘的兄妹。当然,也都是黄金家族的姻亲。

  这两人在大战之后,分明是向南面逃了,并没有被俘虏,甚至还收拢了不少的溃兵。

  那怎么会来到这里?

  他们当然不应该、也不可能背叛大蒙古国。

  那是想要来和李瑕谈判,想要救回自己吗?忙哥剌这般想着。

  ……

  “还让那个小子烤火。”

  术真伯走路时也瞥见了忙哥剌,向兀鲁忽乃道:“大唐皇帝与可敦真是仁慈啊。”

  “是啊。”脱里察也赞道:“真是仁慈,仁慈又慷慨。”

  “那你们觉得当如何呢?”兀鲁忽乃问道。

  脱里察笑得很是爽朗,道:“应该好好地惩罚他。”

  “也许可以让他在烧红的铁锅上跳舞。”

  兀鲁忽乃不置可否,冷笑了一声,带着他们走进了李瑕的帐篷。

  李瑕一直没有表现出伤势很重的样子,端坐在那里时背还是笔挺着,只是脸色显得有些苍白。

  术真伯、脱里察表现得有些夸张,一进帐篷便深深鞠了一躬。

  “英武的大唐皇帝陛下,恳请你原谅我们过去的愚蠢,败给了你以后,我们已经悔悟。盼望你能够慷慨地分出牛羊与帐篷,让我们的勇士能够度过寒冬。”

  “朕不会拿出战利品去接济敌人。”

  “我们当然不是皇帝陛下的敌人。”术真伯、脱里察既然来了,很多事情其实早就已经谈好,又道:“我们也会像可敦一样,成为皇帝陛下的朋友。”

  兀鲁忽乃淡淡笑了笑,绕过帐中的火盆,走到李瑕身旁的另一张椅子上坐下,随手端起奶酒,敬了敬李瑕,自抿了一口。

  她似乎被那“朋友”二字逗乐了。

  李瑕道:“你们没有资格成为朕的朋友,你们败得很惨,随时可能饿死在雪地之中。”

  “我们还有两万勇士……”

  “我们还有战马。”术真伯打断了脱里察的话,道:“如果得不到陛下的帮忙,勇士们就只能杀掉战马来饱腹。但他们最后还是会死在草地里。这太可惜了,他们原本应该成为陛下的助力。”

  “投降了?”李瑕问道。

  术真伯道:“是这样的,我们认为昔里吉汗才是在蒙哥汗之后真正的蒙古大汗,忽必烈才是背叛了大蒙古国的叛徒。我们感激陛下能够收容并帮助我们的大汗,我们愿意为大汗而战……”

  这是借口。

  但世上很多事如果没有借口就办不成。

  接连与忙哥剌、脱忽打了仗之后,除掉伤员,李瑕带出来的兵马只剩三千余战力。现在还能摆威风,借助的反而是兀鲁忽乃的三万骑兵。

  要让这些蒙古人真心降服,他还没有足够的威望。

  当然,他也不急。如果有一天,等他完成中原的大一统了,自然就有那样的威望。

  眼前这种情况,恰恰就是他扶持一个昔里吉汗的原因。

  “忽必烈与他的支持者们,视朕为蒙古草原的敌人。”李瑕道:“他们错了,朕是草原人的朋友,一直希望蒙古能够富足,当然,前提是这份富足不是通过劫掠得来。放下刀兵吧,让你们的士卒们交出武器与盔甲,朕会给他们粮草与帐篷。”

  术真伯、脱里察并不情愿。

  “这是要把我们的勇士当作待宰的牛羊吗?”

  “勇士?是牧民还是勇士,你们自己心里清楚。”兀鲁忽乃放下了手中的奶酒,道:“死掉的人够多了,草原上已有足够的牧场放牧。你们还打算为忽必烈战死吗?”

  术真伯与脱里察对视了一眼。

  他们来之前已经说好了,李瑕的要求只要不太过份,都可以答应。

  退一万步说,汉人就算成了势,到最后还不是在草原上划一片草场给他们放牧?还能互市,哪样不比死在这风雪里好。

  “……”

  谈到最后,依旧由兀鲁忽乃送这两个蒙古首领离开。

  李瑕独自坐在帐中,低头看着地图,许久之后才听兀鲁忽乃再回来。

  “就这样看着地图,就能为我们在风雪之中找到路吗?”

  “不能。”李瑕道:“我只是在想接下来该怎么打。”

  兀鲁忽乃重新坐下,道:“我想要忽必烈的脑袋。”

  “我也希望能把它给你。”李瑕道。

  他没有在兀鲁忽乃的脸上感受到木八剌沙之死给她带来的打击,但知道那必是有的。

  他于是放下了手中的地图,道:“我不是神,我也会败、也会死。这次如果不是你来,我也许就死在脱忽手里,或丧师而逃。”

  “你是该谢我,但不必遮掩实力,是你以不到一万人击溃了忙哥剌的五万余人,牵制住脱忽的兵力。否则我也胜不了。”

  “没想到我们能这么客气。”李瑕道:“我是想说,我不能保证必胜忽必烈,但你以举国之兵而来,我亦以举国之兵与他一战。”

  他说完,递过了手中的地图。

  兀鲁忽乃低头看去,只见上面是一道道的箭头。

  算上今日招降的蒙古骑兵,他们在西北算是拥有五万兵马……只不过是其中一个箭头罢了。

  “所以,这就是你的实力?”

  “我比你强。”李瑕点点头,道:“说这些是要告诉你,你选择东进没有错。忙哥剌与脱忽算是我与忽必烈决战的序幕,你正好赶得及入场了。”

  “伤成这个样子,你还有信心?”

  “你看,我来时有多少兵力,现在有多少兵力?”

  兀鲁忽乃转头看向帐外,心中忽然有些迷惑。

  她到现在才发现,在这漠北,至少有四万兵力原本都属于大蒙古国,不知为何却都臣服于李瑕。

  不知为何吗?她自己就是其中一个,怎么会不知原因。

  一步步走到这里,每个选择她都是仔细思量过的。

  因为草原人喜欢服从于强者……

  第一千一百二十九章 融合

  在雪地上的帐篷中睡了一夜,连毡毯下面的木板都沾了潮气,所幸帐中有个火炉,被窝里还算干燥。

  天还未完全亮,朵思蛮睡得正香,紧紧贴着李瑕取暖,结果却在睡梦中感觉到他正在起身。

  被子才掀开一点马上便有凉意透进来。

  “嗯?陛下……”

  “吵醒你了?接着睡吧。”

  朵思蛮眼也不睁,抱着李瑕的胳膊,问道:“皇后和张贵妃都喊你的名字,我也能喊吗?”

  “那就喊吧。”

  “李……李瑕。”

  她遂轻轻唤了一声,带着浓重的西域口音,让人听着感觉就像是吃了一颗葡萄干。

  “嗯。”

  “哇,我胆子好大。你知道吗?额吉宣布了我怀孕的消息,所有人都很敬重我。方才我做了个梦,梦里我们的孩子带着很多很多人上了大船,要去你说过的那个地方……”

  近日来,朵思蛮确实是得到了察合台汗国那些万户的尊重。一个有着身孕、能随唐皇帝出征的顺妃,比原本那个未出嫁的公主地位高得多。

  究其根源,察合台汗国正在经历一个新的汗位之争。

  木八剌沙中箭身亡之后,兀鲁忽乃直到现在都没有对汗国宣布此事,反而带着大军东征,把随军的各个首领与其族人分开来,打的主意还是借助李瑕来巩固她的权力。

  毕竟木八剌沙原本就只是个傀儡,权力原本就是在她手上,现在她需要的是在威望最高时宣布换一个新的傀儡。

  对她而言更重要的是,绝不能再让忽必烈插手察合台汗国的汗位。

  而西域各个首领难免要猜测,在兀鲁忽乃之后最有可能统治西域的人会是谁?

  朵思蛮终于说完了她的梦境,抱着李瑕问道:“你在想什么?”

  李瑕道:“在想怎么控制住这队伍中还不属于我的那五万兵马。”

  “我额吉应该会听你的指挥。术真伯、脱里察那两万人就不好说了吧?哼,吃了我们的粮草,住了我们的帐篷……”

  “那两万人,他们也指挥不动。”李瑕道:“真当元军溃败之际,他们还能保留着完整的建制,其实是跑了一半人,又从别处收拢了一半人而已。若能平安回去,打散了重新整编。”

  等他说完,朵思蛮却又听得睡着了。

  李瑕独自出了温暖的帐篷,迎面便是一股冷风,冻得他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

  天还没亮,外面靠着营地里点着的篝火照光。远处,值夜巡守的士卒已吃过朝食,正在与轮值的士卒交接了防务,准备在起行前睡两个时辰。

  那些都是西域的兵马,虽说属于兀鲁忽乃,却曾在李瑕指挥下打过几场仗,看起来算是有些军纪严明的样子。

  “陛下,你伤还没好,怕是不宜再操练。”霍小莲上前提醒了一句,能说出这句话来,显然是十分了解李瑕。

  “放心吧,朕只简单走动一番,算是复健。”

  不远处的一间帐篷里,杨奔听到动静已踉跄着走了出来。

  他刚刚才醒,眼睛也不太睁得开,脸皱得像是菊花一般。行了一礼,跟在李瑕身后慢慢走着。

  “臣随陛下复健。”

  李瑕一边走一边活动着筋骨,道:“杨卿昏迷了好几日,怕是不知我们在哪。”

  “臣确实不知。”

  “朕亦不知,但估计再走两三日探马该能望到贺兰山了。”

  霍小莲补充道:“这种不见日不见星的风雪天,如果不是我们的指北针精准,只怕连那些向导都找不到路。”

  “有好处……也有坏处。”杨奔沉吟道:“风雪天,我们找不到路,元军更找不到路。那对我们而言反而是战机。”

  “越来越有名将风范了。”

  “陛下谬赞。”

  走了一会,前方便是术真伯、脱里察的驻地,里面大都是蒙古人、色目人,盔甲和兵器都被收走了,营地外还围着一圈西域兵马。

  李瑕驻足看了很久,在想的还是早上起来时说的那个问题。

  他忽然问道:“杨奔,你是川人,恨蒙古人吗?”

  “恨。”

  “但往后,朕要你要分清楚你该恨的是谁。与你有仇的是窝阔台时期由阔端所率领的杀入川蜀屠城的那些蒙军,而并非草原上的所有牧民,他们也与你们一样忍受着蒙古贵族的盘剥。你能理解吗?”

  “臣……不敢欺瞒陛下,臣不太理解。”

  “铁木真攻金国、灭西夏,你恨他吗?”

  “一切因他而起,当然恨,但不是最可恨的。”

  “因他而起吗?国弱,能被金人欺侮,又能被蒙人欺侮。只要赵氏一直是那个德性,没有铁木真,换成了银木真还是一样欺侮。我们杀到了凉州将阔端全家屠尽,之后呢?要怎样往后才能不再被欺侮,这才是我们这一辈人要解决的问题。你读史书便该知道,这不是对游牧民族犁庭扫穴就能够避免的。那办法是什么?连忽必烈都知道,唯有融合与一统,才能从根本上解决病灶。”

  李瑕说到这里,因冷风而咳了起来。

  对面的营帐里有降军士卒们起来,害怕地向他们这边看了过来。

  “陛下,回去吧?”

  “不,明确了这一点,你才知道后面的仗该怎么打。朕今日说这些,不是因朕的剑钝了,窝阔台屡次屠城,你大可以将他的坟都挖出来拆碎他的骨头。忽必烈肯放下蒙古旧法、学一些汉制以求一统天下,朕的心胸志向不能比他低了,他能容纳的子民,不论蒙古人、色目人,朕都能容纳,且要比他做得更好。融合、包容、统一,这才是朕要的君临四海。”

  “臣领会了。”

  “你是军中主将,你领会了就让全军领会,还有,让军中宣抚官除了告诉我们的士卒,也到那边去说。”李瑕抬手指了指,道:“让能领会朕的志向的士卒吃的好一些。别嫌这样行路的时候不方便,若等伤好了、到地头了再安排这些,也许就等不到了。”

  这些话说得多了,甚至有些啰嗦。

  杨奔心中的偏激情绪却被多消解了一些,更多了些为将者的理智。往成为名将的路上多走了一步。

  ……

  到术伯真的营地看了一圈,三人往回走,忽听到了那边的帐篷边兀鲁忽乃正在叱责两名将领。

  “看到了火堆的余灰,你们夜里不通报,等到现在再说,是因为白天为我收尸更方便不成?”

  兀鲁忽乃的声音不大,只是一句平静的反问,但那股怒意却能让人从心底里感到害怕。

  那两个将领登时就慌了。

  “可敦……我们……我……”

  “可敦……我们是怕那火堆只是过往商旅留下的,没探查清楚就回报,像上次那样触怒了可敦……”

  “你是想说我太易怒了,是吗?”兀鲁忽乃再次反问道。

  “不敢!”

  “小人没有这个意思!求可敦平息怒火……”

  李瑕走过去时,只见那两个将领一个是蒙古人,一个是维吾尔人,已吓得跪在地上发抖。

  兀鲁忽乃却没有平息的意思,问道:“告诉我,是什么样的商旅会在这种时候从贺兰山出发往西北贸易,卖什么?”

  “小人……”

  “回答我。”

  “小人不知道……”

  “你们这脑子挂在脖子上却不用,留着想要做什么用?”

  面对这一个又一个接连不断的问题,那两个答不出来的将领竟是在雪地里吓得满头大汗。

  李瑕已走上前,问道:“你的探马已经找到贺兰山的位置了?进帐细谈吧。不先与我说,何必在此训……”

  “我训我的人!”兀鲁忽乃径直叱道,“若是你有这样蠢的探马,你不发怒吗?!”

  说罢,她径直转身进了帐篷。

  “唐皇陛下,可敦已派人去告知你了。”她身边一个侍婢怕李瑕生气,连忙解释了一句,才转身追上去。

  李瑕倒不急着走,向那两个将领道:“起来吧,你们探了多久?”

  两人面面相觑,不敢起,但犹豫了一会之后,还是起身了。

  “禀唐皇陛下,探到三百里外了。”

  “昨夜归营的?骑术了得。”

  李瑕赞了一句,见这二人还是低着头,一副心有戚戚的样子,遂道:“你们可敦没那么难侍候,往后行军打仗遇到事情时,主动去分析,而不是被动地听令就好。”

  “唐皇陛下,我们听不明白,这个是什么意思……”

  “这么说吧,打个比方,你们就把这片营帐当成是你们家的牛羊,你们是要保护自己的牛羊不遇到野兽,以这个态度去做事,而不是只顾着怕你们的可敦发怒。”

  “那个……小人好像明白了,又好像没明白。”

  “不急,空了到朕的营地找宣抚官问问,保你们的可敦以后会赏赐你们。”

  两个将领不由笑起来。

  “陛下,小人叫达愣泰,跟着你一起打败过合丹!”

  “小人叫阿克木,也打过合丹!”

  “朕知道。”李瑕抬手一指那阿克木,道:“你就是楼兰古城那一战后升为副千户的。”

  阿克木惊喜不已。

  达愣泰连连指着自己的鼻子,想要说话。

  “军情紧急,议事吧,与朕说说你们探到的情况。”

  “是!因为有了唐军的指北针和地图,我们就往东南方向一直跑,到了一座山下,达愣泰说有一片雪地是被扫平过的,把脚印扫掉了,我们顺着痕迹往山里走,真的找到了有人驻扎过的痕迹……”

  “那是在何处?”

  “陶盖勒山。”

  “阿克木你这个愚蠢的畏兀儿人!‘陶盖勒’就是‘山头’的意思,你问哪个猎人,他都告诉你是陶盖勒,那里叫哈图陶盖勒,哈图山,懂吗?”

  第一千一百三十章 归途

  哈图山。

  贺兰山以西是一片荒漠,唯有一些小山脉能够挡住狂风使草木落足,成为了过往商旅的歇息地。哈图山便是贺兰山两百余里外的一处小绿洲。

  冬日或许看不出来,但到了夏日,积雪消融形成河流,便成了鸟兽的歇息地。

  “报!找到李曾伯了!”

  “南边还是北边?”

  “北边,那附近有个小部落叫都日部,有牧民拿肉干、奶酪、帐篷和唐军交换了不少东西。”

  “是吗?”史杠转头看去,只见探马拿回了一些行军锅、匕首、马蹄铁……竟然还有一个唢呐,两块锣鼓。

  他拿起两块锣敲了一下,响起了“当”的一声。

  “哪个蠢货,都溃逃了还带着这玩样。”

  这般嘟囔了一声,史杠丢下那锣鼓,下令继续追击,却又有探马匆匆回禀道:“少将军,塔察儿宗王的兵马从贺兰山北绕过来了,在北面包夹李曾伯。”

  “有必要吗?”史杠大讶,“他是一位宗王啊,跑来追击一点溃兵?他娘的……他娘的李曾伯真会跑,让宗王辛苦了。”

  其实话一出口,史杠也知道塔察儿不仅是为了李曾伯来的,防的是李曾伯与李瑕汇合。

  但心里终究是不爽快,毕竟前不久他才和麾下将领说陛下更信任汉军。

  现在要改一下,陛下是更重用汉军,但更信任亲戚。

  “娘的……”

  若是让史杠的同窗好友们看到他领着兵马出征,嘴里骂着脏话,必定个个都非常诧异。

  因为史三郎不管是在开封时、还是在燕京时,表现出的都是一幅散漫清静的模样。

  以前,他与史家九郎史樟一样,平日爱好道法,自号橘斋道人。读书余暇,喜欢绘画,弄笔画些人物、山水、花卉,总之是十分高雅。

  那时史家的军权都掌握在史天泽的几个侄子手中,反而是几个儿子不是读书就是修行。

  后来,史天泽的两个侄子史枢、史权相继战死,长子史格战死,于是只好将长兄史天倪唯一剩下的儿子史楫调入控鹰卫,同时开始让剩下的八个儿子接触军务。

  随着李瑕渐渐势大,史家反而得到了忽必烈更多的信任。

  因史天泽与李瑕私仇最重。

  但没人知道的是,这次史杠出征之前,史天泽曾暗中交代过几句。

  “知道仗该怎么打吗?”

  “孩儿知道,必杀李瑕,为兄长与堂兄们报仇,立大功支撑史家家业。”

  当时史天泽闻言,直接便给了史杠一巴掌。

  “啪!”

  “父亲?”

  “你父亲都没能杀李瑕,凭你?你给我记住,莫死在战场上,也莫让史家与李瑕的恩怨扩大到不可收拾之地步。”

  “父亲?”

  “你祖父在世时,保乡护民,为父就任河南以来,治理一方,爱护百姓,恢复中原生计。对此,李瑕万分欣赏。”

  “欣赏?父亲怎么能用这样的词?不是,李瑕何时对父亲表露过欣赏?”

  “你不必管这些,史家三代忠心于大元,必无反复之意,为父只希望你在战场上活下去。若有朝一日……为父可为大元殉节!但你父祖对中原积下的功德足可保你辈小儿平安,休将它辜负了。明白吗?”

  “孩儿……明白。”

  那天史杠这般回答了。

  如今回想起来,却觉得,怪不得大元一直打败仗,若将领们都是带着这种想法打仗,怎能不败?

  被杀了那么多至亲,父亲居然不是想着要报仇,而是怕了?

  可笑。

  一路骑马而行,史杠又想到一事——李瑕渡过阴山往漠北一事,张弘范能猜到,没理由父亲猜不到,总不会是故意猜错了,回到乌拉特牧场守着陛下的大营吧?

  又行军两日,已能望到李曾伯的残兵留下的痕迹。

  史杠大喜,下令加速追击。

  不多时,前方却是有信马赶来,传告道:“宗王已包围李曾伯残部,然探马发现西北方向有兵马动向,命史杠往图嘎查部支援!”

  史杠虽不情愿,但还是接了军令。

  之后便得到了几个向导,一张地图。

  打开那地图一看,意思却是要让他绕个大圈,到后面看看有没有可能遇到李瑕。

  “呵,抢功抢得这么光明正大,都不知该骂你贪心还是夸你坦率。”

  ……

  “大帅,我们好像被元军包围了。”

  下午时分,庞沛赶到了李曾伯身边,道:“末将派人往几个方向都跑了一遍,都发现了元军动静。”

  庞沛在十月受了伤,如今两个月过去其实还没好全。因李曾伯决定突围时,他这一营轻伤的兵将正在城中,才临时保护李曾伯突围。

  李曾伯在地图上做了标注,道:“既被包围了,就在这座山筑防事吧……我们守到粮矢耗尽。”

  “不亏了。”庞沛道:“末将这条贱命,杀出兴庆府之后还溜着塔察儿这条狗两个月,给甘肃守军减了压力吧?”

  “那老夫活到七十岁,更不亏了。”

  “明年……明年给大帅过七十大寿……才好。”

  七百唐军走到这里已只剩四百余人,马上便开始挖沟筑垒。

  他们铲开积雪,挖出陷马沟,削尖树枝,再盖上雪布置好陷阱,此时已入了夜,匆匆啃过肉干,又开始铲雪筑墙。

  过程中不停有人因太冷或太累倒下。

  之后便听到有人唱起歌来。

  那歌唱得很生涩,一开始并没有人注意听,渐渐的,它却越来越大声。

  “誓令疏勒出飞泉,不似颍川空使酒。贺兰山下阵如云,羽檄交驰日夕闻……”

  “小维吾尔,你在唱什么?”

  “唱唐诗,唐诗真美啊。”艾山转过头道,“这是我祖父说的,他说唐诗真美。”

  “你祖父还知道唐诗?”

  “他不知道,是听我曾祖父说的。”

  说话时,他们也没有停下手中的活,最后艾山又感慨道:“我们这把铲真好用,又能当盾牌,又能当刀,带着还轻便。”

  “你怎么啥都觉得好?”

  “当然好啊,以前我们都没有。”

  “继续唱吧。”

  “好。节使三河募年少,诏书五道出将军。”艾山又唱了起来,“试拂铁衣如雪色,聊持宝剑动星文……”

  一众士卒不由就笑他。

  “这小维吾尔,死到临头了还恁快活。”

  入了夜,到了最冷的时候,他们扎了帐篷休息,一个多时辰之后,号角声阵阵,将他们从疲惫中吵醒过来。

  “元军来了!”

  “娘的,又是那狗塔察儿。”

  “呸,败军之将。”

  “哈哈,挖黄河想淹老子的乖孙,老子一泡尿冲得你抱头鼠窜知道吗?!”

  庞沛大步登上高处,瞪着远处那奔腾而来的元军阵线,眼睛越张越大,挥舞着双手道:“弟兄们,老子给你们唱山歌了。塔察儿,乖孙儿,挖黄河,淹自个!”

  “哈哈,将军,你这啥呀?唱山歌还得听王臊包货的。”

  “塔察儿,乖孙儿,来啊!撞你爷爷啊。”

  远处那大旗越来越近,终于踩塌了那陷阱,轰然大响。

  ……

  塔察儿冷着一张脸坐在帐篷里。

  探马流水一样进进出出,向撒吉思禀报着四方的各种消息。

  “额秀特,那边的山头里点狼烟了,李曾伯在提醒李瑕。”

  撒吉思道:“往好处想。大王围着他,不就是想看看李瑕会不会来支援他吗?”

  “也就是李瑕,换作是谁跑到漠北,我们还会猜他活着。”塔察儿道:“你知道大汗为什么派我来这里吗?”

  “大王请说。”

  “如果强攻兰州,一定会遇到唐军的火炮,伤亡太重了。只要李瑕一冒头,给了我们可能围杀他的机会,陛下就会出手。”

  “大王,他确实冒头了。西北方向八十里,出现了叛军。我们的探马本以为是脱忽的兵马,上前却被他们射杀了。”

  “额秀特,是谁?真的是兀鲁忽乃那个疯女人?”

  “是,至少有三万余人。”

  “脱忽呢?!他们十五万大军不可能全败,退到哪里去了?”

  “一定是往北了,大王难道还不了解他吗?”

  塔察儿走了两步,提出了一个颇为清醒的战略。

  “不急着强攻李曾伯,留着那些残兵,把李瑕拖在这里,等大汗派援兵来。相信我,比起强攻兰州,大汗一定更喜欢在这里与李瑕决战……快!派探马回去!”

  ……

  李瑕依旧缓缓行进。

  当他得知了前方有元军在追唐军溃兵,他让兀鲁忽乃率兵疾驰哈图山救援,自己却没有去。

  因为身上的伤口还没愈合,虽然已能慢走,但若纵马疾驰会把伤口绷裂。

  他很急,但急不得。

  这次是与忽必烈交锋,必须通过一场一场小战斗,或胜或负或平,来互相试探,对战场进行布局。最后才有可能决战。

  前期对他而言,算是略占上风。

  赢得了兀鲁忽乃的支持,把西域东归的十余万元军打散,让元军短时间内很难重新聚合,另外还招降了两万人。

  现在,李瑕想做的是消化这个战果,回到境内休整一番,将招降的兵马收回己用。

  如此,将彻底改变西域的兵力对比。

  这种时候,前方出现了元军,必然是忽必烈已有所察觉了。

  所以要快,他需要兀鲁忽乃以雷霆之势速胜。

  为此,他这个重伤员干脆留在最后,带着五百精锐看管着两万新降的蒙军。

  这很大胆,但李瑕试图在最短的时间内收归这支兵马。

  与此同时,就在李瑕的大营西南方向数十里,有两队各自只有数人的骑兵遭遇了。

  ……

  “那是什么人?没打旗号。”

  风雪之中,阿克木眯起了眼,向达愣泰问道:“我听他们刚才喊的是汉语,他是汉人,是唐军对吗?”

  “傻瓜,忽必烈的叛军之中也有很多汉人。”

  “喂!”远处忽然响起了召唤声,对面有人用生涩的蒙古语喊道:“你们也是蒙古人吗?”

  “也是?你们好像不是……”

  阿克木正要回答,达愣泰忽然拦住了他,低声道:“不要急,让我分析一下。”

  “分析?”

  “陛下只有一点兵马看着两万叛军,万一遇到敌兵绕道偷袭怎么办?”

  “我明白了,就像是我们的牛羊在后面……”

  ……

  更远处,史杠眯了眯眼,擦了擦自己的望筒,许久,似乎见到对面有骑兵偷偷离开。

  他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下令道:“快!给我拦住他们……”

  第一千一百三十一章 唬

  当史杠下了令,他麾下的将士却还没有反应过来。

  甚至还有骑兵回报道:“少将军,前方遇到了脱忽大王派来的探马,说是大军在……”

  “蠢货,那些都是敌军!”

  史杠再次望了一眼,只见方才看到的那几骑已经消失在风雪之中。

  显然,敌方负责哨探的将领在巧遇之后一边拖延,一边偷偷派人跑回去报信,十分狡猾。

  “给我射杀了他们!”

  这会功夫,就连方才留在那拖延时间的西域骑兵也连忙勒过缰绳逃了,元军骑兵这才匆匆追上。

  “你们继续追,其他人,先随我到驻地!”史杠又道。

  他下过命令,抬头看了看漫天风雪,低头拿出塔察儿给的那张简陋的地图看了看,嘟囔道:“还真能在这鬼地方遇到敌军?最好让我遇到的是后勤辎重。”

  地图上划了个圈的地方便是史杠要去的驻地,是图嘎查部的草原,也是方圆数百里最丰饶的地方。

  史杠赶到时已是下午,出示了各项军符手令入营,只见许多元军士卒磨刀的磨刀、喂马的喂马,战意高昂。

  “是塔察儿大王派来的支援到了吗?!”大帐中有将领迎了出来。

  这将领四十余岁,长着张方方正正的脸,眼睛细长仿佛睁不太开,颧骨颇高,给人一种刻薄的感觉。

  史杠一见这人,心中不由微哂,暗道原来塔察儿要自己来支援的是这个大骗子。

  塔察儿的封地在辽东,一直就想吞下高丽,因此麾下确实有些高丽将领,眼前这位便是一个,名叫王綧。

  窝阔台汗十二年,高丽国主……向蒙古投降,让“爱子”王綧率衣冠子弟十人入质蒙古,满足蒙古纳质要求。

  后来有人向蒙哥汗举报,说王綧并不是高丽国主的儿子,而是高丽宗室旁支,王綧辩解说“爱子”就是“养子”的意思。

  这个时候,他都已经为大蒙古国效力十余年,娶了黄金家族的女子为妻。蒙哥也懒得再追究,赐了三百匹马给他。

  蒙哥虽不追究,史杠这些世侯子弟们却是颇看不起王綧。

  一个弹丸小国,在被大军征讨时东躲西藏、奴颜婢膝地纳表称臣,暗地里耍这种小心眼。

  “原来是王总管。”

  见了面,史杠便问道:“你与洪元帅之间恩怨了了吗?”

  王綧稍愣了一下,摆出一副正经严肃的样子,道:“史少将军来的正好,我们还是先聊军务吧。我的探马在数十里外发现了唐军的驻地。”

  “嗯,我来的路上也遇到了唐军探马。”

  “什么?”王綧惊道:“那唐军也发现了史少将军的行迹?”

  “那当然。”

  “史少将军,你误了我的战机!”王綧不悦道:“几日前探马在雪地里发现唐军踪迹,我就小心隐藏在图嘎查部,等待唐军靠近,结果史少将军一来……”

  “你这么了得就别请支援啊。”史杠喝了一句。

  他年纪小,官不大,但出身不凡,看不惯王綧在这装模作样。

  此时干脆轻笑一声,凑在王綧耳边,低声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表面上看着对大元忠心耿耿,暗地里把从高丽逃出来的难民收为私人财产,还有,你与在高丽的兄长王温联络……”

  “那是洪俊奇在陛下面前冤枉我!”王綧大喝一声,义正辞严道:“史少将军,现在我在和你讨论如何对敌。你再插科打诨,是想延误战机不成?!”

  “行,就你忠心能战,我担不起。”史杠道:“那就请我们高丽永宁公、廉尚书令大人发号施令。”

  王綧淡淡扫了史杠一眼,颇为瞧不起这个纨绔子弟,因此连单眼皮上都带着些蔑视。

  虽然如此,他却不敢得罪了史天泽的儿子,哪怕这史杠只是个庶出的。

  “请史少将军进大帐来议事吧。”

  王綧说罢,将身后的红色披风一撩,大步走向军议大帐,举手投足之间还保持着端正体面的模样。

  “不愧是高丽国主的‘爱子’。”

  史杠看着那个背影又是一声轻哂,随手将望筒往褡裢里一塞,漫不经心地跟了上去。

  掀开帐帘,迎面就是一张大地图。

  史杠眯了眯眼,眼神里那种享尽了荣华富贵之后百无聊赖的散漫感渐渐散去。

  他终于明白王綧为什么一口一个“战机”了。

  有人在地图上划了个圈,道:“如果那几个蒙古逃兵说的是真的,我们可以做一个大胆的假设,李瑕就在这里,带着数百唐军和那些俘虏……”

  ……

  “吁!”

  天黑之前,几名骑兵匆匆奔回唐军营地。

  李瑕听着达愣泰、阿克木的禀报,转头向那边看去,只见他们的马匹正在雪地里打着响鼻,因跑得太累,身上热气腾腾。

  “朕知道了。我们急行军过来,怕是容易让敌方先探到,好在你们反应快……先去给马匹擦了汗吧。”

  两个将领愣了一下,惊讶于在这个时候了还擦什么战马,要么该马上准备应战、要么该撤退。

  等他们退了下去,李瑕先是不急不慢地对霍小莲道:“想必是元军绕后发现我们了,你去安排一下防务……”

  等霍小莲领命离开,李瑕又招过几个亲卫,道:“去请术真伯、脱里察过来。”

  “是。”

  “如果他们不肯过来,不必多问,直接杀了,动作要快。”

  面对这样的命令,那几个亲卫也只是抱拳应喏,干脆利落地转身出了帐篷。

  做完了这些安排,李瑕便开始披盔甲。

  “陛下,怎么了?”朵思蛮从后面的帐篷里出来,道:“你才换过药,不要乱动。”

  李瑕招手让她到身边来,摸了摸她平坦的小腹。

  “还没显怀呢。”朵思蛮道,“额吉说再过两个月肚子就会大了。”

  “今明两天也许会有敌兵杀过来。到时你躲到后面去,别乱跑,知道吗?”

  “我是蒙古女人,我能上阵杀敌。”

  “知道铁木真的儿子术赤吗?在术赤出生之前,孛儿帖被人掳走了。”李瑕吓唬了朵思蛮一句,道:“我们的儿子没有必要遭遇这些。”

  “那好吧,那到时候我就躲起来。”

  “为朕披甲吧。”

  “受伤了还要披甲吗?”

  “披了甲才看不出朕受伤了……”

  两人说着这些,帐篷外有人道:“陛下,两位元帅到了。”

  李瑕拍了拍朵思蛮的背,让她到后面去。开口道:“进。”

  术真伯、脱里察走进大帐时,见到的又是披甲端坐在那里的李瑕,显得威严而英武。

  “陛下。”

  “探马在西南面发现了一支元军,人数不少。你们各从军中挑出一千信得过的勇士,朕会给他们发放盔甲、武器,为朕作战,你们可愿意?”

  两个蒙古贵族对视了一眼,开口说话的还是术真伯。

  “我们当然愿意作战,但是这些战士不久前才被陛下与可敦击败过,士气低落。更重要的是,这几天以来,他们一直没能吃饱,就怕会被敌军冲散。”

  啰里啰嗦说到这里,术真伯开口问道:“就是不知道这次攻过来的元军有多少?是谁的人?可敦离这里远吗?如果敌人太强了,是不是还是请可敦回来支援?”

  一连串问了这么多,他或许是没指望李瑕全部回答,摆出了一副关心的模样却多少能让李瑕回答一两点。

  李瑕很清楚这些新附者的心思。

  无非是觉得他不够兵强马壮,还想观望,随时可能倒戈;同时又担心饿死在风雪中,或随李瑕回去之后被清算,那不出力也不行。

  说来说去,无非是看实力,如同女子嫁人需看家财一般,无可厚非。

  今日开口要求他们作战,于是便拿捏起来了。

  这种时候不能怯,他遂淡淡问道:“不愿意,是吗?”

  “陛下误会了,我们……”

  “你们觉得朕是在求你们。”李瑕竟是直截了当将事情挑明了。

  纵使到今日,他骨子里的性格还是没有太多改变。

  “你们投降过来,说想为朕作战,吃了朕的口粮,现在朕真要调兵遣将了,你们又觉得自己是诸侯了。”

  “不敢!”

  术真伯被他的威势压得透不过气来,同时觉得他太蛮横了。

  当时说好的根本就是他们归顺昔里思汗,那还有一层意思是,至少得安全到了六盘山再说为李瑕打仗之事,而且打仗也得按蒙古习俗说好,哪个草场归他们作为战利品。

  “陛下,我们……”

  术真伯话到一半,远远地忽有一声号角响起。

  有人攻过来了。

  “来得这么快?”脱里察十分吃惊。

  “陛下,我们愿为陛下而战,这就去点兵。”术真伯此时应得却是十分干脆。

  若说方才是为了探问强弱,此时他却已下了决心。

  方才答应了,谁知道挑出一千兵马会不会被李瑕直接收编了。此时不同,敌军已经攻来了,李瑕只能直接发放盔甲、武器。

  不想,李瑕却是摆了摆手,道:“不急着点兵。等朕先击败了这些元军不迟。”

  “可是……”

  “你们拟个名单给朕,把信任的千夫长、百夫长都写出来,朕好发放盔甲武器。”

  帐外杀声越来越大,李瑕只在帐中与这两个蒙古元帅聊着这些,从容不迫。

  唯有他自己知道,心里已经十分焦急。

  他信不过术真伯、脱里察,眼下无非是在做个选择,要么凭气势吓住他们,让他们心甘情愿为他征战;要么杀了他们,亲自掌控那些兵马。

  此时,反而是术真伯、脱里察看不清局势,拿不定主意。

  额头上都沁出薄薄的汗水了,犹不知该不该写。

  好在已有将领赶来,禀道:“陛下,元军杀到营中了!”

  “慌甚,将朕的龙纛竖起,将篝火亮光。”

  “喏!”

  李瑕竟是又看向了术真伯、脱里察,继续聊道:“写回鹘式蒙文就可以,朕看得懂。”

  第一千一百三十二章 顺服与反戈

  被点燃的帐篷与营中的篝火照亮了这个夜。

  一杆龙纛出现在了望筒的画面里,史杠自语道:“李瑕竟还真在这里?”

  他笑了笑,再看向前方王綧的旗帜,终于理解王綧为什么非要火急火燎地调集兵马,奔走数十里连夜袭营。

  “这次,还真让这支高丽人参押对了。”

  其实,史杠是反对今夜这一战的,他认为应该先确定李瑕的行踪,派人回去禀报,再调更多的兵马来包围。

  理由是他与王綧加起来不过是三千多人,而唐军虽只有数百,未必不能以少胜多或逃脱。而且,后面那片营帐里的到底是俘虏还是降军都不清楚。

  但王綧一定要这样急袭,称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史杠却知道他之所以如此立功心切,是因为急着在陛下面前表现。

  此事又涉及到一桩旧事,王綧早年入质时,受到了更早投降蒙古的高丽人洪福源的照顾,后来两人因为管理降人的利益反目成仇,当时王綧已娶了黄金家族女子,便向蒙哥告状,打死了洪福源。

  结果,前几年,洪福原的次子洪俊奇因为骁勇善战,得到了忽必烈的器重,忽必烈甚至常常用洪俊奇的小名呼称他,可见亲近。

  洪俊奇不仅为父亲翻了案,还佩金虎符,任管领归附高丽军民总管,常常说王綧的坏话。

  王綧当然也急,之前随塔察儿大败了一场,这次如果再不立下大功,也许哪天真要被洪俊奇陷害了。

  这种急,体现在战场上就是一个个士卒在长途奔走之后,甚至来不及休息,就被将官督促着杀向敌营。

  “那是李瑕的大旗!杀了李瑕,世袭公侯!”

  “杀!”

  马蹄扬起积雪,发出细微的簌簌声,前方的弩箭激射而来,将一个个疯狂的元军射倒在地。

  却还有人惊喜地喊道:“唐军没有霹雳炮!杀过去啊!”

  “早就没有了吧?上天给我们这大功!”

  “呃……”

  其实这种天气,火器、弓弩都不好用,等元军冲到近处了,唐军更多用来造成杀伤的还是绊马索、拒鹿角、长矛。

  战事仅开始不多时,地上已经铺满了尸体。

  “史少将军!你或者派你的兵马上阵,或者去把俘虏们放出来,与我们一起杀敌!”

  王綧亲自策马奔到史杠身旁,大喊了一句。

  因为怕普通的军令调动不了这位世侯子弟。

  史杠还在用望筒观察着战场上的情况,惊讶于伤亡之大,闻声放下望筒,道:“知道了。北面也有唐军驻守,我去击败他们,放出俘虏……”

  ……

  大帐内,术真伯、脱里察还在写着自己军中将领的名录。

  术真伯额头上的汗水已经滴到了纸面上。

  他不知道外面的情况如何,唯一的判断依据就是李瑕的脸色。

  然而李瑕那张脸就如同冰雪。

  当那杀喊声越来越近,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没有选择了,要么再犹豫下去被李瑕杀掉,要么表态忠于李瑕。

  而这个表态如果不真诚,又会被眼前这个可怕的男子一眼看穿……

  因为有唐军将领走进帐中,手里的刀没有插回鞘里,还在滴血。

  关键是这个唐军将领一个字都不说,就站在两位蒙古贵族的身后,让人感到背后一阵阴凉。

  “陛下!脱里察愿意为陛下而战!”

  脱里察忽然跪在了地上,因为害怕李瑕不相信自己的诚意,他马上又抬起头,对视着李瑕的眼睛道:“陛下如果不相信我,不用发放武器,我会带着勇士们去击败敌人。”

  李瑕抬了抬手,似乎在示意脱里察身后的唐军将领放下刀,这才道:“去吧。”

  脱里察如释重负,连忙起身鞠了一躬,看了术真伯一眼,退出大帐。

  有两个唐军士卒跟了上去,随在脱里察左右。

  李瑕笑了笑,看着还坐在那写军中将领名录的术真伯,道:“不必写了,你比脱里察聪明,你心思更多。”

  “陛下,我没有心思,我……”

  “选择一个君主追随,把整个部落的命运押上,这件事需要谨慎,朕明白。”李瑕道:“朕这一生从囚徒到皇帝,该展示的已经展示过了。选择的时间已经到了,再谨慎也要做出决定了。”

  术真伯深吸了一口气,反问了一句,道:“之前陛下都没逼过我们。现在这么危险的时候,陛下却逼我,不怕杀了我,我的兵马反了吗?”

  “不怕。”

  李瑕只有这种简单的回答。

  术真伯的心更悬了,他是一个理智的人,真的讨厌这样下赌注。

  “好,我为陛下而战……”

  术真伯出了大帐,来不及细看外面的形势,两个唐军士卒便向他道:“请元帅速去安抚你的兵马,这边走。”

  ……

  大帐中,李瑕舒了一口长气。

  他不管战事,陪着术真伯、脱里察在这里瞎耗,其实不是为了什么名单,也不是为了什么承诺。

  他只是要在最危险的时候还向他们展示自己有信心,吓他们、唬他们,把认为他很强大的想法烙到心底。

  然后,安抚住那两万新附的兵马不乱。

  这才是最关键的。

  五百精兵未必不能打败三千余远道而来的敌人。而两万大军一旦乱了,对今夜来说那才是真正的天崩地裂。

  而术真伯才出去,方才不说话的唐军将领已赶到李瑕面前,道:“请陛下移驾,元军杀过来了。”

  “牵一匹战马来。”

  “陛下,你的伤……”

  “朕说,牵一匹战马来。”

  “喏!”

  掀帘出帐,李瑕招过一名士卒,吩咐道:“你来喊,就说……”

  “喏。”

  很快,这名士卒翻身上马,在营地间奔走而过。

  “报!我军已接到李老元帅,正在回师!”

  唐军一阵欢呼,纷纷呼喊。

  就连各个帐篷里的伤员都已经冲了出来。

  “杀敌啊!大军马上就转回了!”

  ……

  “他们说什么?”

  “在说大军今夜就能回来。元帅你也知道,我们的主力以及可敦的大军走得并不远。”

  术真伯恍然大悟,心想怪不得李瑕今夜这么从容镇定,原来是这样。

  他终于坚定了某种信心,快步赶向自己军中。

  这个过程中,却听得前方的杀喊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混乱。

  “元帅!我们的兵马来接应我们了,只有不多的唐军还在北面拦截,我们……”

  一名百夫长跑上来,用蒙古语向术真伯喊道,却没注意到术真伯身后还有两个唐军士卒。

  “啪!”

  术真伯立即便给了他一巴掌,骂道:“我们现在才是唐军!还不去守住大营?!”

  “元帅,我们怎么会是唐军……”

  那百夫长捂着脸还在摇头。

  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大呼小叫。

  “元帅!”

  有人还未跑到近处,已大喊道:“西边大营大乱了,有一群人打死了脱里察!说要接应元军,杀光唐军!”

  术真伯一愣。

  他不敢相信脱里察这么容易就死了。

  于是,他扫视着不远处那一个个没有披甲,只裹着脏兮兮的毡衣的战士们,心想道,这些人这么难管束的吗?

  那怎么办?

  下一刻。

  “噗。”

  他身后的一名唐军士卒已上前,不顾一切地将还在说着“我们怎么会是唐军”的百夫长捅翻在地。

  血泼开。

  远处有人有蒙语喊道:“唐军要杀光我们啊!”

  混乱之际,术真伯只听身后另一名唐军士卒道:“元帅,你已经做过选择了。”

  “额秀特!谁打死了脱里察?!给我杀了他们……”

  ……

  一场本应该速战速决的战斗,渐渐陷入了胶着。

  王綧向北面望了一眼,觉得那边才有一些动静,似乎又渐渐平静下去。

  “总管,史少将军派人来报,逃兵所说的那些俘虏不是俘虏,而是投降唐军了!总管若不能击杀了李瑕,不如撤军,等他再派人联络那些降军……”

  王綧错愕了一下。

  其实他已经离李瑕很近了。

  再一想,其实那两万降军并不能给李瑕多少助力,只要能先击杀了李瑕,他们马上就会反戈。

  没有退的道理,他迅速下令,全力进攻。

  “父亲!孩儿去杀了李瑕!”

  见此情形,王綧的次子王熙上前请缨,之后不等王綧答应,便领着一队人杀向了那杆龙纛。

  ……

  龙纛之下。李瑕已注意到了冲过来的王熙。

  因为王熙那一身漂亮的盔甲与火光相映,颇为闪耀。

  “随朕包抄过去。”

  马匹很快奔跑起来,绕过两顶帐篷,消失在营地的黑暗中。

  王熙不由眯起了眼,寻找着刚才还在龙纛下督战的那数十名骑兵。

  同时,他还在继续奔向龙纛,想着先将它斩倒也好。

  忽然,簌簌声响起。

  “右边!”

  王熙大喝一声,勒住奔跑的战马。

  一杆长槊已捅到了他面前,“当”地击在他的盔甲上,将他撞翻在地。

  “西八。”

  王熙翻了个身,只觉浑身剧痛。

  若不是他这一身盔甲坚固,此时只怕已经死了。

  “保护侯爷!”

  周围的元军纷纷大喊,这声“侯爷”倒是唬了唐军士卒一跳。

  王熙的母亲出身黄金家族,因此他视自己为大元贵族,高丽王国却又封他光化侯。再一想,高丽也是大元的臣属国,那这光化侯也就是大元的侯爷了。

  平时这般无妨。

  到了战场上,这种称呼就引起了李瑕的注意。

  李瑕勒马,又是一槊便向王熙捅去,“噗”地径直刺穿一名元军。

  血泼了王熙一脸,他此时还不惧,在地上拿起大刀就向李瑕斩去。

  “当!”

  李瑕径直举起长槊就砸,轰然将那大刀砸落在地上。

  王熙虎口剧痛,低头一看已是血淋淋一片,不由大骇,喊道:“父亲救我!”

  再翻了个身,他起身便逃。

  李瑕冷着脸,持槊便追了上去。

  若真要论起来,此时李瑕的处境其实是更为糟糕的,连同他的大帐一起,陷入了敌人的包围。

  尤其是他的伤口再一次裂开了。

  自他称帝以来,还少有遇到这么危险的情况。

  但,李瑕却还觉得安心……

  他当过冠军,受过追捧,却明白别人的追捧转眼之间又能变成谩骂。

  权力也一样,顺的时候,有千军万马能在身边保护,但就是九五至尊,也会有一个人完全无助,能被宫女勒死、能被太监淹死的时候。

  今日被偷袭,他怀孕的妃子就在后面的那顶帐篷里。

  要保护他们,到头来还是得自己强大。

  “好啊。”李瑕呢喃自语道:“杀到朕的面前,很好……比谁的内心强大、体格强大,这才好。”

  “啊,啊!”王熙转头大喊道:“父亲救我!”

  “嘭!”

  大槊径直砸在王熙的头盔上,他脖子一歪,血从额头流了下来,人已软软倒在地下。

  “我儿!”

  王綧正在向这边奔来,见此情形,不由目眦尽裂。

  他身后,还有许多元军在追。

  “保护总管!”

  李瑕则勒住缰绳,喘着气,看着越来越近的王綧,渐渐感到痛快。

  因为很久没见到这么狂妄的人了。

  这些年,慑于李瑕的威名,很久没有主将敢来与他交锋了。

  眼前这位,大概是个猛将吧?

  第一千一百三十三章 凭恃

  “噗。”

  一个没有披甲、没有带刀的蒙古战士被劈倒在地。

  这是在脱里察的营地里,甚至脱里察与其心腹的尸体就倒在雪地上。数百个赤手空拳的蒙古战士刚刚打死了这个投降于唐军的主帅,正要响应元军,便遇到了术真伯及其全副武装的宿卫军。

  “杀光这些叛军!”术真伯下令道。

  被称为叛军的蒙古人不由错愕,转身就想跑。

  有人摔在地上,开始苦苦哀求。

  “元帅,你在做什么?你背叛了蒙古,不怕被长生天惩罚吗?”

  术真伯一脚踩过去,弯刀轻而易举地捅进了对方的腹部。

  “不,是你们背叛了蒙古。而我,臣服于真正的大汗。”

  把弯刀从尸体上抽出来的过程中,术真伯开始了呢喃自语,眼神也逐渐由迷茫变成了坚定。

  “能行中国之道则中国之主,忽必烈说的,蒙古属于中国。那谁更强大,谁对牧民更好,谁就是真正的大汗。”

  这些话,前几天李瑕就开始在军中散播了,当时在术真伯听来全都是放屁。

  今夜真正逼他做出选择的原因,是李瑕的强势。

  他又不了解形势,只听着漫天的杀喊,看着无比气定神闲的李瑕,让他觉得这个年轻的唐皇帝一定有把握能赢。

  那就是一个驯狗、熬鹰的过程。

  被熬得老实了,这些屁话就成了最好的理由。

  “真正的大汗,天可汗。”术真伯愈发坚信自己的选择,踏过满地的鲜血,不停喊道:“杀光这些叛徒。”

  手无寸铁的叛徒就在这样的杀戮中或惨死,或告饶。

  终于有人赶到术真伯身边,道:“元帅,唐将让你到北面阻挡元军。”

  这个蒙古人都没记住是哪个唐军将领敢这样发号施令,用蒙古语转达了一句,术真伯脸色却郑重起来。

  “你们带人看着大营,别再让人反了。你们,随我来!”

  ……

  史杠眯着眼望着前方的旗帜,等终于看清了旗帜上那个图腾,他愣了愣,策马行到了距敌一箭之地。

  “对面是斡勒忽讷惕部的首领吗?!”

  一连喊了好几声,又下令让元军停止进攻,对面才终于有人用蒙古语回应道:“你们这一点兵马也敢攻打斡勒忽讷惕部的驻地吗?”

  “是术真伯首领在军中吗?”史杠喊道:“我曾经随父亲在征讨阿里不哥时见过首领。”

  对面有人道:“看在我们认识的份上,我不杀你,你走吧。”

  “术真伯首领,你的父亲是月伦太后的弟弟,你的母亲是成吉思汗的嫡幼女,你是大蒙古国最尊贵的皇亲国戚,怎么能背叛呢?我看到你的旗帜时简直难以相信。请你指挥庞大的兵马,杀了李瑕,成为大元最大的功臣。”

  史杠劝说得十分真诚。

  在风雪天对着远处这样大喊,让他口干舌燥。

  对面沉默了。

  史杠有些期待地等着,他知道术真伯一定是被欺骗了或被威胁了才会投降李瑕,很容易劝服的。

  “术真伯首领,你看那边,我们三千多兵力围攻李瑕数百人,李瑕马上就要败亡了……”

  “嗖!”忽然一支弓箭射来。

  史杠吓了一跳,连忙勒马退了好几步。

  “咴!”

  马嘶声中,箭已经钉在了他面前的雪地里。

  其实,术真伯不是铁石心肠,史杠的劝说他全都听进去了。

  但什么血统身份、忠义恩情都是虚的,他术真伯做选择,只看强弱。此时他还是不知道战场上的形势,只知道对比起双方的表态,元军将领太弱了。

  李瑕是多么的强势,一副“顺服,是朕给你的机会”的样子。反观史杠好言相劝,显得实在是太心虚了。

  什么“李瑕马上就要败亡了”简直是放屁,两万兵马在这里,李瑕都没调动,怎么可能快要败亡了?

  “杀光这些元军!”

  “走!快走……”

  ……

  “娘的。”

  史杠一路奔逃,好不容易甩脱了术真伯的追击。

  再转头看向那个火光冲天的营地,见到的是一幅极怪异的场景。半边营地是激烈的厮杀,半边营地却是迷茫地沉默着。

  那两万败兵既不支援、也不反戈。要定胜负,还是只能看双方真正有建制的兵马。

  能胜吗?

  “该死的高丽人参,贪功。这仗让我来打,先策反了两万兵马,还能不赢?凭你也敢冲击李瑕大帐,夜郎自大。”史杠不由暗骂王綧。

  骂归骂,事实上,他自己也贪功,又有为堂兄与长兄报仇的心思。

  今夜还有机会,能与王綧争一争功劳。

  略略一犹豫,史杠最终还是选择了向王綧所在的方向支援。

  那片营地已是一片火海,亮得晃眼。

  元军在外面围了一圈,防止有唐军逃跑。

  史杠杀入混战中的营地,浑身都温暖起来,越往前,喊杀声吵得他脑袋都疼。

  “别理他们!”

  前方有两队士卒在打斗,史杠一声令下,扯着缰绳绕开,寻找着李瑕的所在。

  偶尔有流矢、绊马索,不时还能见到残兵经过……终于,他们看到了李瑕的龙纛、王綧的大旗就在前方。

  那是战场最激烈的地方。

  “杀李瑕!”

  史杠催动马匹,领兵往那边冲去。

  这一刻,他想到了他的长兄史权,堂兄史枢、史格。他们都很英勇,却都死在李瑕手上。

  而他,会为他们报仇。

  “父亲,你说的那些话错了,孩儿会杀了李瑕。你将会以孩儿为荣……”

  脑子里满是这样的念头,史杠愈发激动。

  一顶顶燃烧的帐篷从眼前晃过,火焰噼里啪啦,终于,他远远望到李瑕与王綧。

  远处有元军还在过来,但同时也有唐军在赶来。

  史杠忽然发现自己算错了一件事。

  他本以为唐军只有五百战力,但其实漏算了这个营地里的伤兵。

  那些伤兵其实也是能上战场的。

  李瑕就是一个上战场的伤兵,皇帝尚且如此,其他伤兵怎么可能不卖命?

  这构成了这个营地里最后一道防线。

  现在,需要他史家三郎带着他健全的兵马,去冲破这道防线。

  ……

  “嘭。”

  王綧目光落处,李瑕正用长槊将他的一名怯薛士卒砸死。

  那长槊绝对很重,因为被砸死的士卒脖子完全断掉了,与他儿子的死法一样。

  “杀了他啊!”

  王綧愤怒地大喊。

  “放箭啊!”

  没有箭了,在冰雪天气中杀到这里,双方的弩箭早已断了弦。且都是披着最好的盔甲,箭矢伤害有限。

  此时刀刀到肉的近战才决定生死。

  王綧转头四看,发现周围那些元军士卒也开始惜命,一个个持着刀、屈着腿,身子一颠一颠的,上前一步能退后两步。

  “该死的混蛋!来杀了他啊!阿西八!”

  没有用,这些士卒大部分是从高丽逃过来的,要么是罪犯,要么是想过些好日子。

  都是些连自己的国家都不要了的人,还能指望他们为了王綧奋不顾身。

  “阿西八,你们上啊!杀了他,有你们一辈子享不完的赏赐!”

  “来啊!”

  “嘭!”

  又有人被砸倒在地,追随着李瑕杀到红了眼的唐军将领大吼道:“来啊!”

  王綧再转回头来,忽然惊了一下,因为他已正对上了李瑕那坚定、凶狠的眼神。

  这一对眼之间,双方确实离得很近了。

  “啊!”

  他终于向李瑕冲了过去。

  “你们抱住他的槊!”

  “叮。”

  李瑕挥槊扫倒两名元军的同时,终于有不畏死的元军拼命抱住了他的长槊,整个人都被扫得在地上拖。

  王綧便是趁此机会抢上,慌乱之中一刀劈在李瑕肩上,刀嵌在了盔甲的缝隙之中。

  下一刻,李瑕弃掉长槊,伸手握住王綧的手腕,用力一拧。

  “嘎达。”

  惨叫声中,李瑕推着王綧向前一步,避过了劈来的刀。

  没能来得及抢刀,嵌在他肩甲上的刀已经掉落在地上。他遂干脆借助身高的优势,猛提起王綧的头盔重重砸了下去。

  “嘭!”

  铁盔砸在头骨上,声音极响。

  “嘭!”

  血肉飞溅。

  李瑕已累到恍惚,汗水顺着他的眉毛流下,与血一起糊到眼睛里,旁的什么都看不到,只顾着砸对方这个主将。

  他有力的臂膀还在挥动。

  强壮的肌肉是他最后可以信任的东西。

  两世为人,加起来三十多年,他从未有一天松懈过对自己的训练。

  常有人不信他能这般坚持,对他而言只是习惯了而已。当然也无所谓旁人信不信,于他们只是听说一件事了而已。其中的艰苦与收获,只属于他自己。

  所以强壮、坚定。

  “嘭!”

  眼前的王綧已经无力到要倒下,李瑕又重重一砸。

  总会有人这样杀过来,轻视他、攻击他、伤害他,他之所以不怕,因为他可以用他习惯了的坚定与强大反击过去。

  “嘭!”

  王綧的半个脑袋已经被砸烂了。

  只有一双死鱼一般的眼睛还在无神地看着李瑕。

  李瑕松开手,任其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他没想到这个敢于冲到他面前的元军将领并不勇猛,摇了摇头。他这一生,凭恃的是自己的坚强勤奋,于是想问问眼前的敌人,到底有何凭恃?

  “朕从血与火中杀出来……”

  ……

  一杆旗帜倒了下去,被燃烧的帐篷一点点吞噬。

  火还在噼里啪啦地响。

  血人一般的李瑕转过头,看到了史杠。

  而史杠也在呆愣愣地看着李瑕。

  许久,等错失了战机、错失了逃跑的时机了,史杠才想起来移开目光。

  于是他看到了对面有人也在愣愣看着李瑕。

  那是术真伯。

  隔着那个战场,术真伯与史杠一样看着李瑕砸死王綧的发疯行为。

  史杠遂意识到自己策反不了这位黄金家族的姻亲贵族了。

  风雪灌过来,他再次想到了临行前史天泽的叮嘱。

  “你给我记住,莫死在战场上。”

  脑子里“啪”的一声,那一记时隔月余的耳光忽然让史杠觉得脸好疼。

  第一千一百三十四章 带偏

  “逃啊!”

  史杠拼命地挥着马鞭抽着战马。

  本来,他还有千余兵力,也许还能杀李瑕。但他不想试了,术真伯就像是脑袋被抽空了一样地臣服于李瑕,让他根本没有信心再打下去。

  他要听父亲的话,不能死在战场上,让史家与李瑕的仇恨更深。

  还有,他不想被俘虏。

  因为史天泽说过要为大元殉节,史杠明白父亲是什么意思,不想因为自己被俘而让父亲为难。

  “快!我必须逃出去!”

  然而越慌乱,他身边剩下的兵马越少。

  终于,身后的簌簌声越来越响,一根套马索从天上被抛了过来。

  “咴!”

  史杠摔在地上,第一时间拔出匕首想要自尽。

  冰凉的刀刃贴着皮肤,他却害怕起来。

  “杀了我!快杀了我!”

  已没有士卒顾得上听他的命令,因为身后的骑兵已经包围了过来。

  史杠抬头看去,求道:“术真伯首领,求你放了我吧,我不能被俘啊。”

  “我放了你,谁放了我?”

  “你去追王雍啊,王綧那该死的儿子都跑了,你去追他啊……放了我吧?”

  术真伯的骑术高超,胖墩墩的身子坐在马上,却显得轻轻巧巧,在史杠身边绕了一圈,又道:“我想清楚了,你受苦,我受苦,大家都受苦,那不如让忽必烈一个人受苦。”

  史杠躺在冰冷的地上,默默咀嚼着这句话。

  他没想到,自己竟然有一点点被这个愚蠢的蒙古贵族说服了。

  ……

  像死狗一样被拖到了营地,史杠目光看去,只见李瑕正坐在一团篝火边。

  有血滴在他的头上,他抬头一看,只见一杆长杆上,王綧的人头还在那滴血。

  “娘的,狗高丽人夜郎自大,害死我也。”

  “朕听说你好修道、擅绘画,是个清雅之人。”

  史杠不得不面对李瑕,但还没想好如何应对,有些结巴。

  “你……阙下听说过……听说过外臣的名字?”

  “朕与你九弟史樟有旧。”

  史杠心道,你与我兄弟史枢、史格、史权更有旧,最好让他们的鬼魂来弄死你。

  “原来如此,外臣确实好老庄之学……那个……无意于仕途官场,还请阙下能……”

  “能。”李瑕道,“朕能放了你,只须你将所知的情报一一说了,放了你又何妨?”

  “真的?”

  史杠不可置信,很快却又意识到这件事背后的风险。

  他感到嘴巴变干,开始犹豫是该冒着有可能让家族被追究的风险回去,还是……死。

  事到如今,除了死,已经没有办法完全撇清家族了。

  史杠于是看向了旁边的帐篷,意思是可以偷偷告诉李瑕。

  “陛下想知道什么?臣从兴庆府的战事先开始说,如何?”

  “嗯。”

  “忽必烈是从十月开始亲自攻打兴庆府的,如今逃过贺兰山的便是李曾伯的败兵。这仗一开始,我们本以为很快就能破城,没想到……”

  ……

  一张简单的地图上被摆上了一枚兵棋。

  撒吉思道:“大王请看,这三千骑兵才是唐军。他们趁着我们与兀鲁忽乃对峙,绕过了哈图山,想要救出李曾伯。”

  “那他们就有三万三千多兵力了,比我还多。”塔察儿问道:“他们不想击败我吗?”

  “他们的兵马累了,想要回去休整再战。”

  塔察儿眼神里就泛起为难之色。

  这一战他唯一的战略就是等到忽必烈派大军来。

  消息已经递出去了,但大军什么时候到还不知道。

  现在他仅有的能牵制敌人的筹码就是李曾伯,既不能放跑了李曾伯,又不能让其逃脱。而是要像鱼饵一样放在那里,把李瑕、兀鲁忽乃这两只鱼钓住。

  “大王。”

  帐外有人匆匆赶来。

  塔察儿有些不悦,道:“什么事?我与王相正在议事。”

  “大汗到了……”

  ……

  李曾伯站在山头,向远处塔察儿的大营望了很久,手几乎都要被冰雪冻在望筒上了。

  “大帅,元军今日还没有攻山,应该是不会攻了。”庞沛过来道,“他好像是故意围困着我们。”

  “没几天就要过年了吧?”

  “是。但元军显然不是为了过年才不攻山,末将在想,他们是不是想围点打援?”

  李曾伯点点头,道:“必是围点打援。”

  “那我们逃到这里,不是成了元军的鱼饵?”庞沛大为不解,脸色变得焦急起来。

  如果逃出来反而坏了大局,他宁愿死在兴庆府城中。

  李曾伯道:“我们是饵,陛下能是鱼吗?放心吧,之所以逃出来,是我与廉善甫商议好的。”

  商议了什么他没有说,无非就是青铜峡的地势其实并不好守,将元军主力牵制一部分出来。

  在战略层面上,李曾伯、廉希宪、李瑕虽然相隔甚远,通信也不顺畅,但彼此间却有种默契,这一路承受不住了,就把压力匀出去一点,看那一路承受不住了,又会主动帮忙多担一点。

  就是这种配合,在兴庆府、西域、河套三点之间,他们把元军像球一样踢来踢去传了一圈,将敌我的优劣差距消解了不少。

  “大帅!”

  忽然有士卒大喊道:“大帅快看那里!”

  李曾伯连忙向更高处攀去,从山顶向东南方向看。

  他腿脚已经很不方便了。

  望筒一抬,眼一眯,眼角的皱纹更深,风雪之中却什么都没望到。

  “哪里?”

  “那!”

  好不容易,李曾伯终于在天地交界之处找到了一个黑点。

  渐渐地,那个黑点越来越大,终于成了一条黑色的线。

  之后的漫长时间里,他们就看着它在雪地里慢慢铺开,无边无际。

  直到一杆九斿白纛出现在了望筒里。

  李曾伯张了张嘴,声音有些沙哑。

  “我们这个饵,把忽必烈也勾来了啊。”

  ……

  一根巨大的木桩被敲在雪地里,将汗帐固定住。

  塔察儿进入汗帐,一路走到了蒙古宗亲那一排最前面的位置,站定,向忽必烈深深鞠了一躬。

  “大汗。冬天就要过去,春天很快就会来了,预祝大汗凯旋。”

  忽必烈没有太大的反应,淡淡道:“本汗刚到河套草原时,李瑕身边只有不到一万人,现在他有了三万三千余兵力。越打,他的兵马越多。本汗什么时候能凯旋?”

  塔察儿羞愧不已,应道:“我真是一个废物。”

  忽必烈不置可否。

  也就是塔察儿是东道诸王之长,是助他登上汗位的第一大宗亲功臣。否则凭塔察儿在这几场大战中的表现,他必要夺掉塔察儿兵权。

  “马上就是汉人的新年了,李瑕一定很想回到长安,心情像箭矢一样急。”

  “大汗放心,我们一定把李瑕留在漠北。”塔察儿此时才解释道:“其实李瑕的兵力没有增加,他的唐军已经只剩下三千骑兵,是兀鲁忽乃来支援李瑕了。这对于我们来说,是好事。”

  “好事?”忽剌忽儿反问道:“那你一直打败仗也是好事,能让我们统领更少的疆土,更轻松。”

  塔察儿道:“兀鲁忽乃离开了伊犁河流域,正好遇到大汗亲征,一次把她和李瑕都击败了,免得再派大军西行,节省了口粮,当然是好事。”

  忽必烈道:“八剌,你觉得呢?”

  宗王中有一个年轻人站了出来。

  他名叫“八剌”,是察合台的曾孙,与兀鲁忽台的儿子木八剌沙是堂兄弟,一直追随在忽必烈身边。

  换言之,他才是现在最有资格继承察合台汗国的人。

  “大汗,我认为兀鲁忽乃早就没有把自己当成黄金家族的女人。正是她杀死了我的伯父,如今又杀死了我的堂兄,却把这一切都推到大汗头上。我愿意领兵去击败他,并永远忠诚地为大汗效力。”

  “很好。”忽必烈赞赏地点了点头,道:“草原上的小马驹已经长成了骏马,去准备吧,等本汗的命令。”

  “是!”

  八剌大喜,深深鞠了一躬,退出帐篷,去做出征的准备。

  他决心杀掉兀鲁忽乃,夺得祖先留下的汗位。

  忽必烈在帐内看了一眼,又道:“岁哥都留下,其他人退下。”

  岁哥都是他庶出的弟弟,并不擅长弓马,之所以被带在军中,也许只是忽必烈不希望有兄弟在后方坐镇。

  “你记得兀鲁忽乃吗?”忽必烈问道。

  岁哥都应道:“记得,我还小的时候,她来投奔我们的额吉。她很漂亮,眼睛像宝石一样明亮,胸脯像山峦一样饱满。”

  “你去见她,问她还记不记得拖雷家族对她的恩情。”

  “我不去。”岁哥都道:“她会杀了我的。”

  “她不会杀你,你帮她求过情,对她有恩。”

  “大汗不管说什么,我都不会去的。”

  “你的妻子快要病死了是吗?你可以娶了她。”

  岁哥都愣了一下。

  忽必烈已起身,走到他面前,拍了拍他的肩,道:“告诉兀鲁忽乃,本汗答应了,不会再插手你们的兀鲁思。问她,她是想要迎击八剌的兵马,还是想要八剌的脑袋?”

  岁哥都又是一愣,惊讶于忽必烈的表态。

  只要兀鲁忽乃愿意归顺,忽必烈竟然八剌都舍得杀掉。

  这日,等他走出汗帐,脑子里已只剩下一句话。

  “我们的兀鲁思?我们的……”

  ……

  察必从汗帐的第二层走了下来,道:“大汗。兀鲁忽乃不会答应。”

  “没关系。”忽必烈道:“她是个念旧情的人,不会杀岁哥都,只要岁哥都能见到她就够了。”

  他目光中透着沉思之色,又道:“李瑕只剩下三千人了……这是塔察儿唯一说对的一句话。”

  “大汗就不担心真金与忙哥剌吗?”察必问道。

  “父亲怎么会不担心儿子?”忽必烈目光如铁,道:“只有这一次击败了李瑕,才能救出忙哥剌,找到真金。”

  这般说着,他已经看向了桌案上的地图。

  这张地图是塔察儿与撒吉思标注好的,将贺兰山西面的兵势标得十分清楚。

  但忽必烈的眼睛却透过了地图,看到了整个战局。

  他忽然喃喃了一句。

  “真偏啊。”

  “大汗说什么真偏?”

  “战场太偏了。”忽必烈道:“我本来以为,与李瑕的决战会在长安,至少也会在陕西。但现在,怎么就跑到了贺兰山西边了?”

  “有哪里不对吗?”

  “当然不对。战场在陕西,李瑕才有顾忌,才会怕,打起仗来就会束手束脚。我本该去攻潼关、攻延安府、六盘山,却被他引到了这里。”

  忽必烈的一双眼很深邃。

  他已经看透了李瑕的心思。

  但只要能击败李瑕,战场不管是在哪里,都好。

  第一千一百三十五章 塞上征人

  转眼到了腊月三十。

  天还未亮,庞沛从帐篷中醒来,还未起身,忽听李曾伯呢喃念了一句。

  “藕花时候,五湖烟雨,西子扁舟。转首梦回残角,征人塞上新秋。”

  “大帅,说什么?”

  “没什么。”

  李曾伯摇着头起身出了帐篷。

  他们都是挤在一起睡以抱团取暖,这一起身,小小的帐篷里络绎不绝有士卒走出来,一直走出了二十多个。

  “好冷,鼻子都给冻掉。”

  “喂,书生。刚才听到没?大帅说的什么?”庞沛低声向人问道。

  “那是大帅的词,他可能是梦到了在西湖乘舟的时候,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在这战场上……你别和人乱说,万一坏了军心。”

  “能坏了什么军心?大过年的,又不是只有大帅一个人想家。”

  “庞将军,你是凉州人吧?我好奇问一问你啊,你们以前……也过年吗?”

  庞沛苦笑了一下,道:“我以前是蒙古人的驱口,那时候哪有过年啊?”

  说话间,他们已走到了防线上,操起铲子便开始修筑防线。

  一边做活,庞沛一边说道:“这辈子,我过了三个年。陛下收复凉州那年,我没再当驱口,分了地盖了房,嘿,娶了个浑家。那年啊,凉州城里唱大戏,军中每人发三斤肉,我和浑家围着那口破锅,口水都滴这。然后第二个年节,我家里又多了个大胖小子,哈哈。书生,你呢?”

  “你也知道,我是随大帅从江南来的。那边的年节喜庆到你都不敢想,罢了,不提也罢。”

  “有多喜庆?好几个戏台子唱大戏?”

  “呵呵……唉。”

  突如其来的一声叹息,庞沛也跟着伤感起来,道:“想家啊,想得心里刺挠挠的。”

  “谁不是呢?”

  “但我和你说啊书生,我不后悔到这来,昨个大帅说了,我们在这鬼地方与虏酋干仗,好过虏酋打到凉州、在凉州干仗。”庞沛又重新骄傲起来,道:“我浑家和儿子还在凉州。”

  庞沛一直说自己是驱口出身,贱命一条。但生命里曾有过三次年节,他觉得今年格外的冷清。

  他能看到李曾伯一直在安排防务,又觉得这位老帅的身影今日格外落寞。

  于是,他跑到山顶上,抬着望筒扫视着,企图在敌人的营地里寻找一点年味。

  但蒙古人对年节不太感兴趣,更在乎的是在夏、秋之际举行的那达慕大会,元军大营与平日并无区别。

  “娘的,大几万人,跟死的一样。”

  庞沛莫名地恼怒起来,想了想,干脆招过几个麾下兵士,道:“走,大过年的,去搞头牛羊回来给弟兄们添些伙食。”

  ……

  天黑下来时,忙了一天的李曾伯终于回帐篷了,看着篝火有些小了,又去砍了些柴禾添火。

  好不容易才坐下,他又感慨道:“除夕佳节,陛下又不在长安,只恐朝中不安啊。”

  “大帅竟还在忧心这个。”

  “如何能不忧?”李曾伯道:“陛下在外征战日久,音讯不往,长安要生乱啊。”

  “末将不明白,今年长安还能过一个好年,不仅是长安,到处都能过个好年。多亏了大帅与陛下好不容易将虏酋引到这里来,为何还会生乱?”

  “人心啊。”李曾伯微微叹了叹。

  他活到这个岁数,见了太多事。可以想见,此时在境内安然过除夕的人们少有几人会想到西北军正经历的困厄,反而还可能有人因天子久不在朝而起别的心思。

  身处大军包围之中,难免有些压抑……

  “大帅!”

  忽然,防线外有人喊了一声。

  “是末将,末将抢了几头牛羊回来。”

  李曾伯站起身,赶过去一看,只见庞沛浑身浴血,背后的棉甲上都不知插了多少支箭。

  但庞沛抬头看过来,那张脸上满是笑意。

  “大帅,我们给弟兄们好好过个年。”

  李曾伯本想要军法处置,但对上那双满是欢喜的眼睛,却是愣了一下。

  就这一愣的工夫,周围的士卒们已欢呼了起来。

  “哈哈,庞将军威武!”

  “来,搭把手,杀羊宰牛,过个肥年……”

  李曾伯转头看去,见到连自己从江南带过来的几个读过书的校将都已经冲过去和庞沛勾肩搭背。

  “好你个庞沛,见天说自己是贱命,过个年还无大肉不欢。”

  “哈哈,看看这是什么?”

  “酒?”

  “不会吧?!”

  军中很快有欢笑声炸开,瞬间便有了年节的气氛。

  李曾伯遂摸着胡子笑了笑,摇着头念叨道:“塞上征人……也得过个新春啊。”

  ……

  一口铜锅支在火中,锅中的水已被煮开。

  有人将羊肉切成薄片,片进沸水之中。

  待到锅中肉色一变,马上被捞入碗中,撒上细盐、葱花和姜末。

  忽必烈接过碗,一边吃着羊肉,一边听着士卒的禀报。

  在几百年前契丹人就有这么涮羊肉吃,但正因忽必烈喜欢这么吃,使这个吃法在军中流传开来。

  “大汗,岁哥都大王回来了。”

  “让他进来吧。”

  很快,披风戴雪的岁哥都走进了汗帐,脸上满是喜色。

  “大汗!兀鲁忽乃答应嫁给我了!”

  忽必烈咀嚼的动作稍停了一停,眼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诧异,淡淡道:“坐下说吧,吃过了吗?”

  很快,有人给岁哥都也支起了一口铜锅。

  “大汗,兀鲁忽乃说她可以归附大汗,只要大汗答应她几个条件。”

  “说。”

  “她的儿子木八剌沙已经死了,但木八剌沙的妻子怀了身孕,如果生出来是个儿子。大汗必须让这个男孩继承察合台汗国的汗位;如果是女孩,那她会和我生出儿子,继承察合台汗国的汗位。这是第一个条件。”

  忽必烈不置可否。

  岁哥都又道:“第二个条件,她说伊犁河流域遭到了阿里不哥、忙哥剌、脱忽的连续破坏,她的牧民失去了财产和牛羊,这就是她东来的原因。希望大汗能够赏赐二十万钞锭、五千头牛羊,弥补她的损失。”

  登时,忽必烈脸色非常不悦。

  这些年,为了这个汗位,他已经付出了太多的黄金去收买那些蒙古贵族。

  岁哥都察觉到了兄长的不悦,低声劝解道:“大汗,大蒙古国对忠实的伙伴从不吝啬,这是成吉思汗的伟大传统。”

  忽必烈冷哼了一声,道:“伟大的成吉思汗多么富有,需要赏赐的伙伴有多少?现在呢?天下没有了人口,而黄金家族的子孙不断地繁衍,你要我靠什么来维持传统?”

  其实,他既然把不悦表现出来了,就是能接受这个条件。

  铜锅中的水咕噜咕噜在响,岁哥都已捞起了一碗羊肉。

  “你信吗?”忽必烈问道。

  岁哥都才把肉夹到嘴边,闻言又放了下来,小心翼翼问道:“大汗是问我……信不信兀鲁忽乃的诚意?我信。”

  “你认为,她为什么会答应归服朕?”

  “这是她最好的出路啊。”岁哥都理所当然道:“她帮助李瑕,李瑕也会谋取她的兀鲁思。她这一趟来,就是想在大汗与李瑕之间讨好处,谁给得多,她就帮谁。”

  忽必烈没有再说话,坐在那专注地吃着羊肉。

  反而是岁哥都更想要促成此事,道:“大汗,世上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她之前帮助李瑕,现在归顺大汗,都是为了保住她的实力与地位。由我来保证她能得到的地位,所以,她就答应了。”

  “好。”

  忽必烈放下了手中的碗筷,道:“你不必再去了,派人告诉兀鲁忽乃,本汗答应她的条件。”

  岁哥都大喜。

  兄弟二人就此事说了良久,议论了兀鲁忽乃归顺之事,并让她把李瑕的军机说出来、一起围攻李瑕。

  但等到岁哥都退了出去,忽必烈却是摇着头自语了一句。

  “愚蠢的岁哥都,你是被她的胸脯迷得昏了头啊……”

  须臾,又有侍臣进来,禀道:“大汗,那些汉人已经等了很久了,今天是他们的除夕,呵,他们希望大汗给他们过个年节。”

  “准备一下,让他们过来。”

  忽必烈不由想起了草原上的那达慕大会。

  不同于汉人喜欢在这寒冷的冬天过节,那达慕大会往往在每年七、八月牲畜肥壮的季节。是为了庆祝丰收而举行的娱乐与游戏。

  赛马、摔跤、射箭、歌舞,是那样的热闹而欢快。

  但没办法,既然想要那些汉人的辅佐,必要时还是得允许他们的习俗。

  忽必烈还是在这个夜里接见了他的汉臣们,举行了一场小小的赐宴……而他自己已经吃过涮羊肉了。

  就这样,时间到了至元四年。

  ……

  但至元四年的这个年节,大元的许多文臣武将还是被扫了兴。

  一场规模不大的酒宴上,有人匆匆赶了过来。

  “大汗,史杠回来了。”

  忽必烈放下了酒杯,先是看了史天泽一眼,再去看塔察儿,才发现塔察儿没来赴宴。

  “他知道李瑕在哪?”

  “史杠说有很重要的军情禀报大汗。”

  帐帘被掀开,冷风一吹,许多醺醺欲醉的汉臣们清醒了不少,定眼一看,只见史杠已跪倒在了忽必烈的面前。

  “陛下,末将有罪!末将败给了李瑕……”

  “他在哪,有多少兵力?”

  “报陛下,术真伯投降了李瑕,有两万余人,已经在向这边杀过来了。”

  忽必烈转头看向了挂在帐中的大地图,意识到自己对李瑕兵力的预估错了。

  然而,当着众臣的面,他却是笑了起来。

  “来了就好啊,本汗终于可以见到这个小子了……”

  第一千一百三十六章 条件

  大元至元四年、大宋咸定八年、新唐建统三年。

  这一年是丁卯兔年。

  正月初六。

  贺兰山以西的土地上并没有因为过了年节就融化了冬雪进入春天,但天气有稍暖和一些。

  而双方的兵马也在过了年之后的这几天开始渐渐汇聚,形成了南、北两个庞大的驻地。

  若在白天从天空向下望,看到的是隔着数十里的,一顶顶的帐篷无边无际,与白雪交融在一起。

  而在黑夜里望去,看到的是一团团营火,将原本荒凉的原野变得一片灿烂……

  “五万对七万,看起来兵力相差得不多,有一战之力。朕从戎以来,以少胜多的战事打过很多,还少有打过这么富裕的仗。”

  唐军大帐之中,李瑕与兀鲁忽乃开始讨论起接下来的战事。

  说着,李瑕话锋一转,又道:“但说一句心里话,这五万人,真的不及朕的五千精兵。”

  兀鲁忽乃脸色一变,马上不悦起来,道:“你若不需要我这个盟友,可以直说。”

  “说气话无益。”李瑕语气中更多了教训人的口吻,却诚恳得多,“我和你说的是实际情况,伊犁河流域短短五年内就遭到了两次灭顶之灾,牛羊牲口被抢走,壮年男子被强征入伍,死在了征战之中,你现在带来的三万人,有多少是成熟的战士?”

  兀鲁忽乃对上李瑕的眼,火气便消了下去,默然不语。

  李瑕并非是在贬低或者打压她。

  事实就是她麾下的三万人都是临时征来的牧民,有十三四岁的少年,也有四五十岁的老人,甚至连她的怯薛军中还有很多女人。

  并非是说她的兵马多弱,毕竟都是弓马娴熟的牧民,打塔察儿并无不可。但对上了忽必烈肯定是不如的。

  “还有术真伯那两万人。”李瑕沉吟道:“在河套时,知道我为何不敢应战忽必烈,而是西向攻击忙哥剌、脱忽吗?”

  “忽必烈就算只有五万人,也强过脱忽的十五万人。”

  “是啊,兵马构成不一样。忽必烈亲征带的有三种兵马,一是他的怯薛,装备优良、体格强壮;二是汉军,训练得当,军纪不错;三是各个兀鲁思的兵力,这些战力就参差不齐了。”

  兀鲁忽乃这才点了点头,道:“脱忽的兵马就是兀鲁思,构成很复杂,蒙古人、契丹人、女真人、沙陀人、畏兀儿人、汉人都有,说到战力,也就与我的兵马差不多。”

  “原本可以说单兵战力你们差不多。但现在这些人刚归附,还需要时间整编。”

  “你说的如果是那两万人,指望他们和忽必烈作战,还没开始就要溃散了。”

  “所以,带着你们这五万兵马与忽必烈作战。”李瑕摇了摇头,道:“没信心。”

  “你打算逃了?”

  “你呢?听说忽必烈招降你了?”

  兀鲁忽乃道:“你如果要败了,我不介意杀了你,投降他。”

  “如果我逃了,你也会投降他?”

  “会。”兀鲁忽乃道:“我这一趟来,必须有收获,不管是战利品,还是赏赐。我需要胜利和财富来稳住察合台汗国。所以你必须赢忽必烈,我才会继续支持你。”

  李瑕直言不讳道:“我和你说的是实话,只靠这五万人,我毫无信心。要想胜忽必烈,我需要的是真正的唐军。”

  “你调兵来了?”

  “三个月前便调了,且兵力还不少。”

  “需要多久能到战场?”

  “不知道。”

  兀鲁忽乃脸色一沉,死死盯着李瑕,道:“不知道?我把整个汗国都押在你的身上,把我的女儿……”

  “确实不知道,我已经两个多月没收到信报了。”

  “你有没有想过?你这么久不在长安,也许你的命令已经失去了作用,也许你的臣子们已经背叛了你。我不想和你一起,把胜利的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

  “那不是别人,那都是我的旧部。”

  “对我来说他们都是别人!我今日来不是要听你说这些!”

  “你想听什么?”李瑕反问道:“你想听我说我们可以凭这五万人就击败忽必烈的七万大军?你来这一趟想要胜利,但胜利怎么来的?不需要一次次耐心地经营、一点点地扳转局势,靠你想要就要,靠你一张嘴来逼我?”

  “李瑕!”兀鲁忽乃大怒,吼道:“我给你的不止是张嘴逼你!”

  “我给你的也不少。”

  “你要我带着我的举国之兵,在这冰天雪地里,等待你可能会来、更可能不会来的兵马!”

  “那也是朕的举国之兵!”

  李瑕喝骂了一句,因牵动了伤口,有些咳嗽,但只咳了一声已被他憋了回去。

  良久,兀鲁忽乃终于冷静了下来,道:“我不是一个女人,我是汗国的掌控者,不可能只因为与你的交情就做出选择,除非你给我更多的信心。”

  “我们面对的是忽必烈,四年前你就知道。怕输,你就不会成为我的盟友了。”

  “胜算太小,我要更多的回报。”

  李瑕笑了,牙齿上带着血丝,问道:“你要什么?”

  “不小于忽必烈承诺数量的牛羊、金银。”兀鲁忽乃背过身,没有再看李瑕,道:“还有,朵思蛮生下的孩子,我要带回伊犁河。”

  李瑕没有马上回答。

  兀鲁忽乃又道:“你我都知道,这是忽必烈的阴谋,他派人来找我谈,知道我必定不会轻易答应,但他也知道,他给出的条件,你也得给得起,我们的盟约才能继续下去。”

  话到这里,她冷笑了一下。

  “盟友就是这样的,除非你当年娶的是我。”

  “朕可以答应你。”李瑕道。

  兀鲁忽乃愣了一下,转头去看李瑕的眼,思忖着他是否发怒了。

  但她看不出来,李瑕显得很平静。

  “你远道而来,这些条件不算苛刻,朕答应了。”

  “朵思蛮生下孩子之前,得要由我带在身边。”

  “可以。”李瑕显得更加平静,道:“那战略的大体就定下了,首先要撑到朕的兵马抵达战场。”

  “可以。”

  兀鲁忽乃满意地点了点头。

  也许在这一刻,木八剌沙的死在她心里造成的伤痕才愈合一点,通过抢回朵思蛮的孩子。

  虽然她曾经只疼爱那个儿子,并不喜爱这个女儿。

  “接下来说战略的细节。”李瑕点了点地图,道:“首先,朕要救出李曾伯。”

  ……

  是夜,一骑快马奔出了唐军的大营,一路向南数十里,见到了岁哥都。

  不多时之后,岁哥都大步赶进忽必烈的汗帐。

  “大汗,兀鲁忽乃递了消息来了,你看……”

  “本汗有可能信得过她吗?”

  岁哥都满脸喜意,道:“她说,可以设法把忙哥剌还给我们。”

  “是吗?”

  忽必烈脸色平淡地抬起头,示意宿卫长安童去看那个消息。

  “大汗,兀鲁忽乃是那么说的。她说李瑕马上要移师,大汗可以发兵攻打李瑕,她会在交战之前救出安西王。”

  “李瑕要移师去哪?”

  “向东。”

  安童走到地图前,标注了一下。

  “李瑕走的是这条道,他向东一直绕到贺兰山下,然后南下,估计想攻的是这里……定远营。”

  “定远营?”

  “陛下。”张易补充道:“定远营是班超出使西域之前的驻地,因他是汉代的定远侯,因此此地被称为定远营。”

  “李瑕这么行军的目的是什么?”

  安童道:“占下通向贺兰山以东的道路,这里也是贺兰山以西地势最好的地方。”

  “不仅如此,还因为李瑕没有信心。他不可能在短时期内真正控制住那两万新归附的兵马。而到了贺兰山,他可以通过穿越山脉,带着我们的大军兜一个圈子。”

  “你们说的,很好。”

  忽必烈扫视了大帐里的文臣武将一眼,道:“顺着李瑕的思路,每个人都想得‘头头是道’,怪不得每一战都输了。”

  “陛下。”

  “大汗。”

  “八剌,你觉得呢?”忽必烈问道。

  八剌有些紧张,上前道:“大汗,兀鲁忽乃一定不是真心投降!”

  “没有什么真不真心,只看强不强。证明给本汗看,你比她强。”

  第一千一百三十七章 全力

  初七,雪终于停了,天终于放晴。

  五万人、十余万匹马的营地连绵了方圆六七里地,到处都是帐篷,如果这是夏秋之际,这可以称得上是一场盛大的那达慕大会了。

  李瑕觉得自己都要变游牧民族了。

  长年累月没有看到房屋,每天夜里就守着一团篝火,身上永远有马粪味,食物只有奶酪和肉干,连身边的妃子都是蒙古人。

  清晨时,他将朵思蛮抱上了马背。

  “陛下,我不想去额吉那里。”

  “答应让你过去,我有所考虑。”李瑕道:“你母亲身边的人更有伺候生孩子的经验,她营地更大,安全一些。还有,这一战若是败了,她还有选择。”

  “你是不会败的。”朵思蛮抱着李瑕的脖子不肯松手,道:“记得你抢亲的时候吗?你骑着马向我冲过来,没有一个人能拦住你,你是从长生天上降下的英雄。”

  “那你就相信我,好好待着,等我去接你。”

  “你一定会来的吧?”

  “一定。”

  “好。那你是不是生额吉的气了?她和你讲条件,趁着你现在最需要她的助力的时候。”

  李瑕摇了摇头,道:“没有生气,毕竟她还是帮了我。我只是看到了她的选择,她选择成为我的盟友,而非家人。”

  “就只是盟友了吗?”朵思蛮又问道。

  “盟友已经很好了。”

  “额吉一直都是那样,我觉得她不近人情。”

  “她是一个清醒的政客。人以政客待我,我以政客待人,也就是了。”

  李瑕翻身上马,一路到了兀鲁忽乃的帐篷。

  大帐外的篝火上正架着铁锅,远远能看到一个披着毡毯的女子拿着长勺在搅着锅里的牛奶,走近了才发现是兀鲁忽乃亲自在煮奶茶。

  “喝一杯吗?”

  “战事就要开始了,你还有这个闲心?”

  兀鲁忽乃撩了撩耳边的散发,道:“煮点东西心才能平静,我毕竟是个女人。”

  “也许这时候是吧。”李瑕道:“照顾好朵思蛮。”

  “放心,她是我的女儿。”

  李瑕点了点头,安顿了朵思蛮,上马离开。

  兀鲁忽乃看着他的背影,久久没有移开目光。

  之后她喃喃了一句。

  “如果以后他有实力占据伊犁河流域,只怕不会再顾忌眼下这点交情了吧。”

  “你在这时候谈条件,太蠢了。”朵思蛮道。

  “曾经有人也这么说过。”

  “谁?”

  “你的生父。”兀鲁忽乃淡淡道。

  朵思蛮一愣。

  兀鲁忽乃道:“他说‘只要你留下,本汗可以给你一切,你却在这时候谈条件,太蠢了’,我回答他‘你给的一切都只是你给的,我要的是真正属于我的’,于是他借兵给我,我收复了汗国。”

  “我呢?因为我也是他给你的,所以你不想要。”

  “对。”

  “有本事你就永远别要。”

  兀鲁忽乃沉默了。

  她回避了朵思蛮这一句话,目光依旧看着李瑕的背影,道:“你说我蠢。但我不依靠任何男人,不论他有多强大,我只和他们合作。”

  “但你别忘了,你就是一个女人。”朵思蛮不像过去那样害怕自己的母亲,上前,在她耳旁道:“你的刚强没有给汗国带来好处,而你只要再柔弱一点,原本可以使你的牧民避免厄运。”

  “是吗?那是你的选择,不是我的。”

  南边的马蹄声传来,打断了母女二人的说话。

  “可敦,看那里!”

  兀鲁忽乃抬起望筒看去,只见极远处有一缕浓烟冲天而起。

  那是她与忽必烈的约定,如果忽必烈要出兵去东面拦截李瑕了,就会发出这样的信号。

  “出兵。”兀鲁忽乃下令道。

  她试着把忽必烈的攻击重心骗到东面,趁机往西南方向的哈图山支援李曾伯。

  ……

  岁哥都跨马而立,在雪地向北面眺望。

  因阳光照在积雪上,亮得晃人,他不时用手掌捂着眼睛。

  终于,只见一柄旗帜缓缓出现,之后是一队千余人的骑兵远来。

  在岁哥都身后的安童一挥手,怯薛军士卒们纷纷策马上前,张弓搭箭,等对方近了之后,喊道:“你们是谁的兵马?!”

  “奉可敦之命,把忙哥剌还给你们!”

  岁哥都连忙抬起了望筒,他平时不带兵打仗,手上这枚望筒还是忽必烈临时赐下的。

  画面里,终于看到了忙哥剌的脸,甚至还有野日罕。

  “太好了。”

  岁哥都驱马上前,想要亲自去接回忙哥剌,然而,安童拦了他一下,道:“大王稍等。”

  便听在前方的怯薛士卒喊道:“你们把安西王放过来吧。”

  “你们答应的条件呢?我们军中已经没有草料和食物了,今天至少要拿出我们所需要的东西来交换。”

  “先把安西王放过来,大汗会给你们想要的赏赐。”

  “……”

  对面的骑兵显然不急着先放人,让岁哥都奇怪的是,那些怯薛军竟然也不着急。

  他终于按捺不住,策马上前喊道:“你们的可敦呢?”

  隔得远,对方听不到他喊什么。

  而就在岁哥都上前的这个关头,有骑兵从东、西两个方向赶回了对面的队伍中。

  “元人有埋伏!撤!”

  “拦住他们!”安童大喝一声。

  正在这时,对面有箭矢射了过来,落在岁哥都面前,将这位蒙古宗王吓得不轻。

  “别放箭,别放箭,有话好好说……”

  根本没有人理会岁哥都,安童催动战马,如离弦之箭一般窜向前去,同时还不停喊道:“射他们的马!别杀了安西王。”

  若是平时作战,双方都会刻意避免杀伤马匹,因为这也是战利品。

  也就是今日,为了营救忙哥剌,安童已顾不上这些。

  同时之间,两支骑兵已经从两翼包夹上去,试图包围对面兀鲁忽乃的兵马。

  由此可见,忽必烈根本就不信兀鲁忽乃。

  ……

  又一道狼烟腾起。

  哈图山上,李曾伯努力望向狼烟所在的方向想看看发生了什么,可惜太远了。

  “传令下去,让我们的将士都准备起来。”

  “大帅,发生了什么?”

  “我预感今日会有一战。”

  庞沛当即便兴奋起来。

  虽然他身上旧伤没好又添了新伤,但他还是想要痛痛快快地厮杀,而不是困守在这山上,眼看着食物、药材耗尽,伤兵们一个个死去。

  “弟兄们,虏酋今日要攻山了,都打起精神来!”

  当即就有将领指着地面,喊道:“这里,今日就是钓鱼城!”

  “哈哈,小党项,你还知道钓鱼城?”

  “莫挨我,今日我是射杀忽必烈的那个。”

  “别废话了!都蹲好,盾牌给老子架上。”

  “……”

  李曾伯一直注视着北面,终于,他看到了乌泱泱一片的大军向这边而来,其军中有两面大旗,一面用蒙语大书“察合台汗国”,另一面则是“唐”字。

  那是援军。

  李曾伯的脸色反而慎重起来,开始扫视着四方。

  首先可以看到,塔察儿的兵马已结成方阵,向北面迎了上去。

  观这两支兵马的阵仗,大概都是一万余人,兵力相当。

  李曾伯转过身,又向南望去,不由皱起了眉。

  “快!点狼烟!”

  好不容易,一股浓烟冲天而起。

  这是今日第三支冒起的狼烟。

  李曾伯又向北面看去,希望盟友的统帅能够看明白自己的意思。

  ——元军还在增兵,不要来救。

  ……

  兀鲁忽乃站在营地,听着各方面的探马回报,再一抬头,便看到了远处的狼烟。

  她的第一反应是冷笑了一下。

  “看,忽必烈果然不信我。”

  这便是只要李瑕一答应她条件,她还是选择支持李瑕的原因。忽必烈比李瑕阴鸷太多了,能给她的信任也太少。

  “再传我命令!全军拔营,往西南哈图山!”

  ……

  与此同时,李瑕也正策马奔走在他刚收编的两万兵马之中,激励着士气。

  他每喊一句,都有士卒把他的话传递出去。

  “你们太害怕忽必烈了!但在朕看来,他只是继承了祖辈遗泽的幸运儿,一个需要人喂奶的、还没长大的孩子!你们不信?那今日朕就带你们去取得一场胜利,让你们看看,谁才是当今世上最强大的英雄!”

  “巴特尔!巴特尔!”

  因李瑕的话用汉语喊了一遍,又用蒙语喊了一遍,军中士卒便开始大喊着他的最后一个词。

  虽然他们一开始未必是由衷在喊的,但一旦声音响起来了,脑子就热起来了。

  士气就是在这种震耳欲聋的环境中,被强行拔高。

  “巴特尔!”

  “巴特尔!”

  “巴特尔……”

  ……

  一匹马引起的震动很小。

  十匹马跑动,就能引得周围的积雪坍塌。

  唐军及其盟军一人双马出战,十万匹马奔跑起来,大地都在因此而颤抖。

  整片原野十余里地之间,全是轰隆隆的声音,黑压压的人群与马群。

  速度并不快,但全员出动的场面还是极为壮阔。

  这种五万人对七万人的战争,战术、计谋方面能起到的作用便不大了,比如忽必烈试图离间李瑕与兀鲁忽乃,比如兀鲁忽乃想声东击西,效果都十分有限。

  所以,李瑕的打算也很简单,在正面交锋的第一场仗,一声不响就把所有的兵力押上去。

  一般而言,这种大规模战场,双方都很慎重,刚接触时往往要试探敌方的战力。

  但李瑕不。

  他没有过指挥这么多兵马的经验,总之刚见到忽必烈,招呼不打一声,他就用全身的力气一拳招呼上去。

  能得到什么?

  战果很小,最多就是救出李曾伯的数百人。

  恰恰是战果小,所以忽必烈一定没有出全力。

  这就像是一个孩子遇到了壮汉,壮汉的第一反应是伸出手,摁住孩子的头。但这次,这个孩子已经直接提剑就捅了。

  “噗。”

  战事一起,马上有士卒仰面倒下,砸起积雪……

  第一千一百三十八章 象棋

  如果说天下之争像是对弈。

  李瑕与忽必烈争夺着西域、吐蕃、宋国的支持,争夺着河套与西夏故地的归属,确实像极了围棋争夺地盘的过程。

  他们都试图通过不停落子,吃掉对方的棋子,占据棋盘上的一角。

  但如果把目光放到这一角,只看如今双方摆开兵马对阵的这一方天地,只从这一战而言,更像是象棋。

  贺兰山与沙漠是棋盘的边界,两片大营之间,是一条小小的、连马匹的小腿都不能淹没的小河,叫乌兰好来河,过河卒可以轻易地趟过。

  忽必烈擅于用“马”,李瑕则喜欢用“車”,忽必烈会用“砲”,李瑕则有“炮”。

  忽必烈重用中原的士大夫,如同他喜爱大象,李瑕却是真把他们当成自己的国相。

  今日的棋盘上,李瑕炮尽兵残,有一只車在棋盘边缘被包围,毫无逃路。

  他打算先把这車救出来。

  哪怕把所有的兵都推过河,把相、士、马都摆出去,以王见王的办法将上一军……

  “噗。”

  这是一个卒吃掉了一个兵。

  下棋,当然会有兑子。

  八剌的旗帜出现在了战场上,他领着一万骑兵从哈图山的西面包抄过去,杀向了西域先锋兵马的右翼,箭矢射落。

  原野上,两万元军包围了一万唐军盟军。

  而在哈图山上,元军也对唐军残兵展开了攻势。

  塔察儿之所以一直不攻打李曾伯,就是留着吸引李瑕的主力前来,现在目的已达成了,就不必再留着了。

  战事甫一开始,塔察儿、八剌认为,今日是兀鲁忽乃声东击西失败,而元军早有埋伏的一战,至少会有一场小胜。

  “把那杆旗拿下来!”

  元军士卒们指的是哈图山上李曾伯的大旗,它立在最高处,早就让人看得不顺眼了。

  “唐军就那一点人了,杀光他们……”

  这场攻山战持续到下午,吃过午食的元军轮替了久久不能攻下山头的同袍,开始更有力的冲锋。

  此时那些壕沟已经被填满、土墙也被挖倒,唐军士卒的箭矢已经耗尽,连午饭也没有吃。

  终于,有元军冲过了那道防线。

  “旗在那!我的!”

  “嘭。”

  一个冲锋的元军士卒才杀进唐军营地,蓦地有人冲了过来,一把将他扑倒在地。

  两人缠斗着,滚落进了满是尸体的壕沟。

  元军士卒感到身上那人正用尽浑身力气抢自己的刀,连忙死死握住。

  “你……你是畏兀儿人?!”

  就在他的刀要丢掉的时候,他终于喊了出来。

  “你是畏兀儿人?别抢我……投降吧,我保护你……放开我……”

  “把刀给我。”终于,那个唐军用回鹘语应道,“把刀给我。”

  “投降吧,你们都死光了,我会保护你……你是哪里人?”

  “啊!给我!”

  “噗。”

  有经过的元军士卒拿着长矛捅下,从那唐兵士卒棉甲上的裂处捅进了他的身体。

  “呃……”

  被扑倒在沟里的元军士卒松了一口气,然而下一刻,那重伤濒死的唐兵却是握住了那透体而出的矛尖,向下一扎。

  “噗。”

  血流进壕沟里的土地,被黄土一饮而尽。

  两双带血的眼对视着。

  “呃……为……为什么?我们是同乡……”

  “你为了什么打仗?”血从那唐军士卒嘴里一直流淌,“我有牧场……有妻子……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我有抚恤……你别想抢!你别想抢!”

  说到最后,他回光反照般竟还能振作起来,猛地一拉,竟是将上面那个持矛的元军也拉进了壕沟,摔在一根竹刺上,当场毙了命。

  那唐军这才倒下,眼睛里光彩渐渐褪去。

  “你们为什么打仗……能抢的都抢光了……天下一统了,没人再来抢……别抢我的……”

  “艾山!”

  庞沛已提刀冲到了壕沟边,探头一看,只见那根长矛上串着的两个人都已经没了动静。

  他只好又向后退去。

  此时整个防线都已经被元军杀得七零八落,转头一看,甚至有元军已经杀向了李曾伯。

  庞沛连忙去救。

  他跑着跑着,视线里是李曾伯亲自挥动大刀杀敌的场景,脑子里又想到了那个维吾尔战士艾山学唱的诗。

  “莫嫌旧日云中守,犹堪一战取功勋。”

  犹堪一战取功勋……

  终于,庞沛冲到了李曾伯身前十余步,然而有元军动作更快,已扑到李曾伯面前挥刀便斩,有将领去挡,转眼便被砍倒在地。

  “书生!”

  庞沛大恸,嘶吼一声,整个人倏地扑了过去,猛砍那个元军。

  “你娘!”

  剁肉一般将对方的脸砍得面目全非,每一刀庞沛都觉得哪怕刚才死掉的是自己都好,自己是个驱口出身,这辈子混成这样已值了,书生是舍了前程富贵从好地方来救自己这些人的,又有一身本事,不该这么死了。

  这不公平。

  他越来越恨这个战场了。

  但军中宣抚官说过,要结束战争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天下一统。

  脑中这个念头越来越强烈,连他这个驱口都渐渐有了极为坚固的志向。

  这天下……他娘的必须一统!

  “噗。”

  一颗脑袋就这样被庞沛砍了下来。

  他才站起身,“咚”的一声,一柄打头锤就砸在了他的棉甲上,将他整个人砸飞出去,落在了帐篷前。

  那帐篷的两边,还挂着两条破布。

  前些天,他们这些人把破布放在血泊里染了一遍,烤干以后用木炭写了字,就挂在帐篷里,每一顶帐篷都有。

  “天遂人愿春光好。”

  “风调雨顺五谷丰。”

  这是春贴。

  虽然看起来干巴巴、脏兮兮的,不像是春贴,虽然与这个战场格格不入。

  但这就是他们三百七十四人在年节里贴的春贴,是他们对好日子的盼头。

  人活着,不就是要一个盼头吗?

  庞沛抬起头看着那两条春贴,觉得它今天格外的红。

  余光里,有火把被抛了过来,落进了他的帐篷里,燃烧起来……

  ……

  “看!那是什么?”

  “庞沛!起来!”

  混乱中,庞沛就地一滚,滚灭了身上的火苗。

  他踉踉跄跄站起身,转过头向四周望去,眼睛越睁越大。

  只见天地之间,凡是能着眼之处,全是黑色的洪流,仿佛要把所有能填上的雪地都填满。

  他所在的山顶是这里视线最好之处,极目远眺能望到方圆四五里的天地。而之前两万人围攻一万人的战场就已占了大半片天地了。

  现在来的有多少兵马,他已经判断不了了。

  因为哪怕在最高处看向最一望无迹的荒野,也根本望不全那一片阵型。

  这就是人数的气势。

  也是他活下去的盼头……

  ……

  人数多,极有气势。但不能给李瑕带来安全感。

  他打仗不爱用人数来唬吓对方,耗费的辎重多、非常难以指挥,这都不说,更害怕的是一旦出现溃败,人越多,越发不可收拾。

  当然,攻打坚城、收复国土时,需要有大量的兵力,为的是铺开漫长的辎重线,修建大规模的攻防工事等等。

  可这里是平原作战。

  如果敌将敢以五千精骑,绕出战场,冲击李瑕身后那废物一般的两万新降的兵马,那必然是一冲即溃,根本没有第二种可能。

  原先李瑕麾下是什么样的兵马?百胜之师。每个士卒都是打过好几场胜仗,走出去天然就有种自信的气质。现在这些新降的士卒,却还没走出失败的阴影,在荒野上流浪了那么久,心气还没恢复。

  但这些是上帝视角才知道的事。

  元军将领中能有几个人敢确信李瑕的兵马会一冲即溃?

  又有几个人敢绕出战场,杀进五万大军之中?

  这是在拿命赌。

  李瑕敢赌,因为他这一生想要实现的就是几乎不可能实现的事业。他一次一次就是将所有的一切押出去,且认定不会有人再有这样的魄力……百试不爽。

  也许敌阵中忽必烈有这个魄力,甚至史天泽、张弘范也可能有。

  那么,塔察儿敢不敢?八剌敢不敢?

  李瑕很期待他们来。

  他很想看看,黄金家族到了第三代、第五代是不是还英雄辈出。如果真的是这样,他也愿意与他们酣战一场,哪怕战死,也能死得精彩而轰轰烈烈。

  广阔的战场,李瑕就立马于他的龙纛之下,等着塔察儿、八剌做选择。

  “来吗?你们。”

  ……

  “额秀特,我以为李瑕不敢把那些叛军带上战场。”塔察儿往地上啐了一口,看向了他的王相撒吉思,又道:“大汗如果现在增兵过来,只需要再添两万人,就能必胜。”

  “来不及了啊。”

  撒吉思抬头看了看天色,道:“天马上就要黑了,两万兵马已经调动不过来了啊,除非大王与李瑕对峙到明天。”

  塔察儿思忖着,道:“不是不行,我与八剌两万人对李瑕与兀鲁忽乃的五万人,我不信在天明之前我会败。这种大战看的是指挥,李瑕不可能顺利地指挥那两万叛军。”

  “是啊。”撒吉思道。

  他不认为塔察儿会选择战。

  果然,塔察儿思忖道:“但关键在于‘我与八剌’,说实话,我信不过八剌。”

  他当然信不过八剌。

  论辈分,八剌是他的孙辈;论年纪,八剌还没到三十岁;论资历,八剌都没打过几仗,完全是因为察合台曾孙的高贵身份,才得以统帅大军。

  与一般的敌人对阵就算了,眼前的对手却是李瑕。

  如果没有把握,李瑕敢这般全力出击吗?

  正思考着,八剌派来的骑兵已经到了。

  “塔察儿大王!我大王报我传话给你,他说李瑕倾巢而出,后方营地必然空虚,我们可以与他一战,等大汗大军到了,必然可胜。”

  塔察儿听了,向八剌所在的方向看去,远远的只能看到一杆大旗。

  “年轻人啊,他如果真的想与李瑕一战,就应该亲自过来,与我合兵、共同指挥。”

  “……”

  号角声越来越响。

  李瑕与兀鲁忽乃的五万兵马像是一片海,即将要吞没那两万元军。

  终于,一声鸣金声起。

  “巴特尔!巴特尔!”

  有人欢呼了起来,庆祝他作为唐军的第一次胜利。

  虽然胜的轻而易举,不值一提,但他终于没那么慌了……

  第一千一百三十九章 临时抱佛脚

  “巴特尔!巴特尔!”

  两万新附的降兵就在三千余唐军骑兵的后面,离战场较远,属于后备兵力,算是被拉出来壮声势的。

  术真伯以及许多将领都随着李瑕在降兵与唐骑之间的大纛之下。

  落日的余晖照在李瑕盔甲上,泛着金黄的光,术真伯不由心想,也不知李瑕到底受没受伤,背还能挺这么直。

  这个人也是够韧的。

  追随这样一个人做事,似乎更容易成功。

  从伊犁河到贺兰山的一路上,术真伯已经烦透了宗王脱忽动不动就抱怨、发怒、彷徨,让他们这些人去承担统帅的糟糕情绪。

  前方,塔察儿的大旗已经渐渐脱离了战场。

  东面则有近千骑兵汇入了大军之中,更远处,有一大股元军骑兵在战场附近徘徊了一会,最后还是退了回去。

  一名信马赶到李瑕身边禀报道:“元军派了五千的怯薛骑兵来包围我们,我们早有准备,带着忙哥剌逃回来了。”

  “很好。”

  李瑕又吩咐了几句,策马赶到降兵们的面前,指了三个千夫长道:“带上你的人马去收拾战场。”

  “喏!”

  李瑕没有通过术真伯来指挥。

  而战场上能收拾的东西其实不多,无非是一些尸体、伤兵、马匹,更多的还是为了让他们感受胜利。

  安排过后,李瑕才对术真伯道:“带上你的怯薛,随朕来。”

  从大纛所在的位置到哈图山还有三里多的路途,虽然能用望筒望到,真正策马过去还是需要一些时间。

  等术真伯随李瑕赶到山下时,连攻山的元军都已经撤走了。

  再看战场上留下的痕迹,这场不过千余人攻打三百余人的小战役竟然比那边两万人攻打一万人的大战要惨烈得多。

  那边的开阔战场上,死伤的士卒大多都是失误或中箭摔下马的,身上的伤口都是一两处的箭伤或在身体下面的摔伤,散落在大战场的各个地方。

  哈图山这短短数百步的防线上,却是每一步都是尸体,被石头砸烂了半边脑袋的、被火烧得全身乌黑的、落入陷马沟被扎成刺猬的……更多的则是伤痕累累的唐军士卒死死缠着元军近战肉搏至死,连尸体都不能分开。

  连一辈子打仗的术真伯都看得动容。

  “不是说汉人都软弱好欺负吗?”他不由转头与怯薛士卒嘀咕道。

  前方的李瑕却已勒马,回过头反问了一句。

  “是什么时候开始让你有这样的印象?”

  术真伯没想到李瑕耳朵这么灵,一时不知怎么回答。

  好在,前方有人扯着嗓子喊道:“陛下亲自来接我们了!”

  “陛下?”

  “真是陛下吗……”

  李瑕翻身下马,向山顶赶去,没多久就看到了前方一个个残盔裂甲、伤痕累累却还在相互搀扶的兵士。

  李曾伯在其中,头盔已不知掉到何处了,满头的白发散落,脸上全是血,胡子上甚至还粘着一块碎肉,没了老元帅的威风,像是普通士卒一样与伤员们搭着肩。

  李瑕停下脚步,看着这一幕看得有些呆了。

  这才是他的将士,哪怕只有一百人两百人也是他想要成就的伟业的基石。

  “陛下……老臣有罪。”李曾伯见到李瑕,开口说了第一句话,“老臣丢了兴庆府……”

  话音未落,李瑕已上前扶住了他。

  ……

  “元帅,带我们来就是来驮东西的吗?”

  回程的路上,术真伯的怯薛将领向他这般问道。

  他们的马背上都驮着唐军战死者的尸体、营地里的物资、战场上留下的盔甲武器和马肉等物。

  “那老头子是什么人啊?唐皇帝带这么多人来接他们。”那将领又嘀咕道。

  术真伯看向前方并辔而行的李瑕与李曾伯,却听不懂他们说的汉语。

  终于,他们回到了大军之中,之后又缓缓归回了营地。

  留守的士卒们早已燃起了篝火,立即就开始烤马肉,这是胜利一方的优待。仓皇撤退的塔察儿当然不能给军中加餐。

  术真伯则跟着李瑕来到大帐议事。

  这次比上次多了二十余人,个个带伤,正是从哈图山救回来的唐军中的将领。

  但哈图山上的唐军包括伤员也就两百人出头,术真伯不由心想,难道这支唐军连十夫长也有资格进大帐议事吗?

  要知道,新降的两万兵马,一共也只有二十个千夫长和他这一个万夫长有这种资格。

  众人到齐,李瑕说了一句汉语,马上有通译看向术真伯这二十余人,道:“有一个坏消息,昔里吉汗被忽必烈杀了。”

  术真伯一愣。

  他投降李瑕时说的很清楚,他是投降于昔里吉汗。这虽然是一个借口,却也是个名义。哪怕是蒙古人,做事也是不能少了名义的。

  呆愣的这一会儿工夫,帐中众人全都已看向了他。

  除了坐在李瑕身边的兀鲁忽乃,犹捧着一杯奶酒慢吞吞地喝着。

  术真伯只好硬着头皮道:“忽必烈是蒙古的叛徒,弑杀了草原上真正的大汗,是蒙古人的敌人。”

  “几年前你们就这么说了。可惜,阿里不哥没能打败这个叛徒。”李瑕道:“现在你觉得蒙古国应该怎么办?”

  术真伯想了想,偷瞥了兀鲁忽乃一眼,小声地试探道:“也许应该……再举办一次忽里勒台大会,推举一位新的大汗。”

  “那你觉得,谁适合成为大汗?”

  术真伯沉默了。

  他既要考虑提出的这个人选是合适的,又要让李瑕满意。

  “忙……”

  才张口想要说出忙哥剌的名字,很明显能看到李瑕的眉头皱了起来,术真伯连忙闭嘴,思考着是提海都好,还是提被兀鲁忽乃掌握在手中的几个察合台汗国的子孙。

  大帐中安静下来,似乎所有人都在等着术真伯的答案。

  渐渐地,他额头上都沁出了汗水。

  目光再次落到了兀鲁忽乃脸上,才发现兀鲁忽乃正在看着李瑕。

  术真伯心头一动。

  正在此时,忽然有一个千夫长向李瑕跪倒……

  “大汗!”

  电光石火之间,术真伯也连忙跪倒,与那个千夫长异口同声喊了一句,道:“请唐皇帝陛下当大汗!”

  李瑕微微笑了笑,没有回答,而是扫视着那二十名千夫长,仿佛在一瞬间就看懂了他们的心思。

  有人拜倒、有人犹豫、有人面露诧异之色,甚至有人还显出了愤怒。

  但到了最后,李瑕没有给出明确的回答,只是道:“等击败了忽必烈再谈吧。”

  术真伯摸不定他的心思,愈发惶恐。

  “今日胜了一场,朕该赏赐诸将。”李瑕又道:“除了金银、功勋。若是有想要解甲归田者,可以在甘肃、宁夏受领一片牧场,牛羊……”

  通译同时将这些话向那二十名千夫长翻译着。

  他们的脸色很快又有了新的变化。

  术真伯也终于猜到了李瑕想要做什么……居然不等回到唐境,就这样迫不及待地开始着手整编两万降兵。

  他一时有些恼火,因为没想到这么快就要丢失一部分权力,要知道现在可是在与忽必烈会战。

  ……

  军议之后,众人散去,帐中只剩下李曾伯。

  他不得不提醒李瑕几句。

  “陛下,如今正与虏酋会战,此时整编降兵,万一弄巧成拙,激起了动乱,怕是要被忽必烈拿住机会。”

  “正是因面对的是忽必烈,才必须尽快整合好兵马。否则,李卿看那些人,几人敢与忽必烈一战?”

  李曾伯点了点头,将老眼凑近了案头,看着李瑕这边的一张张地图,道:“若有三个月,老臣勉力能将这些降军拉扯成一支能战之兵。”

  “五天。”

  “老臣知道几条道路也许可绕过元军,若能过了青铜峡,再与忽必烈对峙。”

  “难,忽必烈不会给我们这样的机会,五天之内,怕就要让那两万降军作战。”李瑕说着,压低了声音,“军中草料、药物、箭矢都不多了。”

  “老臣明白了。”李曾伯思忖着,先是问道:“兀鲁忽乃支持陛下成为大汗吗?”

  “她死去多年的丈夫是黄金家族,她却不是黄金家族。”

  “如此,老臣就放心了。”李曾伯道:“方才老臣看那二十个千户,似乎有七人不太情愿让陛下成为草原上的大汗啊。”

  “能力弱的也要撤换掉,他们的万户、千户都是世袭的,在朕看来,术真伯都不配指挥万军。”

  许多事,李瑕早已心中有数,踱着步便沉吟道:“朕粗略算过,两万军中,百户、千户及其副手五百余人中至少需汰换两百余人。至于十夫长,至少该汰换八百人,这其中一部分可以从降军中选拔,另一部分则需要我们的将士填过去……”

  李曾伯捶了捶膝盖,深深叹了一口气。

  “难题还不仅于此。”李瑕又道:“明日我们便要拔营东进,需要在行军途中完成这个整编。等到遭遇元军,这两万大军若不能以出乎敌人预料的战力给他们一击,那大败就在眼前了……”

  ……

  次日,唐军开始拔营东进。

  仿佛兀忽鲁乃告诉忽必烈的情报是真的,李瑕就是打算向东倚托贺兰山再打这一战。

  而忽必烈的反击比李瑕预想的还早一些。

  行军三日之后,元军已经堵在了唐军东面二十里、南面三十里之处,对唐军展开了全面的攻势。

  忽必烈似乎很清楚,不能再给李瑕准备的时间。

  第一千一百四十章 坐以待毙

  贺兰山像是一道天然的屏障,削弱了从西北来的寒流、阻截了腾格里沙漠的东侵,另一方面,它也阻隔了东南来的潮湿的季风。

  它东面的山坡陡峭,峰峦重叠,崖谷险峻,俯瞰着黄河河套。西坡侧十分平缓,自然地与阿拉善平原交融。

  李瑕很希望能回到贺兰山再面对忽必烈。

  他几乎已经能用望筒望到贺兰山主峰上的皑皑白雪。

  但悠长的号角已经响起,战场就在离贺兰山还有七十余里的地方。

  地势并不太好。

  李瑕所在的是西面。忽必烈抢占了地势更高的东面,居高临下,同时南面也有三万元军,对唐军形成了夹角之势。

  当然,李瑕也可以选择向西进、或向北逃。但他没有,因为大军行进很难加快,越逃越没有补给,士气越弱。

  于是他选择扎营驻守,用李曾伯守哈图山的笨办法。

  荒唐的是,在对阵忙哥剌那一战中,他与杨奔完全是蒙古骑兵的打法,通过不断地拉扯将敌人的阵线扰乱,再直冲敌人的主阵,当时他们麾下大部分都是汉人骑兵;反而现在有了五万草原骑兵了,他们却不敢再那样打。

  因为精骑游走的战术需要的是如臂指使的指挥。

  鸦兵撒星阵不是一撒开就如豆子一般乱滚不管了,而是所有人能一下散开,还能一下聚合。需要将领与骑兵之间互相熟悉、信任。

  简而言之,越花哨的战术越需要磨合。

  当麾下的兵马没有磨合,又碰到最强大的敌人……李瑕干脆连上马作战都不愿,在平原上打起了阵地战。

  “快!把所有的铁蒺藜洒开!”

  士卒们奔跑在雪地里,手里提着布袋,很快就将已经为数不多的铁蒺藜铺完,之后便是现削的木蒺藜。

  再往后依旧是陷马沟,以及低矮的土墙。

  积雪下的土还冻得硬梆梆,十分难铲。

  更让人不安的是,有许多士卒交头接耳。

  “把力气花在挖土上,喜欢种地的汉人才会用这样的笨办法打仗。”

  “在草原上作战,我们不会这样困守在一个地方,应该趁马匹还肥壮的时候,马上逃开。”

  “我们难道要守在这里等到草料吃完,被活活饿死吗?”

  “……”

  若说李瑕带着骑兵到漠北打仗,已改变了他的士卒很多的习惯,但游牧民与农耕民在观念上的巨大区别此时才呈现出来。

  大蒙古国能兴起,因为它的每一个牧民都可以是战士,不需要经过训练就能组成强大的军队。但另一方面,这些牧民是散漫的、自由的,要指挥他们,仅仅靠他们对英雄的崇拜还不够,还要有足够的战利品。

  李瑕必须激励他们。

  他告诉他们,他的举国之兵很快就能抵达战场,到时候,他们需要反过来包围忽必烈。

  现在应该保存马匹的体力,而消耗元军的士气。

  也就是这样的理由,才使得牧民们愿意将那被积雪冻住的土地掘开。

  他们像要在荒野上兴建一座城池。

  探马不断回奔。

  “报!元军已到二十里外。”

  “传命下去,全军用饭。”

  “报!元军已到十里外。”

  “列阵!”

  “盾牌架起来!”

  杂而不乱的营地上,唐军士卒不停地奔走,教着新附的士卒如何打一场艰苦的求生之战。

  在游牧民看来,这样躲在蒺藜、壕沟、土墙、盾牌后是懦弱。但事实上,农耕民不会一转身就逃,他们习惯于坚守自己的土地,一代一代把血洒在自己的土地上,守住自己的文明。

  这是真正的顽强。

  “盾牌不够的,把马鞍架起来,把铁架也架起来!凡是可以保护你们不被射伤,不被撞击的东西都可以!”

  “长矛准备!”

  “这一战很简单,元军放箭我们就躲,收了他们的箭矢。他们要冲上来了我们就捅他们!”

  “老子告诉你们!我们的大军马上就要到了,忽必烈慌了,你们只要守上几天,他们自然就会败了。”

  “我们的陛下还没败过!”

  “……”

  这些人说到做到,既然说了凡是可以做为盾牌的东西都可以架起来,很快,忙哥剌、野日罕等被俘虏的贵族们便被绑在长杆上挂起。

  “啊!”野日罕的喊叫声传开,给这战场添了几分奇怪的气氛。

  “咚!”

  一面牛皮制成的大鼓被锤响。

  “咚!”

  而远处已响起了如雷的马蹄声,元军杀到了近处。

  ……

  临时搭建的望台上,李瑕持着望筒,锁定了忽必烈那杆九斿白纛。

  “幼稚了。”他喃喃道:“把大纛造得那么大,你就能成为真的大汗吗?”

  这是他与忽必烈距离最近的一次。

  可以想见,鄂州之战时,贾似道离忽必烈绝对没有这么近。

  鄂州之战,忽必烈攻城两三个月,如今李瑕的营地远远没有鄂州城那么坚固,但他估计自己需要守二十余日就足够了。

  廉希宪是十二月初抵达青铜峡的,且与李瑕、李曾伯深有默契。

  那么,当他发现忽必烈的主力忽然向西北移动,必然会通知关中增援,那大概在正月之后,第一批的援军就能抵达,之后十日间若能击败忽必烈的留守兵力,那十日间即可抵达贺兰山。

  当然,这只是最理想的情况。

  今天是忽必烈展开攻势的第一天,时间已经到了午后,元军显然不能破营,先展开试探性的攻势,应该会主攻东面,因为那里是忙哥剌的所在的地方。

  望筒一移,果然如此。

  由史天泽负责主攻东面,元军放箭刻意压低了些,避免让箭矢射到忙哥剌。

  箭矢“叮叮当当”地落在唐军的盾牌上,只第一轮,史天泽便意识到这样的射箭意义不大了,下令士卒们下马步战,推举着盾牌向前。

  有人惨叫着倒在地上,抬起血淋淋的脚,却是脚底板上已插了一枚蒺藜。

  元军又减缓了攻势,开始清扫地面的积雪,唐军便趁机放箭……打得十分乏闷。

  但这也是史天泽的耐心之处,他遇到一团乱麻又剪不开的时候,会慢慢地将其理开。

  李瑕望筒移开,又望向其它几个方向的战场,趁着这短暂的攻防前期尽量多地做出分析。

  就在他在望台上站着的这段时间内,营地外已经染上了越来越多的红色鲜血。

  死掉的人说多也多,说少也少。

  李瑕看了一会,下令让杨奔、术真伯各领两千骑兵上马,准备作战。

  这个时候,术真伯还有一点不解。

  之后,时间一点一点过去,日头逐渐偏西。也许是这种乏闷的战斗让忽必烈大失所望,也许是忽必烈已经看懂了李瑕的防守,这日才到黄昏,忽必烈便鸣金收兵。

  元军开始缓缓向后撤退。

  李瑕立即下令,命杨奔、术真伯率骑兵出营,追杀史天泽所部。

  平时的军令都是短促简洁,今日李瑕却是莫名多说了一句。

  “你们去追一段,好去好回。”

  因史天泽麾下这一部兵马在攻营时下了战马,此时士卒们正扛着同袍的尸体,已经收集来的唐军的箭矢、铁蒺藜等物在撤退。

  马蹄声一起,这些没骑马的步卒便有些慌,不少人纷纷抛下手中的尸体与物件便逃。

  杨奔是负责从左翼追击元军,术真伯则是负责右翼。

  术真伯策马奔在阵中,依旧是不解李瑕为何要派自己出阵。

  他麾下这两千骑兵是他的怯薛心腹,这个时候他大可以抛下剩下的兵马不要,就此回归大元。说实话,李瑕对他也并不器重,他已经能感受到。

  然而,目光所见之处,前方的元军士卒们抛下一具具尸体,让他又有些犹豫起来。

  他本来以为只要李瑕遇到忽必烈,肯定是一击即溃的。但至少今天,连那两万败军都没有出现太多的混乱。

  更重要的是,他术真伯与蒙哥汗更亲近,与蒙哥汗的女儿失邻公主有婚约,只是前些年因汗位之争耽误了。但前几天听李曾伯说,忽必烈杀了失邻。

  这件事,让术真伯感到了不安,以及悲伤。

  脑子越来越乱,前方忽然响起了号角,是忽必烈派骑兵截杀过来了,元军显然早就防备着唐军这一手。

  这次面对的是忽必烈,让人畏惧。但李瑕好像想到了这点,所以说的是“追一段”。

  与此同时,杨奔也打出了旗号,鸣金收兵,提醒术真伯回营。

  术真伯勒住了战马,向东望了一眼,又转头西望。时间紧迫,到了他在李瑕与忽必烈之间做个选择的时候了。

  脑子里各种画面涌起。

  前一幕是忽必烈在燕京登基,一众汉臣山呼“吾皇”,后一幕又是那日大帐中他请李瑕为大汗。

  这像是要他在皇帝与大汗之间做出选择,但其实完全不是。

  终于,术真伯猛地一扯缰绳,大喝道:“勇士们!走!”

  第一千一百四十一章 崩溃

  一座望楼在傍晚时候才建成,搭得异常坚固,周围的怯薛士卒个个透着骁勇剽悍之气。

  忽必烈登高而望,见到了术真伯的旗帜。

  他放下望筒,向身边的怯薛低声吩咐了一句。

  “准备些手把肉,挑膘最肥的羊……”

  不远处的宗王忽剌忽儿耳朵特别灵,闻言笑呵呵道:“大汗对我们可没有对术真伯这么好。”

  忽必烈没有理会忽剌忽儿,而是向岁哥都道:“我为你的女儿找一门好亲事吧?”

  “谢大汗。”

  岁哥都也看到了术真伯的旗帜,心想这个死了妻子的老男人居然要娶他年轻的女儿了。

  他也希望与兀鲁忽乃的亲事能成,而不是在这里打一场该死的仗。

  “李瑕太让人失望了。就好像一只乌龟爬着爬着,遇到了我们,马上就缩进了它的龟壳。”

  “是啊,突然这么一缩头,让人找不到下嘴的地方。”

  “别忘了这里是漠北,乌龟早晚会晒干的。”

  “晒干,砸碎它的龟壳。”

  宗王们这么讨论着,忽必烈的感受却更像是在与李瑕下象棋。

  哈图山一战,李瑕把五万大军压上战场,就像是一个不懂规则的新手,一下子走了好几步;现在忽必烈想教训教训他,这小子却把所有的棋子都收缩回去,耍赖般地不肯再移动棋子。

  这是一个不按规矩来的对手,很难缠。

  不像阿里不哥看着可怕,其实脑子里就一根筋,做事不会拐弯。

  “大汗,有消息到了。”

  有怯薛士卒快步赶上高台,道:“脱忽大王派人来见大汗。”

  “脱忽?”

  宗王们纷纷大骂。

  “这个打了大败仗的废物,应该把脑袋送过来向大汗赔罪。”

  然而,脱忽派人来并不是请罪的,而是禀报了与兀鲁忽乃一战的详情以及西域如今的形势。

  “……”

  “那时候,脱忽大王已经快要攻下伊犁河流域,安西王忽然要东归,脱忽大王根本没有同意,但安西王独自带走了五万大军。脱忽大王听说叛徒海都已经出兵攻打哈拉和林,这才只好东归。”

  忽必烈问道:“海都没有帮助兀鲁忽乃,而是选择了偷袭哈拉和林?”

  “是的。脱忽大王并没有大败给李瑕,当时他才赶到战场,安西王已经被李瑕俘虏了,军队都被击散了。脱忽大王只好派术真伯去收拢安西王的溃兵,这时兀鲁忽乃赶到了,脱忽大王没想到她会来。”

  “为什么没想到?”

  “因为海都。兀鲁忽乃如果离开伊犁河,攻不下哈拉和林的海都就会马上掉头去抢夺她的地盘。脱忽大王高估了一个女人失去儿子以后的理智、低估了她与李瑕之间的勾结。脱忽大王眼看着已经救不出安西王,只好北上威慑海都。当时大王派小人到河套见大汗,小人到了河套才知道大汗到了这里……”

  这些全都是脱忽的一面之词,忽必烈不全信,但知道有些事脱忽是不敢乱编的。

  比如,损兵折将必然有,但能及时撤出了战场,主力应该还保存着,北上草原去强征一些牧民,等逼退了海都,脱忽就不算败得太难看。

  “算是个好消息。”忽必烈评价道。

  天已经要黑了,他准备走下望台。

  然而又想到了一件事,于是他回头抬起望筒看了一眼。

  战场上,史天泽已经暂时收兵了,更远处有一队骑兵在昏暗中汇入了那片已隐在黑暗里的唐军营地。

  忽必烈蓦地想到了失邻公主死后留下的眼神。

  喜怒不形于色的他却并未开口说术真伯什么,只是走下了望台。

  而所有人都像是忘了此事一般,绝口不提。

  过了一会,负责饮食的博尔赤赶过来,向怯薛长安童问道:“把子肉做好了,端到哪?”

  “闭嘴!”安童抬起手便要给他一巴掌,须臾又放下手,淡淡说了一句。

  “端到我帐篷里给我吃。”

  ……

  这夜,术真伯站在李瑕面前,期待着眼前这个年轻的唐皇帝会赞扬他。

  但没有。

  李瑕只是淡淡道:“回来了就好,带士卒去歇着吧。”

  “喏。”

  术真伯转身,又回过身。

  “大汗。”

  “嗯?”

  术真伯似乎觉得自己的付出需要李瑕给些回应,很明显不想这么简单地结束这次会见,犹豫了一会,提出了他回营这一路上的思考。

  “那些汉人想要把忽必烈变成他们的皇帝,他们认为这是忠义。那我让唐皇帝也可以成为蒙古人的大汗,这也是忠义吗?”

  李瑕道:“唐皇帝本来就是天可汗。”

  这理所当然的语气让术真伯感到自己的功劳好像没那么大。

  术真伯当然很忠义,他很清楚,唐皇帝难以直接统治草原,只能把草原分封给最先归附的蒙古贵族。

  李瑕很清楚他在想什么,略略沉吟,道:“真正的考验还没开始,也许再过五六天,你就会后悔今天的选择。但记住,等到我们胜利之时,朕会与你分享胜果。”

  术真伯不太明白。

  他还只是把追随李瑕当作投机。

  而忽必烈会让他明白,投机没那么容易。

  只有熬过了忽必烈的攻势,他才有可能成为战友。

  ……

  忽必烈没有展示出愤怒。

  但所有人都感受到了他的怒火。

  元军逐渐开始展开攻势,像举起了一柄大锤,开始猛砸地上的乌龟。

  “嘭!”

  一块石头越过了土墙,砸到了土墙后面举着盾牌的士卒。盾牌破碎开来,那士卒已头破血流倒在地上。

  这是元军攻营的第五天。

  元军从东面二十余里的贺兰山西坡下伐木,运到营地起了砲车,开始猛砸大营。

  术真伯认为这没有必要,他认为根本不需要砲车,只要再过几天,唐军就会大败。

  说实话,他已经后悔选择投降李瑕了……

  “啊!”

  有士卒看到了那被砸死的同袍,大叫一声,丢开长矛,转身就跑。

  术真伯大喝道:“拦住他!”

  “放开我!”

  “拦住他……”

  来不及了,那士卒已经从跃上土墙,冲对面的元军大喊道:“别杀我,我要投降了!”

  “噗。”

  一支利箭将他射死。

  术真伯闭上了眼,无比想要提刀去将李瑕的头颅砍下来去投降忽必烈。

  他完全回忆不起来五天前做出选择时是怎么想的。

  人心,极为善变。

  但李瑕的话又在脑中泛起,“也许再过五六天,你就会后悔今天的选择。”

  术真伯骂道:“额秀特,再打两天。”

  同时,这种战场看不到出路,让他痛苦地呐喊起来。

  “啊!烦死了!我为什么要受这种苦!”

  ……

  到了元军攻城第七日的夜里。

  “草原上根本不是这样打仗的!我要离开这个该死的地方,外面有广阔的草原,我要像野马一样奔跑!”

  忽然有人从帐篷里冲了出来,疯了一般地大吼,向马群所在的方向奔去。

  “我要回到清澈的额尔古纳河!没有人可以拦我!”

  “回去,回去!”

  很快,他的疯狂感染了附近其他的士卒,更多人冲了出来。

  他们曾在风雪、沙漠中行军时,经历严寒、酷暑、饥饿,那时还有希望。但七天来的防御战渐渐让人看不到希望了。

  “我们不要为了汉人的皇帝去死!”

  “走啊……”

  “噗。”

  “噗。”

  一队唐军迅速冲了出来,挥刀劈向这些疯狂的逃兵,似乎生怕再晚一点就要引起营啸。

  术真伯走出帐篷,站在篝火旁看着这场杀戮,眼神中那种草原贵族才有的气质渐渐失去了。

  杀人最可怕的不是刀砍进肉里溅出的血,而是那一双双眼睛在临死前还满是想要活下去的渴望,那一声声疯狂的怒吼还带着对故乡的想念。

  “噗。”

  “噗。”

  终于。

  “呕。”

  术真伯俯下身,呕了出来。

  腥臭的呕吐物里只有马奶和嚼不烂的肉干。

  他摔倒在地,喃喃道:“酒。”

  太想念斡难河了,想念斡难河畔的美酒和美女。

  ……

  术真伯就这样病倒了。

  他浑身无力,头昏脑涨,每日只能躺在帐篷里呻吟。

  他终于从投降于谁的苦恼中解脱出来,不再想着该在李瑕或忽必烈之间押注谁。什么大功劳、荣华富贵,他全都不要了。

  如此一来,他反而感到了内心无比的平静。

  李曾伯趁机开始整编他的怯薛,术真伯听说之后也无所谓了,心想那老头子那么老了,还为这些权力钻营,太可笑了。

  昏昏沉沉中,八思巴国师的佛法教诲在脑海中回荡,盖过了帐篷外那些厮杀的声音。

  又三日之后,稍好些的术真伯却不敢再出帐篷。

  “这里就是地狱,是屠宰场。”

  他偶尔能从帐帘的缝隙中看到那些散落在地上的残肢,惨叫声越来越刺耳。

  “唵嘛呢叭咪吽,诸佛心灌顶,消我生死苦、消我斗争苦、消我生老病死苦、消我冷热地狱苦……”

  ……

  终于,元军攻营十五日之后,漠北的积雪消融了。

  雪水与那些鲜血一样,被大地一饮而尽。

  因贺兰山脉的阻挡,东南的潮湿的季风吹不到这片土地,就是靠这些雪水供给了它一年甚至数年的水源,使得小草能够生长。

  李瑕的驻地没有河流。

  换言之,积雪消融之后,水源渐渐也会成为问题,继伤员得不到救治、箭矢耗尽、草料不足、马匹掉膘等等各种问题之后新的问题。

  这日,兀鲁忽乃策马在营地里绕了一圈,看着自己从伊犁河带来的士卒越来越少。

  于是连她也感觉到了厌倦了。

  傍晚时分,好不容易暂时结束了战事,兀鲁忽乃策马行到李曾伯边上,开口用汉语问道:“这样苦守下去真的能等到援军吗?”

  “能。”李曾伯道。

  “连你都不信,李瑕是一个赌徒,他是靠赌命发家的,到了现在还在赌命。”兀鲁忽乃道:“他早晚会有输的一天,也许就是这次。”

  “可敦。廉希宪是一个值得信任的人,我相信他很快会调动大军前来。”

  “廉希宪曾经忠于忽必烈。”兀鲁忽乃道,“他的父亲、兄弟,到现在还在忽必烈的麾下。李瑕却还在这里等他来支援?用我的勇士们的性命来支撑。”

  “战事到了这一步,可敦想要如何?”

  “带李瑕突围吧,回到唐境。我需要让士卒休息、补给,之后依旧会帮助盟友作战,在唐境更容易击败忽必烈。”

  李曾伯问道:“然后可敦带着战利品从河西走廊离开。”

  “对,如果我们还能活下去。”

  李曾伯良久无言,脸庞上的皱纹如同刀刻一般深邃。

  兀鲁忽乃又道:“你如果不答应,我自己走。或者你与李瑕试试把我的兵权也抢了。”

  “再战五日,可否?”

  兀鲁忽乃皱了皱眉,冷着脸点了点头,策马离开。

  在她身后,有士卒赶到李曾伯身边。

  “大帅,这是伤药,军中伤药不多了,陛下特地给你的,末将给你敷上。”

  “不急,给我吧,等忙过了我自己来吧……”

  第一千一百四十二章 抛弃

  一转眼,元军已攻营二十二日。

  李瑕所谓的“举国之兵”还没有来,兀鲁忽乃每次上望台远眺,视线尽头都只有无穷无尽的元军营地。

  “可敦。”

  有人上前,向兀鲁忽乃低语了一句,并递上了一封小信。

  “这是用箭射到我们防线前的……”

  兀鲁忽乃打开一看,便看到岁哥都的笔迹,用回鹘式蒙文写着“海都已回去占据伊犁河”。

  她闭上眼,摇了摇头,知道海都就是一条毒蛇,这就是他能做出来的事。

  “李曾伯呢?”

  “大帅在陛下帐中。”

  兀鲁忽乃遂向李瑕帐中走去,走到帐外,霍小莲按着刀上前拦道:“可敦稍候。”

  “我不稍候,有本事杀了我啊!”

  “小莲,请可敦进来。”

  兀鲁忽乃走进帐篷,只见李曾伯正在同李瑕议事。

  她脸色很难看,道:“照你们的说法,你们大唐举国之师最迟两日前就该抵达战场了。”

  李瑕问道:“听说你想突围了?”

  兀鲁忽乃目光更冷,扫视了李曾伯一眼,道:“老头果然将这事告诉你了。你们如果不打算突围,我带我的人走,我不会再让他们为你去死了。”

  “我理解。你是我的盟友,是来与我分享胜利的,不是来送死的。”

  “你还知道?”兀鲁忽乃倏地转过头反问道,眼神中怨意渐浓,“你知道我死了多少人吗?!那胜利在哪里?!”

  李瑕道:“元军近日在增兵,忽必烈的兵力大概已达七八万,可见,他预感到我的兵马要到了……”

  “疯子。”兀鲁忽乃道:“你知道你和你的朝廷失去联系有多久了吗?也许你这个皇帝都已经被废了。”

  说罢,她冷笑了一下,径直转身就走。

  她要带着她的人离开,带走朵思蛮及其肚子里的孩子。

  “你等等。”李瑕道。

  李曾伯站起身,缓缓往外走去,让他们说话。

  临出帐前,李曾伯道:“可敦,我曾考虑过你说的。但陛下不是在赌……”

  “呵。”

  兀鲁忽乃再次冷笑。

  她转身看向李瑕,摇了摇头,道:“还在看你的地图,你知道自己有多冷血?”

  “我有依据……”

  “别说了!”

  兀鲁忽乃终于被李瑕那始终冷静的神情激怒,道:“别在那做出一副对我耐心讲解的样子!你是耐心,你耐心教我的部下怎么打仗,他们死了你知道吗?”

  “我知道。”李瑕道:“蒙古人达愣泰,四天前被砲石砸死了;维吾尔人阿克木,他想趁着积雪还没融,多备一点水,把头盔拿下来装雪,被偷袭的元军一箭射穿了眼睛。”

  “这就是你教他们的,让他们像守护自己的家一样守护你。他们觉得自己找到了成为大功臣的路,结果呢?”

  兀鲁忽乃走近李瑕,抬头凑近了他的眼,试图在他眼睛里看到点柔弱的东西。

  但没有。

  “为了你,我都快死了一万人了!”她大吼起来,“你总有理由哄骗别人为你去死,我就没见过一个比你更自私、更冷血的人。二十二天了,这里就是地狱,只有你还待得住,你不是恶鬼又是什么?!”

  “发泄完了?”李瑕平静地看着她,好一会才问道,“在这种战场上,我理解你需要发泄……”

  “我不是要发泄,我的人撑不住了。”兀鲁忽乃不停摇头,“再不带他们走,他们会杀了我。真的,你去看看他们的眼睛,他们真的会杀了我们。”

  “我知道,但再扛几天,我的兵马要来了。”

  “疯子。”

  兀鲁忽乃退后两步,啐了一口在李瑕脚下。

  “额秀特,你就是个疯子。”

  李瑕道:“三天前忽必烈就在增援了,我数了他的帐篷。若不是我的兵马要来了,他为什么?”

  “我再信你就是我下贱。”兀鲁忽乃道,“你就没想过吗?长安会是什么样?有没有背叛你?李瑕,趁着我还愿意带你走,你还有选择。”

  “说到这个。没有人有资格叛乱,因为当世的主要矛盾只有一个,长年累月的战乱和万众期盼天下一统之间的矛盾……你知道什么叫‘矛盾’吗?”

  “你真是个疯子。”

  李瑕笑着摇了摇头,自说自话。

  “这个时代很简单,人口太稀少了,所以最大的问题根本就不是土地兼并、制度改革。这个时代最迫在眉睫需要解决的问题就是——天下必须尽快一统。”

  他知道说这些很讨厌,非常讨厌。

  以前他很反感理论,但做的事越多,他越开始思考自己该怎么做,寻找一切问题的根本答案。

  他必须认真去思考这个时代,这个时候,他才发现理论能帮他看清很多事。

  “就算是在最富庶的江南,贾似道指责那些土财主们不肯掏钱北伐,但民间的收复之声从来没有停歇过。天下一统,这是这个时代强大的声音,洪流滚滚而下,没有人可以阻挡它。

  能够一统天下的,只有我和忽必烈了。长安不可能出现自立的臣子,他们也不会再选择赵宋。而在我与忽必烈之间,只有我才会真真正正贯彻汉法。没见到我的尸体之前,他们不会屈服。”

  李瑕伸手按在了兀鲁忽乃的肩上,又问道:“你自己作判断,忽必烈为何亲征?为何将我堵在这里?为何现在还在增兵?透过这一切的现象,你看看这一战背后到底在发生什么……”

  “放屁。”

  兀鲁忽乃有一瞬间因李瑕的脸而发了愣,很快,大骂道:“你彻底疯了,别和我说没用的屁话了!你现在是要我陪你灭国,不行!”

  “只要咬牙撑住,你不会灭国,这一战之后,该轮到我们反攻忽必烈。”

  “李瑕,不是所有人都像你这么坚挺。我的战士已经累了,我也已经累了。你比别人坚持得越久,离开你的人就越多。”

  “不,先坚持不住的会是我们的敌人。”

  “三天。”兀鲁忽乃道,“不可能更久,战士们真的会杀了我……”

  ……

  从李瑕的帐篷出来时已经入了夜。

  兀鲁忽乃翻身上马,能闻到自己身上的血腥味和汗臭。

  她之前就已养成了洗澡的习惯,希望战事能停一停,至少能好好地洗个澡。

  营地很大,而且已经有些过于空阔了,死了太多人之后,剩下的兵力防守这个营地已经有些顾不过来。策马行了一会,她才回到自己的驻地。

  但她却没有睡下,而是换了一套衣服,带着十余骑扮成探马,离开了大营。

  半个多时辰后。

  在空旷的平原上,兀鲁忽乃发现了前方的一团篝火,有十余骑人马正在篝火旁。

  “你来了。”

  岁哥都策马上前,眯起眼在夜色中注视着兀鲁忽乃的脸庞,道:“上次说过,你不杀我,早晚会有回报。”

  “我不是为了回报。”兀鲁忽乃道:“只是看在以前你额吉帮过我。”

  “她不是我额吉,我不是嫡子。”岁哥都道:“你是看在和我的情份上。”

  “呵。”

  “李瑕必定会死,但你不会。”岁哥都道:“只要你愿意投降。”

  “你们能赢?”

  “还用说吗?海都已经西归了,脱忽马上也要增兵过来。”

  “李瑕就要败了,还要增兵?”

  “大汗还要灭唐国、灭宋国。”

  兀鲁忽乃点了点头,喃喃道:“那为何先到此处。”

  “大汗在此处。”

  “是吗?”

  兀鲁忽乃还待细问。

  岁哥都已道:“战事就要结束了,我向你保证,大汗之前答应过你的条件还算数。你可以杀了李瑕,我和你回到伊犁河畔,我们生个儿子。”

  “看来,在大蒙古国,像我这样有权势和财富的寡妇,很受男人们的喜欢。”兀鲁忽乃自嘲地叹了一声。

  岁哥都本觉得她比年轻时粗砺了许多,没那么貌美了,此时见她叹息,却又感受到她的风韵,心念一起,便策马上前。

  “哈剌旭烈已经死了十六年了吧?你太久没有得到男人的滋润了,我很强壮,就像是铁棍。”

  “是吗?”

  “我能够驾驭最烈的马匹,能够搅动斡难河的河水。”岁哥都道:“让我来滋润你干旱了太久的土地。”

  兀鲁忽乃抬头看向天空,闭上眼,再一次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像是因为欲望不被满足,又像是因前路而感到迷茫。

  更像是在做最后的决择。

  岁哥都还在她耳边诉说着情话,试图以此打动她。

  “我们可以到火边,让你看看我的铁棍……”

  忽然,兀鲁忽乃耳朵一动,一瞬间下了决心。

  她俯身一掏,从靴子里掏出一柄匕首,猛地便扎进了岁哥都的脸上。

  匕首穿透了他的眼睛,血从眼珠旁激射而出。

  周围的骑士惊呆了,兀鲁忽乃用力一推岁哥都的尸体,扯过他的马匹的缰绳便走。她甚至都来不及质问岁哥都为何设伏。

  远处已有马蹄声响起。

  “走!元军包围过来了!”

  “可敦走啊!”

  马蹄声越来越响,原本想要悄悄包围的元军骑兵已加快了马速,渐渐有火光出现在视线尽头。

  兀鲁忽乃一人控着双马,用匕首扎了座骑,猛地便窜了出去。

  她脑子里想的很多。

  一会想到如果活到这个年纪还要任岁哥都摆弄,还争权夺利做什么?一会想到忽必烈果然不会信任她。

  狂奔之中她甚至还想到了李瑕的话,中原人想要天下一统。

  她却觉得,大蒙古国的各大兀鲁思只想要分裂。

  这就是她与忽必烈不可调节的主要矛盾。

  ……

  “你说什么?!”

  天色将亮未亮之时,元军大营的汗帐之中,忽必烈倏地起身。

  “大汗。兀鲁忽乃杀了岁哥都大王之后逃了,我们没能捉住他。”

  忽必烈眼神阴冷起来。

  这份阴冷似乎并不是因为庶出的兄弟的死。

  他不等天亮就走上了望台,在黑暗中向东南方向望去。

  一直站到破晓,他目光最远处,看到了在贺兰山下的一片片营地。

  那是唐军兵马。

  事实上,唐军早就抵达了战场,且还在增兵。

  忽必烈不知道他们要增兵到多少人,但哪怕李瑕以举国之兵来,他也要击败这举国之兵。

  第一千一百四十三章 疏不间亲

  “吁!”

  史天泽翻身下马,揉了揉脸上的疲惫之色,大步走向汗帐。

  “陛下招我过来。”

  守在帐篷的怯薛应道:“史元帅进帐等吧,陛下还在望台处。”

  史天泽走进汗帐,见已有些宗王、官员正站在帐中等待了,然而定眼一看,发现史杠也在,他不由愣了一下。

  史杠之前败了一场之后,心气也没了,这几日史天泽只命他留在营里休养,本不应该出现在此处。

  “你来做什么?”

  “父……父亲,孩儿……”

  史杠欲言又止,表情显得有些难看,目光向帐中的几位宗王瞥了瞥,低下头来。

  只看这一副模样,史天泽已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他站定,拍了拍身上的盔甲,看向了诸王,道:“诸位大王有什么吩咐,可以和我说。我儿子年纪小,什么都不懂。”

  “我们听说,你儿子被李瑕俘虏了,之后又被放了回来。”

  史天泽反问道:“大王是听谁说的?”

  “高丽人王綧的儿子王雍说的。”

  “王綧轻师冒进,全军溃败,王雍临阵逃脱,为了推脱责罪,嫁祸我儿。”史天泽应道:“此事早已在陛下面前有了定论。”

  当时史杠一回来,史天泽就找到了忽必烈的爱将洪俊奇,洪俊奇也是高丽人,与王綧有杀父之仇,自是帮着史杠说话,为他推脱了败师之罪。

  史天泽本以为这件事早就过去了。

  然而,没有。

  宗王忽剌忽儿先是看了看史杠,才转向史天泽,问道:“我想问一问史元帅,你已经攻打李瑕的营地二十三天了,为什么还没攻下?”

  “马上就要攻下了。”

  “你好几天前就这么说了。”

  史天泽道:“大王为何独独问我一人?负责攻营的统帅有塔察儿大王、八剌大王、万户虎阑箕、洪俊奇等人,为何不问问他们?”

  “因为他们面对的是兀鲁忽乃,而史元帅你面对的是降军,因为你的进展太慢,还拖累了他们。”

  史天泽攻打李瑕的营地时确实非常有耐心,遇到铁蒺藜就扫、遇到陷马沟就填、遇到拦马墙就推。

  如果说这一仗像是遇到一团乱麻又剪不开的时候,他是慢慢地在将其理开,用的是抽丝剥茧的办法。

  前阵子,忽必烈还赞扬过他的耐心,结果今日诸王的态度却是变了。

  “中统三年正月,李璮叛乱,我奉诏统帅诸路大军平叛,将他围困于济南,至十月平定叛乱,损伤不过一成,收编山东兵马,方有今日张弘范麾下之新军。而今围李瑕二十余日,破敌已在眼前……”

  “史天泽,你别再找借口了,济南是什么样的大城,这里呢?有城墙吗?有护城河吗?李璮麾下的是什么样的精兵?李瑕呢?他麾下至少有五万人都是才投降他的蒙古军队,你二十天还不能打败这样的杂兵?”

  史天泽正待回答。

  忽剌忽儿已抬手一指他,又问道:“那些刚投降的人不可能为李瑕死战,你只要稍微猛攻,他们就会投降、逃跑,把李瑕的脑袋割下来献给我们,可你为什么没有做到?”

  “确实有人投降、逃跑,但大王只要到战场上一看就会知道,他们马匹被收走了,没有了马匹的牧民就像是丢去了双腿,不敢逃走,躲在壕沟和土墙后面步战,在盾牌的保护下只需要刺出长矛。李瑕还把百夫长以上的将领都撤换了,虽然有很多降兵想要反正,但都被迅速镇压了,因每十人就有一个唐军在管,掀不起大的混乱……”

  “那也有混乱,你为什么不能趁机杀进去?!”

  “那里有五万余人。”史天泽道:“大王知道五万人占地多广吗?方圆八里,从唐军营地这头走到那头要走上一个多时辰。就算他们站在那里不动,我们不停地砍杀也得整整五天。而我的战士每天从雪地里扫掉蒺藜、填上沟壑、跃上土墙才能和以逸待劳的敌人搏杀,战后还要拖着伤员回来、掩埋尸体。在这样的情况下,二十余日我们就已经逼得李瑕山穷水尽。”

  “我没有让你把他们杀光!”忽剌忽儿大喝道,“而是他们早应该投降了!”

  “那就让他们投降,请大王找到术真伯或兀鲁忽乃,给他们许诺,而我史某人只管上阵杀敌……”

  史天泽话到一半,忽然反应过来了什么。

  他转了一圈,看着帐中众人。

  果然,没看到岁哥都。

  “岁哥都大王昨夜没有说服兀鲁忽乃投降吗?”

  忽剌忽儿脸色一沉,不答。

  史天泽立刻就明白了,岁哥都会见兀鲁忽乃时,忽剌忽儿轻举妄动、派骑兵想去包围兀鲁忽乃,现在迫不及待想把任责推出去。

  他略略斟酌,没有再与忽剌忽儿争执,而是放缓了语气。

  “诸位大王可以放心,李瑕已经等同于败亡了,他的食物、水源已经耗尽,连干柴都不多了,靠喝马血,吃生马肉苦苦支撑。随时……也许就是在这一刻已有人砍下他的人头,准备送过来。”

  “史天泽,我就问你。”忽剌忽儿冷笑着反问道:“你是不是好几次没把握住机会?是不是有好几次你只要派你的精锐杀进敌营,你就能赢?”

  “未必能赢。”史天泽一本正经地答道:“他们挖的土墙并不高,但能防止马匹跃过去,陷马沟之间也太窄,战士们一路奔跑杀进敌营,后续兵力很难跟上,伤亡会比较大……”

  “伤亡大,但还是能赢。”

  “现在同样能赢,而且是赢得更稳妥、损失更小。”史天泽深吸一口气,努力维持着平和的语气,“我方才说了,李瑕确实比我预料中多撑了几天,但他的败亡就在顷刻之间。”

  “但到现在李瑕的旗还立在那里!”忽剌忽儿又说了重复的话。

  史天泽叹道:“我不知如何与大王解释,只能说……二十余日围攻李瑕都没这么累。”

  忽剌忽儿讥笑道:“说明你没有好好打仗,清闲得很。”

  闻言,史天泽无奈地闭上眼,仿佛看到他的士卒翻身下马,冒着箭矢在雪地上奔跑、流血,将唐营的防线往里推了一丈又一丈。

  二十余日,他们至少攻破了唐军十余道防线,向前推进了一里地。

  胜利就在眼中……

  突然,忽剌忽儿大手一挥,向诸王问道:“如果你们是那些蒙古战士,不久前还在和李瑕为敌,会转头就为他苦战二十余天吗?”

  “不会!”

  “都不是城池,就只是一个平坦的营地,有可能靠一群降兵,挡住大汗八万大军的围攻二十多天吗?”

  史天泽还想说话,道:“不仅是降兵,其中还有三万余人都是……”

  帐中诸王已经再次纷纷摇头。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忽剌忽儿又问道:“那史天泽找的借口你们信吗?”

  “不信!”

  “好。”史天泽放弃了解释,“李瑕不可能守住,但现在这样的事就是发生了,大王觉得是为什么?”

  忽剌忽儿没有回答他,而是看向了史杠,问道:“你父亲问这是为什么,你觉得呢?”

  “我……我不知道……”

  “大王是什么意思?!”史天泽脸色一变,终于大怒,喝道:“我有三个子侄死在李瑕手里!”

  忽剌忽儿怒叱道:“你只有一个儿子死在李瑕手里,但你有九个儿子!”

  这一句话,史天泽愣住,倒退了两步,一瞬间便红了眼。

  他张嘴想说说史枢、史权,想说说他的两个兄长。

  “我侄……史枢……我侄史枢,为大蒙古国鞠躬尽瘁……我兄长……”

  忽剌忽儿走上前,道:“用你们汉人的话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帐中安静了良久。

  好一会,史天泽才从对兄长的回忆中回过神来,身心俱疲。

  “史某明白了,是史某人无能,这一仗就请大王来指挥吧。”

  “史元帅生气了?”

  “不敢。”史天泽道:“我会向陛下请旨……”

  正在此时,忽必烈从另一边走进汗帐,淡淡道:“你们要请什么旨?”

  “陛下,臣老迈无能,久攻李瑕不下,请陛下遣忽剌忽儿大王接替臣指挥。”

  忽必烈似乎愕然了一下,之后哈哈大笑,走下来拍着史天泽的肩,道:“如果连你都说无能,本汗帐中就没有能打仗的统帅了,你继续指挥,不可推拖。”

  “谢陛下,臣遵旨。”

  忽必烈收敛了笑意,抬起手指,指着忽剌忽儿,语气不悦地道:“你既然急了,那带你的兵马作为督军,代本汗激励将士们,两日内必须把李瑕的人头拿过来。”

  史杠有些不安,偷眼一瞥,发现忽剌忽儿居然没在忽必烈面前举报自己被俘一事,这才松了一口大气。

  ……

  “父亲,孩儿不明白。”

  回营的路上,史杠策马跟在史天泽身后,不由问道:“忽剌忽儿分明是看我父子不顺眼,孩儿不明白父亲为何忍了?”

  “不忍,你想如何?”

  “在陛下面前告他一状。”

  “疏不间亲,先不僭后。”史天泽道,“你我是什么?汉臣。不过是黄金家族的外人、仆役。忽剌忽儿又是谁?合赤温的孙子,陛下的堂叔。我们告他的状有好下场吗?”

  “可是我……”

  “还敢可是。”史天泽轻叱道:“你没把柄在他手上吗?!”

  史杠低下头,道:“孩儿……”

  “忽剌忽儿坏了事,想要从我这里抢些功劳,那就给他,别再因小失大了。”

  “孩儿就是气不过,他分明觉得我等汉人易欺。”史杠摇了摇头,嘟囔道:“屁事不做,张嘴教训人最容易。”

  “那他也是你主子,有本事你也生在黄金家族,别投胎作我史天泽的儿子。”

  “孩儿知错。”史杠策马上前,压低了声音,道:“孩儿是想说,李瑕才是汉人……”

  “闭嘴。”

  “父亲,孩儿听说,东南面有唐军……”

  史天泽忽然勒马,转身,一把掐住了儿子的脖子。

  史杠整个人几乎都被他父亲从马上提起来,吓得不轻。

  “给为父听着,陛下压着这消息连我都不得知晓,就是害怕唐军从我们的士卒口中得到消息,你再敢多嘴祸害史家,就别怪为父心狠。”

  好不容易,史杠终于被放回了马鞍上,上气不接下气。

  史天泽冷着脸继续策马而行,虽不发一言,脑子里却是想到了当年在开封小心翼翼的经营,在济南下令处死李璮时的惊险……

  “别多想了。”他在心里告诉自己。

  喝着马血、吃着马肉,随时可能被降兵杀头的李瑕很快就要坚持不住了。而他只要再坚持一会儿就要大胜了,只不过是受一点小委屈,又有什么理由坚持不住?

  第一千一百四十四章 视角

  贺兰山西面有一座小山名叫营盘山,相传,汉代定远侯班超曾驻扎于此,因此此地又叫“定远营”。

  山顶上,宋禾还在观阵,忽听人禀道:“将军,林司使来了!”

  宋禾转身一看,大步便往山路迎去。

  “找到陛下了吗?!”林子未到近前便问道。

  “还没有,但快了。”宋禾递过手中的望筒,道:“你看看。”

  林子抬起望筒向西北方向眺望,在视线最远处望到了那杆九斿白纛。

  它已成了一个小点。

  “确实是忽必烈的大营,兵力有多少?”

  “探马还在探,说是好几个营地拉开,帐篷摆了十余里地。”

  “这么多兵力,陛下一定就在那边!”

  “定是了,我们都知道忽必烈折向西北,一定是冲着陛下去的,那陛下就肯定在附近。现在就差具本的方位。”

  “你们还没联络到陛下?”

  宋禾点了点头,看向胡勒根。

  胡勒根一张脸已经皱得和橘皮干似的,哭丧着脸道:“元军防得太紧了,这两天我们试过从这两个方向突围,结果死了快上百人。之后派人从北面、西面绕过去,但被元军骑兵赶进大漠里了。”

  “绕过大漠能见到陛下吗?”

  “也许可以,但要三天左右。”

  “太久了。”林子皱眉,道:“隔着多远?不能派人突围过去?”

  “一般而言,两军对垒,营地之间隔六十里。先锋部队为了随时能够作战则相隔十余里。我们离忽必烈十余里,元军大营占地十余里,那陛下就在百里之外。可能会近一些,但要突围过去,至少要奔上五十余里,一路上还要被元军攻击。”

  “那就杀过去。”

  “步卒与辎重还在路上,若以我们这点兵力就贸然杀上去,我们陷入包围支援不了不说,营盘山若被端了,后方的兵马失了地势,这一仗就真的打不赢了。”

  宋禾再次指着西北方向,道:“双方十数万人平原交战的阵仗我也是第一次见,太远了,阵形一眼望不到边。我们就算与元军打起来,陛下也看不到。十里一熢燧,而元军的营地就不止十里。”

  林子踱了几步,道:“我先联络在元营中的细作,让他们想办法禀报陛下。”

  宋禾问道:“需要多久?”

  “还不清楚,我先要知道元军各个将军的驻地。”

  “好,这两天探马就在打探此事,很快就会知道。”

  “廉公在哪?多久能集齐兵马?”

  宋禾指点着地图,道:“元军杨文安退守兴庆府,扼住了贺兰山几条通道,不时袭击我们的辎重线,廉公还在与他对峙,再有五六日,第一批兵力齐集,占下了贺兰口,我们方敢与元军一战。”

  “但我们不知陛下的形势是否为危急。”

  “所以,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乱。廉公反复叮嘱,不可因心急而误了战机。”

  几人还在商讨,又有士卒上前禀道:“将军,肃州军到了!”

  这次到的则是德苏阿木,领着五千骑兵汇进了唐军营地,同时开始扩建着营地。

  等德苏阿木看到宋禾、林子、胡勒根等人,马上便问道:“联络到陛下了吗?”

  “还没有。”

  “廉公让我带了一句话,你们不必慌,随着我们兵力增多,元军必然做出调整,陛下能看出来,要为陛下解围,要胜,最好最稳妥的办法,就是守住营地,集结兵力,直到有与元军正面对抗的实力。”

  ……

  李瑕眺望着对面的营地,之后放下望筒,抬头看了看天色,喃喃道:“史天泽今天晚了。”

  “陛下,可敦来了。”

  李瑕回过头看去,只见兀鲁忽乃登上望台,向他走了过来。

  “天亮了已经有一会了,史天泽还没开始攻事。”李瑕道:“这更可怕,接下来必要猛攻了。”

  “你就不怕我是来取你的人头的?”兀鲁忽乃道:“我准备投降忽必烈了。”

  李瑕苦笑了一下,没作回答。

  兀鲁忽乃道:“我昨夜真的是那么打算的,只是谈条件的时候发现忽必烈要杀我。”

  “是吗?”李瑕眼神一动,沉吟道:“可见忽必烈慌了,我的判断不错,我的兵马很快就要到了。”

  “你不怕我杀你?”

  “如果怕你能帮助我取胜的话,可以。”李瑕这般随口应着,心中依旧在思忖着,道:“所以史天泽今日晚了?是被喊过去教训了?”

  “疯子,这么一点点的迹象,根本不能证明什么……”

  此时前方已有号角声响起,元军新的一天的攻势又开始了。

  兀鲁忽乃闭上眼摇了摇头,觉得自己真的坚持不住了。

  但把那无比痛苦的感受压下去,她还是问道:“我能信你吗?”

  “你只能信我。”

  兀鲁忽乃低声骂了一句什么脏话,又向李瑕问道:“你呢?你就这么信我吗?”

  “我也是没有选择。”李瑕道:“所以只能信你。”

  风从东面忽必烈的大营吹了过来。

  让人想起草原上曾经的过去。

  铁木真和他的安答扎木合,微末之时曾经是那么互相信任,最后,扎木合却又被铁木真处死。

  兀鲁忽乃叹息道:“看来,我们的盟约之所以坚固,是因为我们都很弱小。”

  “也许吧。”

  “三天,再不能亲眼看到你的兵马,我不会再帮你。”

  兀鲁忽乃丢下这一句话,又匆匆下了望台,赶到南面去防守她的防线。

  李瑕看着她的背景,想了想,则是先回到了自己的帐篷,拿出笔墨,又从战报上撕下一张白纸。

  他用左手持笔,以潦草的字迹写下了几个字。

  “大军已至贺兰山,不日可来解围。”

  将这一张纸揣着,执槊走出大帐之时,李瑕的脚步有一瞬间停了一下,但也就是停了这一下。

  不远处,属于术真伯的帐篷里,那位蒙古草原来的贵族依旧不肯参战,诚心向佛。

  其实这样也好,不论这一战最后胜的是李瑕还是忽必烈,应该都不会杀了术真伯。

  抬起头往前方的高杆上看去,忙哥剌还挂在那里,瘦得像是要被风干了一般,显得十分可怜。

  李瑕站上一个战台,抬起望筒一看,发现今天那些元军没有用土去填昨夜又挖开的陷马沟,而是驱赶着牛羊上来。

  “哞!”

  牛羊被驱赶着摔进陷马沟,后方的元军士卒抛下了盾牌,踩着它们奔向了那低矮的小土墙。

  “疯子。”

  “刺!”

  唐军刺出长矛,趁着元军还在土墙那头想要跳上来之时,将跳起的元军士卒扎下来。

  也有一下子跳上小土墙的元军士卒,挥刀向唐军士卒劈了下去。

  之前也常常有元军士卒这样占据了高处,但往往都是在下午,而且后续没有更多的兵力补上。当时元军的战略目的更多的还是消耗唐军的士气,让数万人投降、溃败,而不是杀光或者从数万人的阵中杀到李瑕面前。

  今天则不同,今天的攻势完全不计较伤亡,更为猛烈。

  李瑕于是下令道:“选锋营,补防。”

  “陛下。”霍小莲第一次在李瑕下令时提出了异议,道:“这营地里降兵太多,选锋营在陛下身边,他们才不敢造次……”

  “去补防。”李瑕道。

  “喏!”

  “还有这个,战后还给朕。”

  “喏……”

  很快,数百精锐涌上了战场。

  李瑕独自站在那,身边不时有士卒奔跑而过,都是新降的兵马。

  过了半个时辰,前方矮墙附近有元军将领意识到那补防的精锐是李瑕的亲卫,马上便呼喊起来。

  “草原上的勇士们!杀了李瑕归附真正的大汗了!”

  这声音一开始并不引人注意,毕竟偌大的战场上到处都是厮杀声。

  但渐渐的,越来越多的元军跟着叫喊起来。

  “杀了李瑕,有很多赏赐……”

  当这喊声从前线传到战台附近,不时便有新附的士卒转头看向李瑕。

  李瑕坦然迎上了他们的目光。

  在去年十二月收服这些兵马,分发给他们粮草,一次击败了王綧,又救出李曾伯,行军至此并被围困到第二十三日,他与这些人不算熟,也不算陌生。

  被围困这些日子以来,过得很艰苦。

  从术真伯、兀鲁忽乃,以及许多人的视角里来看,李瑕对他们很坏,想逃的、想叛乱的都被无情地杀掉了。

  他自私、冷血、疯狂,拿他们的性命消耗,去拖着元军,以图实现自己的报负。

  但世间之事有时在坏事发生的同时还有好事在发生。那么,在术真伯、兀鲁忽乃等人的视角之外,这些新归附的士卒的遭遇,具体又是什么样的呢?

  战场上,李曾伯、杨奔、庞沛等等,各个不同级别的唐军将领也在向那些士卒们看去,似乎真怕他们杀了李瑕……

  第一千一百四十五章 新军

  正在念佛的术真伯隐隐听到了远处的喊叫声。

  “今天要破营了。”他心想道,遂起身出了帐篷。

  战乱中,这片处在营地中央的地方还算是太平,有伤兵在帐篷外磨刀、缝盔甲之类。

  术真伯向东走去,足足走了一千余步,终于看到了站在战台上的李瑕。

  他是有一点点恨李瑕的。

  在之前的三场战争中他看到了李瑕实力的强大,在之前最危险的关头他也曾透过李瑕的眼看到了其内心的强大,这是他选择李瑕的原因。

  他本来以为只需要做了选择,等待他的就是回报,是分享利益。

  结果不是,他的选择换来的居然是要在地狱里挣扎,承担了风险所得到的却比他出生起就唾手可得的还要少。

  因此,出身高贵的他不可能为李瑕奋战。

  “杀了李瑕,迎接草原上真正的大汗……”

  走到这里,已能听到东面那些元军在喊什么了。

  术真伯抬起头,看到了自己的怯薛长浑察正带着十余人走向战台,而战台附近原本有的精锐守卫已经不在了,李瑕身边只有一些传令兵。

  “浑察,你是要杀了他吗?”术真伯喃喃道。

  他向前又跑了几十步,忽然停下脚步,眯起了眼。

  “浑察?”

  他看到就在战台前仍然立着几根长杆,除了挂了忙剌哥,还挂着许多首级,有战死的元军将领,也有这边的逃兵。

  风吹过,有个脑袋被吹得转了过来。

  术真伯愣愣地看着它,发现这颗脑袋才是他的怯薛长浑察。

  那走向战台的又是谁?

  术真伯再上前几步,这时才看清,战台上那个人只是披了浑察的盔甲而已。

  那人是蒙古人长相,很面熟,肯定是他的怯薛,但他却是想不起来对方的名字。

  前方的元军还在喊着,“草原上的勇士们,别再像狗一样被驱使了,回归大汗的麾下……”

  术真伯回头环望,看着那些曾经属于他的兵马,却感到一片茫然。

  他认不出他们了。

  人还是那些人,但少了那些个向他献媚的千夫长,这些战士们瞬间变得那么的模糊,那么不真切。

  ……

  一个身披黑色盔甲的满脸络腮胡的汉子已按着刀走到了李瑕身后。

  “大汗,要不要往后移一点?”

  “不用了。”李瑕道:“守好你的防线。”

  “喏。”

  李瑕这才把目光向北面稍微移了一点,看着那十余人重新回到了最近的防线里。

  他能叫得出他们每个人的名字。

  那个身披怯薛长盔甲的名叫八普恰,是钦察人,祖父一辈时还生活在伏尔加河流域,成吉思汗西征时征服了那里。

  到了窝阔台时期,钦察人再也忍受不了黄金家族残酷的剥削,各个部落群起反抗。于是大蒙古国再派拔都统帅长子军西征,镇压了叛乱。

  那是二十年前,八普恰只有六岁,他亲眼看着随着那蒙古王子一声令下,他的父亲被数不清的马群踩踏成烂泥。

  那位王子叫蒙哥,凭借灭掉钦察的功劳,以及在战争中与拔都结下的情谊后来成了蒙古的大汗。

  八普恰则成为了一个驱口,从遥远的伏尔加河跋涉一万里到了哈拉和林,又被当作陪嫁驱口赏给了术真伯。

  在这万里之遥的路途中他受过多少苦难,已经难以细说。但相比起来,在这里守营,对他而言完全算不上地狱,甚至可以说比他人生中大部分时光都要轻松。

  后面那十余人,有康居人、乌孙人,还有各种李瑕听都没听说过的部族。

  在这之前,李瑕称他们为蒙古人,对他们有着许多的刻板印象,认为他们是战争中的数字“两万人”。

  而被围的这二十三日里,却让他知道了他们有人信奉穆斯林、有人信奉基督,且都十分虔诚;来自巴格达的俘虏会痛心于自己的文明被摧毁,书籍被投入河中,墨水将河水染黑;来自于斡亦剌部落的人还在痛恨窝阔台的残暴;来自于斡儿罕河畔的牧民因为贵由的大造宫阙而贫困潦倒……

  十年之前,“大蒙古国”这四个字对李瑕而言很模糊。他只知道它的强盛、它的疆域无比广阔,对它充满了害怕和警惕。

  而十年来不断地了解它,他渐渐能看到它强大的背面到底是什么样的。

  他开始想要细究活在黄金家族治下的蒙古牧民的生存状态,与很多降兵们细致地聊天,问他们的家乡,问他们放牧的收入。

  有人是因为风雪冻死了牛羊,只好卖掉妻女换来盔甲,希望在战场上收获战利品;有人一直就是贵族的驱口,随军作战;更多的人还是以打仗为业,这些人的父辈曾经在扩张的战争中获利极大,但现在,忽必烈的战争不是内战就是平叛,给他们带来的利益远不如以前,于是,牧民们的生活开始变得越来越贫苦。

  过程中,李瑕杀掉了很多人,而剩下的士卒们,在他眼里也变得清晰起来。

  他们也是一个个为了生计而困扰的人……

  ……

  “刺!”

  战场前线,长矛再次刺出,并不整齐。

  好在因前面有着矮墙的阻挡,冲进来的元军数量还不多,也没有列好阵列,暂时被逼退了几步。

  后方有唐军将领大步走过,一边补防,一边激励着士气。

  “我们的援军很快就会到了,等打赢了这一仗,河套草原就是你们的家!你们都经过过那里,看到过那里水草丰美的草原……”

  这些激励的话二十多天以来一直都在说,许多士卒一开始还算期盼,但久等到现在,那所谓的援军并没有来,他们都已经听厌了。

  也就是马匹被放在后方统一保管,他们又习惯听十夫长、百夫长们的吩咐,于是麻木地、机械地刺出长矛。

  战着战着,日头渐渐到了最高点,时间已至正午。

  唐军们期待着元军能稍稍放缓些攻势。

  然而今日,元军攻得格外凶猛,不仅没有放缓攻势,反而攻得越来越猛。

  终于,有一个年轻的蒙古人再也受不了了。

  他摇了摇头,直接便向后跑去。

  “不许退!”

  “朝鲁,你给我回来!”

  “朝鲁,再不回来就杀了你!”

  十夫长连着大喝了两声,见那年轻的朝鲁还在往后逃,举刀便要斩杀,混乱中却有元军杀到,只好又回身去挡。

  朝鲁已经慌了神,跑着跑着却是撞到一人,摔倒在地。

  手一撑,正撑到一具尸体的伤口里,他吓了一跳,不由大哭。

  “你给我起来!你不是说你是勇士们,你不是十三岁就射死过鹿吗?”

  “放我走吧。”朝鲁哀求道,“塔牧仁,我们是一个部落啊,求你放我走吧。”

  “别当逃兵,你给我举着盾牌。你这个懦夫,看着你额吉的份上,让你和我一起守在这里,你不会死的。”

  “再守下去会死的,我们逃吧?找到战马,我们逃回去。”

  “你蠢吗?!”塔牧仁一把将朝鲁摁着,道:“我们这个百人队有三十个汉人,元帅都没选他们当百夫长,就是因为看重我。打赢了,我就是千夫长,给我最好的牧场和成群的牛羊。”

  “打不赢啊……”

  “你们不是要娶婆娘吗?!”塔牧仁大喊起来,再次激励着士气,“这场战争之后,西夏故地与河套有太多的寡妇,你们都要娶媳妇,不要聘礼!元帅说过了,给我们配婚,不要聘礼!”

  朝鲁不由想哭。

  他正处在十七岁的年纪,做梦都想有一个妻子。

  但草原上的聘礼太高了,要牛、羊、马各八十一头,还要衣服、首饰,朝鲁却一贫如洗,只好从征希望能从西域抢一个女人。

  有时他觉得,只要能得到一个女人,他连命都能不要。

  之所以能守到现在,正是因为听那些唐军士卒说,军中士卒都有配婚。

  “可是赢不了啊,我感觉今天就要败了。”

  “额秀特,我们五万人,他们八万人还没全部杀过来,有什么赢不了的。”塔牧仁再次推了推朝鲁,道:“援军到了就赢了。”

  “都说了一个月了,逃吧,我们去找到马匹……”

  “够了!我告诉过你,皇帝陛下杀死过蒙哥汗,他能有今天的领土,我信他能赢……”

  前方元军阵中号角声大作,似乎在催促攻势。

  “嘭!”

  一颗大石头突然砸了下来,正砸在两人身前不远处,将两名士卒砸得头破血流。

  周围一场混乱,朝鲁吓得大叫,拼命挣脱开,转身就逃。

  塔牧仁还想拉住他,却没能拉住。

  再抬头一看,对面元军阵中,史天泽的大旗、宗王忽剌忽儿的大旗正在不断地向这边推进。

  “杀啊!”元军阵中大喊。

  前方的几个十夫长已经渐渐控制不住局势,又有几个士卒们转身想要跑。

  塔牧仁扬起刀,大喊道:“不许退!”

  这次,他毫不犹豫斩杀了一个逃兵。

  然而转身逃跑的士卒却越来越多……

  终于,连塔牧仁都觉得,也许今天元军真的就要攻破这个大营了。

  正在此时,数十名选锋营将士及时赶到,堵上了这个防线。

  塔牧仁才舒一口气,忽听南面有人欢呼起来。

  他听不懂汉语,于是转过头向李曾伯所在的方向看去。

  只见有人奔到了李曾伯附近,不久之后,李曾伯所在的战台上打出旗号。

  塔牧仁张了张嘴,大喊道:“援军已经到了!守住啊!”

  这一刻,他仿佛看到了大草甸上的羊群像是云一样洁白。

  ……

  “我们的支援已经到了!就在忽必烈的身后……”

  朝鲁正在向营地的里面逃跑,忽然听到了这样的呐喊。

  又跑了几步之后,当听到了前方的欢呼,他终于停下了脚步。

  然后他就看到了提着刀过来的八普恰。

  没有犹豫,朝鲁连忙转过身,跑回了自己的防线里。

  “杀敌啊!”

  他大喊着,像是看到了有个女人在向他招手……

  第一千一百四十六章 督战

  “再催促史天泽!”

  忽剌忽儿握着望筒,死死顶在自己的眼睛上,看着战场上的变化。

  他看到了越来越多的元军士卒翻过了那低矮的土墙,似乎攻破唐军的大营就在眼前了。

  “让史天泽把所有精兵派上战场!今天必须击败李瑕!”

  “哞!”

  号角声更响。

  做为督战的宗王,忽剌忽儿的作用便是给史天泽更多的压力,以促使史天泽攻营时更不留余力。

  这是有效果的。

  今天到现在为止的推进速度证明了这一点。

  然而,看着看着,忽剌忽儿的脸色又有了变化。

  “怎么回事?”他疑惑道:“为什么停下来了?”

  这句话指的是前方的一杆元军千户的旗帜,这杆旗帜已经杀进唐军营地有一会儿了,但没有继续向前推进。

  望筒上下左右移动着,忽剌忽儿却始终看不到那边具体发生了什么。

  倒不是因为太远,而是因为他站得不够高。

  “去问问史天泽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不派更多的兵马攻进去?!放箭啊!把石头砸过去啊!他为什么总是舍不得放箭?!”

  ……

  史天泽则在更前方,能够听到唐军营中忽然爆发出的欢呼声。

  他知道唐军士气重新被点燃起来了,不由皱了皱眉,下意识地就转头向后方看去,心中满是疑惑。

  “是知道更多的唐军到了吗?但怎么可能知道?”

  史天泽很确定,如今在东南六十余里之外,元军骑兵正在严防死守,不让唐军援兵与李瑕的营地取得联络。

  忽必烈之所以让忽剌忽儿督战,严令两天之内破敌,正是因为这点。

  连史天泽军中也仅有他与史杠两个人知道这个消息,士卒们根本就不知道。

  那现在又是怎么回事?

  史杠派人递了消息?

  想到这里,史天泽有些头痛。

  下一刻,又有快马赶到他身边。

  “大帅,忽剌忽儿宗王又派人来催了……”

  与此同时,前方的战场上,唐军的欢呼声正在越来越响。

  “将士们听到了吗?我们的支援已经到了!就在忽必烈的身后……”

  史天泽紧锁着眉头,犹豫了一会儿之后,还是下令道:“暂缓前行,让士卒们轮流进食。”

  “大帅,宗王……”

  “他说得再多,能让士卒们不饿吗?!”史天泽烦躁地应了一句。

  他少有如此失态的时候。

  ……

  “咚!咚!咚……”

  战鼓声忽然响起。

  唐军营地中,士卒们转头向李曾伯的战台上看去,只见这个老元帅正在亲自擂鼓。

  “夺回矮墙!”

  八普恰转头看了一眼,扬起刀便指向了那杆竖在矮墙里的元军旗帜。

  士气正高的唐军于是一拥而上。

  元军士卒则知道唐军这个时候士气正高昂,需要避一避,等其士气再低落下来。好在史天泽及时下了缓攻的命令,他们得以从容地向后退一退。

  否则,元军士气正是被压住的时候,硬要强攻下去,伤亡一旦增多,由胜转败都不是没可能。

  时间一点点过去,终于,到了傍晚时分。

  元军的旗帜重新退回了矮墙之外。

  这一天的攻势,他们几乎就要破营,却还是只差那一点儿。

  唐军欢呼了几句,声音却很快又歇了下去。

  他们已经太累了。

  “交换阵列!”

  “……”

  “呃。”

  八普恰闷哼一声,将一支射在自己身上的箭矢拔下来。

  好在他的盔甲不错,并没有刺得太深。

  “把箭矢收好,交到箭台上。”

  “是。”

  “把元军抛过来的石头都垒起来。”

  “是。”

  八普恰拍了拍塔牧仁的肩,转身见到庞沛走了过来,连忙迎了上去。

  “将军。”

  “你们守住了,我还想来支援你们。”庞沛道。

  他曾经是阔端家族的驱口,蒙语说得十分流利。

  也许因为两人都是驱口出身,因此关系颇好。

  “坚持住,大军已经到贺兰山西面了。我看到了纸条。”

  “纸条?”

  “是啊,敌军中有我们的人,冒死送过来的消息。”

  “太好了!”八普恰不由长舒一口气。

  庞沛哈哈大笑,在他身上轻捶了一拳,道:“我没骗你吧?”

  “还有伤药吗?”八普恰却是在听说有支援的第一时间问了他最关心的问题,“老元帅把伤药分给了我,他的伤势怎么样了?”

  庞沛脸上的笑意稍凝了些,拍了拍八普恰的肩,叹道:“放心吧。”

  两人转头望去,只见李曾伯的身影已经不在身后的战台上了。

  ……

  “请陛下御览。”

  李曾伯将一张纸条交到了李瑕手里,道:“这是一个重伤的元军士卒交给霍小莲的,他再交给杨奔,再交到老臣这里。”

  李瑕接过一看,只见上面写的正是那一列字。

  “大军已至贺兰山,不日可来解围。”

  他点点头,将纸条收了,道:“已经不难猜到了,今日忽必烈又遣一宗王督战史天泽,可见对忽必烈而言,已不能够慢慢包围我们。”

  李曾伯道:“蛛丝马迹是一回事,还是有了这样确切的信息才能让将士心安。”

  “嗯。”

  “军情司原来在敌营有眼线?”

  李瑕沉默了一下,脑海里忽然想到兀鲁忽乃骂自己的那一句“疯子”。

  今日这个情况,自己不是疯子又是什么?

  但如果想战胜忽必烈需要最可怕的疯狂,他愿意当这个疯子。

  “李卿以为朕为何放回史杠?”李瑕这般应了一句。

  夕阳照着他的侧脸,使他的脸庞显得高深莫测。

  李曾伯也是长舒一口气,额头上的皱纹也是舒缓了许多。

  “那就好,那就好。这一仗若能赢了,老臣……”

  “这一仗若能赢了,李卿回故土祭祖的日子就不远了。”

  “是啊。”

  ……

  术真伯不太相信李瑕又守住了一天。

  带着这种不可置信,时隔多日,他再次在这片大营里走了一圈。

  已经没有几个将领是他认得的了。

  逛到最后,他又看到了那个穿着他的怯薛长的盔甲的蒙古人,正在鼓舞士气。

  “马上就要胜了,皇帝陛下连蒙哥都能击败,怎么会击败不了忽必烈呢?”

  术真伯默默看了一会,转身走向主战台。

  “斡勒忽讷惕部的首领,大唐皇帝最忠诚的臣子术真伯,想要求见。”

  “首领上去吧。”

  战台处的传令兵已不再唤他“元帅”。

  术真伯走上战台,正看到李瑕与李曾伯在说话,遂鞠了一躬,道:“大汗,我的病已经好了,希望能继续为大汗征战。”

  李瑕、李曾伯都转头看了他一眼。

  “继续休息吧,你曾带着兵马归附朕,朕会在甘肃安排一个好的草场让你安养。”

  术真伯一愣,有些不甘心,道:“大汗,也许由我来指挥我的怯薛,比现在穿着怯薛长盔甲的那个驱口更适合……”

  李曾伯看向了前方的战场。

  这些日子,他是一边迎战,一边整编新军。

  过程中,谁能并肩作战,谁软弱怕死,只要一眼就能够看清。

  他活到这个岁数,之所以愿意把不多的伤药让给那个人,自然是因为看出那个人值得。

  “陛下,两万人中挑出几个人,老臣还不至于挑错。”

  “术真伯,你真的很幸运。”李瑕道:“这个营地最初有五万余人,只有你一个人是不论胜败都能活下去的。你生下来所拥有的一切也许八普恰一辈子拼杀都不能得到。但正是如此,你不如他,远不如他。”

  “大汗。我是有一万余户的部落的首领,他只是一个没有名字的驱口。”

  “朕给过你机会,别触怒朕,下去吧。”

  术真伯有些被吓住,愣了愣,还是鞠躬退了下去。

  他没胆量与忽必烈一战,自然也没胆量反抗李瑕。

  李瑕把手伸向他的军队的时候他在念经,现在整编都整编完了,什么都来不及了。

  ……

  “这也许是朕比忽必烈有优势的一个小方面。”李瑕看着术真伯的背影,低声道:“忽必烈那边……没用的亲戚真的太多了。”

  “是啊,铁木真起势之初,这些亲戚是他重要的帮手。但到了现在,大部分都成了忽必烈的拖累啊。”

  战台上的两人说着话,向东面看去。

  只见在天黑之际,元军点起了一团团篝火。

  看来他们今夜是不打算后退,要连夜攻下唐军大营……

  第一千一百四十七章 吓退

  忽剌忽儿已抵达了靠前的战台。

  一队队怯薛军策马上前,扬刀下令道:“都不许退,大王有令,今夜必须击败敌军!”

  还在救治伤员、搬运尸体的士卒停下手中的动作,开始来回搬运着木柴、点亮篝火。

  史天泽叹息了一声,无奈地奔回战台。

  “大王,夜战对我们没有好处。我们强在战力、辎重、草料,而非兵力众多,现在敌兵连水源也没有,明日一击即溃。何必今夜与其拼体力?士卒们已鏖战了一整日……”

  “鏖战了一整日?我只看到你还没击败李瑕!”

  史天泽皱了皱眉,回过头看了一眼,只见忽剌忽儿的怯薛已经控制了这个战台。

  那些将领们手按在刀柄上,正十分警惕地看着他。

  “下令。”忽剌忽儿道,“大汗让我督战,现在我让你把所有的兵马派上战场。”

  “大王,这会增加太多没有必要的伤亡。”

  说话间,已有人拔刀出鞘。

  忽剌忽儿道:“你暗中投降李瑕?”

  “没有。”史天泽稍微考虑了片刻,道:“这便连夜强攻。”

  忽剌忽儿只抬了抬下巴,理所当然的样子。

  “本王就在这里,看着你指挥。”

  ……

  号角声再起,战台上火把摇晃,一队队士卒迈开双腿,再次杀向唐军大营。

  “放箭!”

  站在箭台上的唐军很快以箭矢回应。

  他们居高临下,瞄着元军面门的高度放箭,造成的伤亡比元军的抛射要高得多,这便是史天泽平素攻营很少放箭的原因。

  混战之中,杨奔忽然招过副将,道:“你来指挥……大帅呢?”

  “大帅在见陛下。”

  杨奔又回看了战场一眼,下了战台,上马便向李瑕所在处奔去,一见面便迫不及待道:“陛下,今夜有机会反击。”

  李瑕似乎也在想这件事,闻言并不诧异。

  杨奔又道:“史天泽已经乱了阵脚,我们士气正高,他这样不顾一切强攻,其士卒伤亡一定远远高过前几日,军心必有不满。末将可领一小股骑兵突进史天泽阵中,有击败他的可能。”

  他虽伤病交加,此时却战意昂扬。

  这是被围二十多天以来,唐军第一次看到了一丝丝胜利的曙光。在此之前,他们想的只是熬到援军来,最多只求不败,但现在敢求胜了。

  “李卿以为呢?”

  李曾伯沉吟道:“老臣亦认为值得一试。”

  事实上,李瑕才是更冒险的那一个,在杨奔赶来之前就看到了战机。

  元军敢犯这样错误,若只是史天泽、忽剌忽儿在,李瑕是有信心踏倒对面的帅旗。

  ……

  夜战开始了一个多时辰之后,史天泽越来越不安,再次试图向忽剌忽儿解释。

  “大王,唐军人数不少、士气不低,最大的弱点在于‘疲弊’二字,士卒疲惫、物资极缺,这般夜战只会给他们机会……”

  “你不想击败李瑕是吗?你这个汉人到底藏着什么私心?!”

  “大王!”史天泽喝道:“这样的进攻就像是把双拳和双腿都伸出去,而李瑕最擅长的就是在这时候朝我们的腹部刺上一剑。”

  “你果然是个叛徒……”

  “有马嘶声!”

  这次,换作史天泽打断了忽剌忽儿的说话,凝望着夜色中的战场,喊道:“士卒太累了,如果让唐军骑兵冲到这里来,大王知道会怎么样吗?”

  “那为什么你的骑兵就冲不过去?!”忽剌忽儿反过来喝问道。

  远处的马嘶声更响。

  而元军因为攻势太猛,阵型已经非常散乱了。

  唐军是真的有可能趁乱杀过来、斩将夺旗。

  那这一场对元军来说必胜的战役,真的就有了失败的风险。

  情急之下,史天泽终于没能控制住情绪。

  “因为李瑕和他的将领没有做出你这种愚蠢至极的指挥!”

  一句话出口,撕破了他与忽剌忽儿之间最后的体面。

  “愚蠢至极?”忽剌忽儿大怒,几乎想要喝令怯薛拿下史天泽。

  史天泽则已下令道:“传令下去,暂缓进攻,整理阵型!”

  “整理阵型!”

  “史天泽!你……”

  忽然,一阵战鼓声响起。

  史天泽眼睛一瞪,望向唐军营地,担心李瑕真捉住了这个机会。

  好在没过多久,有人蹬上战台,却是忽必烈身边的怯薛、木华黎的曾孙撒蛮。

  撒蛮是被忽必烈当儿子一般养大的,此时按刀而来,冷冷环顾了一眼,将史天泽、忽剌忽儿的吵争看在眼里,却不劝阻。

  只等两人都安静下来了,他才开口道:“大汗要亲自指挥这一战。”

  随着这句话,东面已有缓慢而沉重的脚步声响起,像是黑夜里的闷雷。

  ……

  夜已经过了最深的时候,显得无比的漫长。

  杨奔翻身上马,转头向东面看去,眼神一僵。

  战歌已经响起了。

  “为大汗的荣耀,擂响黑牦牛皮幔战鼓,骑上黑色快马,穿上铁硬铠甲,拿起弯刀与利箭,上沙场……”

  远处的元军阵中,火光越来越亮,那杆高高的九斿白纛越来越近。

  前方的元军士气大振。

  杨奔握着缰绳的手心里出了汗。

  他本来以为有机会击败史天泽的,现在没有了。

  “骑兵,随我上去迎战!”杨奔大叫道,驱马向前,同时喝令那些还在守卫的步卒向后。

  “咴!”

  随着马嘶,唐军的防线在这种替换中出现了混乱,元军士气更高,开始稳步向前推进。

  ……

  身披黑甲的怯薛骑兵如流水一般渗过史天泽的阵型,向唐军大营前进。

  还剩下五千怯薛则由安童率领着,坚守在战台下,拱卫着忽必烈。

  哪怕是王坚再世,也不可能杀穿这个防线,像偷袭蒙哥一般偷袭得到忽必烈。

  “大汗。”

  “陛下。”

  忽必烈面沉如水,走上战台,扫了史天泽、忽儿忽剌一眼,问道:“你们在吵什么?”

  “大汗!史天泽是叛徒,他隐瞒了史杠被俘又被放回的事,还故意放过李瑕。”

  “陛下,请听臣解释……”

  “本汗不是来听你们解释的!”忽必烈喝道,道:“你们话说得太多,战果却太少了。”

  史天泽一惊,连忙拜倒,重重磕了个头。

  “臣无能。”

  “起来。”忽必烈却还是上前,亲手扶起了史天泽,道:“不要再解释了,本汗从来没有怀疑过你。”

  史天泽深受感动,瞬间便红了眼。

  接着,忽必烈脸色一板,又换了责备的语气,道:“但你把太多的心思放在如何取得本汗的信任上了,耽误了战机。”

  “臣……有罪。”

  史天泽本还想说些什么,最后却只是这般应了。

  忽必烈是十分有容人之量的雄主,并没有追究他,而是问了战局,开始亲自调动兵马,指挥攻阵。

  包括史天泽的兵马,也被接手。

  元军的士气越来越高,喊声越来越响,史天泽的情绪却始终不太高。

  他知道此事到底为止了,但心里却像有一根刺一般。

  “你把太多的心思放在如何取得本汗的信任上。”

  当忽必烈这句话不停泛起来,史天泽不由在心里想道:“因为你确实不信任我。”

  他渐渐明白心里那根刺是怎么来的。

  “你不信任我,我只好自辩,但这也是成了我的错。一切都是我的错,我永远都是错的。”

  忽然,前方又是一阵喧嚣。

  “敌军逃了!”

  “敌军在向西面逃……”

  此时在战台上也已经能看到唐军大营里火光冲天,唐军竟是连帐篷都烧了,直接弃营突围。

  忽必烈抬起望筒看着那火光冲天,立即传令在西面的八剌堵住李瑕,又传令在西南方向的塔察儿、西北方向的虎阑箕尽快合围。

  因为他处在东面,要追上李瑕就得穿过那烈火雄雄的营地。

  “陛下,可见李瑕畏惧陛下至深。陛下一至他便丢盔卸甲,宁可烧了大营也不敢与陛下交锋。”

  战台上,立刻便有臣子开始吹捧忽必烈。

  “是啊,陛下天威,李瑕宵小之辈,岂敢直撄其锋?”

  “……”

  忽必烈却并不为这些吹捧所动,而是向史天泽看去,问道:“李瑕的士兵是什么时候上马的?”

  史天泽愕然了一下,忽剌忽儿已大声道:“我让史天泽全力进攻,他非要停下来调整阵型。”

  “臣有罪。”

  史天泽无可辩驳,连忙告罪。

  “是臣指挥不当,请陛下重惩。”

  忽必烈长叹,道:“当年昔木土脑儿之战,你何其勇也,如今啊……”

  “臣愧对陛下重托。”

  ……

  “你不是不愿突围吗?!”

  “谁告诉你是突围了?我们去与大军会合。”

  战场那一边,李瑕已与兀鲁忽乃碰面,来不及下马,就在马背上布置了接下来的战术。

  “今夜忽必烈把大纛都推到战场前了,可见大军就在不远处。我们从西面杀穿出去,绕道南面的沙漠……”

  “没有任何辎重,连帐篷都没有,只要被追上,我们就会全军覆没。”

  “一百余里的距离,撑得到会合。”

  兀鲁忽乃问道:“但你的兵马来了多少?”

  “纸条上没说。”

  “先锋骑兵最多也只有一两万人,能抵挡得了?”

  “只要会合了,总好得过现在……走。”

  “李瑕。”兀鲁忽乃又问道:“你的兵马是真的来了吧?”

  李瑕抬手指向东面。

  “你看,忽必烈都急了,还能是假的吗?”

  他踢了踢马腹,策马便走。

  面对忽必烈这样的敌人,李瑕自认为把所有能做的努力都做了。

  既有赌命一般的疯狂冒险,又在危急之中还保持着冷静与理智。

  他就像走在悬崖边,却还面不变色心不跳。

  ……

  战场在向西移,天色开始渐渐变亮。

  营盘山上,宋禾在晨曦初绽的那一刻就已经抬起望筒向西北方向的元军大营看去。

  他身子一动不动地望了小一会儿,忽然转身。

  “忽必烈的大纛不在了!”

  “什么?”

  众将皆是一惊。

  “忽必烈的大纛不在了?这是什么意思?”

  “探马回来了吗?”

  “报将军,还没有。”

  “是陛下,只能是陛下!”

  “老虏贼,知道我们在盯着,趁着夜里追袭陛下……”

  若说昨日这些将领忧心的还是如何将消息传递给李瑕,那今日,忽必烈的九斿白纛却已成了传递消息最好的办法。

  这次诸将没有再犹豫,迅速调集骑兵,随着号角声起,纷纷出营。

  第一千一百四十八章 接应

  “鲍将军!”

  现任甘肃防御使、定西军都统制的鲍三转过头,便见一匹快马奔到了他帐篷前。

  鲍三是昨天傍晚才赶到的。

  他率领的是陇西一带布防的步卒近一万人,今日早早起来,本想熟悉一下地势,不想却听得营中号角声不断。

  “何事?”

  “忽必烈的大纛动了,诸位将军推测元军必西向攻打陛下。欲领骑兵去支援,请鲍将军安顿大营防务。事态紧急,还请鲍将军体谅。”

  鲍三吃了一惊,连忙便往高处的望楼上赶,同时招呼那信使边走边说。

  “我才刚抵达贺兰山以西,于局势不熟,你且与我细说。”

  “据探马所言,元军有将近八万人。而我们整个营地现在已有两万余兵力,三五日内可增兵至五万余人……”

  一边说着,鲍三登上高楼,将望筒抵在他的独眼上眺望,只见西面尘烟滚滚,那是宋禾、胡勒根等骑兵将领已经离开了大营。

  “廉公还没来啊,我也拿你们这些崽子没法。”他感叹一声,从怀里掏出一张地图思忖起来,不时拿手指往络腮胡里挠痒。

  好一会,鲍三似有了计较,问道:“宋禾离开前有安排人接应他们吗?”

  “报将军,事起仓促,还没有。”

  “娘的,真是急。”鲍三问道:“营中还有多少骑兵?”

  “还有德苏阿木将军的两千人。”

  “让他来见我……派信使去见廉公了吗?速去传信。”

  “是。”

  鲍三又招过自己的将领,开始发号施令。

  他不时向远处眺望一眼,心情渐渐紧张起来,暗骂宋禾能领骑兵,自己却只能守在这个营地里。

  都是从庆符县就追随着李瑕的旧部了,在这个关头,越是离战场远,越是待在安生的地方,心情反而越不安。

  ……

  “看!元军在那里!”

  胡勒根目力极好,于狂奔之中抬眼望去,只见东北方向的一道低矮的荒山上,有元军正在布防。

  那小山是从南向北绵延的,元军布防于此,正好可以阻隔住唐军东西向的道路。

  “将军,绕过去吗?!”

  胡勒根转头向另一边看去,远远看到宋禾的旗号指的是小山方向。

  “杀过去!”

  如今地上的积雪已经化了,出营的唐军骑兵有五千余人,一人双马,万马奔腾扬起了漫天的灰烟。

  小山上的元军很快就发现了。

  “那是什么?”

  “唐军过来了接应了,快报给大王。”

  立即便有探马赤军翻身上马,向西面奔跑,直跑了三十余里才在一处名叫灶火沟的地方找到塔察儿。

  “报大王,东面三十里左右有唐军出没。”

  “额秀特。”

  塔察儿准备向西助八剌包围李瑕,得到情报,转头看向撒吉思,问道:“这么快就来接应李瑕了?他们是怎么联络的?”

  撒吉思道:“有可能是这些唐军将领能够把握战机,亦或许是大军中有细作。现在最要紧的是不能让他们会合。”

  “我们怎么办?”

  “大王当然是击败李瑕功劳更大。”

  “王相说的对。”

  塔察儿遂派信马向北报信,迅速向西面赶去。

  就在他西面三十余里之处,唐军正在试探突破八剌的防线。

  ……

  庞沛眼看着前方的骑兵奋力冲突,却始终不能冲出去,不由大为着急。

  转头一看,他却是计上心来,策马赶到李曾伯身边。

  “大帅,末将有个损招,不知道能不能行?”

  李曾伯没想到庞沛还是个智将,道:“说。”

  “大帅只要把那些俘虏给末将,末将也许能冲出去。”

  李曾伯顺着庞沛所指的目光看去,只见其指的是一群俘虏,为首的便是忽必烈的儿子忙哥剌。

  换作是旁人,只怕难免要疑心这将领是要带着忙哥剌去投降,李曾伯对庞沛却没这个疑虑,只道:“陛下说了,忽必烈这几个儿子,便是放回去也不过是增加元廷的内斗。弄丢了也不要紧,我们将士的命更重要。”

  庞沛一愣,下意识又道:“嘿,末将就是贱命一条……”

  天空中忽然响起一声鹰唳。

  战场上,一支骑兵突然从唐军的侧翼杀出,径直撞向元军南面严阵以待的防线。

  “准备放箭!”

  弓弦声响起的同时,有人却大喊道:“忙哥剌在这里!”

  “忙哥剌在这里,他的王妃也在。”

  “……”

  有元军将领眯起了眼,只见对面的唐军骑兵个个身前都抱着一个五花大绑的俘虏,一时也不知怎么应对,放箭还是不放箭。

  “将军?放箭吗?”

  “别放箭!你们的套绳呢?还不快救安西王!”

  “嗖嗖嗖!”

  唐军已经放箭了,并且加快了马速。

  风呼啸而过,被绑在马背上的忙哥剌愤怒地瞪大了双眼,看着前方元军的阵线离自己越来越近。

  他看到一个个战士挥舞着套绳,催动着马匹,似乎想要以高超的技巧来救自己。

  这却只让他感到危险。

  他已饿得浑身无力,不知如何是好。

  终于。

  “嘭!”

  庞沛策马撞进了元军阵中。

  有几个大胆的元军士卒想要救忙哥剌,在一瞬间从自己的马鞍上扑了出来。

  “噗。”

  后方的唐军刺出长矛,将他们刺穿,血溅了忙哥剌一脸。

  厮杀由此展开。

  忙哥剌成了一面盾牌,一个兵符,让唐军持着他,在元军阵中不断前行。

  “斩马腿啊!”

  终于,随着一声马嘶,忙哥剌摔倒在地,连带着周围的元军一片大乱。

  但这里并不是战场最激烈之地。

  趁着这个机会,兀鲁忽乃已经集中起兵力,寻找着元军阵型变动时最薄弱之处,终于杀穿了过去。

  “走啊!”

  “你们走啊……”

  庞沛已经摔下战马,只好持着大刀步战。

  他四下找了一下,找不到忙哥剌,有些痛心于自己丢掉了这个俘虏,好在听着前面的动静,他知道主力已经杀透过去了,这才安心下来。

  “你们走啊……”

  “庞沛!”忽然,有人用奇怪的调子喊了庞沛的名字。

  前方又是一阵杀喊,却是有支已突围而出的唐军从另一面杀将过来。

  是八普恰,那个被蒙哥的西征大军从万里之外的伏尔加河带回来的驱口。

  “上马,走!”

  八普恰策马赶到庞沛身边,一刀便斩倒一名元军,伸出一只带血的手拉起他来。

  这两个人都是贱命,但贱命有时候却显得极为坚韧。

  许久,喊叫声被抛在身后,迎面终于有风吹来。

  “突围了?”

  “突围!突围……”

  事实上,五万兵马突围而出的只有不到两万人。

  他们如流水一般向东面涌去,饥饿与困乏涌上来,不时有人跑着跑着便栽倒在马下。

  而这个方向,都渐渐能看到扬起的尘烟。

  他们可以突围,但每次他们突围的时候,元军依旧可以组织起下一次的包围,直到把他们彻底熬死。

  渐渐地,一柄大旗出现在了天地之间。

  “塔察儿!”

  “杀过去!”

  这次,连庞沛这样的将领都感到了绝望。

  他有意志,但二十余日的围困之后又是整夜未睡、策马狂奔,旧伤复发,体力已经支撑不住了。

  “我来断后,你们走!”

  ……

  李瑕首先看的是北面。

  他一直都知道塔察儿的方位,预料到跑到这里,塔察儿会在东面拦截。

  但最让他忧心的是忽必烈的怯薛军赶到。毕竟那本就是元军之中战力最强的一支兵马,仗打到现在还是生力军,现在正是可以碾压一切的时候。

  如果为了逃避这支怯薛,就要再往南逃。但南面已经是沙漠,这些没带辎重的人马进去必然活不了……

  以最快的速度杀败塔察儿,是最好的办法。

  这次,为了激励士气,他亲自提槊冲了上去。

  霍小莲连忙带着选锋营跟上。

  但在策马上前的一刻,李曾伯却是赶到霍小莲身边交代了一句。

  “霍将军,若战事不利,你们护送陛下向南走。”

  “嗯。”

  霍小莲没有多说,只顾着驱马猛冲。

  “随陛下杀敌!”

  “随陛下杀敌。”李曾伯也跟着喊道:“塔察儿,几次败在老夫手中的败军之将而已!”

  ……

  果然是怕什么来什么。

  李瑕在冲锋时最后向北面瞥了一眼,望到了尘烟。

  但比他预想中更糟糕的是,在塔察儿兵马的东面,竟也扬起了一股尘烟。

  元军不应该在东面还有兵马的,如果是这样,那就说明他的判断错了,他的大军还没有到贺兰山西面。

  这一瞬间,李瑕忽然有种一脚踩空的感觉。

  在悬崖边走得再镇定,再仔细,但难免还是有摔下去的时候。

  然而,当他再仔细一看,却发现塔察儿的令旗摆了一下,竟是在防备东面的兵马。

  “来了?”李瑕心中一动,感到了一阵颤栗。

  就像是在悬崖上踩到了一块晃动的、将要掉下去的石头,下一刻却又踩实了。

  心有余悸,之后才有踏实感涌上来,踏实到让他连看塔察儿的旗帜都觉得亲近、安心……

  第一千一百四十九章 救驾

  这一带已经是沙漠的边缘,放眼看去,漫天都是黄沙。

  李瑕带着兵马付出了大量的牺牲、不惜马力地向南逃到这里,最大的意义就在于暂时甩开了忽必烈的主力。

  他有一个极为短暂的时机,只需要面对前方塔察儿的兵马。

  现在他有近两万人,塔察儿有一万余人。

  两万人已疲惫至极,只能一鼓作气冲过塔察儿的防线。

  就像是一场长跑,不能停,一停下就再也没力气跑动起来。

  战马被驱使着奔跑,很快到了距离元军阵线只有百余步的地方。

  李瑕看到前方的元军开始放箭,于是俯下身子,低下头,开始冲锋。

  有箭矢射在他的头盔上、肩甲、背甲上,发出叮叮当之声,幸而他与选锋营的马匹都披着铁链甲,不至于在冲锋中马匹被射倒。

  但再神骏的马匹也不能负重跑太久,因此之前从八剌的防线突围时他们还在保存体力。现在则是他们能做到的最后一次冲锋了。

  很快到了距离元军仅有五十余步远。

  李瑕挨了一支破甲的箭,迅速抬眼看了一眼,锁定了一个正在前线指挥的元军百夫长,提起了长槊。

  “不许跑!”

  那百夫长还在大声勒令士卒待在原地。

  蒙古骑兵更擅长的还是曼古歹战术,这种时候,更多的士卒都认为不应该与唐军骑兵冲撞,而是策马跑开,一边跑动一边放箭。

  就唐军这个已经快要累死、又连箭矢都没有了的状况,元军只要用曼古歹战术,跑跑射射,很容易能击溃唐军。

  但塔察儿下了严令,必须把李瑕挡在防线以内,不许再给他跑来跑去的机会。

  那就是硬碰硬,一边是绝地求生的亡命之徒,一边是完全没必要死拼的士卒。

  面对这种高速冲撞,根本不可能有人会待在原地硬抗,何况打这种仗既没有俸禄、就算打赢了战利品也少得可怜。

  周围的骑兵纷纷扯着缰绳避开,躲过冲击,才敢回头迎击。

  李瑕眼疾手快,正是趁这一瞬间的机会,长槊捅出,轻轻巧巧地一扎,将那元军百夫长的后脖颈捅了个对穿。

  他以前冲阵,讲究的是一个“猛”字,常常大力惯出,夺人气势。

  但现在陷阵杀敌,他这种轻巧反而是更难的,要控制着力道,不将气力用尽,能够更快地收槊并再次刺出。

  “噗。”

  与此同时,选锋营的士卒也杀到了阵中。

  再往后,便是李曾伯、兀鲁忽乃各自统领兵马跟上突围。

  李曾伯脸色不太好,但眼神里却十分庆幸。

  在这短短的交锋之中,他就能够看出来,临阵指挥还是塔察儿的短处。

  这个东道诸王之长在政治上的眼光十分出色,大体的战略上也不错,打起仗来小心、稳妥。但太过养尊处优了,打不了硬仗。

  现在只有一个难关,那就是得快。

  时间已经不多了,北面的号角已经越来越响,尘烟遮天弊日……

  ……

  “那是什么?”

  策马狂奔之中,胡勒根还能站在马蹬上举着望筒向前看。

  这当然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的,而是他骑术高超。

  尤其是当年在庆符县被俘,正是因为擅长养马、骑马才得以活命,这些年来他根本不敢把这手艺给荒废了。

  此时目光看去,只见前方属于塔察儿的大旗已经停了下来,胡勒根便有预感,那就是他要接应李瑕的方向。

  再向北面一看,让人不由吓了一跳,只见漫天都是尘烟,把天空都遮了一半,像是天都要黑了,显然是元军的主力到了。

  问题在于,上午他们经过一座小山,有元军在那里布防。宋禾便率三千人去攻打那支元军,让胡勒根先带两千骑西进。

  现在前面是什么情况还不情楚,就带着两千人杀过去,胡勒根心里也十分没底。

  他咽了咽口水,却是用汉语说了一句“富贵险中求”。

  “驾!”

  马匹狂奔,速度如箭一般,马背上当然也是颠得厉害,身材矮小的胡勒根却像是长在马背上的一样,任它上下狂颠也不掉下来。

  在他身后的骑兵们也是各个狂奔着跟上,如同一道闪电。

  前方,塔察儿的阵势越来越近,胡勒根眯着眼,忽然看到了什么。

  他再次抬起望筒,但这次要看清的却是个小东西,颠来颠去始终对不到。

  颠簸中,直到一面龙旗在视线中一闪而过。

  那是李瑕的旗帜,从这里看去,居然与塔察儿的旗帜隔得很近。

  胡勒根精神一振。

  “是天可汗!天可汗杀到敌将面前了!”

  ……

  塔察儿正在看着北面的漫天尘烟,并吩咐信使道:“你去汇报战况,让大军尽快过来。”

  “大王。”

  听着这一声不安的呼喊,塔察儿转过头,向东面看去,有些惊讶地张了张嘴。

  “怎么会那么快?!”

  他上午就知道有支唐军在自己东面,那时候双方至少还隔着三十余里。

  而与李瑕交战时,那一小支两千余人的唐军至少还在三四里之外,还不如北面的元军主力更近。

  但……太快了。

  “王相!”塔察儿大喊道,“快调兵去拦住他们。”

  仓促应敌,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能调动哪些兵力,还得让撒吉思来安排。毕竟这种危急的情况,他这辈子一共也只遭遇过寥寥几次。

  “大王,没有兵力可调了,除了大王的怯薛……”

  “怯薛?”塔察儿有些不安,犹豫了一会才道:“调一半人去拦住他们。”

  就在他们调兵遣将的一会功夫,东面来的那快如闪电般的两千骑竟杀到了阵前。

  “嗖嗖嗖……”

  元军纷纷转头放箭。

  然而,这支唐军却是生力军,带着各种装备才抵达战场。他们在策马狂奔时抬起了弩,单手便摁下括机,数十余步的距离,弩箭激射而出,狠狠地扎进了元军的皮甲。

  惨叫声连天。

  塔察儿甚至顾不得再看西面那正在疯狂突围的两万人,而是看着东面的战场,想到了襄樊连绵的秋雨、想到了兴庆府的洪水……

  打硬仗?

  他绝对不打硬仗。

  当然,现在就想着撤退确实是太早了,局势还没到那个时候。

  “手雷!”

  远远传来几声大吼,之后便是一连串的大响。

  “轰!”

  “轰!”

  “……”

  那些被炸得面目全非的士卒不提,就连塔察儿跨下的良马也不安起来,“咴”的几声便开始在原地打圈,暴躁地刨着地面,想要逃开。

  “吁!吁!”

  塔察儿差点摔下马来,心有余悸,双腿死死夹住战马。

  “额秀特,快啊!”他期盼北面的主力快点到,“快啊,我只有一万人面对两三倍装备精良的敌人,快啊!”

  心里已经有了这样的借口。

  塔察儿甚至开始思考如果离开战场,忽必烈会不会怪他。

  会。但不是现在,因为汗位之争刚刚结束,现在忽必烈还离不开他这个东道诸王的支持。

  想到这里,塔察儿登时安心不少。

  再拿望筒一看,只见前方“轰”的一声有手雷炸开,爆射而出的铁片扎进了几名怯薛士卒的脸上,他们摔下马来,捂着满是血的脸嚎哭不已。

  望筒把视线拉近,一张眼珠都被射爆了的脸突然出现,吓了塔察儿一个大跳。

  之后没多久就听到战场上响起一阵呐喊。

  “天可汗!”

  “陛下!”

  “我们的援军就在那里!”

  之后就是无比热烈的欢呼。

  其实这是一个防守的好机会,唐军因为得知李瑕就在对面,不敢再随意抛掷手雷。塔察儿本可以组织起一次有力的反击。

  但他没有。

  他甚至觉得李瑕也不至于这么拼命,早点跑了大家都轻松。

  ……

  “嘭!”

  李瑕疯了似的奋力一砸,虎口巨痛,手中的长槊砸在塔察儿的一名怯薛千夫长的头盔上,断作两截。

  只剩下半根坚硬得像铁一般的棍子在他手中,他奋力一刺,将断木刺进一个向他杀来的敌兵脸上。

  “噗”的一下,同时自己小腿上也中了一刀。

  手中没了武器,让人有种穷途末路般的悲凉。

  “陛下!”

  却是霍小莲冲上前,护住李瑕将他拉回阵中,抬手一指,吼道:“塔察儿逃了!逃了!”

  李瑕用那被汗水迷了的眼看去,看到了塔察儿的大旗被砍倒,但也看到了北面的尘烟。

  “追杀塔察儿……别让他稳住脚……”

  下一刻,前方一阵欢呼。

  那是有选锋营士兵杀得前方的元军向南、北两面退去之后,忽然看到了熟悉的盔甲。

  “是我们啊!我,胡勒根,教你们骑马、吃肉的,我啊!”

  “胡教官?”

  李瑕才转过头,便看到了一个身影倏地滚到了面前。

  低头一看,胡勒根浑身上下都是黏着汗与血的尘土,只有一双眼还显得十分机灵,让人仿佛回到了十年前的庆符县,但随着他开口说着流利的汉语,又让人有种割裂感。

  “臣救驾来迟,陛下恕罪……”

  ……

  “大汗,消息回来了。八剌大王和塔察儿大王都没能拦住李瑕,塔察儿大王的败兵还拦住了撒蛮将军的兵马,现在李瑕已经过了灶火沟……”

  忽必烈没有亲自去追李瑕,而是留在战台上听取各个方位的战报,并调动兵马。

  他像拥有一只无形的手,能够捏起战场上所有的元军,轻易就摆到某个位置。

  但现在,李瑕快要从他指缝中溜走了。

  忽必烈看向地图,只见张易已经上前,将李瑕的位置标注好。

  “这里本有塔察儿大王安排的五千守军,但唐军有三千人还在与他们作战。除此之外,我们已经没有大股的兵马能赶到李瑕的前面……”

  忽必烈道:“那就从后面杀上去。传本汗命令,立即攻打贺兰山下的唐军大营。”

  “大汗英明,李瑕就像是只兔子,逃得太快了,但把他的窝给端了,看他还能逃到那里去。”忽剌忽儿连忙赞叹。

  “这是愚蠢的比喻,你显然没有听过一句汉话叫狡兔三窟。”

  忽必烈却只是淡淡扫了这位堂叔一眼,有些疲惫地、不易察觉地轻叹一声。

  他要登上原本不属于他的汗位离不开这些宗王支持,可当面对更强大的对手,这些沉溺酒色的宗王却又成了他的拖累。

  第一千一百五十章 堆兵力

  “报!”

  刚经历过一场血战的小荒山上,一骑快马赶到了宋禾的面前。

  “宋将军!胡将军已经接到了陛下!但现在西北方向还有元军在追,陛下命你整军准备断后……”

  宋禾已经望到了北面、西面的尘烟,早已经命令士卒做好作战的准备了。

  有些焦急地等待了一会,终于,他望到了从西而来的大旗。

  “陛下?真是陛下回来了。”宋禾一个激灵,恨不能现在就去觐见,但接着他便看到了更远处如同乌云一般压过来的巨大的尘烟。

  现在还不是能放松的时候。

  他连忙下令道:“让大军过去!”

  三千骑让出荒山下最平坦的山坳,让突围而来的队伍过去。

  马蹄滚滚,只见马上的骑士每一个都是浑身血污又灰头土脸,战马瘦削,盔甲残破……就这样,两万人策马而过,花了小半个时辰。

  最后是胡勒根的将近两千人,却是回到了宋禾的队伍的后方。

  西面,追赶而来的元军已经更近了。

  “准备迎战!”

  宋禾十分冷静,并没有因为元军的动静很大就贸然做出决定,而是从容不迫地观察了一会,道:“各将领告诉士卒,敌骑远来,体力不足,不必害怕……”

  很快,又有探马从北面而来,附在宋禾耳边,道:“将军,北面忽必烈的大纛动了,像是要压过来。”

  宋禾点点头,如同没听到一般,自然而然地接着下命令。

  “两轮弩箭、一轮手雷,争取了时间,我们就退。”

  “喏!”

  ……

  一只海东青又开始在天上盘旋。

  从它的视线看去,只见荒原上所有的兵马都在向同一个方向狂奔,那是东南方向。

  漫天的沙尘都是被他们搅动,大地也在因为这些人而颤抖。

  它盘旋够了,本打算飞向贺兰山,但听到了某处忽然响起了哨声,它敏锐的眼睛一动,向某处俯冲而下。

  那是一支正在行军的大军。

  海东青从一个个骑兵的头顶掠过,最后落在一名矢宝赤的肩上,骄傲地睥睨着周围。

  “大汗,安西王的雄库鲁也回来了。”

  忽必烈今日心情并不好,闻言只是“嗯”了一声。

  随驾的张易道:“这是吉兆,陛下刚击败了李瑕,如今趁胜出击,灭唐国之日不远了。”

  忽必烈这才笑了笑。

  张易则有些艳羡地看了那只海东青一眼。

  他这个控鹰卫指挥使名义上其实就是矢宝赤卫的统帅,他正是以此名义出入宫廷,随在忽必烈身边传递情报。

  但养鹰的事情他却没在管,那些养鹰人也不听他的。

  当然,这只是小事,张易也不太在乎,毕竟他这个情报机构比几只鸟儿要重要得多。

  “报!前方二十余里发现李瑕的踪迹,有数千唐军骑兵在为李瑕断后……”

  随着信报传来,张易便上前给忽必烈解释李瑕麾下各个将领的情报。

  “陛下,打‘宋’字大旗的那支兵马该属唐将宋禾,此人是李瑕的在庆符县的旧部,阔端大王的长子、西凉王灭里吉歹大王便是死在他手上……”

  “那‘胡’字旗又是谁的?”

  张易略略沉吟,道:“唐将之中姓胡的大将似乎没有,倒有一名蒙古叛将名叫胡勒根,这是其蒙古名字而非姓胡,书在大旗上,乱来而已……”

  “报!我们已经击败了断后的唐军,唐军还在向南逃,李瑕已抵达库勒图沟……”

  “大汗,塔察儿大王、撒蛮将军、八剌大王已领兵从西面赶到……”

  好不容易来了几个好消息,接下来又有探马赶回来道:“报大汗,有两千唐军骑兵埋伏在库勒图沟,伏击我军,千夫长完颜兀真秃误中了唐军手雷,战死了。”

  “伏击?”

  “禀大汗,我军探马先前并未发现库勒图沟以西有尘烟,完颜将军便想绕道截止李瑕,没想到有一支骑兵早就等在那附近。”

  忽必烈道:“李瑕麾下,有很多有才能的将领啊。”

  这句话,他是有感而发的。

  尤其是这段日子以来,在看到了自己身边那些姻亲们的表现,塔察儿、爱不花、脱忽、术真伯、忽剌忽儿……一个个就像是被酒色掏空了身体。

  “本汗今天听说李瑕麾下就连一个以老鼠为名的叛将都能奋不顾死,如果本汗麾下的将领也像这样,何必再愁不能一统天下呢?”

  “大汗!我愿为大汗奋不顾死!”安童连忙喊道。

  忽必烈摆了摆手,道:“你是本汗的怯薛长,本汗希望不必轮到你上阵。”

  感慨也感慨过了,他看向张易,道:“继续说。”

  张易向探马仔细问了那些唐军的特征,想了想,道:“畏兀儿人多,这支骑兵的将领可能是德苏阿木,本是西域人,部落原在天山下,遭阿里不哥掳掠而投降李瑕……”

  “报!”

  天色已经到了黄昏,又有探马赶到,带着惶恐之色禀道:“大汗,又有支唐军兵马接应李瑕,人数在万余人。”

  都不必听更具体的,张易已道:“如今在贺兰山西面还能领这么多兵力的,只有唐军甘肃防御使鲍三,这人是个独眼龙,能力平平,近几年来战绩不显……”

  ……

  相比于忽必烈还能从容向臣子询问,李瑕则显得十分狼狈。

  奔走了一整日,离营盘山大营还有不到十里路之时,连他跨下的战马也忽然哀鸣一声,跪倒在地。

  李瑕摔在地上,倒是没有摔得太狠,只是爬起来也感到一阵疲乏。

  “陛下骑这匹马先走。”

  李瑕摇了摇头,见道路边有一座小山,于是先向山上爬去。

  没走多远,他向北眺望,已能看到如今的形势。

  天已经要暗了,太阳斜斜挂在最西边的荒漠与天交际之处,唐军撤回来的队伍拉得很远,有的跑不动的兵马落在了两里以外。

  而元军已经追上来了,宋禾、胡勒根、德苏阿木等人正在率部断后,与他们时战时退。

  “十里……两里……”

  李瑕喃喃着,也不知在想什么。

  “末将救驾来迟,陛下恕罪。”

  身后忽然有人气喘吁吁地赶上来喊了一句。

  李瑕回头一看,见到鲍三,不由伸手拍了拍他的肩。

  两人上次见面,还是三年多以前李瑕去西域时路过甘肃,匆匆一面,而这已经是收复陇西之后唯一一次见面了。

  “陛下。”鲍三的独眼通红,有太多话想说,开口却是道:“请陛下先回营吧?”

  “这叫什么山?”

  “当地人叫它红山头。”

  李瑕只是确定一下,闻言点点头,道:“这里回营还有十里路,而元军已经到了两里外,我们的将士都撤得回去吗?”

  “末将先保证能让陛下撤回去。”

  “不够。”李瑕道:“朕还想胜,不想损兵折将。”

  鲍三愣了一下。

  现在当然能把李瑕送回大营,但后面断后的兵马却很容易被元军击败。

  但他今日的安排,主要考虑的还是李瑕。

  “我们有多少兵力?”李瑕又问道。

  ……

  “唐军有多少兵力?”

  “禀大汗,四万左右。扣掉伤亡、逃兵以及掉队的,李瑕与兀鲁忽乃带了不到两万人突围,唐军营地里不过两万余人。总兵力一共只有四万左右。”

  “大汗,真正算起来,唐军只有两万能战之力。”

  忽必烈点点头,向西面望了一眼。

  太阳快要落山了,他在考虑是在今日直接攻打李瑕,还是稳扎稳打,明日再攻唐军营地。

  “传令下去,让勇士们别再保留马力,在太阳落山前击败唐军一次,在前面的红山头扎营。”

  这边命令再下,那边已有探马赶了过来。

  “报!大汗,唐军没有再继续逃了,他们在红山头停下来列阵……”

  忽必烈微微有些讶异,自语道:“他不逃了?”

  “把望车搭起来,本汗要亲自看一看。”

  “是。”

  这日最后的余晖之中,忽必烈登上望台,向东南望去。良久,他笑了一下。

  他明白了李瑕的胆气从何而来。

  ……

  “禀陛下,我们营地里暂时还只有两万余人。”鲍三道:“加上陛下带回来的兵马,一共四万余人。”

  李瑕道:“这是今日你出营时的兵力?”

  “是。”

  “今日大营增兵了多少人?”李瑕又问道,“廉卿若明白朕的意图,应该每日都有增兵吧?”

  “有增兵,但末将早早便出营了,暂时还不知。”

  “传令下去,不再撤了,就守着红山头。命大营凡有兵马抵达,立即前来支援。”

  鲍三愣了一下,抱拳道:“是!”

  很快,军中点起狼烟,隔着十里的大营中很快有了狼烟回应。待到这日最后的余晖洒下,远远便有一支先锋军先行举旗向这边赶来。

  鲍三大步走在军中,激励着士气。

  “将士们!不必怕元军。我们现在是四万人,到了夜里就是五万人、明日就是六万人、后日就是七万人!忽必烈还敢追,就让他来啊……”

  第一千一百五十一章 屋外打狗

  夜幕降下,忽必烈走下了高高的望台。

  “大汗,唐军的援军到了。”

  “让勇士们扎营进食,明日再战。”

  终于还是没能在今日毕全功于一役,诸将本担心忽必烈会发怒,但偷眼瞥去,却发现他的脸色很平静。

  对啊,毕竟没有败,一直都是压着李瑕打的。

  张易上前,小声地禀报道:“陛下,唐军来支援的有两支兵马,看旗号,一支是宁武军,四千余步卒,统制叫皮丰,原是宋军士卒出身,早年戍守在四川云顶城。宁武军既然出现了,说明李瑕把汉中、利州一带的兵力都调到北面,臣认为孔仙很可能率兵于后。”

  说到这里,张易再次偷瞥了一眼,担心忽必烈不耐烦听自己介绍这些唐将。

  见忽必烈脸色稍带慎重之色,他才继续说起来。

  谁又能想到这些曾经名不见经传的虾兵蟹将,有朝一日还需要大元皇帝如此详细地了解。

  “孔仙原本是云顶城的守将,后来与李瑕有些姻亲便随之叛了宋国,这些四川将领最擅长于防守……”

  说着这些的时候,汗帐已经被运了过来。

  忽必烈走进汗帐,示意安童铺开地图,亲手抬起笔,写上唐军一个个将军的名字和分布。

  “另一支援军则是骑兵,有八千余人。”张易跟在忽必烈身后说着,语气逐渐凝重起来,道:“这支唐军是去年才整编的一支新军。”

  “新军?”

  “自从李瑕与兀鲁忽乃结盟之后,把守在河西的一部分骑兵调走了,先是随他南下攻宋,之后这支骑兵便到关中整编,以河西老卒为骨架进行扩充,编为陕西永兴军。这支率队来的主将叫陆小酉,也是个没有家世的平民出身……”

  忽必烈看向地图上他亲自写下的那一个个歪七扭八的名字。

  全都是今天第一次听说,全都是出身微末,全都让他很欣赏。

  他却再次感慨道:“李瑕运气不错,得到了这么多遗留的有才之士。”

  ……

  营地里一片忙碌。

  篝火旁,一个个将领终于赶到了李瑕面前,齐齐拱手。

  “拜见陛下。”

  李瑕的目光从他们脸上扫过,因要问的事太多,反而一时不知从何问起。

  其中有好些人都是多年未见了,亦不知如何叙旧。

  最后,他不由笑了一下。

  “哈哈哈。”诸将皆大笑。

  “陛下,末将听说忽必烈亲征了,在兰州守了好几日也没见元军攻下来,原来是被陛下引到了这里,哈哈哈。”鲍三大声道。

  他从下午就接应到了李瑕,但当时元军不停地强攻过来,他情绪十分紧张,整个人都是绷着的状态,此时才算是松弛不少。

  “是啊,忽必烈亲征之前,大抵没想过与我们的会战是在这一带。”

  李瑕说着,也因为鲍三这句话而感到了些欣慰。

  他先扶李曾伯在马鞍上坐下,招呼诸将皆坐,毕竟军中多是伤员。

  之后在地上铺开地图,手指点了点贺兰山。

  “明面上看,我们出来与他野战,不能利用高墙坚城、火炮,以及各种守城器械,这是以己之短、攻彼所长,正中他的下怀,所以他才肯进入这个战场,希望以一战消灭我们的主力,这般说来,我们是被他压着打的。”

  李瑕说到这里,诸将目光灼灼,都在等他后面的那个“但”字。

  “但从另一方面而言,这个主力会战的战场是我们选定的,使元军不能进入我们的腹地破坏、掠夺,这对我们更重要、更有利。就像一棵树木的根基还在,又何惧于枝叶被斩断?目前为止,我们先击溃了元军从西域调回的十五万兵力,又选定了战场,这是战略上的重大胜利。”

  “好!”

  胡勒根向来是最捧场的,虽然听不懂李瑕说的一大堆都是什么意思,反正最后“重大胜利”四个字是懂了,已站起身来欢呼道:“万胜!陛下天命所归,是长生天降下的中原的皇帝与草原的天可汗,必将战胜忽必烈。从此马蹄所到之处,皆为陛下疆土。”

  李曾伯笑骂道:“你现在就把这些话说了,等到大胜的时候,看你还能说什么。”

  “哈哈,李老元帅你就放心吧。”胡勒根道:“我老胡多的是诗一样的溢美之词。”

  “‘溢美之词’四字不是这么用的。”李曾伯摇头不已,道:“坐下吧,莫再提你那歪诗了。”

  “嘿嘿。”

  不论如何,因伤亡与疲惫而低落下去的士气还是又提升了一些。

  李瑕稍稍笑了一下,继续说起战略。

  “方才说了,忽必烈之所以愿意在这里会战,只因他觉得骑兵野战是蒙元的强项,他一定能胜。”

  “他想得美。”有将领用极低的声音轻骂了一句。

  “不错,他就是想得美。”李瑕却是听到了,还当众回答了这句话,又道:“那接下来的战场无非两种情况。一则,我们敌不过蒙元,需向后撤,守住甘肃这一道防线;二则,蒙元敌不过我们,那忽必烈就会放弃与我们决战于野的想法,转而攻打我们的腹地。如此一来,整个战场的关键位置一共有这几处。”

  李瑕首先指的就是贺兰山以南的官道。

  “三关口,这是第一紧要之处。你们可以赶过来支援朕,正是因为廉希宪趁着忽必烈大军来围堵我时,抢占了三关口。”

  宋禾、鲍三抱拳道:“是,陛下,现在我们所有的兵马、辎重,正是从三关口驿道运来。”

  李瑕道:“林子,你与胡勒根配合,派出探马扩大对西面的探查。朕担心元军会绕道三关口,断我们的辎重与退路。”

  “喏!”

  三关口驿道就是后世乌银高速的一段路,虽然说这里的长城与关隘是到明代才修的,其实从西周开始就是战略要地。唐朝安史之乱后,吐蕃便是从此处东进关中的。

  李瑕最重视这里的经营,要保证主力与后方的联络,这里既是辎重的通道,万一败退,也是后撤时的道路。

  “其次,是这几条穿过贺兰山的通道,滚钟口、苏裕口、贺兰口、大武口,守住这几条通道,就能扼制住如今在兴庆府城中的杨文安对忽必烈的支援,将他们一分为二。”

  “陛下。”鲍三不解,问道:“就算守住了穿山的通道,但忽必烈还是可以从贺兰山的北端绕过,蒙元也可以从河套支援他?”

  杨奔看了看李瑕,出口解释道:“路途与时日不同。忽必烈若从河套调动兵马、草料,单程是七百里,而他若穿过贺兰山至兴庆府不过百余里,而往返一趟,差千余里的距离。”

  鲍三恍然大悟,伸拳轻打在杨奔盔甲上,赞道:“好你个杨臭脸,几年不见,愈发长进了。我便说你天生就是个打仗的材料。”

  杨奔咧嘴笑了一下,不再是过去那脸臭的模样。

  他为人再淡薄,历经了生死之后再看到十年前同生共死的同袍,也是忍不住一副笑模样,之后才继续说起来。

  “陛下的意思是,忽必烈只要在会战中稍落下风,就可以转而攻打别处,那他就算是败了也是‘不败’。而我们把这些道路都守住了,才有真正击败他的可能。”

  “明白。”皮丰道:“这是当年蒲帅‘关门打狗’的办法。”

  “不错。”李瑕道:“当年收复成都一役,蒲帅先收复剑门关再攻成都,是把狗关在屋子里打。”

  以李瑕今日之尊,在下属面前其实不宜再唤蒲择之为“蒲帅”,此时确实是没意识到。脑子里想的是,很多的抗战经验,正是当年在川蜀时学来的。

  “而今天不同了,今天我们是在屋外打狗。同样是要把屋门关好,以免恶狗被打急了,冲进我们的屋子里、咬我们的家人。”

  胡勒根、德苏阿木等人他们就需要这样的比喻,听到这里才恍然大悟。

  “陛下,我们懂了。把门关上,在屋外打狗。”

  “这一仗,我们就是当年的曹友闻,守住了,才能保住身后的家园,明白吗?”

  “明白!”

  “蒙元用兵,喜攻而不喜守,因此不会在这些隘口上设置太多兵力。且这些隘口往往地势狭窄,一夫当关,万夫莫敌。朕有意往各隘口派遣数十精锐,渡堑而跃,抢先占下关键之处,你等各自举荐人选。”

  杨奔先扫视了一眼自己身后那些个个带伤的校将,默然不语。

  他想到,若是自己帐下那王满仓还在就好了。

  皮丰却是一连举荐了好几个麾下的什将、佰将,称个个都是从秦岭巴山里攀山如飞的汉子。

  战略到这一步,称得上是未虑败而先虑胜。

  明明还处在下风,却先安排了如何不让忽必烈转移战场。

  之后,李瑕才提及正面战场。

  “说了门怎么关,现在说打狗。如今我们的兵力还未集结完成,廉希宪、孔仙等部尚未抵达战场,故而我们需退回营盘山大营,守到兵力聚齐再行反击,这是我们最擅长的打法。”

  第一千一百五十二章 贺兰山之战

  次日,唐军不顾疲惫与伤病,趁天不亮便往东南方向撤了三里地。

  到了中午时分,在一条小河边,唐军来不及渡河,元军已追了上来,双方遂摆开阵势,正面对阵。

  此地名叫河滩山,战事开始,李瑕以鲍三、皮丰部为前军,步卒列阵;以宋禾、胡勒根部为左翼;以陆小酉、德苏阿木部为右翼。

  忽必烈先是派小股骑兵引诱唐军步卒,然而唐军并不上当,始终列阵如山。忽必烈又遣骑兵偷袭唐军后阵,被陆小酉所阻。

  见此情况,忽必烈明白了李瑕又想要坚守的心思,果断令张弘范率骑兵绕远路,包抄李瑕后方。

  待到傍晚,张弘范好不容易快要绕到了唐军后方,想要完成包围,却遇到唐军孔仙率部抵达。

  这半日战况焦灼,元军虽然占据优势,却像是一条恶狗咬了龟壳,死死不能咬破。

  至此,唐军已增兵至六万人,虽然还有两万疲师,人数上的差距却与元军越来越少。

  入夜收兵,众将归营,纷纷请罪。

  “大汗,是我无能。”八刺当先道:“那些唐军步卒披着重甲、举着长矛站在那,我们的骑兵要一天内击溃他们很难。但按照过去打宋军的办法,只需要绕道先断了他们的粮草,包围他们几天,他们就软了。可惜今天张弘范没有成功包抄。”

  塔察儿、忽剌忽儿这些东道诸王平时虽然不喜欢八剌这个西道诸王,但毕竟都是黄金家族,这时又开始抱团了。

  “八剌这点说的对,今天我们把唐军留在河滩山,张弘范却没有能够推了他们的退路。明天唐军就能退回定远营,这一战就难打了。”

  忽必烈眼看着诸王纷纷把责任推到张弘范头上,却是转头看向了史天泽、严忠济等人一眼,似乎想看看世侯们敢不敢抱团。

  事实上,如果汉人世侯们真的齐心了,才叫忽必烈忌惮。

  此时并没人替张弘范说话,忽必烈大度地摆了摆手,道:“不怪这小子,都说说吧,认为这一战该怎么打。”

  史天泽当先出列,应道:“臣以为,明日李瑕便会退到定远营,据小山营地而守。依臣之意,与其强攻,不如抢占三关口,断其补给,以岁月毙之。”

  忽剌忽儿讥笑道:“史丞相打仗,只会一句‘以岁月毙之’吗?”

  史天泽摇了摇头,心想自己确实擅长以岁月毙之,可惜这些蒙古宗室心急吃不了热豆腐,都是坏事之辈。如果不是忽剌忽儿不断催促、如果不是八剌年轻疏忽,如今李瑕已经步了李璮的后尘了。

  “够了,打仗不会,只会嘲讽同僚。”忽必烈叱了忽剌忽儿一句,道:“史公继续说。”

  “三关口是贺兰山第一战略要道,唐军支援辎重由此驿道而来,源源不断、且随时可退,臣以为不惜代价也要占据此地,此其一;其二,张文谦如今还在兴庆府,陛下可传召于他,让他劝降廉希宪。廉希宪一降,则甘肃可得……”

  听到这里,忽必烈点头不已。

  他这次算是更深刻地意识到这些世侯确实是比他的亲戚们要能任事得多。

  前阵子心底里对汉人世侯那一丝若有若无的疑惑这时候又消散了不少。

  “就由史丞相带兵抢占三关口。”忽必烈说到这里,想到史天泽兵力并不足,转头又看向八剌。

  史天泽顺着忽必烈的目光落在诸王当中,不由一惊,连忙道:“臣领旨,但臣无能,请由张九元帅助臣一臂之力。”

  张弘范皱了皱眉,打心眼里不愿意与史天泽走太近。

  无他,不想显得抱团。

  这一小小的表情落在忽必烈眼里,忽必烈却是心中叹息一声,暗道大元朝中内斗还是太多了。

  “张九,你与史天泽合兵一路,拿下三关口。记住,以战事为重。”

  “臣领旨……”

  这夜出了汗帐,张弘范、史天泽难得并肩而行。

  “从战事的角度而言,这一次至少没有了掣肘。”

  “史公,你不该瞒着陛下史杠被俘一事。”

  “怎么?连九郎也不信我?旁人不知,你还不知史枢与史权之死对我……”

  “我信史公的忠心。”张弘范道:“我只是认为,史公该对陛下更坦诚。”

  “坦诚?”史天泽摇了摇头,长叹一声。

  张弘范说的却并不仅是史杠之事,还包括在济南时史天泽擅杀李璮一事。

  在他看来,忽必烈之所以容许忽剌忽儿试探史天泽,就是因为史天泽这些不坦诚。这也是近来史天泽饱受掣肘的原因。

  “史公可知我十弟?”

  史天泽转头看向张弘范,道:“张弘正。”

  “不错。当年黄河一战,我与十郎都在史公军中。十郎他……犯了与史三郎一样的过错。”张弘范道:“但我与陛下坦言了。”

  史天泽眯了眯眼,问道:“你十弟娶了谁来着?”

  “塔刺忽脱儿公主。”

  史天泽呵呵一笑,想起来了。自从黄河之战后,张弘正忽然得到了赐婚,尚术赤的第十一子伯剌摩诃末的女儿。

  看起来是张家得了恩典,问题在于伯剌摩诃末本就是庶子,其女早年就嫁给了葛逻禄一个部落的酋长,丈夫死后率部归附大元,改嫁时已经快五十岁了,几个儿女都比张弘正年纪大。

  史天泽终于明白当年黄河之战时到底谁才是那个细作,心道,这也叫一样的过错?怪不得陛下要如此对待张家。

  “九郎果然是坦诚啊。”他叹了一句,也不知是在赞赏还是嘲笑。

  张弘范眼光沉稳,道:“希望这份坦诚,能不让李瑕再利用此事离间我与史公。”

  史天泽深深一叹,郑重点头,道:“这次,我不会因战场之外的原因败了。”

  ……

  “元军动了!”

  林子策马奔回,道:“陛下,元军天不亮攻了过来。陛下命我与胡勒根探查他们是否有调兵绕道沙漠偷袭三关口,但西面都被元军封锁了。胡勒根的人还没回来,只怕要从南面绕了……”

  “说元军的布置。”

  “是!看旗号,塔察儿领了近两万余人主攻北面;八剌、虎阑箕共领大几千人主攻西面;爱不花、洪俊奇等人领三四千人走东面。”

  “慢着,东面是山。”李曾伯道,“陛下请看,营盘山往东,地势渐高,直到贺兰山顶。”

  李瑕抬头看去,远远确实能看到贺兰山顶终年不化的积雪。

  林子道:“据情报,那元将洪俊奇是个高丽人,对攻山只怕有些经验。他们若占据东面的高山,地势上能够抢回不少优势。”

  “洪俊奇?还有何情报?”李曾伯又问道。

  “此人之先祖乃中原人,唐朝时曾有八位才子奉命前往高丽教化,洪家便是其中之一,世为高丽贵族。洪俊奇之父名洪福源,早年投降蒙古,任为东京总管,管理高丽军民。曾帮助过高丽质子王綧,后为王綧陷害至死。与洪俊奇结下深仇。此事当年闹得很大,辽东一带人尽皆知……”

  李瑕点了点头,道:“你想办法派人到洪俊奇军中与其联络。”

  “明白。”

  “继续说元军的布置。”

  “是,忽必烈不仅在北、西、东三面派兵,还命忽剌忽儿、忙古带率万余兵力从西面向南面包抄过来。正是他们的兵马把胡勒根的探马隔在了更西边。”

  李瑕在地图上标注了一下,道:“这样算来,四个方向,大概四万余人。”

  “不仅如此,还有一支蒙古怯薛在外围掠阵,人数大概在一万余人。”林子道,“这些怯薛才是元军中战力最高的一部分……”

  李瑕与李曾伯对视一眼。

  “五万余兵力,忽必烈留了近三万余人守营不成?”

  “如陛下所言,一万怯薛守营足矣。”李曾伯道:“想必是派了两万人取三关口了……史天泽、张弘范,这是最难缠的两人啊。”

  “李卿以为当如何应对?”

  李曾伯想说什么,却又面露为难之色,沉吟起来。

  “三关口有三处要地,一是死人山,二是红井沟、三是砲台梁。臣以为宋禾可守死人山,皮丰可守红井沟,至于砲台梁,可让廉希宪派人防守,兵力不需多。毕竟除了死人山,另外两处都是险要之地,且之后还能有兵马来援。”

  林子道:“三关口战事一起,来援的辎重、兵马只怕要走苏裕口了?”

  “是啊,得传信廉善甫,辎重必须改道。”李曾伯道。

  李瑕问道:“遣一万人去守,足够吗?”

  “兵力是够了,后面还会有援兵。但三关口与定远营距离太远,而史天泽、张弘范皆帅才,必须有统帅坐镇。”

  考虑到这里,李曾伯拍了拍膝盖,道:“就由老臣前往吧?”

  李瑕看着李曾伯,想了良久,点了点头。

  “敲定了三关口,接下来……老臣以为,杨奔可以独当一面了,由他对阵塔察儿足矣。”

  “可。”

  李瑕看着地图,沉吟道:“让陆小酉守西面,朕亦能放心。”

  “这些小子们都成材了啊。”李曾伯提起一枚兵棋,往地图上推了推,道:“鲍三可领步卒守东面。”

  林子马上会意,道:“我可以帮他一把。”

  “不错。”李曾伯哈哈大笑,道:“这一路老臣是最放心的……”

  第一千一百五十三章 诈降

  二月初六,李曾伯带着宋禾、皮丰,率部离开了定远营南下守三关口。

  李瑕则开始排兵布阵,再一次面对忽必烈的攻势。

  他在营盘山上搭了一座战台,方便指挥。

  这片地方因班超曾经驻扎而得名,地势十分优越。东面有贺兰山为屏障,地势高且有水源。

  李瑕用望筒向西北方向看去,能够很清楚地看到战场,包括塔察儿的指挥台。

  抬起望筒往更北的地方一看,连忽必烈的战台也能望到,在视线里虽是只有指甲盖那般大小的阴影,却是李瑕与忽必烈隔得最近的一次。

  “我还没见过忽必烈,他长什么样的?”

  站在李瑕身边的是兀鲁忽乃,她脸色并不好看,淡淡道:“快二十年没见了,只记得他年轻的时候。”

  李瑕还在转动着他的望筒,似想把视野拉得更近以看清忽必烈。

  “他年轻时候是什么样的?”

  “那时候他并不出众,远远没有你现在的风采。”兀鲁忽乃道:“他大部分时候都是陪在她母亲身边,不太说话,长得黑黝黝的,很容易让人忽略他。而且他也不像蒙哥、旭烈兀那样喜欢豪饮。”

  “没有个性、沉默,也不和兄弟们抢风头。”

  “对。但后来我才知道,他只是在我们这些蒙古人面前是那样。私下里,他喜欢寻问历代帝王的事迹,听说李世民在当秦王时设了幕府,他就开始模仿。”

  “那时候他才十几二十岁吧?”

  “嗯。怎么说呢?如果说你就像一柄很锋利夺目的剑,那他就像一个乌漆漆的深潭。”

  北面响起了鼓声。

  李瑕终于放下望筒,不再试图看清忽必烈的战台。

  “北面的战事开始了。”兀鲁忽乃道。

  “这个方向的交战只是互相消耗罢了。”

  摆在战台上的还有一张巨大的地图,是用毡布制成,山脉河流标注得十分清楚。

  李瑕走到地图边,拿剑鞘推了推几枚兵棋。

  “忽必烈不会把胜利的希望寄托在塔察儿身上,他把元军中大量的疲兵交给塔察儿从北面进攻,为的是牵制住我们的主力,方便忽剌忽儿走西面绕到南面。”

  “你不派兵马去堵他?”

  “派了。我派陆小酉率骑兵向西堵截,那必然与元军在这片地方遭遇。忽剌忽儿还是可以从更外围绕道南下,在这个时间,孔仙就可以率步卒占下这个地方。”

  兀鲁忽乃眯眼看着地图上那几个难认的汉字,道:“鸡冠梁?”

  “嗯,苏裕口与三关口两条驿道,一个由东过来,一个由南过来,都得从这里过。”

  “然后呢?”

  “然后得要一场场仗打过才知道。”李瑕道:“不出失误,大会战打到最后比的都是国力,比的是身家。”

  兀鲁忽乃绕着地图看了一圈,道:“这样看下来,你的兵力还是不足。”

  “能调动的都调了,现在只有你的一万多人作为预备队。”

  “忽必烈至少还有两万人可为预备,且还是怯薛。他的身家比你厚。”

  “还会有援兵。”李瑕道:“我说过会以举国之力打这一仗。”

  “四个方向,加上三关口,五个战场,你只有我这一万预备队,指望我随时为你救火?但我离开伊犁河时带来了三万人。”兀鲁忽乃道:“更大的问题是,海都已经撤回去了,他会趁机吞了我的领土。所以忽必烈也会有援兵。”

  “你失去的兵力,大部分都是在突围的时候走散的。现在要么降了对面,要么成了俘虏,只有击败忽必烈,你才能找回他们,重振旗鼓……”

  李瑕想要指挥兀鲁忽乃这支兵马,总是需要费些力气。

  毕竟不是属于他的,每次都需要借兵。

  ……

  北面的河滩山、西面的乌日斯草原,这两个是主战场,只是唐军背靠大营而战,能守则守,战事并不激烈,暂时还分不出胜负。

  南面的鸡冠梁、更南边的三关口,这两个战场则更为关键。

  唯独东面的战场,李瑕对忽必烈的布置有一个没太想明白的地方。

  这一带属于贺兰山的西坡,地势虽然比东面缓,但也是越来越高的。

  营盘山往东一带名为“小死人沟”,地势险恶,再往东,那就是贺兰山的最高处,山顶上还有终年不化的积雪。

  元军若占据了小死人沟,确实能对定远营有居高临下的地理优势,但小死人沟一带,水源不足,道路难行,并不利于驻扎。

  总之意义有,但并不是关键。

  李瑕这日主要还是关注着另外几个战场的形势,直到傍晚,林子从鲍三军中赶回来,兴冲冲地禀道:“陛下,有好消息。”

  “说。”

  “我们已经接触到了元军洪俊奇……”

  “从头仔细说。”

  “是,这支元军一直向东走,下午在小死人沟驻扎。兵力有四千人,主帅虽挂着爱不花的旗号,但具体指挥的是洪俊奇。”

  “你如何得知?”

  “鲍三哥故意攻了他们的防线,我趁机联络了一个我们安排在元军中的细作,官职虽然不高,但与洪俊奇的一名怯薛是同乡,能够旁敲侧击到一些情报。”

  李瑕问道:“忽必烈派这么一支兵马向东是做什么?”

  “造砲。”林子道:“他们军中带了几个回回人,可以造一种回回砲。由东面高处抛下巨石,可以砸到这个战台。”

  李瑕抬头看了看,远处贺兰山顶的积雪在月光下显得有些朦胧之感。

  他一直觉得,忽必烈亲征要步蒙哥的后尘。却从来没想过,有时只要一两个疏忽,也许步蒙哥后尘的人会是自己。

  “陛下。”林子道:“小死人沟一带地势险峻,如果不能抢占回来,等元军造好了那回回砲,借助地势不断逼进,以砲石轰击,只怕不利。”

  “继续打探。”李瑕道:“在山地作战,朕信鲍三有把握。”

  “是。”林子又道:“还有一事,王綧战死的消息传来之后,洪俊奇说陛下杀得好,我们军情司已经在联络他,也许可以招降……把握很大。”

  “你试着安排。”

  林子领了吩咐,又匆匆离开。

  李瑕继续看着地图,眼露思索,仿佛是在与忽必烈对弈。

  ……

  隔着不过七里远便是元军大营。

  忽必烈亲自拿起一块带血的肉喂着海东青。

  察必则带着忙哥剌站在一旁。

  若非是在战场上,这大概算是家人间其乐融融的情形。

  “诸王已经丧失了成吉思汗的光荣传统。本汗实行汉法,最怕的就是这种情况,把这些凶猛的鹰驯养成了不会捕猎的鸟雀。”

  忽必烈喂完了鹰,转头看向忙哥剌,问道:“你呢?你也被驯服了吗?”

  忙哥剌原本是灰心地低着头,但被问到了,只好抬起头道:“凶猛的狮子生出的孩子不会变成绵羊。”

  忽必烈问道:“你知道我的志向是什么吗?”

  “父亲是大蒙古国最伟大的汗。”

  忽必烈道:“我很小的时候,常听到兄长说,他要统冶长生天之下、马蹄能到之处的所有疆域,每一个人都会匍匐在他的脚下成为他的子民……这不仅是他的志向,也是我的。而他已经死了,我还在延续这个志向。”

  忙哥剌愣了愣,不明白他的父汗为什么要说这些。

  “振作起来。”忽必烈拍了拍他的肩,“我的儿子,你需要继承这个志向。”

  忙哥剌身子一颤。

  察必却是红了眼。

  母子二人都知道,真金已经失踪了太久,现在忽必烈终于把期待移到了忙哥剌身上。

  此时,帐外响起了传通。

  是控鹰卫指挥使张易来了。

  忽必烈转头看向地图,只见张易上前指点着说了好一会,先是指了指唐军大营的南面,最后点了点东面。

  “李瑕不会看不出来,这一仗的关键在于三关口。他不会让我们轻易攻下三关口,那这里就是他最容易忽略的一个地方。这第一个突破口,也许可以由洪俊奇来打开……”

  忽必烈淡淡反问了一句,道:“不然还能由谁?”

  战到现在,他已经不再把胜利的希望放在塔察儿、八剌、忽剌忽儿等人身上。元军之中还愿意拼命、能打胜仗的反而是那些色目人与汉军。

  ……

  就是在这天夜里,一个身影匆匆穿过漆黑的山路,进入小死人沟以西处鲍三的营地。

  林子与鲍三一起见了他。

  “洪将军感谢唐皇帝陛下为他除掉了杀父仇人,愿意归附。约定天亮前他杀了爱不花,请鲍将军到营中接收降兵。”

  “天亮前?这么急?”

  “是,洪将军担心他的动作已经被张易发觉了。”

  林子又问道:“什么动作?”

  “他陷害了王綧的儿子王雍,且他弟弟与高丽国的叛军有联系。张易一直有在他身边安插眼线,这次才接触你们就被发现了。”

  “……”

  等这信使离开,鲍三看向林子,问道:“你怎么看?”

  “太急了。”林子道:“就好像怕我们来得及连夜传递消息给陛下一样。”

  第一千一百五十四章 耐心

  李瑕就住在战台上。

  天不亮的时候,他向东面看去,只见东面的小死人沟方向有火光燃起。

  他马上便皱了皱眉,想到昨夜林子的情报,很快意识到洪俊奇一定是诈降。

  诈降本就是战场上常用的伎俩,唐军这边也并非完全没想过这种可能,李瑕倒不是太担心鲍三中计。

  只不过是小死人沟与大营相隔了好几里,山路又难行,消息传递不方便,一时也只能等着后续的战报传来。

  而东面火光才起,北面、西面很快也响起了战鼓声。

  元军又展开了今日的攻势。

  唐军这边无非是继续迎战上去。

  站台上,李瑕一会看看这边,一会看看那边,不时调整着防线,不时又低头看着地图思量。

  战鼓响了一会之后,兀鲁忽乃才不紧不慢地走上战台。

  “皱着眉头在想什么?”

  “指挥得不好。”李瑕道,“不太会打这种会战。”

  他身家不厚,这辈子打仗,一般都是打数百、数千,最多不过一万多人的仗。

  “看得出来。”兀鲁忽乃道:“之前五万人也只敢龟缩守营,这次你却敢分成几路作战。就好像,之前死了两三万人,是你拿来练手的。”

  按着李瑕以前擅长的打法,他此时也许是在东面亲自与洪俊奇过招,看穿那诈降的小伎俩,击败洪俊奇,取得一场小胜。

  一直以来,他就是通过这种一场场的小胜来扳回局面。

  现在积累的小胜够多了,需要一场大胜了,他反而不太安心,因为把各个战场交给了别人。

  他需要开始捉大放小了。

  但小战场的消息传过来要时间,他显然不可能把控其中所有细节。原本自己处理起来很简单的事,交到别人手里就变得不确定起来。

  鲍三与林子到底是中计了还是将计就计,暂时还不知道。

  “元军到底是想做什么?”

  “南面?”兀鲁忽乃走上前,指点着地图,道:“你看,东面这一小支元军诈降,无论我们是中计还是将计就计,都会与他们一战。此时,北面、西面同时开战,而你的预备队只有忽必烈的一半。那只要忽必烈再押一万人上阵,你就得派兵支援,就会有破绽。”

  果然。

  随着兀鲁忽乃的分析,远处号角声响起,李瑕抬起望筒看去,只见一支数千人的怯薛骑兵开始动了,在远处的战场上划了一道弧线,往南面攻过来。

  “我带我的人去防?”兀鲁忽乃问道。

  “别急,元军在外围要绕远路,我们在营地里调防更快。”李瑕依旧皱眉思索,“让我想想。”

  “想什么?”

  “如果我是忽必烈,我不会无的放矢。今日这场进攻,劳心劳力,他总得要有战果才行。”

  “消耗我们,不是吗?”

  李瑕点点头,沉吟道:“也有道理。”

  他再次环顾了战场,终于道:“那就请可敦带兵阻截一下那支怯薛。”

  “不客气。”

  又过了一会,东面的战报终于传了回来。

  “陛下,林司使与鲍将军认为洪俊奇是诈降无疑,是想以接受降军之名请鲍将军往小死人沟,元军则设伏偷袭。鲍将军打算将计就计,反过来拿掉元军营地。”

  战场上时机转瞬即逝,李瑕并不打算远程指挥。

  得了战报,无非是在地图上做了标注,安心一下。

  然而,一转头,看到了营地东面的几个粮仓,他忽然想到了什么。

  因为营盘山这个地势,东靠贺兰山,自然是最安全的一边。粮草与包括火器在内的各种辎重都是堆放在营地这一边。

  这种地方只需要放火一烧,火势一起,就一发不可收拾。

  “胡勒根回来了吗?”

  “报陛下,还没有。”

  “霍小莲,你带选锋营去守粮,把骑术好的将士散出去充作探马,务必防止元军偷袭粮仓。”

  “喏!”

  霍小莲匆匆带人奔走。

  李瑕紧皱的眉头稍微松了一些,习惯着这种指挥作战的方式。

  像下棋,但所有的棋子都是活的,不像死物那么受控。

  忽然。

  尖细的警哨声响起。

  只见东面山林之中,忽然窜出一小支兵马。

  李瑕抬起望筒,能够清晰地看到那个位置。

  敌兵大概是一千余人,速度很快,看过来的方向应该还向南面走了一会,在这种地势下必定是吃了不少苦头。

  也难怪忽必烈器重洪俊奇,显然,洪俊奇诈降是为了吸引住鲍三的视线,而在唐军与他接触之前,他便领一千余人偷偷穿过山林,目标正是李瑕的辎重。

  这一瞬间,李瑕脑子里却有个奇怪的想法。

  也许当年蒙哥亲征,他与王坚悄悄下了钓鱼城杀向石子山时,蒙哥也是这样看他与王坚的,觉得年轻人冒险、嚣张。

  这就是当年的李瑕会做的事……

  ……

  “冲啊!”震天的呼声响起。

  来偷袭的元军虽只有一千人,洪俊奇却很能鼓舞士气。

  他以骁勇著称,亲自冲锋在前,终于渐渐冲到了唐军营栅外百余步的方向。

  此时选锋营已然赶到,开始以弩箭射杀。

  “噗噗噗……”

  一个个策马狂奔的元军士卒倒下。

  洪俊奇大喊道:“放箭!”

  放的是火箭。

  有的钉在沙土上,有的落在营栅上。箭矢上裹了尸油,落地不灭。

  ……

  李瑕闭上眼又睁开,不再看东面的战事,再次观察着战场各处。

  他今天从忽必烈身上学到了很多。

  指挥作战,当觉得某一处特别危险,很可能还会有另一个不易察觉的危险正在靠近。

  站在战台上的视角比骑在马上时还要不安得多。

  等李瑕再转过头看向粮仓时,元军已向东面的山林里撤去。一则选锋营赶到的及时,二则营地周围布置了陷马沟与拒鹿角。洪俊奇没能杀破防线,眼看伤亡惨重,只能悻悻而去。

  有一座帐篷已经着了火,士卒们迅速以沙土灭了火,之后看了看,里面放的都是棉甲,损失有一点,但不大。

  终于,夕阳西下,又一天的攻防战落下了帷幕,这是会战的第二天。

  李瑕的预备队,甚至连选锋营都派上了战场,显出了后继乏力之感。

  但另一方面,他依旧认为战事越往后越对他有利。

  “今日忽必烈差一点便烧了你的粮?”等到兀鲁忽乃回来,抬着望筒看着那被烧焦的帐篷,却是道:“我怎么觉得你左支右绌,快要敌不过了。”

  “现在是他攻,我防。”李瑕道:“但只要他不能尽快攻下三关口,我的增援抵达,就是由我来主攻了。”

  “他也会有增援呢?”

  “那就比谁的国力强。”

  李瑕其实也是心有余悸,无非是为了安抚盟友而继续硬嘴罢了。

  暂时最大的优势反而是心态。对他而言,守过一天就离反守为攻更近一天,胜利的可能就更大一些。

  ……

  夕阳下,忽必烈也正站在望台上向李瑕的战台望去。

  打李瑕,他一直很有耐心,但其实心里已经渐渐想要发火了。

  虽然一直都占着上风,却始终没有什么关键性的战果。

  尤其是今天,他本以为洪俊奇是能够成功烧掉唐军辎重的,因为他看得出来,李瑕在大战指挥方面很弱。

  出忽他的意料的是,李瑕学得很快。

  虽然很笨拙,但居然能够顾到了战场上的方方面面。

  这也许是年轻人最可怕的地方。

  之后李瑕只怕还会越战越强大,而他只会越来越老。

  这次亲征若不能灭李瑕,以后还能把这件事交给忙哥剌不成?

  迫切感渐渐强烈,忽必烈知道他的战术必须有所改变了,光有耐心显然是不够的。

  “传本汗的命令,明日本汗要亲自督战……”

  第一千一百五十五章 象舆

  四更时分,天还未亮,高挂着月亮与满天繁星。

  杨奔、陆小酉等将领趁着士卒们还在起火造饭,赶到营盘山的战台上向李瑕汇报了这两日的战况。

  “我们的将士还没完全休整过来,而塔察儿的兵马虽好一些,但一路追来也很疲惫,因此攻势不算激烈。末将还在战事中继续整编兵马。只要粮草足够,必不可能让塔察儿攻破北面。”

  等杨奔说完,李瑕问道:“你说的是守住。但若想要击败忽必烈,有信心吗?”

  “末将麾下兵疲马倦,北面很难创造出大胜的机会。”

  李瑕遂看向陆小酉,问道:“西面战场能否打开缺口?”

  陆小酉道:“八剌、虎阑箕不难击败。难的是,元军还有忽必烈的怯薛骑兵在他们后方掠阵……”

  三人讨论了一会战场的形势,李瑕有了初步的估计。

  “击退元军没有太大意义,在川蜀时就是那样,今年击退他们了,明年还会再来。要创造出战果,还得分兵占各个要道。再加上正面兵马,需要再增兵五万人。”

  考虑到这里,李瑕点了点头,自语道:“差不多,我们有这个兵力。”

  他点了点地图。

  “等到四川、云南的兵力抵达关中,还会有兵马增援过来。等增援抵达,我们就反守为攻,到时不能给元军转移战场的时间。”

  “末将明白。我们后面来的都是步卒,要在元军发现增援的第一时间就拖住他们。”

  “……”

  说过了这些,杨奔、陆小酉又匆匆离开,骑马向各自营地赶去。

  这个清晨十分的匆忙,没过多久,天光大亮,远远就有战鼓声传来,那是元军开始进攻了。

  杨奔很快就察觉到了今日与之前的不同。

  首先是鼓声和战歌更为嘹亮,元军士气明显高涨了许多。杨奔皱了皱眉,察觉到了不妥,翻身下马,大步赶上一辆望车。

  抬起望筒一看,见到的是那杆高大的九斿白纛正在缓缓向前移动。

  “忽必烈?”

  杨奔喃喃了一句,压力渐大。

  凌晨时才做过简短的军议,谈的还是如何制胜的问题,认为战场的关键在三关口,只要李曾伯能守到增援的兵力抵达就能大胜。

  就好像这个谈话被忽必烈听到了一样,于是故意施威。

  “咚!”

  “咚!”

  元军的战歌越来越近,之后忽然爆出了一阵欢呼。

  “大汗!大汗!”

  “万岁!万岁!”

  蒙语夹杂着汉语,声音并不整齐,但嘈杂而响亮,仿佛那漫天尘烟都是被这声浪所搅起的。

  望筒的视线中,渐渐有什么东西出现在尘烟里、九斿白纛之下,由万军簇拥着,正在缓缓前进。

  杨奔身子往前倾着,努力想要看清,最后愣了愣,喃喃道:“那是什么?”

  ……

  “那是什么?”

  营盘山战台上,李瑕也想要努力辨别那道身影。

  隔着四五里,还能够用望筒看到,那显然是个庞然巨物。

  终于,它停了下来,就停在了三万元军方阵之后。

  尘烟稍稍消了一点,李瑕隐隐能辨认出那是什么了。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实难相信忽必烈会弄出这么一个东西。

  “大象?”

  那该是由四头大象共同背负的一座战台。

  这四头大象前方还有两只大象,是用来开道的,不时抬起长长的象鼻。

  虽隔得远,但让人觉得它们会将眼前看到的敌人全都踩在脚底。

  气势雄浑,有并吞天下之气魄。

  好一会,李瑕终于放下望筒,转头看向兀鲁忽乃。

  “见过大象吗?”

  兀鲁忽乃看呆了,没有回答李瑕,又过了一会才揉了揉眼,道:“元军士气太高了。”

  “需要你的兵马随时准备支援。”

  “不,元军士气太高了,现在出战太危险。”

  “杨奔会龟缩防守,让你的士卒在后方以箭矢支援。”

  “好吧。”

  兀鲁忽乃匆匆而去。

  李瑕又向霍小莲道:“选锋营也作好准备,随时支援。”

  “喏!”

  霍小莲先是领了旨,又问道:“陛下,忽必烈坐着那么显眼一个东西,我们可以确定他的位置。陛下只要给末将……”

  他向北面望了一眼,心中估算了一会,道:“只需要调五千骑兵掩护末将,末将可率选营锋冲杀忽必烈。”

  李瑕摇了摇头。

  “你看,那是塔察儿所统领的两万人,那边一万怯薛骑兵在掠阵,而忽必烈身边还有万余宿卫。抽调出五千骑去搏,只有万一的可能。而只要各路顺利,战局……”

  话到这里,李瑕忽然转头向东面看去,心中一阵后怕。

  如果昨天忽必烈就乘象舆督战,洪俊奇趁机偷袭自己的辎重,情况显然会比今日糟得多。

  说来这也是运气好,忽必烈终究还是轻视他了。

  “陛下?”

  “去准备吧。”

  “喏。”

  “突袭的前提是对手出现了疏忽,而不是对手显眼。”李瑕又说了一句。

  霍小莲稍稍错愕,这才行礼离开。

  李瑕观察了战场一会,再走到地图前思考着,深吸了两口气,摇了摇头。

  他压抑住心中因霍小莲的建议而再次兴起的冒险的心思。

  这次的对手是忽必烈,不是忙哥剌。忽必烈的指挥高明、稳妥,根本没有留下让他能杀进杀出的机会。

  忙哥剌的弱点在于其本身年轻、能力还不足,故而要击败忙哥剌,需要败其主干;忽必烈本身才是那个强大的存在,要击败他,需要剪其枝叶。

  “沉住气。”李瑕低声自语道,“别上当。”

  ……

  元军阵中的欢呼声一直没有停过。

  那气势雄伟的象舆让他们赞叹,赞叹推高了气氛,使得人精神兴奋,从而产生了莫大的激励。

  而且他们也真心认为,能乘着如此座驾的大汗或皇帝,一定就是上天降下的真命之主。

  “万岁”之声不绝于耳。

  忽必烈以君临天下的姿态坐在象舆上,用望筒观察了战阵很久,最后道:“李瑕居然没有调一支精锐来集中攻击本汗。”

  陪在忽必烈身边的是忙哥剌,他对此也感到十分诧异,他自己就是因李瑕集兵攻他中军才败的。

  “父汗天威,李瑕当然不敢。”

  “不,他不是不敢。”忽必烈道:“他是觉得机会太渺茫了,还会引得全军溃败。因为他认为防守下去,他的胜算更大。”

  “胜算?”忙剌哥道:“等史天泽、张弘范能够占下三关口,李瑕连退路都没有了,哪还有胜算?”

  忽必烈转过头,淡淡看了忙剌哥一眼。

  “如果我没有记错,你大败给了他、成为了俘虏,才逃回来。”

  “那是脱忽太无能了。”

  “是吗?”

  忙剌哥道:“黄金家族到了现在,已经有太多酒囊饭袋。相比起来,反而是汉军更为可靠。”

  “记住,没有任何人可靠。”

  忽必烈转过头,向象舆下的传令官吩咐了一句。

  很快便听到了大象的叫声,在象舆前方的另外两头大象开始往前走去。

  它们的脚步沉重,看着笨拙缓慢,其实走得并不慢。

  大地都在微微颤抖。

  许久,它们终于穿过了由三万元军组成的阵列,到了前方。

  元军士卒纷纷架起盾牌保护着它们。

  只见它们用鼻子卷起了木头,向唐军阵中抛去。

  这还是养象人的第一次尝试,并没能造成唐军的伤亡,但阵仗却很吓人。

  许多唐军士卒也是初次见这样的庞然大物,吃惊不小,吓得慌了神。

  “这是什么?!”

  “放箭!”

  “不许乱……”

  元军士气更振,再次冲锋。

  见此情形,杨奔再次下令龟缩阵形,放弃了外围的防线,退后一里防守。

  元军的战鼓声越发响亮。

  高高在上的忽必烈这才说出了他的心里话。

  “蒙古、契丹、沙陀、高丽,还有汉人,所有将领都让本汗失望过。要战胜强大的对手,不能寄望于他们。得靠本汗自己。”

  象舆还在继续往前进。

  如果是平时塔察儿单独指挥,也许此时元军还和与唐军互相放箭。而忽必烈已经连破了两道防线。

  他还不满足。

  他要在今日就完全摧毁掉杨奔的北面防线,将唐军逼进定远大营。如此,使唐军失去了活动范围,战略上就会彻底处于被动。

  之后,他要在五日之内攻破唐军的营地。

  ……

  “增援还有多久才会到?”

  “末将已提前派人联络了廉公,想必一两日内就会得到廉公的回复。”

  这是在三关口驿道上的死人山,李曾伯才刚刚扎营,就得到探马回报,说是西北方向有大股元军骑兵赶来。

  李曾伯也是后怕不已,心想若是自己再晚上半日,只怕就要让史天泽、张弘范先取了三关口。

  当然,元军毕竟是绕了一段路,距离更远些。

  总之是虚惊一场,李曾伯拿着帕子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在山石上坐下来,缓了一会儿,才开口安排起军务来。

  于此同时,已有元军探马开始绕着这片营地试探,唐军以箭矢回击。

  傍晚时分,廉希宪派来的信使终于到了。

  “廉公如今驻军在兴庆府以南的平羌堡,因为杨文安据守兴庆府,廉公只好与其对峙,以保护辎重路线。”

  “贺兰山以西的情况他可都了解?”

  “了解。廉公命我将这封信交给李老元帅……”

  李曾伯接过一看,首先还是一张地图,内容简明扼要。

  战局已经很清晰了,他们迫切地需要后续的兵马抵达,助廉希宪击败杨文安,助李曾伯击败史天泽、张弘范,之后大军北上,反攻忽必烈。

  而这后续的兵马确实早早就调动了,李瑕给长安的命令就是以举国之兵来战。

  “李老元帅请看,这是调令,陕西、四川的诸路兵马早已在赶来的路上,如许魁将军、搂虎将军、高年丰将军……”

  “关键在于,何日可到?”

  “按理说,三日前便该到了。”

  李曾伯愣了一下,又问道:“那他们人在何处?”

  “暂时还未有消息,廉公已派快马去督促。”

  “尽快吧。”李曾伯望向山下的尘烟,自语道:“三日前便该到了?”

  比起这个答案,他宁愿听到约定的日期还有几天。

  第一千一百五十六章 牵一发而动全身

  入夜,平羌堡。

  “廉公,人来了!”

  廉希宪急切地转头问道:“来了?!谁来了?”

  门外的守卫侧身,迎了一个风尘仆仆的人进来。

  这人摘下面巾,露出的却是一张年轻秀气的憔悴面容。

  “君实?”

  廉希宪认得陆秀夫,两人见面的次数不多,还是李瑕登基之后,陆秀夫辞官到陇西教书时有过来往。

  有人列出当今天下既年轻、才名又高的几个名士,就有他们两个,以及张范弘、闻云孙,也许今年还多了一个一路为大元丞相的伯颜。

  而此时相见,廉希宪则感到了深深的讶异。

  “真是君实,你怎会来此?”

  “善甫兄。”陆君实快步赶上,四下看了一眼,作附耳秘语之状。

  廉希宪会意,连忙屏退左右人,方才道:“可是关中出事了?刘元礼所派兵马早便该抵达,缘何未至?”

  “知善甫兄着急,顾而我特意赶来当面问一句……”

  陆秀夫话到一半,目光落在了案头,忽然微微一凝。

  他看到了那是一封家书,落款是“廉希闵”,信的开头则是“希宪吾弟”。

  “这是?”

  廉希宪笑了笑,道:“君实特意赶来,当面问我这是什么?”

  “不开玩笑为妥。”陆秀夫道:“蒙元在招降你?”

  “不错,张文谦便在兴庆府中,每日都有劝降信送来。”廉希宪坦率承认,道:“我若有异心,方才便将这些书信收妥再见君实了。”

  陆秀夫沉默了一下。

  “军情,可还说?”

  陆秀夫点了点头,附到廉希宪耳边轻声说了一句。

  末了,他又道:“眼下消息还不确切。许将军不知该等刘元帅的命令,还是该继续北上。我们不敢声张,担心动摇了军心,干脆赶来问你。”

  廉希宪踱了两步,手指在地图上比划了一下。

  “继续北上。”

  “善甫兄做得了主,是否请陛下决断?”

  “没时间了。”廉希宪道:“我来承担,火速命诸将继续北上,不得耽误!”

  陆秀夫深深看了他一眼,强忍着没再转头瞥案上那一封信。

  “好。”

  ……

  兴庆府。

  杨文安、杨文仲站在城头上指点着南边平羌堡的方向。

  那平羌堡也不知是哪个朝代所建的,以平定羌族入寇之意得名,西面对着三关口驿道,北面对着兴庆府城,东面是黄河,南面是南下的必经之路。

  廉希宪占住了这里,使得杨文安既不能断了唐军辎重,又不敢离开兴庆府去支援忽必烈。

  好在,杨文安擅长防守,据城而守,根本不给廉希宪破城的机会。

  战事已经这样焦灼了有一段时日了。

  “张文谦今日又去招降廉希宪了?”

  “不知道廉希宪见没见他,就算答应归降,谁知道是不是反间计。”

  “以廉希宪的名望,不至于。他无非是拖着,等待后续的兵力。”

  “就唐军有后续兵力吗?呵。算来,脱忽已经收拢好了兵马,到后套了吧?”

  “算时日,差不多了。”

  “我倒不太希望他来。”杨文安忽然换了话题,问道:“大哥觉得兴庆府怎么样?”

  “好地方,背倚贺兰山,面临黄河,有险可依,又是塞上江南,水土肥沃。比安塞城好太多了……就是人口太少了。”

  “忽必烈这一战若胜了,能任我为此地军民总管?”

  “你觉得呢?”

  “难了。”杨文安摇了摇头,让自己消了这念想。

  杨文仲侧过头,问道:“你方才说的是‘若胜了’,难道你认为陛下御驾亲征,还有败的可能?”

  杨文安转头看向贺兰山,想了想,拿匕首在墙垛上画了一个大略的情势图。

  “大哥你看,蒙古人最擅长的本是斡腹之谋,抢掠,一次次的抢掠,把敌人的国力全都掏空。但这次,忽必烈是畏惧唐军的火炮也好,是觉得能一举围杀李瑕也罢。现在成了一场决战,且战局成了这样,那胜败已经不掌握在忽必烈与李瑕手里了。”

  “何意?那掌握在谁手里?”

  “我们。”杨文安道,“我们各路将领。”

  他手指在好几个地方点了点。

  平羌堡、三关口、苏裕口、定远营……

  “懂了。”杨文仲道:“我们若能击败廉希宪,即可助陛下击败李瑕?”

  “是啊。”

  “那我们能吗?”

  杨文安没有回答,只是皱着眉头看着天空,喃喃道:“是啊,那我们能吗?”

  ……

  在整个战场上,也许各路统帅全都明白这个道理。

  两国的国运已经交在了他们手里。

  现在处于贺兰山东、西两侧的各个小战场,只需要有一处率先决出了胜负,便能牵一发而动全身。

  但谁也不知道哪支队伍会成为最先溃败或获胜的一方,所有人都只能慎重着,等待着。

  ……

  二月初十。

  随着元军开始进攻,死人山成了一座名副其实的死人山。

  而这两日的攻势还只是试探,史天泽、张弘范很快就摸清了李曾伯兵力的虚实,这日收兵以后立即就开始商议。

  进入话题之前,张弘范却是指了指东面,道:“杨文安背地里给我起了个外号,称我为忠犬。”

  “你如何知道的?”

  “他麾下有亲兵,当我听不懂蜀人说话。”

  史天泽道:“这是个不错的外号,我很羡慕你。”

  “多谢。”

  两人很有默契,都懂说这件事的意思。无非是杨文安不可靠,要胜还得靠自己。另外。张弘范也表达了想要全力攻下三关口的决心。

  “我们和李曾伯都是急行军而来,带的辎重都不多。”张弘范开始说起了战局。

  “不错。”

  “李曾伯指望的是从东面送来的辎重,而我已派探马打探过了,只需要拿下东面这个山隘,就可切断李曾伯的辎重线,并抢夺这条道路上的辎重。”

  张弘范说着,在地图上点了一处位置。

  三关口驿道是一条东、西向的官道,在贺兰山一段需要经过山谷,死人山在山谷的最西面。而张弘范指的是一个叫红井沟的地方。

  史天泽问道:“能绕得过去?”

  “可以。南边的山不高,翻过去之后有条河。探马试过了,河水看着很险,但只要避开几个险滩,可以泅渡过河。之后穿过一段崖谷就可以。”

  “你让我想起了史枢。”史天泽叹息道。

  张弘范不喜欢这个比较,但知道史天泽没有恶意,还是应了一句“多谢”。

  商议定,张弘范留下大部分兵马由史天泽指挥攻死人山,亲自率偏师偷袭后方。

  在这个关头两人彼此信任,其能力都很强,这一战已有必胜之意。

  而且,如他们战前所言,不会再让任何战场之外的因素坏了战局。

  ……

  二月十二。

  各路的排兵布阵和行军都已经差不多完成,各个小战场的战事日渐激烈起来。

  初次以举国之兵而战的李瑕还不太擅长战略指挥,有时感到难以把握。

  他其实还有一个办法——如果战况不利,他可以放弃营盘山的定远大营。集中兵力南下,先与孔仙合兵,击败南面的忽剌忽儿,再与李曾伯合兵,击败史天泽、张弘范。

  当然这只是最理想的情况,实际情况是他现在军中有一半是步卒,还有许多辎重,一旦离开大营,先被击败的更有可能是他。

  但眼下这个局势,胜机若再不出现,只说求生的话,似乎弃营向南才是更稳妥的办法。

  李瑕思来想去,难得开始举棋不定起来。

  末了,他摇了摇头,重新让自己坚定起来。

  “沉住气,难道忽必烈就不焦虑吗?要比他更能沉住气。”

  他知道,这是最后关头了。是胜是败,骰子都已经摇出来了,只等打开这一下,不必泄了气势。

  气势这种东西,并不真就靠骑大象就能胜人一筹的。

  “开吧,愿赌服输。”李瑕这般心中喃喃了一句。

  ……

  三关口,红井沟。

  山谷中到处都是尸体。

  随地可见的是唐军的独轮车倒在地上,草料散落在血泊里。

  张弘范大步走过战场,抬起望筒向北面的山头上望去。

  他绕道杀出,终于占据了这个山谷。现在要做的就是彻底击败那支逃到山头上的唐军,对方不过只剩下一千余人了。

  基本上可以说,他已经完成了初步战略构想。

  “大帅。”

  有探马从山谷东面赶来。

  张弘范眯眼看去,看到了他盔甲上的箭矢,迅速上前,低声道:“把箭拔了……遇到唐军了?”

  “是……”

  “轻声说。”

  “小人登高而望,唐军的后续增援已经来了,估计明日就到。”

  这个消息,整个战场所有人都在等。

  张弘范却只是点了点头而已,脸色波澜不惊。

  他用兵谨慎,不会出现那种鏖战之中被敌军援兵所趁的情况,就算是急袭,探马散得也异常得远。

  得益于此,现在他还有一个晚上的时间可以攻下山头,布置好防线以堵住三关口驿道。

  这个一战定乾坤的机会,终究还是落在了他的头上。

  至于对面,张弘范再次抬起望筒看向唐军那杆将旗,上面写的是个“皮”字。

  那是个无名之辈……

  第一千一百五十七章 无名小卒

  星光照在张弘范的脸上。

  他仰着头,不仅能看到北面的唐军旗帜,还能看到更北面贺兰山上的积雪。

  “战场就先不清理了,准备一下,吃了干粮就马上攻山。”

  随着这句吩咐,各个将领已经同时作出了手势,让那些还在搬运尸体的士卒停下。

  这些士卒于是停下动作,用还带着血的手拿出干粮就蹲在地上啃起来。

  张弘范又转向后方一直没上战场的士卒,点了一千人。

  “你们从官道走,支援史公。并告诉他我们虽已拿下红井沟,但唐军的后续兵马不日即到,需他火速支援。”

  “喏!”

  这是他打仗最厉害之处,愿意与其他人配合。

  张弘范这才走向了还在啃干粮的士卒,提高了音量,激励士气。

  “将士们!我等有幸,上天把建功立业的机会落在我们头上。”

  一个个捧着干粮的士卒看向了张弘范。

  “看到那个山包了吗?”张弘范抬手一指,道:“唐军已经扎好了营地,我们今夜就驻扎到那里。吃他们的粮,睡他们的帐篷。今日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会是大元一统天下的开国功臣,封妻荫子、荣华富贵!”

  “万胜!万胜!”

  吃过了干粮,元军便开始攻山。

  夜里攻山,有坏处也有好处,虽然看不清崎岖难走的山路,但也更方便偷袭,而且唐军也是抵达不久,防线还没有建立起来。

  张弘范先是派了一支数十人的精锐绕后上山准备偷袭,之后又命士卒在山沟中点起篝火,假装已经开始安营下寨。

  待过了将近一个时辰,只听得小山头上杀声震天,大股的元军开始正面攻山。

  这山其实不算险要,如果再修一道长城、增建一个关隘倒是能成为一夫当关的险要,可惜唐军已经没有这个时间了。

  张弘范攻山队分为五支,除了偷袭的先锋,另外四队人则是从两路轮番攻山。

  然而,那唐军将领皮丰却有点战略眼光,利用山上一个丈余高的石体,塔了个小垒,安排箭手在里面放箭、抛掷手雷,元军攻不上那个石体,不得不冒着箭矢与爆炸仰攻。

  “不愧是云顶山城出来的将领。”张弘范竟是了解过敌将的情报,眼看着第一轮的攻势不顺,下令让士卒稍作休整。

  他弃马攀了一段山坡,大步绕了小半圈,不断观测着地势,又招过向导询问,终于有了发现。

  这座小山的北坡虽然更高,但地势平缓了许多,只有最上面是一段石崖,那其实只要攻一小段,就能攻上山头。

  张弘范干脆派出了自己的亲兵营,命他们绕到北面攻山,那亲兵部将下了军令状遂火速出发。

  这是第二轮的攻势,张弘范考虑到万一亲兵营攻下了山头还不能够站住脚,又不断派出兵力跟上,打算以人海战术取得战果。

  战报不断传回,可以看出山上的唐军配合得很好,抵抗顽强,使得元军多次受阻。

  好在唐军人少,元军凶猛进攻,终于还是攻上了山头。

  张弘范紧紧盯着望筒,眼看着一道黑影在那山石上一攀,一跃而上,心都跟着颤了一下。

  成了!

  一战定乾坤,正如他前些日子写的词。

  “整顿乾坤事了,归来虎拜龙庭!”

  ……

  “燕山张伯宁在此!”

  随着这一声大喝,一道矫健的身影跃上了山头。

  张伯宁拿下咬在嘴巴上的佩刀,正遇到迎面有一箭射来,他挥刀一挡,“叮”的一声将那箭矢挡开。

  后面已有一个个士卒冲了过来,向前杀去。

  “嘭!”

  一枚手雷在地上炸开,铁片四射,周遭一片鬼哭狼嚎。

  “先找地方掩护,等后面的兄弟上来。”张伯宁高声大喊。

  然而等他定眼一看,只见这山顶光秃秃的,树也没有,草也没有,甚至连土也没有,脚下只有连着山崖的大石。

  而唐军已经在面前垒起了一道矮墙。

  “放箭!”

  “嗖嗖嗖……”

  所有人就那么直挺挺面对着唐军的箭雨。

  张伯宁连忙就地一滚,拽起一具尸体挡着,抬头看去,伤亡很大,很难在这个山头立足。

  好在张弘范派了足够多的兵力,就是拿命填,他也得把这个山头拿下来。

  “下面的兄弟,把盾牌先递上来!”

  “杀……”

  ……

  “报!将军,北山被攻下来了!”

  皮丰仿佛又回到了云顶城。

  怎么说呢,以前在云顶城的时候,他无比盼着能下山讨个婆娘生个儿子,这些愿望他都实现了。但有时候吧,他也会怀念起云顶城来。

  他不是想选择回去再过那种艰难的日子,他怀念的只是那些人。

  羿青将军、萧世显将军,以前很多很多还没等收复四川就牺牲了的同袍。

  那些人都走了,所以今夜轮到他皮丰来指挥这一场战斗了。

  再回想到当年成都之战的时候,谁又能想到一个无名小卒,有朝一日要担负这么重要一场战役。

  皮丰觉得心里的压力大到他想哭。

  他忍着,没放纵自己的情绪。

  “放你娘的臭屁!什么叫北山被攻下来了,我看好了,那里都是土少石多,蒙虏站不住脚!”

  这是多年以来守云顶山城积攒下的经验。

  无数人命堆出来的经验。

  “可是元军一直杀上来,杀都不杀完。”

  皮丰转头看了一眼,招过副将,命其守住南坡,开始亲自带人向北山赶去。

  守了一整夜,他的兵力已经只剩下六百人了。

  元军的伤亡更众,偏偏还是不依不饶地继续攻山,不肯停下……

  等皮丰赶到北山时,正看到张伯宁攻到了矮墙之下,元军伤亡惨重,留下满地的尸体,唐军也已成了强弩之末。

  “猛火油柜!”

  皮丰没有选择直接迎上张伯宁,而是喝令士卒们朝着山崖边还在往上攀的元军喷射火焰。

  猛火油柜这个东西很早就有了,是个铜葫芦里面装了石油,唐代叫“石脂水”,五代时叫“猛火油”,宋时沈括取名石油。

  唐军士卒们点燃引火药,然后用力抽拉机筒,向铜葫芦里压缩空气,使石油喷出点燃,能形成火焰。

  往日守山守城、这不过是个喷火的工具。但今夜这个山头上光秃秃的没有树木,唐军便直接把猛火油柜里的石油泼在地上。

  “轰!”

  烈焰冲天而起,包裹着地上的尸体,形成了一道绚丽的火墙,终于阻断了山下还想往上攀的元军。

  皮丰的眼睛里也像是着了火。

  他像是把过去漫长而艰苦的岁月一并点燃,整个人也由此陷入了某种亢奋的癫狂。

  “守山啊!”

  他呐喊着,已经完全忘了这里是红井沟还是云顶城。

  他已娶了婆娘、生了儿子,但他骨子里还是当年那个保家卫国的小卒。

  仿佛他还是在萧世显、羿青麾下,又仿佛他是想唤醒漫天的英魂们来看一看。

  看他一个小卒皮丰,已杀到了贺兰山,守的是贺兰山。

  “守山啊!”

  听着这呐喊声,张伯宁回过头看去,看到的是刺目的烈焰,晃得他睁不开眼。

  眼看攻山的道路被火焰封住了,他们这些已经登上山头的人反而成了孤军,士气大跌。

  下一刻,唐军冲了过来,用刀刃已经起了卷的刀狠狠劈在张伯宁的脸上。

  “嘭”的一声响,张伯宁倒在了地上。

  火焰卷了过来,将他的身体包裹住。

  让他得以为这熊熊燃烧的盛景再添一根柴……

  ……

  太阳从东边跃起,朝霞漫天。

  张弘范仰着头,让晨光照耀在他脸上。

  他的表情越来越凝重了。

  “唐军还剩多少人?三百?两百?”

  一整夜都还没夺下山头,让他感觉就像是胜利正在一点点从指缝间溜走。

  又有探马飞马赶来,附在张弘范的耳边,道:“大帅,唐军的探马已经过来了。”

  “封住道路……不,我想想。”

  张弘范四下看了一圈,转头向东面的群山看去,喃喃道:“他们登高而望,只怕已望到了火光。”

  “大帅,是不是来不及了?”

  “不。”张弘范道:“来得及,马上就要攻下山头了。”

  “或是山谷布防还需要时间……”

  “无妨,攻下山头,我们即可像钉子一般钉在这里,照样可以阻唐军辎重。”

  如他所言,那这一战也还是会很难打。

  但张弘范有信心。

  他昨夜是遇到了一个顽强的云顶守将皮丰,浪费了太多时间,但可以在接下来的战事中把时间补回来。

  “第一支来的敌军是谁领兵的?”

  “看旗号是定边军都统制,姓氏怪的,姓‘搂’。”

  张弘范点了点头。

  又是一个无名小卒。

  ……

  死人山下,军阵如云。

  史天泽面对李瑕时心理上有些怯,打仗就难免顾虑得太多,在旁人看来有些畏手畏脚。而面对李曾伯,他则恰好调整到了最好的状态,既慎重又不至于太过保守。

  而李曾伯最擅长的就是防守,面对史天泽的攻势,主动示弱,引诱他进入山地战。

  双方都是全力出手,战得难解难分。

  死人山就在三关口驿道边,李曾伯将兵力分为两个部分,自己领一部分兵马守西南的山坡,宋禾则领另一部分兵马守着驿道。

  宋禾的骑兵现在也是下马步战,但可以想见,等后续的唐军兵力抵达战场,他们就会纷纷上马,冲击元军。

  到时唐军马匹的体力充沛,气势便绝然不同。

  史天泽洞悉了李曾伯这个心思,反而全力攻打宋禾的阵地,逼得李曾伯放弃地势上的优势去支援宋禾。

  这日激战到了中午,有快马从南面的山坡后绕了过来。

  “史公,张元帅派小人来……”

  史天泽听了汇报,又喜又惊。

  他一扫之前的稳重姿态,语气动作都利落起来,一道道命令布置下去。

  有了张弘范从后方派过来的一千奇兵,出其不意地前后夹击,击败李曾伯他已有了九成的把握,只是要快。

  同时,史天泽也派人赶到营盘山主战场将战况禀报忽必烈。

  三关口之战今日就会有结果。

  也许结果已经出来了……

  第一千一百五十八章 打开局面

  鸡冠梁。

  这是在营盘山的南方,位置看着不显眼,其实地处三关口驿道北端,还能扼守苏裕口山道的出口。

  一旦元军夺取三关口,苏裕口这条穿山小道就会成为了唐军唯一的退路;反过来,若是唐军后续的兵力突破了三关口的封堵,要支援营盘山也得从这里经过。

  因此忽必烈虽然想集兵攻打李瑕,但还是命令忽剌忽儿统兵夺取这个位置,同时从南面对营盘山形成攻势。

  李瑕也有所防备,命孔仙提前占据了优势地势,双方对峙,已在此交战了数日。

  贺兰山顶的积雪融化后成为河流,向西流淌,形成了时而充盈时而干涸的河流,当地人称为一台水。

  沿着一台水,孔仙把防线布置得很开,分布了十余里,以各个小股的兵力占据了各个道路、隘口,利用山与水的地势进行防守。

  这是当年余玠守蜀时“守点不守线,连点而成线”的办法,看着稀松平常,其实十分难以突破。

  换一句话说,这支唐军是由当年守蜀的那支宋军脱胎换骨而成,将士还是那些将士,只是换掉了上头那个昏庸软弱的破朝廷。

  而这支元军,也不是当年攻蜀的那支蒙军了。

  忽剌忽儿觉得自己拼了命,却还是连一个哪怕只有千余人的小小据点都没能攻下来。

  他只好望着对面那杆“孔”字大旗抱怨。

  “你听张易说了吗?这孔仙原本就是四川的大将,阔端、旭烈兀那些人把四川都打穿了,占下成都那么多年,就是没能攻破云顶城。”

  说到这里,忽剌忽儿难得自谦起来,摆了摆手。

  “我还是比不了阔端、旭烈兀的,连他们都没能击败孔仙,更别说是我了!”

  忙古带不由惊讶,心想原来这孔仙是这样的绝世名将。

  谁又能想到,当年蜀中八柱的战争故事,从这些黄金家族的贵族嘴里说出来,竟成了一段铁血传奇。但若是在那年姚世安叛变成功,杀了孔仙献城,云顶城曾经的铁血传奇想必也杳无人知。

  “孔仙确实会打仗。”忙古带道:“但大汗今日又派人来督促,要我们尽快破阵。”

  忽剌忽儿骄纵惯了,闻言却是问道:“那如果不能破阵怎么办?”

  “至少也要牵制住孔仙,不能让他匀出兵力支援李瑕。”

  “是啊。”忽剌忽儿拿起酒囊痛饮了一口,深深点了点头,道:“不然是要丢脸。”

  “还有,我们还得防着李瑕往这边逃。不能让他从我们这道防线突围了。”忙古带又道。

  “李瑕要逃了?”

  “也许吧。大汗都骑着大象督战了,诸王敢不尽力吗?有可能这两天李瑕就要守不住。唯一的出路就是从我们的防线走苏裕口。”

  忽剌忽儿终于放下了他的酒囊,问道:“我们都已经这么拼命了,还能怎么打?”

  正在此时有人匆匆赶进帐中,道:“史天泽派人来了……”

  忽剌忽儿与忙古带对视了一眼,连忙起身,命令麾下士卒不得停歇,猛攻孔仙的防线。

  这已是他们能想出来的更拼命的办法。

  他们一边派快马把战报报给忽必烈,同时更频繁地登高望远,向东南方向探望动向。

  两日后。

  三关口驿道上尘烟滚滚,一杆大旗渐渐出现在天际。

  “史天泽回来了!”

  忙古带一时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惊,疑惑道:“他怎么会回来?”

  “这个废物不会是被唐军赶过来的吧?”忽剌忽儿忧虑道。

  “不会,前日送来的消息,张弘范已经拿下了红井沟,两面夹击李曾伯。这样一来,由张弘范守三关口就够了,史天泽应该是来回防的。”

  话到这里,军中有人叫喊起来。

  两人转头一看,只见是唐军驻扎的山头上腾起了一道狼烟。

  那是孔仙也看到了尘烟,在给李瑕警报。

  ……

  这日的营盘山主战场上,唐军士卒们已经能够感受到忽必烈的怒火。

  因为忽必烈竟是把他的怯薛主力也派上了战场。

  在整个唐军大营都被围得水泄不通的情况下,怯薛军已经不惧李瑕突袭忽必烈,可以心无旁骛地发起强攻。

  数万大军齐攻,战鼓声愈发猛烈,每敲一下,让人感到胸腔都在一起振动。

  战场上,偶尔还能听到大象的叫声,为元军愈添一份气势。

  而在唐军的战台上,李瑕已没有更多兵力可以调动,只能眼睁睁看着元军步步逼近。

  兀鲁忽乃再次不安起来。

  她与李瑕一起经历过死里逃生之后,态度不像上次那么强硬,但眼看唐军就要败北,不由追问道:“你的举国之兵呢?你的转守为攻呢?”

  “不要急。”李瑕道,“我等着转守为攻等了十年,眼下这点时间还能等不住吗?”

  兀鲁忽乃因他语气中的平静态度而感到了讶异,转头一看,只见他还在对着地图沉思。

  “你有情报?是你的增援到了?”

  “还不确定。”李瑕道:“只知道孔仙点了狼烟。”

  “那是什么意思?”

  “三关口之战也许胜了,也许败了。”

  “说了等于没说,全是废话。”

  “不是废话。”李瑕道:“这是很明确地告诉我们,决胜负的时刻到了。”

  ……

  鸡冠梁上,有信使匆匆赶来,喊道:“孔将军,廉公派人来了!”

  孔仙回过头,急问道:“走苏裕口来的?”

  “是。”

  “快!廉公如何说?”

  “孔将军……给,这是廉公的信……如今杨文安已包围了平羌堡,所以一部分兵马走不了三关口,只能走苏裕口小道。”

  孔仙摊开了手中的信件,映入眼帘的首先是一张地图,凝神一看,苏裕口的山道上标了一支小小的箭头。

  他瞬间明白过来,问道:“何时能到?”

  “在我后面尽力赶,但只怕不会太快,是步卒。”

  “步卒?”

  孔仙喃喃了一句,皱眉沉思,最后一咬牙,喝道:“时机稍纵即逝……出战!”

  山头上还窜着狼烟,号角声猛地响起,唐军孔仙部竟是在这一日突然对忽剌忽儿所部展开了反攻。

  战鼓声中,一队队步卒全副武装,执着长矛向元军的骑兵阵中逼过去。

  ……

  眼见唐军杀来,忽剌忽儿颇为不解。

  “史天泽的兵马都已经快到了,唐军怎么还敢杀过来?”

  忙古带没有细想,道:“也许他们看史天泽来了,以为史天泽是从三关口败退过来的。”

  “真的不是唐军已经拿下三关口了?”忽剌忽儿又惊又慌,“我就说史天泽有异心。”

  “应该不会。”忙古带道:“史天泽阵势齐整,不像是溃败了……”

  ……

  “快!”

  苏裕口的崎岖山道上,一队步卒正在全速行军。

  汗水不停从许魁脸上流下来,迷糊了他的眼睛,他向前方看去,终于能看到山谷出口处的鸡冠梁。

  “到了……到了……整理队列,恢复体力。”

  许魁气喘吁吁地吩咐着。

  一昼夜,他率队行军一百余里,好不容易才从平羌堡徒步穿过贺兰山。

  “呼……呼……”

  “将军,许将军……”

  呼吸声很重,许魁感到有人拍了拍自己,抬起头来,显出他黑瘦的脸。

  “快说。”

  “前方在打仗。”

  “走,我去看看。”

  这一带的山并不好爬,许魄脱了盔甲,像灵活的猴子一般爬上山顶,摸出望筒一看,只见前方的鸡冠梁下战阵排列,双方兵马正在激战。

  他深吸了两口气,二话不说就扯着攀山的绳索开始爬下山。

  “将士们,休息够了没有?战场就在前面了,杀虏啊!”

  没有什么激励人心的话语,许魁激励士气的办法就是跑在最前面。

  他还记得十来年以前,刚刚进入庆符军的时候,每日训练就是这样跑着,好几次,都是他与县尉最快跑到指定的地点,有时候还有搂虎。

  那时在符江边的仙人石上,县尉一句“体力不错”,让他灰败的、低落的人生有了值得骄傲的事情。

  如今他要驱除胡虏,凭恃的就是这不错的体力。

  “杀虏!”

  随着这呐喊声,一杆唐军的旗帜从山谷中被扛了出来,落在了元军士卒们的眼里。

  ……

  此时正是双方战得最激烈的时候。

  元军这边,忙古带已亲自上前督战,忽剌忽儿则立马于山巅,正在观阵。

  他先是向南面看去,只见史天泽的兵力并没有汇聚过来,而是在三里之外的一条小河边就地列阵,似乎是迎向南面来的兵马。

  “额秀特,他是在干什么?”

  突然,忽剌忽儿眼神一变。

  他望到了南面滚滚而来的尘烟。

  “那是唐军?!”

  他惊呼一声,连忙退了两步,喊道:“史天泽果然败了!唐军来了。快!让忙古带回来!”

  “大王,请看那边……”

  “我看到了!”忽剌忽儿指着南面的尖烟,怒吼道:“你以为我瞎了吗?!”

  “大王,那边……”

  忽剌忽儿终于转过了头,之后整个人便呆愣在了那儿。

  只见源源不断的唐军从苏裕口的山道中涌出来,向此处杀了过来。

  呐喊声离他越来越近了。

  “那……那是步卒吗?怎么会这么快?”

  忽剌忽儿又看向南边,看到的是漫天的尘烟正在向三里外史天泽的军阵笼罩过去。

  “唐军来了!两面都有!”

  “杀虏啊!”

  赶来的唐军迅速与孔仙部汇合,如同山洪一般汇流,然后袭卷过来……

  ……

  “孔将军,快看,许将军的兵马赶到了!”

  孔仙早已知道了这件事,但真等看到了那些友军抵达战场并肩作战,还是感到了无比的踏实,心中充满了信心。

  “看到了吗?蒙古宗王的大旗就在那!告诉许魁……杀过去!”

  令旗被高高举起,摇摆起来。

  唐军士卒们就连看到令旗都能响起一片欢呼。

  “许将军!孔将军让你杀向那里!”

  许魁已经忘了一路奔跑过来的疲惫,瞪大了一双眼盯着忽剌忽儿的旗帜……

  在平羌堡时,廉希宪用手指重重一圈,圈的就是这旗帜上的那个名字。

  “这是诸路战场上最废物的一个敌人,打败他,从而打开局面!”

  第一千一百五十九章 坍塌

  史天泽的阵中旌旗如云。

  士卒们列着阵,紧张地迎战着从南面杀过来的唐军。

  “父亲,张弘范不是说他已经拿下红井沟了吗?为什么还是让唐军杀过来了?”

  史杠一路策马狂奔,此时才终于有机会向史天泽询问。

  史天泽还在紧锣密鼓地布置防线,随口答道:“他虽拿下了红井沟,但没来得及攻山、布防。”

  “为什么?”

  “为什么?”史天泽沉默了一会,“胜败乃兵家常事。”

  这次,他终于不找借口。

  没有细作出卖军情,没有黄金家族的贵族指手划脚……甚至面对的都不是李瑕。他史天泽就是败了。

  “孩儿真是不明白。”史杠道:“就算是兵家常事,张弘范怎么会败给几个无名小卒?”

  史天泽已不理会儿子,驱马登上高处,望着出现在天际的那越来越多的唐军。

  “父亲看看那些敌将的名字,什么皮丰、搂虎、高年丰,都是些贱农、野人、仆从起的名字。”史杠策马跟上,道:“张家一向与李瑕眉来眼去,弘弘范这次败在几个无名小卒手里也太蹊跷了……”

  “当年你祖父归附成吉思汗时,我也只是一个无名小卒,地方一豪强尔。”史天泽淡淡道,“世间名将,哪个是生来就是名将的?”

  “但父亲如何对陛下交代?总不能只有一句胜败乃兵家常事。”

  “交代?”史天泽道,“你还在想这个。”

  “父亲不是常说,史家最重要吗?”

  “战场到了这一步,已顾不得这些了。”

  唐军已经越来越近了。

  史天泽判断,至少有三万余唐军从三关口驿道过来。

  他还有一万余人,再加上北面忽剌忽儿的一万人,可以再阻拦几天。

  而忽必烈击败李瑕都要不了这么多天。

  “迎战!”

  那边唐军开始杀了上来,史天泽开始从容指挥,稳稳地挡住唐军的攻势。

  他驻兵于忽剌忽儿的营地三里之外,既不会让败退的消息惊扰忽剌忽剌的士卒,又可以让追上来的唐军正好看到元军主力的旗帜,能够被震慑住。

  忽然。

  “大帅,看那边!”

  史天泽正用望筒观察着敌阵,闻言转过了头。

  他手里的望筒掉在了地上。

  肉眼就能够看到那个场景……忽剌忽儿的大旗已经倒了,但忽剌忽儿本人一定是正在向他这边逃过来。

  而唐军甚至都没有杀到这位高贵的宗王面前,还在与忙古带的兵马厮杀。

  “父亲……”

  史杠喃喃道:“怎么办?”

  他终于不用再想该怎么向忽必烈交代了,要想的也许是该怎么活着离开这个地方。

  当南面有三万余敌人像巨浪一般拍过来,当北面的数千友军抱头鼠窜地撞过来。夹在这当中的、才从败退中站住脚根的万余兵马顿时便感到了绝望。

  史天泽闭上眼,知道自己再一次大败了。

  他分不清这次是因为战场之外的原因,还是纯粹就是战力不如别人……其实胜就是胜,败就是败,哪有那么多理由?

  “走!”

  史天泽没有犹豫,立即率部向西面逃去。

  一时间,两万余元军骑兵已溃散开来。

  唐军中有大量的步卒,使得大部分元军能够迅速脱离战场,渐渐逃回元军主力的营地里。

  但战略要地已经失去,南面的这场大败,对于整个元军的战局而言,便像是一座高山崩塌了一角。

  而坍塌还在扩散……

  ……

  唐军没有去管元军留下的那些辎重,而是继续向北涌去。

  一双双军靴踏过满地的血泊,一杆杆旗帜掠过山丘。

  没有人去细数他们有多少兵力。

  一万人,两万人,三万人……

  ……

  入夜,营盘山。

  元军没有收兵,还在猛攻定远营,仿佛离胜利就只差最后这一把劲了。

  但其实忽必烈与李瑕都很清楚,攻守之势已经改变。

  在这个夜里,元军的攻势越来越凶猛,同时也有越来越多的唐军进入大营。

  终于,到了黎明时分,唐军兵力已达到近十万人。

  而元军收拢了溃兵之后,兵力不过七万人。

  明面上虽还是忽必烈在攻打李瑕,其实不过是抱着最后的期待罢了。

  实际上,李瑕已经开始调度兵马,安排反攻忽必烈了。

  “兀鲁忽乃,你助陆小酉攻打西面战场的八剌、虎阑箕。你们有绝对的兵力优势,这一战务必速胜。”

  “我不是你的下属。”

  “你可以借这一战除掉觊觎察合台汗国汗位的八剌,抢回被俘虏的牧民,还有我答应你的战利品。”

  “我知道,我是让你别命令我。”兀鲁忽乃淡淡说着,但还是上前接过了李瑕的军令。

  李瑕继续道:“攻破西路之后,忽必烈一定不肯再战,他会率兵转移。”

  这就是宋国始终拿蒙古骑兵没办法的原因。

  蒙古骑兵马快,战败了也没什么损失,只要掉头一跑,下次还可以再来。

  但李瑕好不容易反守为攻,绝不愿让忽必烈就这样小败一场就撤离战场。

  “许魁、搂虎,你们助鲍三攻破东面爱不花、洪俊奇所统领的这一小支元军,之后从贺兰山的西坡北上。提前守住元军撤退的这几条道路。”

  “喏!”

  “高年丰,你增援北面,这里是主战场,忽必烈的主力都在这里,这一战求稳,不急着胜,我们要像一个口袋一样罩住元军。”

  “喏!末将明白。”

  “……”

  调派完兵马,天光已经大亮。

  各个领将很快调整了阵形,将疲惫的士卒调到后阵,生力军往前,继续鏖战。

  从布阵上其实已经能看出战事的一部分走向。

  比如,忽必烈没有再把怯薛军派到阵线上,而是作为中军压阵。虽说这有可能是为了让更多的生力军上场,但未必不是为了方便撤离。

  由于大量的溃兵退回来,对元军的军心士气也搞成了很坏的影响,今日忽必烈再乘象舆督战,能起到的激励作用已经小了很多。

  大象对唐军的威慑力也在迅速降低。

  ……

  “将军,真是骑大象作战。”

  高年丰抬起望筒扫过战场,先是望了眼最远处由四头大象共同驮起的象舆,又望向了元军之中另外两只活动的大象。

  “我知道,兀良合台占着大理的时候进贡的。”高年丰向麾下部将问道:“你知道为了贡象死了多少大理人吗?”

  “不知道,反正我阿爷更早就死了。”

  “那上面就是忽必烈。”高年丰把望筒递出去,道:“你们都看仔细了,今日集中兵力攻他。”

  “就是这个该死的虏酋,挂着‘止杀’的旗,还不是把我们大理人杀光了。”

  其实高年丰麾下的大理人不算多,这次也不是从云南来的,云南的兵马估计才到关中。

  高年丰是早年就跟着李瑕从大理北上的那一批人,如今身边不过只有数十个将领是当年带出来的。

  不过这些将领们对大象十分熟悉,自然是不怕的。

  “将军,看我冲到虏酋面前,惊了他的大象,将他摔成肉泥……”

  “屁话少说,准备进攻。”

  双方交战,箭矢飞射,遮天蔽日。

  然而战到中午,决定整场战局的却是西路。

  ……

  元军在西路是宗王八剌、万户元帅虎阑箕统兵,一直打得很稳。

  但昨夜八剌收拢了太多溃兵,来不及安置整编,甚至来不及找到忽剌忽儿、史天泽两人询问具体战况,唐军就已经杀了上来。

  甫一交战,溃兵就开始逃了,紧接着便连带着致使西路军大溃。

  所有的元军将领都没有想到会败得这样猝不及防。

  若说兵败如山倒,那这座山在三关口之战、鸡冠梁之战时就开始山崩地裂了,当然没人可以阻止。

  最先被斩杀的是虎阑箕。

  他甚至没有反应过来,座骑已中了箭。

  其后便是一大好头颅被唐军士卒高高举起。

  “我斩杀了一个都元帅!斩杀了一个万户都元帅!”

  “继续追击!”

  陆小酉策马而过,同时按部就班的不停发号施令。

  他的每一道命令还是显得十分冷静,其实心里已经是激动万分。

  他没能想到自己这样平平常常的人有一天真的能够在这样的大战之中崭露头角。

  也许是老母亲在家乡求佛有用,是上天眷顾,才将这建功立业的机会落在他头上。

  真的要当大将军了!

  旁边有惨叫声响起,偶尔还有几支流矢划过……陆小酉压下心中的兴奋,保持着专注,死死盯着一面又一面的敌方将旗。

  “将军,西域可敦的兵马还在追八剌!”

  “配合他们追上去!”陆小酉扬刀一指,吼道:“驱赶溃兵,冲击虏酋的主阵,建功立业就在今日!”

  他在用切身的经历告诉士卒们,连他这样的普通农户都能当大将军,正是男儿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

  唐军士卒们也都明白,纷纷向北面那杆九斿白纛的方向冲去。

  “杀虏!”

  杀喊声越来越大,尘烟越来越高。

  兴奋的唐军士卒们显得十分凶狠,元军的溃兵纷纷掉头就逃。

  终于,他们开始冲向了北面元军的主力阵线。

  各个元军将领正要控制局面,北面的唐军中却爆发出了齐声的呐喊。

  “乘象舆者忽必烈!杀啊!”

  “乘象舆者忽必烈!杀啊!”

  “……”

  纵观整个战场,唐军的兵力已经超过了元军,此时齐声呐喊,声震四野,压住了其它一切声音。

  一个个元军将领的吼叫就像是哑了声,根本指挥不动溃兵,只能眼看着他们向主阵撞过来。

  而象舆提振的气势,对唐军造成的威慑也在这一刻通通消散。

  一旦攻守易势,元军将士们只担心忽必烈乘着象舆实在是太过显眼了。

  慌乱就是在这样的瞬间忽然产生于所有元军士卒之中,压都压不住……

  第一千一百六十章 追击

  “乘象舆者忽必烈!杀啊!”

  漫天的箭矢都有了方向,唐军的兵力也在渐渐集中,杀向了忽必烈所在的方位。

  同时,西面战场的溃败还在蔓延。

  这种情况下,忽必烈已经很难扳回战局了。

  他开始思考的是,该如何体面地转移战场。

  “大汗!不能再骑大象了,快下来吧?!”

  “陛下,当此时节下舆御马为妥……”

  一众蒙汉大臣已经拥到了象舆边,纷纷请忽必烈下来。

  忽必烈没有马上回答,而是趁着还在高处,抬起望筒再次观察了局势。

  这一举动让宗亲急得不行,愈发相劝。

  “大汗,快下来吧,这大象慢吞吞的,跑不快的,下来吧!”

  “是啊,大汗坐在这上面太显眼了啊!”

  “我就说这乘坐象舆显得太傻了,大蒙古国的传统当然得要骑马……”

  终究是还没把汉制和礼仪推行下去,免不了总有这样心直口快的人说一些大实话。

  忽必烈脸色愈发难看。

  最后还是几个汉臣又说了些场面话,使这件事不那么难堪,忽必烈才下了象舆。

  再回头看了一眼,莫名地觉得它没有之前以为的那样威风,这个仪驾确实是显得有些笨拙……

  “撤。”

  尖锐的鸣金之声响起,九斿白纛被高举起来向北移去,元军开始后撤。

  对于他们而言,这场败仗虽然耻辱,但还没有到伤筋动骨的程度。

  只要能安全撤出战场。那么,唐军调动十万兵马的耗费,还能远远高过大元骑兵在这一战中的损失。

  忽必烈打算走的是大武口,那是贺兰山北面的重要道路。穿过大武口,便有杨文安、脱忽的兵马接应。

  然而,才撤到一个叫佛爷渡的地方,前方忽然箭雨袭来。

  “莫走了虏酋!”

  荒山后面有唐军忽然站起身来,开始对元军放箭。

  “有埋伏!”怯薛大将撒蛮吼道:“我来开路,保护大汗走!”

  安童迅速指挥怯薛军杀上。

  再抬头一看,只见东面的山地中,有一队骑兵向这边冲了过来,就在这支骑兵后面,还有一支唐军正在追击不停。

  “是爱不花!”忙哥剌喊道。

  “别让他们过来!”安童大喝道,“李瑕狡猾,不能让他们接近大汗!”

  立刻有怯薛军拦上,张弓搭箭,严防死守。

  “大汗兵马已至,不许溃逃,返身杀敌!”

  ……

  眼看前方有箭矢杀来,爱不花拼命扯住缰绳,心惊胆颤不已。

  他在东路撞到大股的唐军,被击溃后一路沿着山间小道逃到这里。

  好不容易看到大元主力在西坡下行军,他本以为自己已经死里逃生,不想竟被拦住,一时便慌了神。

  洪俊奇则骁勇得多,见此形势,迅速掉转马头。

  “将士们!大汗已经到了,不必再退,杀敌……”

  他明白,现在安童担心的是他们这些人降了李瑕,那只需要奋勇杀敌,就可以自证清白。

  “嗖!”

  洪俊奇才转过头,倏地一支利箭从东面的山头射来,“噗”的一声射穿了他的喉咙。

  一箭贯喉。

  他嘴里那句话还未说完,人已经栽下马来。

  现在清白了,安童不会再怀疑他投降了李瑕。

  “好高超的箭术。”安童眯了眯眼,抬头一看,果然见唐军举起一杆将旗,大书一个“搂”字。

  “小心!此人是个神箭手!”张易大喝道。

  爱不花不需要他们提醒,早在今日的战事中便已见识过搂虎的箭术。

  “嗖!”

  双方箭矢交锋之中,又一名千夫长应声而落。

  爱不花骇了一跳,跳下马来,就地一滚,向西坡下狂奔……

  对于元军而言,前方这些唐军也是刚刚赶到,立足未稳,还能冲过去。

  但在后方,唐军却已经追了上来。

  ……

  “撤啊!大汗都说撤了!”

  万户元帅忙古带眼看着前方兵马停了下来,不由大为着急。

  他策马登上高处一看,只见那座由四十八头牛拉着的汗帐停了下来,堵住了撤退的道路。

  转头一看,唐军的旗帜已经越来越近了。

  “汗帐不要了!”忙古带大喊道,“额秀特,大象也别要了。”

  事实上,那些大象走得并不慢,只不过是看着笨拙。但在这逃命的时候,谁还管它们是不是真慢。

  “快!走啊!”

  等忙古带下了山坡,唐军已经追到距离只有两百余步的位置,正在不停地砍杀溃兵。

  此时前方拥堵,后方的败兵又这样惊慌失措地挤上来,场面愈发大乱。

  忙古带终于慌了神,扯过缰绳,向西面的荒漠策马而去。

  脱离了主力的大队,耳畔终于清静了一些。

  回过头看去,只见元军队伍后方已经完全被击溃,有人像他这样向两边逃窜,有人摔下马被踩在烂泥里,有人跪倒在路边投降……

  唐军的队伍不断向前,像是一股洪流,湮没了那金碧辉煌的汗帐、那些高大威猛的大象,以及那数不清的草粮、辎重。

  就这么回望一眼的工夫,忙古带已经奔出了很远,身边全是六神无主的溃兵。

  他终于勒马,准备收拢溃兵一起穿过荒原。

  “元帅。”

  见他停下马,很快就有几名骑兵过来。

  忙古带转过头,只见一柄弯刀迎面斩了下来。

  “噗。”

  尸体跌落在马下,脖子上还有血不断涌出,像是平野里喷出了红色的地下泉。

  忙古带的头颅则被高高举起。

  “我们降了!我们杀了万户都元帅归降了啊……”

  ……

  日暮。

  一轮金日落在无穷遥远的西天,结束了它这一天照耀万物的差事。

  唐军的搜山捡海般的追杀却还远远没有结束。

  “别走了忽必烈!”

  高年丰不甘心地搜索着象舆,没能找到忽必烈,干脆牵过一头大象骑着,居高临下地指挥士卒往哪追。

  “忽剌忽儿就在那里!拿下他……”

  “哞!”

  大象抬起鼻子,叫声仿佛响彻了整个平原。

  这给元军带去了强大的压迫感,更加破坏了他们的建制,像是一场地震使得一座高山有越来越多的山体坍塌下去。

  “别杀我!别杀我!”

  人群中响起了凄惨的喊叫声。

  忽刺忽儿跪在了地上,颤抖着,哀求着。

  “我是合赤温大王的孙子,我的祖父是成吉思汗的三弟,别杀我啊!”

  他这一生,以这个身份享受了一辈子的荣华富贵,到了这一刻要拿出求生保命的东西来了,他还是只能把它拿出来。

  “额秀特!”

  已经是唐军将领的八普恰大步敢上,一脚将忽剌忽儿踹倒在地,剥掉他那身金甲,如杀猪一般就将他捆了起来。

  八普恰想到了当年自己被蒙哥的军队掳来时的情形,那时他瘦得就像是一个小鸡仔。

  此时看着忽剌忽儿满身抖动的肥肉,他莫名地怒火上涌,拿起刀柄就是狠狠一砸。

  “蒙古肥猪!”

  忽剌忽儿只是哭,他在本该享乐的人生里忽然承受了这样太多的苦难。

  哭声震天。

  史杠听到了哭声,回头看了一眼,混乱中并不能看到具体又有谁被杀、被俘、或者投降了。他只能看到唐军越来越近。

  “父亲,我们降了吧?”

  “闭嘴!”史天泽低喝了一声,“家业还在真定府。”

  混乱之中他没有细说,但这两句话依稀可以看出父子二人心思的不同,一个顾的是大家,一个顾的是小家。

  但不可否认的是,战事到了这一步,史家再次面临了一次选择。

  当年能够背叛金国归附蒙古,如今当然也可以背叛大元归附新唐。至于那些国家大义、忠心耿耿、私人恩仇,都只是旁枝末节,核心要考虑的只有两个问题,一是哪方势力能赢,二是家族安不安全。

  史杠已经想要投降了,他没那么在乎真定府的家人们,他只知道自己不想死。

  “父亲,跟在大军后面逃不快的!我们……”

  “别吵了!”史天泽喝骂了一声,挥鞭在史杠的马上抽了一下将其赶开,指挥着亲兵断后。

  他已经败给李瑕许多次,有很多的逃跑的经验。

  “哞!”

  突然又是一声象鸣。

  唐军中传来了大喊声。

  “史天泽在那里!”

  史杠急得整张脸都皱了起来,拼命地驱马向前逃窜。

  紧接着便是一阵箭雨洒了过来。

  “嗖嗖嗖嗖……”

  唐军一边放箭,一边用汉语喊道:“放下武器,降者不杀!”

  附近多是汉军士卒,不少人已操着河北口音喊道:“别杀我!”

  史杠再次看向史天泽。

  “父亲,我们……父亲!”

  血红的光线下,他看到一支箭矢已经刺穿了史天泽的脖颈。

  史杠不再逃,下了马背扑了过去,扶住摇摇欲坠的史天泽。

  史天泽喃喃道:“真定……史家……”

  他这一辈子求保全、求稳妥,先保史家、再保家乡、在这之后想治理中原、谋汉制,甚至也想过更多,但不敢冒些许风险。

  所以与李璮密谋最后又杀了李璮,犹犹豫豫想要找到一条两全其美的路。

  结果,猝不及防的一箭,就这样草率地要了他的命。

  在这最后的一刻,他扪心自问,就北面那世道,保护乡邻、经略河朔、恢复中原生气……还能做更多的什么呢?

  满腔的话语哽在喉咙里,史天泽的眼睛已灰败下去。

  失去了支撑的身体轰然砸落马下。

  “父亲!”

  史杠也被带着摔在地上,跪坐起来抱着史天泽,看着那张毫无生机的脸,嚎陶大哭。

  “……”

  太阳完全没入了地平线,天色彻底黑了下来。

  周遭脚步声不停,有人喊道:“将军,史天泽在那里。”

  杨奔策马上前,看了眼史天泽的尸体,眼中没有同情,只有骄傲。

  一代蒙元名将殒落,自然会有新的一代将星升进。

  说什么是非功过?成王败寇而已。

  “继续追击!莫逃了忽必烈!”

  第一千一百六十一章 收割

  营盘山的战台上。

  李瑕有心想要亲自去追忽必烈。但考虑到现在所有的消息都要汇总过来,并由他做出决策发号施令,还是把这种想法按捺下去。

  不时有士卒赶来禀报着又缴获了什么、俘虏了谁。

  “陛下,史天泽中流矢而亡,史杠愿率部归降,是否带他来见?”

  “不见他,带史家的各部将来见朕,如张仝、李伯、张林、郭侃、崔德彰等人。”

  李瑕忙得不可开交,没时间感慨史天泽之死,拿出一份早已准备好的名单。

  他招降敌军,素来喜欢直接控制住对方的兵力,插手中下层的将领,架空其统帅。

  这与黄金家族的放养作风可谓天差地别,也是北地世侯都不愿归附他的原因之一。

  但再不愿,现在也由不得他们了。

  “报!”

  有信使从东南方向赶过来,递上一封信,禀道:“陛下,平羌堡急报,贺兰山东面有大股元军接应……这是廉公送来的。”

  自从打通了三关口驿道开始,廉希宪一天往往要送来五六封军情,详细交代贺兰山东面的形势。

  此时李瑕看过,在地图上的兴庆府、大武口、磴口、河套等地又做了标注。

  “许魁到何处了?!”他迅速询问了一句。

  “禀陛下,最新的消息,搂将军在佛爷渡阻一阻忽必烈,许将军则赶往油房沟占住隘口……”

  让李瑕有些遗憾的是,这支步卒从平羌堡赶过来,一路都是急行军,已经很疲惫了。就算能占住油房沟,只怕难以阻挡住两万怯薛向北突围。

  如若不然,能有更大的把握留下忽必烈。

  “再去提醒诸将,留给我们扩大战果的时间不多了。尽可能多地留下马匹、俘虏、辎重。别一头猛追,让元军将领带着兵卒马匹散到大漠里了。”

  “喏。”

  李瑕把十万装备精良的兵力调动过来,已是毫无保留,拿举国之力在打这一战,粮仓空了、钱库空了。

  所以这一战必须要胜,胜之后还必须要有收获。

  这是最重要的。

  其次才是能不能拿下忽必烈。

  李瑕又拿出一张小地图,飞快添了几笔。在贺兰山最北端的位置着重划了一个圈,写了一句。

  “元军最可能由此而退。”

  折好信件,他招过一名信使,道:“交给廉……”

  话到这里,李瑕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忽必烈对廉希宪有过重恩,就算真让廉希宪堵到了忽必烈,真能下得了手吗?

  转念一想,他却是微微笑了一下,暗道自己完全没有必要起这种猜疑,忽必烈有那两万怯薛精锐保护,再加上贺兰山以东的元军兵力,廉希宪能堵到忽必烈的可能微忽其微。

  退一万步说,哪怕真来了一场“华容道关羽释曹操”,让廉希宪一了过往恩怨,也未必不行。眼下又不能派别人堵到贺兰山北端。

  更重要的是,此战之后攻守易势,追杀忽必烈的机会,以后只会越来越多。

  ……

  忽必烈策马疾行,面容依旧沉稳。唯有那一双细小却又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透出了可怖的阴沉。

  随在他身边的是察必以及几个随军的皇后、皇子忙哥剌,以及不少王公贵族。一万怯薛兵马包围着他们组成仪驾,另外一万怯薛则分为两个部分,一半在前方开道,一半在后方断后。

  除了这两万怯薛,其他的兵马就是征调来的或属于诸王与世侯的,暂时已经考虑不了要如何带走了。

  一路撤逃,大多时候都是安童在发号施令,忽必烈没有做太多干涉,因为有些命令由他说出口不太体面。

  安童不停地大喝,既要让怯薛军维持着建制撤退,又不让任何人逃得比他们快,还逼着诸王、将领们断后。可谓是忠心耿耿、铁面无情。

  才翻过大井沟,可以看到东北方向贺兰山脉渐渐出现了一个小山谷,进入山谷逶迤而行可走到大武口,这是最近的可以横穿贺兰山的路。

  “大汗,走大武口吧?进入山道了我们好断后。”

  忽必烈目光看去,心想这个地方很可能会有伏兵。

  但这确实是最好的路了,他遂淡淡应道:“可。”

  安童遂再派探马向前询问撒蛮情况。

  只见那探马都还没奔到前方,撒蛮那部人马之中已轰然大响。

  前方有火光倏然亮起。

  “有埋伏!”

  纵使忽必烈气度沉稳,也是眼皮一跳。

  队伍再次停了下来。

  前方的山谷的入口名为“油房沟”,唐军已经拦在那里,一杆将旗上大书一个“许”字,正是许魁所部。

  这支步卒沿山坡急行军,竟比元军骑兵更快抵达,不能不让人惊讶。

  安童连忙派怯薛上去强攻油房沟。

  这边战事才起,后方却又不宁。

  刚才在佛爷滩时,就已经被唐将搂虎率部阻挡得太久了,现在再一停,后方的喊杀声便速度迫近。

  甚至还能够听到塔察儿疯狂的号令声。

  “大王,唐军追上来了!”

  “让八剌断后!”塔察儿吼道:“不拦住追兵,我们都得死!”

  “八剌已经在死战了……”

  将视线向后移,能看到许多元军在推搡着、尖叫着。

  再往后,还是有一些勇士正在组织防线,试图挡住唐军的追击。

  年轻的宗王八剌便是其中之一。

  他很早就在谋求察合台汗国的汗位,心志比那些只顾享乐的诸王要坚强得多。

  此时旁人都在逃,他却是边战边退。

  兀鲁忽乃决心要杀掉八剌,不停命令她的战士猛攻,同时还煽动八剌麾下的士卒倒戈。

  陆小酉赶到,见此情形,驱马冲上前,喊道:“八剌,降了吧!”

  他曾得过李瑕的吩咐,最好还是能活捉八剌,但不强求。

  “我才是真正的察合台汗的子孙!绝不会投降这个偷窃了汗位的贱女人!”八剌大骂道,“比母狗还要贱的女人,我绝不会投降她和她的奸夫……”

  陆小酉遂指挥着人手杀上去助兀鲁忽乃破阵,同时嘱咐活捉八剌。

  然而,没多久,八剌麾下的战士纷纷反戈。

  西域兵马中有几名骁将已杀到八剌面前。

  陆小酉一拍马,风驰电掣般冲上前。

  来不及了,只见八剌虽奋力抵抗,却已身受数创,眼见不活了。

  见此情形,陆小酉干脆挥刀一斩,利落地将八剌的脑袋斩下。

  “噗。”

  长刀一挑,陆小酉高举着刀尖的头颅喊道:“这是陛下赠可敦的战利品!”

  一时间不知多少元军由此被威慑住,纷纷投降。

  也有半数人嚎叫着向西边的荒野逃去。

  但已经晚了。

  在之前的攻防战时,唐军守着大营,马匹都在休息,现在马匹体力充足,跑得比元军还要快些,已经从侧边像包饺子一样包了过来。

  李瑕那“扩大战果”的意思,就是不让元军再像以前那样能散开逃窜,回头又能被聚拢起来。

  这次唐军有足够的兵力、马匹能够吃得下这些元军,打了胜仗不能仅是赶走敌人,还得要从战争中获得好处。

  ……

  若说此前溃败的大队兵马只有忽剌忽儿、史天泽部,逃在前方的大半元军还维持着秩序。而八剌一败,才是真正的兵败如山倒。

  “八剌也败了!”

  喊声传到了忽必烈耳朵里,他回过头,感到了一丝懊悔。

  他本不应该这么轻易溃败。

  因为当他下令撤退的时候,完全是出于蒙古骑兵的习惯,习惯性地认为骑兵在撤退中不会有太大的损失。

  而局面真正失控,正是在这个撤退的过程中。

  从头再来一次呢?

  脑中这个想法冒出来,忽必烈一瞬间对整场战役进行了复盘。

  他惊讶地发现,其实在忙哥剌、脱忽大败的那个瞬间,李瑕的国力就已经超过他了……或许不是国力,而是在西北战场上,李瑕拿出来的实力已经超过他了。

  十万唐军装备精良,而元军不少战士还是自备军械。

  真正在赌的人其实是他忽必烈。

  他早就意识到局面不利,知道唐军集兵于关中,难以南下,所以才到贺兰山西面。到最后甚至赌了一把,赌元军能挡住唐军的增援,赌自己能及早歼灭李瑕。

  所以,一看处于下风了,他就下令撤退。

  愿赌服输。

  忽必烈悲伤地闭上眼。

  此时,前方的怯薛军还在猛攻油房沟,猛地却听后方有人大喊道:“敢冲击大汗宿卫者死!”

  “不许过来!”

  “唐军杀过来了!放我们过去!”

  有怯薛士卒匆匆赶来,禀报道:“大汗,塔察儿大王的兵马也快要被冲溃了,他们不愿断后,要挤上来……”

  “射杀了。”

  不等一句话问完,忽必烈已经淡淡地回答道:“敢冲阵者死。”

  “是!”

  因为东面是贺兰山,唐军又已经从西边包围过来,慌乱的元军士卒无处可逃,只好撞向忽必烈的怯薛。

  很快,密集的箭雨袭下,越来越多的人摔倒在马下,惨叫不已。

  这样的杀戮持续了很久。

  忽必烈的脸色越来越阴沉,知道绝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他招过安童,道:“放弃走大武口,绕过贺兰山。”

  “可是……大汗,贺兰山以北有大片的沙漠,我们的辎重……”

  “向北绕过贺兰山。”忽必烈重复了一遍。

  安童还有犹豫,突然,“轰”的一声,有什么东西在后方的怯薛军阵形中炸开了。

  “唐军杀上来了!塔察儿大王降了!”

  “塔察儿大王降了!”

  诸王俱惊,瞬间乱作一乱。

  转头看去,只见火光冲天。就连怯薛军的军阵也开始乱了。

  “走!”

  安童不敢再耽误,护着忽必烈就向北面冲去。

  忽必烈转头看了一眼,火光之中,只见塔察儿正领着一队人向这边冲了过来。

  “我没有降!那是唐军害我!”

  “拦住他!”

  到处都是一团混乱,怯薛军分不清塔察儿到底降了没有,拼命拦着他;而塔察儿一心向北逃,不管不顾地冲。

  终于。

  “咴!”

  箭雨之中,塔察儿胯下的战马哀鸣,一撅蹄子,将他掀翻在地。

  后面的逃兵们不管不顾地继续冲着,无情地踩过这位东道诸王之长……

  忽必烈已经不再去看。

  他没想到,拥立他登上汗位时地位最高的功臣就这样被马蹄踏成烂泥。

  就像这个夜晚一样,一塌糊涂……

  第一千一百六十二章 湮没

  “那是忽必烈!”

  油房沟上有士卒大吼了一声,指着山谷下大喊道:“狗虏酋要向北逃了!”

  许魁连忙趴到崖壁前眯着眼看去。

  天光已微微亮,果然看到有九斿白纛正在迅速向北移。

  “娘的。”

  许魁骂了一声,一双眼睛紧紧盯着那杆九斿白纛,恨不能飞下山崖将它砍倒下来。

  “将军,虏酋宁可走大漠,也不敢攻打我们哩。”

  “娘的。”

  “将军,怎么办?”

  许魁就是在想。

  他脑子笨,想事情的时候做不了别的,就杵在那想。

  过了一会,天光更亮,许魁忽然抬手一指,道:“看!我们的骑兵从西面追上来了,我们截断元军,把忽必烈留下!”

  “喏!”

  “你们在山上抛手雷,炸他娘的……其它人,随我走!”

  唐军赶出山谷时,油房沟下已经堆成了尸山。

  元军怯薛大将撒蛮本想攻入山谷,此时忽必烈改道向北,撒蛮转而开始守着山谷,不让唐军冲击忽必烈。

  许魁此时要做的反而成了杀穿这一部元军。

  战到现在,双方都已成了疲军。但一方是多年抗争,终于能建功立业,兴奋至极;一方是大汗亲军,誓死效忠,赴汤蹈火。俱是不肯退让。

  厮杀良久,直到天光大亮,这一场小战役依旧难解难分。

  撒蛮转头一看,只见那杆九斿白纛终于移过了油房沟,正在向北而去,心中稍舒一口气。

  “将军!”

  忽听得这一声喊,撒蛮把目光从北面转到南面,只见到一支唐军步卒从山坡那边转过来,速度很快,转眼已到了两百步以内。

  他眯了眯眼,没看到旗帜。

  只见空中寒光一闪。

  “嗖。”

  前方一名怯薛千户面门中了一箭,应声栽倒。

  之后唐军箭雨袭下。

  撒蛮心中骇然,气势顿落,心想守得差不多了,再守一小会也就可以撤了。

  然而才拉过缰绳要退几步,周遭士卒早已准备好要撤,纷纷转头。

  “不许乱!”撒蛮还想稳住防线,倏地又是一箭射来,正中他的战马。

  他摔下马背,才爬起来,迎面已有一刀向他砍来。

  “噗。”

  撒蛮人头落地,这支怯薛也终于败退。

  许魁趁机掩杀而上,直冲那杆九斿白纛。

  战到这时候,他已经顾不得累不累,满心满眼只想杀忽必烈。

  在今天之前,他做梦都没想过有朝一日这个功劳有可能落到自己头上,此时光是想想都让他激动万分。

  前方有怯薛军来拦,他就提起长矛“噗”地刺向对方的面门。

  可事实上,这些敌人的身影在他眼前是那么的模糊。

  他目光看到了他们却又没有在看他们,只是把他们当作是路上的石头、田梗边的稻草人。

  在伟大的理想面前,小小的阻碍便显得微乎其微了。

  而此时此刻,一个个唐军士卒都像是许魁。他们并肩作战,一起向前冲着,离那杆九斿白纛越来越近。

  终于,许魁一矛捅出,把一个驾着马车运送九斿白纛的元军捅翻在地。

  他不记得这一路上是怎么杀过来的,只有满头的汗水、满手的鲜血能证明这条血路。

  那些元军在疯狂地大喊,努力护着九斿白纛。

  许魁像是聋了,明明能看到他们张大了嘴,他却听不到声音,于是又是一矛捅出,无声地刺破了下一个喉咙。

  有唐军士卒冲上前,一刀砍倒固定大纛的绳索。

  又一刀,砍在大纛底部的架子上。

  “笃。”

  “笃……”

  许魁终于听到了声音。

  这砍木头的声音就像是他家里小时候修屋子,他阿爹攒了很久的钱,请了村里手艺最好的木匠雕了窗户,漂亮得哩。

  后来,那屋子被烧成了灰。

  以后不会了,天下太平了。

  “天下太平”这四个字泛上脑海,许魁忽然落下泪来。

  泪光中,眼前的大纛轰然砸下。

  像是宣告大蒙古国天下无敌的时代就此终结,那些铁蹄曾滚滚而下,杀过利州,杀向川蜀,那些弯刀砍倒了无数人,掳走了无数的黄金。

  而那些铁蹄与弯刀拥簇着的九斿白纛已经倒下,倒在这些愤怒的农夫面前。

  “轰!”

  漫天的尘烟扬起。

  元军大阵中一片喧嚣。

  “大纛倒了!”

  “长生天啊!”

  “长生天!长生天!”

  “保护大汗!”

  就连怯薛军也在这一瞬间失去了他们的秩序。

  失去了九斿白纛,让大部分人像是瞎了一般,不知道该做什么,该往何处而去。

  他们震惊、惶恐,于是吼叫着,吼叫又加剧着混乱。

  “大汗在哪?!大汗在哪!”

  “都别慌!向北……”

  “嗖!”

  一支利箭激射,射倒了还有理智的元军将领。

  搂虎已领着他的兵马杀了过来。

  他麾下将士多是南疆来的山民,擅长射箭,纷纷张弓搭箭,有目的地射向元军将领。

  “忽必烈在哪?!”搂虎目光锐利,迅速扫视着这片战场。

  他不太习惯大西北干燥的天气,再加上激动,嘴唇都已经干裂开来。

  干裂的嘴唇就那么张着,显得十分渴望。

  终于,他望到就在北面,还有怯薛军保持着建制,正护送着许多衣着华贵之人逃。

  “在那里!”

  许魁也同时发现了,迅速向那个方向追去。

  搂虎迅速跟上,一边走一边不断从身后箭篓拿出箭支射杀元将。

  “忽必烈在那里!杀了忽必烈!”

  ……

  尘烟滚滚。

  杨奔、陆小酉等骑兵将领已从西边追了过来,很快看到了许魁、搂虎两支唐军的令旗。

  狂奔之中马背颠簸,杨奔却还能踩着马蹬直起身来,抬起望筒看去,视线晃动得厉害。

  一晃而过的视线里,他看到了怯薛军围着的一个圆阵。

  再一晃,他看到了几个蒙古贵族妇女高高的头饰。

  就是那个方向,杨奔努力稳住身子,定眼一看,终于望到了一袭厚重华贵的白袍。

  “忽必烈!”

  “杀过去!”

  这一刻杨奔仿佛是疯了。

  前阵子受的伤还未好,他完全忘了,一屁股坐在马鞍上。

  手中的望筒丢了也顾不得捡,他一夹马腹,用力一挥鞭,原本已经跑得很快的战马倏地冲了出去,快得把头盔都甩在地上。

  疯了的不仅杨奔一个,唐军士卒哪个不想杀忽必烈,纷纷跟上。

  “杀忽必烈啊!”

  陆小酉奔得也快,此时反而拉了拉缰绳。

  马上有将领跟上,道:“陆将军,快杀忽必烈吧!”

  “别乱,调整好阵型,莫让元军溃兵把我们冲散了。”陆小酉虽也激动,发号施令做了各项安排,却只是为杨奔补防。

  不免有部将大急,道:“陆将军……”

  “忽必烈就一颗头,今日封赏功劳,还能少得了你吗?!”陆小酉大喝一声,策马向前,又吼道:“将士们!顾着点自己的性命领赏!”

  这般虽然压住了军阵,但压不住唐军骑兵们火热的心。

  “杀忽必烈!”

  杨奔速度快得惊人,已超过了忽必烈。

  之后他马头一转,直接向怯薛军的圆阵撞上去。

  他运气极好,这种速度下,元军的箭矢没能射到他没戴头盔的脑袋。

  “手雷!”

  唐骑甚至不放箭,眨眼已冲到了近处,直接用牙咬开手雷上的拉环就往前抛,同时放缓马速,架起长矛,稍作调整就继续冲阵。

  “嘭!嘭!嘭……”

  前方爆炸声起,一片哀嚎,杨奔看准怯薛军阵型的破绽,抬槊一指,喊道:“那里!”

  唐骑遂径直杀了上去。

  ……

  “拦住他们!”

  安童眼看自己的防线都被杨奔杀破了,怒吼着便亲自领兵去拦,指挥兵马大战杨奔。

  他是木华黎的玄孙,在打仗方面,天赋、家教都很不错,忽必烈怕他沾染纨绔子弟的坏习惯,从小就带在身边培养,也带着他征战过阿里不哥。

  所以,安童虽然年轻,打起仗来却挺不错。

  但若说缺什么,还是战阵经验。

  就在双方交战的时候,东南方向的许魁、搂虎已带兵杀上。

  “杀敌啊!”

  安童听得那汉语声的杀喊,转头一看,一时便有些不知该顾哪头。

  “怯薛长!”

  再回过头来看西面的防线,安童又发现陆小酉所部已经围杀上来,心中更乱。

  慌乱之下,他干脆不再去设法稳住这个阵形,而是大吼道:“护陛下走!”

  如此一来,连这支怯薛军的大阵也散了,分成一个个千夫长自行统领,护送着各个贵胄逃命。

  安童也亲自冲锋,怒斩三名唐军立威,之后领着兵马便走,想要去保护忽必烈。

  “别走了那小贼!”

  杨奔见此情形,不由大怒,手中长槊猛地掷向安童。

  这算是他的杀手锏,“噗”的一声响,安童的战马已倒在地上,周围唐军士卒涌上,架刀按住他。

  “元军怯薛长就擒!”

  “元军怯薛长就擒!”

  随之响起的是巨大的欢呼。

  他们击溃了名闻天下的怯薛军,自大蒙古国崛起以来,所谓的当世最强军,也不过如此而已。

  杨奔看着坐在地上受缚的安童,啐了一口,只评价了两个字。

  “小儿。”

  随后,杨奔从马尸上拔出自己的长槊,继续向前冲去。

  目光所见,不再是披甲的怯薛战士,而是穿着华服的王公贵族、文臣武将。

  他听到了女人的尖叫,也听到了有人跪地哀嚎。

  “拿下!拿下!统统拿下!”

  杨奔大吼着,目光向北望去,见到了还有许多以数百人、数十人聚集的怯薛在逃。

  伸手一掏,他才想起望筒掉了,于是极尽目力,想要找到那一袭白袍。

  “追上去!找到忽必烈!”

  “披白袍者忽必烈!”

  “……”

  “报!”

  “将军,找到白袍了。”

  杨奔接过,仔仔细细地端详了一眼,伸手一拍,讥道:“忽必烈,你也有今天。”

  “继续追!”

  第一千一百六十三章 战果

  正午时分,二月中旬的西北大地晴空万里,天高云阔。

  北面还在继续追逃,元军连怯薛都已溃败,乌泱泱一片涌入北面的沙漠。

  唐军骑兵们则追击上去。

  而在南面的营盘山,数不清的俘虏、马匹、牛羊、辎重被运过来,闹哄哄的一片。

  一只海东青高高飞起,盘旋着。

  它往下看,看到的是四面八方黑色的洪流涌向一处,如同笼罩了大地的蜘蛛网。于是它不满地唳了一声,向东飞去,越过贺兰山,消失在天际。

  李瑕听到鹰唳,抬头看了一眼,喃喃道:“下次,你也会是我的战利品。”

  “陛下,顺妃娘娘已经接回来了。”

  不等李瑕回头,大着肚子的朵思蛮已快步走到他身边,抱着他哭了起来。

  此时兀鲁忽乃还没回营,李瑕是直接把人抢回来的。

  “呜呜呜……额吉说要带我回伊犁河,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

  “这段日子不是打仗吗,你额吉的兵多,让你在她帐篷里安全些。”

  这次朵思蛮的情绪大得厉害,根本不听李瑕劝慰,抱着他诉着委屈。不过周围一个个捷报传来,好消息实在太多,她还是忍不住回过头来,各种事问个不停。

  “真的吗?俘虏了驸马纳合?那鲁国公主唆儿哈罕和俘虏了没有?”

  “……”

  最后,有士卒捧着几个从忽剌忽儿的队伍中搜出来的小箱子,打开一看全是金银珠宝,朵思蛮便直了眼,忘了再生气,转而担心李瑕道:“你把我带回来,额吉会不会生气啊?”

  “她不会生气,她也得到了很多战利品。”

  朵思蛮不由抿嘴一笑,道:“我知道,她已经没有资格对我的丈夫生气了。”

  李瑕想了想,简单地应了。

  “确实。”

  ……

  战事还在继续收尾。

  才处理了从忽剌忽儿麾下俘虏的兵马,史天泽麾下的部将又被压送过来。

  战台下面,跑来向李瑕禀报军情的士卒自觉地排成了长队。

  李瑕已经完全忙不过来。

  他正在焦头烂额之际,忽听人禀报道:“陛下,李老元帅与陆相公到了。”

  “到了?”李瑕转头看去,却未见到李曾伯与陆秀夫走上战台,遂问道:“他们在何处?”

  “在那边队伍后面,已经等了有一会了。”

  “他们?等着?”李瑕讶道,“怎不直接过来?”

  依李曾伯、陆秀夫的身份,当然不必排在后面候见。

  “李老元帅说,他不过只是来报三关口之战的详细,不耽误陛下处理紧急军务。”

  李瑕感慨一声,忙召他们过来。

  很快,只见李曾伯由陆秀夫、宋禾、皮丰等人搀扶着,缓缓走上战台。

  他们每个人身上都带着伤,走路时一瘸一拐,但脸上都带着如释重负的轻松,还有一种高兴到不知该如何庆祝的神情。

  “老臣参见陛下。”李曾伯带头行礼,“兴庆府一败,臣终于……”

  李瑕已上前扶住他那枯瘦的手臂,打趣道:“你们怕耽误紧急军务,但现在最紧急的,就是请你们来处理军务。”

  李曾伯愣了片刻,皱巴巴的脸色故意作出委屈之色,道:“陛下这是生怕累不倒老臣啊。”

  “哈哈。”

  一句并不好笑的玩笑话,周遭众人却纷纷大笑,如同过年一般热闹。

  正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战乱带来的伤病、劳累、悲愁也被洗去。

  “正是李卿三关口大捷,才得以击败了忽必烈。”李瑕道,“朕还想着再累一累李卿,好让天下一统。”

  “老臣领旨……”

  李曾伯听得动容,声音却是沙哑得厉害。

  李瑕早就看到他神色憔悴,遂扶着他到一旁坐下。

  过程中,李曾伯接连推拒,称“不敢劳陛下扶”,好不容易坐下了,脸上每一根皱纹似都在说着“君恩深重”。

  他当然已经很累了。

  三关口之战的更多细节则是由陆秀夫来讲述。

  “臣到平羌堡询问了廉公,便连夜赶回兰州,依照廉公的战略调度各路兵马,穿过贺兰山……”

  这些经历,说出来不过是简单几句话。但整场战役当中,各地兵马调集至西北、粮草辎重需安排、行军路线须规划,以及各种想象得到、想象不到的麻烦,正是包括陆秀夫在内的官员们费尽千辛万苦才安排妥当的。

  陆秀夫在战场上虽然没有太多的表现,其实是幕后的大功臣之一。但谈及经过,他却淡化了自己的功劳,言语之间不动声色地将功劳都推给旁人。

  “臣随搂将军一道而来,当时在红井沟皮将军坚守已久、血战抵挡了张弘范的强攻,王师主力杀上,歼灭并俘虏了元军大量兵力,仅张弘范领小股残兵,逃进了贺兰山深处……”

  说着这些,李瑕与陆秀夫一前一后踱了十余步,离开了人群。

  待三关口之战的细节说过,李瑕却是话题一转。

  “关中战况如何了?”

  他之所以有此一问,因之前信报说的是,伯颜几乎攻破了潼关。

  这也是关中一度惶恐、差点就把后续兵力调回去的原因。

  好在高长寿及时赶到长安,关中局势稍缓,廉希宪这才敢作主让兵马继续赶赴贺兰山战场。

  当时贺兰山之战如火如荼,为了不影响军心士气,他们把这个消息压着,直到现在李瑕才得以当面细问了。

  这件事,陆秀夫知道的并不比李瑕多,最后只是道:“最近的战报,高元帅还在与伯颜对峙,并无坏消息,请陛下宽心。”

  “与朕说说刘元礼在关中防御上的调整,说细节。”

  “臣离开长安前,军工坊新造了两门火炮,刘元帅皆安排至武关,抽调了搂将军以及一部分老卒,以四川来的新兵替代……”

  大概听过一遍,李瑕的神情放松下来。

  “刘元礼性格沉稳,可以托付。”

  之后,他又低声自语了一句。

  “只是伯颜也不容小觑。”

  陆秀夫没有听清,疑问道:“陛下?”

  “眼前最重要还是扩大战果,对贺兰山之战进行收尾。”

  说话间两人又踱到了诸将面前,话题又转回了当前的战事。

  李瑕道:“朕记得当年祁山道一战,战后的诸多事务也是你在处理的?”

  “臣有幸。昔日见过陛下击败汪良臣、收复关陇;今朝又得见陛下击败虏酋,收复中原在望。”

  陆秀夫说着,一丝不苟地行了一礼,眼神依旧清亮、纯粹。

  李瑕道:“朕望着能与你并肩做更大的伟业。”

  “臣虽不知还有何等伟业能比收复中原更大,唯鞠躬尽瘁。”

  ……

  既然这些能操持军务的人才们都到了,李瑕就把战后的收尾工作全丢给了他们。

  他得以开始亲自过问追击忽必烈一事。

  这一辈子都是被人追杀,李瑕还是第一次追杀别人,经验十分不足。

  他一边策马向北,一边与林子商议着。

  “贺兰山往北这一带都是沙漠,忽必烈已逃进了沙漠,只要再往东北方向走,就可以抵达磴口。”

  “据我们推测,脱忽的兵马以及杨文安的败兵很可能已退到磴口这一带。”

  “我们的骑兵还能继续追吗?”

  “马匹已经跑累了,而且控制俘虏需要太多兵力,很难包围这个沙漠,只能咬紧了追。”

  “杨将军正在咬紧了追,陆将军正往东面布防,防止忽必烈与脱忽汇合……”

  到了油房沟,忽然听到前方传来了高呼声,由远及近,才渐渐得以听清。

  “擒获虏主喽!”

  李瑕十分惊讶,策马上前一看,只见德苏阿木正带队押着一人向这边赶来。

  周围有许多被俘的蒙古怯薛,个个大哭不已。

  “大汗啊!”

  “大汗……”

  这些怯薛军越哭,周围的唐军越兴奋。

  “擒获虏主喽!”

  兴奋像是会传染,越来越多的唐军士卒跟着欢呼,终于,声动四野。

  远处开始有队伍不自觉地停下了追击,向这边看过来。

  林子也在发愣,喃喃道:“忽必烈?”

  他拿出一张画像,朝着对面过来的那个俘虏对比了一眼。

  这是军情司去年在北地找到的一幅忽必烈的画像,李瑕早已看过,对拿这种画像认人不太擅长。

  很快,德苏阿木走近了。

  这俘虏是个蒙古人,身材高大壮实,五十余岁模样,浓密的络腮胡子、头上扎着辫子。

  很少有蒙古人会把胡子打理得这么顺。

  他穿的虽是单衣,却很明显是属于蒙古大汗的白袍里面的搭配,包括靴子也是。

  这人既有蒙古人的粗豪,又有汉人的一些习惯。

  “陛下。”德苏阿木道:“杨将军一直追着忽必烈、并将他擒下,让末将去找投降的蒙古诸王确认……”

  一个沉稳威严的声音忽然打断了德苏阿木的话。

  “李瑕,没想到本汗这样和你见面了。”

  李瑕听得这一句蒙语,反问道:“你是忽必烈?”

  “不错,站在你面前的,正是成吉思汗的子孙、蒙古的大汗、大元的皇帝。”

  “真的吗?”

  回应李瑕的是一个轻蔑的笑容,这个蒙古俘虏笑过之后,微微眯起了眼,脸色渐渐冷峻下来,显得愈发威严。

  林子的目光已多次在画像与他的脸上来回,张了张嘴,迟疑道:“陛下,好像真是忽必烈?”

  李瑕的目光却落在了这位忽必烈的手上……

  第一千一百六十四章 时代的落幕

  “忽必烈。”

  李瑕看着眼前的俘虏,开口说道。

  “忽必烈身边有一个翰林待制,兼起居官,名叫‘和礼霍孙’,你之前向朕说过其情报,可还记得?”

  原来他是在问林子,而不是在唤对面的俘虏。

  说的也是汉语。

  “和礼霍孙是蒙古人,忽必烈的怯薛军出身,精通汉学、擅长绘画。他为忽必烈画过几副肖像。包括你手中这副,就是出自和礼霍孙之手。”

  林子愣了愣,低头又看向手中的画像。

  李瑕道:“这人与画像上非常相像,但是神似,而非形似。”

  林子反应过来,仔细一打量,道:“陛下说得对。忽必烈是宽圆脸,细窄的眼,高高的颧骨。宽圆脸是很多蒙古人的普遍特点,但这人眼睛是故意眯着的。”

  “再看他的手。”

  “是颜料的痕迹。”林子道:“这人就是和礼霍孙?!”

  他之前因为满脑子都是捉住了忽必烈激动万分,脑子没转过来,此时才终于恢复了一个谍探头子该有的观察力。

  “和礼霍孙一直贴身跟着忽必烈,又画过画像,是最仔细观察过忽必烈的人,所以能做到神似,他看忽必烈被追得紧,换了衣服吸引追兵。”

  李瑕看向面前的俘虏,道:“你听得懂汉语,不必装了,马上就有人拆穿你。”

  “那又如何?”

  随着一声汉语的回答,打扮成忽必烈而被擒的和礼霍孙笑了起来。

  德苏阿木也反应了过来,惊怒交加,狠狠地剜了和礼霍孙、安童等人几眼。

  他捡到忽必烈的袍子之后,就随杨奔一路追着,终于看到一群怯薛护着一个身穿大汗的单衣的人,于是拼命追上活捉。

  才带到沙漠边上,就听到安童大哭着喊“大汗”,这么一带头,于是所有的俘虏就开始喊。

  其中很多俘虏未必是想骗唐军,而是真把和礼霍孙当成大汗了。

  毕竟能近距离见忽必烈的人,在大元也属于少数。

  总之,德苏阿木还没能确认俘虏的身份,动静就已经闹得太大了,现在甚至让他在李瑕面前丢了脸。

  这个维吾尔人也是率直,指了指和礼霍孙、安童,向李瑕问道:“陛下,末将可以打他们吗?”

  李瑕点了点头。

  德苏阿木遂走向安童,抬起刀柄冲着安童的脸就是猛地一抽。

  “啪!”

  这一下猛击把安童半嘴的牙都打落。

  “哈哈哈哈。”

  安童却是咧嘴笑了起来,露出满口的血,且越笑越得意。

  “哈哈哈哈,你们这些废物还想捉住我的大汗,大汗有长生天庇佑。你们这些蠢货笨死了,哈哈哈……”

  德苏阿木愈发愤怒,担心自己把安童打死了,转向和礼霍孙又是一下猛抽。

  和礼霍孙挨了一下,虽不像安童那般嚣张,眼神中却同样是骄傲之色。

  他用下巴指着四周,道:“我虽不才,还是替大汗吸引来了追兵。”

  如和礼霍孙所言,只见北面已经有越来越多的兵马撤了回来。

  就连杨奔的旗帜也正在由北向南。

  这些忠于忽必烈的人们,成功护送走了他们的大汗。

  “哈哈哈哈……”

  安童还在笑。

  林子已翻身下马走向安童。

  他多的是手段让安童笑不出来。

  李瑕则再次用蒙语向和礼霍孙说了一句。

  “你们觉得你们很聪明?但朕多谢你们所做的加速蒙元灭亡的一切。”

  和礼霍孙、安童一愣,哂笑不已。

  李瑕又吩咐了两句。

  很快,唐军将领们纷纷叫道:“把虏酋押回去,明日清晨杀头点灯!以慰天下……”

  安童还在大笑。

  和礼霍孙却已笑不出来了。

  ……

  李瑕是在入夜时回到大营的。

  这夜军中已在登记战功,到处都是欢呼,庆祝贺兰山之战的大捷,也庆祝擒下了忽必烈。

  营地里,宋禾赶到李瑕面前,低声问道:“陛下,末将担心如今这般,以后万一忽必烈活着回去,将士们是否会失望?”

  “不无可能。但九斿白纛是真,大汗衣袍是真,浑身配饰是真,其怯薛军口口声声恸哭更是真的,就当忽必烈斩了吧,看谁更失望。”

  “陛下英明。”

  “是李卿让你来问的?”

  “没有,大帅他……他的伤势一直在恶化,一直都是凭着一口气强撑着。末将不敢再拿这事让他烦神。想问陛下,是否瞒着他为妥?”

  李瑕想到了白日里见李曾伯的光景,滞愣了一下。

  李曾伯的精神看着虽然好,但老迈的身体却透露出了太多不好的信号。

  “李卿在何处?”

  “在那边与陆相公归整战果。”

  李瑕往那帐篷走去,在外面便听到了有人在说话。

  他抬手止住要行礼的守卫,站在那向帐帘内看去。

  篝火边,李曾伯正半倚着躺在那,闭着眼,但没睡着,很明显能看到他脸上还浮着笑意。

  陆秀夫正在整理白天登记的战果,不时说上几句。

  一会是说了从哪里缴获了多少物资、多少金银,一会说俘虏了元军哪部人马。

  每次说完,他都会问上一句。

  “李老元帅可满意?”

  “满意。”李曾伯每次都是笑着,道:“很满意。”

  有时陆秀夫归整着,较久没说话了,李曾伯等得闷了,也会念叨上一句。

  “莫不是没有更多了吧?”

  “还有,还有。这战果多得,等学生累了也整理不完。”

  李曾伯喃喃道:“太好了啊,只盼着今夜不会过去,战果念也念不完……”

  李瑕就站在那看着听着,忽然感到了愧疚。

  他这辈子一直在拼命地追求成就,其实都没意识到自己忽略了身边的人。

  让李曾伯去守三关口时,他就知道这位老人已经伤病交加了。他当时想的却只是把这样重要的军务交给他是一种信任,也是完成两人共同的志向。

  至于伤病,李瑕希望李曾伯能够慢慢养好。认为熬到战事结束了,自然能够慢慢养伤。他还认为等天下一统了,李曾伯心情能更好,能更好地颐养天年。

  他唯独没能够亲身体会到衰老是什么感觉。因为不是亲身体会,年轻力壮的他总觉得老人还能再挺一挺。

  ……

  夜深。

  李曾伯似乎睡着了。

  陆秀夫转过头,忽见李瑕走了进来。

  他起身要行礼,李瑕却示意让他先出去。

  两个年轻人像是都看到了某种征兆。

  帐帘稍掀开了一点,陆秀夫才离开,李曾伯已喃喃道:“陛下来了?老臣……”

  “李卿就躺着吧。”

  “陛下宽心。”李曾伯慢吞吞道:“老臣不像吴履斋,打场仗还能把自己耗尽了。履斋是个文人,老臣是武将。”

  “李卿词作得好,可不是一般武将。”

  “比不了陛下那几首词……陛下志不在此,不然老臣真想能与陛下讨论诗词啊,一直抽不出空来。”

  李瑕道:“还有几首好词,回长安了再写出来吧。”

  “君口御言,陛下莫再命那胡勒根写些歪诗打发老臣了。”

  说罢,李曾伯自己先笑了起来。

  他说了这么多话,语速虽然慢,条理却很清晰,像是想证明他身体还好,比吴潜强得多。

  “陛下想先回长安?抑或是再攻河套?”

  “关中需有兵马回援,且明日斩了‘忽必烈’,河南河北就好收复了。河套再留一支偏师,这次分两路进攻。”

  “好,好,陛下心有定计,老臣就放心了。”

  “李卿不可太过放心,朕行事冒进,还需李卿伤好之后筹划。此战已经大捷,朕有意让你明日便启程回长安养伤,可好?”

  “谢陛下。”李曾伯笑道:“到了长安,老臣静待陛下新词。”

  下一刻,想到往长安的迢迢路途,他的笑意又变得不自信起来。

  “陛下,犬子李杓,如今在长安为官。”

  “朕知道,李卿希望朕赏他什么?”

  “他读书多,但为人木讷,陛下可让他任些文职,但切莫委他以重任。老臣怕他犯了大错,反遭了祸事。”

  “好。”

  “老臣祖宅在河南沁阳,等陛下收复了中原,能否把那块地赐给老臣……”

  接下来很久的时间里,李曾伯说的几乎都是这些小事、琐事。

  若不了解他,只听这后半段的谈话,只怕要觉得他满脑子都是门户私计。

  实则却是因为过往以来,他与李瑕所谈论的一直都是战事、战事。只有到今天大胜之后,才有时间和心思说这些。

  “朕都答应,但光复中原还需李卿再出一份力。”

  “可老臣七十岁了……人生七十古来稀,何况老臣能在暮年有如此大胜,何其幸甚。当年被褫职,老臣还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

  李瑕脸一板,道:“你我要做的还不仅于此,不可失了心气。”

  “请陛下放心,老臣不是吴履斋。”李曾伯又强调了一遍。

  要比老友强一点,或许是他最后的一点执拗。

  李瑕这才安心了些,想了想,转身走到案几边,提笔打算写首词。

  却听身后有轻微的声音喃喃道:“吴履斋可没活到七十岁。”

  李瑕愣了一下,转过头。

  正要开口,忽听“咚”的一声响,外面有鼓声响起。

  聊了一夜,竟已是天光大亮了。

  “陛下,杀虏酋了。”有将领在帐外禀道。

  李瑕点点头,道:“李卿一道看杀头吧。”

  李曾伯眼神一亮,又有了期待,竟还撑了一下想要起身。

  ……

  营盘山下。

  数不清的士卒、俘虏列着阵,伸长了脖子仰望着。

  绝大多数人其实什么都看不到,但还是踮着脚满怀期待。

  唐军将士们想看到的是三十多年的艰难抗争,终于能有一个机会狠狠地出口气;蒙元俘虏们想看的是权威被打碎,可以重新整理自己的人生。

  还有很多人只是跟着看热闹,跟着一起期待,一起紧张。

  终于。

  “嘭”的一声炮响,一颗人头被高高挂起。

  十余万人等待,却只是如此简简单单。

  甚至连人头都不是忽必烈的。

  但是,有无数人的观念乃至信仰,在这一刻轰然崩塌。

  在他们心中,蒙元天下无敌的时代彻底落下了帷幕。

  ……

  唯有在沙漠中的某一处,还有人并不甘心。

  张易正背着一个衣着褴褛的人艰难地走着。

  “你是最忠心的勇士。”被背着的人开口用蒙语说道。

  他的胡须刮得很短,满脸的青茬显得十分滑稽。沉重的身体压在张易背上,仿佛随时要把张易压垮。

  “长生天见证,本汗永远不会忘了你的忠诚……”

  第一千一百六十五章 青松

  大宋咸定八年,四月。

  临安依旧是那个繁华的临安,哪怕天下格局已经天翻地覆。

  西湖畔正是风光最好之时,湖面风烟饱姿态,一番到眼一番新。

  两个文士打扮的中年人从丰豫门走过大瓦子的小巷,踏过石板路,一直走到某间小院前。

  这院子门前并没有悬挂牌匾,只有一个青衣小厮站在那候着,见两个文士来了,小跑上前迎了。

  “刘相公、黄相公,有请,阿郎让小人在此恭候两位。”

  刘芾与黄镛对视了一眼,都点了点头、整理了衣襟,随着这小厮向院中走去。

  院子不大,大门内就是个壁照,绕进里面,屋宇修建得十分雅致,一眼可看出此间主人格局。

  “两位相公稍待。”青衣小厮告罪一声,匆匆跑去通传。

  刘芾点了点头,转头看向不远处柱子上的一副对联,目光微微一凝,低声念了出来。

  “世间善恶分长短,善是青松恶是花。”

  “只见一日严霜到,见了青松不见花。”

  黄镛闻言也看过来,微微一笑,若有所思,道:“他这不像是对子,若说是诗却忒平白了些。”

  “也就是他如今的处境能写出这样的……”

  “哈哈哈。”

  一阵笑声传来,陈宜中从廊下转了过来,人未到而声先至。

  他大步先到了刘芾面前,热忱地打了招呼。

  “声伯兄,多年未见了!”

  刘芾上下打量了陈宜中一眼,感慨道:“与权变化真大啊,气格不凡、官威凛然,好一位陈尚书。”

  陈宜中笑着摆手,同时还没冷落黄镛,自然而然伸手拍了拍黄镛的背。

  “器之你终于回朝了。走,进去说,今日为了你们来,我特地去讨了好茶。”

  刘芾本还想谈谈陈宜中那副对子,已被盛情邀往里堂。

  抬头一看,只见牌匾上写的是“善人居”三个字。

  因是老友相见,陈宜中显得很开心,招待了茶水点心,说的都是以前在太学时的趣事。

  话到后来,不免又要说起当年一起伏阙上书之事。

  说了黄镛巧遇唐伯虎、说了被发配出城时刘芾的诗。

  人这一生最值得回忆的事常常只有寥寥几桩,老友茶话难免会反复提起。

  “为了对付丁大全,我等险些断送一生前途,蚍蜉撼树。”陈宜中感慨,道:“到最后,丁大全却又被人像蝼蚁一样摁死了,此为权势。而我等当年,想法太简单了。”

  刘芾略略沉吟,道:“丁大全之下场,乃天理昭昭,公道不灭。”

  “是吗?”陈宜中不以为然。

  “与权,你真觉得我等当年伏阙上书毫无益处?”

  “不然呢?”

  “我等闹出声势,昭丁党之恶状,故而众人皆知丁大全奸臣也!他并非像蝼蚁被摁死,而是由公论惩治。”

  陈宜中笑了。

  时至今日,他已位高权重,老练通达,洞悉世情。此时看着更年长的刘芾,眼神就像是长辈看着幼稚的孩子。

  “与权认为可笑?”刘芾反问道,“忠者流芳千古,奸者遗臭万年。是非公道在人心,善恶到头终有报,你认为可笑?”

  “我认为声伯兄说的对!”

  陈宜中提高了音量,抬手一指,指向外面的对联,道:“善是青松恶是花,我有感而发。是非公道,黑白曲直,我从未忘过。”

  “故而你投靠贾似道门下?”黄镛微微讥嘲。

  陈宜中目光灼灼,一脸诚恳道:“我与你们说的,是指做事的办法。”

  “做什么事?位极人臣?富贵滔天?”

  面对老友的质问,陈宜中毫不犹豫,吐出了两个字。

  “救国。”

  刘芾、黄镛皆有触动,默然不答。

  陈宜中道:“声伯兄,当年我们才进太学,你便泣血上书‘今五六十州安全者不能十数,败降者相继,福何在耶?’直言国势倾颓,你我皆知这大宋不是能让他们再这样歌舞升平下去的太平盛世。”

  “故而你助贾似道弄权?”黄镛再次反问。

  “我说了,这不过是做事的办法。至少如今我已能够真正做实事,而不是袖手空谈。”

  说到激动,陈宜中站起身来,又道:“今日我等若还是发配在外的流徒,两片唇一张,口中再多是非公论,于国何益?器之,你凡有对朝政不满即罢官而去,放任奸党当道,于国何益?空谈与义气用事救不了大宋,我等当做实事!”

  刘芾、黄镛再次对望了一眼。他们注意到了陈宜中话里有四个关键的字。

  ——奸党当道。

  谁是奸党?

  如今没有了丁大全,那就只有贾似道了。

  再看陈宜中家中那副对联,就有了另外一层意思了。

  只见一日严霜到,见了青松不见花。

  谁是青松?谁是花?

  今日这一场老友相见,从进门到现在,陈宜中表现出的热忱与真诚,也许就是为了点出这四个字。

  “与权,你打算如何做?”黄镛问道,语气与方才已不同。

  “我打算让你们起复为官。”陈宜中道,“声伯兄若肯,任监察御史如何?器之,我想起复你为枢密院编修,可好?”

  他说话间有种稀松平常的意味,仿佛封官就是一件轻而易举的小事。

  刘芾、黄镛不由动容,没想到陈宜中的权势已经大到了这种地步。

  想到朝堂上确实不该由贾党一家独大了,两人遂答应下来。

  不多时,陈宜中送了两位老友离开。

  一场稀松平常的聚会就这般结束,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也许已酝酿着大宋王朝新一轮的党争。

  陈宜中转身回到自己的宅子,无声地喃喃道:“只等一日严霜到啊。”

  其后又有小厮赶过来。

  “阿郎,平章公让你过去。”

  “知道了。”

  陈宜中不急不慢地拿起一份自己要起复的官员的名录,乘轿往葛岭别院而去。

  ……

  葛岭别院。

  大门处不停有官员、幕僚进进出出,像是贾似道把大宋朝堂都搬到了家里。

  陈宜中轻车熟路,径直到偏厅等了一会,便见翁应龙过来。

  “陈相公来了,稍坐片刻,平章公临时接见一个信使。”

  “谢翁公,是北边有消息回来了?”

  “你怎么知晓?”

  “听说北面,李逆与蒙酋开战了?”

  “是听说了,具体战到何种地步却还不知。”翁应龙道:“近年来,北面的消息越来越难打探了。”

  他说的是忽必烈设了控鹰卫防军情司,却将大宋的细作挖出来不少。

  陈宜中也知道此事,闻言也是叹息一声。

  “韩世忠以死间破伪齐兵马;岳飞施反间计,借完颜宗弼之手废伪齐皇帝;刘琦以布假情报而取顺昌大捷。我大宋本善于用间,如今却不如蒙元与李逆,可惜可叹。”

  “平章公亦这般而言。”

  两人小坐了一会,龟鹤莆便过来带他们到了大堂上。

  大堂上已有许多官员正在候着。

  不多时,人都齐了,贾似道才不紧不慢地转过来。

  乍一看他变化不大,依旧是那样油头粉面,打扮得尊贵,神态潇洒。

  但若细看,他脸上的皱纹已然很深,尤其是眼角的鱼尾纹,敷再多的粉也盖不住。

  “见过平章公。”

  “你们都有事要说。”贾似道淡淡一笑,道:“那先说大宋眼下重要的国事吧。”

  他故意这般说,像是想看看他们都觉得哪件国事更重要。

  马上便有一人站了出来,道:“平章公,下官认为有必要暂缓推行公田法。”

  “曾相公,你觉得这是眼下最重要的国事?”

  “不错,民以食为天,田地乃国家之本,如何不重要?行公田法本是良法美意,但经地方下吏之手,已成了害民的弊法!”

  说话的是如今的户部尚书曾渊子。

  曾渊子为人刚正,不算是贾党,而是因为颇有才干而得到贾似道的看重。

  没想到,今日他却是往贾似道的逆鳞上触。

  “下官任职户部以来,发现朝廷户籍簿书混乱,遂有士族豪绅勾结地方官吏,隐瞒土地,使得公田回买不足。地方官遂夸大百姓田亩数量,逼百姓多卖田地。百姓既无如此多的田地,如何卖为公田?还有官员为了政绩,务求多报买田数,凡六七斗租之田,皆作一石租之田上报,待收租时,原额有亏,又要原来的田主补上,逼得百姓倾家荡产!”

  这些话,贾似道已经听得太多了。

  因看得出曾渊子说这些不是因为其自身利益,贾似道才没有发怒。

  “变法自然有阵痛。而你所言乃吏治之积弊,岂公田法之祸?你只见有人因公田法而倾家荡产,却未看到有了公田之收成,入籴减少,朝廷与更多的百姓受益。”

  “平章公……”

  “够了!”

  陈宜中目光看去,眼看曾渊子马上要触怒贾似道了,站出来道:“平章公,曾相公之所以在意此事,因近来去江陵的流民越来越多了。”

  众人都知道“去江陵”是什么意思。

  自从大宋与李瑕议和,李瑕就在江陵驻军并设置官员,用来从大宋吸纳人口。

  在这人离乡贱的年头,没有人愿意背井离乡,除非是真的活不下去了。

  这让贾似道也找不到借口,道:“那便拿出个阻止流民往西的章程来。”

  曾渊子眼睛一瞪,胡子一抖就要上前再劝。

  陈宜中却是拉了拉他,迅速给了一个眼神,之后向贾似道行礼,应道:“是,下官与曾相公拿出了主张再呈给平章公。”

  贾似道懒洋洋地点了一下头,道:“谁知眼下最重要的国事为何?”

  翁应龙回头看了众人一眼,叹道:“两国又在催今年的岁币了。”

  陈宜中目光一动,若有所思。

  他已察觉到贾似道提及此事,必是因不想再给那两国缴岁币了。

  至少,要先停掉一个。

  果然。

  贾似道挥了挥手,道:“北面的新消息,告诉他们吧。”

  廖莹中应了,开口道:“李逆与忽必烈的战事,情报回来了……”

  第一千一百六十六章 严霜

  当廖莹中开始宣布关于贺兰山之战的大概战况,贾似道扬起嘴角淡淡讥笑了一下。

  没人知道他是在笑忽必烈还是在笑李瑕,抑或是自嘲。

  待廖莹中终于说到“据目前的消息看来,李瑕已击败了忽必烈的主力。”

  “什么?!”

  “不会吧?”

  “这怎么可能?!”

  大堂上如炸了锅一般,一众士人面面相觑,不可置信。

  陈宜中呆愕在那里。

  他觉得那个消息是那么的不真实,脑子里在努力回想着李瑕的样子。

  他只见过李瑕两次。

  一次是十来年前在太学附近的茶楼,他在与同窗商议伏阙上书之事,看到了座中有个极为不凡的年轻人。

  第二次是伏阙上书时,在宫城外远远看了一眼。觉得那个挺拔的身姿是那般自信。

  再后来,李瑕的名字一直都在听说,听得太多了,但具体的样子却已经忘了。

  陈宜中只觉得对方越来越不真切。

  他很难理解李瑕为什么能做到这种程度,十来年间起势,还击败了忽必烈?怎么可能呢?为什么能做到?

  “啪。”

  有东西掉在地上。

  那是陈宜中的折子,上面抄录着他想要起复的官员名单。

  为了这个名单,他付出了太多心血,与厌恶的人强颜欢笑,与挚友好友争吵。他对它也给予厚望。

  一批有志于救国的、正值壮年的官员将登上朝堂,力挽大宋倾颓的国势,何等振奋。

  然而,再听到关于李瑕的消息。就好像是一个孩童用尿糊泥,砌了一个小小的泥房子,正在洋洋得意,此时却忽然听说有个比他更小的孩子建了一座城。

  不可能,当然不可能。

  良久,堂上的众人终于收拾好心情,就着这个消息商议起来……

  “蒙元经此一败,国力大损,想必已无资格再与大宋为伯侄之国了。”

  相比于岁币,官员们更在乎的当然是这个名义。

  拱手向外虏称臣、颜面无存,他们当然不会心甘情愿。

  曾渊子便十分激动,道:“朝廷当尽快派出使节北上,修改盟约,废除所谓伯侄之国,取消岁币。”

  礼部尚书文及翁却显得更沉稳些,摆手道:“诸位,莫急,莫急。可曾想过消息可能有假?毕竟这一仗的战报着实太少了。”

  “文相公以为该如何?再派人去核实,来来回回,待朝廷确认消息万一已过了半年一年,蒙元已从战败中恢复过来又当如何?!”

  “老成谋国,不可冒失啊。”

  “哼。”曾渊子不屑多言,只冷哼了一声。

  文及翁却又道:“说是李逆已击败了蒙元主力,然而蒙元到底损失了多少兵马?真无南下的实力了吗?这些皆未探知,一味要得罪蒙元,岂非冒失?更何况就算蒙元国力大损又如何,难道你忘了金国‘取偿于宋’之事吗?”

  “我大宋怕开战吗?”曾渊子反问道:“难道你以为一场仗不打,等李逆与蒙元决出雌雄了,大宋还能安然无恙?!”

  “……”

  贾似道好整以暇地坐在那品着茶,听着他们争执,最后目光看向陈宜中。

  “与权,你有甚看法?”

  陈宜中已经考虑了好一会了,缓缓应道:“下官以为不仅是与蒙元的盟约岁币可以作废,与李唐的同样可作废。”

  “怎可?!”文及翁再次吃惊,道:“李瑕若真胜了,国力必将更强,岂可在此时触怒他?!”

  “不触怒李瑕,他就能一直与大宋相安无事否?”

  文及翁睁大了眼,一时语塞。

  但陈宜中的这句话并不是反问,而是带着一丝疑惑的。

  他不那么确定,李瑕的抱负到哪一步为止,或者对大宋是否还有一丝不忍。

  稍微停顿了一下之后,陈宜中继续说着他的看法。

  “近年来,平章公施行公田法,每得一千万亩之公田,则每岁可收六七百万石之米,可用于军饷。国库已不再像前两年那般捉襟见肘。若遇到必打之战,大宋已不惧于大战。

  当然,不开战为好。下官以为,如今李逆与蒙元之争如火如荼,双方皆不愿于此时得罪大宋。正是废除盟约岁币的大好时机。”

  说完,陈宜中正要退下,又补充了一句。

  “对了,废除了盟约,自然就不会再让流民向西逃难。杜绝了李逆从我大宋吸纳人口。”

  一番话,贾似道微微颔首,道:“与权留下,旁人散了吧。”

  众人往外退去,曾渊子回头看了陈宜中一眼,已留意到了陈宜中的老成谋国。

  “平章公,这是下官拟的起复官员名单。”

  贾似道接过扫了一眼,懒得细看,道:“不少都是曾与我作对的龟孙。”

  “是,平章公既要整治吏治,须有才能的官员,又要平息朝野议论,起复一批有声望的官员是最好的。”

  “知道。”

  陈宜中恭恭敬敬道:“这些人下官都已经说服了。都答应抛下成见,以国事为重。为平章公将差事办好。”

  “不是为我。”贾似道淡淡道:“为了陛下。”

  “下官失言了,多谢平章公提点。”

  贾似道往椅背上一靠,道:“我预料到李瑕与忽必烈之间定有一战,但未料到这么快就狗咬狗了。”

  陈宜中垂着双手站在一旁,不作声,只是听着。

  “本想着再过些年,变法功成,大宋的国力能支撑起一场大战。到时再考虑一番该如何渔翁得利。但猝不及防,李瑕甚至已击败忽必烈的主力了,娘的。”

  陈宜中又等了一会,问道:“想必,北边两国都会再派使节来吧?”

  “是啊。”

  贾似道叹息了一声,眼角的皱纹更深了。

  “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无论大宋是否想打……该来的都会来。这次,别再让文及翁这个无胆鼠辈与他们接洽,你来安排。”

  “下官明白了。”

  “去吧。”

  “下官告退。”

  贾似道点点头,抬手揉了揉额头,却是在陈宜中要离开时又说了一句。

  “联金灭辽、联蒙灭金……大宋朝又要再做一次选择了啊。”

  陈宜中脚步停了停。

  他从贾似道的语气中,隐约已感到了山雨欲来之意。

  ……

  几日之后,刘芾、黄镛等一批官员终于被起复。

  二人领了官身、谢了恩,从宫城出来时,正见到陈宜中在宫外与人说话。

  “与权。”

  “声伯兄、器之,来,我为你们引见,这位是户部曾尚书。”

  “曾相公有礼了,刘芾,字声伯,乐清人氏,咸定三年壬戌科进士。”

  “黄镛,字器之,莆田人氏,与声伯兄、与权兄同榜。”

  “原来是‘泣血两朝事,披肝一万言’的刘声伯,大宋缺的便是这样的敢言直谏之士。”

  寒暄了几句之后,到曾渊子离开时,彼此已颇为和洽。

  “走,我送你们到衙门。”

  “多谢了。”

  由陈宜中亲自送到衙门上任,对刘芾、黄镛往后做事都十分有好处。

  三人走了一段路,正遇到一队禁军路过,其统帅骑着高头大马,威风凛凛。

  “那是禁军总管韩震。”陈宜中低声道,“乃是贾平章公的心腹。”

  “韩震?”刘芾想转头多看一眼,忍住了。

  “朝臣中诽谤平章公的人多矣,但无人能撼动平章公的地位,因为他靠的已不仅是圣眷。大宋兵马,平章公外有吕文焕、夏贵支持,内有韩震。”

  刘芾、黄镛点了点头,并不多语,只将这些记在心里。

  他们是极为可靠的人。

  陈宜中对他们的反应也感到满意,似不经意般地又说起更多国家大事。

  “如今北面局势动荡,保不齐平章公会亲自统兵出征,到时能控制临安防务者,便是这位韩总管。”

  第一千一百六十七章 外甥女

  长安城愈发热闹了。

  一方面是因为近年来民生经济的逐渐兴旺,人口迅速增长;另一方面则是前阵子有传闻说元军攻破了潼关,许多周边的百姓便涌进城来。

  到了四月中旬,天子携大胜之威归来,一部分避难的百姓安心迁回了城外,城中才不再那么拥堵。

  但生活秩序还未完全恢复。

  赵衿也窝在她的小院里许久未出门了。

  她到了长安之后,阎容怕她无聊,便给她置办了一份产业,是在鼓楼边上的一处大瓦子,有戏台、杂耍、蹴鞠之类的娱乐活动,是长安城最像临安的地方。

  年节前,赵衿还打算办一场声势浩大的马球赛,已筹备妥当了,不想却是因战事停摆了。

  换作是从前,她必会气上一场,这次却只感慨了一句“生黎多艰”,便没再说什么。

  她安排人在大瓦子收容了进城避难的百姓,之后除了偶尔会见一见阎容,其它时候都深居简出,窝在宅中。

  宅院在离皇宫不远的地方,一个不大不小的院落,是长安城中难得的僻静之所。

  这日,王翠从外面回来时,赵衿正在树荫下支了张藤椅躺着。

  她捧着一本书在看,身上盖着一张薄毯,唯有脑袋露在外面,像是一只懒洋洋的猫。

  王翠凑过去了看了一眼书封,见那是一本《会真记》。

  果然又是些花前月下的故事,否则还能是做学问不成。

  “姑娘闲了好几个月。”王翠怕赵衿终日窝着太闷,问道:“如今战事过去了,马球赛可还要办吗?”

  “你便知道战事过去了?”

  “陛下率大军归来,亲自救援潼关,伯颜如何还能不退兵?我听说,前几日陛下已经从潼关返回长安了。”

  “他不是还要北伐吗?”赵衿翻了一页书,漫不经心地道:“北伐就是还要打仗,没到停歇的时候。”

  王翠道:“那也是在外面打仗,不会让元军再打到关中来。”

  “这你还能保证?”

  王翠用力点了点头。

  到了长安之后,因不像以前在临安宫城有许多尊卑贵贱的规矩,她性情开朗了许多,变化颇大。

  与赵衿也不再是单纯的主仆,多了种无话不谈的亲近。

  甚至显得聒噪。

  “当然能保证,这次可是打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大胜。十万骑驰骋沙漠,驱蒙虏于塞北,斩虏酋于贺兰山,声震华夷,功耀四方。接下来便是要光复中原,一统四海。岂能再似从前让外虏入境?”

  “你今日又从何处听了这许多溢美之词?”

  “外面茶馆里听来的。”

  赵衿终于放下了手里的《会真记》,带着些取笑之意看着王翠,问道:“看你这样子,都多久了还夸。”

  “因为确实太厉害了,这样一场大胜,只怕百年都未有过!”

  大捷的喜报已经传回来有一阵子了,人们已经从兴奋癫狂的情绪中平复了许多,但那份欢喜的劲头还没过去。

  茶楼酒肆每日里都有更多大战的细节可讲,想必长安百姓还能在胜利的气氛中欢庆很久。

  王翠的反应已经算是平静的了,但每次提及这些,眼神里还满是雀跃。

  “现在陛下准备乘胜追击,统兵北伐。对了,今早陛下还作了一首诗以示北伐之决心,‘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真的,很快就会天下大定了吧,大家享太平日子。姑娘不用再这样窝着,可以出去看一看,很热闹了。”

  “你消息这么灵通?今早的事你便知道了?”赵衿笑容里的调侃之意更浓了。

  “小酉哥说的。”王翠低头整理了一下案几。

  “哦?你的小酉哥回关中了?”

  “前几日随陛下一起回来的,在潼关打了场小胜仗。回来休整,筹备北伐。”

  “厉害厉害,那他军务繁忙,竟还能见你?”

  “就是路上遇到了。”

  赵衿笑问道:“哪条路啊?”

  “真是路上遇到的。”

  王翠像是有些心事,却没说出来,移开了话题,道:“姑娘,我是说你每日窝在家里,不闷吗?”

  “不闷啊。”

  “可你不是嫌之前在天台山过得太清净了。”

  “那是舅舅拘着我,我便总想着离开桐柏宫去玩。如今没人拘着我了,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那姑娘去蹴鞠吗?”

  “蹴不动了。”赵衿显得愈发慵懒,随口道:“老了,老姑娘了。”

  “哪就老了?姑娘看着还像是十六七岁时候。”

  “那是。”赵衿拾着案几上的糕点吃着,道:“说吧,今日又听了哪些故事。”

  王翠遂兴致勃勃地在一边坐下。

  “听了小酉哥追击忽必烈的事,给姑娘说说啊。”

  “太阳落山了,屋里暖和,进去再说。”

  小屋里,主仆二人支着火炉,吃着小菜,喝了半壶桂花酒聊着天,直到夜深。

  ……

  次日,阳光透过纸窗照进屋中,慢慢将清晨的寒意驱退,使屋里暖烘烘的。

  外边鸟鸣渐起,门外传来了对话声。

  之后屋门被轻轻推开,一双漂亮的绣鞋迈过门槛。

  阎容掩了屋门,绕过屏风,走到床边看了一眼,摇了摇头,在床边上坐下。

  赵衿睡得正香。

  她脸上的皮肤还是像孩子时一般白晳细嫩,吹弹可破,脸颊却圆润了不少。

  成年人少有能像她睡得这么熟的,可见她终于算是从国破家亡的噩梦中走了出来。

  这也是最让阎容欣慰的,她也不叫醒她,就那么坐在那,容她睡懒觉。

  “嗯?你怎么又来了?”

  许久,赵衿醒来,朦胧中见到阎容,揉了揉眼,却还继续躺着,没有起来招待的意思。

  “你还问我。”阎容开口便责备道:“睡到这时候了还不起,是猪吗?”

  “不想起。”

  “你起了,有事与你说。”

  “不想听。”赵衿自顾自闭上眼躺着,低声道:“我想小於菟了,要是那时把它也带过来就好了。”

  她说的是她养的那只狮猫,离开时丢给了贾似道。

  “也不知舅舅照顾得好不好。”

  阎容道:“这乱世人都活不下去,谁还能管你的一只猫?”

  “乱世快结束了,太下要平定了,以后过安生日子。”

  “你就知道了?不出门终日窝着的人。”

  “我若不去打听,又得听你夸你男人,烦。”

  赵衿终于肯睁开眼,看着阎容,只觉得她今日异常美艳。

  “今日怎打扮得这么漂亮,连我看得都心动。”赵衿伸出手便去揽阎容的腰,道:“来,美人,陪我一起躺一会。”

  “滚开。”

  “啧啧,嗔我。”赵衿终于肯起来,仔细打量着阎容,带着些许不爽的语气道:“看你这样,李瑕这么忙还能陪你?”

  “姑娘家瞎说什么呢。”阎容脸上竟还浮起一团红晕,道:“起来收拾收拾。”

  “我也一把年纪了,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赵衿又打了个哈欠。

  阎容无奈,只好亲手给她梳妆,嘴里道:“若不是看你这脸色白里透红,还当你是病人。以往那般爱玩的人,近来如何这般躲懒?你那马球赛也不办了?”

  “又不是小孩了,哪有尽日玩的。办马球赛不是想着要促进关中骑射之风吗?如今要筹备北伐,连那些会骑马的闲散子弟都被征召了,常人往军中应差役,搬个辎重也有一份饷钱,我这种嘻嘻哈哈的人就莫添乱了。”

  “戏还是能排的,出征前唱几日大戏给将士们壮行。”

  “安排了。我这不也在看戏本吗?”

  “我见你只在看些不入流的杂书。”

  赵衿白了阎容一眼,道:“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你若也想放火,我不是没给你挑选过夫家。但费尽心神挑出来的,你不满意不是吗?”

  “能满意吗?要么是木讷无趣,要么是相貌平常。说真的,你还不如丁大全对我的婚事上心。”

  “那你便说,想要怎样的?”

  “看得过眼就行。”

  阎容白了赵衿一眼,给她披了一件小比甲,伸手在她腰上摸了一把。

  “过得比猪都懒散,还有这般细腰,没生过孩子就是好。”

  “呵,说得好像你的腰不细一般。”

  “我像你这般终日吃了躺,躺了吃吗。你不知道我随陛下晨练有多辛苦。”

  “是,你锦衣玉食多辛苦。”

  “说正事,陛下打算派使节往赵宋。同时,江陵那边,王应麟几次来信询问你的近况。因此我来问你,是否愿意再以赵氏公主的名义出面主导这次与赵宋的接洽?”

  “怎么了?”

  “没怎么。北伐在即,不想东南那边拖后腿。但都是小事,无非是问你一句。”

  赵衿沉默了一会,摇了摇头。

  “我不愿意。”

  “那好。”

  赵衿又道:“我现在过得蛮好的,因为忘了自己是赵氏的公主。但若再要我当这名义上的公主……还是会不快活。”

  “知道了,不过是问你一嘴。”阎容道,“好了,没事了。”

  “李瑕会再攻打江南吗?”

  “最好是先北伐,等收复了中原再檄告江南。”阎容道,“若是江南那边安稳老实的话。”

  “那……到时我可劝一劝舅舅。”赵衿道。

  除了贾似道,江南那边已经没什么别的还让她留恋了。

  第一千一百六十八章 难言之隐

  如今唐军正在进行北伐前的整编。

  庆功、赏赐、升迁、调度,以及伤员的疗养和战前的休假等等,忙得不可开交。

  生力军被调往前线,而在西北苦战过的伤兵、疲兵便被调回关中休养。

  其中永兴军是骑兵,随御驾守过潼关之后又随御驾回长安休整,驻扎在城东大营休整。

  这日,陆小酉一身便服,出了大营,策马向城中而去,神色有些落寞。

  如今军中气氛,要么是沉浸在大胜的欢庆中,要么是悲伤于战友的牺牲,要么是踌躇满志于之后的北伐。陆小酉之前也是如此,少有这种落寞的表情。

  “将军,到了。”

  听到这一声唤,陆小酉回过神来,严肃了脸色,抬头看去,眼前正是如今为了北伐刚刚设置的总督天下兵马衙门。

  这衙门近几日才收拾好,还有人在往里成箱成箱地搬各种籍册,人员进进出出。

  据说昨日天子在朝堂上拟订任命张珏为北伐军总元帅,张珏如今却还没有归还长安。

  总之万事伊始,正是最忙碌的时候。

  但陆小酉是个只知道上阵杀敌的,且身上伤势未愈,又告了半个月的假,站在这里便显得有些清闲。

  “陆将军。”

  陆小酉转头看去,却见是李曾伯的儿子李杓,连忙唤道:“李相公。”

  “陆将军不是告假了吗?这次大胜升官,是想衣锦还乡回去探望家中父母?”

  “没有没有,陛下赐了我长安的院子,我已经请人去接我娘过来了……”

  陆小酉说到一半,觉得自己好像是在炫耀一样,挠了挠头,后面的话都不知怎么说,只好道:“听说张大帅今天回来?”

  “张帅已经在见陛下了。陆将军亲历贺兰山之战,知西北战事艰难,其实秦直道那一路也是战得激烈。今早张元帅就在向陛下细禀。”

  说到战事,陆小酉便听得十分认真。

  “张帅撤出九原城、渡过黄河之后,元军大同路的都元帅按竺迩就从东面追上了。一路追击张元帅到延安府,再加上山西那边阿合马偷渡黄河,而我大军已调往西北,刘帅苦守东线,张帅只能以残兵勉力支撑,壮烈啊。”

  陆小酉佩服不已,道:“我只懂得随陛下或几位元帅打仗,要是独领一路兵马,真不知要怎么打才好。”

  “多看兵书就好。”李杓道。

  相比他父亲李曾伯,李杓确实是文人习气更重些。

  陆小酉知道打仗绝不是多看兵书就行的,于是不知道该怎么聊天了,又挠了挠头。

  好在,不一会儿便陆续有将领过来,在大堂准备军议。

  如今北伐才刚开始筹备,连西北的战利品都还没完全运回来,这场军议只是诸将领见个面熟悉一下。

  武将们聚在一起,陆小酉就自然得多了,又聊了一会,见李瑕、张珏带着一众将领们过来。

  “见过陛下。”

  “不必行礼了,在这军署,凡事以北伐为先,效率为重。”

  “喏!”

  很快,诸将列队,宣读了任命张珏为北伐总元帅的旨意。

  至于祭天、檄告天下之类的,则会在出兵前正式誓师。如今则还是以效率为重。

  不一会儿,众人已围站在地图边谈起具体的方略来。

  “如今我们大捷的消息已经传遍天下,包括河南的伯颜、山西的阿合马在内,诸多蒙元官员认为忽必烈已死。更重要的是诸路汉人世侯,如东平严家、太原郝家、真定史家、顺天张家,只要能让这些世侯倒戈,东路战事可顺利十倍。”

  “不错,就算忽必烈活着逃回去,也很难扭转现在的风声。”

  “臣等担心的是粮草是否足够,以及云南、四川的兵马北调之后,赵宋的反应。”

  “过几日易士英、聂仲由等云南将领会到长安述职,到时再详谈吧。”

  这种军议上,李瑕说话也随意了很多,又道:“至于粮草,必定是不足的,你们为难军需官也无用。好在西北的缴获能弥补一部分,而大军既然调出来了,硬着头皮也只能打下去。”

  张珏不由笑了笑。

  他其实还没从就任北伐总元帅的惊喜之中平静下来,脑子里根本还是懵的。

  太多事千头万绪。

  “还有西路,兴庆府这些年饱经战乱,杨文安离开时又放了一把大火,短期已经难以承担作为大军集结的前沿重镇。西路只能遣一支兵马作为配合,到时再攻河套,朕属意杨奔担此事。”

  “陛下英明。”张珏看向地图上的河套,道:“对了,还有一事。臣俘虏了一些元兵,听说我们似乎有一支兵马散落在阴山以北。”

  “何处?”

  “大概是在这一带,阴山以北的黑水河附近。”

  “汪古部的世居地,爱不花的地盘。”李瑕转头向人问道:“爱不花我们俘虏了吗?”

  “禀陛下,俘虏的名单里没有,首级里也没有。”

  “嗯,继续说吧。”

  “这些兵马兵力不多,但元军一直没能扑灭。据俘虏说,按竺迩几次向汪古部要草料,都被小股唐军骑兵劫了。元军以大军包围,他们便往更北窜了……”

  “林子,你选一些会蒙语的细作北上联络。”

  “是,陛下,只是……在草原上,细作不像是在城池里。”

  “朕知道,你尽力。”

  “……”

  一场军议之后,李瑕正移驾,忽招过陆小酉,问道:“你不是告了半个月的假吗?”

  “陛下,末将不告假了,在营中操练将士。”

  “都是伤员,你伤也还未养好。怎么?不成亲了?”

  陆小酉愣了一下,低声应道:“末将……提了亲,被拒绝了。”

  “原来如此。”

  李瑕还忙,拍了拍他的肩,没多说便离开了。

  陆小酉学着旁人行礼恭送了,再次挠了挠后脑勺,感到有些丢脸。

  “嘿,呆鸡。”有人从后面撞了一下陆小酉。

  一转头,只见是刘金锁。

  “刘大哥,你随张帅回来的。”

  “没错哩,跟着张帅走这一遭,等北伐了,我就是先锋。”

  “真的?”陆小酉羡慕不已,道:“那刘大哥莫不会是第一个杀进燕京的。”

  “哈哈哈哈。”

  刘金锁一听就开心,捧腹大笑了好一会,才道:“你还没讨婆娘,多大了?”

  “快三十哩。”

  “这么老了?没看出来。”

  “我家里有两个兄弟,我娘以前没钱给我讨婆娘,后来则是太忙了。”

  “是吗?”刘金锁十分惊讶,道:“我听说你们西北军回来,说亲的媒人能把门槛都踩破。”

  “我那个……”陆小酉再次挠头,想到王翠的身份,又不知怎么说,只好说了个新学的词语,道:“有些难言之隐。”

  刘金锁眼睛一瞪,愣了愣,却是没再多说,打了个哈哈,学着李瑕的样子,拍了拍陆小酉的肩,邀他下次饮酒。

  陆小酉觉得哪里有些奇怪,但没多想,自归了大营。

  他虽在长安有了宅院,但里面空空荡荡,还是觉得营里更舒服。

  ……

  次日,陆小酉的母亲已抵达长安,他便仔细把身上的伤口裹了。

  他对着锃亮的盔甲看了一眼,又觉得脸上的刀疤太吓人,想了想,翻出一盒没开封的胭脂抹了一下,与黝黑的皮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干脆又擦掉。

  半个时辰后,陆小酉在渭水码头接了冯氏。

  “孩儿哪有危险?这伤疤怎么了?大唐男儿,谁不以伤痕为荣,这都是为国建功立业的荣耀!”

  “好好好,你没有危险就好。”

  冯氏转头见了一眼前方的繁华大城,又看看儿子身上威风凛凛的盔甲,犹不敢相信自己的儿子成了大将军,用力掐了掐自己的虎口,还是一副傻愣的模样。

  “娘,坐马车。”

  “不坐了吧?俺想走着去。”

  “娘,你就听我的吧,啧啧,坐这大马车多舒坦。”

  “俺不坐。小酉,你哪租的,退回去。”

  “娘,这是俺们家的。”

  冯氏却坚决不坐,陆小酉没得办法,只好拖家带口地往长安城里走。

  他扶着母亲,一路看着远处的船只运送粮草,心想离出征的日子又近了一天,谁知道下一次打仗还能不能活着回来,于是心中想道:“以她的身份,该找个安稳人。”

  陆小酉又掏出一盒胭脂。

  “娘,送你的。”

  “俺要这个做甚?小酉留着讨媳妇,记得讨个壮实的,好生养……”

  这般啰里啰唆地走着,迎面走过几个相熟的媒婆。

  陆小酉一见她们就头痛,正想要躲。

  没想到这次,反而是那些媒婆们面露尴尬,互相拉了拉对方,转身往旁边的大瓦子里走掉了。

  陆小酉挠了挠头,觉得好生奇怪。

  ……

  “方才那就是陆将军吧?”

  “是。”

  “他官那么大,说成了得有不少喜钱哩。”

  “官大有什么用?他那个不行啊,所以被哪家小娘子推拒了。”

  “怪不得哩,找他说了许多次,每次都被推出来。”

  “……”

  小巷那边,迎面有个英武的女子路过,听了这些议论停下了脚步,向路口看了一眼。

  看着陆小酉的身影,她也习惯性地挠了挠头。

  第一千一百六十九章 轶闻

  长安城正筹备着北伐,这种紧张的气氛中,却因为一件轶事让文武重臣们感到啼笑皆非。

  城隍庙旁,军情司衙门中,林子正翻着手中的情报,却听手下人又闲谈了几句。

  “……”

  “真的?”林子讶然,还挑了挑眉。

  “司使,卑职是个探子。打听些闲事,岂还能出差错?”

  “谁传出来的?莫不是蒙元或赵宋的细作要对付我们的将领?”

  林子说着,放下手中的军情,皱了皱眉,已显出了慎重之色。

  然而却听到了一句让他再次惊讶的回答。

  “是从刘金锁将军处传出来的。”

  “刘大傻子?他怎会传陆将军的坏话?”

  “似乎不像是有意的。前几日,有几个媒人在陆将军府门外堵着,嚼舌根说了些不着边际的话,恰好被刘将军听到了。刘将军为了给陆将军出头与她们争执,无意中漏了一句,说陆将军就算……那个不行,也是顶天立地的好男儿。”

  “傻子,说话做事从来就没点谱。”林子念叨着,心中暗想道:“王翠竟是因此才拒了陆小酉的提亲不成?我先前莫非是猜错了?还当她是舍不得公主。”

  这毕竟只是一桩轶闻,暂时看来与大局并不相干,林子听过之后,也就抛在一边并不多想了。

  就在他的案头,还有堆积如山的情报要整理。

  “休在这闲聊淡扯了,让你从军中借调的人选找好了吗?”

  “司使放心,找好了,这是名单。”

  林子接过看了一眼,首先是一个名叫塔牧仁的蒙古人的宗卷。

  “此人原是术真伯的部民,贺兰山之战时随陛下一起被围困,李老元帅整编降兵时选他为百夫长,在他麾下兵马将要溃败时高喊‘打赢了娶媳妇不要聘礼’,算是新附的蒙古人中有勇有谋的一个……”

  “就他吧,由他为向导,你们尽快启程,一定要联络到那支兵马。”

  “是!”

  “去吧……”

  下一刻进来的是俞德宸。

  俞德宸前阵子往云南办了趟差遣,昨日才回到长安。

  林子看了他一眼,道:“先告诉你一个坏消息和一个好消息,坏消息是你的高昌可敦巴巴哈尔被元蒙击败了。好消息是,她被廉公带到凉州安置,过些日子就会来长安与你团聚。”

  俞德宸似乎并不觉得这是个好消息,道:“司使召卑职前来,可是还有差遣?”

  “按道理,你刚回来应该让你歇一阵子。但你也知,近来人才实在不足。”

  “司使只管吩咐。”

  “你去过山西、河北,那一趟差之后就再未去过吧?”

  “是。”

  “路途可还熟悉。”

  “熟悉。”

  “那你先往河北走一趟,为陛下送封信给……”

  林子话到一半,门外忽响起了急切的敲门声。

  必是十分紧要之事才会在他接见下属时敲门,于是他开门,亲自迎了出去,听人附耳禀报着什么。

  俞德宸在屋中等了一会,等到林子回来。

  “你不必去河北了,准备一下,尽快动身往山西。”

  “是。”

  俞德宸也不多问,径直领命,接了更具体的任务之后便离开。

  林子迅速召过方才那个信使,问道:“人在哪里?”

  “就在城外的走私商队中。”

  “你随我去接他进城。”

  “是。”

  林子又招过另一名心腹,吩咐道:“你先去宫城,替我求见陛下。”

  “司使,御驾该是正准备出城迎云南兵马。”

  “这边的事更重要。”林子压低音量,道:“你就说,有封家书要给张贵妃……”

  ……

  这日赵衿也在宫中,在阎容的小殿中边下双陆棋边说话。

  偏是有几个官眷前来拜见,于是一整个下午,赵衿便在屏风后等着。

  好不容易,阎容送了人,转回屏风后来,只见赵衿已趴在棋盘边睡着了。

  “快起来,你也不怕着了凉。”

  “方才那些人是谁呀?说的话好生无趣。”

  “你不是不爱管这些事吗?”阎容笑了笑。

  今日来的是一些从宋朝那边归附过来的官员家眷,所说的则是如今一个很现实的问题。

  在如今的后宫中,北系妃嫔比南系妃嫔势力大太多了。

  这所谓的南北两系,连阎容都不知是何时有的,总之是有人那么分,且认为北伐在即,往后张家、韩家,还包括那个蒙古公主朵思蛮只怕要更炙手可热。

  反而是南系这边,都是些出身卑微的。

  至于她们与阎容说这些是希望她怎么办?

  话里话外无非希望她带着她们家中女儿让陛下看上一眼……

  “我不是爱管这些破事。”此时赵衿便道:“我是说你的格局低了,以往你可是奸党头子,左右朝堂大事。如今却与这些长舌妇人纠缠许久,还不将她们赶出去。”

  “我又何时左右过朝堂大事?”阎容悠悠道,“我能左右的从来都只有一桩,是男人的心思。”

  “切。”

  “你也说了,一些长舌妇人的小心思而已。眼下在北伐的大局面前,其实都是次要的小事。由着她们说说,让她们抱着期望,她们的男人做事时也更有盼头,赶她们做甚?”

  “不知道的,还当你是甚贤妻良母。”

  “我怎就不是?”

  赵衿白了阎容一眼,转开了话题,道:“对了,有桩事问你,王翠近来有些心事,像是与唐军中一个叫陆小酉的将领有关,你可知晓?”

  “我哪管这些琐事。你至少须说是何事,我才好替你打听。”

  “不甚清楚,隐约听说她推拒了陆小酉的提亲,自己却又闷闷不乐,不知是因为想守着我,还是因为那人有些毛病。”

  “所以呢?”

  “主仆一场,她若遇到良人,我也该放她嫁人了;若没有,问清楚,解了她的心结便是。”

  说是主仆,经历了国破家亡而相扶相持这么久,王翠对于赵衿而言已像是个亲人,因此对这事是真的在意。

  阎容明白她的心情,点了点头,道:“涉及到军中大将,我去叨扰陛下,让他召过那陆将军问一句。”

  在这个关头李瑕显然是国事繁忙,拿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找他,赵衿也有点惶恐。

  但又一想,不过是问一嘴的事,又费不了他太多事。

  她遂大大方方地谢了阎容。

  ……

  然而,阎容虽答应了,之后又过了两三天,此事却又没了进展。

  三日后的清晨,赵衿有些等不住了,放下手中的书,起身转到后院。

  远远的,只见王翠正站在花丛前,心事重重的模样,许久动都没动一下。

  赵衿咳了两声,背着手向那边走去。

  “姑娘?”

  王翠转过头来,脸上又换上了一副开心的表情,道:“姑娘可是想出门逛逛了?”

  “不想。”

  “今日城外在点兵,据说是云南的兵马调回来了,姑娘可想去看看?”

  “不想。”

  “城中许多百姓都去看,想必是很热闹。”王翠又劝了一句,道:“姑娘若不想去,我去瞧瞧,回来说给姑娘听吧?”

  赵衿偏头想了想,微微一笑,道:“那就一起去吧。”

  ……

  因无人拘着,赵衿刚到长安那阵子就把城池逛了个遍,对城中各处都十分熟悉。

  她带着王翠怡然自若地穿过街巷,越走越热闹。

  前方一阵欢呼,之后便是军鼓与战歌声齐响。

  南面尘烟冲天,虽还未见其阵,一股肃杀之气已经扑面而来。

  但好不容易随着人潮挤到城外,赵衿却只能看到别人的后脑勺,别的什么都看不到。

  她抬头一看,见那边有一座城楼,视线颇好,遂举步便向那边走去。

  “姑娘。”王翠连忙跟上,提醒道:“城楼不好轻易进的。”

  赵衿却是不管,到了城楼前径直亮出了一块玉佩,道:“我们想要到城楼上看热闹,可以吧?”

  “不行,走开。”

  赵衿愣了一下,道:“这是宁妃给我的信物,连皇宫都能出入。”

  “这里是城楼,不是皇宫。要观点兵可以到那边去。”

  “那边太挤了……”

  这般说着,赵衿却已经打了退堂鼓。

  不想,却是有另一名士卒从城楼上过来,向守卫耳语了一句。

  那守卫转过头便请她们登城楼观阅点兵,又郑重嘱咐她们不要乱跑。

  趴在城楼的小窗向外望去,只见城外有几个黑色的方阵正在缓缓移动,气势磅礴。

  赵衿却对这些不感兴趣,她转头四下看了个遍,果然就在不远处的城垛上看到了许多唐军将领。

  “你常说的那小酉哥在那边吗?”

  王翠方才似乎已经看到了陆小酉,有些不自然地点点头,应了一句。

  “在,好几个认识的将军都在。”

  “你去向他们打听一下这点兵是怎生回事,那边是多少人啊?这样傻看着可看不出名堂来。”

  赵衿寻了个理由把王翠支过去,趴在窗台上便饶有兴趣地等着看王翠与陆小酉说话时的样子。

  忽然,她耳朵一动,听到城楼上面有人说了一句什么,听着像是“陛下”云云。

  想到方才那个士卒郑重嘱咐的样子,赵衿便到台阶附近探头看了一眼,果然看到上面守备森严。

  她再往前探了探头,看到了一双纹着腾云的靴子。

  想到了托阎容问的事情,她便径直喊道:“喂,李瑕!”

  “……”

  第一千一百七十章 一份子

  李瑕刚见过易士英。

  两人之间的交情并不浅,可谓是非常深厚。易士英是地方上第一个给予李瑕支持的官员。

  然而久别重逢,易士英却始终绷着一张脸,对李瑕那些热忱的问候并不理会。

  “这两年我过得很痛苦。”易士英终于肯说话了,说的是真诚的心里话,“但凡我有能力阻止你背叛大宋,我绝不会坐视不管……”

  “你知道的,赵宋不可能收复中原,朕却可以,且就在眼前了。”

  “这道理我岂能不明白?”易士英道:“正是因为明白,故而痛苦。我身为宋臣却背叛大宋,良心不安。”

  李瑕道:“胜利能消解这种痛苦。朕相信,易卿杀进燕京的那一刻,感受到的只会是荣耀。平定四海,光复天下,不也正是易卿的志向?”

  这些说辞他说过很多遍,随着如今实力不断增强,这些说辞的可信度也越来越高。

  甚至连陆秀夫都被说通了。

  易士英当然也有犹豫,但长年在镇守云南,他的想法比年轻人更难改变。

  他最后还是提出了要辞官致仕。

  李瑕虽有预料,但还是感到了失望。

  原本还想着,从自立为秦王到称帝,易士英能容忍下来并且奉旨把云南兵马带回来,也许是已经想通了。

  待易士英退下,他正坐在那揉着额头,忽然听到一个清脆的声音直呼自己的名字。

  “喂,李瑕……”

  李瑕错愕了一下,有种恍然如梦的感觉。

  其实高明月、张文静有时也会在闺房中叫他的名字,但语气往往是温柔且深情的。

  已经有数年没听到有人这般没礼貌地喊他了。

  低头一看,果然是赵衿。

  “让她过来吧。”眼看护卫又要去拦她,李瑕还是吩咐了一句。

  之后便见她蹬蹬蹬地跑上楼梯,喘着气道:“李瑕,我有事问你。”

  “你不是身体有病吗?慢点跑。”

  “你管我。”

  赵衿看了看周遭的守卫,道:“你们都下去。”

  没有人理她,直到李瑕挥了挥手。

  “说吧。”

  赵衿还不说,直到等人都走远了,才道:“你知道陆小酉的事吗?”

  “知道。”

  这答案有些出忽赵衿的意料,她再次问道:“你知道?”

  “嗯。”

  “对你是小事,对我却是大事。”

  赵衿说着,走到这边的窗口向外看去,只见下面的王翠并不能够靠近那些将领,被士卒们拦下了。

  仔相观察了一下,还能看到陆小酉正在对那个方向频频回首,而王翠也是欲走又回头。

  站在高处看着一对男女暗生情愫的样子,赵衿颇觉有趣。

  “王翠是我的身边人,才不会让你的人将她欺负了。”

  “可以。”李瑕还在忙,随口道:“我们把婚事定了……”

  赵衿愣了一下。

  她看向李瑕,心想他怎么会忽然这么说。

  下一刻,听到他接着又说道:“可在北伐前把他们的婚礼办了。”

  “哦……对。”赵衿回过神来,连连点头,之后又连连摇头,“不对,我怎么知道他是不是值得王翠托付的人。”

  “陆小酉向王翠提过亲了,王翠怕你难受没答应。陆小酉与人说起时怕泄漏了你们的身份,被误解为有难言之隐也没解释,就这么简单。”

  “就这样?”

  “你可去问阎容,朕今晨与她说过。”

  “那好吧。”赵衿应了,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傻乎乎的,因为这么简单的一桩事,连一国的皇帝都惊动了。

  她准备离开城楼,走了两步,又回头问道:“喂,需要我出面帮你联络宋廷吗?”

  “嗯?”

  李瑕的视线转到赵衿脸上。

  赵衿低下头,道:“你不是北伐时不想被宋廷拖后腿吗?由我出面会不会顺利一些?”

  “你不是不愿意吗?”

  “不想欠你人情。”

  李瑕望窗外瞥了一眼,道:“他们两情相悦,何来欠人情一说?”

  “哦,那我可就不帮你了。”

  “朕倒是可以欠你一个人情,过两天替朕去招揽一个人如何?”

  “像招揽王应麟那样?”

  “嗯。”

  “好吧,你倒是有要求就提,一点都不客气。”

  赵衿说罢,匆匆忙忙就下了城楼,她觉得自己有必要和王翠好好谈一谈了。

  李瑕这阵子筹备北伐,忙得不可开交。今日与赵衿交谈几句、简单地解决了一个问题并添了桩喜事,对他而言倒像是一个小小的调味剂。

  他把目光从赵衿的背影上收回来,继续忙碌着。

  ……

  很快就到了五月。

  唐军已大概完成了兵马的调动、整编。

  粮草物资能准备的基本都准备了。

  经过许多次商议,唐军将北伐的时间定在五月二十二日。

  而陆小酉则将婚期定在了五月十八日。

  功夫不负有心人,王翠终于接受了他的提亲。

  只是这婚期他觉得太久了,而且才成亲三四日便要离家肯定不妥,因此恨不能将婚期提到最早。偏这日子是他娘冯氏请算命先生算的,最是合他与王翠的生辰。

  在这一方面,冯氏十分固执,陆小酉虽说是大将军了,但又不能以军律要求娘亲令行禁止。

  于是,他几乎是扳着指头数着日子,盼着尽快到五月十八日。

  当请谏发到刘金锁处时,刘金锁十分惊讶,问陆小酉既然有难言之隐,如何还能成婚、这不是害人家小娘子吗。

  但自从赵衿出面见了易士英之后,她的身份就愈发不是秘密了。因此,陆小酉这才告诉刘金锁,难言之隐指的是王翠的身份。

  结果到了婚礼那天,刘金锁不停在高声嚷嚷,说自己才是陆小酉的大媒人,闹了个大误会,反而促成了这桩喜事,非要坐到主桌上去。

  他虽然吵闹,其实是想着借此机会把误会澄清,心肠还是顶好的。

  当然,刘金锁心肠好不好,这不重要。

  陆小酉更在乎的是自己成亲了。

  初为新妇的王翠把头发全部挽起,比以前多了一点风韵,但还是不算漂亮。

  但在陆小酉眼前,她这样壮实的身材刚刚好,农家人喜欢的媳妇就是这样的,而王翠在气质上还有江南女子的特点,一点也不土气。总之是全都在他的喜好上。

  更重要的,则是他们曾经同生共死过。

  两人新婚燕尔,冯氏也喜欢这个儿媳,一家子其乐融融。

  过了五月十八之后,他又开始盼着日子过得再慢一点,晚一些到五月二十二日。

  有时他也会与王翠说这种难舍之情。

  “你不是闻战欣喜吗?”王翠遂反问道,“还能因为成亲了不想北伐吗?”

  “当然想去北伐。”陆小酉道:“只有天下安定了,我们才能过好日子,道理我都明白,就是舍不得。”

  “那是不是我嫁给你,还耽误了你建功立业?”

  陆小酉仔细想了想,道:“我更想打好北伐这一仗了,一定不能败。我要保护我们的家。”

  王翠也抱了抱他,道:“嫁给你以后,我觉得我也是大唐人了,我也会保护我们的家。”

  之所以如此说,毕竟她也是武艺高强,现在作为唐军大将的夫人,渐渐也开始想要为这新唐出一份力。

  第一千一百七十一章 归来者

  洛阳。

  巨大的回回砲车架在城墙边,民夫们来回忙碌着搬运守城的器械,更远处则是源源不绝的骑兵驰来。

  这里与长安一样繁忙。

  伯颜巡视着,脸色还是显得十分沉稳,将担忧深深藏在心底。

  贺兰山之战的消息传来之后,大元已经是人心动荡。

  来自关中的大量情报称,唐军已经斩杀了忽必烈;而逃回的元军中有不少人称看着大汗往北面逃走了。

  然而至今他还没有回来。

  在这位大元皇帝出现之前,谁都不能确定哪个才是真相。

  据伯颜所知,安西王忙哥剌却是在这场大败中逃出生天,也许是因为曾被李瑕俘虏过一次,有经验了吧。

  如今忙哥剌、脱忽还在河套附近集结溃兵,守卫河套的同时也寻找忽必烈。

  换言之,很大一部分蒙古兵马如今掌握在忙哥剌手中。

  伯颜已经收到忙哥剌的信了。

  信上说的都是些该说的话,但忙哥剌拉拢伯颜的意图却很明显。

  如果忽必烈再也找不回来了,年轻的安西王显然正在做担当大任的准备。

  伯颜还没回信,在事情还没确定之前他不会轻易表态。

  这些是内忧,除此之外还有外患。

  关中那边,李瑕已经磨刀霍霍,紧锣密鼓地在准备北伐,河南首当其冲。伯颜还得要为这一战做准备。

  形势让他感受到了艰难,也许当年金国的武仙、宋国的余玠感受到的就是这种艰难。

  攻与守便是如此,处在弱势苦撑的一方要困难得多,而如今已经是攻守易势了。

  迫于无奈之下,伯颜甚至越权派人南下去联络宋廷了。

  他很清楚,若没有宋国的支持,他守不住这个风雨飘摇的大元。且往后不论是忽必烈回来,还是新皇继位,对于他这个举动只会是赞赏有加。

  目前消息都还没回来,凡事都还说不准,总之守住、稳住是一切的前提。

  伯颜一改以往恢复中原生气的策略,大量征召兵马,坚壁清野,准备坚守到底。

  虽然艰难,但他自命不凡,有自信能够挡住李瑕。

  “丞相!”

  有人策马从北面赶过来,匆匆登上城头,却是河南路控鹰卫总管何玮。

  他快步赶到伯颜身边,道:“丞相,有人从开平来了。”

  伯颜倏地转过头,眼神中似有光彩闪过。

  他压低声音,问道:“陛下回来了?”

  “丞相还是亲自去问吧。”

  伯颜遂大步向城头下走去,何玮四下看了一眼,跟了上去。

  赶回经略府,往大堂看了一眼,却没看到人。

  “丞相,在寮房。”

  伯颜一听便知这是有重要的秘事要议,眼神中的光彩变成了阴翳,还透着些担忧之色。

  “请他们到书房谈吧……”

  不一会儿,三个人走进了伯颜的书房。

  其中两人是控鹰卫,另一个则是书生打扮的汉人,三十岁出头的样子。

  “见过伯颜丞相,下官姓尚,名文,字周卿。”

  伯颜问道:“陛下回到开平了?”

  “丞相放心,下官来是有好消息报于丞相。”尚文道,说话间四下打量了一眼,似在看是否隔墙有耳。

  纵是伯颜涵养极好,也露出了不耐烦的神色。

  他再次问道:“是不是陛下回来了?”

  尚文却是郑重地作了个揖,道:“真金太子回来了。”

  伯颜愣了一下。

  真金?

  再次听到这名字,让人有点恍然如梦的感觉,他早以为真金已经死了。

  “真金太子……燕王是怎么回来的?”

  “太子逃出沙漠之后昏厥了过去,被一户牧民收留,往西北迁徙了一段路途,因此一直没被找到,后来他说服了这户牧民,带着他回到了开平,虽历经艰险,然而得长生天与大元历代圣君保佑,终于平安归来。”

  伯颜已皱起了眉头。

  他确实没想到真金会以这样的方式回来。

  荒谬,让人难以置信,更重要的是,让当前这本就不明朗的局势更加复杂了。

  他当然留意到了,尚文口口声声说的都是“太子”,可事实上,陛下还没有册封真金为太子。

  他差点便要指着尚文问一句“你们想怎么样?”

  然而,伯颜还是很快调整了情绪,感慨道:“太好了,等陛下听了这消息,一定会很高兴。”

  真金毕竟是皇子,皇子能平安归来,为人臣子当然要高兴,伯颜还在这句话里提醒尚文,忽必烈可能还活着。同时,这也是一种试探。

  这种委婉体面的说话方式并不是以前大蒙古国的官员们的作风。

  只是忽必烈施行汉法到现在,除了最重要的嫡长子继承还没有确立,其他各种好的坏的还是学了一些。

  至于内斗争权,却不是与宋国学的,而是原本就激烈,且有过之而无不及。

  “丞相说的对,陛下一定会很高兴。”尚文先是附和了一句,沉吟着又道:“不过,眼前陛下还未回到开平,李瑕一定会趁机来犯,国事不可无人定夺。”

  “你觉得该怎么办?”

  尚文连忙道:“下官如何能作主张?还是该有伯颜丞相这样的国之栋梁来主持局面。”

  “那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办?你就当你是我的幕僚,说说看。”

  “下官没有这个能耐,但下官来之前,恩师刘公说了几句话。”

  “聪书记?”伯颜问道,“你是聪书记的弟子。”

  “是,下官当年正是由聪书记推举为朝议太保,因此一直称他为恩师。”

  他们说的是刘秉忠。

  刘秉聪以前常年居于忽必烈身边,因为被称为“聪书记”。

  这样一个从最开始就随忽必烈开创基业的老臣的意见,同时也是整个金莲川幕府的意见,伯颜不得不引起重视。

  只听尚文道:“聪书记说,国不可一日无君。”

  伯颜感到很吃惊。

  他很清楚刘秉忠也对真金寄望极高,当然会支持真金。但另一方面,这刘秉忠也是忽必烈的忠臣。怎么可能会在这个时候不确认消息,就要贸然扶真金继位?

  好在,尚文停顿了片刻之后,继续道:“故而,应该先请太子殿下监国,应对外敌的进犯,等到陛下回朝为止,丞相认为呢?”

  伯颜沉默不语,开始来回踱步。

  过了一会,他终于开口,却没有回答尚文的问题,而是问道:“世侯之中,有不少人一直在暗中窥测时局,并与李瑕有联络,朝中认为该怎么办?”

  “太子已经将张柔、张弘基、严实等人召往开平,同时已派人前往山西见阿合马。另外,聪书记很赞同丞相联合宋国的策略,会在朝中全力配合丞相。”

  伯颜心中稍安,认为金莲川幕府做事,确实可靠。

  但他没有马上表态愿请真金监国。

  这个口一开,如果等忽必烈回来,连他也要被视作真金一党。而哪怕忽必烈不回来了,真金也不会因他不表态就动他这个封疆大吏。

  伯颜让人带尚文先去安顿,很快,书房里便只留下何玮。

  “张易随陛下出征了,是由史楫在开平统领控鹰卫?”

  “是?”

  “方才尚文身边的两人,都是史楫的人?”

  何玮道:“是。而且在支持真金太子这件事上,两位指挥使不分彼此。”

  伯颜转头看向何玮,问道:“你也忠于燕王。”

  “是。下官首先忠于陛下,然后忠于真金太子。”

  伯颜缓缓走到了窗边,推开窗,任阳光照进来。

  他又踱了几步,走到盔甲边,背对着何玮,用盔甲的倒影观察着他。

  “我感觉到有人打算不等陛下,趁机扶真金太子继位。你感觉到了吗?”

  “没有。”何玮道:“下官觉得,让太子监国,诸公是出于公心,不宜这样猜测。”

  伯颜稍稍眯了眼,从盔甲的倒影里看到何玮说话的时候冷笑了一下,还有些得意的意味。

  也许这个年轻人已经在想要拥立之功了。

  “我们远在河南,在御敌的第一道防线上,都能闻到内斗的气味。可见它内斗得有多猛烈。”伯颜叹息着,道:“国事让人担忧啊。”

  “内斗?”何玮似乎很诧异,问道:“丞相说的内斗,下官没听明白是谁在和谁斗?”

  “你们看不到如今忙哥剌、那木罕手中都握着兵马吗?”

  “那丞相认为太子不监国了,他们就不内斗了吗?”

  这次,竟是经国之才的伯颜被一介武夫何玮问倒了。

  是啊,除了争下去,真金还能怎么办?

  那这一仗也许会比想像中还要难打……

  第一千一百七十二章 守家业

  同一个夜里,在北面遥远的开平城中,有几个年轻的大元官员正在史楫面前激烈地争论着。

  “如今出征的兵力都掌握在忙哥剌手里,那木罕坐镇着哈拉和林,手中也有大军。若不趁早登基,他们必定要争。不如先请太子登基,占住了名义,他们反而不敢轻易妄动。”

  “那不是诸公拦着吗?太子监国理所当然。诸公却非要派人去询问各路。”

  “若有人不允,殿下还能不监国吗?”

  “那是试探各路反应。且若是太子监国时击退李瑕,当然可顺势进一步。”

  “他们这么想,忙哥剌、那木罕可不会这么想!局势已迫在眉睫了,你们还在犹豫什么?!”

  “还能犹豫什么,陛下驾崩的消息是从关中传出来的,尚且不知真伪。”

  “那宪宗皇帝驾崩之时,消息也同样是从钓鱼城传回来的。当时若陛下稍有犹疑,只怕汗位早便是阿里不哥的了。”

  这个比喻的形象之处在于,真金与忙哥剌也是亲兄弟,像极了忽必烈与阿里不哥。

  因此堂中许多人都沉默了,重新衡量起局势,愈想愈觉得也许有必要先下手为强。

  “如何说?我等去请太子殿下登基?”

  “不可!”

  屋中几个还保持着理智的人连忙站起阻拦。

  “若只是与忙哥剌、那木罕争,抢先登基是不错。但眼下,诸公们真正害怕的是万一陛下平安归来,到时又该如何?”

  “还能如何,请陛下当太上皇。”

  众人又互相对视着,原本很复杂的问题,似乎随着这个回答变得简单了。

  良久,有人低声问道:“若到时陛下不愿答应呢?”

  他们又纷纷看向史楫。

  史楫是史天倪的儿子,因为自幼失怙,被史天泽抚养长大,比亲生儿子都亲。

  他兄长史权已死在与李瑕的战事之中,这次史天泽也死了。因此史楫绝不愿投降于李瑕。

  但根据传回的消息,他的堂兄弟史杠已经降了。

  史楫认为自己或许会因此遭到忽必烈的猜忌……如果忽必烈还能回来的话。

  他更希望的是真金能够顺利登基。

  这也是大元朝很多汉臣们的共同希望,但大家想法却不同,如刘秉忠、许衡、郝经等人就想要徐徐图之;而一些年轻冲动的,则希望快刀斩乱麻。

  史楫的心思则更复杂些。

  这几年他成为控鹰卫副指挥使以后,位高权重,气势也渐渐大了起来。

  此时他一抬眼,众人都安静了下来。

  “这些,是控鹰卫打探到的消息。”

  史楫拿出一摞情报丢在桌上,往后一仰,用手揉着鼻梁。

  他做这个动作,手挡住了眼睛,让人看不出他的表情,而这个动作本身看起来则十分悲伤。

  “包括怯薛长安童在内非常多人看到陛下被俘,众目睽睽,并不像是唐军作假,你们自己看吧。”

  “可是,有逃回来的兵士说,曾看到和礼霍孙与陛下交换了衣服……”

  史楫打断了这句话,道:“这般说的人有几个?若是诸公指使他们这么做,并不是难事。而能证实陛下被俘的人,有数百倍、千倍。”

  众人于是交头接耳,低声议论起来。

  史楫从头到尾没有回答如果忽必烈不愿当太上皇,那该怎么办。

  他的回答全都是从现有的情报资料来的。

  但他这个表态已经说明了一切。

  议到最后,堂中的年轻官员们都下定了决心。

  “我等这便上表,请殿下登基。”

  于是,这个夜里他们回到家中后,一个个都奋笔疾书,写下劝进表。

  只等将声势闹大,越来越多的官员就会担心晚了就没有拥立之功,纷纷加入劝进的队伍。

  到时便谁也不能阻止真金太子登上大元皇帝的帝位……

  ……

  此时处在这场漩涡之中的真金,正在关心的却不是帝位。

  真金也是整夜在与重臣们议论,谈论的则是迫在眉睫的战事。

  他经历了一遭劫难,整个人的气质有了很大的不同,沉稳、老练了许多,坐在那的时候眼神里透着股沧桑与阴郁。

  “哪怕不看这些关中来的情报。只说以我对李瑕的理解,他志在统一天下,必定会趁势北伐,何况有了这诸多迹象,慢则三月,快则一月之内,这一战躲不掉的。”

  真金放下手中的情报,站起身走到地图边,又道:“这次他不会再走河套,而会走这两条路。”

  手指在地图上划了划,他指的一条路是渡黄河至山西,走太行径往燕京;另一条路是出潼关走河南,转而北上。

  在座的有刘秉忠、许衡、窦默、姚枢等人,都是金莲川幕府的老人了,对形势的判断只会比真金更为准确。

  刘秉忠原本在燕京建城,是听说真金归来的消息后,连夜赶到开平的。

  这一路并不算近,他以最快的速度穿过燕山山脉,一路颠簸劳苦,到了之后又为真金监国之事奔波操劳,连着几夜没合眼,因此本就苍老的面容显得格外憔悴。

  也有劝他不用如此熬,但刘秉忠却执意要为真金监国之事尽心尽力。他担心的是,他们这些老一辈的汉臣们都过世了,真金的处境会更难,因此必须趁着这个时候将根基筑牢。

  何谓根基?人心、兵权、威望。

  只要这次能够在监国时击败李瑕,便没有人能再动摇真金的储位,哪怕忽必烈回来了也是如此。

  此时刘秉忠站起身来,缓缓道:“为何李瑕不会攻河套,此事倒可以好好说道说道。”

  “战略上而言,兴庆、延安等府城毁于战火,他已失去了战略上的跳板。”

  这些众人都懂,马上便有人道:“还有一个原因,守在河套的是忙哥剌、脱忽,他们刚刚败于李瑕之手,胆气怯了。李瑕若攻河套,他们只能守,而且还是坚守,而李瑕若攻河南,他们必不会救。”

  “还有一点,以他的军情司的能耐,早晚会知道殿下已经回来的事。”

  “呵,他故意放回忙哥剌,便是为了挑拨大元的皇位之争。”

  “如此,他攻燕京、开平只要走河南,忙哥剌一系的兵马很可能都会袖手旁观。”

  “那很可能也不会攻山西,因为他知道阿合马素来与殿下不合。”

  “还需要考虑到河南河北的世侯,走河南都是最好的,且我们对此……无可奈何。”

  真金听着这些,再看地图上的一条条路线,一时也是无言以对。

  他真的不想与兄弟们相争,只想守住祖辈传下来的基业。

  然而摆在面前的事实就是,如果不争得皇位,他就不能掌控所有的兵力,就无法面对强敌。

  都说宋廷党争激烈,其实不过是文人的小刀子互相捅。而大蒙古国的内斗,却是千军万马真刀真枪的厮杀……

  ……

  顺天府,保州。

  张家后庭有一片小湖,张弘基正与毛居节泛舟于小湖上。

  倒不是因为两人觉得泛舟有趣,而是这样说话最安全,杜绝了有人偷听的可能。

  “现今天下的局势已经很分明了。”

  “是啊,那位志在天下,必然北伐,而这大元朝却还在忙着争皇位。”毛居节摇着头道:“自蒙哥汗死后,这争斗就没有断过。”

  “不是大元皇帝不能平定内乱,而是李瑕的策略就是如此。”张弘基道:“我一直在观察他,从钓鱼城杀蒙哥汗之后挑唆阿里不哥,再到远赴西域寻找同盟,听说还放回了忙哥剌……可见他一直以来都是故意的。”

  “大蒙古国本如日中天,由此而日薄西山。若是那位有意为之,不一般啊。”

  “大姐儿更不一般。”张弘基莞尔道,“早十年便说他要成大事。”

  “是啊,张家与史家之命途或因此而不同。”

  “又到了做决择的时候啊。”

  毛居节道:“可惜姐夫还在燕京建城,若是在保州,等唐军兵至,一切会顺利得多。”

  “眼下我也担心,燕王已经回了开平,只怕要对张家采取些手段。”张弘基眼中浮起忧色,又道:“我与父亲的通信已经断了有几日了。”

  “二郎认为燕王会提前对张家动手?”

  “嗯,我打算先把家眷安排好,又担心因此反遭猜忌,舅舅觉得呢?”

  毛居节正要答话,目光一转,忽看到河岸上有人正在朝这边挥手,非常着急的样子。

  小舟上的两个人对视了一眼,都有不好的预感。

  他们划着舟才抵达了岸边,便有家将踏着水上前道:“二郎不好了,燕京那边派人来接家里人,说是大帅想念家人,燕王特赐了大宅院,派人来接了……是派兵来的。”

  张弘基眼神便沉了下来,还未及开口,却又有婢子飞奔过来,哇哇大哭着。

  “不好了!二郎快救二姐儿,他们要把二姐儿捉走了……”

  第一千一百七十三章 冒险

  待张弘基赶到之时,张府前院已是一片剑拔弩张、鸡飞狗跳。

  最大的声音却是一个清脆的女声。

  “有本事来啊,有本来杀了我啊,当我怕你们不成?”

  “张二姐儿,我们是奉命行事,还请不要为难……”

  “动手啊!我就是与姐姐有联络怎么了?既然想将我们当反贼杀了,那就别在这假惺惺的!”

  “张二姐儿冷静,劝你还是放下武器,不要将事态扩大……”

  “放弩啊你们。”

  她摆出了凶狠的表情,一张脸盘看着却颇为稚嫩,再加上声音清脆,给人的威慑感并不强。

  那元军将领对她也并不忌惮,所以还在好言相劝。

  然而,却见张文婉已忽然从一个家将手里抢过弩机,竟真就对着人群扣下了板机。

  张弘基转过回廊,脚步一停,正见“嗖”的一声,弩箭激射而出,钉在一名元兵的肩甲上,透甲而入,血迅速淌了出来。

  那受伤的元兵惨叫一声。

  而周围的众人原本还在大声叫嚷,一副生怕对张文婉失控的模样,此时真失控了,他们却是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而整个前院中最嚣张的人还是张文婉,犹脆声大喊道:“杀了他们,老子就是反了,反了!”

  “拿下!”

  “住手!”

  张弘基大喝一声,快步上前,挡在了两拨人的中间。

  有弩箭“唰”地从他前面飞过,元军的矛与刀也几乎抵到了他的面前。

  “都别动手。”张弘基先是目光如电地看了那带队的元军将领一眼,将其威慑住,再抬手示意。

  之后,他转向张文婉,因生怕喝不住她而提高了音量。

  “二姐儿,你给我老实一点!”

  张文婉嘴巴一扁,显得极为委屈,却是抬手一指,喊道:“说什么是爹想要我们搬去燕京,根本是强绑。他们还要搜我的院子,休想!我死也不会让他们进我的院子一步。”

  “二郎,燕京新城即将落城,张老元帅乔迁新居,想带家眷过去。特意请我们护送,令妹却先动手伤了我们的人,这到底是何意?”

  “放屁。是你们先捉我的人,还想捉我。在这保州地界,当我怕了你们不成?”张文婉再次喊道。

  “张二姐儿,你真的想造反不成?!”

  “是啊,那又如何?”

  同时间已有下人赶到了张弘基耳边,低声禀报了事情的来由。

  这几年来,张家与关中时常有些走私生意,不过包括张弘基在内的张家主事人都十分谨慎,保持着立场。除了几封极隐秘的信件,其他事情即使被查抄了,也不会有证据表明张家通敌,最多就是贪财走私。

  借着这条走私路线,张文婉也常常与张文静有所联络,每次通信都是厚厚的一叠。就在昨日,有几封信件与一些礼品暗中从关中送到了保州张家,其中有一个包裹就是给张文婉的。

  今日开平来人,也许是有家仆举报,也许是张家就有朝廷的眼线,总之这些元兵马上进了张文婉的院子查到了诸多信件带走,张文婉也不是好欺负的,提剑追了出来,当场便伤了一人,追到前院又放弩伤了一人……

  张弘基听过了事情经过,看向了对面的元军将领,脸上渐渐浮出了笑容,道:“是云表吧?我没记错的话,你与九郎是同窗,当年你我曾一起喝过酒?”

  “难得二郎还记得,那年九郎还给我写了首诗。”郑云表笑道,“故而我常与九郎说,我与张家的交情深。”

  “是啊,那诗该有一句是……寂寂妍春空造化,炎炎畏日乍威权?”

  张弘基与郑云表都默然了一下,心中对这句诗以及几年的际遇感慨。

  张文婉却没他们这么多矫情,插话道:“二哥,你与这种走狗多说什么?把他们赶出去,赶不出去就杀了他们!”

  众人都当作没听到这话,郑云表看向张弘基,道:“还请二郎信我,这一趟由我来办差,必定是为了张家好。”

  “我当然信你。”张弘基道,“只是世事无常,祸福之事谁能预料?”

  “二郎还是不信我。”郑云表道,“但不信我无妨,却该信九拔都才是。”

  他脸上已浮起了自信的笑容,转头向院门处看了一眼。

  只过了小一会儿,便有张弘基的心腹匆匆赶来,对张弘基附耳道:“二郎,有兵马围住了保州城……”

  张弘基听罢,不露声色,意味深长地看了郑元表一眼,道:“既然父亲在燕京相召,我们这些当子女的当然要去,只是今日就走未免太匆忙了,这也是舍妹有些失礼的原因。”

  “有些失礼?”张文婉嚷道:“他们可是当我是反贼要捉我!”

  “闭嘴,为兄在谈正事,你一个小女儿家插什么嘴?”

  “我又是小女儿家了?”张文婉大讶,“现在我不是老姑娘了?”

  “我让你闭嘴!”

  说话间,兄妹两人已走得近了,张文婉拉了拉张弘基,低声道:“我和姐姐的信都在他们手里。”

  “别说了,先去燕京。”

  “我才不去,我的罪证都被搜走了,还去?那不是羊入虎口,成了傻子了吗。”

  “我有分寸。”张弘基不再多说,淡淡留下了这四个字,转身又去安排。

  “云表,容我两日收拾一番,带家人北上,如何?”

  “当然无妨……”

  一场风波由此被平息下来。

  张家没有就这样被逼反,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只有张文婉鼓了鼓腮帮子,很是不爽。

  她站在那看着二哥的背影,心想道:“二哥性子就是太软了,当年爱慕元姐姐时是这般,如今还是这般。”

  ……

  张家开始忙碌起来,仆婢们开始收拾行李,要把张家直系一部分人送往燕京。

  其中张弘基、张弘略,以及负责守卫保州的张弘规受到了重点关注,郑云表也许有一份名单,对张家的状况一清二楚。

  现在还包括了张文婉,也是点名要带走。

  见此情形,毛居节愈发忧愁。

  “二郎这般答应北上是否会有危险?”

  “无可奈何,金莲川幕府那些老狐狸,这是防着我一手啊。”张弘基道,“至于危险,只要张家不真的造反,谁敢真的动手?一动,且看各家反不反。”

  毛居节思考了一会,点了点头,道:“看来确实是,金莲川幕府此举不像是为了对付张家,而是为了把张家中能够掌控顺天府的兵马的人物都调开。”

  “是,我私下问过郑元表了。他无意追究张家的罪责,只求办妥差事。他答应一到燕京就将那些信件还我。”

  “到了燕京,只怕还要到开平吧?”

  “可如此一来,与那位的计划可就毁了?”

  张弘基微微一滞,叹道:“走一步看一步吧,愈是遇到大事,愈是要冷静应对……”

  就是在这种双方都小心翼翼维持和平的氛围中,张家诸人收拾好了行李,北上燕京。

  队伍很长,张弘基为了保证家人的安全,把保州城里最精锐最忠心的兵马都带在身边。

  而郑云表则让副手“陪同”张家北上,他自己亲自率兵留在保州,接替了防务。

  车马粼粼,一路逶迤。

  时不时能看到元军的探马在道路两边奔过,查看着这只队伍的情况。

  而其中一辆马车当中,张文婉已换了一套男装,检查了行囊,仔细确认过了她从张弘基处偷来的那枚金虎符还在,才扎好行囊,趴在窗边向外窥探着。

  “二姐儿,这真的太危险了。”一名穿着张文婉衣服的侍婢一脸紧张地问道。

  “我是怕危险的人吗?”张文婉反问了一句。

  “可是……坏事了怎么办?二郎考虑得一定比二姐儿周到?”

  “你凭什么就这么觉得?”张文婉道:“为什么不能我才是对的,我看起来傻吗?”

  “二姐儿,我是说这些都是男儿的事……”

  张文婉终于转过头,郑重地教训起自己的侍女来。

  “我告诉你,愈是遇到大事,愈需要果决应对。姐姐离家嫁给了姐夫时有多少闲言闲语?但才过几年谁私下里提起姐姐不说她慧眼如炬?现在我姐姐、姐夫马上就要北伐了,偏遇到了二哥这么个懦的。我才不要到燕京送死,我要回保州响应姐姐、姐夫,到时才能救我爹。”

  “可是二姐儿你这样太危险了……”

  “嘘!”

  张文婉又看向窗外,目光在路边扫来扫去,眼神灵动又带着坚决。

  她才不要学优柔寡断的兄长,这些年对她影响最大的人,是她敢爱敢恨的姐姐。

  但她姐姐太文弱了,她可不一样。

  张文婉爬上了马车的坐榻,双手支在窗边,等到马车路过一片低矮的树丛,她忽然纵身一跃。

  她摔在树丛里,滚了两圈,脚下一阵剧痛,却是脚腕已经扭了。

  张文婉痛得眼泪都流出来,但是强忍着没有喊出来。

  她委屈地咬着嘴唇,捡起包袱,却没有向保州方向走,而是一瘸一拐地往北走。

  她都想好了,张弘基一定会追问她的侍婢,往南把她追回来。

  所以她要向北走一段,找机会穿过官道,避开他们最初的搜查范围。

  这是她从张文静当年离家的故事里总结出的经验,且早就盼着来一场冒险了……

  第一千一百七十四章 法与治

  往涿州西北方向走五十余里,便抵达了太行山下。

  脱离了官道,骑马往偏僻深山又赶了一段路,张文婉策马立在一个小山头,向四周望了一圈。

  她的马匹是在涿州城的驿站买的,因为从保州出发之前,她就已经准备好了各种信令、文书,这让她得以顺利买到了马匹和食物。

  但如此一来也暴露了行迹,于是她继续绕道,先行到这太行山附近避一避。

  此时天色将暗,四下眺望,东面已没有追兵,西面却有个小山村有炊烟升起。

  张文婉拉起面巾,策马过去。

  她知道这种世道一个女子行军不安全,因此穿的是军袍,还披了一件最轻便的皮甲遮掩身形,只露出一双眼睛在外面。

  进了村里时,她这种装束让村民害怕不已,纷纷躲进屋中。

  张文婉牵着马在村中逛了一圈,选定了一个残破的土墙农房上前借宿。

  一个黑瘦的妇人正站在院中煮东西,身边是两个面黄肌瘦的孩子,正眼巴巴地看着锅中。

  这一家人是最不害怕张文婉的,站在那显得麻木无神。

  像是没有了生的期盼,也就没有害怕的事了。

  “兵爷。”

  那妇人转过身,见到披甲的人牵马过来,低声喃喃道:“我男人征走了,没有男人了。”

  张文婉拿出一张三十文的中统交钞递在那妇人手里,压着声音道:“给我个屋子借宿。”

  中统交钞在大元的流通还是十分方便的,就连这山村妇人也识得,她怯怯地抬头看了一眼,连忙佝偻着背引着张文婉向里间走去。

  张文婉往那破锅里瞄了一眼,见里面是一些带壳的杂粮、一些野菜,于是又递了半块干粮过去。

  惹得那女人千恩万谢,摁着两个孩子磕头。

  再往里走,进了一间破屋,终于能有瓦遮头地歇一夜,才走到床边,马上便闻到了一股被子的酸味,仔细瞧了瞧,上面都是霉。

  很快,天已经暗下来,彻底没了光亮。张文婉坐在那,拿出伤药敷了脚踝,再次哭了出来。

  “姐姐,当年你那一路到关中也是这么苦吗?我这才离家多远啊。”

  哭着哭着,张文婉睡着过去。

  次日,却是被震天的哭声吵醒了。

  她揉了揉眼,系好面巾,走到破屋外一看,只见在院子外面,那个黑瘦妇人正跪在地上,拉着一个汉子的衣襟嚎陶。

  “我的!我的钱啊,我的!”

  她哭得很凶,但翻来覆去只有这几句话。任那汉子不停踹她,她却死不撒手。

  “活不了啦!把我的钱还我!”

  “松开,这是我的钱,你哪里可能会有钱……”

  张文婉目光看去,见那汉子四十多岁,穿着短褐,身材健壮,脸上有伤,腿脚有些不灵便的样子,该是一个退伍的元军士卒。

  他手里拿着的,正是昨夜她给出的那三十文。

  此时已经有不少人围了过来看热闹。

  那妇人便嚷道:“我的钱啊!天杀的二虎抢了我的钱啊!”

  “别胡说了,这是我的钱!”

  “天杀的,我才出门要去刘阿大家买柴,他抱着我就摸啊,摸到钱就抢了啊……”

  这一番哭嚎却又引得人们哄堂大笑。

  “刘寡妇,他都摸你哪里了啊?”

  “就是说呀,要真是你的钱,你藏在哪让二虎摸到的?”

  那黑瘦妇人大喊道:“我不是寡妇,我男人会回来的!这真是我的钱!”

  名叫二虎的汉子用力一踹,将刘寡妇踹倒在地,啐了一口便走。

  村中人见了,各自摇着头便打算散了。

  张文婉看不下去,按着腰间的短刀便走上前去,扫视了人群一眼。

  她甚至没有开口说话,那二虎的汉子上下打量了她两眼,想了想,把那三十文钱放在了刘寡妇脚边,缓缓往后退了几步,转身逃开。

  这桩小事过去,张文婉便打算离开了,临走前她问了刘寡妇几句。

  “他们就这般欺负你?”

  “我……我没有男人。”

  “没有男人还没有王法吗?”

  “王法?”

  刘寡妇愣住了,她从来没听说过王法是什么。

  张文婉认认真真道:“王法就是遇到刚才那样的盗贼,官府会有人把他捉起来。”

  顺天路是大蒙古国最早施行汉法的地方之一,因为张柔坐镇顺天路时,一直呕心沥血恢复民生。

  纵观整个大元,很难找到比顺天路治安更好、更有秩序的地方。

  但刘寡妇却是摇了摇头,道:“官府……收五户丝。”

  张文婉又解释了一会,刘寡妇却还是不明白。

  说官府只收五户丝。

  张文婉无奈,也说不清楚这事,于是拿出一张一百文的中统交钞,递了过去,道:“我得走了,你拿着,给孩子买吃的。”

  她自己也是自身难保的状态,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之后她牵着马离开了这个村落,沿着太行山向南而行。

  ……

  而村落这边,几个人正聚在一起闲聊。

  “那披甲的不是刘寡妇的男人?”

  “不是哩,就是路过了村子,睡了刘寡妇一晚,我今天上山砍柴,眼见他都过了洪崖,骑马走远了。”

  “真的?”二虎又确认了一遍。

  “真的哩。”

  “哈,我说刘寡妇今早不情愿让我摸哩。”

  二虎轻笑一声,站起身来便往外去。

  没多久之后,哭嚎声便再次在刘寡妇家中响起。

  “天杀的!别抢我的钱啊,活不了了……”

  “啪”的一声响,二虎将刘寡妇一巴掌摔在地上,又踹了一脚,踹得她起不来,便在屋子里搜起来。

  两个孩子不停大哭,他却很快有了意外之喜,伸手进一个破陶罐里掏出了张一百文的交钞。

  “天杀的啊!”

  刘寡妇哭得死去活来,到最后没办法了,只好大哭道:“你就不怕王法吗?!”

  “王法?”二虎讶异,哈哈大笑道:“大蒙古国的王法是什么?是草原的王法,是强者为尊。”

  他伸手拍了一下刘寡妇的头,讥了一句“蠢女人”,笑嘻嘻地便往外走去。

  而就在村口,一队兵马已经驰了过来。

  为首的十夫长挥手下令,道:“搜,再把所有的男人都征调了……”

  ……

  一队车马出了子午关。

  郝二富抬头看去,只见前方便是关中,他的心情不由豁然开朗。

  他嚅了嚅嘴,看向他的儿子,道:“狗儿啊,你记得吗?那年我们就是跟着贺大哥,从这里进的子午道。当时的路可难走,现今修得真好啊。”

  “爹,我名叫郝兴邦,不叫狗儿了。子午道前些年就已经修好了,如今是汉中到长安的主干道。”

  “对,对,这不是叫习惯了嘛。”郝二富推着板车,目光还在四下看着,又道:“我们的老家在渭南,那年蒙哥死了,蒙古人内斗,你娘没了,我带着你出来逃难,那时候你才六岁,我就这样一路背着你走,谁成想,我们还能这样回来。”

  “儿子记得,要是娘也能与我们到汉中过好日子就好了。”

  “是啊,刚到汉中的时候没有住的地方,我们挖的地窖,后来这一年一年,日子渐渐好过来,我儿子还成了读书人,嘿嘿。”

  “爹啊,都和你说了许多遍了,儿子不能算读书人,只是能识字,会算数。”

  郝二富眼睛一瞪,大声道:“那还能不是读书人?以前我们整个村里也难出一个识字的人。”

  “这能是你村里吗?”郝狗儿道:“在汉中,识字的人多了。到了长安还有更多。”

  话到这里,前方又有一队人从西面过来,个个也都是老农打扮,推着板车,上面载满了麻袋,里面装着粮食及其它各种杂物。

  众人聚在一起,不免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你们是从哪来的?”

  “汉中,老哥你哩?”

  “就在那边的西岭村,额们前阵子已经送过一次了,这不家里的鸡又下蛋了,再凑些东西,一道送过去。”

  “听说价钱蛮好吧?比往常卖的能高一些……”

  “我可不是为了卖上价才运来的,我是为了助军,到时候说起王师北伐,我也是出了一份力的。”

  郝二富则昂了昂头,道:“我从汉中过来的,应了募的,到时运辎重到北面去。”

  周围人纷纷刮目相看,赞叹不已。

  也有人问道:“这运辎重能给多少钱?”

  郝二富方才听人吹牛,也学到了,遂一拍胸脯,道:“我不是为了钱,为国出力嘛。”

  郝狗儿听了,低头嘀咕了一句什么。

  人群讨论着这些,却也有人问道:“几位老哥,官府说的那个收粮和募兵的告示我没看懂,能给我解释解释吗?”

  郝二富听了,立即便激动起来,一手便揽过郝狗儿。

  “让我儿子和你说,他是读书人,我们家那一带,报纸啊、告示啊,都是他读给乡亲们听的,嘿嘿,他就喜欢这些。”

  “爹。”郝狗儿再次埋怨了一句。

  但之后他还是耐心地解释起来。

  “收粮其实很简单,官府统一以纸币收购粮食……”

  “不是,那我怎么听说,这是宋国那边的和籴呢?”

  “谁说的?”郝狗儿道:“首先宋国的和籴是强制的,每户只有留下口粮,剩下的必须卖给宋廷,且价格低不说,会子还不值钱。”

  “但我听说,朝廷为了北伐,印了很多纸币,朝廷的纸币也会像会子一样不值钱哩。”

  “不会。”郝狗儿用最简单的办法解释起来,道:“不是朝廷为了北伐多印了纸币,而是贺兰山大胜之后,朝廷缴获了很多战利品,这些金银珠宝拿出来不方便,所以印成了纸币。”

  事情当然不会像他说的这样简单。但对于这些老农而言,这是最有说服力的理由。

  “啧啧,读书人就是不一样,这么一说,额一下就明白了。”

  面对众人纷纷称赞,郝二富听了,乐得嘴都合不拢。

  郝狗儿却只有羞赧,一本正经地继续说。

  “收粮很简单,应募就分为几种了,有的应募后勤,也有的当新兵……”

  第一千一百七十五章 农夫

  官道上的人越来越多。

  除了个别牵着毛驴的,老农们绝大多数都是推着板车步行运粮,一日里竟也能赶很远的路,在傍晚时分便赶到了子午镇的驿站。

  这里已成了粮草的集散地,络绎不绝的农夫赶来,在官吏的引领下卸粮、登记,离家近的当场便领了钱欢天喜地地回去。

  也有人会往子午镇的市集上走一遭,采买些物件回去。

  如郝二富这种打算应募的便会留下来,明日继续跟着队伍向北,由官府的人领路并安排食宿。

  他一辈子没见过这样的大场面,踮着脚到处看着,嘴里喃喃道:“比过年还热闹。”

  驿站就在镇外,收粮点上罗列着琳琅满目的东西,除了稻米谷物,还有各种腊肉、菜干、果脯,依照分类堆叠着。

  负责看守物资的差役来回走动着,不停大喊道:“别挤了!哪个敢伸手,莫怪老子剁了他。”

  郝二富看得直了眼,之后便见到有只手在前面晃了晃,是他们这队人的领队,唤作老何。

  “老哥,走了,赶紧到前面捉紧时间扒口吃的,趁早歇了明个好赶路。”

  “好,好。”

  “汉中来的老乡们!把板车留下,官府会派人看守,人都跟我来!”老何举着手招呼着众人。

  郝二富第一件事就是转头看儿子有没有跟上,往前走了一段,人越来越少,只见前方搭着一排棚子。

  那棚子是最简单的一种,四角各插着一根长杆,中间拉着一块棚布,人们就在棚布下铺了稻草。

  稻草上再盖一块布,也就成了能睡觉的床,已经有许多人躺在那或坐在那,十分嘈杂。

  同行者中有人不由问道:“老何,都到了关中,还是连间屋子也没有啊?”

  老何打了个哈哈,道:“地方是差了些,大家伙将就睡一晚。”

  “这有啥睡不了的?”郝二富帮腔道,“我家里起了新房,请木匠来打的大床,弹得这么厚的棉被,那睡得甭提多舒服。但这一出门,哪哪我都还是睡得下。”

  郝狗儿见父亲又开始炫耀,只觉臊得慌。

  但他略略犹豫了一下,还是觉得有些话得说出来。

  “这哪就苦了?我们大唐将士们漠北驱虏,躺在冰雪地里、卧在沙漠里,缺衣少粮,那才叫真的苦!”

  众人愣然,纷纷转头看向了这个年轻人。

  这么多道目光投来,郝狗儿有些怯场,兀自又道:“如果不是将士们把外寇挡在境外,如果蒙虏杀进关中了,那大家还有好日子过吗?连这点辛苦还要抱怨吗?”

  郝二富见儿子说话语气重了,笑着圆场道:“这五月的天气不冷又不热,在这外面睡正正好舒服。当年我从关中逃难去汉中的时候,那才叫真个苦。”

  “是哩,还有片篷来挡着,不太怕夜里下雨。这个孙老六就是娇气……”

  不少老农开始挠头,指责起方才那个抱怨的同伴。

  孙老六也是尴尬不已,搓着手道:“大后生,额这哪是抱怨哩?额不就是和老何开玩笑的吗?”

  郝狗儿声音也轻了不少,道:“北伐在即,朝廷准备的时间短。大家还是要众志成城。”

  “说的好,众志成城。瞧这大后生,果然是读书人,你这些道理都是哪儿看来的?”

  “报纸上看的。”

  “啧啧,能识字真好,额好几日未听人念报了。”

  “就是说哩,记得原来上面有个故事可有意思,额还没听全哩。”

  郝二富只觉面上有光,道:“那正好,就让这小子给大家伙念念报。”

  “好啊,念念,大后生你带了报纸吗?听说贺兰山那一战,好多故事都在报纸上说的。”

  “有,有。”

  郝狗儿遂从背篓里拿出一个包裹,打开来只见里面是两块木板。

  他动作轻柔地打开木板,才见到里面夹着的许多报纸。

  老农们围坐在边上,捧着干粮啃着,全都盯着郝狗儿,听着他读报。

  郝二富拿出水囊仰着头痛饮了一口水,脸上笑得满是褶子。他就喜欢看儿子有出息,连长途劳顿的辛苦都因此一扫而光。

  没念多久,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

  落日的余晖刚褪尽,老何便站起身来,道:“歇了吧,省些力气,明个还要赶路。”

  众人意犹未尽,嚷着要让大后生多念一会子,于是一起出力架起了篝火。

  忽又听得驿站那边热闹起来,说是有支官兵行军路过,驻扎在远处,子午镇这边有不少人嚷着要去送些吃的。

  郝狗儿一听,再没了念报纸的兴致。

  他仔细将报纸夹回木板,收进背篓,凑到驿站那边的人群里。

  这些都是子午镇上的百姓,有的提着鸡蛋,有的提着米酒,也有的只拿了一双鞋垫,总之是各种物件都有,嚷着要去慰军。

  有差役要拦,没能拦住,人群便出发了。

  “爹,我跟他们去看看。”郝狗儿向郝二富道,“你累了一天了,就在这歇吧,儿子很快就回来……”

  月色很亮,而且这群人灯笼也有,火把也有,只拿着一根蜡烛照路的也有,孩子扶着老人,妇人们包着头巾走在一块。

  郝狗儿这大后生离那些妇人远远的,跟在队伍的后面,走了一会听到了前方的马蹄声。

  他这才向前挤了过去,只见月光下有个将领带着十余个骑兵赶过来,到了人群前便翻身下马。

  “乡亲们!天已经黑了,都快回去吧……”

  郝狗儿又往前走了几步,盯着那将领头盔上的兜鏊看。

  他对唐军的军衔最感兴趣,很快就看出来了这是一个部将,不由十分景仰。

  人群中便有人道:“将军,到镇上宿营吧?驻在荒山野岭的还要扎营,太辛苦了。”

  “乡亲们的情意,我代将士们心领了。”那将领抱拳,道:“但军律有规定,行军驻营时不可打搅乡邻,实在无法移营,乡亲们回去吧。”

  “我们不怕打搅!”

  “就是,大唐的王师都是我们的子弟兵,我们不怕官兵……”

  唐军与百姓也确实亲近,一是因为军律严明,行军永远秋毫无犯,朝廷再三强调“军队在外打仗,在内百姓一定要有安定的生产生活”,这是严令;二是这些年朝廷的宣传做得很好,论对民心舆情的重视,李瑕比当世任何人都高。

  此时那将领已上前亲手扶住了几个老人,笑道:“乡亲们,真不能驻扎到镇上,我们都驻好营了。”

  “那这些吃的都收着吧?”

  “收着吧,都是乡亲们的心意。”

  那将领再次摇头,道:“真不能收,军律森严,今日我若是收了,是要挨板子的……”

  这二人推来推去,郝狗儿站在一旁,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的却是这些将领们的盔甲、马匹、武器,觉得比以前更威风了。

  “真不能拿百姓东西,一颗鸡蛋也不能拿,乡亲们都回吧,天色太晚了。”

  “好吧,将军一定要打胜仗。”

  “定不会辜负乡亲们的厚望。”

  百姓们终于肯回去,众人转身走了,却有一个老妇还站在那里,柱着拐杖倾着身子往前看。

  郝狗儿见了,停下脚步。

  之后便听那老妇冲着骑兵中一个喊道:“儿啊!是你吗?”

  那队骑兵已经掉转马头往回赶了,听到这喊声,只有那个将领回头,道:“阿嬷,认错人了吧?快回去吧。”

  “我儿是永兴军的董栓财。”

  “保家卫国,你儿子是好样的!许久未见儿子了吧?军律规定不许私下探亲,想必等北伐过后你儿子就回来了。”

  “那不是我儿吗?”

  “回去吧,这天太晚了,莫摔着。小后生,帮忙扶着点。”

  那将领说完,翻身上马便走,十余骑在夜色中向东而去。

  郝狗儿便上前扶着那老妇往回走,走了没几步,他忽然听到有马蹄声反而近了。

  转头一看,却见一名骑兵忽然掉转马头重新奔了回来。

  福如心至一般,那老妇也停下脚步,转过身。

  那骑兵不等马停稳,已翻身下马,连跌了两步跑到老妇面前,扑通跪在地上,带着哭腔大喊。

  “娘啊!”

  “……”

  郝狗儿转头看去,只见那十余骑还驻马停在远处,在深沉的夜色里只有隐隐的黑影。

  他这才对“子弟兵”三个字有了更深的感悟。

  ……

  等郝狗儿再回到歇脚处的时候,只见郝二富正搓着手站在那等他。

  “爹,我就是去看一眼,说了不用等我的。”

  “没在等你,这不是睡惯了家里的大床,睡不惯吗……”

  说是这么说,等父子二人回到各自的草席上躺倒,没多久郝二富已经是鼾声如雷。

  这些老农都是连日奔劳,个个累得厉害,鼾声一个赛一个的响,此起彼伏。

  郝狗儿受得住硬梆梆的稻草床,但听着这些鼾声,闻着熏天的脚臭味,觉得透不过气来,一时难以入眠。

  终于,在感觉要被憋死之前,他还是起身走开。

  好不容易找到一条水渠,汲水洗了脚,又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他见到前面有一个佛塔,便不顾疲惫地登上塔楼,向东望去。

  在很远的地方,隐隐能够看到一片营火。

  郝狗儿便静静地看着它,眼神里浮出了向往。

  他六岁到汉中,是在新唐王朝治理下成长起来的第一代年轻人,既不出色,也不差劲,就是最普通的一种人,但他也有了自己的志向……

  第一千一百七十六章 前夕

  五月二十日。

  通过几日的跋涉,长安在望,郝狗儿睁大了眼看着远处的城墙,努力想看清这座都城比汉中更有气魄的地方来。

  然而,让他失望的是,长安的人口虽多,城池却并不比汉中城大多少,甚至显得有些杂乱无序。

  若说汉中城配得上龙兴之城的称号,作为都城的长安却太过老旧,有种难堪大任的感觉。

  但郝狗儿依旧是兴奋的,他看到四面八方的队伍汇来、看到旌旗在城头摇摆,感受到了一种蓬勃的朝气。

  “北伐驱虏!恢复中原!”

  人挤人的官道上,忽然响起了这样一声叫喊。

  很快便有人响应起来,跟着喊道:“乘胜而北!驱虏!驱虏!”

  “万胜!”

  郝二富吓了一跳,摇头道:“年轻人气力没处花,声都喊哑了还要瞎喊。”

  郝狗儿却是踮起脚往前头看去,用目光寻找着那群年轻人。

  很快他就找到了他们,大概有五六人,都是作书生打扮,而书生袍也是经过改良的,袖子做窄,衣襟减短,显得英挺、利落了许多。

  他们每个人都佩着剑,剑上的红缨微微晃动,更添一份英气。

  郝狗儿的眼睛已经亮了,心里跃跃欲试想要过去与他们作伴,只是他还要推车。

  离长安城越近,官道上的年轻人越来越多,互相打着招呼。

  “江兄?这是要往何处?”

  “投军。”

  每当这简洁有力的两个字响起,气氛便会愈发热烈,最后让他们如同喝醉了一般,开始唱起歌来。

  郝狗儿路过他们身边的时候,不由跟着唱了两句,马上便有年轻人向他投来热情的目光,冲他招了招手。

  郝二富连忙道:“狗儿,别看了。”

  队伍继续往前,终于将粮草卸了。

  这次,他们却是被要求着集合起来,由新的辎重官来统一管理。

  郝二富原本有些紧张,但等了一会,却发现他们的辎重官是一个看着很和气的年轻人。

  “乡亲们好,我叫范学义,是你们的辎重官,往后将由我和老何带着你们往前线运粮。”

  这范学义看起来文质彬彬,开口说话却没有太多知乎者也,都是朴实的大白话。

  “今日有几件事得先交代你们,首先就是上了前线,你们务必听我的命令,战场上不是闹着玩的,稍不留神就可能会丢了性命。我希望把你们全须全尾地带过去,再全须全尾地带回来……”

  此时站着的都是些来应募的农夫,并不能像士卒一样令行禁止,不由低声交谈了起来。

  “这官看着年纪不大吧?”

  “是哩,官位应该也不甚高,看着只是管我们这些人的小军需官。”

  “往上应该还有更大的吧?”

  郝狗儿转过头,低声提醒道:“孙六叔,莫说话了。”

  但其实孙老六他们在说的话题,郝狗儿也十分感兴趣,早已了解清楚了。

  此次负责整个北伐军需的是陆秀夫,包括能让郝家父子从汉中运粮到关中之类的许多政策都是出自于他的手笔,报纸上的几篇动员信,落款都是他的名字。

  想着这些,郝狗儿觉得自己离崇敬的人物又更近了一步,离志向也更近了一步。

  范学义还在最后交代着各种事项。

  “后日清晨,陛下将在城郊天坛誓师。我们明日歇一歇,后日早早起来参加誓师大典。”

  ……

  长安城内,陆小酉家中也聊到誓师之事。

  “你是后日誓师之后便要出征了吧?”

  “是啊,我明日就得回到营里住。”

  虽然是新婚燕尔,王翠却没有一点儿娇气,点了点头,道:“好,行李我已经替你收拾好了,看着,伤药放在这里,若是受伤了,一定要先抹这个。”

  陆小酉一样一样仔细地听了,认真记下。

  他做事从来不敷衍,哪怕是这种小事,也用一种认真的态度面对。

  “你与娘待在家里……能行吗?”

  陆小酉问话的时候又挠了挠头,显得有些不自信。

  王翠见了,遂道:“小酉哥,你是大将军,不必管家里的琐事,我和娘都会打点好的。”

  “可我家里是农户出身,怕你嫁进来不习惯。”

  “我家里也一样的。”王翠低声道:“日子过得好,哪会把女儿送去习武?”

  “我把你娶过来,却又要出征了……你放心公主那边吗?可以时常过去陪她。”

  这是他近来常在想的一个问题,他害怕万一自己死在北伐的战场上,那把王翠娶过来反而是害了她,还不如让她一直陪在公主身边。

  王翠道:“公主近来似乎有了新的事在忙,她好像适应了长安的生活了。”

  “那就好……”

  次日,陆小酉带上行囊,出了长安的宅院,往城外的兵营策马而行。

  他也能感觉到一路上的气氛。

  年轻的人们高喊着“北伐驱虏”,越来越兴奋,激情回荡。

  陆小酉却已过了这个年纪。

  他年轻的时候也是这样热血冲动,一往无前,当时随李瑕杀入皇宫,脑子里根本没有想过那件事会有怎么样严重的后果,他只管去做。

  可见他年轻时比这些人更激情澎湃。

  但现在,他害怕的事却更多了,怕老迈的娘亲伤心,怕新婚的妻子守寡,也害怕麾下士卒的家眷们承担这种痛苦,因此开始变得更为慎重。

  他不会在出征前大呼小叫,而是要把力气留到战场上。

  ……

  朝气蓬勃也好,成熟稳重也罢,民夫也好,大将也罢,形形色色的人们在北伐的前夕做好了准备。

  天色也逐渐暗下去,长夜过后,便是誓师大会。

  ……

  这夜,长安皇宫中,李瑕正在与韩承绪、韩祈安、杨果、李冶等几个北归大臣聊天。

  难得的是,他们并没有在商议政事,只是坐着说些家长里短的小事。

  再仔细一回想,李瑕还真是第一次这样花费大量时间闲聊。

  抗争了十年,该做的都做了,明日就要誓师北伐了。不论再做什么,相比十年的经验,能起到的作用都很小。

  相反,这些重臣们的年纪都已经很大了,能陪他们聊天的时间已经不多。

  “放在当年那时候,谁曾想过有朝一日陛下真要北伐了?”

  这句话,杨果已不知是今晚第几次提起。

  “我虽然看出陛下不凡,但以为最多能守住宋国,没想到,没想到,眼界太窄了啊。”

  “那我早便看出来,我可比你眼光高些。”韩承绪便笑了出来,又道:“这次北伐功成之后,你我也该一道颐养天年了。”

  “谁与你一道?”杨果道,“北伐功成,我便回山西老家。”

  李瑕道:“不仅如此,我还指望杨公来治理山西。”

  杨果连连摇手,道:“陛下厚爱。臣太老了,不中用了。”

  李瑕又问道:“听说元严也打算在这次北伐之后回到山西?”

  几个北归人都是与元好问交情匪浅的,聊到这个话题不由纷纷叹息。

  “是啊,这女娃的心思只怕不在仕途上。”

  “毕竟是个女子。”

  李瑕道:“这些年她公务一直做得很好,此次动员北伐,民间舆情能有如此支持,她功劳不小。并不会因为是女儿而影响仕途。”

  “陛下有所不知。”韩承绪叹道:“老臣们忧心的并非元严的仕途,而是她的婚事。”

  “是啊。”杨果道:“听说,自她丈夫去世之后,提亲者不少,其中便有张弘基。她都未看上眼,干脆去当了女冠。”

  李冶道:“张家二郎我曾见过两面,样样出挑,与她也正相配。若连张二郎都看不上,只怕是难了……”

  这些重臣们平素高深莫测,此时说起这些家长里短来却与普通妇人也没有太大的不同。

  李瑕渐渐插不上嘴,只是默默听着。

  他们没有聊太晚,在戌时左右便告退了。

  李瑕独自坐了一会,起驾,却先找张文静聊天。

  他这次打算带张文静与韩巧儿随征,此时张文静还在打点行李,见李瑕过来,有些小小的惊讶。

  “嗯?怎不去陪明月姐她们?”

  “方才听了诸公说你二哥与元严之事,想到元严在北地应该颇有人脉,你说也安排她到北上的队伍里,如何?”

  张文静微微一讶,应道:“也可以,元姐姐最熟悉北面的文人,这些年又都在宣传司,对招抚士族应该有帮助。”

  说罢,她又莞尔道:“这次二哥若能见到元姐姐,只怕会很欣喜。”

  “会吗?”

  “不知道,我开玩笑的。想必过了这么多年,二哥早便释怀了吧……”

  第一千一百七十七章 传檄

  “陛下特意来说,想必不单单是为了元姐姐的事吧?”张文静又问道。

  李瑕道:“倒也没别的事。”

  “是因听诸公聊到二哥,觉得他性子软懦,有些不放心?”

  “嗯,有一点。不求万事顺意,多做准备就好。”

  “其实啊,要是我六哥在保州,反而能更顺利些。”张文静正在叠衣服,转过头来凑近李瑕耳边道,“六哥才干比二哥强,而且元廷更信任六哥些。”

  “事到如今,不想这些了。”李瑕从后面搂着她的腰,低下头问道:“要回家了,什么心情。”

  “说不上来……有些紧张吧,也有些担心,还想要快些见到爹。”

  已为人母的张文静在谈到家里时,眼神里依旧有孩子似的迷茫。

  “去明月姐那吧,这次北征是带了我,却从来没带她。”

  “好,巧儿呢?她不是说今夜要过来陪你住?”

  “到宁妃院子里去玩了,也不知玩些什么,每次都是忘乎所以。”

  这事李瑕倒是知道,随口道:“许是还在斗蛐蛐,由她去吧。”

  “陛下就惯着巧儿。”

  张文静也没心思管这些,打点了行李,又开始清点要带的礼物及赏赐。

  ……

  这个夜晚显得特别短暂,天不亮李瑕就已经起身。

  他低头看着正在为他穿戴盔甲的高明月,觉得这些年自己最辜负的就是她。

  高明月似乎察觉到了李瑕的目光,抬起头问道:“等天下平定了,带我再回一趟大理吧?”

  她声音很轻,在李瑕面前时她还像是那个羞涩的少女,摆不出皇后的母仪天下的气势。

  “陪我回洱海边住一阵子,那里夏天不热,冬天不冷,既不干也不潮,我们就吹风、看雪,什么也不做,好不好?”

  “好。”李瑕应道。

  他知道到时候自己还是会很忙,北伐之后还要南征,再之后,他对疆域的野心必不会小于蒙哥与忽必烈。

  但他还是认认真真看着高明月的眼睛给了承诺。

  高明月笑了笑,她是一个很容易满足的人。

  李瑕心中对她的愧疚感也由这个小小的要求转为了对以后的期待。

  ……

  准备停当,李瑕便出发往长安东郊,准备誓师。

  之前称王、称帝,这样的流程有过两次,他已经十分熟悉了。这次的仪式则要简单很多。

  首先依旧是祭天。

  告祭过天地,求了天地庇佑,臣民将士才能安心。

  祭礼结束之后,一坛坛的酒被搬了出来。

  因为出征的将士太多,每人也只能饮上一勺,以示同甘共苦之意。

  李瑕则走上了高高的战台,环目看去,只见到处都是黑压压的人。

  无数期待、仰望的目光看了过来,虽说已经该习惯了,但他时常还是感到难以承担他们的期望。

  “咚!咚……”

  鼓声响起,越来越大,直到将天地间所有的声音都盖了下去。

  等到鼓声一停,万籁俱寂。

  所有人都在等李瑕开口,檄告天下。

  然而,李瑕却没有直接念檄文,他开口,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朕等今天等了太久了,等到很多人都已经麻木,都已经厌倦了战火。因为北伐太难了,像是一个永远不会天亮的长夜。”

  站在下面的官员们愣了一下,因天子没有按既定的流程来,稍微出现了一些慌乱。

  李瑕说的则是他的心里话。

  十年征战,死了太多人,把太多情绪消磨殆尽,留下了太多疲惫与伤痕。

  好不容易熬到要北伐了,他的心情却已经很平静,少了当年的热血与冲动。

  但愿望还在,且更加坚定。

  “一百年前,赵宋有个叫范成大的官员奉命出使金国,渡过淮河,踏上中原土地,到开封时写了一首词,其中有一句朕记得很清楚……”

  坛下几个重臣都知道这首词,已低声跟着念了出来。

  “州桥南北是天街,父老年年等驾回。”

  “忍泪失声询使者,几时真有六军来?”

  这“忍泪失声”四字,似乎唤起了人们心中对苦难的回忆。

  李瑕继续说道:“几时有六军北伐呢?中原父老失声相问之后,过了二十二年,陆游写了一首诗。”

  陆游的诗知道的人更多,许多人也跟着低声念了起来。

  “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

  一年又一年,李瑕说等这一天等了太久,因为这份等待不仅包含了他的十年。

  “再往后又过了十八年,陆游在等待北伐的过程中,等完了他的一生。只能在临终留下绝笔诗……”

  ……

  “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

  “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郝狗儿跟着念了出来,感到心里沉甸甸的。

  他读过陆游的诗,报纸上常常会刊上一首两首,并在下面写上各种注释。

  此时他站的位置离天坛很远,在最外围的一片,前面的视线也被人群挡住,使得他并不能望到天坛。

  好在,每隔一段距离都会有士卒把天子的话传过来,令每个人都能听到。

  在郝狗儿不远处传话的正是年轻的军需官范学义。

  “时至今日,距陆游的‘但悲不见九州同’又过了五十七年。一代又一代人盼着北伐,且付出了艰苦卓绝的努力,除了陆游还有辛弃疾,还有宗泽、岳飞、孟珙……他们不仅是宋国的文官武将,他们是我们民族的脊梁,让我们能挺直腰杆活着,而不是像烂泥一样趴着。而他们没能等到的北伐,在今天,我们等到了。”

  郝狗儿挺了挺自己的背,感到时代重担压在自己身上。

  范学义还在传递着李瑕的话。

  “我们这代人是幸运的,过去的分裂、屈辱将在我们手里终结,历史将在我们手中书写。王师北定中原,过去无数人的遗憾将由我们来弥补……”

  在这支队伍前方站着的是陆秀夫。

  他抬起头看向天空,像是看到了满天的英灵。

  有宗泽高喊着“渡河”,有岳飞的“壮志饥餐胡虏肉”,有辛弃疾的“气吞万里如虎”,有孟珙的“三十年志在收复中原”,还有数不清的战死的人们。

  李瑕有句话他十分认同,这些矢志北伐的人们不仅是宋国的臣子,还是华夏的英雄。

  如今的陆秀夫身披着新唐的官服,他已经能坦然接受自己的官身。

  他所领的是辎重队,在这支队伍的前方便是将士们的方阵。

  每个士卒都站得十分挺拔,精神气十足。

  陆小酉则站在永兴军的方阵最前方。

  随着誓师大会进行到了这里,一坛酒已经递到了他的面前,送酒的士卒拿着勺子舀了两下,发现里面剩的酒已经不多了。

  陆小酉干脆捧过酒坛,将里面剩的一口倒入了口中。

  他酒量很差,仅仅这一口就已经上了脸。

  再抬头一看,天坛上的李瑕拔出了长剑,指向了北方。

  素来沉稳腼腆的陆小酉也激动了起来,举着拳头大喊道:“北伐!”

  身后的士卒们也开始跟着呼喊起来。

  很快,整个东郊十余万人的喊声汇聚在一起,声动四方。

  “北伐!北伐!”

  “北伐!北伐!”

  日出东方,天光已然破晓。

  李瑕开始发表檄文,以示决心……

  “昔赫赫始祖,肇造煌煌中华,奄有九锡,唐虞继世,三王奋迹,则文化彬彬,独步宇内。

  慨自石氏燕云之割、赵氏淮北之失,国祚不复振,如鱼馁肉败,腥闻四布,遂引群虏乘间抵隙。边境要区,割削尽去,拊背扼吭,遂使我汉土堂奥尽失,民气痿痹,将破碎颠连,转餍封豕。今蒙元窃踞中原,衣冠遗黎,虐视均于草芥,骨肉同姓,吞噬剧于豺狼。泱泱大国,岂甘沦为奴辱?

  吾唐皇之后裔也,祖宗命世之英,及其苗裔,恭承天命,罔敢自安,遂剑屦俱奋,十一年间,据守西蜀,开疆云南,收复关中,复克陇西,斩虏酋于钓鱼城,歼铁骑于贺兰山。兹奉天倡义,亲统大师,北逐胡虏,分兵进讨,问罪燕京。出生民于水火,复汉官之威仪。扫荡胡尘,一统四海,治世安民,振兴华夏。

  虑百姓不知,反以吾为仇,陷溺犹深,故先谕告,兵帅所临,军威整肃,号令森严。耕市不惊,秋毫无犯。归我者永安于华夏,背我者自窜于荒漠。

  盖华夏之民,天必命华夏之人以安之,胡虏何能治哉?唯恐中原久污膻腥,故率四方猛烈天下豪雄奋力廓清,志在驱虏除暴,使民皆得其所,雪华夏之耻。

  如蒙古、色目,虽非华夏族类,而同生天地间,凡知礼义,愿为臣民者,与华夏之人抚养无异。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很快,骑兵四散而出,传檄天下。

  天坛上则再次响起了战鼓声。

  “北伐!北伐!”

  士卒们高声大喊着,缓缓转过阵列,开始行进。

  十年抗争,李瑕终于开始了他的北伐……

  第一千一百七十八章 继承者

  洛阳。

  有快马从西边狂奔而来,一路冲进城中依旧毫不减速,吓得行人纷纷躲避。

  “急报!急报!”

  一直狂奔到经略府前,马上的骑士跌跌撞撞往里冲,待见到伯颜了才停下脚步。

  “急报……唐军出潼关了,正在攻陕州城……”

  伯颜正在与人商议重要事情,听到战报后沉默了片刻,转头看向地图。

  唐军会入寇,而且会走河南,这是预料之中的事。

  该做的准备也都做了,除了坚壁清野地守,战术上的办法并不多。李瑕是一个实力很稳定的对手,几乎很少犯错或留下破绽。

  伯颜这边要是想在短时间内增加胜算,首要得处理的反而是蒙元内部的诸多麻烦。

  因此,他的目光在地图上停留了一会儿,接连下了几道应战的命令之后,心思便回到了方才与何玮所议的话题上。

  “这种形势危险的时候,阿合马如果不能与我们齐心抵抗李瑕,大元真有可能会被赶出中原,这是他与忙哥剌都不想看到的情形。”

  何玮道:“阿合马的态度很明确了。他和太子殿下一直以来不合,甚至可以说是结怨甚深,如果让太子监国。阿合马宁可随忙哥剌或那木罕北返哈拉和林。”

  “荒谬,这是一个臣子能够说出来的话吗?!”

  “那是阿合马,不是哪个汉臣。”何玮小声提醒道:“丞相,你只能做个选择了。”

  他说这句话的同时,目光紧紧盯着伯颜,有些备防之意。

  伯颜努力了很久,希望能暂缓真金与忙哥剌之间的皇位之争,让大元朝廷将主要的心力都放到眼前的战事上来,但他失望了。

  当时真金失踪的消息传到西域,忙哥剌第一时间率兵赶回来争储位,这件事撕破了遮掩,把皇位之争摆到了台面上。

  谁都明白眼前是最好的机会,而这又是一场你死我活的争斗。也许在这两个派系眼里,对方比李瑕更加危险。

  这次,让李瑕赢了,只是把他们赶出中原。但若让对方赢了,蒙哥与贵由、忽必烈与阿里不哥的前车之鉴就摆在那里。

  没有了和好的可能,伯颜就必须做出一个选择了。

  面对着何玮的目光,他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道:“去把尚文请来吧,我同意让太子殿下监国。”

  何玮眼中有了喜意。

  他与尚文终于说服了伯颜支持真金。

  那接下来只需要抵抗住唐军的攻势,那么,监国太子的威望就将如日中天,就连忙哥剌军中的各个万户千户也会转投过来。

  所以伯颜极为重要,不仅能代表一部分蒙古重臣,还是防守河南最重要的统帅。

  何玮亲眼看着伯颜布置防务,对他十分有信心。

  过了一会,等尚文到了大堂,伯颜已经写好了一篇奏折,略略犹豫之后递给了尚文。

  “这是我的表态,请真金太子监国。”

  事实上,没有伯颜这封奏折,真金也已经在行监国之实了。

  它真正的意义在于,伯颜公开宣布自己成为真金一党。

  “现在唐军已经入寇,形势危急,请太子殿下应允联盟宋国,共克强敌,并派大将往山西,夺阿合马之权。”

  尚文不由打心底敬佩伯颜。

  “怪不得陛下一见丞相便拔擢重要,丞相是真正忠于大元的能干之臣。”

  伯颜无奈地一挥手,叹道:“不必多说了,尽快赶回去见殿下吧。”

  ……

  何玮送尚文出北城。

  一路上,尚文都在畅想着未来的大好形势。

  “如今有了伯颜丞相的支持,殿下可谓是胜券在握。”

  末了,他还补上一句,道:“忙哥剌犹想争位,其势力已比殿下差了一大截。”

  何玮问道:“对忙哥剌是胜券在握,对李瑕又如何?”

  “李瑕?哦,仲韫是说战事。李瑕立国时日尚短,国用不足,支撑不了长久作战。何况兵马出征不像防守,出征所耗费的钱粮十数倍不止。故而宋国屡屡发兵北向,皆惨败而归。伯颜丞相只需守住河南两三月,则李瑕自退。”

  何玮自己也是这般判断的,闻言点了点头,但还是道:“怕的是李瑕军中那些火器。”

  “物件是死的,人是活的。大元只需要解决好储位的问题,国本一稳定,天下便稳定了。是故夫欲攘外者,必先安内。”

  北面文人平时看不起宋国,真遇到了与宋国相似的问题,其实连说的话都引用了赵普的。

  两人才走到了北城,忽见前面有一骑绝尘而来。

  “总管!”

  一名控鹰卫的信使飞一般地赶到了何玮身边,附耳禀报起来。

  “是史指挥使从开平传回来的消息,说是在阴山以北找到了陛下,正在回开平的路上……”

  一瞬间,何玮失态了。

  他眼睛一瞪,露出了不可置信与惊恐不安的神色。

  “真……真的吗?”他低声问道。

  “史指挥使说,有可能是假的,陛下若无事,早便该归还了。有可能是忙哥剌放出的假消息。”

  何玮一颗心这才落回肚子里。

  他将尚文请到一边,低声将此事说了。

  尚文的第一反应却是皱眉,心中暗道了一句“早不来晚不来”。

  何玮问道:“伯颜丞相的奏折呢?是否要还给他?”

  “还给他?”

  尚文摇了摇头,道:“我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开平,见了史指挥使再谈。”

  何玮点了点头,却有些被尚文这种坚决的态度惊到,觉得文人们有时轴起来比武将还要拼死。

  当然,事已至此,能做的选择已经不多了……

  那边唐军已经出了潼关,崤函通道上旌旗招展,战事已然展开;这边尚文则连夜赶路,星夜疾驰赶回开平。

  ……

  开平。

  控鹰卫衙门中,史楫坐在那看着一封封情报,脸色愈发难看。

  他近来心情不好,眼睛里透着股阴寒之意。

  “指挥使,尚公回来了。”

  “请。”

  史楫转头看向门边,尚文还没进来,他却也没有移开目光,而是想事情想得出神。

  像是在考虑哪些消息可以说,哪些不能。

  “指挥使。”很快,尚文大步赶进来,第一件事便是将伯颜的奏折放在史楫案头,道:“伯颜表态了。”

  史楫轻声问道:“何玮将那道消息告诉他了?”

  “没有,我与他商定,暂时不告诉伯颜丞相。”

  史楫先是看了伯颜的奏书,其后向尚文问道:“此事,你怎么看?”

  “意料之中,诸公早说过,伯颜必定会支持殿下。”

  史楫声音压得更低,道:“我是问,那道消息你听到了吗?”

  尚文点点头,道:“忙哥剌放出的那个假消息?”

  史楫盯着尚文的反应,似乎终于看出了什么,点了点头,让他附耳过来。

  “忙哥剌既然能放出假消息,可见他必是想要争皇位。我认为太子只是监国,不足以稳住形势,该先登基才行。”

  尚文微微一滞,但很快便做了决定,故作不知,道:“诸公是何决议?”

  史楫道:“诸公都老了,行事有些畏手畏脚。”

  尚文更明白史楫的意思,问道:“指挥使要我怎么做?”

  “你是聪书记的学生,才能出众,该担重任。”史楫凑得近些,又道:“由你来劝进,可好?”

  尚文明白这意思,他是刘秉忠举荐的,由他出面,旁人会当是刘秉忠的意见,附和者更多,声势更大。

  “好是好。”

  尚文心里已为此事感到了兴奋。

  然而,转念一想,他又十分忧愁,问道:“那……那个消息?”

  史楫道:“你若愿意升迁,剩下的事便交给我。”

  他没有明说,剩下的是指帮尚文打点升迁之事,还是另有所指。

  两人很有默契地不再聊了。

  ……

  次日,真金开了一场朝会。

  他在忽必烈的椅子前又加了一把椅子,坐在那看着,由刘秉忠主持。

  首先便是宣读了伯颜的奏折,请真金正式监国。

  尚文站在百官之中,偷眼向众人看去,没能从那些蒙古、色目诸臣,以及金莲川幕府诸公的脸上看出任何不对。

  显然,史楫没有把那道假消息告诉他们。

  尚文又回过头,终于在几个年轻人脸上看到极难察觉的微妙表情。

  之后再看向真金,只见这位年轻的监国太子脸色沉静,眼神平和,竟有种淡泊明志的感觉。

  真金不愧是汉儒教出来的,今日这场朝会,就比以前更像样的多,蒙、汉大臣分列两排,整齐而有秩序。

  这一定会是个能将汉制施行下去的明君。

  脑中这念头一起,尚文就摁不下去了。

  他虽站在那一动不动,脑子里却已是天人交战。

  而朝会还在继续,终于,当刘秉忠接连处理完了几桩大事,尚文忽然站了出来。

  “臣有本要奏。”

  众人的目光纷纷向他看来。

  尚文镇定了一下心神,道:“所谓国不可一日无君,臣认为太子只是监国还不够,当登基继位……”

  第一千一百七十九章 接驾

  “住口!”

  当先出面喝断尚文说话的却是刘秉忠。

  刘秉忠时年才五十一岁,若只看他的样貌,很难想象这是忽必烈的幕府第一臣。

  这个开国元勋如今穿的还是一身破旧的黑色素衣,脸色黝黑,皮肤粗糙,唯有一双眼睛里透出睿智深沉的目光。

  “尚周卿,你昏了头了。陛下出征在外,不日即将归来,休得在此胡言乱语。”

  刘秉忠没有说很多,话里只有恫吓与镇压。

  换作往常,尚文这个由他一力举荐的门生早便要垂头退到一边了。

  然而,或许是这次的事态已经紧急到让人无法理智思考,尚文不仅没有退,反而更进一步,喊道:“都别再自欺欺人了!”

  殿中的蒙古官员们都面面相觑,听不懂这些汉臣在争吵什么。

  相比起口舌之利,这或许才是刘秉忠手段高超之处,他以润物细无声的方式将许多权柄从蒙古、色目重臣手中夺,许以厚利将其安抚,使得真金监国的朝堂上有浓重的汉法礼仪氛围。

  这段时日以来,朝堂上这些蒙古官员甚少发表意见,毕竟金莲川幕府做事滴水不露。

  但今日,他们从这争吵中窥见了一些事端。

  于是蒙古官员们招过通译官,翻译这些汉臣在吵什么。

  “陛下已经驾崩于贺兰山一役,噩耗天下皆闻,唯独诸公不肯信,然而国不可一日无君,臣请太子殿下继位!”

  如同石破天惊,一众汉臣皆有些错愕。

  消息当然早就知道了,但从来没有人敢当众揭破。每个人都清楚,忽必烈有归还的可能。那么,谁敢说他驾崩了,到时便难逃抄家灭族的命运。

  尚文这是豁出了命去扶真金登基。

  他是这个朝堂上最疯的,而旁人都有顾忌。

  那通译官正在翻译尚文的话,说到一半,却被阻止了。

  蒙古官员们并不想再听,毕竟事态还不明朗,又不关乎他们的切身利益,他们不打算贸然掺和,站在那冷眼看着尚文,就像看着一只猴子在杂耍。

  汉臣们虽说都是盼着真金继位,此时则反应各异。

  一部分人如金莲川幕府的老臣们,行事稳重,不愿意铤而走险,对尚文的举动极为气愤;另一部分人早就想要拥立真金,马上像是找到了主心骨。

  更多的则是还没想好该怎么做,甚至认为今日朝堂上这场争执,是刘秉忠与尚文一起演的一场戏,师生两人一个倡议,一个反对,试探众人反应。

  无论如何,真金登基继位之事就这般猝不及防地被摆在了台面上。

  每一个人没有做好十足的准备,很快却能搅得群情汹涌。

  “竖子胡言!还不退下去?!”

  这边金莲川幕府老臣还在喝止,那边已一众官员纷纷劝进。

  “臣等惶恐,请殿下以国事为重,俯顺舆情,莅登大宝!”

  “……”

  众人各执己见,激奋万分。

  唯独没有人在意真金自己是怎么想的。

  真金坐在那,看着这一幕,竟有些置身事外的感觉。

  ……

  上都河畔。

  史楫领着八百名控鹰卫离开了开平城,驻扎在这附近。他举着望筒向西面一望无际的草原扫了一眼,见到有探马归来,便勒马等着。

  (之前记错了,设定的控鹰卫副指挥使是史楫,死掉的是史权、史格。)

  “指挥使,打探到了。忙哥剌派了一万骑离开了河套,往开平来了。”

  史楫把那探马招到身边,压低了声音,问道:“陛下有在军中公开露面吗?”

  “没有。”

  “没有?”史楫眉头皱得更深了。

  有些事,就连他这个大元间谍机构的副指挥使也看得不甚明白。

  首先是有人说在阴山附近汪古部的地盘见到了忽必烈,但之后忽必烈却一直没有返回河套军中。

  各种消息很多,却不知是真是假。

  史楫心里隐隐有一个猜测——忽必烈或许是受了伤,身体还未完全恢复,之所以不肯露面,是担心有人会对其不利。

  谁?

  正是包括他史楫在内的一众汉臣,以及汉臣们一心想扶立的真金太子。

  若忽必烈也是这么想的,史楫一点也不觉得冤枉。

  “这一万人是由谁率领的?”

  “是爱不花,离上都河已经只有三百余里了……”

  史楫听过,再次沉思起来。

  他要做的是一个重大的决定,不得不慎重。

  但脑子里想到的,很多都是别的事。

  他想到他父亲史天倪赴武仙之宴前说“我以赤心待人,人或相负,天必不容,愿无虑”,但父亲最后还是死在武仙手里。

  他想到叔父史天泽一辈子小心谨慎,最后还是死在了战场。

  人这一辈子福祸难测,岂是自己能把握的?

  史楫收回心神,不再去想这些陈年旧事,打算专注地思考成事的可能性。

  下一刻,却又想到了李璮死之后忽必烈对世侯,尤其是史家的猜忌。

  史家也不冤枉,史天泽当年确实也曾暗中窥测局面,隐有不臣之心。之后在济南擅自斩杀李璮,有些事已经遮掩不住了。

  现在史天泽一死,史杠投降李瑕,史楫实在没有信心再在忽必烈治下支撑门户。

  想着想着,他叹了一口气,眼神中已泛起了狠色。

  “传令下去,我们往西,去迎一迎赵王。”

  “是!”

  史楫身边这八百人都是真定史家的家将,全都是值得信任的心腹,个个精锐骁勇。

  他们说是出城巡防,其实一人三马,武器装备口粮都带得充足。

  马蹄滚滚西向,显得无比绝决。

  ……

  而就在半日之后,有一骑快马赶到开平城中。

  马上的骑士戴着毡帽,并不露出面容,四下看了一眼之后,见无人注意他,才迅速穿入史楫的府中。

  “吱呀”一声,门被打开。

  “史指挥使在吗?”

  “不在。”

  “听我说。”来人压低了声音,道:“张易张指挥使遣我来的。”

  史府中的忠仆大惊,连忙接了来人进去,“嘭”地将门关上。

  不一会儿,史楫最信得过的两名幕僚便被请到了偏厅,待听了来人的一道消息,俱是脸色大变。

  “不好!不好了!”

  “史指挥使现在何处?”

  “出城去了,快!快派人去追……”

  史家于是连派了十余骑快马去追史楫,然而出了开平城,一路过了上都河,只能看到茫茫草原,哪还有史楫的半点影子?

  情况回报到史楫家中,幕僚之一的白华便拈须沉吟起来。

  白华有个才名远扬的儿子白朴,一直养在至交元好问家中。

  他自己也是金末的进士,在金国时曾官至枢密院判官,金亡后投奔宋国,孟珙死后无奈回到北方,躲在史天泽家中为幕僚。

  这种经历国破家亡的老人最是洞悉世情,捻须一想,已将局势看得清楚。

  “再追郎君已经来不及了,开平这边也非关键,如今要想保全,关键反而是落在张指挥使处,老夫亲自去一趟燕京吧。”

  “白公,你这是何意?”

  “何意?到了便知了……”

  ……

  那边的史楫并不知道自己率兵离开后,开平城里又发生了什么。

  他连夜急行军,终于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一片名叫“康巴诺尔”的大湖边。

  此时爱不花的兵马还没有抵达,史楫下令休整。

  等到下午,前方有探马赤军赶来,互通了兵符令牌,之后便看到爱不花的兵马赶到湖边安营下寨。

  史楫感到嘴巴有些发干,舔了舔嘴唇,向那边营帐看去,仔细观察了一会,方才按着刀去见爱不花。

  才进大帐,他便愣了一愣。

  因为坐在上首的分明是察必皇后。

  这消息竟是连控鹰卫也没能事先打探到,可见这些蒙古贵族一直就防着汉人谍探一手。

  控鹰卫一直比不上唐国的军情司,这便是原因之一,即不得统治者的信任。

  “皇后?!臣史楫拜见皇后……见过赵王。”

  察必沉稳大气,马上便让史楫起身。

  又说如今忽必烈还亲自在后套一带收拢兵马,由爱不花护送她回开平,并让爱不花与月烈成亲云云。

  末了,谈及史天泽战死之事,抹了两把眼泪,说史楫赶来,她就放心了。

  爱不花经历了一场大败,则是神色萎靡不振地坐在一旁,显得十分沉默。

  史楫一直低头听察必说话,目光却是悄悄四下打量。

  等他再出了这个大帐,眼中便已带着疑惑的目光。

  “指挥使。”有心腹赶了上来,正要说话。

  史楫抬手止住,问道:“回我们的营帐。”

  他把营帐扎在湖边较好的位置,而爱不花兵马众多,环湖扎营,便把史楫的营帐包围在其中。

  史楫转头看了看,估量了一下……那大帐离得并不远。

  “说吧,有什么发现?”

  “陛下很可能就在军中……”

  史楫脸色瞬间凝重起来,屏息听着后面的话。

  “我们看到一个人身形很像陛下,披着毡毯,走路很慢,应该是受伤不轻。”

  “他去了哪里?”

  “后面那顶帐篷。”

  史楫转过头,眯着眼,喃喃道:“那是察必皇后的帐篷。”

  有些事他几乎已经可以确定,但还是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又着人去观察了各种小细节。

  入夜前,他便得到了更多的情报。比如,傍晚时察必帐篷里吃的是涮牛羊肉、爱不花过去请示之后才下达了新的军情等等。

  史楫深吸一口气,终于下定了决心,他招过心腹们,低声吩咐起来。

  “事不宜迟,夜深便动手……”

  第一千一百八十章 一条路走到黑

  “虽说这里有万余兵力,其实爱不花大败之后威望大损,带的都是被收拢回来的残兵,何况忽必烈重伤未愈,一直未露面。”

  史楫说着,眼神愈发灼热。

  “事成之后,只要控制了察必、杀了爱不花,我们便可以控制这支兵马。返回开平城之后,人人都是从龙之功,开国功勋。”

  几个心腹部下们纷纷抱拳,道:“指挥使放心,我等万死不辞!”

  之后,他们也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连怯薛长安童都已经被俘了,我们才是如今大元最精锐的怯薛。”

  “其实未必要杀爱不花,他与殿下是至交好友,到时也许会支持殿下继位……”

  史楫便亲手拍着他们一个个的肩头,开始安排。

  “你带人拦住守卫。”

  “好。”

  “你带人先包围爱不花的帐篷……”

  等到一个个部下领命而去,史楫拿出一支弓弩来上了弦,又磨了刀,重新穿戴了盔甲。

  他看着刀面上倒影出的模糊面容,低声喃喃道:“我是汉人。”

  当他想要记起自己是谁的时候,这四个字还是带给了他莫大的勇气。

  在整个史家的无奈、自保、彷徨之后,史楫终于迈出了坚定的步伐。

  他走出帐篷,走进冷风流动的黑夜。

  ……

  “杀!”

  夜色中突然响起一声大喝。

  还没反应过来的守卫已经被砍倒在地。

  一个个准备充足的控鹰卫士卒在近距离射出了手中的弩箭,之后挥刀杀上。

  史楫握着他的弩,始终没有动手,他的弩箭是留给那个最重要的人的。

  终于,一路踏过血泊,他冲进了那顶帐篷。

  帐篷里只点了一小团火堆,光线不暗也不亮,毡毯上躺着一个身材壮实到有些发胖的人,已经被惊醒。

  有两个怯薛已拔刀拦在面前,用蒙语大喝道:“你们知道这是谁吗也敢冲进来?!”

  “噗。”

  “噗。”

  史家士卒不愧是精锐,毫不犹豫上前挥刀乱斩,将这两名怯薛斩倒。

  史楫大步上前,抬起了手中的弓弩。

  他在心中呐喊道:“忽必烈,受死吧!”

  他脸上却是一片铁青,紧张得整个人都在颤抖。

  手指一扣,弩箭轻轻巧巧地钉进了皮肉,“噗”的一声,显得那般简单。

  任忽必烈一世英雄,要死也就是这……

  史楫心中才感到一阵舒畅,瞳孔忽然一张,整个人已经僵在那里。

  眼前坐着的这人很像忽必烈。

  但不是。

  “不是忽必烈?”

  史楫喃喃了一声,如坠冰窟。

  他茫然四顾,像是要寻找着真的忽必烈。

  他能想明白是怎么回事,无非是自己被耍了。

  但为什么会这样,却已经没有心神去想。

  “杀了这些叛逆!”

  帐外已传来了厉喝声,是爱不花的声音。

  “史楫!你果然叛了!”

  惨叫声不停响起。

  史楫冲出帐篷一看,只见到处都是火把,照得营地恍如白昼。

  亮得让他感到无比绝望。

  爱不花身上的萎靡不振之色已经一扫而空,像是找回了自信,举手投足气势森然。

  “史家果然早就暗中投靠李瑕了,你们口口声声汉法、忠心,实则却是首鼠两端之徒!”

  因史楫之叛,似乎连爱不花这样深受汉学熏陶的蒙古人也不再信任汉人了。

  史楫已没有信心从这万军之中杀出去,喊道:“我没有投靠李瑕,我是要扶太子登基。赵王!你与太子是至交……”

  “射杀他!”爱不花怒吼道。

  由此便可看出,史楫从来不是真正忠于真金。

  这些世侯首先想的永远是自己的家业。

  爱不花却是黄金家族的贵胄,哪怕再倾慕汉法,与他们根本上就不是同一种人。

  “嗖嗖嗖……”

  箭矢激射而出,一支又一支地射在史楫身上。

  一场叛乱才刚刚开始就被平息下去。

  于死去的人而言,死了也就死了,但对于还活着的人,真正的麻烦才刚刚开始……

  ……

  燕京。

  一座恢宏的大城已在金中都的东北方向拔地而起。

  也只有以大蒙古国、大元的国力,才能营建这样一座城池。

  一辆马车摇摇晃晃从北面而来,白华掀开车帘,却根本无心欣赏新城的雄伟壮阔。

  “快,快!”

  他只顾着不停催促。

  像是要散架了的车轮不停向前滚,径直驶向了城中一个控鹰卫的联络点。

  白华下了马车,快步赶进堂中,连续绕过廊下小径进了一间小厅。

  很快,有燕京这边的控鹰卫校将赶过来。

  此人却是个年轻的汉人,名叫张雄飞,也是金国士大夫之家出身,与白华是相熟的,一见面便拱手道:“白公。”

  “张指挥使在吗?”

  张雄飞先是摇了摇头。

  白华道:“老夫真有天大的要紧事见张易。”

  张雄飞迅速向厅外看了一眼,引着白华到了更僻静之处,压低了声音,道:“张指挥使的行踪很隐秘,一般人不知,白公若想见他,还需给我些时日。”

  “真是干系重大的紧要之事。”白华道:“若晚了,则殿下危矣。”

  张雄飞不由大惊,应道:“我这便去找张指挥使。”

  白华稍感安心,也不肯去歇,只在这偏厅中等着张雄飞回来。

  他一路舟车劳顿,又连着几日一直在想当前局势的严重性,精神疲倦到了极点,就在那儿似睡非睡地点着头。

  仿佛是在梦中,他看到张易走进来,但脖子以上没有头,那颗脑袋被张易自己捧在腰间。

  “白公。”

  张易的脑袋开口说话。

  白华感到这一切很荒唐。

  “白公。”

  有人拍了拍白华的肩,他猛地惊醒了过来,睁眼看去,才发现刚才那确实是一场梦。

  至于眼前这人,虽然满脸风霜,伤痕累累,却正是张易。

  “张指挥使,你还活着?”白华擦了擦额头,问道。

  “是啊,九死一生,好不容易才逃出生天。”张易很顺畅地接着白华的话应道。

  白华喃喃道:“血光之灾,只怕还未真躲过去。”

  “白公,我来见你一趟不易且不能待太久,长话短说……我带去的消息你们收到了?”

  “收到了。”

  张易派人说的消息其实很简单,忽必烈很快就会回到开平,让诸公做好迎驾的准备。

  当然,一封口信说不了太细,各种内情白华并不知晓。

  “收到了,但晚了,史郎君已出发前去见陛下了。”

  “他去何处见陛下?”

  “西面。”

  “完了。”张易急道:“我冒死传信,怕的就是他们轻举妄动,白公可有派人去追他回来?”

  “派是派了,但只怕来不及。”白华反问道:“陛下果真还活着,为何一直不露面?”

  张易语速飞快,把头俯近了,道:“初时是受了重伤,好不容易才出了沙漠。之后……白公可知忙哥剌之妻?”

  “弘吉剌氏?”

  “是,弘吉剌氏的野日罕,此女欲毒杀陛下。”

  白华惊讶大呼道:“怎会如此?”

  “个中详由往后再与白公细禀,陛下因此事已迁怒于忙哥剌,如今他伤势初愈,秘密返回开平,必会将一部分国事交于燕王。太子之位,乃至监国太子,定矣。我依旧是那番言语,当此时节,务必谨慎、谨慎。”

  一番话,白华听得反而深吸了一口气,眼神有些纠结起来。

  他捻着长须,叹道:“仲一,若能如你所言,固然好。但只怕,我等做的已然太多了。”

  “不可追回了?”

  “难。”白华摇着头,道:“诸公已经说服了伯颜支持殿下监国。”

  “无妨,陛下心中或有芥蒂,但能容忍。”

  “不少朝臣已经公然请殿下继位了。”

  张易眼睛一眯,陡然紧张了起来。

  他来回踱着步,逐渐不安。

  白华又道:“再加上史郎君之事……仲一,你实话与老夫说,西边或是诱饵?”

  张易点了点头。

  “那,陛下如今就在燕京?”白华问道。

  张易沉默了片刻,依旧是点了点头。

  至此,事情的严重性已经摆在了这些真金的支持者们面前。

  重伤未愈的忽必烈,也许正在暗处冷眼观察着这些打着小算盘的汉臣们。

  只想到那个眼神,就让白华不寒而栗。

  “还能挽回。”张易道:“只要把史楫追回来,一切都还能挽回。如今陛下很信任我,我会在陛下面前为殿下解释,殿下素来孝顺……”

  “仲一。”白华突然再次唤了一声。

  他瞥了厅外一眼,语气中忽然多了几分神秘。

  “你可有想过?一条道走到底,如何?”

  张易一愣,如遭电击。

  眼前这个白华,依旧是当年那个谁劝都不管用、哪怕抛下儿子也要投奔宋国的白华。

  论对汉法的执念,他或许是诸公之中最深的。

  “大错已然铸成,追不回来了。依眼下之局势,反而是优柔寡断则必遭血光之灾,不如果断处置,而你,是最有机会动手的人。”

  白华不是在吓唬张易,他想到方才的那个梦,认为若这次不能让真金登基,张易之死是完全可以预料到的了。

  “你明白老夫的意思,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哪怕你不这般想,忽必烈又如何想。”

  张易额头上渐渐沁出汗水。

  想比史楫,他确实是更有机会动手的那个人。

  第一千一百八十一章 威胁

  开平城中。

  史家的另一名幕僚苏志道在见过尚文之后,终于被尚文引见给了真金身边的道士李居寿。

  之所以真金身边有道士,因为这位生性宽仁的皇子对道教也加以扶持。

  蒙哥在位时的几场佛道辩论,道教均已告败。前些年,有人请奏销毁道教书籍,忽必烈都已准奏了,是真金进言“黄老之言,治国有不可废者”,忽必烈方收回成命。

  因此,如今太一教的掌教真人李居寿便常常服侍在真金身边,为他斋蘸祈福。

  “真人值得信任,有何事都可以对他说。”尚文引见了一句之后,便如此说道。

  苏志道还有犹豫,沉吟了片刻才道:“我们得到控鹰卫指挥使张易的消息。陛下应该已回到了燕京。”

  李居寿闻言脸色一变。

  尚文这个首倡真金登基之人,虽然前日便听苏志道说了,此时也还是感到惴惴不安。

  “更坏的情况是,史郎君已经往西去迎陛下了……”

  苏志道将情况说了,最后道:“如今白公已急赴燕京,请张指挥使助殿下一臂之力。”

  李居寿深吸一口气,为这些人的大胆而心惊不已。

  好在他这道士也是胆大之人,还能反问上一句。

  “你们想让贫道做什么?”

  “白公说,张易未必会答应。或者答应了也未必做得成,如果殿下能同意再派一支精锐南下,事情便能更让人放心些。”

  李居寿眉毛一挑,手里的抚尘差点落在地上,不安地四下看了一眼,将声音压到最低。

  “这是谋逆啊!你们……”

  “真人,陛下与殿下,对待道门如何?”尚文低声提醒了一句。

  李居寿便沉默下来,闭上眼,手里掐指一算,等心境平缓下来了,才开口道:“殿下当然是众望所归。”

  苏志道与尚文对视一眼,心道果然说服了李居寿。

  “然而,这是兵戈之事,贫道又能如何?”李居寿叹道。

  “我们想请真人劝一劝殿下。”尚文道:“金莲川幕府老臣们虽然也支持殿下,但对陛下忠心耿耿,不可能同意这个计划。而我在殿下眼中只怕已成为为了从龙之功而不择手段之人。唯有真人在殿下面前说话有份量。”

  李居寿抚着长须沉吟起来。

  苏志道又劝道:“真人该知,我们是为了殿下好。当前之局势,退则必死,进则……汉制复兴,大元强盛。”

  李居寿终于被说动了。

  这连他这个道士也看明白了,真金但凡是一个成熟的政客,就应该很明白该做何选择。

  不,可以说真金已经没有选择了,只需要有人将这个道理给他说通。

  入夜,李居寿准备妥当,便亲自入宫求见,称是要为监国太子殿下祈福。

  就连他这个淡泊明志的道士,在今夜,也对忽必烈起了杀心。

  ……

  夜更深。

  大蒙古国也好,大元也罢,自铁木真崛起于漠北,这个强国从来没有陷入过如此风雨飘摇的境地。

  在河南,唐军已经在猛攻洛阳。

  而在两都,大元重臣们所关心的却还只是皇位,甚至是想要谋反。

  “他们都想杀本汗,都想杀本汗。”

  在燕京城外军营中一座小小的帐篷中,忽必烈坐在那,低声自语着。

  他的胡子已经重新长了出来,不再像原来那般是狼藉的青色胡茬,但长得还不算长。

  身材则消瘦了许多,脸色惨白,重伤初愈的模样。

  他确实像是隐在黑夜里的一匹受伤的孤狼,在战败后忽然被狼群抛弃,扑面而来的只有无尽的杀意。

  “大汗,张指挥使回来了。”帐外有士卒低声道。

  忽必烈抬起头,看着帐帘,眼神中泛起了警惕之色。

  他没有马上回答,而是让帐中的几个怯薛士卒都调整了一下,才淡淡道:“让他进来吧。”

  不一会儿,张易进来,堪堪站定便迎上了忽必烈冷洌的目光,没来由的让人心中一颤。

  “陛下,燕京这边的局势已然稳住了,几位幕府老臣在李瑕发兵之前便控制住了张柔、张弘略,且派兵往保州押了张弘基……”

  张易说这些的时候,忽必烈只是直直看着他,也不知是否有在听。

  说着说着,忽必烈忽然岔了句题外话,问道:“本汗记得,是聪书记引荐你到本汗的潜邸?”

  张易一愣,道:“禀陛下,是这样,臣与聪书记是紫金山书院的同窗。”

  “那一年本汗还什么都没有,是你们一步步辅佐本汗登上大位。金莲川幕府里都是本汗最信任的人。”

  “臣惭愧。”

  张易不明白忽必烈为什么说这些,他在沙漠里拼死拼活将忽必烈救出来之时,尚且没有这些追忆。

  于是他一时不敢多言。

  “你可还有别的话要对本汗说?”忽必烈又问道。

  明明就是一句平平淡淡的话,那强大的气场压过来,却使得张易透不过气。

  “臣……”

  张易努力维持着心神的镇定,舔了舔嘴唇,道:“臣确实还有事禀奏陛下。据传,伯颜已经上表,请燕王监国……”

  说着这些的时候,张易偷眼观察着忽必烈的脸色,发现其脸色中依旧透着股不满,像是在嫌他还不够坦诚。

  于是他只好继续往下说,说到尚文倡议真金继位。

  忽必烈终于开口,道:“如果只是如此,本汗都可以体谅。这都是李瑕的奸计,让朝臣们以为本汗已经死了。”

  “陛下宽仁博大,实百官之福,万民之福。”

  “这些,是谁告诉你的?”忽必烈问道。

  张易滞愕了一下,应道:“是控鹰卫的探子回禀。”

  “有探子从开平回来了?召来,本汗也有话要问他。”

  张易眼眸一低,忽然想到了白华说的那些话,“血光之灾”四个字萦绕在了脑海之中。

  “是,臣这就去招来。”

  在帐中几名怯薛士卒的注视之下,张易转身出了大帐。

  他一路走到自己的部下面前,向周围看去,只见有一支兵马已经赶到了这片营地。

  那是枢密副使李罗、参政阿里等人,是忽必烈的心腹。而属于他控鹰卫的兵力,早已被赶到了外围。

  张易叹了一口气,庆幸自己方才没有听白华的建议行大逆不道之事。

  他走到部下面前,看了一圈,招过一人道:“一会陛下要见你,你便说你是今日自开平回来的……”

  还在嘱咐,周遭忽有马蹄声响起。

  张易抬头看去,见到一队队骑兵正策马在自己这些人身边绕着圈,逐渐形成了包围之势。

  “是哪位将军在?是否误会了什么?”张易并不慌张,而是用蒙古语喊道。

  “指挥使!”已有士卒慌了神,拔出刀来喊道:“他们要杀了我们,杀出去吧?!”

  “住手!”

  张易喝止着,转头四下看了一圈。

  “我是控鹰卫指挥使张易,自陛下于潜邸时便入幕府,孤身将陛下自沙漠之中背出,忠义之心,天日可鉴!若有误会,可于御前禀明。”

  回应他的,只有一支冰冷无情的箭。

  “嗖。”

  箭矢射倒了一名控鹰卫的探子。

  “别动手!”

  张易还盼着能阻止这一场杀戮。

  “我忠于陛下,赤心可鉴!”

  他想到了今日与白华会面时,到最后,他也是这般回答的。

  他拒绝了白华那一条路走到黑的建议。

  多年的相伴,他相信忽必烈的宽仁博大。

  且这份忠心是真的,若他要杀忽必烈,从贺兰山之战后的一路以来,他有太多机会可以动手。

  “陛下!我要见陛下……”

  “噗。”

  一支箭矢射穿了张易的脖颈,封住了他那些赤胆忠心的话语。

  “继续杀!”

  蒙军士卒们继续大喝,半点不留情面。

  ……

  一柱香的时辰之后,张易的人头被人捧着,送到了忽必烈的面前。

  忽必烈只是淡淡扫了一眼,便不再在意这个十数年间为自己出谋划策、还曾经救过自己的汉臣。

  接下来更重要的是,回到开平,重新掌控大权。

  而仅仅在两日之后,便有快马回来,禀报了康巴诺尔湖边发生的一切。

  忽必烈一边听着,有人已打开了一个匣子。

  他凝目看去,匣子中放的是史楫的人头。

  至此,控鹰卫的两个指挥使都被他除掉了,也许他已经不需要这些汉人的谍探机构。

  “大汗,查出来了,张易今日见了燕京路控鹰卫总管张雄飞,除此之外也许还有别人。”

  “顺着查下去,凡涉及谋逆者,一律诛杀。”忽必烈吩咐道。

  之后他开始布置兵力,准备返回燕京。

  当一道道命令发布下来,枢密副使李罗忍不住提醒了忽必烈一句。

  “大汗,目前还没有证据表明燕王参与此事。”

  听了这句话,忽必烈只是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

  他不在乎证据,也不像张易、真金那般优柔寡断。

  在汗位之争面前,但凡是能威胁到他地位的人,他不介意通通诛杀。

  第一千一百八十二章 宽仁

  唐军已经兵围了洛阳城。

  然而,因伯颜坚壁清野,早有防御准备,唐军的攻势并不太顺利。

  或者也可以说是,唐军无意展开猛攻,更希望能够逼降洛阳城。

  有几座火炮已经被推到了城下,每日轰击着城墙与城门,却很少往城中抛射,以示不愿误伤百姓。

  张珏每日都会派士卒向伯颜喊话。

  “今虏酋已死,尔等拒守孤城,势穷援绝,如数万生灵何?若能纳款投降,悉赦勿治,且加迁擢!”

  类似这样的话喊得多了,伯颜虽不动摇,洛阳城中的士气却一直在降低。

  更让元军难受的是,唐军切断了洛阳与北面的联络,消息不通,确实给人一种孤城之感。

  但伯颜依旧有信心能够守住。

  他首先对金莲川幕府有信心,推断他们在开平正在全力稳定时局,之后便会派兵救援。

  而李瑕立国时间尚短,一旦大元的皇位争端尘埃落定,调动起所有的力量参战,有把握能战胜李瑕。

  果然,一直坚守到了六月二十七日,伯颜再次登上望楼,望了良久终于看到了滚滚尘烟向洛阳城而来。

  “援军?”伯颜喃喃道:“援军到了。”

  待这支兵马近了,抬起望筒便可看到其旗号,是河南蒙古军马都元帅阿剌罕的兵马,正隔着洛河驻扎下来。

  阿剌罕是蒙古名将也柳干之子,袭父职,多有战功,是如今还真正能够作战的蒙古将领之一。

  伯颜看阿剌罕的布置,判断他是想要突围入援,进入洛阳城中先传递消息,并帮助洛阳守城。

  都是经验丰富的将领了,伯颜很快做出安排,接应这支兵马入城。

  次日,洛阳城外的号角声比往常都激烈一些。

  阿剌罕挥师冲击唐军阵线,竟是以不顾伤亡的打法,无论如何也要进洛阳城。

  战台上,张珏与陆秀夫正并肩而立,也望到了这一幕。

  “看样子,北面是有消息要给到伯颜。”

  陆秀夫沉吟道:“依照军情司前几日的消息,只怕还是与蒙元的权力之争有关。可惜更具体的消息,林指挥使还未送来。”

  “要想知道也简单。”张珏当即便连下了几道命令。

  很快,他的亲兵斧头队便涌向了元军的援兵。

  “嘭!”

  洛阳城头上,回回砲抛射出了巨石,声震天地,重重砸在唐军阵前,入地七尺。

  这是一种巨石砲,所用弹石重达三百斤,以机发射,用力省而射程甚远。

  唐军气势一滞,不敢太过追进元军。

  阿剌罕当机立断,下令向襄阳城中冲去。

  “轰!”

  唐军的火炮也终于调转回了炮口,吐出了炮弹,砸落在元军阵中,轰然炸开,将许多元军士卒的身体炸成碎片。

  震天的哭喊声中,剩下的元军不敢再接战,不要命地向洛阳城中冲去。

  张珏不愿多增伤亡,没有再命令兵马追击。

  阿剌罕在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之后,终于得以进入洛阳城,见到了伯颜。

  ……

  “忽必烈回来了?”

  这边,张珏正在审讯俘虏。待听闻这个消息,一时也有些愕然。

  他略略沉思,又吩咐士卒对这些俘虏施加酷刑,以获取更多的真实情况。

  待确认这个消息,他便派人飞快赶去报于后方压阵的李瑕,认为忽必烈既已归来,北伐这一战只怕要难打了。

  也许唐军已经错过了最好的时机……

  ……

  “陛下平安归来了?!”

  伯颜在听到消息的一瞬间,则是显得无比惊喜。

  “我日夜都在担心陛下的安危,长生天保佑,陛下无恙就好。”

  阿剌罕观察着伯颜的反应,拿出了一封忽必烈的旨意递给了伯颜,道:“大元危急关头,丞相一力支撑防务,功劳赫赫,大汗十分欣赏,这不,派我来嘉奖丞相。”

  伯颜摊开那旨意一看,确实是对他嘉奖拔擢的内容。

  他心下稍安,这才试探地问道:“大汗的归途可顺利?”

  “不算太顺利。”阿剌罕道:“右侍仪史尚文,劝燕王继位;控鹰卫指挥副使史楫,在康巴诺尔湖畔想要谋逆弑君……”

  刹那间,伯颜马上便想到了自己请真金监国的那封奏表。

  他脸色虽然不显,心中却立即警惕起来。

  犯下如此谋逆大罪的尚文曾经来过洛阳,亲自劝说他伯颜支持真金监国。

  而旁人谁知道尚文有没有和伯颜说过别的?

  想要拥立真金,尚文是不是与河南重镇达成了某种默契……

  这些念头一闪而过,在伯颜看来,已不能确定阿剌罕是来支援的,还是来问罪夺权的。

  于是伯颜目露震惊之色,惊呼道:“他们……怎敢如此?!”

  “丞相放心,这件事,大汗只追究主谋,不会殃及到其他人。”

  阿剌罕似乎知道伯颜的心思,开始宽慰起他来。

  “就好比,金莲川幕府的刘秉忠、姚枢、郝经等人,虽然支持燕王监国,但都是出自于公心,大汗相信他们的忠心,当然不会追究他们。”

  伯颜这才安心了些。

  阿剌罕又道:“对于伯颜丞相,大汗就更加信任了。你看,金莲川幕府都是汉人,而丞相是蒙古人。”

  “那……燕王呢?”

  “燕王年轻,性子又软。肯定没有想过要提前取代大汗,是被那些叛贼利用了。大汗当然也不会怪罪燕王。”

  伯颜这才放下心来。

  在他想来也是,他从伊尔汗国回到大元,时日尚短,与燕王一系的牵扯其实不算深,追究谁都不太应该追究到他头上。

  而如果连真金都能免于责难,可见这件事就算是彻底过去了。

  皇位之争终于落下了帷幕,接下来便是大元全力应对外敌李瑕的时候了。

  “大汗很赞同丞相的防御策略。”阿剌罕道:“如今大汗已再次派出使节往宋国,同时下诏命阿合马随时以山西兵马支援河南。丞相只需再坚守些许时日,更多的援军就会赶到……”

  洛阳的形势似乎渐渐好了起来。

  忽必烈归还开平,大元就好像有了主心骨一般。

  这天夜里,伯颜难得睡了个好觉。

  这是他几个月以来,睡得最安稳的一次。

  ……

  “啊!”

  真金从梦中惊醒,满脸恐惧地瞪着黑夜,惊呼道:“别杀我!”

  “做噩梦了吗?”

  阔阔真也被真金惊醒过来,起身点了火烛,目光看去,只见真金满头都是汗水。

  她伸手为他擦了,柔声道:“不必害怕了,没有人敢害你……”

  “父皇要杀我。”真金喃喃道,“我梦到了父皇要杀我。”

  “嘘!”

  阔阔真连忙捂住真金的嘴,带着哭腔道:“不敢乱说的。”

  “不敢?”

  真金失神地睁着眼,喃喃道:“我不敢的事太多了。当时李居寿劝我派兵去燕京,我不敢。”

  “大王,别说了。”阔阔真带着哭腔哀求道:“别说了。”

  她努力推着真金,想让他躺下,他却不肯。

  于是她转头看着外面的夜色,眼神里也充满了恐惧,像是害怕那夜色中有什么人。

  “尚文的人头血乎乎地滚到我面前,我不敢看。”真金还在说。

  他说不清自从忽必烈回来之后发生的一桩桩的事让他有多恐惧。

  他甚至已经后悔了。

  “我明知道他说的是对的,不动手,死的就会是我。我真傻,什么也没做,等着父皇回来,一切都完了。”

  “求你,别说了。”

  “我以为孝顺父皇就能得到他的欢心,但不是,我比父皇更得汉臣们的心。父皇不放心我了,他要杀我。”

  “不是的,你们是父子……”

  不等阔阔真说完,真金已下了床榻,赤着脚向屋外走去。

  他推开门,两个侍女站在外面,向他行了一礼。

  真金没有理会,赤着脚继续向外走。

  草原上的夜风很大,吹过他头上的汗水,带走他的体温,他陡然打了一个寒颤。

  “我要见父皇。”真金喃喃道,“我们是父子,我要见他……”

  第一千一百八十三章 弃子

  开平城吸收了蒙古、汉族与西域的建筑特点,城中既有宫殿、也有帐篷。

  城中的宫殿叫大安阁。

  大安阁原本是位于开封城中的熙春阁,为宋徽宗所建。金国灭亡时,开封城中宫殿,唯有熙春阁岿然独存。忽必烈营建开平城时,下令将它迁建过来。

  当时仅仅拆下的木材就数以万计,耗费了巨大的人力物力才搬到北方这个草原之城。完全仿造熙春阁的样式。

  不过,忽必烈把它的名字改成了“大安阁”。

  他希望他的皇权、他的国家永远安稳。

  这座中原建筑样式的宏大宫殿彰显了忽必烈的统治权威,对他招降汉人也起到了很大的作用,是他愿意继承中原法统的象征之一。

  前些日子真金监国议政,一直便是在大安阁召开朝会,当时确实是一副中原王朝的盛景。

  金莲川幕府诸公期待了一辈子的志向差点就在真金手上实现,哪怕李瑕正在攻打河南,他们也觉得能够抵挡得住。

  当时的大元朝有一种众志成城的蓬勃之气。

  然而忽必烈一回来,却是猛地将这一切都击碎了。

  真金踉跄地走到大安阁前,抬头看去,只见到处都是黑灯瞎火,忽必烈今夜就没有宿在这里。

  他却还是向前走,冲着那亭台楼阁大喊道:“父皇!”

  “父皇……”

  只有回响声传了过来。

  真金犹不死心,跌跌撞撞冲进大安阁中的各个宫殿、寝宫,目光所见,只有被风吹动的帷幔,偌大的宫殿,却是连侍卫都没见到几个。

  他莫名感到了巨大的失望,独立了良久之后,才传身向城南。

  开平城南部建有能容纳数千人的大型蒙古包,忽必烈在此设置了金顶大帐。

  赤足而行的真金走着走着,看到前方越来越亮,一团团的篝火,一队队的侍卫,勾勒出了一个大汗居处应该有的热闹。

  ……

  忽必烈还没有睡,正独自坐在那喝着酒,看着面前的地图。

  待听说真金觐见,他应允了,但眼神里始终带着冷漠。

  “父皇。”

  真金一看到忽必烈,便天然产生了惧怕,刹那间清醒了许多,没有了方才呓语的疯狂。

  他拜倒在地,道:“儿子刚才去大安阁找父皇,没有找到。”

  “你想说什么?”

  “如今李瑕攻打中原甚急,父皇又斩首了尚文等人。汉臣们人心惶惶,父皇也许该安抚他们……”

  忽必烈打断了真金的话,道:“你想教我怎么做一个皇帝?”

  “儿子不敢。”

  “你不敢,但你心里认为你比我更能当好一个皇帝。”

  忽必烈的话语里透着一股冷漠之意。

  而这句话,或许就是父子二人矛盾的根源了。

  真金一听便泪流满面,俯地不敢再言。

  “哭?”

  忽必烈骂道:“哭哭啼啼,不像蒙古草原上的英雄男儿,倒像个软弱无能的汉人。起来!你如果认为你能当好这个皇帝,要做的很简单,杀了我。”

  真金不停摇头,道:“儿子从来未曾想过要损伤父皇,儿子只希望与父皇之间能够父慈子孝……”

  “所有人都说你孝顺。”忽必烈道:“而你,认为是我这个当父亲的不慈?”

  真金茫然睁着眼,不明白为何忽必烈每一句话都要像鞭子一样抽打着他。他一直想当一个好儿子,却已被抽打得遍体鳞伤。

  “父皇怪罪儿子,儿子该受着。可大元现在已经到了危急存亡之秋,父皇不可疏远诸位幕府老臣……”

  “你不甘心?”

  忽必烈再次打断了真金的话,道:“好一个对大元朝廷的兴亡忧心忡忡的储君,你跑来说这些,好似你关心你年迈的父亲,关心你的国家。其实你是认为你监国时做的更好。”

  真金再次摇头,泣不成声。

  “别哭了!”忽必烈大喝道,“我怎么能生出你这么虚弱的东西?想要,却又不敢伸手去拿,套着汉家儒学假仁假义的面皮,说些不痛不痒的狗屁话。”

  “是!我是认为我做的比你做得好!”

  被骂到现在,真金终于大声喊了出来。

  “你能从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宗王夺得汗位,就是因为幕府的汉臣们倾力辅佐你。他们助你用汉法经略漠南,使你的钱粮税赋远胜诸王,他们为你出谋划策,使你战胜阿里不哥。而你现在,因为对我的猜忌就疏远了他们,自毁长城。可笑的是你错了,我根本没有想过越过自己的父亲登上皇位!”

  忽必烈看着真金,最后摇了摇头。

  “你说的对,行汉法确实助我战胜了诸王,夺得了汗位。现在本汗的对手却是李瑕,要战胜他,难道我还要和他比谁更能行汉法吗?大蒙古国崛起于草原,灭诸国,靠的从来都不是汉法。”

  这一番话听下来,真金的眼睛里浮出一股悲哀之色。

  他喃喃道:“所以你要杀了我,我就是你的汉法。你为我起汉名,请姚公、窦公教我读书,我习儒家经典,奉孔子之学,以孝立身。你允他们将我培养成一个汉家储君,给他们期望,让他们效忠于你。现在,你不要汉法了,感觉到我有威胁了,你要杀了我?”

  “你是我的儿子,我不会杀你。我所做所为都是希望能让我的子孙继承我的一切。”

  “但你不止有我一个子孙。”

  忽必烈终于不耐,淡淡问道:“你深夜跑来发疯,到底想要什么?”

  真金含泪道:“儿子只希望父皇能信任儿子,信任幕府老臣。”

  “记住,信任不是哀求来的,世间的一切都不是哀求能得到的,要靠抢。”

  这般教导了儿子一句,忽必烈挥了挥手,让人将真金拖了出去。

  之后,他随口评价了儿子一句。

  “虚伪。”

  ……

  “大汗。”

  真金被带下去之后没有多久,帐外有人唤了一声,之后带了两个侍女进来求见。

  忽必烈端起酒杯喝着,听着她们低声汇报着。

  “燕王说,他真傻,什么也没做,等着大汗回来,一切都完了……”

  一边听着,草原上的寒气逼来,忽必烈感到膝盖一阵剧痛。

  他抚着膝盖,眼神中难得有些犹豫,之后化作了痛惜。

  又过了一会,膝盖上的酸痛感渐渐消去,忽必烈眼神中的痛惜也渐渐消去,只剩下冷漠。

  “去,办吧……”

  ……

  真金走后,阔阔真一直没有睡,等了许久,终于等到了外面的动静。

  她掀开帐帘跑了出去,却发现并不是真金回来了,而是察必皇后身边的几个老侍女。

  “你们怎么来了?”

  “奴婢奉可敦之命,带燕王妃以及三位小皇孙到可敦的帐篷去。”

  “什么?”阔阔真不解,惊讶道:“那我王呢?他在哪里?”

  “燕王病倒了。”

  “病倒了?!”阔阔真大惊,道:“我要去见他……”

  “可敦担心王妃与小皇孙过了病气,这就走吧。”

  阔阔真有了不好的预感,她向后退了几步,想要拒绝。

  但由不得她。

  很快传来了孩子的哭声,使这个夜晚愈发的仓皇凄凉。

  ……

  七月初一,洛阳城外的唐军大营。

  “忽必烈回到了开平,势必会使元军的整个战略发生很大的变化。”

  张珏站在一张大地图上,指点着,又道:“首先便是山西的阿合马,此人与真金一向不合,因此之前一直是按兵不动,摆出坚守山西、不肯支援伯颜的状态。”

  “但就在前日,我们的探马已经打探到山西这边有兵马调动的迹象。”林子道:“很可能是阿合马已经准备出兵河洛。”

  刘金锁一听,不免有些着急,大声问道:“大帅,那我们要不要猛攻洛阳,先把这洛阳城打下来再说?!”

  张珏转头看向陆秀夫,问道:“君实如何看?”

  “以我军士气之盛、火炮之利,若强攻,当可破城。然伯颜亦不可小觑,伤亡必不会小,只怕影响攻之后的几个大城。”

  “依君实之意,还是招降?”张珏道:“但忽必烈既已归开平,伯颜守城之心愈坚。”

  话到这里,陆秀夫也感到为难起来。

  他踱了几步,走到帐帘边,眺望着远处的洛阳城,心中实不希望它损毁在战火之中,何况前些日子,他分明已看到了招降此城的希望。

  正在犹豫之间,只见张珏麾下的小将史炤正大步向这边跑来,显得匆匆忙忙,十分着急。

  “末将发现了这个!”

  史炤冲进帐中,当即便递上一支信箭,道:“末将骑马观察洛阳西城时,有人冲着末将射过来的。”

  张珏大步上前接过,摊开来一看,脸色登时便有了不同。

  “君实,且看。”

  陆秀夫上前接过,信上只有一行小字。

  “今夜丑时西城外接洽,可助尔等取城。”

  就这几个字看了又看,末了,张珏沉吟道:“是否会是伯颜的伎俩?”

  “不是伯颜,伯颜的书法比他好得太多。”陆秀夫道:“此人是个汉人武将,是仓促决定归顺的。”

  林子接过信看了一眼,点点头道:“今夜我去接洽。”

  陆秀夫道:“我陪林司使一道去……”

  第一千一百八十四章 天平

  丑时。

  几名骑兵悄悄出了唐军大营,向洛阳城里赶去。

  他们在马蹄上缠上了棉布,也不敢奔得太快。

  等能看到城头篝火映出了守军的影子了,他们就翻身下了马,猫着腰继续向前走。

  此事其实颇为凶险,一个不注意弄出了动静,城头上的箭矢就要射下来。

  林子还好,做惯了这种冒险的事,只是这次带上了陆秀夫,不免担心一不小心害死了这位相公。

  转头看去,黑暗中也能感觉到陆秀夫的一张脸一定是绷得紧紧的,严肃正经的模样。

  隐隐的月光照出了城墙下堆积一地的尸体。

  等他们走得近了,尸体中有什么动了一下,之后站了起来。

  那是个人影。

  这人小心翼翼地向这边猫了过来,与林子、陆秀夫等人碰头之后,悄然走进了城边的小林里。

  “是谁派你来的?”林子当先问道。

  “你们军中主将可有顺天张家的人?”

  “我们主帅是张珏,大旗你也看到了。”

  那人沉默了一下,问道:“若我家将军归附,你们可以保证什么?”

  “……”

  半晌之后,这几人商议妥当,各自散去。

  陆秀夫又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那个人影已消失在城墙下的黑夜当中。

  过了一会,林子又安排了一些事,回来道:“走吧。”

  “走吧。”

  一行人回到大帐,将这夜的会面之详情报于张珏。

  “条件既已谈妥,明夜丑时一刻,他们可开城门接应我军入城。”

  张珏还是不放心,问道:“对方是谁说了吗?”

  林子与陆秀夫对视了一眼。

  陆秀夫道:“我们没有逼问,但并不难猜……”

  ……

  次日天明,伯颜早早便起身,巡视了洛阳城中的防务。

  才走到西城,他便看到了阿剌罕。

  而摆在阿剌罕面前的,是两具遍体鳞伤的尸体。

  “出了什么事?”伯颜大步上前问道。

  “丞相。”

  阿剌罕虽没有行礼,但转过头唤了一句,对伯颜还是比较客气的。

  他指了指地上的尸体,道:“昨夜,我的勇士发现这个士卒偷偷将这个士卒拉上城墙,他们一定是暗中联络了唐军。”

  “谁的人?”

  “行刑审问了,没问出来,人死了。”

  伯颜皱了皱眉,凝目看着阿剌罕那张粗糙的脸。

  若非这是忽必烈派来的心腹蒙古大将,伯颜几乎都要怀疑他是故意灭口。

  “城中有人想要叛投唐军,这是一定的。”阿剌罕道:“丞相,怎么办?”

  “我来查吧。”

  “还要查吗?无非就是那几个人。”

  伯颜点点头,心中有数。

  这洛阳城中,可疑的人又何止是几个。

  首先是董文忠、董士赡父子,董家的董文用早年被俘便投降了李瑕,甚为可疑。

  其次是商挺、赵璧留下的大量门生故吏,当年忽必烈就是不信任这两人,才将他们调回中枢,但他们在洛阳的人脉千丝万缕,却是不好动。

  还有控鹰卫河南路指挥使何玮,也万分可疑。

  不为别的,因为伯颜、阿剌察正在计划着杀掉何玮。

  控鹰卫的两个指挥使都涉及到谋逆大案,究其根源,是因为这个情报机构成立之初就处在汉人大臣们的操控之中。

  而汉人大臣很大一部分都是支持真金。

  如今两个指挥使都已经被处斩,至少代表着忽必烈已经彻底放弃了控鹰卫。

  这也是忽必烈对汉臣最失望的时候,而控鹰卫必然最先体会到这一点,背叛也就成了意料之中……

  ……

  与此同时,何玮正站在远处的城楼上用望筒望着这边的一幕。

  望筒的画面里,伯颜俯身查看了倒在那的尸体。

  眼中寒光一闪,何玮不再多看,快步赶下城楼,匆匆回到自己的驻地。

  他已经连夜将自己的心腹人手召集了起来,有一千人。

  他不得不提前他的计划,甚至来不及筛选,他已经大步走在这些人中间,直接鼓动他们造反。

  “兄弟们!告诉你们几个坏消息,我们控鹰卫的两个指挥使已经被忽必烈杀了!”

  这不是小事,张易、史楫之死如今已经在北面引起轩然大波,暗探出身的何玮收买了阿剌罕军中一个千户,便得到了消息。

  他也不是好相与的。

  “为什么忽必烈要杀他们呢?因为忽必烈一直都在骗我们!汉法是假的,恩赏是假的,传位于真金太子也是假的,在他们眼里,我们汉人永远只是猪狗。”

  何玮猛地将自己皮革撕了下来,高高举起。

  “这是矢宝赤或叫养鹰人的象征,但我不是养鹰人,没有鹰会停落在我们肩上。我们只会出生入死,但在忽必烈眼里,我们连个鸟都不如!”

  不得不说,这句“连个鸟都不如”激起了控鹰卫士卒们的强烈共鸣,他们扯下自己肩上的皮革摔在地上。

  何玮双目通红,嘶声大吼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忽必烈要杀我们,那不如反了!开城门,投靠大唐,升官加爵!”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很难说清他们此时的举动有几分是气节,也许是个人前途与民族气节之间总是有个平衡。

  张易、史楫的死,某种意义上已经是忽必烈放弃汉法的征兆,它打破了平衡。

  于是,人心如流水,滚滚而下。

  “开城门!”

  控鹰卫的士卒们纷纷提刀冲出驻地。

  “嗖嗖嗖。”

  迎面却是漫天袭落的箭雨,倏地袭射过来,将激愤的士卒们射倒在地。

  阿剌罕大喝道:“放箭!”

  又是一轮箭雨射来,何玮大惊,连忙下令收缩防御。

  “点狼烟!通知城外唐军接应……兄弟们,守住!”

  城内的厮杀顿起,竟是比唐军攻城时还要激烈些。

  伯颜站在城头上,举着望筒扫视了一圈,稍稍安下心来。

  他所料的不错,城中的叛徒果然是何玮。

  好在控鹰卫的士卒虽然精锐,但人数毕竟不多,局势终究还是在可控的范围之内。

  随着一道狼烟自城中冲天而起,城外响起了战鼓声,其后又是震天的炮响,那是唐军开始攻城了。

  伯颜见阿剌罕平叛的攻势迅猛,便转身离开,去安排洛阳城的守卫。

  这一战对他而言并不好打,一则元军善攻而不善守;二则大元刚经历贺兰山一败,国势动荡;三则唐军士气高涨,兼以火器之利。

  伯颜并不认为自己能把洛阳城守到最后,但他能够再守上几个月,让忽必烈在开平把局势稳定住,并耗费掉唐军的粮草,再达成与宋国的结盟,便能够渐渐把攻守之势扭转过来。

  ……

  平叛、守城,两场战役持续到了下午。

  阿剌罕的士卒已经杀进了控鹰卫的驻地,把整个驻地都杀成了血色,尸体铺得遍地都是。

  也有控鹰卫的士卒想要投降,但更多人都明白,涉及到了谋逆大案,他们将面对的命运只有杀无赦。

  因此,哪怕明知不敌,他们也只能绝望地继续抵抗。

  七月的天气燥热,披着盔甲砍杀就像是闷在蒸笼里,何玮满头大汗,既受了伤又中了暑,无数次都觉得自己支撑不住了。

  他以为自己足够警觉了,但最后还是难逃张易、史楫的下场。

  也许是背叛忽必烈的人都得死吧。

  然而,在汗水折射出的七彩光晕中,他看到了一杆大旗出现在了远处。

  那旗上写的,似乎是一个“唐”字。

  何玮退了几步,用刀支撑着身体,甩了甩脑袋,努力去听。终于听清了远处在喊的声音是什么。

  “唐军入城了……”

  再一转头,他看到阿剌罕的大旗也在向后移。

  ……

  “唐军怎么进城的?!丞相呢?”

  “反了!城中有人反了,丞相让元帅从北城突围……”

  阿剌罕翻身上马,匆匆领着兵马要向北城赶去,突然一勒缰绳,却是大喊道:“随我去把粮仓烧了。”

  这一支兵马火速调头,直奔洛阳粮仓而去。

  自此,阿剌罕其实都不明白具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不能让唐军缴获粮食。

  长街那头忽然又有一支兵马匆匆赶来,举的是董文忠的旗帜。

  “元帅快逃啊!”有将领大喝道。

  却是董文忠的儿子董士赡。

  阿剌罕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猛地大喝道:“别过来!”

  董士赡却不退反进,指挥着麾下士卒,加速撞向了阿剌罕的阵列。

  “别过来!”阿剌罕大喝道:“放箭!”

  他已经能够确定,城中到底是谁反了并放唐军入城的。

  然而,这边元军们仓促举起弓来,那边董士赡麾下士卒却已经射出了箭矢。

  “嗖嗖嗖嗖……”

  一个个元军士卒应声而倒。

  阿剌罕见状,勒马便走,斜地里却有一队唐军从小巷中杀出,将元军切成两段。

  元军不擅巷战,当即大乱,败势已定。

  厮杀之间,董士赡策马抢上,一枪捅穿了阿剌罕的喉咙。

  “借个头给你爷爷,给那唐军大帅送个见面礼吧!”

  ……

  残阳如血。

  越来越多的唐军旗帜插在了洛阳城头,唐军攻取了洛阳,称不上兵不血刃,但确实是以招降为主,尽可能地保存了这座城池与百姓。

  董文忠领着一众汉官在南城门迎接了唐军主帅张珏。

  与何玮一样,董文忠决定反元归唐。

  这不是一朝一夕的决定,在过去数年中,董文蔚、董文炳甚至还相继为大元战死。原因有很多,说到底无非是综合所有因素,元蒙更值得效忠。

  但如今这个天平已然倾斜了。

  当所有条件俱备,军情司安排在洛阳城中的细作只需要一句话就说服了他。

  “今张易、史楫死则真金必亡,忽必烈弃汉法则众叛亲离之日不远。圣朝上应天时,下徇地利,中察时变,平元必矣。尔等死守求空名,置阖家之人何地?”

  天明时,再看城中连何玮也反了,董文忠更是坚定了决心。

  此时,他摘下头上的头盔,解开身上的盔甲,缓缓拜倒在唐军的马前,恸声大喊了一句。

  “北地亡国丧家之人,祖辈身陷胡尘三百年,今我等,终归皇汉……”

  第一千一百八十五章 捷报

  潼关。

  有人站在城楼上望着船只往对岸的风陵渡驶去,黄河滔滔,风景颇为壮观。

  但再壮观的风景看了许多天还是会腻。

  “说什么北伐,这都许多天了,就还是待在这里。”

  “这里也很好玩啊,我昨天听元姐姐说了李哥哥到风陵渡接文静姐的故事。”

  “论辈份,你该管元严叫小姨。”

  “出门在外的时候,我跟着文静姐叫。”

  “还有,比起听你叫他怪腻人的李哥哥,我宁可听人喊他陛下。”

  “我偏要这么叫,对了,你听了李哥哥写的那首潼关的词了吗?峰峦如聚,波涛如怒……”

  “听了听了,都听八百遍了。”

  赵衿气闷地在栏杆旁坐下,没来由有些烦恼。

  转头看去,目光所及之处,每个人都有事做,就连韩巧儿也有许多机要文牍要处理,只不过处理得比较快,所以看起来闲。

  唯独她是真的没什么事做,想出门看看北地的风景、看看唐军收复中原吧,李瑕行军又特别慢,抵达潼关之后就没动过,也不知道每日里都在做什么。

  韩巧儿则没有赵衿那么多烦恼,手撑在栏杆上,仰起头吹着风,笑吟吟的样子。

  “这次北伐,李哥哥答应我不会上前线了,就坐镇后方指挥各路大军,所以你不要怕会有危险。”

  赵衿白了韩巧儿一眼,道:“我才不是怕危险,我是觉得无聊啊。”

  “怎么会无聊?我觉得很有趣啊,每天都有各个地方新的消息送过来,可以看到局势的各种进展,就像下一盘大棋?”

  “都有哪些消息?”

  “啊?我不知道哪些能告诉你。”韩巧儿语气渐弱,“还是都不要说吧。”

  赵衿撇了撇嘴,嘟囔道:“还说包容天下,分明就是容不得我赵氏。”

  话虽这么说,其实她在李瑕的行在所中颇为自由,除了与韩巧儿这般漫无目的地闲聊,有时也会到元严那些女官处看看她们做事。

  尤其是北伐开始之后,唐朝廷对北方舆论极为重视,负责报纸、宣传等事务的元严忙得不可开交,这让赵衿有时会考虑是否也去当个女官。

  但不知怎么能当上,这个途径她也没去了解过,目前还在思考自己能否每日早起应卯的问题。

  至于说李瑕容不下她这个赵氏的话则不过是说说而已,李瑕这人性情虽然讨厌,但气度宽宏,这点她还是相信的。

  若将视线从关城上这两个散漫的女子身上移开,潼关城门处其实是一副异常繁忙的景象,来自各方的信使络绎不绝,送来战报或是朝中公文。

  这日,却有一队十分狼狈的人马自西面而来,与别的信使完全不同。

  西面的信使要么从境内来递公文,要么从河套来递战报,最远也就是西域过来,虽然也风尘仆仆,却不至于惨到这种程度。

  这一队人的衣衫破旧,头发油成一团,显然是从更远的地方来的。

  他们奔到潼关城下,为首者当即便驱马上前,扯着嗓子高喊起来,显得很是狂放。

  “臣刘元振,出使吐蕃一载有余,今不负使命,载功归来!”

  声音在城门洞里回荡开来,隐隐传到了城楼。

  “臣刘元振……载功归来!”

  城头上,赵衿听了,不由瞥了韩巧儿一眼,道:“不像你,这不能说那不能说。人家的消息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

  韩巧儿略有些没面子,道:“那像刘元帅这么高调的,也不会再有了。”

  话音方落,便见东面的官道上又有一队骑兵奔来,一边奔跑还一边吹号大喊。

  “东路军元帅张珏捷报,洛阳大捷!洛阳大捷!”

  ……

  在赵衿眼里,李瑕停在潼关不知是在做甚,看起来闲得很,但其实他忙得不可开交。

  才从西北归来不久,堆积的国事终究需要处理,因此他停驻在潼关,一边安排北伐事宜,一边也方便批阅政务。

  其实不论是军情还是国事都不轻松,只说今日,东、西两个方向的喜讯同时送来,先处理哪桩也是难题。

  李瑕最后还是先亲自接见了刘元振,让几个重臣们接见张珏派回的信使。

  这次随军的朝臣多,纷纷笑言,巴不得每天喜讯多到让人不知先处置哪个。

  不一会儿,刘元振大步赶进潼关城楼,一见李瑕便行礼,激动万分,道:“拜见陛下,臣……臣终于从吐蕃那鬼地方回来了啊!”

  李瑕愣了一愣,凝目看去,颇有些讶异。

  在他印象中,刘元振素来是心高气傲之人。

  方才远远便听到他在城门口夸耀功劳,正是符合其往日性情的。

  没想到此时其人到了面前,语气却与平日完全不同了。

  “刘卿这是……哭了吗?”

  “陛下!”

  刘元振再抬起头来,竟真是泪流满面。

  “臣……臣这一路,太苦了啊!”

  随着这一声喊,他已彻底换了哭腔,再没了此前的意气风发。

  李瑕亦是讶然,不明白是什么能让他这般高傲性子也叫苦连天,只好上前亲自扶起他,笑道:“刘卿慢慢说。”

  “不怕陛下笑话,臣才至吐蕃,便水土不服。”刘元振才提起来便心有余悸,拍着心口道:“臣素来康健,唯独这一年来百病缠身,气闷心悸、头痛作呕、夜里难寐、食欲不振,几乎死在吐蕃。”

  李瑕目光看去,果见刘元振轻减了何止一圈,双目浮肿,脸色难看,显然是高原反应极为严重的那种。

  “刘卿受苦了,你为国出力的功劳与苦劳,朕都会记得。”

  “谢陛下。”

  经此一遭,刘元振对天地添了不少敬畏之心,沉稳不少。

  诉过了苦,他便说起吐蕃之事。

  “臣从去岁五月入蕃,辗转万里至萨迦之地,因路途多有凶险,臣并未贸然亮明身份,而是扮作商旅先接洽了白兰王恰那多吉。却在无意之中得知,恰那多吉派人走唐蕃道,准备伏击八思巴。当时臣还疑惑呢,想不明白那是为何。”

  李瑕微微一笑,道:“后来知道了?”

  “后来才知道陛下如此圣明,竟派郝道长与严小娘子劫下了真金与八思巴……”

  刘元振公子哥习气重,提及对严云云还是带了些轻佻的语气,但其实心里是佩服与害怕的。

  他摇了摇头,又道:“臣知道时真是吓到了,心想他们竟是如此了得。而臣千辛万苦到了吐蕃,总不好一事无成。于是臣便带着心腹人马,伏击了恰那多吉的兵马。之后汇合郝道长一行人,亮出大唐旗号,并合兵击败了几支反对我们的部落。”

  说着,刘元振递上了一封战报,上面记载的是军中的伤亡,已经斩首的反对者的名录。

  李瑕一看,便明白当时的形势十分激烈,并不是“击败了几支反对的部落”这么简单。

  “再之后,我们利用八思巴在纳塘寺附近召开了一场曲弥法会,有七万余的僧众参与,以陛下的名义充当施主,任命了一些官员。臣以为,我大唐通过萨迦派控制吐蕃,也许会是我们将这片疆域纳入版图之始。不过目前吐蕃还有许多不满于大唐的势力,臣这次回朝,便是希望陛下能遣大军入蕃镇压。”

  说到这里,刘元振已是目光灼灼,哪还有方才因水土不服而大哭的委屈模样。

  开国功勋、开疆扩土,将偌大的疆域纳入版图,自古就是男儿最大的壮举。

  李瑕转头看向他挂在墙上的地图,也是呆愣了良久,才想起来问道:“有详细方略吗?”

  “有。”

  刘元振迫不及待便掏出一张地图,指点着说了一会,最后道:“若有王师入蕃镇守,或精兵五万,或官兵十万,一扬我大唐国威,则吐蕃安定。”

  李瑕揉了揉额头,道:“兵马钱粮,真是再多都不够用啊。”

  刘元振道:“臣在吐蕃时不知陛下已在贺兰山击败忽必烈,还以为陛下想先定吐蕃,再图北伐。”

  如此说来,李瑕的北伐确实是有些仓促的,总有些没妥善考虑到的地方。

  比如,万一刘元振没能及时阻止恰那多吉,让恰那多吉除掉了郝修阳一行人、出兵支援忽必烈,局势便可能全盘皆输。

  眼下的情况算是万幸。

  “也好,稳住了吐蕃局势,不至于在北伐时腹背受敌,依旧是好消息。”

  李瑕略略沉思了一下,还是决定一鼓作气稳住吐蕃局势。

  北伐的战事才刚刚开始,或许会持续很长时间,忽必烈仍有再搅动吐蕃使他后方生乱的可能。

  而他不会给对手这种机会。

  李瑕召来群臣商议之后,下旨命高长寿率五万兵马,准备往吐蕃镇压。

  高长寿已率兵离开重庆府北上,正驻扎在汉中一带,随时候命准备出祁山道支援甘肃宁夏战场或下汉水攻南阳,如今则改为西进。

  如此一来,地图上西南方向这一片广袤的疆域几乎可以纳入疆图,有时李瑕觉得调走五万兵马捉襟见肘,但再一看这版图,又会感觉值得。

  ……

  处理过吐蕃之事,李瑕面向群臣,道:“接下来说第二个好消息,洛阳大捷。”

  “臣等恭贺陛下!”

  “张珏没有让朕失望,接下来东路军将会攻打河南下一个重镇,三京之一的开封,也就是宋国的旧都汴京……”

  第一千一百八十六章 部署

  炭笔在地图上划过,从洛阳向东走,到了开封之后停下,划了个圈。

  “这意味着我们的北伐取得初步进展的同时,辎重线也在拉长、行军的道路在变多,我们需要布置兵力的地方也在增加。接下来,对兵力、粮草的要求也更大。而赵宋的几次北伐便是败在之后这些地方。”

  李瑕得到捷报之后,竟是先给众人泼了一盆冷水。

  他这人总是有些扫兴的。

  因为他曾经也打到过洛阳,当时他是率着数千骑兵出潼关、走河洛,折向南阳,最后从武关杀回关中。

  但那是破坏。

  破坏很容易,而占领很难。

  比如,阔端攻入成都很容易,但如果要占领并经营成都,堂堂大蒙古国二太子却连尝试的勇气都没有,干脆屠光、杀光,因为他知道自己没有那个统治的能耐。

  李瑕的这次北伐则是要收复河山,把每个城池都消化下去。

  “端平入洛,赵宋甚至已经拿下了三京,把防线推到了整个黄河沿线,但最后还是败了,为何?站不住脚,实力不足以守住。因此朕严命张珏,凡遇坚城,能劝降则劝降,减少损失,增加战果。”

  说着,李瑕看向了随军的文臣们,有韩祈安、李治、杨果等北人,也有史俊、房言楷、奚季虎等南人。

  “打下战果之后,守住,才是更难的。这次北伐,军中多的是虎将征战沙场,而朕与诸君前来的意义,则在于每克一城必要安抚好百姓士绅,保障好粮草供应。使我们不会与赵宋一般最后功亏一篑。”

  群臣遂纷纷拱手,应道:“臣等必竭尽全力,不负陛下重托。”

  李瑕道:“朕不想过一阵子又听到有人说‘陛下,粮草不足了,退兵吧’或者‘先攻到这里吧’,朕要你们真的竭尽全力,去把石头变成金子,把沙土变成粮食。”

  群臣中有不少人转头互相对视,因为这就是他们能说出来的话。

  而李瑕确实严苛,每次都是这样顾不事实条件,逼着他们去做成看似不可能的事。

  微微的沉默之后,韩祈安率先表了态,道:“臣虽是文官,誓与我大唐将士共进退,不克燕京誓不休。”

  “不克开平誓不休。”

  官员中也不知是谁这般嚷了一句,韩祈安苦笑之后,只好与群臣一起应道:“不克开平誓不休。”

  李瑕这才满意,道:“准备吧,移驾洛阳。”

  “臣领旨。”

  文官们聪明,做事顾周全,喜欢留余地,所以需要这般敲打。

  安排完移驾洛阳之事,李瑕便转向武将们,开始对北伐的战略做出调整。

  “朕得到消息,山西一带的元军有南下支援河南的势态。这是忽必烈返回开平城之后对元军整体战略的改变。敌变,则我们也要变……”

  从潼关到洛阳的地势并不开阔,因此,张珏的东路军先行,还有一半的兵力暂时还布置在关中、崤函通道之上,作为后续兵力。

  此时在李瑕帐下的便有许多大将。

  其中,易士英从云南归来时见李瑕叛宋称帝,心中难以接受,本有辞官之意。

  之后遇到北伐这种恢复中原的大业,又实在想参与,但他为人正派忠耿,拉不下脸来。还是赵衿以流亡公主的身份劝了他一番,他这才“勉为其难”地出山辅佐李瑕。

  旧事且不提,眼下要分析如何从蒙元手中收复失土,易士英却是十分激昂。

  “不错。”

  他上前,首先指点了地图上河套的位置。

  “之前我等乃根据蒙元由真金监国,而提出直驱河南河北的战略,判断忙哥剌、阿合马不会出兵。如今形势变了,我方则不宜再全力出东路,而该多路齐攻,迎头并进为妥。”

  这番话,张弘道本来也想说的,只是被易士英抢了先,他遂笑了笑,道:“易公久在南疆,原来对北方局势如此了如指掌?”

  “军报看得多。”易士英道,“陛下用兵,往往最在意情报,未战而将战局反复商讨至兵力、地形、乃至敌我意图清晰明了,知己知彼,故能百战百胜。”

  他还有句话没说,就是相比于大宋那些纸醉金迷的官家以及重臣们,这或许便是新唐能北伐的原因之一。

  张弘道本是开个玩笑,没想到易士英如此严肃认真地回答,于是收起玩笑之意。

  他向李瑕一行礼,道:“洛阳既克,臣愿领一支兵马,自孟津渡过黄河,直驱保州,必为陛下取河北!”

  这一番话他说得颇有气势。

  堂中诸将,确实没有第二人敢放言能为李瑕攻取一路之地。也只有他张五郎家世显赫,有这个底气。

  李瑕稍稍皱了皱眉,因保州的消息暂时还不确切。

  但既然洛阳已克,确实可以向河北出兵了。

  他看向地图,只见上面已划了从洛阳到开封的一条线,这是第一个进兵方向。

  想了想,他提笔,又划了从孟津渡到保州的一条线,这是第二个进兵方向。

  之后又划了从兴庆府到九原城的一条线,这是第三个进兵方向,但西北兵马疲敝,只有杨奔这一支兵马。

  “忽必烈既已归开平,河套的元军整备好之后不会再按兵不动。朕欲再遣一万人增援延安府,必要时为杨奔牵制河套元军,谁人愿往?”

  李瑕这句话问完,堂中诸将都沉默了一下。

  因为张珏这些年已在延安府设立了非常完备的防线,当地守军防守压力并不大,而河套的元军新败,反攻延安府的可能性不大,更可能会回防燕京。这种情况,增援延安府只怕不会有什么功劳。

  但最后还是有一人出列,道:“臣愿往。”

  却是个脸颊狭长、神态冷峻的大将。

  李瑕目光看去,落在聂仲由脸上,微微颔首,笑了一下。

  算来,聂仲由是最早投靠李瑕的人之一,但这些年他戍守云南,因路途遥远,联络得少了,反而不像别的文武大臣与李瑕那般熟悉。

  再加上南疆也没什么战事,得到的磨砺少,他也没能像守北线的将领们那般威名赫赫。

  但聂仲由心里明白,戍守云南同样是开疆扩土的大功业。他身体不好,也许在北面战场很容易便战死了,唯独在云南最能够平安地领了大功。

  另一方面,当时在云南既有高氏这种姻亲、旧阀,又有易士英这种宋国忠臣,能被派去处理这两者之间的关系,可见他是李瑕最信得过的人。

  这份君臣、朋友之间的恩义,两人心中自知。

  聂仲由平素是个话很少的人,这次调回朝之后也觐见过李瑕几次,聊起天实在乏味。但做起事情来,他却十分可靠。

  此时他一出列,李瑕便点了点头,在地图上划了从延安府到九原城的一条线,这是第四个进兵方向。

  其后,李瑕的目光落在地图上的夏阳渡。

  这是当年史天泽率大军想要履冰过黄河入关中的地点。

  刘元礼当即出列,道:“臣愿领兵渡黄河,攻山西,牵制山西兵力。”

  他为人沉稳,不像张弘道开口便要取河北。

  而这些年,唐军的水师将领张顺、张贵兄弟一直在夏阳渡造船,虽没有渡十万大军的能力,带一支偏师过黄河进入山西,并保证辎重与退路的安全都可以做到。

  李瑕于是在地图上又划了从夏阳渡到太原的一条线,这是他的第五个进兵方向。

  如此一来,整体的战略便算是调整完成,李瑕也将所有的兵力都调派了出去。

  五个进兵方向有主有次,像是一只手的五个指头,将要拍在中原大地之上……

  ……

  “好无聊啊。”

  在这个夏日的傍晚,赵衿依旧是坐在城楼上,拿着一支团扇给自己扇着风,看着潼关城中一个个将军领了兵符,兴奋地大嚷着然后跑开,也许是要去建功立业吧。

  也有官吏们三五成群地走过,讨论着洛阳的大捷、五路兵马的出征。

  就像是李瑕在与忽必烈下棋,对面下了一步了,这边做出相应的调整,在赵衿看来也没什么新鲜的。

  看人下棋,哪有自己下双陆有意思。

  唯独听说明日便要起驾往洛阳了让她有些期待。

  不过,她真正想去看看的还是那个大宋旧都的汴京,赵氏王朝曾在那里定都,又曾在那里遭受了巨大的耻辱。

  而靖康之后,她将作为第一个重回汴京的赵氏子孙……虽然不知道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这般一想,总归是有些无趣的。

  也许是太闲了,做什么都提不起劲来。赵衿叹息了一声,下一刻目光落在黄河边,她忽然愣了一下。

  不远处有一男一女正牵着手走着,都是身材修长、衣袂飘飘,倒是一副神仙眷侣的模样。

  仔细一瞧,却是李瑕与张文静。

  赵衿不由想到了最近听到的故事,张文静从北面投奔李瑕,如今李瑕又要发兵攻回张文静的家乡。

  她忽然有些羡慕起这样的感情来。

  作为大姑娘,相比那些战略布署,她还是觉得看人花前月下更有趣些。

  于是她便撑在栏杆上津津有味地看起来,低声喃喃道:“只羡鸳鸯不羡仙。”

  第一千一百八十七章 鸳鸯

  “只羡鸳鸯不羡仙啊。”

  九原城中,张弘范站在一座王帐外叹息了一声。

  而在他面前,忙哥剌正一手揽着野日罕,一手持着刀威胁着众人。

  “都别过来!”

  忙哥剌大吼道:“没有人可以动本王的妻子,滚!”

  张弘范道:“安西王还请息怒,国有国法,家有家规。王妃既犯谋逆大罪,还请将她交出来。”

  “闭嘴!你这条汉狗!还有你们,想动手便从本王的尸体上跨过去。”

  忙哥剌大怒,一手将野日罕揽得更紧,继续威胁着那些将要逼近的士卒。

  张弘范则是一脸无奈以及怜悯的表情,站在那,并未下令让士卒上前强行动手。

  他很有耐心,等待着忙哥剌自己放弃挣扎……

  三关口一战,张弘范在大败之后便只领着数骑向北逃窜,一路逃到了九原城。

  处在九原城之时,他已是败军之将,本该垂头丧气等待着被治罪。他却多方打听军情,得知忽必烈在贺兰山之战后下落不明,他便决定要去立下救驾之功。

  当时他首先找到了败逃回来的爱不花,了解了主力溃败后的详细经过,便决定北上阴山。

  “大汗既然没能与你们向东逃回来,那定是被唐军切断了往东的退路,只能往北逃。那出了沙漠再向东便是阴山以北了。”

  张弘范为人自信,一旦有了判断,哪怕概率再低也决定一搏。而爱不花大败之后,担心被问罪,失去了当驸马的资格,也决意随张弘范去碰碰运气。

  他们领着收拢来的残兵北上,翻过阴山,到了黑水畔,却听说有一小股唐军正在附近每每袭击牧民的驻地。

  张弘范循着这一小股唐军的踪迹追上,发现他们是在包围一个小小的部落。

  他挥师驱退了这支唐军,竟是在那被解围的部落当中发现了乔装打扮、被包围已久且重伤在身的忽必烈,不由大喜过望。

  此事说来是机缘巧合,然而事实上张弘范展示出了百折不挠的意志、不放过任何线索的细致、以及对忽必烈的赤胆忠心。

  他能在战败之后逃回来,并重新立下功劳,有偶然的成份,但绝不仅是机缘巧合。

  然而,谁也没想到的是,当张弘范护送着忽必烈到汪古部的驻地养伤、忙哥剌连夜赶来探望的当天夜里,竟有人在忽必烈的汤药里下了毒。

  当时幸而是张弘范小心谨慎,命人先试了汤药,其实也未想到竟真有人如此大胆。震惊之际,他连忙哥剌也信不过,让张易带着还未病愈的忽必烈到安全的地方养伤,自己则留下追查此事。

  借由此契机,张弘范又赢得了忽必烈的信任,重新开始渐渐掌握权力。

  到了今日,他已确保能控制住九原城的兵马了,方才动手捉拿谋逆案的主谋……

  “安西王该知道,这场谋逆案中有不少人怀疑是你主使,是末将多方查证,才撇清了你的嫌疑,向陛下担保你与此事无涉。”张弘范等忙哥剌的情绪稍平缓些了,开口劝说道:“但你如果执意要袒护王妃,只怕情况便不好说了。”

  “不是她!”

  随着时间过去,忙哥剌气势已经渐渐弱了下来,语气也从威压改成了恳求。

  “野日罕只是一个女人,她什么也不懂,她怎么可能会对父汗下毒?”

  张弘范道:“王妃若懂得多了,只怕已成功毒杀……扶大王登位了。”

  “张弘范,是你搞错了。本王警告你,休想踩着本王上位!”

  “我没有想踩着谁立功上位,我查的都是事实真相。”张弘范转向野日罕,道:“王妃说是吗?”

  “我没有!”野日罕尖叫道,“不是我,不是我!”

  张弘范道:“当时燕王真金回到开平城的消息还未传到九原城,王妃认为,只要陛下不能回来。安西王必定能够继承大统,私下里已经联络了两位兄弟准备拥立安西王。”

  野日罕大感恐惧,不停摇头,但其实说不出什么辩解的话来,只能不停喃喃道:“我没有。”

  张弘范继续道:“之前安西王与王妃曾被李瑕俘虏,幸由我军救回。而在王妃被俘期间,叛国公主朵思蛮曾多次蛊惑王妃,称陛下守不住中原,许诺若安西王归降,则李瑕可允王继续统领漠北。于是,王妃觉得只要陛下驾崩,安西王的选择就很多了。”

  “你怎么知道的?!”野日罕惊慌失语,连忙道:“不是这样的。”

  “王妃莫再狡辩了,你的两位兄弟都已经招了。你若真是为安西王好,伏法认罪为宜。”

  “伏什么法?伏谁的法?!”野日罕吼道:“凭什么要我们蒙古人伏你们的汉法?来人啊!这个汉人反了,杀了他,杀他……”

  没有士卒上前对付张弘范,反而是连忙哥剌的手都在抖。

  忙哥剌其实不太相信这件事只会追查到野日罕为止,因此他也想要奋起反抗。

  但对忽必烈的恐惧逐渐涌了上来,让他不知该如何反抗。

  举头四看,只有绝望。

  “安西王,放手吧。”张弘范的目光又移了回来,道:“陛下相信你没有参与谋逆,陛下说,诸嫡子之中唯有你最像他。”

  忙哥剌愣了一下。

  很快,野日罕脸上的表情也僵住了。

  因为她发现,忙哥剌揽着她的那只手已经一点点松开了。

  这一对年幼便被指婚、成亲的夫妻,长年都在争吵、厮打,但彼此多年相伴,谁也说不清他们的感情是好还是不好。

  “都别过来。”

  忙哥剌又道了一句,但声音已不像方才那样有力,神态已不像方才那样怒气冲天。

  他的气势已经完全衰弱下去了。

  两行泪水缓缓从他眼中流下。

  野日罕大哭着,被上前的士卒拉出了大帐。

  “绞了。”张弘范吩咐道。

  没有避讳,就当着忙哥剌的面,绳索套在了野日罕的脖子上,紧紧地扎住了她的脖子。

  野日罕挣扎、惨叫,最后只能从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声音。

  她死死盯着忙哥剌,似乎眼珠子都要掉出来。

  她出身于弘吉剌部,她的家族“生女为皇后,生男尚公主,世世不绝”,但这阻止不了她像一只小鸡一样被扭掉脖子的命运。

  忙哥剌像根木头一样立在那里看着这一幕,眼中的神彩渐渐消散。

  他本以为经历过被俘的那一番遭遇以后,他的内心已经足够坚强,没想到还是在这一刻被轰然击碎。

  “嗒。”

  一声轻响。

  那是脖子被拧断了的声音。

  野日罕的尸体倒在了地上。

  自始至终,张弘范都没有看行刑的过程,他的目光一直都是落在忙哥剌的脸上。

  他与这位皇子也结下了死仇,但没关系,忽必烈并不打算再将皇位传给忙哥剌。

  大元皇帝还正当盛年,要让一个个觊觎他位置的人都收起不该有的贪念。

  只见忙哥剌的脸色迅速地灰败下去,之后整个人便瘫倒在了地上,如同被抽掉了浑身的骨头,唯剩下一双无神的眼还在瞪着灰蒙蒙的长生天。

  “安西王重病了,扶他去休息。”张弘范吩咐道。

  至于军中事务,他自然会接手。

  忽必烈已封他为“蒙古汉军都元帅”,这是连张柔、史天泽都未曾有过的实权重职。

  如今驻扎在河套的大军,名义上虽依旧由宗王脱忽挂帅,具体的军务却已都由张弘范处置。

  接下来他将收拢更多兵马,安抚他们的士气,再将他们派遣往开平、河北、河南等各地,全面展开防务。

  ……

  在阴山以北,一支被驱逐进了茫茫草原中的小股兵马正在河边驻扎下来。

  他们大概有三百余人,汉人、蒙人、色目人都有。

  身上的盔甲衣着也是五花八门,有穿着唐军盔甲、头上却带着蒙古帽的;也有打扮成牧民模样,又挂了两片唐军棉甲的。

  “别生火。”

  “我看那些元军没有再来追我们了。”

  “也许吧,汪古部那个首领什么花不花草不草的,为了给忽必烈当女婿也是卖了命了,这般包围我们。”

  “许是那月烈公主长得和天仙一般。”

  “呵,那是冲长相去的吗?说什么美啊丑啊,熄了火烛,摸黑上去都是一样的……”

  听着这些对话,年轻的唐军统领王立皱了皱眉,有些不满地看了王满仓一眼,奇怪这家伙怎么什么事都能聊到男男女女那些乱糟糟的问题上去。

  “都沦落到这里了,你们就不能省些力气?”

  随着王立这一声教训式的语气,马上便有人提醒还在嬉皮笑脸的王满仓。

  “别说了,小王将军生气了。”

  “啊?又生什么气啊?”

  “本来好不容易找到了归还国境的道路,你非要去袭击那支溃兵。”王立四下望了一下,道:“现在这又是被赶到了哪里都不知。”

  王满仓一脸无所谓的笑容,道:“那有何关系?再找回去就是。让我们小王将军多些草原上的历练,往后统兵北征,打到哈拉和林去。”

  “呵,借你吉言了。”

  王立哼一声,还要说些什么,却有散出去的探马赶了回来,禀报道:“将领,上游七里开外有一个部落。”

  王满仓一听,眉笔一挑便站了起来。

  “小王将军,我们也该去弄点吃的了……”

  第一千一百八十八章 新的命运

  草原上暮色深沉。

  才扎好营、休息了不久的一众人重新翻身上马,沿河往上游行去。

  王满仓转头看去,只见与自己并辔而行的是之前俘虏的那个蒙古孩子卓里克。

  只见那微微的一点夕阳中,那孩子露出宽宽的额头,眼神颇为干净,身材瘦小,四肢细短,骑术却十分了得。

  其实已经相处了很长一段时间了,却是到今天,王满仓才忽然心血来潮,问道:“你几岁了?”

  “九岁。”

  “哈?老子以为你十三四岁了。”

  “在草原上,九岁已经是男子汉了。”

  王满仓讥笑一声,不以为然。

  过了一会,他又逗卓里克玩似得问道:“你天天给我们带路找水源,当蒙古叛徒是什么感觉?”

  前方,王立回过头,用警告意味颇浓的眼神扫了王满仓一眼。

  卓里克却已拍着胸脯道:“草原上只服英雄,你们分配食物和战利品公平,我就跟着你们走!”

  “哈哈哈哈。”

  一番话引得王满仓大笑。

  王立却是再次摆出严肃的脸色,向王满仓提醒道:“别再说什么‘蒙古叛徒’,陛下多次诏谕,蒙古、色目亦属中华……”

  “知道,知道。”王满仓道:“军中都说过多次了,我不过是逗这孩子玩玩。”

  “我不是孩子了。”卓里克回过头道。

  “嘿,你们两个年纪加起来都没老子大,惯是这种教老子说话的语气。”

  王满仓策马上去,伸手就在卓里克头上拍了一下,道:“你不是孩子谁是孩子,老子比你爹都大。”

  卓里克摸了摸头,没说话。

  他这几个月学会了汉语,知道爹就是阿布。

  但他对那个把他和额吉都卖掉的父亲十分失望,因此低落了下来。

  王满仓却始终爽朗,自顾自哼着歌谣,然后在黄昏的最后一点余晖中抬手一指。

  “那是什么?”

  ……

  那是两股在追逐的人马,逃的一方有七八骑,追得一方大概有五十余骑。

  也许是早早看到了这边扬起的尘烟,那在逃跑的一方向王立、王满仓的方向奔了过来。

  “帮帮我们!”有人扯着嗓子用蒙古语大喊着。

  很快,后方有一骑追上,张开长弓,一箭射出,将那求救之人射落于马下。

  “杀了阿思兰了。”

  “前面的朋友不要多管闲事,我们在抢亲,已经杀了新郎了……”

  喊声才传了过来,王满仓当即便动了。

  “驾!”

  一骑飞马而出,当先便驰向对面。

  原属于王满仓麾下的士卒也纷纷拍马跟上。

  在这草原上流浪得久了,他们越来越不受拘束。

  王立见状又气又急,抬起望筒四下扫了一眼,这才下令所有人跟上。

  渐渐地,已能听到前方传来了女子的哭声、男人的吆喝声。

  王立俯低了身子驰骋着,于烈风之中眯着眼,看到王满仓正在带人往对方的后面绕,显然是想要包围对方,抢下对方的马匹与随身物件。

  而对方的首领正是方才一箭杀了新郎的大汉,此时正在厉声大喊。

  “哪里来的勇士,交个朋友,我可以请你们喝美酒。但如果要当我的敌人,我的箭将要射穿……”

  “嗖!”

  王立先射了一箭,直指对方的面门。

  与此同时,周围已响起了交战之声。

  王立也不去看箭矢射中没有,低着头,让头盔能够护着自己的脸,继续向对方所在的方向冲去。

  “叮”的一声响,有箭矢打在他头上。

  他不管,手中长刀扬起,耳朵仔细听着周围的声响。

  忽然,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电四下一扫,只见对方驱马上前,挥刀斩来。

  “当”的一声,他提刀挡了一下,顺势一抡。

  “噗!”

  方才还不可一世的蒙古青年竟是就这样被斩落。

  周围的蒙古人也是大惊不已,纷纷扯着缰绳就要四散而逃。

  “围住他们!”王立大吼,指挥麾下骑兵与王满仓形成包围。

  草原开阔,免不了还是有十余骑逃窜而走。

  但他们还是抢下了三十余匹战马,以及一些战利品。

  战斗平息了下来,他们点起了篝火清点战利品。

  王立站在篝火边往嘴里塞了一块奶酪,一抬头,正见到士卒们将那个被抢亲的新娘带了过来。

  一瞬间,他整个人便僵在了那里,嘴里的奶酪也忘了嚼。

  他今年十八岁,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此时目光落处,见到的是一个楚楚可怜的美丽少女,双眸含泪,正怯怯地看着他……

  良久。

  王立回过神来,把嘴里的东西都咽了,开口问道:“你是汉人?会说汉话吗?”

  “会说,我……妾身的母亲是汉人,改嫁了一个蒙古人之后,生下了妾身。”

  “你父亲蒙古人,看你谈吐不太像。”

  “妾身未曾见过生父,自幼跟着母亲投奔同母异父的兄长。兄长是读书人,教妾身礼仪。”

  “哦。”

  王立大概便明白了些,再看向这女子,却忽然不知该怎么问话了。

  那边王满仓却是带着怪异的笑容走了过来,淡淡扫了那女子一眼,拉过王立便走到一边。

  “老子问过她的人了,这次拿到个大货。”

  “什么?”

  “那是蒙元的安西王相李德辉同母异父的妹妹……”

  王满仓话到一半,忽笑了一下,话锋一转,又道:“我说小王将军,她没对你招是吧?小丫头片子,有些心机。”

  王立道:“我还没细问。”

  “老子来问。”

  话音方落,王满仓已一个转身,从篝火中拾起烧红了头的树枝,径直伸在那女子面前。

  那女子吓得花容失色,摔坐在地上,心惊不已。

  “老子问一句,你答一句。”王满仓道:“敢有一句假话,老子在你脸上烫一个洞。”

  “不……不敢。”

  “叫甚名字?”

  “李玉萍。”

  “你不是说你生父是蒙古人吗?”

  “是……是我同母异父的兄长为我起的名字。”

  “你兄长叫什么?”

  “兄长。”李玉萍咬了咬唇,应道:“李德辉。”

  “怎么会到这里来?”

  “本是随兄长居住在金莲川,兄长受任为王相,说好等西安王府建妥便派人来接。然而三个多月前,有人说兄长被俘之后……”

  李玉萍说着,偷眼瞥了这些人一眼,继续道:“说兄长归顺大唐了。”

  王满仓与王立对视了一眼,问道:“李德辉是何时被俘的?”

  他们被逼进茫茫草原,难得能得到这些消息。

  李玉萍知道的虽不算多,但等她把知道的都说了,他们还是勉强将后来发生的战事拼凑了出来。

  去年十一月,李瑕击败了忙哥剌的大军,俘虏了李德辉;今年二月,贺兰山之战,唐军大胜……

  “到了今年四月,消息传到开平,母亲听说兄长之事,便决定携家投奔大唐。我们一路西行三个多月到达这里,才知那向导把我们卖了。”

  “哈。”

  王满仓冷笑一声,道:“什么归顺大唐?你们是怕被牵连,又不信李德辉会降,才想去求忙哥剌。”

  李玉萍吓了一跳,磕头不已,道:“不敢骗将军。”

  王满仓微微思忖,抛开烧着的树枝,手便放在了刀柄上。

  下一刻,王立却是按住了他的手,低声问道:“你是何意?”

  “我们在敌境逃窜,带着个女人不方便。”

  “你没听她说吗?她兄长已归附大唐。”

  “我只听到她兄长被俘了,也许已被陛下一刀斩了。”

  王满仓话到这里,忽问道:“你喜欢?”

  “什么?”王立吓了一跳。

  王满仓已大笑不已,道:“你若看上了那便带着呗,男子汉大丈夫有甚打紧的?”

  “我没……”

  “哈哈哈,不打紧的,就当是抢亲好了。”

  王满仓摆着手,随口又唱起山歌来。

  “姐儿想搂在怀里的相好已翻山走远,姐儿为其哭的相好已涉水走远,姐儿哭得那个心疼,还是到我怀中不要再哭……”

  ……

  而就在他们前方不远的一个部落中,元军千户熊耳正坐在火边喝酒。

  熊耳是忙哥剌麾下的怯薛将领,亦是当时护卫忙哥剌赶到阴山以北迎接忽必烈的将领。

  毒汤一事发生之后,张弘范私下便对熊耳说了几句话。

  “我相信你和这件事没关系,但现在让你继续统兵跟着安西王已不妥。不如你统兵去追击那支胆敢袭击陛下的唐军残部,等到毒汤一案查明真相……”

  今日熊耳已经收到了九原城传来的消息,得知王妃野日罕被杀、安西王病倒之事。

  他这才反应过来,其实张弘范早就知道真相,这两三个月以来一直都是在架空安西王的兵权罢了,居然还真做成了。

  不过,什么“蒙古汉军都元帅”,张弘范只是一个年轻的汉人,再受大汗信任,也不可能像蒙古人伯颜那样直接主管一路的大会战。

  因此,名义上的统帅还是宗王脱忽,张弘范发号施令,都得借助脱忽的身份……

  正想着这些,前方有马蹄声响起。

  熊耳回过神,猜想是这个部落的首领抢亲回来了。

  他听说那个新娘很漂亮,打算亲眼看一看。

  如果真的不错,他不介意再从这部落首领手中抢走。

  然而,此时却见只有十余人仓皇狼狈地逃了回来,奔到熊耳面前。

  “千户,你要找到那支唐军就在前面!”

  第一千一百八十九章 偏师

  后套草原,一片不算太大的唐军营地。

  听到脚步声,坐在大帐中的杨奔抬起头看去,见来的是李德辉,遂站起身,勉强从冷峻的脸上挤出一丝假笑。

  “先生想好了?有助我破敌之策了?”

  李德辉面无表情地走到杨奔面前,也不坐下,就双手收在袖子里站在那,以无神的眼神看着他,道:“陛下只命杨元帅牵制河套元军吧,没有要求破敌。”

  这“元帅”二字指的便是杨奔最新的任命,在李曾伯致仕之后接替其成为宁夏安抚置制使。

  也许民生治理方面他依旧不成熟,但在打仗这方面,他已经做好准备成为一路统帅了。

  “局势变了。”杨奔道:“忽必烈已回到开平,张弘范实际接手了河套的元军,我们西路军需要做的更多,才能保证北伐的成功。”

  李德辉眉头一扬,一副并不感兴趣的模样。

  他是勉为其难才答应投降的,当时李瑕、廉希宪一起劝降他,承诺让他不违忠义。

  如今杨奔出镇宁夏,李瑕让他暂时辅佐杨奔,很明显是为了弥补杨奔在民生治理上的不足。

  他似乎还不太习惯从堂堂王相到如今成为一个武夫的麾下书记官的变化,终日无精打采。

  不过要开口给建议了,他还是据实以述的。

  “甘肃、宁夏本就贫瘠,大战过后兴庆府更是荒芜,正是考虑这些,陛下方命杨元帅只需牵制。现在杨元帅却说因元军河套兵势增强而要有大作为,岂非谬论?”

  杨奔想要反驳,却争辩不过这个文人,皱起了眉头道:“本帅只问你能否拿得出策略?”

  “否。”

  杨奔不由又是一滞。

  李德辉道:“支援西北的各路兵马已调回,只留下久战疲惫的宁夏军,连马匹也需再养膘,元帅还是不要心气过高为宜。”

  杨奔不悦,目光紧紧看着李德辉。

  许久,他却是点了点头,道:“也罢,那便谈如何牵制元军吧。”

  “好。”

  李德辉这才肯坐下,但依旧是那副兴致缺缺的欠揍模样。

  杨奔的一双拳头握紧,又松开,最后把脸上的假笑挤得更深了些,道:“对了,军情司已派人去接先生的家眷,先生可以安心留在大唐效忠。”

  听了这句话,李德辉叹息一声,眼神终于有了些变化,流露出担忧与无奈之色。

  他五岁时就失去了父亲,家境贫寒,母亲是挖野菜才好不容易将他养大,因此他为人极为孝顺,如今他兵败投降,留下家人在元境,难免惴惴不安。

  但当时若不降,待李瑕北伐功成,也未必保得住家中。

  “元帅放心吧,天下大势,我看得明白,自当为陛下效力。”

  李德辉终于作出受杨奔垂询的模样。

  杨奔问道:“据探马消息,张弘范近两月以来一直在河套收拢溃兵。我有意出兵偷袭,给他添些麻烦,碍于粮草,先生可否调度?”

  这正是杨奔的弱处、李德辉的长处。

  然而,李德辉捻须略略沉吟之后,却是道:“出兵吗?以张弘范之谨慎,只怕早有防备。元帅之目的若是给他添些麻烦,与其强攻,不如智取。”

  “智取?”

  “据我所知,前些时日,军情司从宁夏军中调走了几员蒙古将领?”

  杨奔微讶,问道:“你怎么知道?”

  “上个月往凉州调运粮草,与善甫聊过。”

  杨奔一时无言以对。

  以廉希宪的能力、资历,他从来都是恭敬唤一声“廉公”的,偏李德辉占着年纪大又是旧识,每每是这样直呼廉希宪的字,显得他才是杨奔的上官。

  “据善甫所言,军情司调派的几人都是能力出众的蒙古将领,此番为的是联络散落在阴山以北的残部。”

  “廉公这都告诉你了?”杨奔再次惊讶。

  杨德辉用那无甚光彩的眼淡淡瞥了他一眼,像是在说“我比你想像中值得信任”,也不作回答,继续说起来。

  “元帅如今若是再想派小股兵马渡阴山、绕至元军后方,必会引起张弘范的警惕,但待联络上这支兵马,到时元帅正面牵制敌军,由他们偷袭敌军薄弱之处,则事半而功倍矣。”

  杨奔虽不反对这个办法,却觉得这都是朝廷早有的布置,而非李德辉的计略。

  “智取是一方面,本帅既领兵前来,当与元军一战。”

  李德辉起身,走到案前,看了眼那张地图一眼,指了指上面标注的最近的一个元军据点,问道:“元帅是想攻此地?”

  “不错,叛将杨文安自退出兴庆府之后,便据五原城而守……”

  “由我去信劝降,如何?”

  杨奔不信,道:“当年陛下劝降杨大渊都未能说服他投降,怎可能劝降得了他?”

  “试一试也无损失。”李德辉道。

  杨奔稍有些愠怒,从鼻子里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像是一头生气的牛。

  “元帅莫急。”李德辉又道:“统帅一路,不能仅考虑战事,国计民生、粮草辎重、军心士气,都将影响战局。敌将的心思变化也是,就请元帅静待数日,如何?”

  “好吧。”

  等李德辉离开,大帐中便有一名军吏向杨奔道:“大帅,这李德辉不会是想借机联络杨文安,打算叛逃回蒙元吧?”

  “不会。”

  “然杨文安难以招降,而李德辉家眷都在蒙元,其辅佐的旧主忙哥剌也就在九原城,种种形迹看来……大帅,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去,莫烦我。”

  杨奔揉了揉额头,感到为帅者比为将者难太多了。

  为将者只管奋勇杀敌,为帅者却要协调各方事宜。

  从这点而言,张弘范比他成熟……

  ……

  “走啊!”

  王满仓大吼一声,翻身坐起。

  抬头看去,只见天空正上方悬着一颗烈日,强光照得他眼睛生疼。

  于是惨叫一声重新倒在地上,以手盖着眼。

  “老子……被俘了?”

  “王臊包货,睁眼看清楚。”

  有人过来轻轻踢了他一脚,踢得他的伤口一阵刺痛。

  王满仓这才睁开眼,先是看到王立那双破靴子,再一转头,便见卓里克正坐在那给自己包裹伤口。

  他不由想起昨夜凌晨时的那场战斗。

  当时一支元军忽然杀上来,人数是他们的三倍。他遂让王立带人突围,自己则留下断后。

  本以为受伤必死了,却是有人拉过自己的缰绳,策马冲出了战场……

  “昨夜莫不是你这孩子救了老子?”王满仓忽然又轻拍了一下卓里克的脑袋。

  卓里克也不应,就傻笑了一下,显出他的孩子气来。

  王满仓自嘲道:“娘的,竟是让个小毛孩救了。”

  但这个糙汉再看向那蒙古孩子,眼神便有了些不同。

  “我们不能再这样乱跑了。”王立重新走了回来,道:“越往北逃,最后只会马力耗尽,饿得没有力气,然后被元军轻而易举地杀掉。”

  “嗯,得找个部落补给、歇脚。”

  “怕遇到牧民,又会向元军通风报信,这支元军追得很紧。”

  捧着水走过来的李玉萍犹豫了片刻,道:“我知道一个地方……”

  王立、王满仓都转头看向她。

  李玉萍看似柔弱,骨子里却颇有胆色,低着头继续道:“我与家人们被向导卖给了一股蒙古强盗,这些蒙古强盗驻扎在一座名为‘巴音博格都’的山里,驻地里有大量的马匹、武器,盔甲和食物,我就是从那里被买走的……”

  王满仓拉了王立一把,让他俯身下来。

  “这小娘们心机深,她的母家、嫂嫂、侄子们都在那股强盗手里,哄你这傻小子去救呢。”

  “那去吧?”

  “去?”王满仓遂问道:“你知道那狗屁地方在哪吗?”

  李玉萍摇头。

  卓里克却道:“我知道!他们说那是富饶的神山,能挖出用来造望筒的水晶石,走私者和强盗都喜欢去那里。”

  “石英?”王立讶然。

  他一直以为军械坊造望筒的材料都是从荆湖走私回来的,没想到在阴山以北的草原上竟然也能挖出石英。

  而“走私”二字一入耳,不免让他心生出一丝期待。

  陛下的两个情报机构能把触角伸进天下各地,靠的就是走私……

  ……

  “报!唐军又渡过黑水河,转向西南方向逃去了。”

  几骑探马回来,向熊耳这般禀报道。

  熊耳不由勃然大怒,只觉自己被这一小支唐军残兵耍了,两天来这已经是第三次渡过黑水河以改变逃跑的方向了,像老鼠一样胆小狡猾。

  他很快便掉转马头,向西南方向追击。

  双方距离拉得并不远,元军的探马一直都保证唐军残部在自己的视线中。而唐军残部始终驱使着马匹全力奔跑,要不了多久就能精疲力竭。

  又追了两日,前方出现了低矮而绵延的、光秃秃的山包。

  唐军残部显然真的跑不动了,奔入那山包之中,想要寻找地方休整。

  但没有茂密的树林,他们根本不可能有地方躲藏。

  熊耳命探马打探好他们的行踪,下令休息一夜再歼灭这支敌军。

  天还不亮,探马便回营传告了一个消息。

  “唐军与驻扎在山中的强盗起了冲突,占了一片驻地。”

  熊耳微微讶异,奇怪就这两百余的唐军还能赶走那股盘亘已久的强盗。

  “那他们损失一定很大了,出发,去歼灭他们。”

  第一千一百九十章 熊耳夫人

  巴音博格都一带山势绵延,地势却不险峻,骑兵完全可以驱马越过山坡。

  一千骑兵在一座山头小驻,已能看到另一座山包上的唐军营地。

  那支唐军残部显然已来不及再逃窜了。

  他们的马匹有许多正疲倦地趴在地上,奔跑不动了。

  “杀!”

  随着熊耳下令,元军策马冲下坡,又开始仰攻唐军营地。

  说是营地,其实根本没有栅栏。若要守,靠的应该是高处的地势利于放箭,而唐也没有太多的弓箭了。

  熊耳认为这是一场没有悬念的战斗……

  “轰!”

  忽然一声响。

  熊耳转头看去,只看到前方的骑兵中出现了一阵惊慌,有不少马匹受惊了,仰起前蹄把骑兵掀下马背。

  但他还没看到发生了什么。

  “轰!”

  又是一声大响。

  这次他看清了,只见元军的冲锋阵型中突然爆起一团血雾,人与马的躯体被炸得四分五裂,到处乱飞。

  火器?

  熊耳不敢相信,一支在草原上流窜了十个月的唐军怎么可能还带着火器?

  不可能的。

  那就是唐军的援兵来了?

  这念头一起,连他都感到了不安。

  而周围的爆炸声还在响,战马嘶鸣、士卒惨叫。

  元军根本就没做准备,直接以核心兵力密集地冲进了唐军设置的陷阱之中,军心士气正在迅速崩溃。

  熊耳若不能以最快速度调整战略,虽说是以一千余人攻两百余人,只怕也有溃败的风险……

  ……

  李玉萍正护着她的母亲站在营地里,在她们身后还有她嫂嫂、侄儿,以及一些没来得及被强盗发卖的驱口。

  前方的大响声起,她有些惊讶于唐军火器的威力。

  再一想,原来唐军就是凭着这些火器,才能一次次战胜蒙古人。不然,还能是因为汉人更勇敢吗?

  “杀!”

  猛地听到一声大吼。

  只见那个年轻到有些稚气的将领王立策马扬刀,身先士卒便向山下俯冲下去。

  李玉萍这才有些好奇起来。

  毕竟在她眼里,王立身材不算高大,年纪又小,能成为这支兵马的统领,也许是因为家族地位。

  只是那夜抢亲时,好像又是他一刀斩下了那壮汉的头颅。

  此时便想看看他是否真的勇猛。

  ……

  王立冲得很快。

  在他身侧,是这次军情司挑选来北上的,以塔牧仁为首的几个蒙古战士,个个都十分骁勇。

  布置在山腰处的火器便是他们带来的。

  更重要的是,昨夜,塔牧仁已告诉王立如今整个天下形势的变化,王师由河南北伐,河套的战事由主力大军会战,转为小股兵马的对峙。

  总之,朝廷要接他们回去了。

  众人当然是士气大振,疲惫感一扫而空,恨不能马上撕碎眼前的元军。

  “杀!”

  他已杀进混乱的元军之中。

  然而,塔牧仁的马匹体力很好,速度比他更快,已劈翻了一个元军士卒,向熊耳那边突了上去。

  王立不甘示弱,卯足了劲抢在塔牧仁的面前。

  他的武艺是王坚、张珏等人教的,又从小勤练不缀,自是艺高人胆大……

  ……

  “喂,小娘们!”

  山包上的营地中,受伤斜倚在那的王满仓忽然喊了一声,随手将一个望筒抛给李玉萍。

  “想看便看看。”

  李玉萍愣了愣,抬起那望筒一看,被那突然拉近到眼前的画面吓了一跳。

  之后定眼看去,视线便不由自主地跟随着王立。

  却见那少年将军有万夫莫当之勇,已率军长驱直入,杀到了元军的将旗之下……

  看着看着,李玉萍忽然落下泪来。

  说来,她的兄长是蒙元高官,可事实上,她这一生大部分时候都是活在恐惧不安之中。

  她的母亲生在乱世,生在一个把女人当作财产、没有国法管束民间的草原王国治下,且早早就死了丈夫,是受了无数的折磨,才得以把儿子养大成人。

  也就是在这个过程中,她的母亲才又生下了她。

  她从来没见过生父,只知道那些年母亲不停地被抢走,比牛马还要卑贱、辛苦……直到兄长当上了蒙古国的官。

  而她自己,一边受兄长教导了汉家诗书礼仪,一边担心着被抢、被奴役。

  她天生仰慕那种强大又文明的男人。

  视线中,王立已是浑身浴血,高高举起了那元将熊耳的头颅。

  “万胜!”

  “万胜!万胜……”

  余下不到两百人的唐军欢呼不已。

  李玉萍吸了吸鼻子,把望筒还给王满仓。

  “嘿。”王满仓咧嘴一笑,显得又坏又贱,问道:“觉得怎么样?”

  “看一个国家怎样,该看在它治下的女子活得怎样。”

  王满仓愣了一下,摇了摇头,暗骂这小娘们厉害,王立若是真看对眼了,怕是要被她拿捏。

  转念一想,却也无甚打紧的。

  ……

  战场上,还很年轻的王立正在举着熊耳的人头欢呼。

  李玉萍又听了一会,转头去安抚她的母亲,道:“娘不要怕,他们都是好人,马上要带我们到唐境找大哥。”

  此时此刻,他们都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已经天翻地覆了。

  ……

  (历史上,王立曾经收复泸州,杀元将熊耳,带回了熊耳夫人。后来,临安朝廷投降、四川全境失守,只有钓鱼城还在坚守,王立听了熊耳夫人的建议,以不杀一人为条件,向元西川行枢密院副使李德辉投降。钓鱼城弃城之日,三十余名将领自刎殉国。)

  ……

  五原城。

  “李德辉又来信了。”

  杨文仲将一封信递在杨文安面前,又道:“我看他很有诚意,承诺一定会保我们的性命和官身。”

  “我信。”

  杨文安接过信,却是看也不看,直接撕成碎片,道:“但李瑕不可能重用我。”

  碎纸被投入篝火之中,他又补了一句。

  “我人品不好。”

  “二弟不是人品不好。”杨文仲叹息了一声,道:“是功业心重,又押错了宝啊。”

  杨文安默然了一会,道:“李德辉说的?”

  “嗯。他还说,他久在忽必烈身边,深知忽必烈早对我们有猜忌之意,消耗我等兵马而已……你再看军中,我们从川蜀来的将士还剩多少?”

  这番话难得有一点点打动了杨文安。

  杨文仲又道:“同样是战败,张弘范失守三关口,导致贺兰山之战大败,丢盔卸甲仅数骑逃回;我们从容退出兴庆府,据磴口、守五原,阻止了唐军的继续追击。事后问责,张弘范却成了蒙古汉军都元帅,我们呢?还要听他调遣。”

  杨文安的脸色终于难看起来。

  他自视甚高,确实难以忍受被年纪差不多的张弘范指挥。

  但他开口却是道:“这蒙古汉军都元帅不过是为了安抚顺天张家,西路军的统帅依旧是宗王脱忽。”

  杨文安说罢,有些烦躁地皱了皱眉。

  他意识到在自己心里,竟然更愿意俯首于那个无能的、废物一样的蒙古宗王脱忽。而不愿服气于更有才能的张弘范。

  这源自于大蒙古国给世人带来的强大的威慑。

  但这种强大,其实早就已经开始改变了。

  “天下形势变了。”杨文仲提醒道。

  “可我不想苟且地活。大丈夫当世,该轰轰烈烈做一番大事业,而李瑕不会重用我了。”

  杨文安向后一倚,哂笑了一声,又道:“李德辉保证的再多,何用?他一个文人,还能许诺我当大世侯吗?”

  说罢,他的眼神再次坚定起来。

  他已做出了决定。

  杨文仲无奈,叹息一声,向外走去。

  走到一半,却是又停下脚步,再次提醒了一句。

  “你不想苟且地活,为兄理解。但,你是统帅,要在意全军将士是怎么想。”

  杨文安身子一僵,抬起头来看向杨文仲,显得有些失神。

  正要开口说话,却听帐外响起一声通传。

  “大帅,张总帅派人送了信来……”

  若说李德辉的招降信已经够让兄弟二人意外了,再翻开张弘范的来信,他们却更加出乎意料。

  “哈。”

  杨文安看罢来信,轻笑了一声,神色放松了不少。

  杨文仲则反复又看了几遍,犹不可置信,喃喃道:“他怎么会?”

  ……

  次日,李庭快马赶回了张弘范军中。

  “总帅,末将已见过杨文安。”

  “他可满意?”

  “自是满意。”李庭赞道:“他素来对总帅抱有成见,如何能想到总帅会向陛下举荐他为副总帅,自是喜出望外。总帅气量恢宏,末将叹服、叹服。”

  夸完了气量,他又夸道:“若不是总帅洞察秋毫,先这般安抚了杨文安,只怕李德辉便要成功劝降他了。”

  张弘范并不因这点夸赞而欣喜,反而叹息道:“西路军确实需要一个副帅,推荐杨文安这个汉人,亦是我的私心。”

  话到这里,他忽然想到了当年的至交好友李恒。

  李恒是西夏后裔,打仗能力又强,其实最适合当西路军的副帅。可惜,被自己误杀了。

  一瞬间,张弘范忽然感到了悲凉。

  他拉回心神,道:“我得到消息,唐军已攻破洛阳,想必不久就会进入河北,你随十一郎统领汉军支援河北吧。”

  他说的十一郎指的是他弟弟张弘庆。

  张弘庆自幼便在蒙古当质子,是张家如今对忽必烈最忠诚的人物之一,由李庭辅佐,增援河北,暂时可解燃眉之急。

  “你们星夜兼程,抵达之后便据城而守。”张弘范又叮嘱道:“待我击败杨奔,便会亲自回防,在此之前,务必不可丢失城池。”

  “是。”

  安排好这一支兵马调动之后,他又招过万户都元帅按竺迩,命他再次南下攻打延安。

  “李瑕立国未久,你若能杀入关中,其国势必将动荡,则其入寇兵马必撤。”

  按竺迩领命而去。

  这般将收拢回来的兵力调遣分派之后,九原城还剩下五万余蒙古骑兵。

  张弘范打算与杨文安合兵,先击败杨奔,同时顺势整合了杨文安的兵力。

  如此,唐军就不能再在西北对大元造成威胁,他便可率兵回朝。到时,大元才算是重新站稳了脚跟……

  第一千一百九十一章 放权

  洛阳。

  李瑕已经进驻了洛阳城,还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故事感。

  这里有牡丹,“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这里也有梨花,“洛阳三月梨花飞,秦地行人春忆归”;有梅花,“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有柳絮,“争得大裘长万丈,与君都盖洛阳城”。

  但这些诗情大多来自于盛唐。

  至于靖康之变以后,写洛阳的诗句便少了。若真叫李瑕想,他只能想到一句。

  “永怀河洛间,煌煌祖宗业。”

  这是陆游的《登城》,十多年前,李瑕第一次北上中原,遇到了两个往洛阳求学的年轻人,一个叫姚燧,一个叫阎复,他们给他念了这首诗。

  大部分句子他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个别几句。

  “横流始靖康,赵魏血可蹀。”

  “遗民世忠义,泣血受汗胁。”

  “系箭射我诗,往檄五陵侠。”

  还有一句是“谁能提万骑,大呼拥马鬛?”

  时隔多年,李瑕给出了回答,他提万骑而来,想要回答洛阳城的诗情、遗民的血泪。

  当然这些都是感受,谈感受简单,而遇到具体的实务,困难便多了很多……

  “陛下,如今北路军既然在孟津渡渡河,船只与船夫便十分不足。臣提议就地招募船夫。”

  这日议政,当奚季虎提出这个问题,韩祈安便道:“此事已经在办了,只是进展不快。”

  “因何缘由?”

  “伯颜撤出洛阳前,已将大量的船只派往开封。”

  “还有,王师才进洛阳,百姓还存有恐惧,且不认我们的纸币。”

  “既说到此事。”李冶忽然开口,岔开了话题,问道:“河洛百姓一直在用的都是蒙元的中统元宝交钞,接下来是作废或是置换,须及早定个章程。”

  提到中统元宝交钞,众人都是一阵头痛。

  最后,还是李瑕拍板定了主张,道:“蒙元的交钞必是要废,与其担心对民心的影响,不若想想如何挽回民心。”

  就民心之事又谈了一会,素来不常在奏对时发言的元严难得站了出来,也提出了一个问题。

  “臣以为,洛阳暂时并无发行报纸之条件,凡朝廷诏谕、文章,宜使人张榜宣读为宜……”

  之所以这般确定,因城中百姓仅剩两千多户,且基本无人识字。

  一百多年间都处在异族统治之下,仅这短短十余年施行了并不算彻底的汉法,整个城池仿佛处在蒙昧之中。

  李瑕所面对的就是这样一个百废待兴的情形。

  随后又谈及了伤病士卒的救治、战亡士卒的抚恤、城中细作的清理、战后瘟疫的防治等等等等。

  他很慎重地准备一点点地将这些、以及更多没有暴露出来的问题处理好。

  前阵子,他时常会看到赵昀那个女儿在自己面前晃来晃去,提醒着他,连赵昀那种皇帝也曾一度收复三京。

  而他现在都还没收复开封,依旧有被蒙古人赶回去的可能。

  不过,困难虽多,李瑕所面对的情况却好过三十多年前宋军端平入洛。

  首先宋军是从两淮北上,在黄河泛滥的地域运粮异常艰辛,而李瑕先收复关中,再由关中东进,辎重线稳当得多。

  其次三十年前的蒙军对中原的破坏远远超过了宋廷的想象,根本无法就地补给,而如今不说恢复了多少生机,至少李瑕对此早有心理准备。

  ……

  每天就这般忙得天昏地暗。

  这日奏对结束,李瑕回到韩巧儿的居所,却正遇到了赵衿。

  赵衿却也不怕他,见他来了便起身要走,然后又想起来问了几个问题。

  “洛阳城没有宫殿吗?你为什么住这么小的府衙?”

  “原本是有的,洛阳紫微城最近一次修建是朱温从长安将木材迁来,作为其梁国的都城。宋承平年间还在,称为西京。”

  “现在不在了吗?”

  “烧光了。”李瑕道:“靖康之变时,金兵迁西京之民于河北,尽焚西京而去。你看,不是每一个胜利者都会善待征服地的。”

  赵衿眼神中便闪过一丝恐惧,没再说什么,而是转头跑掉了。

  ……

  几日之后,新的一批粮草运到洛阳,李瑕才算松了一口气,将关注的重点移回战事上来。

  随着几封战报传来,他再次铺开地图,召集将领,展开了军议。

  “先说东路军吧。”

  “遵旨。”

  在军议上给诸将领解释战报的是易士英。

  这位文官出身的武将其实极为擅长分析局势。

  “张珏的主力沿洛水向东,如今正在攻打郑州。但出了邙山、嵩山这些山地之后,元军的战术开始趋于灵活。”

  易士英说着,在地图上标注了一下,于是可以清楚地看到,从郑州开始,东面就是一马平川的平原地形。

  “伯颜没有固守城池,而是命令骑兵四散而出,避开张珏的主力,转而偷袭我们的辎重线。这是蒙元的老伎俩了,宋蒙交战数十年来,宋军难以收复失地的原由便在于此,固守山地坚城可胜,而一旦远征,则粮草必定不济。”

  “但我们也有骑兵,可以放过来追击元军。”

  “不错,然元军退入城中又如何?”

  “如此一来,攻城的进展依旧是慢了。如今陆秀夫驻守在巩县,安排粮草调动。若郑州未下,则辎重不敢前行。至于克郑州之后大军攻打开封,辎重如何运送,依旧是个问题。”

  李瑕这才开口,问道:“可有更好的办法?”

  一众文臣武将商议了许久,最后,易士英道:“禀陛下,此战,唯有依张帅如今这种稳扎稳打的打法,方可功成。若成功之心太急,则长驱之师无援、粮草不继,或可招致败亡。”

  东路军的情况大概便是如此了,攻下开封未必不行,但在元军骑兵的不停骚扰之下,注定不会太快。

  李瑕的目光落回地图上,道:“说说北路军的情形。”

  易士英不急不缓道:“河北情形与河南不同,河南乃蒙元与赵宋交界之处,忽必烈收世侯之权、提拔的心腹将领,多置于河南,兵马屯集,大将云齐。而河北地处蒙元腹地,世侯林立,可谓腹中空虚之地。如今,张弘道的先锋兵马已经在孟津渡渡过黄河,首先要面对的第一个坚城就是沁阳。”

  李瑕只略略一想,道:“沁阳由世侯郑鼎镇守。”

  “是,郑鼎之父郑皋……”

  才议到一半,今日缺席了军议的林子才匆匆赶到,在门外稍稍一停,大步赶到了李瑕面前。

  “陛下,西北的情报到了,张弘范受任为蒙古汉军都元帅、主管西北战局,如今已收拢大量溃兵,想必要赶回河北镇守……”

  李瑕喃喃道:“忽必烈不拘一格用人才啊。”

  易士英则已有些焦急起来。

  “陛下,这不是玩笑的时候!”

  李瑕与易士英之间亦有默契,不必多说什么也明白这对局势会有怎样的影响。

  简单而言,伯颜守河南、阿合马镇山西,如今北伐的突破口就是河北。

  若是让张弘范再率大军回守河北,那蒙元的整个防线就将稳固起来。

  思来想去,又与众人商议之后,这日到了最后,李瑕派人给张弘道传了一封亲笔信。

  ……

  小船晃晃悠悠过了黄河。

  放眼看去,到处都是人,士卒、辎重都还在渡河,大批的物资还堆积在北岸,让人有种永远都搬不完的无力感。

  “打仗啊,打来打去,打的都是民脂民膏。”

  史杠这般叹息着,却带着些许事不关己的语气。

  以他的出身,哪能真体会什么民脂民膏?

  不过是因为现在归附新唐了,得要融入清廉爱民的氛围当中。

  但他不是主动归顺的,而是战败被俘的,目前为止显然不会有太大的前程。此时脸上不免挂了些郁闷之色。

  一路向北而行,很快便到了孟州城。

  城外的血迹还未清理干净,在炎炎夏日泛起一股难闻的腥臭。

  从这残存着的痕迹可以看出攻克孟津渡、孟州城是一场艰难的战斗。元军并非不重视孟津渡这个要地,而是没想到洛阳城会那么快失守。

  进了城门,登上城头,史杠那郁郁不得志的表情便一扫而空,换上了热情洋溢的语态。

  “五郎了得啊!大军还未完全渡河,五郎竟已进了孟州城!”

  前方,张弘道正在与董文用谈话,转头一见史杠,眉头便微微皱了起来。

  他素来觉得史家几个子弟装模作样,明明也是贪图权柄,偏要装得淡泊懒散。

  而史杠其实也看不上张家子弟,觉得张家人爱现眼,早晚没有好下场。

  当然,因张家有个好女儿,如今他远没有与张弘道相提并论的资格了,此时唤一句“五郎”不过是攀交情罢了。

  “你怎来了?”

  张弘道只这般语气淡淡地问了一句,史杠气势便完全被压了下来。

  “给张帅带了圣谕,陛下已答应由张帅全权招揽河北世侯,凡于蒙元官职迁擢两秩以下者,皆有张帅定夺……”

  史杠说着,看张弘道的眼神也越发炙热起来。

  接下来的河北大地,都不知有多少人要巴结这位旧日风评有些平庸的张五郎了……

  第一千一百九十二章 劝降

  凡蒙元官职迁擢两秩以下者,皆由张弘道定夺,什么意思呢?

  比如史家守着真定府的四子史杞如今官至正四品的“参议中书省事”,而张弘道则可以承诺给史杞一个正三品的新唐官职。

  当然,不可能每个人都能有这样的优待,显然会依据其实力、才能、人品等因素,张弘道进行酌情任用。

  真正到了施行的时候,只怕能官升两秩的人一只手数得过来。

  至于世袭地方军民之权这种世侯的核心权力,依旧是连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相比起蒙古那时候的招降条件,说来还是严苛。

  但李瑕一向就是这么严苛,这才长年没能吸引到北面世侯的归附。

  多年以来受着这种政策的弊端,现在,只稍稍松了一点口子,便能让北人感受到这是李瑕难得大方的时候。

  至少史杠是这么想的。

  他甚至都能想像到,只要与张弘道打点好关系,一到真定府,该有多少人会拥上来巴结他。

  至于张弘道,闻言反而皱起了眉头,接过李瑕的亲笔信细看起来。

  他想到的是,李瑕之所以放权,必然是形势有了变化,且是不太好的消息。

  果然,信上说的便是张弘范已整合好河套兵马,将要回援河北之事。

  张弘道舔了舔嘴唇,没来由感到一丝烦躁。

  他有点怕了。

  怕对上自己的九弟又要输……

  “五郎?”

  “张帅?”

  再回过神来,只见史杠正用灼灼的目光看着自己,亲近之间带着些奉承之色。

  这眼神倒是让张弘道自信了不少。

  他踱了两步,手扶着墙垛,望向了南面的孟津渡码头。

  后续的兵马、辎重过河还需要几日光景,而北面的敌人显然也在抢时间。

  “我亲自去一趟沁阳。”张弘道忽然这般应道。

  董文用马上便会过意来,问道:“大帅想去招降郑鼎?但亲自去是否太冒险了?”

  “不会。”张弘道已恢复了果决之色,“与其等大军压境胁迫他,不如现在以诚相劝,免得到时山西兵马已穿过太行陉。”

  “那小心行事,多带人手。”

  张弘道点点头,招呼了史杠,道:“你随我走一趟。”

  ……

  寥寥数十骑向北而行。

  “了解沁阳郑家吗?”

  “哈,那种小世侯。”史杠朗笑了一声,道:“金末时,郑皋聚集乡众自保,金国于是拉拢他,提擢他为兵马提控,后来进阶忠昌军节度同知。蒙军南下,他投降了木华黎,被任为忠昌军节度使。”

  “嗯,郑皋死的时候,我大概十七八岁,代我父亲来吊唁过。”张弘道淡淡道:“记得是郑皋的儿子郑鼎袭位,任沁阳万户府万户、武卫亲军都指挥使。”

  “听起来显赫。”史杠道,“不过据一小小的沁阳。”

  张弘道没再说话,手在马鞍上轻轻拍着,考虑着。

  李瑕是放权给他了不假,这代表的是信任。而他也不可能允诺郑鼎继续任什么沁阳万户府万户。

  也只有在大蒙古国才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官职,一个个国中之国。

  在今日之大唐,夺掉兵权以后,郑鼎至多就是一个“知沁阳县”。

  一个下县的知县,就是官升两秩了,也不过一从七品的承议郎、云骑尉。

  让张弘道为难的就是该怎么对一个沁阳万户说“我要夺掉你的兵权,迁擢你为承议郎……”

  大军压境的时候还好说,这般登门劝降,把握便低了不少。

  尤其以他自己的性格,做实事可以,嘴皮子的功夫却不太好。

  否则当年也不会一刀直接杀了额日敦巴日,也许可以想想该怎么糊弄过去。

  毕竟不是王荛那种大嘴。

  “史杠。”

  张弘道想了一会之后,忽道:“由你来劝降郑鼎。”

  史杠愣了愣,不由大喜。

  “大帅放心,不过说服一乡巴佬。”

  ……

  作为独镇一方的军民总管,郑鼎绝不是什么乡巴佬。

  抛开实力不谈,他与史天泽、张柔一样,都是保护乡邻,致力恢复中原生机的汉臣。

  他疏导汾水,溉民田千余顷,每逢灾年,他亲自进入民居,抚慰伤残,赈济粮草布匹。

  总而言之,在郑家的治理下,沁阳一带渐渐在三十年间重新有了些许烟火气。

  进入沁阳地界之后,沿官道而行,可看到路边成片的青绿色麦田。

  张弘道看着这麦田,眼中泛起沉思之色。

  前方远远地已能看到县城。

  忽然,有马蹄声传来,不一会儿,两百余骑赶到,张弓列阵。

  “来者何人?敢入我沁阳境内!”

  史杠一听便冷笑了一声,自语道:“还‘来者何人’,明知故问。虚张声势的草包。”

  他向张弘道一拱手,驱马上前。

  “大唐奉天讨逆北伐军北路元帅张弘道,特来与郑鼎一见。”

  对面的元兵虽拉着弓,却未放箭,容史杠到了近前。

  他们显然早便知道来的是张弘道。

  然而,阵列中却响起一声颇为诧异的呼唤。

  “史三郎?!柔明兄?!”

  那些骑兵们的阵型分开,一名将领策马而出。

  史杠定眼看去,见此人不过十七八岁模样,一身鲜亮的盔甲,看着细皮嫩肉的。倒是确实有几分面熟。

  “柔明兄可还记得小弟?郑制宜,字守志。你我在燕京时曾聚过五次。”

  史杠这才想起来,惊讶于自己与郑制宜竟有聚过五次这么多,也难为对方记得清楚。

  他惯是能应付这种场面,语气愈发傲慢。

  “原来你已经回来了,原不是在忽必烈身边为质子吗?”

  郑制宜一愣,因史杠直呼忽必烈之名而有些骇然。

  史杠却已招了招手,轻笑道:“愣着做什么?还不过来扶为兄下马?”

  ……

  那边张弘道一行人犹驻马而立,远远看着这一幕。

  “五郎。”沈开放下望筒,道:“史杠这般轻慢,无妨吗?”

  “由他去张狂。若陈述利弊由郑家清醒地判断,反而要反复考虑、提诸多条件,倒不如让史杠拿气焰去压。”

  张弘道面色深沉,末了,还补了一句。

  “人对权势仰慕,有时能让他们盲从。”

  沈开只觉高深莫测,不由点了点头。

  过了一会,史杠才回来。

  “那是郑鼎的儿子郑制宜,我主动与他说的,入城与郑鼎谈,如何?”

  “郑制宜?因地制宜,倒是个好名字……”

  ……

  沁阳县。

  身披盔甲站在城头的郑鼎听着郑制宜派回的亲兵说了几句话。

  “张五郎、史三郎是以故交的身份前来拜会,只叙私宜,不论国事。”

  话虽如此,其中的意思大家却也都明白。

  郑鼎思忖片刻,道:“回府接待吧。”

  他回到家中,第一件事便是卸下盔甲,换上了一身布衣。

  他特意留意了一下,衣衽是向右掩的。

  很快有下人来报,郑制宜带着张弘道、史杠到了。

  郑鼎虽说做好了招待的准备,却没想到他们真敢进城,不由佩服其胆色。

  此时他若一声令下,大可斩下此二人的首级,向忽必烈报功。

  然而,郑鼎却只是调整了一下表情,用手指在嘴角挤出一丝笑意,大步迎了出去。

  郑家大堂格局很漂亮,古朴中透着雅致,匾额上书的是“嘉泽”二字。

  郑鼎朗笑着迎了上去,他年纪虽大,但口呼张弘道、史杠的名号,却是与他们同辈论交。

  郑制宜的辈分当时便降了一辈。

  主客落座,捧茶寒暄了几句,郑鼎便犹豫着开口想提出一点点招降的条件。

  他要求也不高,郑家久在沁阳,往后能继续世代守着这一方山水、一方百姓也便可以了。

  今日若只是张弘道在,他定然是严词拒绝的,之后则会一本正经地陈述利害……

  “呵,什么东西?”

  然而,史杠已冷笑了一声,语态轻蔑,又道:“顺天张氏、真定史氏、藁城董氏归顺大唐都不曾这般提条件,沁阳郑氏好大的排场。”

  张弘道从来不会这么说,他从不以自己代表顺天张氏。

  长久以来,就连在他自己心里,张六郎、张九郎才是顺天张氏的继承者。

  此时史杠一说,郑鼎即变了脸色。

  “柔明兄……叔父言重了。”郑制宜尴尬笑着,连忙出来解围。

  史杠却已倏地站起身来,道:“倒是我的不是了,顾着与你的义气情份,求着五郎亲自来一趟,保你族中老小,未想到你们比伯颜还了得,想要以这点乡兵独抗王师。”

  “不敢,不敢。家父不过是想要提些……”

  “提些条件?忽必烈尚且要夺世侯之权,连我史家尚且不敢提世代镇守一方,你们也提得出来?”

  史杠显然是懂得仗势欺人的,声音不大,语气却是嚣张。

  “我告诉你们,如今王师横扫六合,昔日助胡虏为虐之家,能保全阖族性命、能为乡绅富户者,且偷着乐吧。”

  郑鼎目光看去,正对上史杠的眼神。

  他看得出来,史杠不是在恫吓他,而是打心眼里就没把他这沁阳万户当一回事。

  比起看不到的兵势,这种轻蔑更快地打掉了他心里的底气。

  ……

  这日傍晚,沁阳城头上的大旗缓缓降下,城门大开。

  张弘道策马而出,又回望了一眼。

  “史杠还是懂这些小世侯的。”

  “在末将看来,是五郎用人有方。”沈开策马上前,玩笑道:“五郎便没让末将来劝说郑鼎。”

  张弘道便笑了笑,道:“你没那种底气。”

  “没有长年累月的富贵,谁能有史三郎的张扬。”沈开笑道,“但在末将看来,五郎内蕴于心,沉稳有度,比他们都要本事。”

  “也许吧。”

  “真的,九郎不过是更擅长些诗词,好与人打好交道,因此总得人夸赞。真为家族、百姓做事,五郎才是真出力的。”

  “莫说胡话了,走吧,尽快回孟州调兵,从此处到保州,要下的城池还多。”

  他们都很清楚,拿下沁阳,由此北上,会有越来越多的城池望风而降……

  第一千一百九十三章 家祭

  八月初三。

  张弘道一面亲率先锋进入沁阳城,一面派人招降怀州世侯王荣。

  怀州距沁阳仅六十余里,王荣根本没想到唐军这么快能破洛阳、夺孟津渡、降沁阳城。

  这边探马才回报了这一系列骇人听闻的消息,后脚张弘道的使节便到了。

  “胡虏残虐中原数百年,今帝以神武之资,乘时应运,辟乾坤、涤日月,而使海岳重朗,人民复得冠履礼仪,尔等岂敢抗圣人之威?若降,必尊官重赐以劝方来,若负隅顽抗,大军至城下,孤城绝路,悔之晚矣。”

  王荣还在犹豫。

  他不想这么快就投降,会显得他没有能力反抗,自然得不到好的地位。

  然而,仅在次日的八月初四,唐军先锋兵马已北上,封锁了太行八陉之一的太行陉,断绝了山西方向元军的支援。

  八月初五,武陟县的守将携城投降。

  初六,唐军开始北上怀州,包围城池。

  局势变得太快,王荣反抗的能力还没有展示出来,就已经是孤城绝路,外无一兵之援了。

  王荣此时再想要接洽唐军的使节,却发现张弘道包围怀州之后没有马上派人过来劝降。

  这让他更为慌张,想要派人去表达投诚之意,又想着也许再等一等能等到唐军新的使节过来。

  可唐军远比他想像中要决绝且凶猛,在完成包围的次日,就以一门小型火炮开始轰击怀州城门。

  “轰!”

  城门在巨响声中摇摇晃晃,出现了巨大的裂痕。

  王荣连忙派人用木石去封堵城门。

  但当巨木被推到城门边,他猛然一想,又觉得不对,赶紧下令让城门举旗示意投降。

  也唯有在这一连串的失利当中,世侯的权柄才开始变得没那么重要。

  比不上性命重要。

  如此一来,仅仅四日唐军便拿下了怀州全境,兵锋直指卫州。

  自洛阳失守、唐军北渡黄河以来,元蒙兵政上的许多缺漏导致了这种种情形。

  黄河以北的诸多世候各据一方,良莠不齐,且各怀心思,缺乏统一的控制与调度。

  当年三峰山之战以后,蒙古对金国是怎样的摧枯拉朽,如今便有些报应在其身上的意思。

  毕竟这些世侯许多当年也都是金国的大将,那时能够背金降蒙,如今自也能背蒙降唐。

  “君取他人既如此,今朝亦是寻常事。”

  而对蒙元更为不利的情况是,之前贺兰山之战的影响还没有消退,紧接着,皇位之争的影响又传了过来。

  八月初十,就在张弘道着手招降卫州之时,燕王真金病倒的消息已经传到了河北诸世侯耳中。

  于蒙元而言,这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一时之间,北地大小世侯凡支持汉法、期待真金继位者,人人自危,惶恐至极。

  八月十二,卫州、滑州、嘉获、共城等等城池相继投降。

  当伯颜还在河南拼命阻拦张珏的东路军之际,张弘道的北路军已迅速打开了局面。

  这种投降的氛围一旦形成,非常容易造成更多世侯失去理智般的望风而降。

  张弘道越来越有信心。

  他所说过的要为李瑕取河北的话,已有要实现的趋势。

  接下来,他只需要攻破彰德府与大名府,甚至只要绕过这两个地方,就可以接洽真定史家、藁城董家。

  只要这两家之中有一家归附,反过头来又可腹背夹攻彰德、大名两府。如此,半个河北可定,继续挥师北上,联合顺天张家,兵锋即可直逼燕京。

  事态至此,山西的元军兵马终于赶到。

  阿合马听闻局势危急,亲自率兵,星夜出了白陉。

  白陉亦是太行八陉之一。

  因太行山脉延袤千里,将山西与河朔隔绝开来,山高险阻,难以翻越。唯有几条横向穿过太行山的河流切出山谷,形成道路,便是太行八陉。

  白陉的出口正对着卫州,正是张弘道准备作为粮草集散之地。

  阿合马便打算迅速穿插过太行山,利用元军骑兵之利,偷袭唐军辎重。

  这就好比当年张弘略偷袭了夏贵的粮草,顿时使得宋军不管之前累积了多少战略优势,也迅速败亡。

  然而张弘道也早有准备,一面命步卒护送辎重入城,一面亲自统兵攻打白陉上的要隘孟门关。

  元廷原本在孟门关设置了少量的守军用以征收商税,知道唐军北伐之后,又增援了不少兵马,使得张弘道没能第一时间攻破孟门关。

  但唐军大军堵在孟门关前,也让阿合马的偷袭唐军辎重的算盘完全落空。

  双方就此对峙,张弘道做为进攻的一方却有更多的选择。

  他的兵马虽被阿合马牵制,同时却已派小股精锐骑兵分别护送史杠、董文用北上。

  ……

  真定府。

  金国时北方有一句民谚,叫“锦绣太原城,花花真定府”,指的就是北方最繁华的两个大城。

  真定自古就是雄镇,且在如今算是中原被保全的最好的城池之一,连城墙都完好无损。

  其城墙始建于北周,唐朝时因滹沱河溢水灌城,进行了拓建,因此既古朴又坚固,周长足够长,而使城大。

  在蒙古灭金之战中,不知有多少城池被焚毁、居民被屠杀殆尽。而真定府之所以能幸免,史家在其中有一份颇大的功劳。

  八月十四日,中秋前夕。

  真定城满城肃静。

  数不清有多少披麻戴孝的人们默默地穿过街巷,他们在排着队伍等待祭祀,而这队伍排满了整个南城。

  在人群的最前方,是一座新建的祠堂。

  祠堂前竖着一块新刻的石碑,上书“中书右丞相史公神道碑”,后面则是长长的碑文。

  有人正在悲声诵读。

  “房社受帷幄之寄而不亲汗马之劳。耿贾著钟鼎之勋而弗践秉钧之任。岂不以将相殊器而军国异宜,非仁勇兼备而才德两全者未易当之欤……”

  仅在开篇数句,便已将史天泽描绘得超过房玄龄、杜如晦、耿弇、贾复,是文武双全、才德兼备的全臣。

  至于够不够格,抛开别的不说,仅从贺兰山之败的战绩而言,似乎已有些过了。

  但忽必烈依旧是派了大元翰林学士兼修国史领集贤院事王磐亲自来主持修祠。

  这对于拉拢真定府的人心显然至为重要。

  “公夫人石氏、李氏、纳合氏、束橪氏,皆先公卒。子男八人,女七人。男孙十六人,女孙十三人……”

  漫长的悲吟终于到了尾声。

  念过了史家众人的名字,众人开始诵读铭文。

  “维开府公,沈毅庞鸿。超然异禀,间气所锺。累朝尚武,公在戎旅……”

  气氛庄严,史樟身披一身麻衣,头戴孝帽,脚踩麻鞋,站在队伍的最前方。

  不同于十余年前那个稚气的少年,如今的他浑身已散发着一股威严之气。

  史天泽走后,他已袭父爵,成为了真定府管民总管。

  至于军权,史天泽活着之时就已经主动向忽必烈请求自解兵符,所谓“兵民之权,不可并于一门,行之请自臣家始”,但事实上兵符虽然交出去了,但真定府的汉军之中,各级将校显然还多受史家掌握。

  总之,年纪还算轻的史樟,早早便已担起了史家的门户。

  此时却有人挤过了祭祀的人群,想要找史樟禀报些什么,但看情况不方便,先找到了史家门下幕客王恽。

  一般而言,王恽对消息自会有判断,若是不太重要的,他自会处理了,而不会在这种场合打扰史樟。

  然而,此时王恽竟是在铭文都还没念完的时候,挤到了史樟身边,向他附耳低语了几句。

  “有人看到史杠悄悄入城了……”

  史樟猛地一抬头,眼神中已泛起怒色来。

  ……

  入夜。

  烛光将屋中人的剪影映在一窗纸上,隐隐传来了屋中人的说话声。

  “传闻说是燕王已经病逝了,只是消息还压着。”

  “压着又有何用?近日来,诸多一心行汉法的重臣、世侯已变了态度,时移事易了啊。”

  “之所以派王状元公来,为的不就是此事吗?担心我们史家也起了念头,须稳住我们的心。”

  “你们不觉得都是些惠而不实的东西,王状元一篇碑文写得是漂亮,可溢美之词再多,追赠的官位再高,改变得了国势否?”

  “说句实话,父亲在时着力培养的几个担门户的子侄不在了,如今这……”

  站在屋外的史樟听到这里,退了两步,冷然向手下人示意了一个眼神。

  带着绳索的家仆们便忽然撞开门,冲了进去。

  “拿下!”

  史樟跟在后面,脚还未迈过门槛,口中已是厉喝不已。

  可当他真走进屋中,定眼一看,却见那几个家仆正傻愣愣地站在那。

  而坐在那闲话的,有四郎史棣、五郎史杞,以及另两个族中兄弟。

  “史杠呢?!给我搜!”史樟喝道。

  “二哥你这是做什么?三哥不是成了唐军俘虏了吗?”

  “别给我装糊涂,说,史杠人呢?!”

  “我们真没见过他……”

  很快,搜索就停了下来,因为这就是一间不大而又简单的茶室,怎么搜显然都不可能搜出史杠。

  史樟一时错愕。

  他分明是得到王恢的情报,说史杠在此。且在屋内听了那些大逆不道的言论,当即便有了确认。

  想着这些,他不由以不可置信的眼神看向两个兄弟。

  “若非史杠回来了,你们说的那些话,谁教你们的?!”

  第一千一百九十四章 不孝子

  屋中几个史家兄弟都是披麻戴孝,争吵起来如同是在分家产一般。

  但这比争家产要严重得多。

  史樟抬手一指史棣、史杞身上的孝服,语气里除了愤怒又多了一份悲痛。

  “都还未除孝,都还未除孝……你们就要违背父亲的遗志。我父弱冠从军,年未三十已为大将,自太祖、太宗、睿宗、宪宗、今上,五朝元臣,忠名冠世。他前脚才走,你们后脚就要背弃大元?!”

  史杞低头不去与史樟争,心中暗想道:“四五十年间就换了这么多大汗,可见礼法不足以治天下。”

  这道理,他也是近来才知道的,被人骂了就拿出来用一下,倒不是对此有什么钻研,因此不敢拿出来与史樟争辩。

  从忠、孝、礼、义各个方面骂过了兄弟们,史樟再次问道:“说,史杠人呢?”

  “我们真没见到他。至于我们方才那些牢骚话,不过是听幕府的一些文客说的罢了。”

  史樟半信半疑,待问不出更多了,向外走去。

  走到院中,他又转身四处扫了一眼,仿佛是史杠正藏在哪个黑暗的角落之中一般,让他感到不安。

  ……

  回到书房之后,史樟又请来了王恽,表示自己并没有找到史杠。

  王恽亦十分讶异,捻须沉吟道:“怎会如此?既已有人看到史杠潜回城中,不在史杞处,又能藏身何地?”

  “是啊,他与史杞感情最好,且有人看到他往那边过去了,竟是不在。此事真是怪了。”

  “二郎已控制住他的妻儿了?”

  “嗯。”史樟叹道:“若能找到他,我会向陛下恳请,饶他一条性命。”

  话虽如此说,从他眼神中却可以看出他对此事十分在意。

  也许一切都与几年前的一桩旧事有关……他曾被李瑕绑走,藏在猪圈当中,引为平生奇耻大辱。

  这种心理上的记恨,再加上忽必烈的恩遇,使他坚决不愿投降李瑕。

  他不能让史杠说服族中人投降。

  王恽将史樟的神色看在眼里,拍了拍膝盖,安慰道:“二郎不必太过忧虑。史杠若回来了,乃为李瑕当说客。相较于其人在何处,更须在意的反而是士民对大元的信心。信心强,任史杠说破了天,亦无人理会。反之,哪怕他未归,亦有人叛投。”

  史樟道:“先生所言甚是。”

  “这信心,又分为两种。”王恽道:“一关乎于战事,二关乎于汉法。”

  “近来总有人说,大元战事不利,又说燕王病逝了,陛下将要弃汉法。”

  王恽摆了摆手,道:“先败后胜乃兵家常有之事,便说前些年宋军甚至一度攻至沧州。须知之前几场败仗,并非是唐军强。而是大元陷于内斗,无瑕他顾。慢慢能扳回来的。至于汉法……”

  这才是他真正要说的,语气凝重了几分。

  “方才我与王状元公详谈过了,陛下没有放弃汉法,私下里允诺了诸公,将立燕王之子为皇太孙。”

  “真的?”

  “嘘。”王恽道:“此事还寥有人知,二郎自知即可。依旧是那句话,不必太过忧虑。”

  “谢先生宽慰。”

  ……

  这夜,王恽梦到了史天泽。

  待到次日醒来,已是中秋佳节,他回想着昨夜的梦,以及史天泽过去对他的庇护与知遇之恩,提笔写下了一首《满江红》以表缅怀。

  “雷动云横,惊飙鹜。北城西下,人共骇。赤丸夜语,电光飞射。将领未承诸葛令,橐鞬已在汾阳胯。笑书生、思握玉鳞符,从公驾……”

  待到这日晚些时候,王鄂看到王恽这首词,想到与史天泽的过往情谊,老泪纵横,于是也挥毫写下了一首诗。

  王鄂不愧是金国最后一个状元公,相比而言,其诗纵笔豪放,又有沉痛悲愤之情,让史家不少子弟都看哭了。

  “万国鞭笞走帝庭,堂堂争识汉孤卿。”

  “元勋高出麒麟上,旷度初无智勇声。”

  “俪景去翻髯影驾,柱天留在笏端铭。”

  “白头无地酬知己,痛为苍生泪满缨。”

  一个才名远播的大才子和一个当世名儒都写下诗词追悼史天泽,这让史家诸人在中秋佳节也有了些欣慰和荣耀。

  史樟也是文才不俗之人,仔细品了王鄂这首诗,在悲挽之外,另外还读出了王鄂对汉法、对天下苍生的期盼。

  但不论如何,这都是情真意切在悼念史天泽之人。

  想着这些,史樟对史杠的怒意更深,这日,当他得到消息,说史杠藏身于城东龙兴寺时,便亲自带兵包围了过去。

  “史杠,你这个不孝子!你投降李瑕,害死了我父!”

  史樟指挥人手包围着龙兴寺,亲自站在钟楼大骂史杠。

  这同时也是骂给全城百姓听的,让人们知道史家已经与史杠恩断义绝。

  “史杠!别藏了,没有人会受你挑拨!这里是真定府,满城百姓俱受父亲保全,皆知忠义,而你叛国叛家,你不配回来……”

  声音在钟楼回荡开来。

  但到了最后,依旧没有找到史杠。

  史樟几乎以为自己要疯了。

  他不认为史杠有本事能躲过自己的追捕,其人根本就没有这个能耐。

  若是这般兴师动众都找不到人,有可能是史杠确实没有回来,是有人揣测自己的心思报了假消息。

  ……

  从龙兴寺返回史家时已是傍晚。

  今夜史家简单地置办了几桌素席招待王鄂,因此大门前系着许多马匹,都是过来相陪的史家子弟。

  史樟穿过一重一重院落,只见前方的大堂上已坐满了人,都是丧服未除,正襟危坐。

  他摆出家主的气势,穿过两排族人,迈过门槛。

  “状元公……”

  开口还在向王鄂告罪,史樟忽然整个人都僵在了那里。

  他看到一个人,也是披麻戴孝,正在灵堂前上香。

  这人其实也没什么气势。

  史樟却是寒毛都竖了起来,开口,问道:“史杠?是你吗?”

  三支线香被插在炉中,史杠转过头来,露出那张涕泪交加的脸。

  “哭?!”

  兄弟二人对视,错愕之下,当先说话的还是史樟,像是踩到了什么一般跳起来。

  “你还有脸哭?!父亲就是你勾结李瑕害死的!拿下他!”

  史樟已经很惊恐了。

  他的族人竟然容许史杠光明正大地回来上香,而这一切他还不知情。

  所以,他一句话先定了史杠的罪,怕的就是有人阻止。

  怕什么来什么,马上便有一名老者喊道:“住手!都是自家兄弟,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这却是史天泽的一个堂叔,史进道。

  史家当然轮不到这旁支说的算,但很快,史樟几个兄弟也纷纷道:“二哥,莫要激动,有话好商量……”

  “父亲死了!还商量什么?”

  “商量史公的遗志!”

  忽然,一个更苍老的声音响起。

  是王鄂。

  史樟嚅了嚅嘴唇,目光看着王状元公那张悲天悯人的老脸,再转向王恽……忽然间他一切都明白了。

  怪不得他找不到史杠。

  不是史杠这个庸才变得聪明了,而是史家最受信任的幕客王恽一直在暗中帮着史杠。

  “你们……你们怎么也敢背叛陛下?”

  史樟摇了摇头,不愿相信眼前这一幕。

  他退了两步,抬手先指王恽,道:“我父亲救过你,于你有大恩。你就是这么对他的?说甚‘笑书生、思握玉鳞符,从公驾’,我看你眼里只有荣华富贵。”

  史杠大喝道:“史樟!我看你才是只顾自己的荣华富贵。”

  王恽则是道:“今日当着史公灵位,我相信我等之选择,也是史公愿意看到的。”

  史樟恍若未闻,已指向王鄂,又道:“陛下派你来,是来给我父吊唁、追赠、立碑修祠的。你对得起与我父的情义、对得起陛下的重恩吗?你一状元公四书五经读到狗肚子里了!”

  “二哥,何必这么激动?”史杞道,“大家都还没说话,你自己在那生什么闷气?”

  “说?说什么?当我不知你们如何想的?”史樟嫌恶地偏了偏头,啐道:“你们无非是怕死,要想投降李瑕。”

  再提及李瑕这个名字,开封城的一幕幕往事浮上心头。

  史樟觉得自己闻到一股猪圈的气味……

  第一千一百九十五章 孝子

  “不错,我们确实是想归顺唐主。但并非是因为怕死。”

  首先承认的人是王恽。

  史樟见是他,心头一痛,像是受到了致命一击。

  因史樟年少,突然承袭了家业,许多事都还不知如何处置,又不愿让兄弟们插手,故而极为依赖王恽,将许多权力都交给他。

  事实上,在祠堂祭史天泽那天,王恽便可以不把史杠回来之事告诉史樟。

  但一想也就明白了,很可能王恽当时还没有起意叛元,是在史杠去找史棣、史杞兄弟的路上便捉到了史杠,结果反而被史杠说服。

  这便能解释为何分明有人报信说见到史杠待去了史棣院子,却根本找不到。

  所以史杠这两天能藏身真定府。

  “叛徒。”史樟眼中似能冒出火来,又道:“你这个叛徒。”

  王恽坦诚应道:“二郎,我是被三郎一句话打动了,唐主再造华夏,而使海岳奠而如故,人民复而冠履……”

  “可笑!”

  史樟立即反驳道:“你们享着大元的俸禄时说的是‘行中国之道则中国之主’,转眼又要衣冠复存了?小人,呵,你们一个一个,都是小人。”

  王恽直视着史樟,并不回避这种质问,眼神还变得更加深沉起来。

  王鄂也是长长叹息了一声。

  论行径,史樟骂他们是反复小人,也没错。

  但没有经历过金国灭亡之际那种惨况的人,其实很难懂他们当年活下来需要多大的勇气。

  是让教化胡虏使之行中国之法,还是奋起反抗不管结果是玉石俱焚或再造华夏,在当时并没有太多选择。

  哪怕到了前些年,李瑕已有崛起之势,他们也没有马上归附过去,一是见过了太多豪杰潦草收场,二是他们向蒙古灌输忠君思想,自己却先倒戈了,一切便都成了笑话。

  到了如今,则是局势真的不一样了。

  数十年间有斗争有妥协,有坚持有放弃,是小人,但不仅是小人二字可以形容的。

  “天下事,讲究顺势而为。”王鄂道:“唐主已有统一华夏之势,我们是君子也好,小人也罢,至少不该阻挠帝统之兴复。”

  “谁是帝统,原来全凭你们一张嘴吗?”

  王恽道:“二郎,昨夜我与你说,元主有意让燕王之子继承大统。”

  史樟道:“不错,你告诉我陛下并未放弃汉法,现在是你们先放弃了。”

  “但以二郎之聪慧,为何不想想,若燕王还在,如何能绕过他,而定其子为皇太孙?”

  史樟默然,神情淡淡的,似乎知道答案,又似乎不在意这个答案。

  王恽眼神黯淡了下来,叹息道:“燕王病故了。”

  事实上,他也不知真金具体的死因,对此也有别的怀疑。

  但事已至此,就着元廷宫闱里这些事做猜想已经没有意义了。

  “燕王已逝,我等承认,促元主行汉法之事,不济了。”

  有一瞬间,史樟其实也是失望的。

  他的父亲史天泽这一生,除了保全家族之外,最在乎的也是恢复汉法。

  至于他史樟,用诗词书画掩饰野心,但既见识过这华章典籍里的辉煌,又怎么可能会希望中原就这样被粗犷潦草地统治。

  盼望汉法,这并不是什么高贵的情操,它就像是一个人对家乡的思念。

  史樟摇了摇头,把自己从失望的情绪中拉了出来,喝道:“别再给你们的背叛行径找理由了,终日拿汉法说事。你们难道忘了我父亲对你们的恩义不成?!”

  他迅速扫视了周围的人群一眼,希望能借助史天泽遗下的威望,让他们都能听从他的想法。

  然而,史杠已大声喊道:“史家归顺大唐,这就是父亲的遗愿!”

  “放屁!史杠你这个不孝子,这等荒谬的言论也说得出口?!”

  史樟瞬间就被激怒了,指着史杠又是大骂不已,不断强调正是史杠的投降才导致史天泽的战败身亡。

  “荒谬?那你知道父亲的愿望是什么吗?”史杠却是抬手指着门外,道:“看到父亲的碑文上写的了吗?当年蒙军来犯,我史家保全乡邻,携乡人投降。之后缮城隍、立楼橹、披荆棘、拾瓦砾、存恤困穷,‘岁荒食艰捐甘攻苦与众共之’,这才有了真定府城如今的繁盛。如今大唐圣主文成武德,一统天下在即,为保乡邻,不顺势而行,难道要带着族人与真定百姓为异族陪葬吗?你的所做所为,才都是为了自己的权力!”

  话到最后,他语调陡然一拔,气势已压了史樟一头。

  “到底什么才是父亲的愿望?到底谁才是不孝子?!”

  史樟没想到史杠还能这样倒打一耙,被气得七窍生烟,不知怎么回答。

  王恽答道:“二郎啊,三郎话重了。但他所言不错,保全史家、保全真定府,必是史公之心愿,史公的诗作你还记得吗?‘手中示现杨枝露,愿洗干戈作太平’,这也是他出征之前留给你们的告诫,降了吧。”

  “你们要降自降!休污蔑我父!”

  王鄂再次老泪纵横,道:“白头无地酬知己,痛为苍生泪满缨。老夫以诗祭史公,字字出自腹腑,且老夫相信,史公心念苍生,绝不愿真定再陷入战火。”

  “好,好啊。”史樟道:“你们早就将这些写在诗词里,戏耍我?呵,戏耍我。”

  他懒得再与这些人争辩,退后了几步,打算离开大堂去调兵把这些叛逆通通捉起来。

  然而,才回过头便见有一支士卒已堵在了大堂外,却是王恽暗中调拨了兵马。

  “你们……”

  史樟终于绝望,道:“杀了我啊。”

  “绝不会杀二郎。”王恽道:“我等归附唐主,为的便是使真定少流血。请二郎降了吧。”

  “是啊,二哥,你就降了吧。”史棣亦帮腔道。

  “二哥,降了吧。”

  “……”

  周遭全是这种声音。

  史樟听在耳中,渐渐感到天旋地转。

  他仿佛觉得自己听到了人群中有阎复的声音。

  那是十余年前在开封,因为遇到李瑕,他默许王荛杀掉了他的好友阎复,成了他心中挥之不去的梦魇。

  鼻间闻到的猪圈味越来越浓,让他透不过气来。

  终于,他白眼一翻,整个人晕厥过去。

  “嘭。”

  后脑勺嗑在地上,他脑子里想的犹是“不能降李瑕,不要降李瑕”,但人已经晕了过去,一切已由不得他作主了。

  唯有耳畔还能听到王恽的说话声。

  “放心,二郎没事,再开劝几句吧。”

  轻飘飘的一句话,王恽便不再管史樟,继续与众人说起归附新唐的事宜。

  “刚才说到哪了?哦,我曾经有幸见过大唐皇帝一面,那是在李璮叛乱之际,我奉命出使长安,请求休战……”

  众人都是听着,甚至其中还有些人对叛元归唐感到兴奋。

  像史樟那般激烈反对者竟是不再有。

  这夜到最后,众人达成一致,便连夜派快马南下,先向张弘道表明了归顺之意。再等张弘道派人来商量如何举事,共击彰德、大名二府。

  ……

  仅五日之后,一封奏报递到了洛阳,摆在了李瑕案头。

  李瑕正与张文静在讨论河北战局,翻到这封情报,道:“史家降了。”

  张文静听了,稍稍讶异之后便微微一笑。

  “乍一听还蛮诧异的,你说,换作我们初识那会,如何能想到有朝一日史家能降你?但仔细一想,史天泽诸子孱弱,只能做这般选择。”

  “我们初识那会,我有想到要让史家降我。”李瑕道:“当时我还给史天泽写了信。”

  “那你怎从来不给我写封信?”

  李瑕倒未想到她能忽然拐到这个话题,微微苦笑,道:“字丑。”

  “这倒是实话。”张文静有些憧憬地看向窗外,低声道:“快了,张家终于也能归附了。”

  李瑕不免又想到当年刚在黄河战场上刚击败史天泽之时。

  那时,他暗中联络了张弘正,本打算借那一役劝张家归附,但最终未成。张弘正被张弘范识破了。

  之后招揽杨大渊,结果杨大渊死了,杨文安一心仕元;招揽太原郝家,结果郝天益被其弟郝天挺夺了权。

  反而这次招揽史家,看起来办事不牢的史杠,竟真的做成了。

  史杠能力远比张弘正、杨大渊、郝天益等人出色吗?并没有,论才华、能力,史樟远高于史杠。

  局势不同了。

  北地人心已开始倒向李瑕。

  且随着史家,以及王鄂的投顺,这种人心所向的趋势或将越来越难以阻挡……

  第一千一百九十六章 忠奴

  九原城外。

  秋风一起,草地已经有些开始泛黄。

  一杆杆旌旗招展,一队队骑兵已准备就续。

  他们将要向西,击败一直盘桓在后套草原的唐军。

  张弘范一身的甲胄已经穿戴齐全,却还在临出发前到了脱忽大帐面前。

  “大王在吗?”

  “请进吧。”

  大帐里充斥着一股浓烈的酒味,以及脂粉味。

  脱忽穿着一身舒适的长袍,正搂着两名他从西域带回来的美姬,一边痛饮美酒一边欣赏歌舞。

  这种情形在诸王当中十分常见,早在窝阔台汗时期,那句人生一半是享乐、一半是英名的名言,就已是黄金家族纵情声色的注脚。

  黄金家族拥有整个大陆数不清的财富,也已经挥霍了数十年,还挥霍不尽。

  一进帐,张弘范有个很不明显的皱眉的动作,须臾已十分平静。

  “大王,大军马上就要出发了,请大王到了阵前激励士气。”

  “呵呵呵呵。”脱忽正盯着歌舞,发出微醺的傻笑声。

  等一段歌舞结束,他才看向张弘范,问道:“你要去攻打谁?”

  “杨奔,他领着一万骑兵一直在草原上晃荡。如果不击败他,很可能等我们走后,他会从河套攻打燕京。”

  其实这些话张弘范之前已说一次,但脱忽问了,他还是不厌其烦地说,且态度认真。

  他是愿意把脱忽当作三军统帅的,宗王挂帅统兵也是蒙古长期以来的传统。

  反而是脱忽,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随口一问之后也不认真听,不耐烦地挥手道:“大汗都让你安排兵事了,你看着打吧。”

  他与杨文安形成了两个极端。

  杨文安是拼命想捉住兵权,想成为世侯;脱忽则是高高在上,兵权这种东西是用来保护他能继续享受的,就算一个汉人能掌兵做事,也不可能夺得走他宗王的身份。

  这么一看,脱忽其实是有贵族气质的。

  张弘范又道:“将士们出征在即,请大王到阵前激励士气。”

  “不需要。”

  脱忽摆了摆手,把张弘范赶了出去。

  之后,他抚着满脸的络腮胡,笑道:“呵呵呵,汉人。”

  他虽然纵情酒色,却并不显得无能,否则也不能统兵攻打伊犁河流域。此时的笑容甚至还有看破一切的意味。

  “这种虚伪的汉人,大王还理他做什么?”在帐中作陪的一个卷胡子色目人什噶尔说道。

  “我为什么不能理他?”脱忽反问道:“你觉得大汗让他代替我统兵,我很丢脸?”

  “那倒没有。”

  “大汗封张弘范为蒙古汉军都元帅的同时,也给我写了一封家书。现在是守卫中原的战争,当然是这些汉人更拼命。不像蒙古人,如果打不赢,大不了退回草原。嘿,我还真是这么想的。”

  什噶尔便道:“退回草原,只怕很多蒙古人也不愿意了吧?”

  “那就让他们去守着中原吧。”脱忽抬手一指帐外,道:“张弘范是个看得懂人眼色的。你看,他并没有把所有的兵士都整编了。而是把一些想要回草原的士卒留下来。他很聪明。”

  又喝了一口酒,他笑道:“举杯吧我的朋友,就把琐事都丢给他吧。他能做成,我们就继续享受中原的富饶,做不成,我们就回到美丽的大草原。”

  “大王说的对,有这么听话的奴才,贵人们该举杯享受……”

  此时留在脱忽身边的蒙古骑兵都是一些抵触汉法的千户兵马,看起来确实散漫得多。

  除了脱忽的怯薛之外,余下的骑兵既不操练,也不守营,而是各自散开放牧,甚至往很远的地方去寻找大战之后溃兵留下的财物。

  日落月升,欢乐的日子总是显得短暂,不知不觉中张弘范已统兵离开五天了,也许已经包围了杨奔那一万骑兵。

  远远的,忽有一队蒙古骑兵奔了回来,一直都进到营地了也没人去拦他们。

  直到脱忽的怯薛千户上前,问道:“哪个万户的兵马?从哪回来的?”

  “安西王帐前怯薛千户熊耳将军麾下。”应话的是个蒙古人,看装束应该是一个百夫长。

  “安西王?安西王病了,已经送往开平了。”

  这个回答显然出乎归营的蒙古百夫长所料,他微微一愣之后,道:“我们还是要在大营里驻扎一夜。”

  同时,他身后又有一个胡子拉碴的汉人策马上前,显得更关心忙哥剌一些。

  “病了?怎么病的?人怎么样了?”

  “你们没听说吗?王妃在给大汗的汤药里下了毒……”

  ……

  什噶尔从大帐里掀帘出来,抬头看了一眼,问道:“那是哪支兵马回营了?”

  “是安西王麾下怯薛,熊耳麾下的。”

  “兵符看过了?”

  “看过了。”

  “长相也都认过了?”

  当年蒙哥死后,忽必烈三令五申,要求凡是归营必须要严格查验令符。经过了多年的努力,慢慢形成了习惯。

  且守营的士卒往往要认清各部百夫长以上的将官,防止唐军冒充进营。

  什噶尔虽然是宿醉刚醒,却还不忘做这件事,可见当时这个条例执行之严格。

  “还没认过,他们是安西王的人,我们的人不认得。”

  “去找几个留下养伤的安西王怯薛,让他们认认。”

  “是。”

  什噶尔也就是习惯使然,吩咐完这些,伸了个懒腰,负手在草地上踱了几步。

  远处的风景是很美的,不过营地里也脏乱,一不小心便踩到了马粪。

  什噶尔蹲下身,脱了靴子去刮。

  不远处,几个在养伤的士卒从营地出来,向那队归营的骑兵走过去,想要辨认……

  惨叫声忽然响起。

  还在刮马粪的什噶尔甚至都来不及起身。

  “噗。”

  有骑士从他身后策马而过,一刀砍断了他的脖子。

  “杀!”

  这正是从阴山以北辗转归来的王立那一小支兵马。

  如果唐军没有派人接应,仅凭他们自己,绝对不敢靠近这片营地一步。

  因为偷袭往往需要建立在准确、全面的情报上。

  而一旦军情司与王立等人取得了联络,就能让这支散落在敌人后方的残兵变成一把利刃。

  “脱忽在那里!”

  王立抬手一指,大喝道。

  他很激动,因为他知道张珏一心想要收复河套。

  张珏经常会在夜里,独坐在延安城的城头,叨叨着:“当年杀了蒙哥,我、王将军送陛下至钓鱼山下,我们说要打到阴山……”

  但上一次收复河套失败了。

  王立觉得很窝囊。

  他才刚到河套,就遭遇了平生第一次大败,被像野狗一样撵到了荒野。

  如果不是遇到王满仓,他真的会死。

  可王满仓带着他当了逃兵,让他丢掉了尊严。

  现在他要把丢掉的尊严捡回来,还要让张珏以他为傲。

  ……

  唐军骑兵策马冲进了脱忽的大帐,轰地将整个帐篷都撞倒。

  一时之间,许多美姬、侍者、怯薛从帐中四散开来……

  “额秀特。”

  脱忽在一群怯薛的保护下紧急撤逃。

  他的兵马还很多,只是被打个措手不及,目前甚至还不知到底哪来的敌军。

  但真正荒诞之处在于,脱忽此时正在怪罪的人,是张弘范。

  下意识地泛起怒气时,他没有怪自己纵情享乐,没有怪那些散漫的千户兵马,也没有怪他的怯薛防备不利。

  因为大汗信任张弘范,让脱忽挂帅,而让张弘范负责具体军务,仿佛像是更信任张弘范的能力。

  脱忽也不是真的就没生气过,他只有想到这就像是把挤奶、剪羊毛这些事要交给奴才们做,心里才能轻松许多。

  现在张弘范没做好。

  “该死。”

  身后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已有怯薛回过头去与敌人打斗,但也有人逃开。

  “杀啊!”唐军将领的呼喝很近,几乎就是在耳边爆开。

  脱忽大怒。

  他也是能征善战的黄金家族宗王,不是只会逃命的懦夫。

  他也能返身厮杀。

  然而,才转身过,他才发现,自己手里握的不是武器,而是一只酒壶……

  怪张弘范夺了他的兵权,让他放松太久了。

  “噗。”

  一颗头颅掉在地上。

  “脱忽大王战死了……”

  很快,有许多元军士卒策马逃出大营,向西,将脱忽战死的消息报给他的奴才。

  ……

  “哈哈。”

  王满仓捧起脱忽的脑袋,竟是在那剃秃了的脑门上亲了一下,大笑起来。

  好不容易他才收敛了,转头向王立道:“还真杀了脱忽。你说,我们这点兵马,真能取河套吗?”

  “你手里这位蒙古宗王一死,且看张弘范还能不能镇得住那些蒙古千户……”

  第一千一百九十七章 归乡

  草原上西风正烈。

  骑兵如流水一般在青黄的草地上淌过,杨文安准备率军截击杨奔的后路。

  “大帅,张总帅请你过去一趟。”

  忽然听到信使过来这般禀报了一句,杨文安十分诧异。

  他向远处的草原望了一眼,在天地交际之处可见唐军旗帜正隐隐飘摇,不由道:“战事在即了,他找我做什么?”

  “张总帅称有重要之事商议。”

  杨文安皱了皱眉,喃喃道:“定然不是好消息。”

  将兵马暂交由杨文仲指挥,他遂策马赶向张弘范的大营。

  这段路并不近,为了对唐军形成夹击之势,就在今晨杨文安还向西南急行军了二十余里。待赶到张弘范的大帐前,马匹已是大汗淋漓。

  张弘范在与几个将领说话,见他来了,神色平静地招了招手,道:“泰叔来了,这边说。”

  “仲畴兄。”

  两人既不按官位相称,也不以“九郎”“二郎”呼之,互相以字号相称,看起来都是文质彬彬,但亲近中却透着一丝疏远。

  张弘范比杨文安大两岁,又是总帅,显得更沉稳些,便是说坏消息时也从容镇定。

  “我今日收到的消息,有一小股唐军偷袭了包头大营,杀了宗王……”

  “什么?”

  杨文安眉头皱得更紧,脸色登时难看,因脸上的箭痕而显得狰狞起来。

  “怎么会有唐军绕到后面?从南面渡过黄河来的?你没派人防着?”

  “是之前逃到阴山以北的唐军溃兵。”

  “上一次有唐军兵马被击败只怕是在一年前了吧。”杨文安道,“溃散了这么久,还能有战力?”

  “是啊。”

  两人都沉默了一会。

  他们境遇相似,都是忽必烈在平定李璮之叛后大力提携的。

  年纪轻轻,乍得高位,愈发显得君恩深重。再加上他们都是自负的性格,根本不顾天下形势的变化,认为再凶险的局势,凭自己也能力挽狂澜。

  这些年越来越多的人都选择归顺李瑕,他们依旧坚持自己的选择。

  可到了现在,局势越变越坏,难免还是感到了气馁。

  “娘的。”杨文安啐了一口,烦躁地踱了两步,“不驻扎在九原城里,非要在草地上支个帐篷,误事的废物。”

  他已不惮于在张弘范面前表露出不满。

  渲泻了情绪之后,他问道:“接下来怎么做?我们还有把握击败杨奔吗?”

  “没有。”张弘范直接摇了摇头,道:“蒙古诸万户、千户已有不服于我的迹象,这一战不宜再继续打下去。”

  杨文安听了,嘴角便扬起了一个有些讥讽的笑容,但不知是在笑什么。

  他对这一战是有期许的,想趁着李瑕北伐、两国主战场转移到中原之际,重新在西北立足,现在这种希望已经越来越渺茫了。

  “莫泄气。”张弘范在杨文安肩上拍了一下,道:“你我皆是愈挫愈勇之人,重整旗鼓再战便是。”

  “如何重整旗鼓?”

  “收缩防线。”张弘范吐出四个字,显得有些无奈,又像是早便接受了这结果,“陛下命我尽快领兵赶回燕京,我本想先击败杨奔,如今看来是来不及了。从大局而言,该先击败李瑕的主力……”

  杨文安听着这“来不及”三个字,暗道张弘范真懂得找理由。至于什么尽快赶回燕京,无非还是因为没资格统领那么多蒙古兵马。

  好在商议到最后,张弘范提出全军向东退防,由杨文安驻守云中古城,这才让他稍稍释然了一些。

  收缩防线也好,终究比平坦的河套草原更好守卫,稍稍能松一口气。

  ……

  拿定了主意,杨文安便策马赶回自己军中。

  这一整日来回奔走数十里,他回到营地时已是傍晚,第一时间则是见了杨文仲。

  待提及脱忽之死,杨文仲并不惊讶,而是叹道:“当年以为蒙古国强盛,如今却屡屡大败。”

  “胜败乃兵家常事。”杨文安道。

  方才是更加坚定的张弘范宽慰他,此时则是他宽慰更不坚定的杨文仲。

  “近年这几场大战,大元是吃了亏,但否极泰来,也许很快就要反败为胜。”

  “是吗?”杨文仲已不抱期待,道:“也许当年叔父打算归顺李瑕是对的。”

  “当年也是叔父要投降于蒙哥,使节都杀了,结果还是降了。”

  “二弟就没想过……”

  “别再反复了。”杨文安断然道:“守云中对我们而言是个不错的选择,有阴山、大青山脉为屏障,休整一段时日,积蓄实力,再观天下形势也好。”

  “休整?只怕很快又要征调我们。”

  “大哥,别说了!”杨文安摆了脸,道:“让将士们准备一下,连夜退兵吧。”

  杨文仲默然,点了点头,转身出去。

  帐中只剩下了杨文安一人。

  他独坐在那,疲惫地闭上眼,不一会儿便睡着了。

  睡梦中他觉得自己终于回到了某间屋子里。

  真的是受够了住帐篷了,四处漏风,且不停晃动,还是住屋子舒服。

  石头砌成的房子结实而温暖,转头一看,能看到楹联上题写“云山福地远留降,荣扬万年”,睡梦中的杨文安便知道自己回到了大获城。

  苍溪王渡乡,山山水水,风景独好……

  “大帅!大帅!”

  忽然听到了焦急的喊声,像是蒙古大军攻势太急,有将领在请杨大渊拿主意。

  杨文安遂睁开眼。

  那片青绿的山水、那座温暖的山城在眼前消失了,他发现自己依旧是处在这个四处漏风的帐篷当中,眼前是一脸惶恐的心腹将领韩福。

  “大帅!不好了,他们说要投降唐军……”

  杨文安道:“没有我的命令,谁敢降?”

  这平谈的语气让韩福一愣,焦急地道:“他们已经串通好了,马上便要来逼大帅。”

  “只有你过来报信吗?”

  “这……是,只有末将。末将假装也想投降,骗过了他们,这才赶来向大帅报信。”

  远处隐隐已响起一些呼喝声。

  韩福愈发着急,道:“快带兵去平叛吧?他们很快就会来对付你了……”

  这支兵马的主力是从大获城带出来的老兵,显然就是一部分人被杨文仲控制,打算投降李瑕。

  但军中也有许多士卒是杨文安后来征发来的,还有几个千人队则是张弘范派过来的。

  杨文安似乎在考虑怎么做,他用双手搓了搓脸,像是搓掉了脸上的疲惫,但其实已经累到双眼发红了。

  “你说,我大哥会杀我吗?”他问道。

  韩福又是一愣,急道:“大帅,这都什么关头了,快平叛吧。”

  “不管他杀不杀我。”杨文安道:“以后李瑕都会更重用他,他这么做,就是把兵权从我手上抢走。不,李瑕才是会把我们的兵权抢走。”

  “大帅也想要投降了吗?”

  “不。”杨文安道。

  他就用这双通红的眼盯着帐门,似乎等待着长兄带人杀进来。

  ……

  良久,密集的脚步声响起,有士卒持刀冲进帐篷,后面跟着的是大步流星的杨文仲。

  但当杨文仲定眼一看,却发现杨文安并不在帐中。

  “不好!”

  杨文仲一惊,喝道:“速去将蒙古千户兵马包围。”

  “是!”

  他此时才从腰间拔出佩刀,匆匆转身继续兵变夺权。

  然而,预料之中的冲突并没有发生,杨文仲夺权的过程很顺利。

  局势稍安,却有人押着韩福过来。

  “就是这个叛徒通风报信。”

  “我不是叛徒。”韩福大喊道:“我只是忠于大帅。”

  杨文仲上前,一把拎起韩福,喝问道:“杨文安人呢?!”

  都不需要韩福回答,恰在此时,有士卒匆匆回来,手里还抱着一副盔甲。

  杨文仲一看便明白了,显然,杨文安已然乔装逃走了。

  他忽然大怒,却不知道在怒什么,再次冲韩福吼道:“说!杨文安去哪了?!”

  韩福此时才肯回答,道:“大帅说,让你把将士们都带回川蜀,落叶归根……”

  ……

  唐军旗帜被风吹得烈烈作响,停在了杨文仲身前数十步的距离。

  杨奔在李德辉的陪同下策马而来,一见到前方跪了一排的将领,连忙翻身下马,上前去扶杨文仲。

  “罪人杨文仲,今弃暗投明……”

  杨文仲才开口,杨奔已道:“杨兄不必如此,你是忠良之后,令尊守卫百姓,与蒙虏力战而殉国,你也曾坚守大获城数年,实因宋廷腐朽无能才一时误入歧途,如今能及时醒悟,善莫大焉。”

  这一番话,杨奔这个臭脸自是说不出来。

  都是李德辉教他的。

  李德辉还教会了杨奔明白将、帅之间的区别。

  如今能够不战而屈人之兵,唐军又能够再次攻入河套,从西面对中原施压,对蒙元形成夹击之势。

  由此,局势对忽必烈而言,已到了雪上加霜的地步……

  ……

  从河套草原往北,天地间一片苍茫。

  脸上带着箭疤的男子独自在西风中策马狂奔,直到马匹力竭,他才下了马,踉跄走了几步,跌在地上。

  “一场空啊。”

  仰倒在地上看着天空,他喃喃道:“是非成败转头空……”

  第一千一百九十八章 矛盾

  真定府。

  史家宅院,有几人正坐在堂上商议着。

  “真定府城往东便是藁城,是董家的地盘,董家兄弟多,如今守在藁城的便有董文直、董文毅、董文振等人。”

  史杠以往在诸兄弟、堂兄弟之中并不出挑,甚至算是平庸的那一个,如今却已有了当家之主的气势。此时便是由他侃侃而谈,掌控着谈话的节奏。

  “董家也是诗书传家、关注民生的汉家门户,且董文用早年便归附陛下,这些年一直在为招降董家而努力。故而说,藁城是最稳当的一处。”

  王恽颔首道:“藁城一旦归附,便可与真定府城互为犄角,到时便可公然举事。发兵南下,攻打大名、彰德二府,迎王师北上。”

  “顺天张家如何了?”王鄂问道。

  当年金国亡时,正是张柔于乱军之中救了王鄂,因此他十分关心张家之事。

  史杠道:“据军情司的消息,元廷对张家十分防备,派重兵至保州。”

  王恽道:“换言之,元廷并非是没有反应,只是陛下北伐的时机太好,元军仓促之间没能调派好兵力,现在各种反击已经在路上了。”

  “不错,局面并非眼前看到的这般乐观,务必尽快攻破大名、彰德二府,与张弘道的兵马汇合。否则元军兵至,真定便成了孤城,陷入包围,而王军难以支援。”

  “此事莫要漏出风声,乱了人心。”

  王鄂听了这些,抚须沉吟,道:“元廷既对保州有所防备……老夫担心的是藁城那边。”

  这般一说,众人都有些忧虑。

  真定府这边能够顺利招降众人、控制城池,胜在出其不意。元廷显然没想到王鄂、王恽会降,以为让坚定不降的史樟袭爵就万事大吉。

  “是否该派人往藁城走一趟,若顺利,也该与董文用议一个共同举兵的时日。若不利……”

  话到一半,有人匆匆赶到院外,似乎有紧急之事要报。

  遇到这种情况,王恽就比史杠更能理事,招呼了来人细问了几句,之后回到堂上,压低声音道:“有客来,该是军情司的人。”

  小半刻之后,有两个汉子便扶着一个披着斗篷的男子进来。

  这男子走路时缓慢而蹒跚,显然身上带着不轻的伤势。

  他走到堂上,掀了头上的毡帽,露出一张苍白无血色的脸,却正是董文用。

  “彦材?”

  王鄂认得董文用,已缓缓站起身来,神情紧张。

  “状元公。”董文用打了招呼,颓然叹道:“蒙元早有防备,我没能进得了藁城。”

  “这……”

  “还有个坏消息,更多元军已经南下了,准备包围真定府。”

  ……

  白陉,孟门关。

  站在城头上向东面望去,能望到唐军张弘道部的旗帜,以及绵延的营盘。

  阿合马看了一会,随手从怀中拿出一块小算盘扒拉了一下,脸上浮起了油腻的笑意,摇头道:“我看你还能耗几天。”

  他懒得再看双方的阵法、战况,那都是普通将领们做的事。

  而对于战争,他有自己的看法。

  “打仗打的是什么?钱。”阿合马有感而发,“双方出钱,给士卒买口粮,激励士气。谁的多钱,谁的兵就多,士气就高。打到后来,一边没钱了,也就输了。”

  “丞相说的对。”

  一个名叫亦都马丁的色目人正跟在阿合马身后,手里拿着纸笔,一边走一边还记录着什么,嘴里道:“所以大汗现在最信任的人就是丞相了。”

  “最信任?”阿合马摇头道:“大汗最信任的不是我这个理财丞相,而是伯颜丞相啊。”

  “伯颜哪里能比得上丞相与大汗亲近。”

  他们从城头走回了城楼上的公房中,亦都马丁关上了门,阿合马则开始看着新摆在案头上的还封着漆的战报。

  一封是关于山西的战事,唐军刘元礼已攻破了解州。解州这个地方有个大盐池,是阿合马为元廷敛财的重要地点,失去此地,让他颇为头疼。

  另一封是河套的消息,脱忽的死讯传来,唐军就有从西北方向进入山西的可能,同样让阿合马头疼。

  他很不高兴地将两封信丢在桌上,摸着自己的鹰勾鼻,又看向了桌上的第三封信。

  “丞相,是否要打开看看。”亦都马丁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提出了疑问。

  阿合马道:“这一定是在说,大汗需要更多的钱粮。”

  亦都马丁却觉得这个信封平平无奇,不会是大汗的诏谕,眼神中便透出疑虑之色。

  “你不信?”阿合马道:“打开看看。”

  亦都马丁便上前拆开了第三封信看了,再抬眼,不由对阿合马惊为天人。

  “丞相怎么知道的?”

  “说了,打仗就是要钱。”阿合马道:“把最近征收来的钱粮运往燕京吧。”

  “丞相,大汗只下诏让丞相多集钱粮,就近征兵,没有说要运往燕京啊?”

  阿合马遂笑了起来,道:“要成为一个有权势的臣子,一定要知道大汗想要什么,把事情做在前面。”

  说着,他脸上那得意的笑容渐渐褪去,换上了叹息的表情。

  “防线一直在收缩,大汗在中原已经只剩下不大的疆域了,他不能从草原上收税支持他争夺中原。那就只能从这个不大的疆域上征收钱粮,支持大军作战,当然需要很多钱。”

  亦都马丁听了,眼神渐渐有些不安起来。

  “可是,这样一来……还能赢吗?”

  “当然能。”阿合马道:“我告诉过你,打到最后,没钱的一方会输。李瑕当然不可能比黄金家族有钱。你看他现在好像很顺利,但等他的辎重线越来越长,他就越来越容易失败。大蒙古国已经不止一次这样击败敌人了。”

  ……

  燕京。

  董文直、董文毅并肩走进驿馆,四下一瞥,确定没有人跟着他们进屋了,才低声说起话来。

  “突然将我们押来,果然是疑我们会投降李瑕吧。”

  “陛下怕是忘了,大哥去年才为大元战死。”

  “要知道,大哥是为了保护燕王才战死的。”董文直长叹一声,道:“而燕王如今已经病逝了。”

  董文毅眼神黯淡下来,道:“这般说来,大哥白死了?”

  “你说,若是三哥到藁城劝说我们,我们会降李瑕吗?”

  “应该不会。”董文毅迟疑了片刻,应道:“朝廷刚拔擢我知制诰兼修国史,教授皇孙经典,我们嘴里说着忠君报国,岂可先自毁臣节?”

  “说到臣节。”董文直忽然圧低了些声音,岔了一个消息,道:“姚公被贬了。”

  “为何?因为燕王之死?”

  “燕王故去以后,陛下已私下答应诸公立皇孙,姚公岂还敢多嘴,这次,是因税赋之事。”

  此事并不是如今才有的,董文毅一直以来也略知一二。

  这些年来大元战事不断,一直在增收中原财赋,为此,忽必烈逐渐器重阿合马,以各种手段敛财。如此,自是让主张“节用爱民”的汉臣们不满,也成了真金与阿合马之间不和的原因。

  近来出了那么多事,忽必烈对汉臣的猜忌与日俱增,加上战事不利,税赋扩征与日俱增,这种矛盾自然也愈发激烈。

  想必但凡能安抚,忽必烈都不会把最重要的智囊姚枢贬离,须知当年李璮之叛,正是姚枢准确预测了李璮的动向。

  正是连安抚都安抚不了,可见矛盾已激化到不可调和的地步。

  这般一想,董文毅不由叹了一口气,意兴阑珊起来。

  将皇孙教导得再好又有何用?到时行不行汉法依旧未知,甚至到时大元还在不在也难说。

  “若是三哥在藁城劝我们……”

  他沉吟着,后面的话没有再说下去,但态度已有了变化。

  董文直道:“故而说,形势恐将有剧变,只不知陛下还能压到几时。”

  “四哥想说什么?”

  “没什么。”董文直道:“在这燕京之中,不仅你我受到监视。”

  说罢,他抬手一指,继续道:“想办法与某人见一面,如何?”

  董文毅一讶,已惊得头上有冷汗冒出。

  他凝神一想,带着微微的颤音问道:“不会是……张家吧?”

  “你怕什么?”

  “我董家人若暗中与张家会面,只怕是重罪。”

  “若是大元朝廷已风声鹤唳至此地步,不思变,坐以待毙不成?事到如今,我再提醒五弟一句吧,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兄弟二人对视着,董文毅的眼神中渐渐有了恐惧。

  现在这大元的有些矛盾,不是靠雄才大略就能压下的……

  第一千一百九十九章 元大都

  当年李璮之乱后,忽必烈开始削汉人世侯之权,同时又下令在燕京城北面营建大都以示以汉法统治中原之意。

  这与开平城中的“大安阁”一样,都是对汉臣心理上的一种安抚,还可用这个借口将张柔、张弘略调离保州。

  可见那些年面对李瑕的异军突起,忽必烈有过努力以行汉法的方式来稳固人心。

  数年过去,一座新城已有了初步的格局。

  其最具特色之处是依据蒙古人逐水草而居的生活习惯,以水为中心来确定城池的格局。如今已凿通了通惠河,使积水潭成了大都城到通州的码头。

  另外,金水河、都城城墙、皇城城墙,以及中书省、枢密院之类官署已相继落成。

  距离整座城池的竣工还需要浩大的工程,不过,基底已然打好。

  元大都是新城,不受旧格局的约束,街道规划整齐,经纬分明,分为五十坊。

  其中,张柔的新宅就在灵椿坊,位于大都路总管府的北面。

  但董文毅、董文直兄弟所住的驿馆却是在金中都旧城,他们想要见张家人一面,则需要到新的大都城去。

  于是,九月初二之日,兄弟二人便乘了一辆马车,往北面的通玄门。

  在城门前排队之时,董文毅掀开车帘向外看了一眼,恰巧见到了张榜墙上贴着两张海捕文书。

  他眯了眯眼,向车夫道:“停一下。”

  董文直也看到了那海捕文书,瞥了一眼策马跟在他们身边的士卒,道:“我们想过去看看。”

  这些士卒其实是负责监视他们的,其中有一人径直下了马,到墙边将那两张海捕文书揭下来,带过来递给了他们。

  “多谢。”

  董文直笑着接过,掀上车帘,方才看向那张画着老者画像的文书,果然,被缉捕之人正是白华。

  再看另一张,缉捕的则是一个叫张雄飞的中年汉子,相貌堂堂,颇有英武之气。

  将手中的文书递给董文毅,兄弟二人又对了一个眼神,没有说话。

  马车继续向前,出了金中都旧城,进入了元大都新城,往万寿兴国寺而去。

  这趟出来,他们当然不是明言了要见张家人,而是借口到寺庙烧香。

  此地本是唐代幽州城外的一座古刹,在辽时扩建为寺庙,如今则被圈进了元大都新城,改名为万寿兴国寺。

  马车缓缓驰进丽正门,沿东大街向北,穿过千步廊,停在了万寿兴国寺前。

  董文直下车,仰头四面一瞧,再次感慨道:“好一座雄城!”

  其实元大都新城还没有开始迁入居民,如今城中大多数都是负责营建的官员、工匠以及军队,看起来空荡荡,但格局确实齐整,气势确实雄阔。

  是一座适合辽阔的大一统王朝的都城。

  董文毅也下了马车,举目向北面看了一会,问道:“那边就是宫城吗?”

  “是,你再看西面,那便是太液池了。”

  董文毅有些诧异,抬手一指面前的古寺,道:“那这万寿兴国寺岂不是就在宫城南门口?”

  说话间,只见前方正有一大队人从寺庙中出来,为首者是个身材高大魁梧的官员,正与身边捧着图纸的随员说着什么。

  是张柔。

  负责监视董家兄弟的士卒瞬间便紧张起来,下意识地举步向前,似乎想要挡着董家兄弟,将这两拨人隔开。

  董文直却已拉着董文毅避在了一旁。

  “那是张公吧?看样子,是要改建这座古刹?”

  那些士卒中便有人去问,原来这万寿兴国寺所在的地方确实离宫城太近了,随着皇城的格局初定,张柔便提议将此地改建为社稷坛,再在对面建一座太庙。如此,整个宫城的格局便更妥当了。

  董家兄弟连连称是,待张柔一行人走后,进入寺中祈福。

  他们通佛法,与寺中住持详聊了一场,便坐在偏殿中打坐。

  随行人员则可在禅院外休息,始终可以看到他们的背影。

  许久,打坐的董家兄弟一直不起来,若不是身体时不时有动一下,都要让人以为他们睡着了……

  而在寺庙中的一间禅院里,一个小和尚则引着董家兄弟进门,见到了坐在那的张弘基。

  张弘基与董文直算是颇为熟悉,这几年他们一直在暗中合作从中原往关中走私,彼此之间已经有种默契。

  “不必多礼,时间紧,我便长话短说。”张弘基开门见山,道:“当前这天下形势,你们应该都知道了?这大元王朝已到了人心涣散,寸寸失守的时候了。”

  “知道,国舅有何指教?”

  这“国舅”二字让张弘基哑然笑了一下,须臾便正色起来。

  “指教不敢当,元主把我从保州移到燕京,怕的无非就是我携保州之军民归顺大唐。但在燕京,我们未必就不能起兵举事。”

  “如何做?”

  张弘基想了想,没有直说,而是道:“有句诗你们都听说过,渔阳鼙鼓动地来。”

  董文毅愣了片刻,眼神中泛起了惊疑之色。

  渔阳是个地名,如今这个地名已经被废了,并入了北面的密云县。

  而有时候忽必烈从开平城返回燕京,正是由密云经过。

  那张弘基借用这一句诗所表明的计划便不难猜到了……他打算在密云一带伏击忽必烈?

  就连董文直也惊疑不定,问道:“这是张公的主意,还是二郎你的?”

  张弘基摇头,微微自嘲,道:“这是六郎的主意。”

  “原来如此。”董文直此前一直很冷静,此时也有些不安起来,又问道:“真要这么做?”

  “大丈夫当世,何必畏首畏尾?既已做了选择,当立最大的功劳,以最快的时间平定天下,使中原百姓不必再遭受长年累月的战祸。”

  董文直还有些犹豫,又问道:“二郎与我们说这些,信得过我们?”

  张弘基将身子倾向前,道:“你觉得,是我更信得过你们,还是忽必烈更信得过你们?”

  他竟是已开始直呼忽必烈之名。

  董文毅听着这些,不时转头向禅房外看上一眼,显得十分不安。

  董文直则是不断调整着情绪,之后终于问道:“在这燕京地界,张家能安排出多少人?”

  “不必多,精锐三千出其不意,足矣。董家呢?”

  “还不确定,我需要联络一番……”

  几人又商议了一会,董家兄弟匆匆离开这间禅房。

  张弘基独立坐在那里,脸上依旧挂着从容自若的表情,但摊开手掌一看,手心里已都是汗水。

  怎么能不紧张呢?要谋算的是忽必烈。

  万一董文直、董文毅泄密,或者他们的行径被查出,就要连累张家满门。

  张弘基长出了一口气,手在衣襟上擦了几下,又想到了张弘略说的那些话。

  “二哥竟真携家带口从保州到燕京,何其不智。怕我与父亲在燕京被斩?还是怕大元发兵攻打保州?当此时节,只要张家守着保州,该是元廷怕我们轻举妄动,绝不敢先动手。反倒是如今,一家老少都深陷于此,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局面被动……不如放手一搏吧。”

  ……

  数日后。

  张弘基手里捧着图纸,走进了元大都宫城中一处还在大兴土木的宫殿。

  几个赤膊的大汉蹲在地上铺地砖,抬起头见是张弘基来,纷纷放下手中的动作,聚在一起。

  “有消息了吗?”问话的却是张弘基。

  他虽然身份不凡,但张家绝大部分时候都被人监视着,许多情况都需要由别人去打听。

  “有,但不多,且不知真假。”

  应话的是一个中年汉子,相貌堂堂。

  但若仔细一看,此人正是被大元通缉的原控鹰卫燕京路总管张雄飞。

  “消息很难打探,控鹰卫的人手全都被忽必烈汰换了。我也被通缉,轻易不敢现身,只能联络一些旧部。”张雄飞道:“据说,忽必烈会在下个月再到燕京,但消息未必准确,我还在确认。”

  其实数月前忽必烈才刚刚从燕京路过、返回开平。

  当时忽必烈那趟行程颇为隐秘,张雄飞事先并不知晓,结果与白华、张易联络了一次,便被定为大罪,隐姓埋名逃窜。

  这次就不同了,这次他是有计划有目的地要置忽必烈于死地。

  ……

  然而,就在元大都新城之外,一支支兵马正如流水一般从北面涌来。

  “大汗,查清楚了。”

  有骑兵赶到了忽必烈面前,禀报道:“汉人世侯张家、董家在暗中调集兵力,想于白马关一带袭击大汗……”

  第一千二百章 门户

  所谓“天下九塞,居庸其一也”。

  居庸关位于太行八陉第八陉,是从塞外往燕京的要塞之一。

  九月初八,风尘仆仆的张弘范率骑兵星夜兼程,终于赶到了居庸关。

  让兵马稍作歇整之际,他登上高处,向东南方向眺望,忽喃喃念了一句诗。

  “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明日便是重阳佳节,若是赶得及,也许能在燕京见到家中几个兄弟吧。

  站了一会,便见到前方有骑兵过来。

  “总帅,有燕京来的消息。”

  张弘范遂下了山头,亲自到前面迎了信使,谈了几句之后,唏嘘不已。

  “臣愧见陛下,河套一战,既未保护好脱忽大王、又未阻止杨文仲叛变投降。若非奉旨要将这些兵马带回燕京,当一死谢罪。”

  “张总帅言重了,陛下并未叱责,只命你火速带兵马回大都。”

  “如此说来,陛下已抵达燕京了?”

  “不错。”

  张弘范遂长舒了一口气。

  他认为,之前是汗位之争紧接着贺兰山之败,再遇到真金监国一案,大元当然动荡不安。如今随着防线的收缩,陛下坐镇燕京,该要稳住形势,并开始逐渐好转了。

  总之是乐观起来了。

  才安排了这个信使去安顿,却有亲兵匆匆过来,凑在张弘范耳边又道了一句。

  “九郎,家里派人来了,急着要见你……”

  张弘范一听,隐隐便有不太好的预感。

  他四下看了一眼,回到关城里去见了这个家中来人,待听得两句话,不由大惊失色。

  “你说什么?!”

  张弘范少有如此失态之时,唯独今日这个消息能让他控制不住情绪。

  “九郎速回去救救家里吧!二郎、六郎与董家联络,意图造反,已被拿下了。”

  “我父亲呢?”

  “老元帅也被软禁了,这才叫我到九原城找九郎……”

  “怎么会?怎么会?我这就去与陛下解释。”

  张弘范才要转身,忽然又停下脚步,眼神中透出了惊疑之色。

  他揉了揉额头,努力让自己从茫然失措的情绪里冷静下来。

  他意识到,自己其实还有一个选择。

  若不过居庸关,转而领兵南下投顺李瑕,是否更能救出家小?

  这还是张弘范第一次认真考虑起改换门庭之事,而在此之前,他与忽必烈之间可谓是君臣鱼水相得,他始终坚定地维持着对大元的忠心。

  但考虑到最后,张弘范还是摇了摇头。

  他不认为现在投靠李瑕能救出家人,只怕还要弄巧成拙,激怒了忽必烈。

  现在消息还能传到他这里,可见事情还是有挽回的余地的。

  不过,张弘范依旧没有火急火燎地赶往燕京,而是先招过一队心腹。

  “你们先回保州,见十一郎……”

  前阵子,张弘范让他的十一弟张弘庆先领一部分兵马回保州。

  因张弘庆自幼就是质子,对大元忠心耿耿,此举在当时并没有引起别人的怀疑。

  现在不同了,一旦张家出事,连张弘范尚且也有所动摇,张弘庆如何,却也难料。

  一张牌不打出去,攥在手里才能算是一种威胁。

  安排完了此事,张弘范又命人带着兵马在居庸关继续休整,自己则带着金虎符,连夜赶往燕京。

  ……

  如今忽必烈并未进入元大都新城,也许是因为大都的宫城还未修建完毕,也许是因为担心督建大都的刘秉忠、张柔这些汉臣会对他不利。

  忽必烈抵达燕京之后,乃居住在金国的大宁宫之内。

  从草原上带来的兵马将大宁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同时,大都城的兴建也全都暂停下来,工匠、劳力被征召为军。

  不仅如此,元廷还在各地征发百姓,做好与唐军决战的准备。

  当张弘范赶到燕京,看到的景象便如杜甫诗中所言。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耶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

  但他已是焦头烂额,顾不得这些被征发的平民百姓。一路赶到大宁宫前,抬头一看,没见到何处悬挂着人头,不由稍稍松了一口气。

  待赶到大宁宫中,跪在忽必烈面前,他第一件事便是请罪。

  先为脱忽之死请罪,又为张弘基谋反一案请罪,最后道:“陛下,臣以性命担保,二哥对大元赤胆忠心,绝不敢背叛陛下,此事必有隐情……”

  坐在上首的忽必烈面如铁铸,冷冷地看着张弘范,良久,终于开了口。

  “好!你说你张家是冤枉的,这件事就交给你来查,所有的叛徒都交给你处置。”

  张弘范呆愣了片刻,万万没想到事情会这么轻巧。

  “臣,遵旨。”

  “你想想大蒙古国以前是怎么对待叛徒的。”忽必烈脸色阴沉得可怕,又淡淡补了一句。

  张弘范心中一惊,背上忽感到了阵阵凉意。

  他又跪了一会,再抬头,只见忽必烈已然离开了大殿。

  茫然地回过头,已有人向他抬了抬手。

  “张总帅,请吧……”

  ……

  “说,为什么背叛大元?”

  “为什么?”

  阴暗的大牢里,被铁链穿过琵琶骨挂在木架上的张雄飞抬起头,看了张弘范一眼,嚅了嚅唇,应道:“还要什么理由?”

  张弘范面沉如水,道:“你深受君恩,官至燕京路控鹰卫总管,为何不思报效,反行叛逆之事。”

  “一开始没想过的……可张易死了。你知道吗?张易和你一样,他没想过要反。可忽必烈还是杀了他……他和你一样。”

  张弘范皱了皱眉,问道:“你怎么知道张易没想过要反?”

  “白公劝他了,他拒绝了。”

  “你为何当时不上报?”

  “我上报给谁?我的顶头上司就是张易。”张雄飞说着,牵起嘴角笑了起来,“看,我是被忽必烈逼反的,因为他不信任我们这些汉人,他永远不会比李瑕更信任我们……你懂这个区别吗?你为什么不反?你妹妹不是嫁给了李瑕吗?”

  “我审你,不是你审我。”

  张雄飞还在笑,用充血的眼睛紧紧盯着张弘范,道:“你不信邪。”

  “张易死时,你和白华是怎么逃走的?谁救了你们?”

  张雄飞这才有了稍稍紧张的神色,迟疑道:“没有人救我们,我们自己冒名顶替,混进了工匠当中。”

  这般明显的破绽,张弘范却视而不见,又问道:“白华在哪?”

  “他太老了,死了,我把他的尸体绑上石头,丢入太液池了。”

  “董家如何与你联络的?”

  张雄飞摇了摇头,不再回答。

  张弘范叹道:“招了吧,所有人都被拿下了。”

  良久。

  “你方才问我为何背叛,我想重新回答一下。”张雄飞低声道,“我父亲是金国大将,驻守盱眙,我母亲过世得早,我小时候随庶母住在许州。金国正大七年,蒙古人攻破了许州……你知道许州城发生了什么吗?”

  面对张雄飞投过来的质问的眼神,张弘范回避了。

  “你知道,但你不愿说。”张雄飞道:“蒙古人屠尽许州城。所有人,被杀得干干净净……那年我七岁,我庶母带着我从城南逃到城北,一路上到处都是尸体。他们追着我们,剥掉了我庶母的裤子……于是我一直哭,直到有人说不杀工匠。我后来的义父是一个会造弓的匠人,他骗蒙古人,说我们是他的妻儿,才把我们从血海里救出来。”

  “都过去了。”张弘范道:“今日之大元,已非昔日之大蒙古国。”

  张雄飞吸了吸鼻子,自顾自地道:“整座许州城,除了二十八户匠人,全被杀了,被杀得干干净净……娘的,你问我为什么背叛大元,你不如问问我为什么效忠大元。”

  “我记得,当年聪书记举荐你见陛下,陛下对你称赞有加,言‘张雄飞真公辅器’。”

  “哈,我与你说许州数十万性命,你与我说忽必烈一句称赞?”

  张弘范默然片刻,道:“闲话少叙,我问你,你与董家兄弟如何联络?”

  张雄飞盯着张弘范看了良久,眼神逐渐轻蔑,道:“自己看着写吧。”

  ……

  见过了弘雄飞,张弘范脸色愈发显得乌青。

  他出了这间牢房,转身又走进了董文直所在的牢房中。

  “彦正兄。”

  “九拔都来了。”董文直同样是血淋淋地被钉在木架上,嘴角挂着讥意,道:“想问什么我都可以招,只怕你九拔都不敢认。”

  “不用了,该招的,张雄飞都招过了。”张弘范声音很轻,语气很低沉,道:“我来,是向彦正兄道歉的。”

  董文直愣了一下,眼神中已泛起了巨怒之色。

  “道歉?你要做什么?主谋是张弘基、张弘略!主谋是你张家兄弟!”

  张弘范道:“与主谋是谁有何干系?重要的是谁有兵权且忠心于陛下,不是吗?你们离开藁城,何其不智?”

  “张弘范你这个懦夫,你若真有本事,向你父兄动刀啊!”

  “有何区别?我便是证明他们才是主谋,陛下还能放过你董家吗?”

  董文直愈发大怒,重重啐了一口。

  张弘范侧身避开,道:“彦正兄,这是乱世,做错了选择总是要付出代价的。”

  “张弘范!你敢杀我董家一门试试,我三哥与八弟如今在大唐为重臣,他们绝不会放过你……”

  “我明白,你们董家素有清誉,凡汉臣皆敬佩你们董氏兄弟,不论是在大元还是新唐,都会有你们的一席之地。今日我杀你们满门老少,将不容于天下汉臣。”

  张弘范话到此处,脸色黯然,叹息了一声。

  “但我有何办法?这是大元风雨飘摇之际,陛下要我表的决心。我得保我的家,支撑起这个门户。张家只有我能支撑起这个门户……”

  第一千二百零一章 归北者

  时间进入九月中旬。

  身处中原,很明显能感受到局势又开始焦灼起来。

  若说唐军北伐之初气势如虹,出潼关、破洛阳、渡黄河、降诸诚,兵锋直逼真定,到现在则有些气势逐渐衰竭的趋势。

  尤其是预料中的必定会归顺的藁城、保州被元廷控制住了,未能达到许多人的预期。

  再加上忽必烈亲自抵达燕京坐镇,消息传出,让不少已起意投顺李瑕的北地士人冷静下来,继续观望。

  若这般僵持下去,等到唐军粮草告罄,整个战局很可能会再次逆转。

  包括已准备响应唐军的真定府也陷入了两难之中。

  现在的情况是,藁城没有顺利归附,蒙元的河间王兀古带已经率领兵马包围了真定府城。

  而南面的彰德、大名两府之地还没有拿下,张弘道的兵力又被阿合马牵制住了。

  换言之,真定府已经成了一座孤城……

  九月十五日。

  天光才大亮,已有元军骑兵策马赶到了城墙下,冲着那高扬着的唐旗大喊。

  “城上的叛徒们听着!”

  有守城的士卒举弓要射,史棣却抬手止住,允许那些元军骑兵说完。

  “大元才是天命所归,敢背叛大元者没有好下场。你们不用再指望有援兵,藁城的董家因为暗中串联李贼,由张弘范查出,满门两百五十七口人已经被全部斩首了!”

  城头上,董文用听到这里,如遭重创,似乎要栽下城墙。

  他扶着城垛,勉力撑着身子,顷刻已是面如金纸,“噗”地吐出了一口血来。

  “董公!”

  周围人连忙上前扶着,乱作一团。

  而城下的元军还在大喊。

  “如今陛下亲自到了燕京坐镇,调集大军,很快就要击败李贼,平定四方。望你等不要自误,只要斩杀王鄂、王恽、董文用、史杠等人,呈上首级,陛下宽仁,既往不咎……”

  “嗖”的几声,有箭矢从城头上向那些元军射去,有的没射中、有的被挡开,那些元军士卒策马跑开,往别处又喊了几遍才离开。

  之后,兀古带命令兵马开始攻城。

  好不容易守城到中午,元军攻势稍缓,史棣与史杞下了城头用饭,低声抱怨了几句。

  “早上的乱象你也看到了。我怎觉得,投降李瑕没什么好下场?”

  “董文用也算是早便投降李瑕的了,到最后董家还是没了。”

  “张九郎也是够狠的,两百多条人命,说杀就杀了。”

  “这般一想,二哥不愿降唐的顾忌也没错,一个不好,史家也要满门抄斩。”

  史杞忽然压低了声音,道:“说句实话,我有些后悔,我们降得太早了。”

  史棣四下看了一眼,应道:“确实是早了,就算等李瑕到面前了再降,他还能杀了我们不成?”

  当然,两人目前还只是抱怨而已,真要他们做些什么他们也不敢。

  但若这般的局面再持续下去,让他们对唐军失去了信心,那便不太好说了。

  忽然,城头上响起了呼喝声。

  “将军快看!那是什么……”

  ……

  “董公如何了?”

  “伤心过度,怕是得要调养些时日。”

  “有劳大夫了。”

  总管府中,王恽送过大夫,再转回大堂上,感到的便是一股低沉的气氛。

  他叹息一声,道:“世事难料啊。”

  “是啊。”史杠道:“没想到我能降服真定,董文用却没做成,还落得如此结果。”

  王恽瞥了他一眼,默然不语。

  至于王鄂,正坐在那揪着胡子,脸泛忧愁,几乎要把胡子揪秃了。

  “再这般想去,人心不宁,怕的是城中生变啊。”

  正说着,只见史杞快步冲了进来,满脸惊喜之色。

  “来了!来了!”

  史杠倏地站起,疑道:“什么来了?”

  “大唐皇帝的圣谕……圣谕来了!”

  史杞竟是激动到了口齿不清的地步。

  他是容易动摇的一类人,被史杠一劝便决定降唐当个高官,局势乍变便担心起身家性命,但现在李瑕的旨意到了,他又能比别人更兴奋些。

  “圣谕在哪?”

  “在后面……陛下派了人来……”

  史杠已等不及了,快步赶出去。正见一队盔甲上满是血迹的精锐之士正站在院中,为首一人竟是霍小莲。

  “霍将军?!”

  霍小莲转头一瞥,眼神中分明带着淡漠之色,像是不太看得上史杠,但还是勉为其难地挤出了一丝笑容。

  他便带着这样应付的笑容,分别又见了王鄂、王恽。

  “诸公深明大义,弃暗投明,救河北父老于战祸,我代陛下向诸位致予问候与感谢。”

  王鄂、王恽都因为这样的话语而愣了一下,对视了一眼,暗道不愧是礼仪之邦,未见面便感受到了其君王彬彬有礼的仁君气度。

  “将军言重了,罪臣今归圣朝,还望陛下不弃。”

  霍小莲道:“陛下已听闻董家移出藁城之事,认为北面局势不宜僵持。今已亲率精兵渡过黄河,欲为真定解围,以免功臣寒心。”

  王鄂、王恽又是一愣。

  这次惊讶的则是李瑕的行动力。

  局面才刚显出不妥,李瑕就能果断处置,显然是不打算给忽必烈反击的机会……

  ……

  彰德府治在安阳城,李瑕如今正驻扎在安阳城外。

  日暮时分,几匹快马至西面迅速赶进营中,张弘道下马,快步赶向大帐求见。

  李瑕正与张文静在说话,听得禀报,张文静打算避开。

  “既是你五哥来了,不用回避。”

  张文静遂又重新坐好,道:“我想着我若避开了,你好责骂他。”

  “我不责骂他。”

  “那我来说他两句可好?”张文静笑问道,显得有些调皮。

  李瑕转头看了她一眼,不由也笑。

  “随你。”

  不一会儿,张弘道慌忙进帐,道:“臣拜见陛下,臣北征不利,请陛下恕罪。”

  李瑕正拿着一块肉干撕着吃,闻言也不答话。

  张文静看了他一眼,开口道:“那五哥不妨说说,你是如何个不利?”

  “臣既未攻下孟门关,又没能攻克彰德、大名两府。”

  “孟门关地势险峻,阿合马兵力充足,你一时攻不下可以理解。彰德、大名二府又是怎回事?”

  张弘道始终面向的是李瑕,道:“如今担任彰德、大名等路宣抚使的元军主帅是游显。此人虽不是战功卓著的名将,其实才干不凡。”

  张文静端着贵妃的架子,道:“这风气可不兴,五哥攻不下便说人才干高,往后谁都有了借口。北面城池多如牛毛,座座都要陛下亲自来不成?”

  被妹妹这般教训了两句,张弘道只好默默受着。

  李瑕好整以暇地喝了口水,道:“游显此人确有些能耐,当年蒙哥要南征,只有游显劝说蒙哥,说是蜀地道路险恶,行军粮草恐供给困难,绝非万全之策,不如先从潼关东南直取江汉,对巴蜀形成合围之势,断其与宋廷联系。可惜蒙哥不听,否则朕或许已死在川蜀。”

  张文静道:“他说得容易,但宋国的襄阳岂是那般好取的?”

  “不论如何,能在十年前提出灭宋该先取襄阳,游显其人的战略眼光算是很高的。”

  “他眼光若是高,当早便携城投降才是。”

  “也许他正是在等朕亲自来招降呢?”李瑕道:“朕已遣信使入城了,静观其变吧。”

  张弘道应道:“臣也曾派人去劝降游显,他不肯见,陛下可知游显曾经降过宋国?”

  “嗯?说说。”

  “臣也是近日才从一名俘虏耳中听来的。游显幼时在许州,年轻时因擅长蒙古语而随蒙军南征,后被宋军俘虏,宋将刘石河欣赏其才能,便招降了他,携他驻防淮北。然而,某日夜里,游显与其副将田僧住趁人不备,仅二骑抛妻弃子,逃出宋军营地,奔回蒙古。”

  李瑕略略沉吟,道:“抛妻弃子吗?看来那时候他真的很看好蒙古啊。”

  张弘道显然是对游显颇有鄙视之意,道:“臣以为游显此人对蒙古主一直极力奉承。”

  “怎么说?”

  “有桩事是家父与臣说的,当年有次游显远征,蒙哥赐酒践行,他推辞不饮,说是决意效死疆场,为了防止延误军机,从此戒酒,但实则他分明非常嗜酒。”

  “他为何如此?”

  “家父当时也奇怪,想必是刻意在蒙哥面前表现吧。”张弘道又道:“他对蒙古也确实忠心。李璮之乱后,从李璮家中抄出了许多世侯与之联络的书信,但没有游显的。”

  “这很奇怪吗?”张文静问道:“该不会是只有游显一人没与李璮联络吧?”

  “你也知道,包括六哥只是写信劝李璮恪守忠义,也遭猜忌。但游显是真的一次都未与李璮联络过。”

  “为何会特地留意到这点?”

  “哦,李璮之乱时,有人状告游显曾与李璮有书信往来,疑似密谋,后来找到信,忽必烈便将那告状之人交于游显处置,但游显并没有杀他,且放言不怕诋毁以彰显其忠心。”

  末了,张弘道总结道:“故而说此人想必是不会降,便是降了,也未必可信。”

  又商议了一会儿,有信马归营,却是从安阳城见过游显归来的。

  “如何?”

  “禀陛下,游显称愿意归顺,但想要在安阳城外见陛下一面。”

  “不可!”

  张弘道已倏然起身,道:“游显必是诈降,陛下不可去见他……”

  第一千二百零二章 北归旧事

  安阳城廓以南二十余里,有条河叫羑河。

  游显正驻马立在河边,望着南面的唐军大营,眼神中带着些茫然之色。

  他今年五十七岁,这一辈子正是经历了蒙古灭金、伐宋,以及到现在为止,中原最动荡的数十年。

  因此,他整个人看起来都带着股疲惫感。

  在河边又等了一会,游永锡策马到游显身旁,道:“父亲,若李瑕不来,而是派一支兵马来杀父亲……”

  “年轻人怕的真多。”游显开口,打断了儿子的话。

  他的老眼中带着回忆之色,又道:“我当年从许州活下来,从宋境逃回北方,哪一次不是九死一生,哪一次像你这般怕过?”

  “父亲教训的是。”

  南面有骑兵袭卷而来,倾刻已到了河对岸。

  游显眯着眼看去,很快就认出了李瑕。

  那身姿气度,想认不出都难。

  但真正让他讶异的是,李瑕竟是并不害怕被偷袭,径直翻身下马,亲自乘着小舟过来。

  游显略略犹豫,也翻身下马,解掉佩刀,卸掉盔甲,命游永锡将马匹带走。

  他只孤身一人穿着布衣,涉水向李瑕迎来。

  但真等小舟靠近了,李瑕那双目若含星的眼看过来,游显却又沉默了。

  好一会,他才道:“没想到啊,陛下竟真会亲自前来。”

  此时,张弘道已挡在李瑕身前,以警惕的目光看向游显。

  李瑕却显得很自若,向张弘道微微摆手。

  “朕很好奇,当年是什么能让你抛妻弃子也要从宋国回到北面,是思乡之情吗?”

  河边风大,吹乱了游显的须发。

  他站在河边抬头看着李瑕,几次犹豫,才道:“说出来,怕陛下不信,但我还是实话实说。”

  “好。”

  “那年我不到三十岁,随蒙军将领阿思兰守襄阳,后被宋军俘虏,宋将刘石河将军欣赏我的才华,将我举荐给了孟珙孟元帅……”

  这却是张弘道之前并未听说过的,李瑕也未想到游显竟还见过孟珙。

  只见游显叹息了一声,继续道:“当时孟元帅有意收复河南,且有了方略,他趁着窝阔台病死的时机,数次出兵攻打蒙古要塞,焚毁粮草,使淮北局势一度好转,当时他说服了投降蒙古的金国大将范用吉。可惜宋朝廷不许,反而对孟元帅起了猜忌之心,孟元帅由此一病不起,抱憾而终。”

  李瑕曾经听说过白朴之父白华的经历,亦是与这件旧事有关,遂问道:“所以,你是失望之下逃出宋营、奔回北面?”

  “若如此,我当有计划,又何必抛妻弃子。”游显闭上眼,再次深叹了一口气,道:“我是在孟元帅病逝前就回蒙古了,我当时的妻儿留在宋国为人质,而我孤身北上,为孟元帅联络了范用吉。”

  张弘道张了张嘴,愣了一下。

  “可笑当时孟珙屡次破地,京湖局势一度好转,可笑当时他慷慨激昂,我真当他能做成事。抛妻弃子为他北上犯险,结果呢?他一命呜呼了,我怎么办?”

  似是因回想起妻儿勾起了游显对孟珙的愤懑。

  张弘道再看向游显,恍然又明白了许多事,问道:“那这么说来,你真与李璮有所联络?”

  游显点点头,又摇了摇头,道:“我确与李璮面见过数次,但看出他不是成事之人。之后便罢了背叛蒙古的心思,只求治理好一方百姓。”

  张弘道又问道:“你不饮蒙哥赐的酒也是与此有关?”

  “当年我劝蒙哥不要伐蜀,其实暗中已传了消息往襄阳。蒙哥赐酒之时,我以为是事情败露被赐毒酒,惊慌不敢饮。”

  说着,游显自嘲地摇了摇头,看向李瑕。

  “这些年来罪人胆颤心惊,今朝终遇圣主,可将尘封多年之心事一吐为快,今愿携彰德、大名二府归顺,伏惟陛下以圣德君天下,罪人死而无憾……”

  李瑕听着这些话,分明是考虑了片刻,权衡了利弊之后,忽然跳下了小舟,踩进了河水里。

  “陛下!”

  “陛下!”

  周围侍从大惊。

  但反正李瑕靴子与裤子都已经湿了,不管不顾趟着水上前两步,亲手扶起了游显,语重心长地安慰了几句。

  “卿不必妄自称罪,卿一心汉法,爱护百姓,今能携城归顺以全百姓,有功于国,有大功于国……”

  ……

  是夜。

  待李瑕与张文静说过白日里的见闻,张文静想了想,却是问道:“陛下真信游显说的那些话吗?”

  李瑕笑了笑,反问道:“你信吗?”

  “游显若真打算降,为何却不早降,偏要等陛下亲自到了。倒像是要陛下金口御言,给他下个定论。”

  “是吗?”

  “他若是与五哥说了当年那些事,回头等战事了结,陛下一查,若发现他说的是假话便要治他的罪。如今这般谁还敢查?”

  “都是些陈年旧事了,当年他是抛妻弃子也要效忠蒙古或真是受孟珙所托归蒙活动?也许都有吧。至少他官当得不错,善待百姓,且他这一归顺,对北伐意义重大,这才是重要的。”

  “水至清则无鱼?”

  李瑕微微摇头,道:“不仅如此。北面百姓这数十年、数百年真的不容易,能少些战祸就少些吧。”

  接着,他又自嘲道:“之前北面世侯都说忽必烈宽仁,说我严苛,现在该到我展示宽仁的时候了。”

  “陛下是真宽仁,忽必烈不过是宽纵而已,蒙元宽纵世侯而苛待百姓,今仁君北来,人心所向,不言而明。”

  李瑕点点头,看向地图。

  张文静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意识到这次收服彰德、大名两府,北上便可连结到真定府。

  那就离保州就更近了。

  她愈发想家,也愈发忧心……

  ……

  其后数日,随着游显的归顺,唐军北伐的进展再次加快起来,迅速占据了大名府周边诸城。

  九月二十一日,唐军已兵围了邢州。

  邢州与别处有一处不同,在于邢州以西有一紫金山书院,而蒙元有不少重臣都是出自于此,包括刘秉忠、张文谦、王恂、郭守敬、张易。

  这五人一度都是元廷的重臣,虽说如今郭守敬已降、张易已死,但紫金山学派依旧是金莲川幕府的重要组成部分。

  因此,李瑕并没有下令猛攻邢州城,更没有让士卒进入紫金山书院。

  他依然是希望能够招降邢州。

  这对于整个元廷的汉官体系都会是一个不小的打击。

  才安营下寨,便有士卒上前通传道:“陛下,霍将军回来了,且带来了几位北面的大儒。”

  李瑕一听便知是王鄂等人到了,略略思索之后,便冒出了一个想法。

  他打算邀王鄂往紫金山书院走一遭。

  ……

  “紫金山?”

  待王鄂到了李瑕面前,尚未从这位年轻的大唐天子的风姿中回过神来,又听到要往紫金山书院一行,有些愕然。

  王鄂遂连忙行了一礼,道:“陛下若想招抚紫金山书院中的诸生,老朽愿为待劳。陛下倒不必往那高山险地走一遭。”

  “一道同游吧。”李瑕道:“这是朕对北面读书人的一个态度。”

  王恽站在王鄂身后听着,心里反而不安起来。

  他曾见过李瑕,当时能感受到李瑕并不欣赏他的诗词,反而像是带着一种认为北面读书人不该仕奉蒙古助纣为虐的态度。

  “陛下,紫金山书院的诸生都是刘秉忠的学生,因生在北地,自幼便被蒙古教导,故而有些不明大义。不如由罪臣先教训他们一顿,再带他们觐见。”

  李瑕看得明白王恽的心思,笑着摇了摇头。

  此一时,彼一时,当年他确实有些怪罪过北面文人宁仕蒙元而不归顺于他。但如今时移势易,早便没了这种怪罪。

  他虽不算读书人,却实实在在对华夏文化有着很深的感情。

  “不必担心,朕明白北地保存一点文脉不易,如今有了真正的汉家皇帝,也该到了北地的文章学术发扬光大的时候了。”

  王鄂、王恽一听,登时便感受到一种与仕元时完全不同的气场。

  他们已经可以预见,李瑕对邢州学派的影响,必将使蒙元朝廷继续动荡……

  第一千二百零三章 丑态

  九月二十三日。

  王恂赶到万寿兴国寺时,正见刘秉忠从古刹中走了出来。

  在如今的大元朝,刘秉忠官任光禄大夫、太保、领中书省政事,称之为文臣第一人亦不为过,但他身上穿着的依旧是那一身玄色僧衣。

  那道身影站在寺门前,仿佛与身后的寺庙融为了一体。

  王恂看着这一幕,莫名有些伤感。

  说不清这伤感的来由,总之近来每每有种功亏一篑的挫败感、曲终人散的孤独感。

  “先生。”王恂上前,行了弟子之礼,之后劝道:“先生不该来此。”

  他确实是刘秉忠的弟子。

  王恂出身于金国官宦之家,自幼聪颖好学,三岁过目不忘,他十四岁时,刘秉忠发现了他的绝顶聪明,遂留他在身边教授算学、历法。

  待到他十八岁,刘秉忠将他举荐给忽必烈,成为了真金的伴读。次年,因他才华太过出众,升为真金的老师。

  如今王恂不过三十二岁,已官拜大元国子祭酒。

  除了郭守敬,他算是刘秉忠最出色的学生之一。

  但这日师生谈的话,与学术无关。

  “张弘范已查明,当日董文直、董文毅便是在这座万寿兴国寺邀见了张弘基,先生该避此处才是。”

  “都没人了啊。”刘秉忠道。

  他望向远处,只见整个元大都新城中所有在建的工程都已停了下来。

  昔日热火朝天的景象已经不见,工匠、劳力全都被征召入伍。

  “张易已死,张柔被执,陛下来过两次,将心怀叵测之徒筛了个干净,这大都新城中谁还能与我阴谋勾结不成?我来这万寿兴国寺,真是来拜佛的。”

  “学生明白,想必陛下亦明白。”王恂道:“只是先生何苦在此时触怒陛下?”

  这是很浅显的官场道理,董家兄弟在这个地方见了张弘基,结果刘秉忠刚刚从开平城回到燕京又跑过来,忽必烈当然会不高兴。

  刘秉忠道:“我是佛门居士、是儒家学者,有佛与儒才有我,若我怕陛下不悦,连寺庙也不来了,我便不是我了。”

  “学生受教了。”王恂听罢,又行了一礼,扶着刘秉忠往城外走去。

  他们都是金国官宦之家出身,祖辈投降于大蒙古国,贪生怕死、贪慕荣华的想法必然有,但他们选择了忽必烈,而不是选择阿里不哥、海都,则是妥协之中也有坚持。

  这份坚持,便是刘秉忠的“我”的成分,他是佛门居士、是儒家学者。

  而忽必烈也曾经尊重、包容他这份坚持,因此有了大元。

  君臣之间必须有这种尊重与包容,才能鱼水相得。

  所以,刘秉忠今日还是来了。

  回去之时,路过了城门口,抬头一看,能看到城头上挂满了人头。

  那是董家满门两百五十余口,以及张雄飞等人的人头。

  虽然来时已经看过一次了,但走时刘秉忠还是停下了脚步,眯着老眼,辨认着那些面容。

  太多人他都认识,甚至都是他的至交好友。

  过了一会,王恂说起了桩闲事,道:“前两日,张弘范与友人饮酒,作了一首诗,题名《寄征衣》,诗云,‘欲寄君衣君不还,不寄君衣君又寒。寄与不寄间,妾身千万难。’”

  刘秉忠已渐渐红了眼睛,听罢这诗,摇着头道:“妾身千万难?”

  这摇头之意,似在说着他对张弘范这个“难”字的不认同。

  张弘范将谋逆案完全推到了董文直等人头上,却把张家摘出来,这般行径在所有人看来唯有“卑劣”二字可以形容。

  此事带来的影响也使得张家的威望大跌,已为北面所有世侯警惕,为所有士人唾弃。

  对于大元而言,董家被抄斩,显然威慑住了许多蠢蠢欲动的心思,暂时让燕京的局面稳定了些。但有些裂痕似乎也更深了……

  “那是张雄飞吧?”刘秉忠辨认了一会,忽然问道。

  “是,他还牵扯到张易一案。”

  “张雄飞是许州人。”刘秉忠道:“彰德、大名等路宣抚使游显,也是许州人。”

  “先生是说,张雄飞与游显认识?”

  “许州被屠城之后,活下来的只有那二十余户,他们很难不认识。”

  “那张雄飞既然叛了,游显也有可能会降?”

  “没想到李瑕进兵如此迅速,出乎意料啊,怕是很快要到邢州了。”刘秉忠才从开平城回来,道:“写封信给我二弟,让他带着诸公到燕京避难吧。”

  “学生这就去办。”

  提到邢州,王恂眼神中也满满都是担忧之色。

  不过他心里还有一个想法没有说出来。

  他听说,郭守敬早已投降了李瑕,且很受重用。如此一来有这么一位来自邢州的重臣在,唐军该不会造成太大的破坏……

  继续往前走,他们回到了残破的金中都旧城。

  入城之际,却是看到了城门旁的张榜墙上贴着海捕文书,捉拿的是个刘秉忠认识的人——白华。

  刘秉忠淡淡扫了那告示一眼,眼神中闪过忧虑之色。

  才抵达住处,却见另一名弟子正焦急地站在那踱着步,一见刘秉忠便几步赶了上来。

  “先生,出了一桩事。”

  刘秉忠一听这语气,立即有了某种预感,捻着长须问道:“是白文举被找到了?”

  他虽忧虑,事实上根本救不了白华。

  毕竟白华犯的是谋逆的重罪,且证据确凿,谁沾谁死。

  “不是,是白华之子,白朴白太素,被押回燕京了。”

  “太素?”刘秉忠既惊讶又忧心,道:“还是牵连到太素了?”

  王恂一听,马上也焦急起来。

  “太素兄一直以来不问政事,近来几桩大案与他毫无关系,拿他做什么?”

  “先生,救救太素吧?我们北方文坛,能继承遗山先生衣钵者,唯白太素一人。”

  “走吧。”

  刘秉忠没有太多犹豫,又匆匆赶往大宁宫。

  ……

  大宁宫。

  忽必烈正在与吐蕃人桑哥、回回人赛典赤,以及蒙古参知政事阿里、忽都答儿等人讨论增收赋税以扩充兵力之事。

  桑哥是个蕃僧,曾经是八思巴的侍从,随着八思巴入京见到了忽必烈。因他见识广博,会说各种语言,又懂得如何取悦忽必烈,忽必烈遂将他征召。

  一开始,桑哥只是担任总制院的官员。如今看大元战事并起,急缺军需,他便为忽必烈出谋划策,展现出了善于理财的才能,受到了更大的重用。

  今日,他一开口,又提出了一个让忽必烈龙颜大悦的意见。

  “大汗,我认为应该把有妻子家室、不遵守教规的僧人、道士、天主教士,一律入籍为民户,这样一来,大汗可以征收他们的税赋,还要弥补他们过去漏缴的税赋。”

  阿里一听就笑了起来,道:“桑哥,你说的有妻子的僧人,指的是刘秉忠吧?要大汗向他收税吗?”

  忽都答儿早便看这些汉人不顺眼了,见有人嘲讽汉人,马上就笑道:“刘秉忠为了不缴税赋,故意每每穿得破破烂烂呢,哈哈哈……”

  这些话,忽必烈听着并不高兴。

  因为当年正是他下诏,让窦默将女儿嫁给刘秉忠。为的就是不让刘秉忠当和尚,而是该当好他的臣子才对。

  但桑哥的提议确实是不错,忽必烈还是允了。

  正在此时,有怯薛过来禀报道:“大汗,刘秉忠、王恂求见。”

  忽必烈一听,还是高兴的,毕竟刘秉忠是从潜邸就在为他出谋划策的智囊,如今大元危机四伏,正是这些潜邸旧臣再次施展智慧的时候。

  “哈哈,本汗的聪书记来了,赐坐。我们正在商议增扩税赋用以征兵的事宜,聪书记来出个主意。”

  刘秉忠很聪明,没有马上提出来意,而是顺着这话头就说起来了。

  “陛下不要担心,自从李贼入境以来,真正在战场上取得的胜利并不大。他之所以一路攻到河北,在于有不少守将投降于他。要击败他,重要的不是兵力有多少,而是人心……”

  顺着这话题往下讲了很久,等忽必烈问该如何稳住人心,刘秉忠再次提出了宽仁治国那一套。

  而等到最后,避不开的,他还是提出了对忽必烈的请求。

  “臣听闻,白朴如今已被押回燕京,此人才名远播,被誉为大元词曲第一人。陛下若杀了他,必失天下读书人之心。不如征召他为官,以示陛下之宽仁?”

  忽必烈的眼神渐渐冷淡下来,问道:“聪书记今天就只为了这一件事来?”

  刘秉忠已察觉到他的愠怒,正要解释。

  忽然又有怯薛上前,禀道:“大汗,窦默、许衡、张文谦、郝经、赵璧、商挺等人求见。”

  “好啊,本汗的幕府老臣们都来求情了。”

  刘秉忠背上一凉,感受到忽必烈的怒火愈盛,连忙道:“陛下,臣绝无半点私心,完全是出于为陛下考虑。”

  然而,火上浇油的消息还没完,一句话都还没说完,又有信使匆匆忙忙赶进来。

  “大汗,兀古带急报,游显已经叛投李瑕,唐军包围了邢州。”

  一听“邢州”二字,忽必烈即看向了刘秉忠、王恂的眼睛,又问了一句。

  “聪书记这样绝顶的聪明人,想到了游显会投降了吗?”

  “臣……”

  刘秉忠本想否认,但又不确定今日与王恂的谈话是否会传出去,一时语塞。

  “为什么没有提醒本汗?”忽必烈又问道:“你有时间赶来为白朴求情,却不提醒本汗彰德、大名会丢,这就是你说的为本汗考虑?”

  忽都答儿站在一旁,看着一向都是谈笑风生的刘秉忠额头上沁出汗水,难得地感到出了一口恶气。

  他不由俯耳对桑哥道:“看这些汉人的丑态,都是不忠的狗……”

  第一千二百零四章 读书人

  大宁宫外,当许衡等人得知刘秉忠已觐见忽必烈时,终于意识到不好。

  “我等太急了,恐怕是好心办了坏事。”

  “是啊,只怕陛下见我们这么多人来为白朴求情,反而要愈发生气。”

  “既已通传了,只能硬着头皮求情了,总不能退出去。”

  平日里都是沉稳持重的大臣们,今日却出了这样的失误,是因为张易案、真金之死、董家抄斩等种种事端已让他们惊慌。

  连这些沉稳的大臣都能变成惊弓之鸟,可见如今元廷的氛围。

  又等待了一会,却见有一队怯薛押着一个中年男子过来。

  众人转头看去,脸色都苍白了些。

  被押来的这人正是白朴。

  白朴已经在大元才名远播,且还有好几桩事迹在士林中被传道。

  他幼年便经历兵荒马乱,寄养于元好问门下,元好问作为北方一代文雄,过世之后难免有好事者讨论谁能继承其衣钵,有人认为是白朴,但竟也有人认为是李瑕,还将两人所作的两首《天净沙》拿出来比较。

  再加上当年李瑕曾假扮白朴到开封接走杨果的事迹流传出来,更添了白朴的名气。

  当然,不与南边的宋国才子比较的话,白朴的词曲在当世确实称得上是“冠绝大元”了。

  眼看这样一个才子要被问罪,金莲川幕府诸臣们有人惜才,有人则是真担心对大元影响不好。

  此时白朴被押来,便有怯薛过来道:“大汗让你们进去。”

  众人进了大宁宫,只见刘秉忠、王恂正跪在忽必烈面前。

  他们沉默了一会,由窦默上前问道:“陛下,不知刘秉忠、王恂犯了何事?”

  “聪书记没有错,本汗让他起来,他不起来。”

  忽必烈的神色已然变得平淡。

  也许是对汉臣们彻底失望了,让他甚至懒得愤怒。

  他挥了挥手,让人将彰德、大名府的消息给诸臣过目,末了,道:“现在李瑕已经包围了邢州。邢州安抚使刘肃是聪书记的老师,邢州安抚副使刘秉恕是他的弟弟。”

  话到这里,忽必烈转向刘秉忠,问道:“聪书记,你是因为对你的老师、弟弟没有信心,认为他们会投降李瑕,所以跪在地上不肯起来,是吗?”

  刘秉忠应道:“臣有罪。”

  “你有什么罪?你没有罪。”忽必烈道:“有罪的是本汗,因为本汗是蒙古人,不是天生的汉人,所以本汗在你们眼里有罪!”

  “陛下息怒!”

  金莲川幕府老臣们纷纷跪下。

  一直以来,他们所有人说的都是蒙语,忽必烈自称大汗,汉臣们称呼陛下也好,都是差不多的词汇。

  可惜心中所想却是完全不同。

  只不过,忽必烈敢撕破,汉臣们却不敢。

  “臣等从未怪罪陛下。”

  郝经首先赞道:“陛下应期开运,英明神武,喜衣冠,崇礼乐,礼贤下士,兼汉高帝、唐太宗、魏孝文帝之功!”

  忽必烈轻蔑一笑,问道:“那你们为何在本汗没死的时候就拥真金继位?”

  “臣等不敢……”

  “别说屁话,回答,你们是等不及了吗?!”

  “陛下息怒……”

  “若不是本汗有罪,你们为什么一次一次地谋逆,一个一个地背叛?”

  诸臣答不出来。

  他们不得不承认,自从贺兰山之战以来,确实是许多的汉臣不忠不义在先,背叛了忽必烈。

  但他们这些汉臣又做错了什么?一开始本就是蒙古人把刀按在他们脖子上让他们效忠的。

  到现在,刘秉忠都还没背叛,那些门生旧故们背叛了,他又能奈何。

  或者说,功业之事,何时是按错对来分?

  安静了一会儿之后,张文谦开口解了围。

  “陛下息怒,背叛大元者只是少数。天下间更多的还是忠诚体国之人。臣愿支援邢州,以确保刘肃、刘秉恕不降,坚守城池直到王师击败李贼。”

  忽必烈没有马上回答。

  张文谦又道:“请陛下相信臣。”

  他是随军参加过贺兰山之战的汉臣之一,那一战,李德辉降了、史天泽死了、张易反了,唯有张文谦一路逃回了开平。

  他的家小也在开平。

  终于。

  “允。”

  忽必烈答应了张文谦的请求。

  他不希望邢州也投降李瑕,虽然邢州处于真定府以南,战略上的价值已不高,但这个地方不一样,是他行汉法的开始,也是他君天下的开始。

  只要邢州不丢,怎么都好。

  “都起来吧,本汗知道你们为什么来的……把白朴带来。”

  被押在殿外的白朴终于被带了进来。

  忽必烈看了他一眼,开口道:“听说,中统二年,史天泽打算向本汗举荐你,但被你谢绝了,为什么?”

  方才群臣应答语速很快,通译官见那些旧臣都听得懂蒙语就没翻译,此时便忘了翻译。

  而白朴听不懂蒙语,整个人便站在那里发愣。

  “这就是你们说的才子。”

  忽必烈抬手指了一下,还笑了笑。

  气氛一下子缓和下来。

  这才是金莲川幕府诸臣习惯了的忽必烈的宽仁态度。

  通译官也没有被处罚,连忙把刚才忽必烈的问话翻译给白朴。

  白朴这才答道:“草民……草民不是做官的材料。”

  刘秉忠刚站起身,稍瞥了白朴一眼,对这个回答不甚满意,但也还能接受。

  忽必烈又问道:“你不是做官的材料,你父白华却一直没忘了做大事啊。”

  “陛下,白朴虽说是逆贼白华之子,但其实从小就与白华毫无感情。”郝经连忙应道:“白朴自幼乃由元好问抚养。”

  “正是如此,陛下,正是请陛下为‘儒学大宗师’的元好问。”

  “你们不必为他说话。”忽必烈道:“元好问也不肯出仕。”

  “那是他年岁大了,身体不好。没过几年便去世了,否则一定仕奉陛下……”

  众人纷纷为白朴解了围。

  显然,忽必烈今日还是愿意安抚这些汉臣的,这才给了他们解围的机会。

  他再次抬手指向白朴,道:“你父背叛了本汗,但本汗打算给你一个机会,任你接替董文毅的官职。”

  白朴听得这蒙语,待听了翻译,才知自己被任为知制诰兼修国史,教授皇孙经典。

  他不由大惊,连忙推拒道:“草民无才无德,万万不敢受官。”

  通译官便愣了一下,没有马上翻译。

  他很清楚,忽必烈并不是看中白朴什么才与德,而是为了向汉臣表明一个态度,是在抄斩了董家以威慑汉臣之后,转而展示宽仁的一面。

  这几乎已经是最后的耐心了,再惹怒了忽必烈,后果会很可怕。

  “他说什么?”

  “白朴谢陛下隆恩,愿意与白华断绝父子关系。”王恂连忙用蒙语答道。

  忽必烈略略点头,道:“他会写词曲,那便让他写一首。来人,赐酒。”

  “是。”

  王恂也不用通译官,转头对白朴道:“陛下不记你的罪过,还拔擢你为官,你写首词,写曲更好,记今日佳话,彰陛下圣名。”

  白朴还在发愣,却已有人端上了纸墨,盘子上还摆着一杯酒。

  他文人气重,还没意识到今日有多凶险,又实在不愿为官,遂将那一杯酒饮尽了,提笔,沉吟。

  那边,刘秉忠、王恂、窦默、许衡、张文谦、郝经等等重臣们愈发紧张,俱低着头思虑。

  唯有白朴越来越放松,终于落笔,在纸上笔走龙蛇。

  须臾,一首小词便写就了。

  刘秉忠淡淡一瞥,白朴果然还在推拒官位。

  好在他方才已在心中想好了一首歌功颂德的词,他遂亲自上前,准备捧起那张纸,念自己的词以替换掉白朴的。

  下一刻,忽都答儿却已抢了上来,一把抢过案上那张纸看了一眼。

  诸汉臣大惊。

  然而,忽都答儿偏了偏脑袋,并不能看懂汉文,遂干脆将纸递给那通译官,道:“你来念。”

  他似乎已察觉到方才王恂替白朴答话的内容不对了。

  那通译是个色目人,谁都不想得罪,接过纸,清了清嗓,朗声念了出来。

  “长醉后方何碍,不醒时有甚思。糟腌两个功名字,醅渰千古兴亡事,曲埋万丈虹霓志。不达时皆笑屈原非,但知音尽说陶潜是。”

  一词念罢,那通译收了纸,偷瞥了忽必烈一眼。

  白朴无所求,无所畏,自嘲一笑。

  王恂则已捏了一把汗。

  忽都答儿与桑哥等人对视一眼,终究是没听懂。

  忽必烈则问道:“什么意思?”

  刘秉忠抢先出列,用蒙语向忽必烈答道:“白朴颂赞了陛下是长生天开祥瑞才降世的圣皇,继统中华,嗣钦大业……”

  虽说忽都答儿想害他们这些汉臣,但今日殿上能作解释的,还是他这个汉臣。

  他甚至自然而然地上前,从通译官手里接过那张纸,准备回头再将这首小词换了。

  一场危机就这般过去,之后忽必烈也没有细查细问。

  白朴依旧是不愿在蒙元当官,但这日之后却是被一众汉臣们拘着。

  他不解,问他们要拘他到何时?这般为官又有何意趣?

  无人能答。

  末了,刘秉忠劝他道:“保命而已,要何意趣?”

  但就这般“保命而已”地过了五天,一个来自邢州的消息却让这些人心中如受重创,让他们觉得自己做的一切都是那般可笑。

  ……

  “你说什么?!”

  “张文谦还没到邢州,刘肃与刘秉恕已经降了。”

  “不可能,不可以……”

  刘秉忠摇头,不信。

  他是不敢相信,也是不能够相信。

  一个是他的老师,一个是他的亲弟弟。

  他实在想不出来,是什么能够让他们不顾自己的处境,这么早就投降。

  邢州城若要守,至少再坚守一两个月是完全能做到的,到时燕京调拨过去的兵马便到了。

  “不应该的,是李瑕奇袭进了邢州城吗?刘公怎可能这么快就降了?”王恂问道。

  前来报信的便是一名籍贯在邢州的将领,对刘秉忠说话还算客气,但眼神中的担忧和提醒之色已经显而易见了。

  “邢州城并未被攻破,甚至一矢未发。是李瑕带着王鄂、王恽等人亲上紫金山书院,劝降了刘秉恕,再由刘秉恕劝降了刘肃……”

  “那就更不可能了,我二弟不会这么轻易被劝降。”

  “具体情形我也不知,但如今流传的消息是,李瑕在紫金山书院用一句话就劝降了刘秉恕。”

  “什么话?”

  “陛下不让传,但刘公既想知道……”

  那通风报信的将领四下看了一眼,显得有些警惕。

  待确认周围无人之后,他才开口说起来。

  “他说,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

  “……”

  刘秉忠一愣,开口想要反驳,质问这怎么就劝降刘秉恕了。但话还没说出口,他们却沉默了。

  接着,他们沉默了很久,想了很多。

  他想到了那日在大宁宫白朴那首词,那首忽必烈真的听不懂,也不打算听懂的词。

  他也想到了自己是谁,一个佛门居士,一个儒家学者。

  最后,他还仔细想了想,自己读书是为了什么……

  第一千二百零五章 邢州大治

  邢州城可以说是大蒙古国治理中原的开始。

  金国时邢州曾拥有人口十万户,到了窝阔台汗十年,蒙古铁骑进入邢州城之时,邢州只剩下一万五千户,所谓“千里萧条,为之一空,城中才百余家,皆以土塞门,穴地出入”。

  一直到蒙哥汗时期,忽必烈受命经略漠南,刘秉忠、张文谦进入金莲川幕府,选良吏治理,使邢州政治清明,经济繁荣,逃往他乡的流民纷纷回来,短短十六年间户籍增加到了三万余户。

  时人称之为“邢州大治”。

  邢州大治对整个蒙元王朝都有十分深远的意义,它坚定了忽必烈行汉法的信心,从而在中原推行汉法,它使更多的读书人归心忽必烈并走进了金莲川幕府。

  等大元往后成了一个伟大的王朝,邢州大治就将会成为一段佳话。

  但在这个九月的末尾,在邢州士民之间流传着的却是一段新的佳话……

  “前些天邢州城还属于大元,一睁眼又归了大唐。”

  “这还不好吗?烧遭货,你真想等大军攻城,把我们这两个铺面砸成瓦砾,你便得劲了?”

  “那哪会啊,我这不是奇怪官府投降得快吗?”

  “哦,前几日在紫金山书院的事你没听说过?”

  “你给我说说呗……”

  一大早,小茶肆的店主便开始给隔壁卖炊饼的摊贩说起才听到的轶闻来。

  长街那边,有两名年轻的书生扶着一名老者过来,因听到了这场对话,稍稍驻足之后,选择进了这间小茶肆坐坐,还买了三张炊饼。

  这老少三人都是文质彬彬,往远些的桌边坐了,并不像市井小贩那般大声喧哗,用只有彼此能听到的声音交流着。

  “果然是成了一段青史佳话,千百年后世人提及这位圣明英主,少不得要提及那句‘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提及紫金山书院,也提及你二叔。”

  “二叔说,陛下这一句话里,给紫金山书院之褒赞太高、话中所载之期许太重,他承担不起,不降不行了。”

  “确实,仔细一思量,陛下亲至紫金山,如此谆谆教诲,若还不降,未免不识好歹了。”

  座中的老者道:“长卿当日若还不降,岂止是不识好歹?恐要让整个刘家遗臭万年。”

  “是,二叔唯担心连累了我父亲,毕竟父亲还在燕京。”

  应话的年轻人名叫刘兰璋,乃是刘秉忠的过继子。其实他生父是刘秉恕,因刘秉忠年过五旬还未有子,便将刘兰璋过继到长房。

  老者想了想,沉吟道:“放心,元主当不至于因此而问罪你父亲,否则汉臣尽数离心矣。”

  “希望如此吧。”

  三人又小坐了一会儿,待见前方的邢州府衙中有人出来了,遂起身往那边走去。

  到了府衙前,刘兰璋上前行礼道:“学生刘兰璋,带邢州名医颜老大夫前来觐见陛下。”

  “小老儿颜天翼,奉旨前来觐见……”

  ……

  “蒙哥的御医?”

  “是,颜天翼曾在蒙哥身边二十余年,告老后听说邢州大治,便落籍于邢州。走州过县地为人看病,又修了扁鹊庙,他虽无官职在身,但在邢州城地位甚高,王鄂、刘秉恕等人都十分敬佩他。”

  “所以呢?”

  “所以朕收服邢州就得尊老爱幼,安抚他。”

  “蒙哥的御医,那肯定救过蒙哥很多次了。你不惩治他,还要安抚他?”

  “朕表了态,连蒙哥的御医都能容,其他人就更安心了,往后就能有更多人归附过来。”

  “那关我什么事?”

  “找个人让颜天翼把脉看病,朕好赏赐他。”

  赵衿再次问道:“那关我什么事?”

  “你身体最差,又有宿疾,让他给你看看病。”

  “你身体才差呢!”

  韩巧儿连忙拉了拉赵衿,低声道:“你身体本来就不好啊,李哥哥特意找个名医给你看病嘛。”

  “狗屁名医,却也没见他把虏酋救回来啊。”

  赵衿抱怨了一通,但最后还是惜命,老实待在屏风后面,等李瑕接见颜天翼。

  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北方口音她只能勉强听得懂,说的也都是些稀松平常之事。

  到最后,待李瑕说了一句什么,她才不情不愿地把手从屏风后面伸出来,让颜天翼把了脉。

  只能说颜天翼医术确实不错,又问了几句,便探明白了她的病灶,开了两副药,与之前的名医也相差无几。

  “心痹之疾难以根治,须避免受寒、久处阴湿之地,尤其不可过度劳累。”

  “多亏有颜卿,今日朕欠了颜卿一份人情啊。”

  “陛下言重了,此为医者本份,何况是为君王分忧……”

  赵衿偏头往外看了一眼,见那所谓的名医退下去了,拉着韩巧儿,低声道:“明明什么也没看出来,仿佛立了什么大功一样。对了,方才李瑕说了句什么?”

  “李哥哥是故意卖颜老大夫一个人情的。”

  “我知道,我是问,在给我把脉之前,说了一句什么。”

  “我不记得了啊。”

  “你可是韩巧儿,怎么可能不记得?快说。”

  “说什么?”

  “就是那个……算了,没什么。”赵衿最后又摇了摇头。

  她隐约听到的,李瑕说的好像是“朕的爱妃身体抱恙”,但又不确定,只能暗自气恼被占了便宜。

  “对了。”屏风那边,李瑕道:“方才颜天翼身后那个高挑一点的年轻人是他的小儿子颜伯祥,你觉得如何?”

  “什么如何?”

  “阎容说,若是有适合的年轻才俊可以给你……”

  “没看清,也不怎么样。”

  “你年纪也不小了……”

  “去你的吧。”

  赵衿提着裙子从屏风后跑出来,在李瑕的凳子上踹了一脚,气呼呼地便走掉了。

  韩巧儿跟着跑出来,道:“李哥哥,我也拿她没办法。”

  “你自己要带她出来的,没事,去玩吧……”

  这就是一桩小事,前后甚至没花一柱香时间,处理过了就是了,李瑕懒得再去管她们,专注到自己的事上。

  今日除了颜天翼,要见的人还很多。

  只等稳住了邢州人心,往北安定了真定府,取了顺天府,离燕京就不远了。

  而目前为止,忽必烈还没能组织起有效的防御……

  “陛下。”

  “人到了?”

  “禀陛下,到了,不过舆情司也有急信到了,陛下是否先见见信使?”

  “你是说舆情司?”

  “是。”

  “先见信使……”

  来的是姜饭身边的老人了,风尘仆仆的模样。

  “陛下,江陵急报。”

  一封信递到李瑕手里。

  他不慌不忙地接过看了,脸色凝重了些。

  “多久以前的消息了?”

  “卑职从江陵赶到邢州,整整用了一个月。”

  “一个月……那估计来不及了。”

  李瑕又向信使问了几句细节,目光看向地图,思忖着从何处再挤出一点兵力。

  但能调派的兵马已然都调派出去了。

  ……

  燕京。

  有官吏匆匆赶进中书省会同馆的公房时,郝经正与刘秉忠低声计议着什么,见有人来,自然而然地将话题转移到了公务上。

  “郝公,陛下请你过去。”

  “可知是何事?”

  “宋国的使节到了,陛下命郝公来招待。”

  郝经有些讶异,转头与刘秉忠对视了一眼。

  他们的权力显然在迅速衰减,现在竟连这样的大事也是临时才知道。

  “宋国的使节?”郝经反问了一句,脸上却泛起了些许松快之色,道:“那如此一来,天下形势可就要大为改观了?”

  刘秉忠抚须沉吟,提醒道:“至少宋国承认大元的法统,而不承认李瑕的法统。”

  郝经点了点头,带着斟酌的语气,道:“若真到了那一步,也只能如此了。”

  两人都各自叹息了一声,郝经摇头苦笑着喃喃道:“大元的法统,何至于到了需要宋国承认的地步?”

  “形势所迫。”

  刘秉忠还想再多说几句。

  前来通传的官员已抬手,道:“郝公,陛下在等。”

  他并没有请刘秉忠过去的意思。

  不一会儿,等郝经离开,公房中便只有刘秉忠一人。

  他这还是少有的没能参与到大元的核心政务之中,此时独自倚在那,便显得有些孤独。

  “一心忠义,满怀冰雪。”

  他随口叨了两句,之后顺着这格律,却是顷刻便填出了半阙词来。

  “一心忠义,满怀冰雪,功就便抽身。富贵若浮云,本是个、江湖散人。”

  忽然,门口响起了拍掌声。

  “好!”

  却是白朴提着个酒葫芦,边拍掌边走了进来,带着微醺的语气,道:“刘公这词作得好,我还以为刘公只会作‘天开祥瑞,万世皇基’这般歌功颂德之句。”

  前几日离开大宁宫后,他还是将白朴的词换了,哪怕在忽必烈面前已念过一次,但换了依旧没引起太多人的注意。

  刘秉忠笑笑,拿手作了个噤声的动作,道:“若无我作歌功颂德之句,你已人头落地了。”

  “多谢刘公相救。”

  白朴坐下,姿势颇为洒脱,之后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又道:“若有朝一日刘公也需要人救,学生万死不辞。”

  “太素这是何意?”

  白朴端起酒葫芦抿了一口,没有回答。

  刘秉忠略略一想,笑问道:“看来,你知道你父逃到何处了?”

  “嗯。”

  白朴放下手中的酒葫芦,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神中泛起了向往之色。

  刘秉忠摇头,问道:“何处?”

  “男儿行处是,未要论穷通。”

  “我都要怀疑太素是故意被捉的了。”

  “我不是,我也是近来看到了大势所趋。”

  刘秉忠默然了下来,起身打算走。

  但走了两步,他却是又转身回来,附在白朴耳边低语了一句。

  “你若能联络到你父,告诉他,元宋结盟了……”

  第一千二百零六章 救国心

  边地才秋塞草衰,江南十月雁初飞。

  十月初的临安正是丹桂飘香的时节,泛舟于西湖之上,风吹来能感受到微微的凉意。

  陈宜中负手站在一艘画舫上,直到画舫抵达孤山了,才孤身下了画舫,迈步而行。

  走了一会,在湖边的小径上找到了一个正在垂钓的老者。

  这老者不修边幅,蓬头垢面,看起来就像是个普通渔夫。

  但陈宜中却恭敬唤道:“章相公。”

  “嘘。”

  章鉴抬起手指,示意陈宜中不要惊了他的鱼。

  两人遂一站一坐又等了许久,终于,章鉴突然一抬鱼竿,钓起了一尾大鱼。

  他哈哈大笑,将鱼儿放进竹篓里,起身,抚须笑吟道:“买得渔矶系钓船,鱼龙吹浪骇鸥眠。从来白石清泉地,胜似青山小洞天。”

  “章相公好兴致。”

  “谈什么兴致?不过是临安居大不易,买不起鱼儿,只好自己钓了。”

  陈宜中礼貌地笑了笑,应道:“章相公清廉节俭。”

  章鉴的清廉节俭是受满朝赞誉的。他不嗜歌妓,不好玩乐,生活淡然。且为人宽厚,器局宽宏,百忤不愠,从不记人之过错,因而有个外号,叫作“满朝欢”。

  这是一个少有的能与贾党相处得好、又能得到清流官员们无比推崇的官员。

  贾似道执掌朝纲这些年,也逼得章鉴致仕过一次。但这次致仕正好让章鉴养望,连状元闻云孙都称赞他“富贵不淫,患难奚恤,神明其心,始终厥德。”

  之后贾似道迫于舆论,又起复章鉴为参知政事兼知枢密院事,使朝中犹有清正之重臣。

  因江万里、马廷鸾这些臭石头不在朝中,章鉴起复之后,也没有再找贾党的麻烦,政见上没有太强烈的主张。

  不过,少有人知的是,章鉴与陈宜中私交不错,还帮过陈宜中一桩小忙……

  陈宜中少年时,他父亲当官受贿,按律该黥面受刑,陈宜中以生员的身份请求知州魏克愚宽恕他的父亲,表示愿代父受刑,魏克愚叱责了陈宜中,依旧按律处罚。

  后来陈宜中担任高官了,便暗地里搜寻魏克愚的过错,没想到竟是一无所得。

  直到年初,魏克愚揭发贾似道一个远亲冒借官府木材之事,违忤了贾似道,被罢黜还乡。陈宜中便向贾似道举报魏克愚横行乡里,贾似道遂令章鉴弹劾魏克愚,将其贬谪严州。

  不久前,魏克愚已经死了。

  这就是权力,如陈宜中所言“只见一日严霜到,见了青松不见花。”

  有权力,他就永远是青松。

  这样的权力没有人舍得放下,只想要的越来越多。

  当年那个救不了父亲的少年,如今已大权在握,杀一个知州就像是踩死一只蚂蚁,手上连血也不沾,只需要云淡风轻与人谈几句话。

  “你今日过来,没有引人注意吧?”

  “章相公放心,都以为我在画舫上喝醉了。”

  “有进展?”

  “很多。”陈宜中略略沉吟,像是进展太多,不知该从何说起,道:“连贾似道自己都认为这是千载难逢的时机,必须出兵了。”

  “一日十个消息啊。”

  “是啊,北面李瑕进兵神速,破了洛阳,渡过了孟津渡之后,河南河北诸城望风而降,据说是连顺天府都已经降了,如今只怕直逼燕京了。”

  “这么快?!”章鉴讶然。

  “嗯,元廷给的消息,虽不知详情。但看得出来,这次蒙古人是真急了,说是只要大宋出兵,岁币不要了,愿称兄弟之国,共伐李贼。呵,本就不打算给,两边都不必给了。”

  陈宜中语气渐渐兴奋,又道:“朝中争论得虽激烈,好在下决心亦快,当初联金灭辽错了,这次当然是联辽灭金。”

  “联辽灭金,联辽灭金。”

  章鉴喃喃了两遍,本想说还有一点不同,李瑕是汉人,而辽金蒙都是胡虏。

  但这种问题根本就没有讨论的必要和意义,提出来只会让人鄙夷,认为他政治上太过于幼稚了。

  敌人就是敌人,是不是汉家政权重要吗?

  重要。

  越是汉家政权,越是可怕的敌人,越要先行灭掉。

  所以必须联虏灭汉。

  倒不必再提了,心照不宣就好。

  “我还当贾似道还在犹豫,怕引火烧身。”

  “谁能不犹豫?”陈宜中道:“但今日有个重要消息到了,坚定了贾似道的决心……我军,攻破夔门了。”

  “真的?”

  章鉴大讶,有种“剑外忽传收蓟北”的惊喜。

  宋军这些年不止一次想要逆江而上突破长江三峡,终于,趁李瑕全力北伐之际好不容易攻破了夔门。

  “五百人。”

  陈宜中举起手道:“守夔门的叛军只有五百人,我军精锐混在西逃的百姓之中,奇袭夔门,犹损失惨重。战船损毁十一艘,战死近两千人……”

  章鉴叹息不已。

  陈宜中又道:“这次若不能再一举收复川蜀,待李逆大军回援,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故而贾似道打算亲征?”

  “他还在考虑,该到我们推一把了。”

  章鉴会意,道:“老夫联络朝中官员。”

  陈宜中道:“我已安排了太学生鼓动舆情。”

  两人就着这些细节商议了许久,再推演了一番,认为贾似道统兵离朝的可能已经很高了。

  末了,陈宜中道:“关键在于,不可让他感受到危险,我们要让他认为一切都还在他掌控之中。”

  章鉴笑了笑,通达宽厚的模样。

  他们这两人,一个是贾党心腹,一个是“满朝欢”的老好人,能有今日之地位,全是靠贾似道的恩情,当然不至于让贾似道感到危险。

  “放心吧,他那人一向自负。”

  “好。”

  章鉴却是忽然叹息了一声,道:“真要调动大军出征了,也不知要耗多少钱粮米谷,百姓生计维艰啊。”

  “是啊,这些钱粮都是施行公田法以来,使国库日丰,但其中有几成是来自贾似道所言的豪绅大户?多是贫瘠之家的最后一份口粮!”

  陈宜中语气铿锵,话锋一转,又道:“可若不如此做,又能奈何?川蜀不能收复,则长江上游扼于逆贼之手,国家必亡;奸党不除,百姓还要被盘剥到几时?倒不如一次办个干净。”

  “是啊。”章鉴点头不已,负手沉道:“一生事业居民计,千里山河救国心。”

  ……

  “娘的,最烦这些装模作样的东西。”

  贾似道坐在太师椅上,一手抚摸着一只通体雪白的猫,一手拿着一封消息在看。

  也不知道是谁,将宋军攻破夔门的消息大肆宣扬,弄得人尽皆知。

  朝中难免有些清正之士站出来,谏言不该在此时偷袭李瑕,满口的大义,却又提不出一个具体能保住宋氏社稷的办法。

  “说得都轻巧,等李瑕灭了蒙元,转头南征,一个个降得比狗都快。”

  又自言自语地骂了两句,贾似道甩开手中的消息,从廖莹中手里接过另一封信纸。

  “这是什么?”

  “是江陵府传回来的,王应麟的供词。”廖莹中压低了声音,道:“事情有些……还请平章公亲自过目。”

  如今宋廷已经撕毁了与李瑕的盟约,且不宣而战,迅速包围了唐军在江陵的据点,拿下了王应麟。贾似道当然很清楚这么做会落人口实。但没办法了,他只有这么一个收复川蜀的时机。

  此时他接过王应麟的供词看了一眼,脱口又骂了一句。

  “狗书呆。”

  他没想到的是,王应麟竟是反过来劝降他贾似道,而且说辞居然是当年的一些旧事,说什么赵禥弑君,连公主都投奔了李瑕云云,看得贾似道头疼。

  “别再审这个蠢货了,都说他聪明绝顶、通古博今,我看他脑子是缺根弦。”

  这般又骂了一句,贾似道揉了揉头,忽然想到王应麟也许是故意的,如此就能有借口降李瑕了。

  念头一起,他摇了摇头,站起身,亲自将这封供词放在烛火上烧了。

  “喵!”

  一声带着不满情绪的猫叫声响起,贾似道回过头,只见白猫已经跳到屏风后面了。

  “我打算亲自西征。”他喃喃道。

  “平章公,这便决定好了?”

  贾似道苦笑,叹息道:“如何好决定?千头万绪,只有一个念头很清晰,得把我那个外甥女接回来了。”

  “是。”

  廖莹中没有多说。

  他已经习惯了,贾似道近来有些魔怔,各种理由都说了,但说来说去都是“打算”。

  但这次却有些不同,贾似道像是真的下定了决心。

  “明日十月初五,是陛下祭祖的日子吧?”

  “平章公没有记错。”

  “我要试探一下朝臣们的反应,若没有问题……出征。”

  “学生这便去安排。”

  “再去安排韩震来见我。”

  “是。”

  廖莹中离开后,贾似道独自走到铜镜前看着自己。

  他发现,自己真的老了。

  但他还不能退缩,因为只有保住赵氏社稷才能保住他的权力。

  一辈子握着权力的人,根本无法忍受有朝一日失去权力的感受。

  于是贾似道亲自拿起放在镜子前的醋浆,开始仔细地染着头上的白发。就像他挽救大宋王朝时一样努力……

  第一千二百零七章 离朝

  十月初五。

  慈元殿中,太后谢道清透过珠帘向外看了一眼,只见她的兄长谢奕昌端坐在那,手捧着茶又不喝,显然有话要说。

  “你们都先下去吧。”

  不一会儿,殿中只剩下了兄妹二人。

  “兄长不宜到后宫来。”

  “这我当然明白,若非有大事,岂敢来叨扰太后。”谢奕昌放下茶杯,道:“我听说,贾平章打算亲自统兵西征。”

  “没有听说过。”谢道清扶着额头,道:“我近来身体不舒服,没理会朝中这些事。”

  “我不知道你到底有哪里不舒服,但你既然没有病倒在床,也该知道又要有战事了。”

  “这才过了几天安生日子?朝臣们若真依着我的意思,就不该在这个关口再去招惹李瑕,万一坏了盟约,他又要入寇过来,如何是好?这就好比当年端平年间,先帝执意要收复三京……”

  谢奕昌摇头不已,暗骂这个妹妹头发长见识短,若非她是堂堂太后,他便要出声叱驳几句了。

  “太后啊,再想要太平,长江上游也是务必要夺回来的!”

  “我一个妇道人家,哪懂这些军国大事?朝堂上商议妥了,由陛下定夺便是。兄长又何必跑来问我?”

  谢奕昌问道:“贾平章走后,朝中谁为宰相?”

  “不论是谁,兄长是国戚,这相位不必想了。”

  “但朝中有人说,该加封太后的三代亲族。”谢奕昌压低了些声音,又道:“追封父亲为魏王、祖父、曾祖父都追封为鲁王,且宗族男女各分等升官赐封赏赉。”

  谢道清眼睛微微一亮,也有些高兴。

  不论男女,能够光宗耀祖,都是莫大的好事,何况这绝不是一般的光宗耀祖。

  “谁这般说的?”她问道。

  谢奕昌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道:“无非是朝堂上几位体国的重臣。这些人当中谁堪大用,太后自然能看出来。”

  谢道清这才明白兄长今日的来意。

  贾似道还未走,已有人盯着他屁股下的那个位置了。

  “说来,朝中换谁为宰执,都不会像贾似道这般张狂无礼了。”谢奕昌又补了一句。

  谢道清摇着头微微一笑,道:“贾似道虽有少年习气,但勤恳任事,对我和皇帝还是恭敬的……”

  “轰隆隆!”

  忽然,一声雷响,天色迅速暗了下来。

  谢奕昌起身,走到殿门处向外看了两眼,回来道:“太后,下大雨了。”

  “怎会突然下这般大的雨,皇帝今日还在太庙祭祀吧?”

  “是啊。”谢奕昌道,“天有不测风云。”

  兄妹二人感慨了这场突如其来的雨,继续说起方才的话题。

  “兄长想要我如何做?”

  “简单。”谢奕昌道:“支持贾似道统兵西进。至于之后的事,待贾似道离朝再谈不迟。”

  “他愿意去?”

  “莫看他权柄熏天,实则,他根本没有选择。”

  谢道清想了想,招过一名宦官进来。

  “以哀家的名义下一道懿旨,本宫听说王师已收复了夔门,倍感欣慰。考虑到军资耗费、国用不足,裁减节俭宫中费用,汰减慈元殿提举以下官员。你看看,能为国库节省多少费用?”

  “奴婢这便去查。”

  过了好一会,这宦官回来,道:“禀太后,每月能减掉一万钱。”

  “拟旨吧,哀家得要对贾平章有所支持……”

  此时有个宫女匆匆赶进殿中,对谢道清附耳低声道:“太后,陛下回宫了。皇后娘娘觉得有些奇怪,派奴婢来告。”

  “回宫了?”谢道清看了看天色,问道:“祭祀完成了?”

  “该是没有。”

  “陛下人呢?”

  “在胡贵嫔处。”

  谢道清皱了皱眉,转向了谢奕昌。

  谢奕昌知自己不便再待在宫中,行礼告退。

  他出了宫,抬头一看,雨已经停了,上了轿子吩咐了一句,晃晃悠悠地便向枢密院而去。

  到了枢密院,他并没有直接回公房,而是转到偏厅,果然见到一人正在烤火、饮茶。

  “章公这是淋了一身啊?”

  章鉴回过头,一见是谢奕昌来,摆手便笑了起来,道:“被淋成了落汤鸡。”

  他已把官服脱了挂在一旁,此时只穿着一身中衣,布料很粗糙,上面还有许多个补丁。

  谢奕昌向来知道章鉴清廉,真看到他将这种俭朴还藏在官衣里面,不由敬佩。

  “平章公呢?”

  章鉴叹了口气,道:“平章公发了火气,回家去了。”

  谢奕昌大讶,问道:“出了何事?”

  “祭祀到一半,下了大雨,陛下便先行回了宫,却未问过平章公。”

  “这雨没多久便停了吧?”

  “是啊,平章公以为陛下会回来主持典礼,苦候不至,才知陛下已回宫,大发雷霆。”

  谢奕昌抚须而笑,问道:“只怕陛下不好收场吧?”

  “胡贵嫔之父胡显祖怂恿陛下回宫的。”章鉴目光深沉,道:“接下来,只看朝中有多少人为胡家父女求情了。”

  谢奕昌似不经意地四下扫了扫,道:“这是指鹿为马的故事?”

  章鉴笑了一笑,与他对视一眼,很有默契地不再多说。

  ……

  次日。

  “平章公,陛下已将胡显祖罢了官,将胡贵嫔送进庵中为尼了,只请平章公息怒。”

  这消息送来之时,贾似道正坐在那看着自己的手。

  他的手掌一会儿摊开,一会儿合上,像是里面握着无尽的权力。

  “这不是你安排的试探?”

  “不是,没想到会下雨。”廖莹中应道:“但这比我们安排的试探更好。”

  “胡显祖敢和我对着干?”

  “不是,是胡氏算了日子,认为昨日她能怀上龙种,急着让胡显祖将陛下送到她宫中。”

  廖莹中说到这里,心中也有些感触。

  无论如何,胡贵嫔也是个一心系在陛下身上的女子,半天不到就被送到尼姑庵清苦一生,就算在他看来,当今这个陛下也太窝囊废了一点。

  贾似道却显得迷茫起来,道:“这次朝中好像很安静?”

  “是,很安静。”

  “没有人和我对着干。”贾似道四下看了一眼,像是丢了什么东西,喃喃道:“不对啊,怎么会没有人和我对着干呢。”

  “这……”廖莹中不解,问道:“平章公是说?”

  “都想让我去攻李瑕,太学生们闹、官员们劝,太后宁可削减宫中用度都要支持军费,你何时见大宋朝堂上这么齐心协力过?端平入洛的时候打成什么样子了。”

  “那……平章公是不去了?”

  “不。”

  贾似道拍了拍膝盖,道:“只能去。”

  他摇了摇头,把方才那些让他不安的、迷茫的想法抛诸脑后,终于真正地下定了决心。

  事实就是,他没得选。

  李瑕马上要攻到燕京了,等他收复中原,下一步绝对是南下征宋。一旦让他的水师从川蜀顺长江而下,江南根本不可能守得住。

  这已是大宋唯一一次还能夺回川蜀的机会。

  且唯有他贾似道亲自挂帅,大宋才有胜的希望。

  ……

  自从李瑕北伐的消息传来,贾似道就已经在临安设都督府,且已经从各地抽调了精锐。

  宋军早已整装待发,一直没有确定下来的就只有挂帅的人选而已。

  贾似道其实想过带着赵禥出征,因为他担心自己不在朝堂会有政敌对自己不利。

  但这件事想起来容易,顾虑却很多。

  带着天子亲征,等仗打完了,要么造反,要么像寇準一样没有好下场。

  就算要造反,也得要打赢了仗才行,而只要能打赢,带不带赵禥区别也不大。反而是带着赵禥,似乎很容易打输。

  私下里,赵禥甚至跪下来痛哭流涕,求贾似道不要把他带走了。

  “……”

  到了最后,唯有贾似道披着战盔,出了候潮门,登上了战船。

  这已是他临行前的最后一刻。

  除了大宋天子,还有满朝的官员、满城的百姓相送。

  贾似道唯独想要见的,只有禁军总管韩震。

  他太不放心了,哪怕交代过无数次,还要最后再仔细叮嘱。

  “韩震,你是我最信任的人。我离朝期间,你给我统领禁军守好临安。”

  “平章公放心,末将但凡有一口气在,没有任何人能给平章公捣乱。”

  贾似道一把揽住韩震的头。

  “记住,凡有人想弹劾我,杀。”

  “是。”

  “凡有人敢造谣我,杀。”

  “是。”

  “凡觉得有人生了一丝对我不利的心思……”

  “杀。”

  韩震指了指身后的临安城,道:“平章公走时这里是平章公说的算,等平章公回来时这里更是平章公说的算。”

  “好。”

  贾似道这才感到自己已安排好了一切,拍了拍韩震,让其下船。

  “哞!”

  有悠长的号角声响起,各战船上的水师将领们纷纷大喝道:“扬帆!”

  “得胜归来!得胜归来……”

  一片欢呼声中,贾似道再次回望了一眼临安城,眼神里多了一抹深沉。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太眷恋这座城池了。

  谁能不爱它?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

  但遇到这样的乱世,总要有人站出来守着它。

  “走了。”

  船行于钱塘江,一个蛐蛐盒被抛入江水之中。

  贾似道的脸色不再像平时那样轻佻。

  他可以等以后回来了再斗蛐蛐……

  第一千二百零八章 先与后

  转眼已到十月下旬,李瑕依旧还在邢州。

  但战事并非没进展,相反,送到李瑕处的消息已多到让他有些处理不过来的地步。

  “陛下,刘元礼的战报到了,他已攻到了潞州。”

  “让信使来见,再去备些吃食给他。”

  “遵旨……”

  李瑕看刘元礼的书信时,从山西来的信使就在往嘴里胡吃海塞,显然这一路赶过来饿惨了,末了,这兵士往嘴里灌了一大口茶,迅速抹了抹嘴,就恭敬地站起来,等李瑕问话。

  “吃饱了?”

  “回陛下,吃饱了。”

  “不必紧张,你走哪条路来的?”

  “还是走的太行陉。”

  李瑕又问道:“说说刘元礼是如何攻到潞州的?”

  “阿合马在山西很不得民心,这些年他不断加征山西百姓的赋税,抢夺百姓的田地,逼得很多人活不下去。因此一听说王师到了,就纷纷归附王师,山西那些世侯也镇压不住……”

  “说些更具体的,比如刘元礼没有写在战报上,而你亲眼见到的。”

  “是,末将就见到有一户住在泽州的徐姓人家,是真的快活不下去了才投奔我们,他们说这两年山西的盐税由每引中统钞二十贯一直加到了五十贯,说是由和尚、道士、军士、匠人分摊盐税,民间买私盐可根据百姓方便,其实都是假的,他们家不是匠户也要买蒙元的官盐,而且富户只要向阿合马的人行贿,就可以逃避徭役,而多出来的徭役都是加到普通百姓身上……”

  李瑕问得很细,因为他素来知道阿合马狡猾,必须要确认清楚山西那边的战事不是元军在佯败诱敌。

  不厌其烦地又问了很久,他方才让这个信使下去歇了,其后便独自看着地图思索了一会,直到又有人上前通传。

  “陛下,张弘道求见。”

  “允……”

  张弘道是再次从白陉赶回来的,又是风尘仆仆的样子。

  “陛下,阿合马已退兵,臣已攻下孟门关。”

  “阿合马退到何处了?”

  “他很可能是沿着太行山西麓向北走,直接退到太原,或者走蒲阴陉支援保州。”

  “会有诈吗?”

  “有可能。”张弘道上前,在地图上指点着,道:“现在我们不必担心来自山西方向阿合马的偷袭,就可以把兵力从太行各陉调回来,北上攻打保州。但如果是元军有诈……那么,忽必烈很可能会派一支骑兵迂回到我们东面,偷袭我们的辎重,那阿合马现在的撤退就可能是为了迷惑我们。”

  李瑕道:“这也是朕本以为忽必烈会用的打法。这里是中原,他该利用蒙古骑兵的速度优势,斡腹进攻。”

  “陛下认为阿合马是佯败?”

  “还有另一种可能。”李瑕踱了几步,把张弘道招到身边,压低了声音,道:“赵宋不宣而战了,偷袭了夔门。”

  张弘道当即就变了脸色,惊讶不已,奇道:“赵氏有这样的胆子?”

  “也许是忽必烈也借了他们一点?”

  “可是……高长寿已经率兵入蕃了,那是川蜀最后的兵马。”

  “嗯。”李瑕在地图上点了点,点的依旧是北边,道:“现在你再看元军的打法。”

  张弘道表面上看起来还是很冷静,但情绪显然已经被影响到了,再看地图已很难去思考元军的战略。

  “陛下,川蜀……”

  “慌什么?哪怕作最坏的考虑,便让宋军占了四川全境,等先平定中原,我们还灭不了宋吗?”

  “可臣的家小还在成都,这些北伐将士,也有许多人的家眷、家业都在川蜀。”

  “宋军不是蒙军,宋军占下川蜀是要争民心的。不要慌,你现在越慌,就越容易出纰漏,那忽必烈的战略就成了一半。冷静下来。”

  “是。”

  张弘道深吸了几口气,调整了一下情绪。

  他治理成都多年,对川蜀防线也十分了解,且不说从夔门到成都,仅说从夔门到重庆,其中就有万州、忠州、涪州等等重镇,宋军要逆流而攻,绝不是一朝一夕之事。

  目光重新落回地图的北面,张弘道这才能仔细考虑忽必烈的战略。

  “因为与宋廷合作,忽必烈一改蒙古骑兵原来的斡腹之谋,开始收缩防御?他把所有的兵力都收回了这一带,然后等我们与宋廷消耗国力?”

  “在朕看来,这种可能性更大。”

  张弘道再想了想,道:“陛下所言甚是,经过贺兰山一路,估计忽必烈也没有信心在平原野战中击败我们的骑兵。不如改为更稳妥的战略。”

  “他开始警惕汉人,开始排斥汉法。但到最后,还是得用汉人的战略,甚至与宋廷结盟啊。”

  “那是他急了。”

  “是啊,把他们都逼急了。”

  李瑕虽然冷静,其实并没有做好准备同时与蒙元、赵宋开战。

  若是退回去再休养生息十五年,也许会有同时灭掉两国的实力。

  张弘道又看着地图想了许久,斟酌道:“若是抽调一支大军回去……”

  “哪支?我们就像是在盖房子,仅有这几根大梁全搭上去了。别忘了伯颜还在开封,蒙元全是骑兵,而这里是中原大地。只要拆掉一根梁木,他们马上就要扑上来冲倒这座房子。还有,我们能调多少人回去?我们调一万,宋廷就能增兵两万。”

  “那若暂缓北伐……”

  “知道为何赵宋每次北伐,一旦失败只能退守淮河,不论之前有多少战果都保不住吗?”

  “臣斗胆,敢问……”

  “不用斗胆了,朕的意思是一鼓作气先取燕京、驱蒙元于塞北,再调头灭宋。不论敌人怎么出招,我们自己的脚步不能乱。”李瑕道,“此事我还未与旁人商议过,第一个问的便是你的意见。”

  “臣是北人,当然想要先取中原……”

  “好,既对忽必烈的战略有了推断,尽快率军北上攻保州,记住,兵贵神速。”

  张弘道还想说些什么,想了想,最后只是拱手应道:“臣领旨。”

  等张弘道退下,李瑕又独自看了地图良久,又想到自己方才说的那个最坏的结果。

  就像是下棋一样,棋盘上总是有兑子、有交换、有取舍,有时顾此就难免要失彼,有时总是要牺牲掉一些什么。

  这次要先拿下中原这一隅,也许得让出川蜀这一隅,这也许是最快取天下的方法。

  唯独就是棋盘上那些棋子的感受,细思起来难免让他感到残酷……

  想着这些,想着想着到了最后,李瑕却是提笔写了一封亲笔信。

  这封信他写了很长,一边写一边看着地图思索,足足写了两个时辰。

  之后,他将信封好,招过霍小莲。

  “你亲自往夏阳渡走一趟,将信亲手交到张顺、张贵手里……”

  ……

  郑州。

  王荛站在城头上望了一会,终于见到了从西边而来的尘烟。

  他匆匆下了城头,赶到城门边命令士卒开门,放下吊桥。

  不一会儿,只见一队辎重过了吊桥,进入城门。

  王荛四下一看,见风尘仆仆的陆秀夫正在队伍前方策马而行,干脆亲自赶上去。

  陆秀夫正在与守城门的将领说着什么,一见王荛,双手递上兵符,道:“王安抚,这是我的信令,请核验。”

  “莫废话了,我还能不认得你君实这张俊脸不成。过来,到城楼谈。”

  “信令须核验清楚,这是军中规矩。”

  王荛大嘴一咧,轻笑了一下,显然是有些烦陆秀夫了。

  他丝毫不掩饰这种不耐烦,手一挥,道:“验验验,快。”

  好不容易,他终于带着陆秀夫登上城楼,立刻便指点着城中说起来。

  “那是粮仓,那是武库,其中有多少粮草兵械,皆记在这两本簿子上,君实你收好……”

  “牧樵兄,你这是何意?”

  “何意?张帅攻下郑州当即便进兵开封了,他那大斧头把城中五个主官砍了三个,还吓疯了一个。当时说好的由我暂守数日,待陛下派的知州到任……”

  “郭弘敬已任为邢州知州了,郑州知州目前还在……”

  “我不管这些。”王荛忽然附耳在陆秀夫耳边,低声道:“你知道的,我必须往东面走一趟了,时不我待。”

  陆秀夫微微沉吟,道:“张帅还在开封与伯颜对峙。”

  “故而,我必须尽快往东面走一趟。”王荛那一张大嘴像是要把陆秀夫的耳朵咬下来,神秘一笑,道:“这是机密军情,不方便告诉君实。”

  “好吧。”

  陆秀夫其实已经很累了,但还是道:“郑州由我权宜接管……”

  正在此时,有一士卒跑来,拉过王荛。

  “何事?”

  “王安抚。”两人亮了亮令牌,却是舆情司的暗探,低声道:“这边说。”

  “怎么?”王荛被拉到一边,转头看了一眼,道:“那可是陆君实陆相公,连他都不能听?”

  “机密军情,只能与王安抚一人说。陛下命王安抚不必往东了,临时有变,须让你往南一趟……”

  第一千二百零九章 说客

  从襄阳城向东,渡过了汉江,再行十余里便是鹿门山。

  自元宋议盟之后,元军便以保护货物为名,在此处修建了城垒。

  吕文焕还是第一次亲自走进这城垒。

  十月下旬的初冬天气里,他身上穿的是像丧服样式的白袍,白袍外罩着轻甲,就这样平平无奇的装束,却还是衬得他沉稳而威严。

  他的气质已与两年前大不相同,更像吕文德了。

  一步步登上石阶,穿过了第一层城垣,接着又穿过了第二层城垣,待穿过第三屋城垣,吕文焕终于哼了一声,道:“可见蒙元亡我之心。”

  “吕元帅不必气恼,元军毕竟是把这鹿门山,以及南阳诸城割让给大宋了。”

  说话的是一名文官,乃是从临安来传旨的,名叫贾余庆。

  因他姓贾,吕文焕难免怀疑他是与贾似道沾亲带故,但这几日反复试探,贾余庆总是含笑不言,说是只谈公务。

  至于公务,倒也简单。

  如今元廷一心与宋廷结盟,且颇有诚意,表示愿意让出南阳诸城换宋廷出兵攻打孟津渡,临安朝廷便派一位官员来与吕文焕传达。

  这边贾余庆一到,那边元军竟真的依承诺退出了鹿门山的城垒。

  据探马回报,南阳诸城中的元军也在撤退,据说已赶往开封支援。

  “可惜是空的。”

  吕文焕当先看了鹿门山城垒中的几间仓房,里面却是空空如也,半点粮食钱货也无。

  其实也在意料之中,他转而又登上山顶的高台,远眺了一会,向贾余庆指点起来。

  “你看,元军占据了此处,往后则可顺势于那几处筑垒,断朝廷支援襄阳的水陆要道,到时襄阳即为一座孤城,狼子野心啊。”

  贾余庆很恭敬,应道:“可见元廷如今是被李逆逼到绝境了,才会向朝廷提出这样的条件。”

  “胡虏都是这样。”吕文焕道,“欺软怕硬。”

  贾余庆道:“两虎相争,至少要让它们实力差不多才有意思。据说眼下李逆都快逼到燕京了。故而朝廷才答应了元廷所请,出兵孟津渡。”

  “知道了。”

  “那便提前恭喜大帅收复南阳诸城,为大宋立不世之功。”

  这确实不是太有悬念之事,吕文焕听了遂点了点头,道:“借贾相公吉言了……”

  忽然有一名亲兵从山下赶上来,凑到吕文焕耳边低语了一句。

  吕文焕微微皱眉,思忖了一会儿。

  “大帅,出了何事?”贾余庆笑问道。

  “无妨,军中有人斗殴,小事。”吕文焕道:“贾相公累了,去安排一顶肩舆送他下山。”

  “大帅客气了。”

  贾余庆受宠若惊,有心想陪着吕文焕一道走,但他毕竟是文官,身子骨弱,着实吃不消这样跋涉,还是接受了这份照顾。

  于是肩舆摇摇晃晃地下山,贾余庆在上面看着一路上的山色,兴致上来,还抚须吟了首唐诗。

  “南望鹿门山,蔼若有余芳,旧隐不知处,云深树苍苍。”

  有两人低着头从下方走来,与他擦肩而过。

  其中一人回过头看了这位大宋官员一眼,扬着嘴角笑了笑,像是觉得颇为有趣。

  继续拾阶而上,穿过三层墙垣,登上高台,便见到了吕文焕。

  ……

  “你们都下去。”

  “是。”

  待周围士卒都退开了,吕文焕背过双手,摆出威风气,道:“你胆子不小,不怕我杀了你?”

  当年武关之战以前,吕文焕其实见过王荛,他当时想的是,这种夸夸其谈、狂妄无礼的人只怕活不了多久,没想到现在还活着。

  “我当说客,一定比方才那个老废物强。”

  “世间事不是全靠嘴说就行的。”

  王荛走近了两步,道:“反正我着实是烦南面这些读书人,一个个自命清高,只有你大哥是真好汉。”

  吕文焕听了,心中倒是有点认同。

  吕家兄弟是炭夫出身,早年一直被士大夫瞧不起。因吕文德发迹时吕文焕还年少,所以读了些书,也能算是个文人。

  但吕文德却从来不肯去识字,以前吕文焕心里觉得大哥不上进,这两年回想过来,反而能体会到吕文德那种倔强,以及不向文人低头的傲气。

  还是山东人识好汉。

  “真是个好地方。”

  王荛已经走到了高台边,从怀里掏出个望筒四下看了一眼,道:“元军懂得选地方,占住了这里,便可轻易封锁襄阳了。”

  “但元军已经把鹿门山让出来了。你从北面来,应该知道,他们还把南阳诸城都让出来了。”

  “知道。”王荛道:“全是空城,粮草全无,劳壮人口迁走,房屋烧光,再让给你们赵宋,好让你们能与我们的大军相见。今日你取南阳诸城很容易,但守住很难,到时兵戎之资花费无穷,宋廷从何处筹集?”

  吕文焕淡淡一笑,道:“照你这般说,李瑕也不必北伐了,取中原易,但守中原则难,兵戎之资花费无穷,他何处筹集?”

  “那不一样。”王荛大笑道:“我们这次北伐,至少要驱蒙元于塞北,故而陛下直逼燕京,不去争东面城池。你可知道,我本要往山东说服严忠济,说不去就不去了。只等灭了忽必烈,山东自然归附,何必在意一城一地之得失?不像你们,还贪图南阳空城。这般说吧,北面三十余城,元军撤出时已搜掠一空,你哪怕每城仅驻兵一千,也需三万余兵马,到时城池修缮、粮草配运,又要多少人力物力?你还想打孟津渡吧?陛下早有预料,你打得了吗?”

  “想劝我不要出兵?”吕文焕道:“待你们驱蒙元于塞北了,难道不会调头南掠?”

  “当然会啊!”

  “你既不打算放过我,却要我今日放过你?”

  王荛又笑,显得与吕文焕很亲近,甚至还想伸手去拍他的肩,但被他的眼神威慑住了,只好作罢。

  抬起的手放下,之后又放在了大嘴上,做出一个很神秘的动作。

  “那不一样。”王荛轻声笑道:“你是你,赵宋是赵宋。我们不放过赵宋,未必不会放过你。”

  吕文焕微微眯了眯眼,伸手按在刀柄上,像是动了杀意。

  王荛却不惧,语气愈发诚恳起来。

  “以吕家如今在赵宋的地位,俨然一方藩镇,吕帅今日想再收复南阳诸城、甚至击败我王师?是还想立下赫赫战功吗?到时功高盖主,可就不好了。”

  “你想离间我与朝廷?”

  “劝吕帅几句立身之道而已,如今我王师众志成城恢复中原,吕帅若出兵北上援助外虏,既惹得我大唐将士记恨,又引得宋廷猜忌,往后何去何从?看看北面那些聪明的世侯之家是如何做的,天下形势还未明朗,吕帅只需静观其变,上可保荆湖百姓不遭战祸,下可保吕家全族不被牵连,何必多做多错,反受其咎啊?!”

  “够了!”

  “吕帅三思,万一你受临安小人蒙蔽,勾结外虏,坏汉家恢复大业,往后王师南征,不仅吕氏族灭,还要遗臭万年,不可不慎之又慎呐!”

  “够了!你当我吕文焕是何样人?是轻易能被劝降的吗?!”

  吕文焕忽然大喝一声,用力点了点自己的胸膛,道:“我少服戎行,驰驱于西北,屏障于东南,报国尽忠,置生死于度外,保的是大宋社稷!我是大宋的忠臣!”

  王荛深深看了吕文焕一眼,却是背过身,再次望向了那滚滚而流的汉江水。

  他嘴角牵动了一下,似乎想笑,但被他努力收敛住了。

  “我当吕帅是何人?”

  他反问了一句,之后带着叹息的语气,自己作了回答。

  “我当你是一个有民族气节,心怀大义之人。”

  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

  吕文焕的手还放在刀柄上,却没有把刀拔出来。

  终于,王荛转过身来,重新走到他面前,道:“若我看错吕帅了,吕帅不妨杀了我……”

  ……

  与此同时,夏阳渡。

  张顺、张贵兄弟看过李瑕的长信,整个人都显得呆滞了许多。

  “怎么了?”霍小莲问道。

  “末将领命,就是还有些疑问……离得这么远,由我们去支援来得及吗?”

  霍小莲道:“除了长安守军,你们已经是最近的兵力了,且还是水师。那边的地势,水师比骑兵有用。”

  “但船只并不能带过去。”

  “步行至利州再分两路支援,一路顺嘉陵江而下,并取沿途船只,另一路赶至成都,取叙、沪之船只。陛下信上已经都说过了。”

  张顺、张贵如今已经识字,倒是看得懂信件,只是还没反应过来而已。

  “末将还有一个担心。”

  “说吧。”

  张顺快步走到地图边,指点了一下,道:“宋军既然攻打川蜀了,会不会攻孟津渡?黄河沿岸我们是唯一的水师,如果我们被调走了,没有人能支援孟津渡。”

  “南面陛下已经有安排了。”

  张贵抬了抬手,迟疑道:“我再问一句不吉利的话……万一……没有了水师,万一北面的大军战败了,怎么回来?”

  霍小莲沉默了一下,因为这个问题李瑕并没有和他说过。

  但想了想,他倒是想到了之前军中一直在说的一句话。

  “不破燕京誓不还。”

  第一千二百一十章 宜速取

  长江之上,宋军船队正在缓缓逆江而上,首尾长达两百余里,蔚为壮观。

  但贾似道的主战船却已换了。

  因行到湖州之时,他的战船太大太重,在水堰中搁浅了,都统刘师勇亲自带了千余人在水中拉,就是拉不动,贾似道只好换乘了另一艘船。

  此事显然是有些晦气的,却也从侧面说明了许多问题,如运河水利失修、如水师行船的技艺下降。

  直到离开了湖州十余日之后,贾似道的心情才稍稍恢复了些。

  行到安庆,时任沿江制置使、四川策应使的夏贵领兵赶到,贾似道遂邀他上了主船,开堂议事。

  这艘战船也大,只有微微的晃动。

  大舱中铺着厚厚的软毯,置身其中,并不能让人感觉出这是在船上。

  “末将见过平章公!”

  夏贵一登船便要行礼,贾似道连忙上前扶住,定眼看了夏贵许久,问道:“夏旗儿还能战?”

  “平章公放心,末将还有一把子力气。”夏贵声若洪钟,很难让人相信这已是七十岁的老将了。

  贾似道又欣慰又感慨。

  事实上,大宋到了今日,能用的大将已经不多了。

  原本是有很多的,只不过杀的杀,逃的逃,如今还是得用夏贵这样的老将。

  寒暄之后,众人落座。

  贾似道当先开口,道:“给夏元帅说说川蜀的战况吧。”

  “是。”

  廖莹中马上就开始安排士卒铺开地图。

  夏贵便问道:“我听说,我军已经攻破夔门了,那夔州城可攻破了?”

  廖莹中动作微微一滞,没有马上回答,而是等地图铺好了,才指点着给诸将一并说起来。

  “这是长江,我军水师收复江陵之后,逆江西进,过西陵峡、巫峡、瞿塘峡,这是最艰难的一段路。”

  贾似道听着这些,从怀中摸出一个酒囊,抿了一口,那神情仿佛一切与他无关。

  只见廖莹中在瞿塘峡的西边点了一下,道:“这里是瞿塘关,瞿塘关即夔门,我军已攻下了夔门。说起夔门一战,唐军在瞿塘关中布置了五百精兵,且安置了火炮两座,击沉了我们……”

  “这些我都知道。”夏贵道:“我是问,夔州攻下了没有?”

  廖莹中道:“夏元帅莫急,且听我说。”

  他手指又点了点瞿塘关以西。

  “这里是白帝城,地处于江心,东望夔门,西临永安城。自古就是易守难攻的要地,当年余玠在任之际,增筑了白帝城,使之成为川东八柱之一……”

  夏贵惊疑道:“你是说,白帝城还未攻下?”

  廖莹中轻描淡写地点了点头,道:“但夔门已经攻下了。唐军在白帝城中布置了八百精兵,我军出其不意且不计伤亡,以战船封堵住了其支援瞿塘关的水路,因此成功拿下了夔门。”

  “白帝城与瞿塘关不到半江之隔,拿下夔门之后,我军至少已攻城一月有余了,一座江心孤岛,还未拿下?”

  “正因为是江心孤岛,围困即可。”

  廖莹中手指又往西移了一点,道:“这是夔州城,夔州治所原本已迁到了白帝城,但李瑕任蜀帅之后,又将治所迁回了奉节县。夔州城中唐军兵力亦不多,不到两千人。”

  “兵力是不多。”夏贵道:“但夔州城击退过蒙军多少次你可知道?”

  “夏元帅说的不错,夔州很难攻克,因此我们希望能招降其守臣张起岩、副将张万。这二人都是余玠当年的旧部,或许还忠心于大宋。”

  廖莹中又说了一会,再往西面指了指,继续道:“拿下夔州之后是云安军……”

  夏贵脸上的皱纹深了起来,心想这都还没到万州,而万州后面还有忠州、涪州。

  他今日才意识到一个问题,这阵子攻破夔门的消息传来,大宋朝野沸腾,仿佛收复川蜀只在眼前。但有些更深的问题,贾似道之前显然没说。

  川蜀那个地势,要收复,宋军最好的路线就是走水路攻重庆,然后走水路往成都。

  一路上这个小关几百人,那个大城一两千人,唐军布置的已经是最少最少的兵力了,但这样打下去得打到什么时候?

  这让他感受到了当年蒙军陷在蜀中山城防御网里的痛苦。

  问题在于,蒙军还是顺江而下,而宋军却是逆江而上。

  “平章公。”夏贵终于叹息道:“这一仗,比末将预料中难打啊。”

  “若不难打,我为何要亲自出征?”贾似道反问了一句,起身,拍了拍夏贵的肩,道:“这是唯一的机会。”

  “是。”

  “你说难,李瑕比我们更难。我告诉你,忽必烈现在还未全力出手,为的就是等李瑕拉开辎重线,再拖死他。所以,我们的胜算会越来越大……”

  ……

  时间很快已到了十一月,北方已下了大雪。

  自从李瑕劝降了邢州之后,元军就放弃了对真定府的反攻,之后也果断放弃了藁城,直接退守到了保州境内。

  包括山西的元军也是,阿合马一直退到了太原,有随时回援保州的架势。

  忽必烈的意图已经很明显了,收回兵力,以保州作为缓冲,守住燕京,拖垮李瑕,再等待反攻。

  可以说,唐军自攻破洛阳以来,几乎没有打过几场硬仗,连续收复了河南、河北、山西等大量城池。辎重线拉长的同时,有些城池也需要分兵驻守。

  一开始的锐气难免削减了下来。

  再加下天气变冷,许多来自南方的士卒并不习惯,攻势终于还是开始放缓。

  李瑕的战略规划是在年节之前拿下保州。

  如此一来,他便可在冬天安抚人心,等待开春之后直接攻打失去了屏障的燕京城。

  而保州原本是他最有信心拿下的一个城池,但偏偏因为张家的关系,忽必烈对保州的防备最重。

  近来李瑕忙于对新附诸城的安抚,以及入冬之后的辎重调备,将保州一战全权交与了张弘道。

  用他的话说,没有比张弘道更适合攻克保州的人。

  十一月初七,张弘道驻兵在唐河南岸,与元军对峙。

  元军主帅是蒙元的河间王兀古带。

  兀古带是成吉思汗第六子阔列坚的孙子,打仗或许并不厉害,但以宗王之名统率大军,主要还是为了能协调好各路兵马。

  他麾下有顺平万户郑云表、行唐万户邸浃、顺天宣权万户张弘庆等等。

  张弘道本有意强攻,这日却是被董文用劝住了。

  董文用往藁城走了一趟,没能如预料中一般招降藁城,反而受了伤。结果伤还未养好,又听闻了董家在燕京被抄斩一事,显然是受了莫大的打击。

  但没想到的是,他却是强撑着精神,非要回到张弘道军中。

  “强攻没有胜算。元军一直在保存体力,而我军中多有川蜀士卒,不耐严寒,保州宜智取。”

  张弘道听到川蜀士卒时心中微微一紧,又想到了夔门失守的消息,但此事如今还瞒着将士们,他并不就此多说,只是道:“道理我也知道,但取保州宜早不宜迟,一则,元军想拖,而我军需要速取。”

  “是,眼下这时局,越快拿下燕京越好。”董文用道:“我看得出来你很急。”

  “二则,你可知兀古带之所以坚守不出,是在等什么?”

  董文用眼神阴沉下来,缓缓道:“他在等……张弘范。”

  张弘道听着这声音,叹息一声,只当没听出董文用的杀意,道:“不错,于元军而言,守保州最适合的人选是张弘范,而不是兀古带。再拖下去,张弘范就到了。”

  按理说,这般谈论张弘范,董文用很容易冲动。

  但他却异常的冷静,道:“这些年,我们与北面走私一事,一直是我与张弘基联手。我不信张弘基被带离保州时没有留下后手。”

  “你是说,保州城中有内应能够倒戈?”

  董文用转头看向北面的风雪,道:“定然有,只是如今大军对峙,对方不好联络。”

  张弘道低头沉思了起来。

  如果可以,他当然不想强攻这座他父亲一手建起来的城池。

  “兀古带麾下这几个将领是否有劝降的可能?”董文用又问道:“若是能派人过去,也许能一探究竟。”

  “郑云表与张弘范从小就是至交;邸家则与我有私仇,当年便是我陷害的邸家;至于我十一弟,他自幼就在蒙廷当人质,但或许可以一试……”

  正在沉思着,忽有人在帐外通报了一声。

  “大帅。”

  “怎么了?”

  “有给你的密信,是用箭射进来的。”

  张弘道接过一看,十分诧异。

  他下意识就往北看了一眼,喃喃道:“怎么会?”

  第一千二百一十一章 九郎妙计安天下

  保州城。

  张弘庆策马赶到张家大宅前,向迎上来的一名家将轻声问了一句。

  说的虽是汉语,但显得十分生涩。

  “他在?”

  等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他翻身下马,大步走过一重重庭院,一直走到了张柔的书房前。

  张家宅院很大,只这般一段路也走了不短的时间。

  “十一郎。”

  门口站着几名护卫,见他来了,恭敬地唤了一声,让开到门边。

  张弘庆推门进了书房,只见张弘范正坐在书桌后。

  “九哥。”张弘庆唤了一声,说的却是蒙语,“我把信送给五哥了。”

  他很小就被送到哈拉和林为质子,十五岁就被任为上都宿卫西宫副指挥使,比许多蒙古人更像是蒙古勋贵。

  “张弘道回复你了?”

  “是,他邀我明天晚上到庆都山见面。”

  张弘范抿了抿唇,问道:“下得了手吗?”

  “一定要杀五哥?”

  “你以为我想?”张弘范反问道,“全家人的性命捏在陛下手里,还能怎么做?”

  张弘庆抬了抬手,笑道:“你别激动,我是无所谓的,我才见过他几面?刚才就是问你一句,只要你确定,我就动手。”

  “嗯。”

  “九哥,我不明白。陛下既然任命你为蒙古汉军都元帅,为何不让你率大军前来,直接击败唐军?”

  “是我向陛下请求,先试试能否用我的方式逼退李瑕。”张弘范道:“上兵伐谋,能不战而屈人之兵最好。”

  张弘庆依旧有些疑惑,问道:“九哥不会是认为真的开战大元打不过唐军吧?”

  “别忘了保州是我们的家乡。”张弘范淡淡一句话将此事带过,道:“等杀了张弘道,马上发出信号,让宗王领兵袭击唐军营地。”

  “知道了。”

  “别让张弘道知道我已经到了,否则他必会防范。”

  张弘庆不耐烦道:“我又不是小孩了……”

  忽然,书房外传来了叱喝声。

  “谁?!”

  张弘范眼神登时警惕起来,示意张弘庆去看一眼。

  张弘庆出了书房,只见几个护卫已拔出了刀来。

  “怎么了?”

  “十一郎,隔壁院子有动静,已经让人去瞧了。”

  张弘庆不悦地皱起了眉,亲自走到隔壁院中。

  这是书房旁边的一个练功房,以前张柔都是在这里舞刀弄枪一番,然后到书房睡一觉再见见客。

  院子颇大,摆着两个箭垛,练功房里摆着一个兵器架,倒是没有别的东西。

  张弘庆从小不在家,对这里并不熟悉,不免多看了一圈。

  就这一会工夫,张弘范也来了。

  “有人?”

  “没看到人,可能是野猫踩到了兵器架。”

  “也是,在自己家中,能有什么不相干的人?”张弘范道:“你去忙吧。”

  “那我走了。”

  张弘庆说走就走,作风倒像是蒙古人。

  张弘范则独自站在院中,向一墙之隔的书房看了一眼,判断书房与练功房之间这个距离,肯定是听不到什么的。

  目光如电一般地又扫视了一圈,他忽然想到了什么。

  他抬步走向了练功房,一步一步在地毯上踱着步,眼神中带着回忆之色,像是在丈量着。

  终于,他俯身,敲了敲一块地砖,听到了里面传来的空响。

  从兵器架上拿起一柄单刀,往砖缝里撬了几下,打开来,里面果然是一条密道。

  张弘范再次看向了隔壁的书房,喃喃道:“我竟然忘了……”

  他整个人都已警惕起来,愈发仔细地在这个小院里搜索。

  终于,他在院墙上发现了一个脚印。

  脚印不大,显然是一个女子留下的。

  张弘范微微一愣,抬头看向墙头,若有所悟。

  “追!”

  ……

  脚步匆匆追过一条长廊,顺着小径一拐,只见前方有一队婢女路过。

  张弘范迅速扫视了她们一眼,正要将她们拦下审问,余光忽然瞥见了什么,转头一看,只见一个婢女打扮的娇小的身影正穿过竹林。

  “站住!”

  他当即便追了上去,连赶了两道院门,终于追上了对方。

  “不想死就站住!”

  张弘范掏出一柄匕首,随手一掷,钉在了廊前一根大柱上,吓的那婢女停下了脚步。

  “转过来!”

  “我……我是厨房的粗使丫环四喜啊,我还要去厨房……”

  张弘范一听这声音,松了口气,摇头笑了笑,大步上前,道:“四喜是吧?认得我吗?”

  那婢女转过头来,果然是张文婉。

  “九哥。”

  张文婉并不诧异,喊了一声之后便鼓了鼓腮帮子,显得有些生气。

  张弘范一见她这个样子便明白了,向赶来的护卫们道:“你们都下去。”

  “是。”

  “跟我来。”张弘范招过妹妹,一路走到了湖边的小亭,道:“你好大的胆子,陛下命你进京,你也敢逃。”

  “我就想在我家里待着怎么了?不许?不许就杀了我啊!”

  “喊什么,我怎会杀你?”

  “谁你不敢杀?你早就不是我认得的九哥了。”

  “我与十一郎说的,你都听到了?”

  “怕人偷听是吧?你要是光明正大,怕谁偷听?”

  张弘范叹息一声,眼神深沉起来,道:“有些事你不明白,我这么做是为了张家好。”

  “是,九哥最有本事,能与全家人作对,能让朋友抄自己的家,不姓孛儿只斤太可惜了。”

  “你以为我想吗?!”

  张弘范忽然提高了音量,喝道:“你以为我不想投降、从此效忠汉家王朝建功立业?是你大姐与五哥太早叛逆,太早引起了陛下的警惕。你看看史家,始终隐藏着观望之心,等唐军抵达真定府,满门投降。你再看看董家,若不是我,我们张家已经是董家的下场了,明白吗?!”

  张文婉愣了一下。

  她看着张弘范那突然之间怒气冲冲的脸,像是吓到了,最后干脆捂着脸蹲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

  “呜呜……你冲我吼什么啊?是你要杀五哥,我骂你两句错了吗?你冲我吼……”

  张弘范闭上眼,将董家满门被抄斩时的场面从脑海中挥散出去,深吸了两口气。

  他知道自己最近情绪不太对,不像以前那么沉稳了。

  “二姐儿,别哭了。告诉九哥,你怎么会在家里的?为何不随二哥他们到燕京?”

  “你要杀我就你动手……动手啊!我张文婉要是眨一下眼睛我就不是好汉。”

  “别哭了,我不会杀你,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护张家,信我。”

  “我不信你!大姐写信给我了,她说姐夫大军云集,马上要取天下了,要保张家就得带着家里归顺……”

  张弘范叹息摇头,道:“你是没长心眼不成?全家老小都在陛下手中,如何归顺?我与你十一哥思来想去,最后只能这么做,为的是保住父亲与全家性命。”

  张文婉辩不过他,于是放声哇哇大哭。

  张弘范无奈,在湖边坐下,放任张文婉哭了好一会,才吩咐人将这个没脑子的妹妹带去看管起来。

  ……

  次日。

  张弘范秘密去见了宗王兀古带一趟,待回到张府之后就一直在奋笔疾书。

  直到入夜,算着已经是张弘庆与张弘道相见的时间了,他才搁下了毛笔,站在窗前沉思着,一边等待情报回来。

  他心里其实很明白一点,那就是这一仗若是真开战了,他并没有信心能胜。

  事实上,以前大蒙古国碾压一切的那种霸气,在更早之前就丢了。张弘范记得很清楚的是,贺兰山之战前,他问忽必烈,为何不长驱陇西而要调头去寻李瑕决战?

  当时忽必烈说的是,陇西诸城城头布置了火炮,强攻的话,损失很大,不如先灭李瑕之疲师。

  而到了现在,李瑕北伐,一路上真正坚守到底的城池有哪一座?

  “九郎!”

  有人匆匆赶到,大步赶到了张弘范面前。

  “九郎,事成了!”

  “什么?”

  张弘范的第一反应竟是有些迷茫,又问道:“什么成了?”

  “十一郎已射杀了张弘道,宗王已趁机连夜偷袭唐军大营……”

  “你是说,张弘道已经死了?”

  “是,九郎妙计。”

  张弘范只觉这句话有些刺耳,扶了扶额头,过了一会才回过神来。

  他看着夜空,喃喃道:“终于能有一场小胜了。”

  天知道这一场小胜来得有多不容易,今夜是痛下心来除掉了那个叛逆的兄弟,才得以小胜一场。

  “我要去见宗王。你去告诉郝公,可以准备出使唐营了。”

  “连夜去请郝公?”

  “嗯。”张弘范从桌上拿起他奋笔疾书的信件,道:“把这个交给郝公,对他说服李瑕有帮助……”

  第一千二百一十二章 不还

  十一月十二日,大雪纷飞。

  一队车马缓缓从唐河冰面上驶过。

  郝经掀开车帘向外看了一眼,道:“战场已经清理过了?”

  负责护卫他的将领名叫黄俣,谈吐不像是个粗人,应道:“唐军之中多是南人,不耐严寒,大部分都躲在曲阳、行唐等几个城池中。前夜驻扎在唐河岸边的是张弘道从真定史家借调的兵力,没多少人,一听说主帅已经死了,很快就投降了。”

  “这般说来,战果并不大?”

  “俘虏了两千人,战果亦不算小。”黄俣道:“听张总帅说,主要是对唐军士气的打击。再加上这天气,他们水土不服,能死了速取保州的心思即可。”

  郝经点了点头,心里有数。

  车马继续前行,前方的荒野上少见到人烟,倒是每隔一段距离就能看到唐军搭建的望塔。

  黄俣于是派人上前喊上两句。

  “大元派使节求见大唐皇帝陛下!”

  很快便有一队骑兵从风雪之中出来。

  为首的唐军校将掀开车帘往里看了一眼,大声道:“郝先生是吧?!敢来求见我陛下,不怕死吗?!”

  郝经抚须笑道:“若怕死,老夫便不来了。”

  “那为蒙虏当说客,你羞吗?!”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尽臣节,何来羞字一说?”

  “哈哈哈,你当忽必烈是君,人当你是狗!”

  郝经还想再应,那唐军校将已唰地一下放下了车帘。

  “出发!”

  队伍遂继续向南,往真定府而去。

  ……

  真定府城依旧,甚至比过往还多了些繁忙的样子。

  进城门的时候队伍稍微等了一会儿,赫经特意下了马车观察着城墙,发现城墙上连一道刀划的新痕都没看到。

  “老夫听闻,唐军有一火器,声如雷霆,所击无不摧陷。未用于攻城耶?”

  “没有必要你知道吧?大家都是汉人,能劝降就劝降,真遇到冥顽不灵的再杀杀杀!”

  “将军还会用成语,不知高姓大名。”

  “哈哈,走狗还不配知道,等你投了我皇再告诉你不迟!”

  此时已经能进城,郝经摇头笑了笑,进入城中,发现真定府城中竟还有百姓在走动,若不是来往兵马众多,仿佛太平时节光景。

  他本以为自己会被晾上几日,被为难一番才能见到李瑕。

  不想,到了驿馆,仅等了半日,李瑕便已答应见他。

  见面的地点在龙兴寺行宫。

  龙兴寺是隋开皇年间所建,赵匡胤征河东时驻跸于此,又扩建了一番,规模宏大、气势磅礴,有大小殿宇十来间。

  彼时正是傍晚,远远传来了钟声。

  殿前有人喊道:“召元使郝经觐见。”

  郝经忽然想到了贾似道,莫名担心李瑕会也将他扣留。

  怀着这种略略不安的心情,他步入殿间,俯身行礼之后抬头看去,见到了李瑕。

  他对李瑕真的是闻名已久了,彼此之间的交集也很多,但此时初次见到本人,还是愕然了一下。

  这样气度不凡的汉家天子,确实是他曾经一直在盼的,忽然见到,竟有种梦境成真的感受……唯独还太年轻了些。

  “不必多礼,朕一向很喜欢你的诗。”

  郝经下意识便问道:“但不知唐皇陛下喜欢外臣哪一首诗?”

  “自然是朕杀人时题在墙上那一首。”

  “臣才疏学浅,让唐皇陛下见笑了。”

  “那就不说笑,朕读过你不少诗。”李瑕道,“石郎作帝从珂败,便割燕云十六州。世宗恰得关南死,点检陈桥作天子。汉儿不复见中原,当日祸基元在此。称臣呼父古所无,万古诸华有遗臭。”

  一首诗念罢,他抬手指了指郝经,又道:“你是个读史的,看你诗文也非不明事理之人,缘何给胡虏为走狗?”

  郝经直接便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威严。

  他终于不敢再欺李瑕年轻。

  “外臣……”

  “罢了,不必将你那套托辞说出来污朕的耳。”

  郝经又是一滞。

  他是当世大儒,今日也是有备而来。

  唯独没想到的是,李瑕句句都是先发制人,每句话都是带着他在走,使他根本就无法找到自己说话的节奏。

  “唐皇陛下,天已然入冬了。”

  颇为生硬的一句话,郝经终于开始说他想要说的问题。

  李瑕似乎轻笑了一下,在椅子上坐了下来,随手拿过一封折子看着,也不说话,由着郝经当说客。

  “不知唐皇陛下可有意识到,今日唐军与元军对峙之地,正是宋、辽之交界?”

  “朕忙,你有话就一次说完。”

  郝经此时才发现,整个殿中竟只有他与李瑕两个人。

  也没有点火炉,到处漏风,冷得厉害。

  “唐皇十年之间创此基业,伟哉。然而立国时短,终究是国力不足,这般兴师动众,不知钱粮用度还可支撑到几时?”

  李瑕没有回答,甚至没有抬头看郝经一眼。

  郝经等了一会,继续道:“外臣粗略算过,以唐国举国之力,打完贺兰山之战已是勉强,之后又贸然北上,实属不智,只怕此时国库已然见底了吧?”

  依旧得不到回应。

  “大元早已遣重兵驻于保州,唐皇不死心,以为凭借张弘道可在年前攻破保州城,可如今张弘道一死,唐河一战唐军大败,士气低落,加之大雪不停、粮草告罄,于唐皇而言,也该到了见好就收的时候了。”

  李瑕终于看了郝经一眼,问道:“说完了?”

  “唐皇陛下应该已收到了南面的消息了吧?”郝经道,“外臣不妨直言,宋廷已经约定出兵二十余万攻取川蜀。川蜀乃唐皇陛下之根基,不可不防啊。”

  李瑕见他还没说完,目光又落回了折子上。

  “唐皇陛下似乎还没意识到事态之严重。外臣有一句肺腑之言,外臣心里,其实真希望看到唐皇有一统天下之日。”

  “是吗?”

  “但所谓欲速则不达,以唐皇眼下之实力,尚不到可一举功成之机,何不待来日?”

  “不待。”

  郝经抚着长须,叹息一声,道:“还有两桩事,本不该说的。外臣可私下告诉唐皇。一则,我主已联络了海都,海都已答应与大元结盟,此人一心所求唯有自己的利益,眼看兀鲁忽乃势弱,立即便起了并吞伊犁河流域之心。”

  说着,郝经盯着李瑕,希望能看到李瑕的眼睛,看清他是否故作镇定。

  但看不到。

  郝经继续道:“二则,我主已命令吐蕃出兵攻打唐国腹地,这队使者是在燕王护送八思巴之前就已入蕃。试想,若非早有使者先行入蕃,我主如何敢让燕王亲往?”

  李瑕依旧没反应。

  郝经又道:“外臣知道,唐皇为了北伐,也曾亲至西域、南征宋国、北攻河套、遣使吐蕃。为的便是先安抚四隅,再收复中原。可惜唐皇没有做好,或者说哪怕唐皇做得再好,一旦有独霸天下之势,各方依旧会蠢蠢欲动。归根结底,在于实力犹不足。”

  李瑕终于反问道:“若有十年生息,朕再北伐,你降朕吗?”

  “到时,外臣必归附。”

  “如今为何不?”

  “唐皇犹不足取天下,而中原百姓不可无人牧守。”

  “理由都说完了?”

  “外臣句句肺腑,请陛下明辨。”

  “朕信你。”李瑕道,“但告诉你,你看走眼了。”

  “外臣惭愧,许是唐皇太自负了。”

  “那朕为你补充几点。”李瑕道:“一桩桩说吧,忽必烈是去年年初派真金前往吐蕃的,而在这之前,前年十月,朕还在宋境之时,他便派人去见了白兰王恰那多吉,以及朵思麻首领勘陀孟迦,要求他们出兵攻打朕的腹地。”

  “恰那多吉是阔端的女婿,勘陀孟迦是忽必烈南征大理时被完全收服的。吐蕃路远,忽必烈的使节去年七月见到恰那多吉,之后又赶去见勘陀孟迦。去年十月,他们开始集结兵力,但在这个时候,恰那多吉死了。没多久,便是贺兰山之战,忽必烈大败。”

  郝经一愣。

  “再说些你不知道的。”李瑕道:“恰那多吉死后,他的妻子,也就是阔端之女墨卡顿,联络了吐蕃首领公哥藏卜反对朕派去的八思巴,又联盟了勘陀孟迦。今年三月,他们一共集结了三万兵马,想要趁着朕与忽必烈大战之际出兵……不错,贺兰山之战已过去半年了,他们才打算出兵,好好烧杀抢掳一番。”

  郝经摇了摇头,道:“我不信。”

  “你不信什么?你不信朕得到的情报?很简单,派个能臣过去就够了。还是说你不信朕能击败这些吐蕃强盗。”

  郝经道:“即便如此,想必唐军也需花费大量的兵力、粮草,那这北伐,只怕更难继续下去了?”

  “不急,一桩桩说。”李瑕道:“只要吐蕃的强盗出不来,海都在西域闹得再厉害,朕也不担心。影响不到朕在甘肃的防御。至于宋廷……”

  郝经道:“若让外臣猜,张弘道已听说了夔门失守之事,因此他乱了分寸,太急于求成了。”

  “不会。”李瑕道:“朕告诉过他,最坏的结果,不过是宋军占据川蜀,迟早也能拿回来。宋军毕竟不是像蒙虏一样的强盗。”

  “但对于唐军的士气却是不小的打击。”

  “知道朕为何说最坏的结果吗?”李瑕道:“这是决心。哪怕宋军逆长江而上,攻克重重险关,夔州、万州、忠州、涪州,一年两年三年,朕也要先把燕京打下来。”

  “为何?”

  “因为蒙元是异族,因为朕压根就不信你那套行中国之道则中国之主。”

  郝经气势一滞,停了一会,道:“那是因为你们没有经历过中原丧乱!”

  “朕的麾下,多的是文臣武将经历过中原丧乱,他们众志成城,誓要恢复中华!”

  “然而形势比人强……”

  “朕告诉你什么是形势!”李瑕喝道,“抛开最坏的结果不说,朕很惊讶贾似道敢西征,朕真的很惊讶,因为朕比你们更了解大宋朝廷。”

  他起身,走到了殿中,抬了抬手,像是不知道怎么形容宋廷的腐朽。

  “贾似道居然敢离开临安。连朕都算不清楚在他身后有多少人想要抢他的位置、取他的性命。就那种党争不停,内斗不断的朝廷,他居然敢离开朝廷西征?”

  郝经张了张嘴,有些迷茫。

  李瑕的语气,也难得带了些不确定。

  “沿长江逆流而上,一重一重险关。没有重兵不可能攻下,但若带重兵……朕都想不到贾似道的大军会在什么时候分崩离析,而你们,居然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拿他来威胁朕?”

  像是因为太不确定了,有些话李瑕并不敢说死,只好又道:“最坏的情况,宋廷取了川蜀,又如何?朕从他们手里抢过一次,再抢一次很难吗?”

  郝经依旧摇头,表示不信。

  他分不清李瑕是真的这么想,还是故作强硬姿态。

  “但你们的军心就是乱了,张弘道急了,所以死了。”

  “嗯?”李瑕反问道:“谁告诉你张弘道死了?”

  郝经如遭电击,张了张嘴,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李瑕已走近了他,道:“朕北伐,不破燕京誓不还。这句话绝不是说说而已……”

  第一千二百一十三章 私兵

  元军大营。

  兀古带才坐下喝了几口酒暖了身子,没多久又站了起来,掀开帐帘向外面看去。

  时间已是十一月十六日了,河北大地上依旧是大雪纷飞,遮住了他望向真定府的视线,使他的心情愈发地焦急起来。

  又等了许久,才有士卒赶过来道:“大王,张总帅来了。”

  “那还不请过来?!问什么?!”

  兀古带忽然发了火,把手里的酒囊用力砸在那怯薛士卒身上,同时,靴子还重重在地上一踩。

  不想,那怯薛士卒身手也灵活,一弯腰就将酒囊兜在手里,赔笑着说了一句,转身就跑。

  “谢大王!”

  兀古带大怒,踹飞了满地积雪,站在风雪中又望了好一会,终于见张弘范不紧不慢地向这边走过来。

  “怎么样?有消息了吗?”

  “大王怎么站在雪地里?如此相迎,末将愧不敢当。”张弘范含笑一礼。

  “我不是在迎你,我是在等消息。额秀特,汉人就是废话多。”

  兀古带自语着骂了一句,先转回帐篷,将他那些姬妾都赶出去。

  兀古带还很年轻,今年才二十三岁,却已继承了父亲的爵位,成为大元的河间王。

  他的祖父阔列坚虽是成吉思汗的庶子,但其母是以美貌著称的忽兰,所以很受成吉思汗的喜爱。

  阔列坚在短暂的人生中虽没有立下足够的勋劳,却还是让他的子孙在黄金家族之中,成了四嫡子家族之外地位较高的一支。

  兀古带自幼就随侍于忽必烈左右,说是堂侄,但显然比蒙哥、阿里不哥生下的那几个亲侄子与忽必烈要亲得多。

  他与张弘范也是认识很久的玩伴了,彼此说话很是熟稔,并没有太多客套。

  “郝经都已经走了四天了,能不能说服李瑕,怎么也没个消息回来?”

  “不急。”

  张弘范进了帐篷,只觉温暖如春,将披在身上的大氅脱了放在一边,从怀里掏出一小壶酒来,在帐篷中绕了一圈开始找杯子。

  “怎么不急?”兀古带一副很凶狠,像是随时要把张弘范揍一顿的模样,但站起身,却是从地毯上拿起了两个杯子,用披风擦了擦,“别找了,这里有。”

  “都劝大王到保州城里住了,何必在这里风餐露宿?”

  张弘范此时还不忘向蒙古人灌输汉学。

  这是张家父子一直以来下意识在做的一件事。自金亡以来,张柔致力保护北方文人,张弘范得到父亲的言传身教,亦是以此为己任。

  “我是蒙古人,得住帐篷。”兀古带道。

  张弘范眼神黯然了一下,想到兀古带以前也不这样,但自从真金死了以后,连忽必烈在开平城里也不住宫殿了,兀古带身上蒙古人的习惯就多了起来。

  他倒了杯酒,道:“住不住帐篷是小事,万一开战了,还是在城池里好些。”

  “我麾下是骑兵啊。”兀古带道,“还有,真要开战,郝经能不能说服李瑕?”

  “真要是骑兵的打法,就不该驻扎在这里对峙,早该绕到后方去偷袭李瑕的辎重了。”

  “额秀特,你能不能回答重要的问题?!本王给你脸了是吧?”

  兀古带伸手,轻轻在张弘范脸上抽了一下。

  这一下力道不重,更像是朋友间的玩闹,但也将彼此的地位差距表现了出来。

  张弘范云淡风轻地笑了笑,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道:“大王不必急,时间过得越久对我们越有利。”

  “郝经能说服李瑕吗?这仗还要打吗?”兀古带显得愈发凶狠,“若不和谈,我干脆出兵灭了他!”

  “和谈与否现在还不好说。重要的是拖延时间,我们在等吕文焕偷袭孟津渡。”

  “真的?”

  “宋廷已经答应了。等偷袭过孟津渡,贾似道的大军也就入蜀了,到时李瑕必须做出决定是否退兵。”

  兀古带问道:“那他退不退兵?”

  “我还不能十分确定。”

  “为什么?”

  张弘范沉吟道:“作为掌权者,往往会收到很多消息,有真的、也有假的,有及时的、也有不及时的。没有人能根据这些消息完完全全预料出事态的走向。”

  “什么意思?”

  “比如,李瑕得知贾似道率大军攻蜀了,他不可能判断出贾似道会打到哪里。事态有可能很严重,对他是灭国之祸。但也可能不严重,毕竟宋国很弱,这事你我都知道。那么,李瑕会不会退兵回援川蜀,取决于什么?”

  这一大段蒙语之中夹杂着几个汉语词汇,兀古带都听得懂,但还是听得迷迷乎乎。

  “取决于什么?”

  “取决于……他能否抗得住压力。”张弘范道:“在北边不可能确定南边的战事如何,如果求稳,他就退回去,他又不是没有选择,现在是由他作选择,我如何能确定?”

  “但你们不是分析了一堆,说他没有粮草、说他四面受敌,肯定会退回去,所以才派郝经去和谈。”

  “分析这些的意思是,如果是让我们来做决定,必定退兵。”

  兀古带道:“那当然退兵啊!他的后方都被打烂了,他当然要退兵!”

  这是他非常确定之事。

  他试想自己站在李瑕的那个角度,听了那么多消息,怎么可能不着急?怎么可能不担心?那肯定得退回去的。

  “不错,再加上陛下的条件,给了他一个台阶下。”张弘范道:“就算不退,他也要抽调一支重兵回援……到时,便是我们的机会。故而,我劝大王不必着急,越拖对我们越有利。”

  兀古带问出了他最在意的一个问题,道:“唐军不会偷袭我们吧?”

  “眼下还是不能松懈。”张弘范道:“大王还是驻兵保州城为妥。”

  “可我是骑兵。”

  “说了这么久,我就是想告诉大王,这一仗打法不一样了。”

  “那好吧。”兀古带终究还是同意了,有些不满地道:“我算是看出来了,你今天来,是来指挥我的……”

  ……

  兀古带的祖父阔列坚曾得到了成吉思汗赐予的六千户,这次是征集了一万人来增援,其中有两千人则是他的怯薛。他打算将这些骑兵都带进保州城。

  至于郑云表、邸浃,则分别领兵驻扎在顺平、唐县,作为犄角之势。

  而如今保州城里已经有了两千俘虏,还有张弘庆从河套带回来的兵马万余人,这些多是贺兰山之败后收拢的汉军溃兵。

  另外,张家在保州一直是有自己的私兵的。

  这些私兵名义上说是一万人,但兀古带知道其远远不止。

  更多的张家私兵平时可能脱下盔甲在田间耕作,而一旦有足够威望之人号召,便能迅速披甲上阵。

  忽必烈显然早已有心要削张家的兵权,先是让张柔去职,将张家的兵权交给张弘略,等李璮之乱后,又转而让张弘范接手。

  这些年,保州这些汉军名义上是归张弘范统领的,但张弘范人却一直不在,时而在大名府训练李璮的兵马,时而随驾在忽必烈身边。

  如果贺兰山一战时,张弘范统率的是张家老兵,那一战也许会是另一种结果。

  也许吧,总之忽必烈对世侯的猜忌有,但远远没到像宋廷那么严重的地步,随着李瑕北伐,忠心得到验证又有足够能力的张弘范已重新得到了更多的兵权。

  他唯独不能实质指挥兀古带的一万蒙古骑兵,但包括郑云表、邸浃在内,顺天路所有的汉军都归他指挥。

  而在设计杀了张弘道,让元军取得一场小胜之后,他才正式露面,开始着手布置防御。

  暂时还算顺利,他至少把兀古带劝回了城内,免了被偷袭的风险。

  张家的许多旧部对这一点却非常不满。

  这些将领们站在城头上看着入城的骑兵,一个个都抱着双臂,脸色难看。

  “九郎何必把这些蒙古人请进来?”

  张弘范作爽朗之态,道:“目光要长远,如今陛下任我为蒙古汉军都元帅,已非一府一路之主官,须作全盘考虑。”

  “九郎是将他们都当作自己的兵马?指挥得动吗?”

  说话的是顺天路左副元帅贾文备,说话时用下巴指了指城下的蒙古骑兵。

  张弘范拍了拍他的肩,诚恳道:“大哥信我,我会约束这些兵马,不会给保州城带来麻烦。”

  贾文备之父贾辅一直以来都是张柔的副职,两家也是姻亲,这种亲近从他们的字就可以看出,张弘范字仲畴,张弘略字仲杰,贾文备字仲武。

  因此张弘范对贾文备颇为敬重,以兄礼事之。

  “希望如此吧。”贾文备也是深受忽必烈的大恩,提醒了张弘范一句之后也不再多说。

  兵马入城,忙忙碌碌,终于到了傍晚。

  城门关上,张弘范独自站在那,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九哥。”忙了一天的张弘庆过来,道:“安排好了。”

  “大元各路兵马太乱了。”

  “当然乱了,又是蒙古人,又是汉人,还有色目人。世袭万户一大堆,互不统属。”

  “所以,没有宗王坐镇的话镇不住。”张弘范道:“我有我的无奈。”

  张弘庆压低了些声音,用蒙语道:“我听说贾文备找你麻烦了。”

  “没有,多问了几句而已。”张弘范皱了皱眉,道:“但有另一桩事。”

  “什么?”

  “我没找到金符虎。”

  “我下午还看到了你调兵了。”

  “不是这枚。”张弘范道:“这枚是陛下所赐,但父亲那枚一直没有给我。”

  “你说的是我这枚顺天宣权万户的金虎符?”

  “不是。”

  张弘范按了按张弘庆的手,没让他把那枚新符拿出来,张弘庆那枚已是李璮之乱后,军民之权分治的新符了,连“军民总管”四个字都没有。

  “我说的是父亲自己那枚,在他见窝阔台之前,就一直用来调令张家旧部的那枚。”

  “还有这种东西?还有用吗?”

  “不好说。”

  “那在哪里?”

  “我来之前问过二哥,二哥说在贾文备手上。”张弘范低声自语道:“但贾文备一直不肯给我,还与我装糊涂……”

  第一千二百一十四章 出息

  张弘庆伸出手揉着后脖颈,想了一会儿,忽问道:“九哥,你说贾文备是否有可能暗中投靠李瑕了?”

  “应该不会,陛下信得过他,才让他留在这里看着二哥。”张弘范道:“张家如今还在,也有他的一份功劳。”

  “那他不把旧虎符给你?”

  “许是他信不过我吧。”

  张弘庆讶道:“你对陛下的忠心,还轮不到他起疑。”

  “不是这个。”张弘范道自嘲一笑,道:“许是他信不过我的人品。”

  “就是个没用的老物件了,比军中士卒的年纪都大,有什么用?”

  “嗯,你脖子怎么了?受伤了?”

  “睡不惯,落枕了。”

  “自己家还落枕。”张弘范拍了拍兄弟的背,道:“走吧,用饭去。”

  冬月的天色黑得很早。

  因始终想着贾文备之事,张弘范用过饭,便提了壶酒往南府而去。

  张家与贾家亲如一家,营建这保州城之时,两家的宅子就是建在一起,因贾家在南,便称为南府。

  贾辅与张柔有一个共同的爱好,即保护书籍,保州城中的万卷楼便是北地藏书最多的地方。

  因此贾家宅院的布局完全就是书香门第的样子,根本不像是个武将所住。

  张弘范从小就是常来的,问了贾文备在哪,也不让仆役去打招呼,登堂入室,径直往偏厅走去。

  到了厅门前,眼看门边站着个小厮,他眯眼望了一眼,却是从后方绕到偏厅旁的小花园中。

  隔着纸窗,只听到里面正有人与贾文备谈话。

  “唐军便是强攻,还能如何?”

  “那我便以我对唐军的了解,说说可能发生的情形,仲武也知,唐军有一利器名为火炮。”

  “据我所知,此物笨重,李瑕并未带到河北战场?”

  “倒不如说是唐军行进太快了,自洛阳到真定,沿途千里,大小三十余城望风而降。莫说火炮,连冬衣都尚未运过来。”

  “唉,确实也听人说,唐军如今就是因行进太快,在等冬衣与炭火。”

  厅中安静了片刻。

  这才有人继续开口道:“运得再慢,十天半个月也就到了,到时一旦强攻,轰破城墙不是难事。”

  “未必,打仗看的还是战力、地势、士气、粮草等等,蒙古骑兵也可绕到唐军后方偷袭,这种平原地势。抢下他们的火炮不是难事。”

  “可惜啊,贺兰山之败后,蒙古骑兵可还有这般气势?一旦唐军强攻,我怕的是兀古带命骑兵烧了保州城之粮,携众退往燕京。”

  “我听九郎说,李瑕粮草不足,四面受敌,有和谈退兵的可能?”

  “有可能,能和谈是最好了,我不过是担心父辈拼命保下来的城池、百姓受损。”

  “想必不至于,看得出来李瑕也不想强攻,他毕竟是汉……谁?”

  “禀阿郎,是小人。”

  “何事?”

  厅内响起一个仆役的声音,道:“小人想问问是否要给九郎看茶……咦,九郎不在?小人方才分明看到他过来了。”

  张弘范这才不慌不忙地绕到正门前,笑道:“有些年没来大哥家,一时竟迷了路。”

  他脸上笑意吟吟,目光落在与贾文备说话那人脸上,道:“表兄也在?”

  这人却是张柔的妻侄,靖节。

  靖节神态坦然,笑道:“都元帅来了,我正好与仲武推测一番局势。”

  “与我推测的一样。”张弘范道:“英雄所见略同。”

  “都元帅放心。姑父与家中众人还在燕京,为保他们性命,我们不会投降李瑕。”靖节摊了摊手,愈发坦诚,道:“若有见不得人之事,我们也不会大摇大摆在这偏厅谈话。”

  “放心。”张弘范笑道:“没有误会……”

  但这夜,当张弘范从南府走出来,他还是对心腹吩咐道:“去查一查靖节。”

  靖节以前多在张柔身边,与张五郎交情更好些,且在当年也是与李瑕打过交道的。

  这样一个人,天然就是倾向于投降的。

  而且,张弘范认为,他二哥当时不情不愿被带往燕京,一定在保州城留下了后手。

  ……

  次日。

  “九郎,查到了!”

  “说。”

  “靖节在十一月初八傍晚,离开过保州城,往唐河大营去过一次。”

  “他去唐河大营做什么?”

  “说是给宗王送冬衣。”

  张弘范皱了皱眉,回忆着十一月初八是哪天。

  那天正是他与张弘庆商议如何诱杀张弘道之日。

  当这个怀疑浮上心头,他立即便感到了不安,转身上了城楼的高处,举起望筒向南望去。

  风雪茫茫,唐军还没有强攻保州的迹象。

  就算要强攻,也该先攻打南面的顺平、唐县。

  “押下靖节,一会我去见他。”

  “是。”

  “郝公回来了吗?”

  “还没有。”

  不安感让张弘范也有些期待李瑕早点同意和谈。

  他终于理解了兀古带的心情。

  “传我命令,多派探马往南面打探,不可松懈。”

  “喏。”

  “还有,那两千俘虏有何异常吗?”

  “十一郎这几天正在整编他们,说是他们投降李瑕的时间还不长,大部分人都是可用的。”

  “传令给十一郎,告诉他整编之事缓一缓,且将那些俘虏看管好,唐军或许有偷袭保州的可能。”

  “喏。”

  “让李庭来见我。”

  “是。”

  李庭说是姓李,其实是女真人,本姓蒲察。

  他世居山东,李璮之乱后,张弘范训练益都新军,提携他当了千户,因此对张弘范非常忠心。

  李庭的兵马,在这保州城中,属于既完全归张弘范所统,又不是张家旧部的兵马。

  张弘范低声吩咐道:“你带上你最精锐的兵马,给我盯住贾文备。”

  “贾文备?”

  “不错,我有些怀疑,现在还没定论,你盯紧了他,别让保州生乱。”

  李庭道:“总帅,那若是贾文备真要叛乱,我如何做?”

  “平叛。”

  “喏……”

  一项项兵务安排过后,张弘范这才准备去审靖节。

  才到前院,却见敬铉正站在院中。

  “敬公。”

  张弘范连忙执弟子之礼,因敬铉也曾教过他读书。

  “九郎啊,听说你拿下了明义?”

  “敬公误会了,不过是有些事要问表兄,请他到偏厅稍等我。”张弘范含笑应了,心里却已感觉到家务事的难处。

  这张家,就像是还有一股力量在与他对抗。

  起初他以为那股力量来自张弘道,但渐渐地,他意识到其实是来自张文静。

  有这么一位张家女儿在大唐为贵妃,张家就一定有人首鼠两端,不肯安心为大元效力。

  敬铉抚须叹息道:“九郎只要记得‘血浓于水’就好。”

  “敬公放心。”张弘范道:“我所做所为,皆是为救家业。”

  “那老夫便不多说了,去吧。”

  敬铉于是让开。

  张弘范抬头看了看纷飞的雪花,举步,走向押着靖节之处。

  靖节正安静地坐在那品茶,转头见张弘范来了,举起茶杯,笑道:“青凤雏鸣,天目山名茶,你带回来的?”

  “我带回来的。”

  “你与南人有勾结?”

  “宋廷使者给郝公,郝公给我的。”

  “好茶。”

  张弘范在椅子上坐下,道:“表兄不必装了,你前几日见过五郎。”

  靖节品茶的动作停了一下,摇头。

  但就这一下,张弘范已经看出来了,他笑了笑,道:“你斗不过我的。”

  “是,九郎从小就是最聪明的,武艺高,诗词写得好,做事更是有章法,比我们都出色。”

  “表兄认了?”

  “什么?”

  张弘范苦笑,道:“自李瑕北掠以来,河南河北望风而降,连像样的抵抗都没有。这对我们中原人不是好事,往后人家只会说,蒙古攻来是这般,新唐攻来又是这般,河朔豪杰都是懦夫,一次次降得,连尊严都不要了。”

  靖节动作一停,放下了手中的茶杯。

  “尊严?”

  他愕然反问了一句,道:“你说什么都好,你哪怕说功名利禄,但你与我说尊严?活在外虏治下就有尊严吗?!”

  张弘范道:“承认了?”

  “被你气笑了。”

  “我记得小时候你说过,恨你父祖为金国殉节。”张弘范道:“你说,男儿大丈夫当像我爹,保全家族。你这句话我记得很深。”

  “所以,你为何要为蒙元殉节?”

  “我也是为了保存我们的家族!”

  “九郎啊。”靖节道:“你很出色。但你把这个家里别的人看得太低了,你觉得你父亲,你二哥、五哥、六哥,还有大姐儿,你觉得他们都是废物,只有你一人聪明,是吗?”

  张弘范头一次被说得哑了声。

  好一会,他摇头,道:“我只问你,你见五郎,说了什么?”

  靖节转头向外面看了一眼,道:“天快黑了。”

  “所以呢?”

  “天黑之前,携保州城投降吧。”

  “不可能。”

  “这是你父亲的意思,天下之争,争来争去都是人家的。这一方亲朋旧故,乡亲父老,血浓于水才是自己的。”

  张弘范道:“你们曲解了父亲的意思,我张家满门老少都还在燕京。”

  “相信你的兄弟们,六郎多年宿卫宫城,他不是白干的。”

  张弘范倏然起身,一把拎起靖节的衣领,道:“休想骗我,我看你是为了自己的前途,想卖了我张家。”

  “我在这个家里的时间比你多得多!”

  “那你也不姓张!”

  “……”

  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靖节再次劝道:“离天黑不远了,九郎尽快做决定吧。”

  张弘范一把将他摔在地上,向外面的亲卫大喝道:“你们几个,给我审他!”

  “是。”

  “其他人,随我来,城中还有叛徒……”

  ……

  此时,保州城中某处,一枚老旧的金虎符正被人拿在手里仔细端详。

  “是真的,我骗谁也不至于骗堂叔你啊。”

  “老叔我就是没想到啊,大帅还能真把它交给你?”

  坐在那的张弘道抬起头,露出了些许笑意,道:“那还不是因为小五出息了吗……”

  第一千二百一十五章 揪

  夜幕已经完全降下。

  保州城头上挂的依旧是大元的旗帜。

  张弘范走出张府,向城东南的莲池别院赶去。

  莲池别院是俗称,张柔建保州城时为城中水运以及用水,开凿了一片大池,在池边建了一处别院,初名为雪香园。后来因为张弘基常在此处会客,又题了一个牌匾,上书“水鉴公署”。

  这里正是兀古带进城之后的驻地。

  但今夜张弘范赶到时,抬头一看,只见大门上的牌匾已经不见了。

  就连旁边那“文楼挹翠,鉴水回朝,八景如珠镶画面;宝鸭穿莲,古榕弊日,四时叠韵激诗心”的楹联都被拆了下来,火把光一照,还能看到柱子上的劈痕。

  他皱了皱眉,下马,赶进别院之中,还没转过壁照,已能看到偌大的前院里点着一团团篝火,不少士卒正坐在篝火旁喝酒。

  再往前走,让他感到荒唐的是,竟有人在原本花木别致的庭院中搭起了帐篷,而那些雕栏画栋的亭台楼阁则被拆下来当柴烧。

  “大王呢?”

  “在画舫上。”

  张弘范闭上眼缓了缓情绪,大步往里走去。

  穿过前庭,前方伴着大湖有一座假山,山顶有观澜亭,山底则是参差错落的莲池,碧涛波澜,占地广阔。

  绕过假山,是一座汉白玉石桥,桥上原是题着“绿野梯桥”的牌匾也不见了,连桥上精美的雕刻也被划得不成样子。

  此时若转向东,前方还有寒绿轩、响琴涧、高芬轩,总之是琼楼玉阁、芙蕖香荷,尽托于山水之间,交织成画。

  张弘范遥望着那边的火光,愈发心疼,大步向西行去。

  前方渐渐显出一大片水面,画舫楼船停泊于风雪之中,把北方豪阔风情与江南园林的精巧融合得恰到好处。

  兀古带正坐在湖边的一间楼台里饮酒。

  所幸,这楼台上写着“君子长生馆”的匾额还在。

  “大王怎么不登上画舫看一看?”

  “不喜欢坐船。”兀古带道:“我今天巡视过了,保州城里粮食还多,大军守上半年没有问题。但是草料不够我的战马吃。还有,地方也太小了,回头马匹要掉膘。”

  张弘范想到城中到处都是马粪的场景,忽然有些能体会贾文备之前为何不给他好脸色看。

  他倒不至于因为这些细枝末节而改变态度,道:“只要能守住,吃了这些战马都值得。”

  兀古带脸色一沉,道:“你值得,我的勇士们可不会认为值得,除非能有战利品。”

  “都不需要半年,只需要守三个月,等李瑕败退了,多的是战利品。”张弘范道:“但也请大王约束勇士们,莫把保州城当做战利品。”

  “我已经约束士卒了。”兀古带难得向张弘范露出了些许讨好的笑意,“都是些草原上来的粗人,你见谅。”

  “大王再多多约束吧。”

  张弘范又提醒了一句,说起正事,道:“我想让大王借我一千怯薛。”

  “怎么?”

  “城中有叛徒,需要揪出来。”

  “叛徒?谁?”

  “总是有那么几个人。李瑕细作出身,总是爱用这种下三路的手段,不大气。揪出来也便是了。”张弘范道:“这种事,最好还是用能完全信得过的人。”

  “那好吧,我让加瓦带一个千人队听你安排。”

  “多谢大王了。”

  “再喝一杯?”

  “不了。”张弘范起身道:“今夜还忙。”

  兀古带道:“对了,那边是哪里?”

  张弘范回过身,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兀古带指的却是与这边一湖之隔的一大片建筑。

  “那是万卷藏书楼。”张弘范眼中泛起微微的缅怀之意,道:“旁边是中和堂,俗称莲池书院。是我们幼年读书的地方,郝公、王状元……王鹿庵公都曾在此教导过我们。”

  话到一半时,他想到王鄂已降,遂改口提了王磐。

  兀古带对此并不感兴趣,而是道:“我说是什么地方,还有兵马驻守,连我也不能进。”

  “大王见谅,万卷藏书楼中有许多珍贵典籍,甚至还有不少是孤本,确实不宜让兵马进入。”

  “本王懂,不宜让我的勇士们进去。”兀古带笑道:“这么多年朋友,看来我在你眼里,还是个不通文墨的粗人。”

  “怎么会?大王字写得好,等战事结束了,我再邀大王一起品鉴名家书画。”

  “好。”

  张弘范转身离开,心头终于有些烦躁,觉得这种时候了兀古带还在给自己找不痛快。

  那万卷藏书楼是什么地方?

  当年金国国灭,张柔、贾辅是费了千辛万苦,才在战乱之中把这些典籍字画保护下来,再运回保州的。

  那里面的字画随便一件就是如褚遂良《千字文》、颜真卿《千福碑》、怀素《自叙帖》这样的瑰宝,那里面的典籍之多,让郝经赞叹“贾侯之书甲天下”。

  万卷藏书楼是张、贾两家的心血结晶,是两家的命根。

  但同时又不仅属于两家。

  它是中原丧乱三百余年所遗留下来的文脉。

  连元好问到死也想再从中借阅几本典籍……

  张弘范很清楚,这次自己让兀古带驻兵城中,若是万卷藏书楼有所损失,张柔一定会废了自己,贾文备也一定会反。

  不,贾文备已经反了。

  城中的叛徒揪出来了,就是靖节、贾文备。

  “去告诉十一郎,控制好各个城门,谨防城中有人兵变。”

  “喏。”

  “去告诉李庭,先看好贾文备,等我到了再一并动手。”

  “喏。”

  那边,蒙古千户加瓦已经领着人赶过来,大声问道:“总帅把我调过来是要去杀谁啊?”

  “随我去控制城中兵马,再平叛乱。”

  “都是你张家的兵马,还要……”

  有马蹄踏在青石板上的声音响起,是有士卒从南城赶来禀报。

  “总帅,唐军动了!傍晚前已逼近顺平、唐县,还在继续前行,天亮前有可能赶到城下。”

  这边话还没说完,那边又有士卒匆匆赶来。

  “总帅,不好了!贾文备反了,突然派人偷袭了南城门!”

  “随我去南城!”

  然而,张弘范才走两步,忽然停下了脚步。

  他回过头,喃喃道:“不对,还有不对……”

  ……

  城西,种香园。

  张柔重建保州城时,将流水引入城中,在流水必经之处建了四座园林:西曰种香,北曰芳润,南曰雪香,东曰寿春。

  南面的雪香园就是莲池别院,西面的种香园则是张家的姻亲毛家的居所。

  这夜,张弘道正在与几个张家旧部密谈,门外忽传来一声呼唤。

  “五郎,江汉先生来了。”

  张弘道先是吓了一跳,待听说来的是赵复之后才松了一口气,连忙起身迎到了庭院中。

  赵复原本是江南的大儒,早年蒙军攻破荆湖时把他掳到了北方,一直受到张柔的庇护。

  当年李瑕混进鹿邑时,就是找赵复打了个招呼,让城门守卫以为他是赵复的同伴,才逃过了张柔的搜捕,而彼时张弘道还在苦搜李瑕而不得。

  十年弹指一过,他们都没想到如今会是这样的情形。

  “学生见过先生。”

  “五郎快别出来,进去说。”

  赵复已是白发苍苍,动作却还算健朗,推着张弘道重新进了屋中,道:“敬公都与老夫说了,知道五郎已入城。别的暂不多说,这个给你。”

  张弘道接过一看,却是一份名单。

  赵复道:“都是表了态的,五郎放心。”

  张弘道立即便明白过来,名单上的大多都是在保州城中的将领、官员,也都是在张家私塾受过赵复教导的。

  “多谢先生。”

  “去吧,答应老夫,不会让战火波及到万卷藏书楼。”

  “先生放心,我既然回来了,一定不会。”

  “……”

  这个雪夜要见的人还有很多,张弘道很快又离开了种香园。

  为了不引人注目,他身边人手其实不多,仅有三十余人。

  然而,匆匆赶到长街,忽然“嗖”的一声有箭矢射来,正中一名士卒的面门。

  “拿下他们!”

  前方倏然出现了许多人影,马上便有人包围了过来。

  “张弘道!你还有脸回来?!”

  厮杀声中,忽然听得这一声喝问,张弘道也不慌乱,指挥着人手退回种香园,之后才喊道:“九郎!降了吧。你现在降,我或许还能保得住你一命。”

  “你招降我的诚意不大啊,‘或许’能保我一命?”

  “我会尽力,但你在燕京杀了太多人,除了董家,还有军情司的人。”

  “你现在降了,我不仅能保你不死,还能保你一个万户都元帅。”

  夜色中只看得到火把照得的血光,两兄弟都没能看到对方,都是努力扯着嗓子喊。

  隔了一会儿,张弘范才听到回答。

  张弘道的声音更远了些。

  “九郎,你已经穷途末路了!”

  “是你已经被我揪出来了。你在暗处,我在明处,但最后还是我占了先手,穷途末路的人是你。”

  显然,张弘范远比张弘道要聪明。

  兄弟俩这一次交手,他还是抢先一步找到了张弘道,展开了包围。

  而张弘道没有再回喊,只是退回了种香园。

  然后,“咻”的一声,一枚红色的烟火冲天而起。

  “揪?”张弘道喃喃道:“那是你还没看清形势啊……”

  第一千二百一十六章 众叛

  军靴踩在积雪上簌簌作响。

  密集的脚步声从保州西大街那头响起,显然人数很多。

  张弘范回头看了一眼,向传令兵吩咐道:“去问问是哪支兵马来援了,让他们堵住北门,莫让张弘道逃了。”

  “喏!”

  那传令兵领了军令,迅速便向那支兵马迎了过去,远远便喝道:“总帅问你们是谁的部下?!”

  “噗。”

  一阵箭雨已经向这边射来,袭向张弘范所领的一千蒙古怯薛,也将那名传令兵射倒在地。

  “列阵!杀过去!”

  才赶到的兵马中传来了一阵阵喝令,当即便列阵向这些蒙古怯薛杀过来。

  时不时还能听到有校将在里面喊叫着,激励着士气。

  “巷战,巷战。别让这些蒙卒逃散了麻烦。”

  “先立功,才好改头换面……”

  这些声音远远落入张弘范耳里,他听着其实很熟悉。

  毕竟都是他认识的张家旧部,彼此都还沾着亲。

  “十三叔?”

  张弘范大怒,推开了两个亲兵,向领兵而来的将领所在的方向吼道:“天太黑你认错人了,还不撤回去?!”

  回应他的是一阵阵喊声,初时并不齐。

  “我们降唐了!”

  “这是老元帅的意思,我们归附大唐了。”

  “对口号,对口号……”

  之后,声音渐渐齐整起来。

  “归我圣朝,复我汉家江山!”

  一旦这些士卒的喊声齐整,气势也就越来越强。

  而一千蒙古怯薛被堵在这长街上进行巷战,本就不是他们所擅长的打法。

  这边厮杀还在继续,远远又有了新的呼喊声传过来。

  先是来自北面,之后来自南面,各个方向的呼喊最后汇聚在了一起,对种香园这一带形成了包围之势。

  “归我圣朝,复我汉家江山!”

  “……”

  张弘范不甘地皱了皱,下令道:“退!往城南退。”

  他身为蒙古汉军都元帅,此时在城中所能掌握的兵马还是要远多于叛军的。

  可惜他今夜犯了一个错误,错在一开始以为是要“揪”出叛徒,以为叛徒只是少数,没想到遇到的却是这样大规模的倒戈。

  这使得他没有更早地调动更多兵马,此时便处在了被动。

  眼下需要做的是冷静,然后回去调兵平叛。

  而此时此刻,张弘范心里却有了更多的怀疑与担心。

  他在想,张五郎是怎么活下来的?为什么张十一郎之前说已经杀了张五郎?

  ……

  夜已经过了大半。

  城内并没有看到火光,也没有出现太多的混乱。

  若将今夜保州发生的一切看作是战事,它并不激烈。但对于张弘范而言,却越来越有危险重重的意味。

  “停!”

  匆匆领兵退到南面的钟楼中,张弘范突然停下脚步,且整个人都颤抖了一下。

  他抬起望筒,努力扫视着前方的城墙。

  “不对,不对……这不是我布置的防务。”

  旁人察觉不出来,但张弘范却发现,城墙上所插的旗子的位置,与他傍晚时安排的不一样了。

  还有篝火之间的距离。

  整个感觉都不一样。

  张弘范吸了吸鼻子,把那冰冷的空气,以及一丝血腥的气味吸进鼻中。

  他还在分辨这血腥味是方才留下的,还是这附近已发生过兵变。

  “总帅?”前方有人问道,之后有火把的光亮向这边汇集过来。

  “大帅,是总帅回来了!”

  “九哥?!发生什么事了?”

  随着蒙语的喊声响起,有一队人迅速向这边过来,跑动时身上的盔甲发出咣当之声。

  没有踩雪的声音,因为街道上没有积雪,因为不久前有很多人才从这里跑过。

  “十一郎?是你吗?”

  “是我,谁叛了?贾文备叛了吗?”

  火把的亮光中,张弘范已经能看到张弘庆。

  “是,贾文备叛了。”他道:“你快去调集你的兵马,随我平叛。”

  张弘庆并不转身回去调兵,而是继续向前,嘴里问道:“九哥你受伤了吗?”

  忽然,张弘范从身旁的士卒手里抢过一柄小斧,猛向张弘庆掷了过去。

  “杀了他!”

  斧头正中张弘庆的肩甲,“当”的一声重响,火花四溅。

  张弘庆像是一只被踩中的野猫一样惨叫起来,栽在地上痛苦地滚了两圈,肩上血淋淋一片。

  “啊!啊!”

  “给我杀了他!杀了他……”

  等张弘庆再站起来,一条胳膊已经是晃晃悠悠,如同快断了一般。

  “大帅!大帅!”

  “快!快杀了老九!”

  张弘庆面目狰狞,一会痛叫,一会又冲麾下将领大吼。

  “还有兀古带,我要他的头立功,快去!快去……”

  ……

  “快走!去找大王!”

  张弘范还在奔走,他暂时没有时间去分析前因后果,不太确定城中还有哪些将领值得信任。因此决定先去找兀古带。

  那蒙古怯薛千户加瓦已经开始质疑张弘范的统兵能力,只是对保州城并不熟悉,才肯继续听张弘范的命令。

  他们又向东赶去,还未看到莲池别院,前方忽然又是一阵箭雨。

  “嗖嗖嗖嗖……”

  “张弘范在这里!”

  又是许多士卒倒下。

  “史杞?”

  张弘范很快便认出这是哪一支兵马,竟是在唐河畔俘虏来的两千史家的兵力。

  这些人原本已经被卸了盔甲与武器,此时却又披甲持弓。

  “加瓦!”张弘范喝道:“我们杀过去,与大王汇合!”

  “杀过去……”

  夜色里那泛着光的雪终于成了血水。

  待张弘范终于杀出一条血路,赶到莲池别院前,却是愣在了那里。

  目光所至,只有一地的狼藉。

  原本精美的雕栏画栋被烧成焦炭,堆成一个个火堆,周围是数不清的马粪。

  却根本看不到兀古带与他的兵马。

  “大王呢?”

  “那边!”

  加瓦抬手向东一指,大喊道:“大王往那边去了,听到了吗?!”

  确实有杀喊声从东面传来。

  隔得很远,因此听得不太清楚,但可以确定,那是今夜战况最激烈的地方了。

  “走!”加瓦道:“我们随着大王突围。”

  ……

  天光微亮。

  保州东城门前到处都是尸体。

  受伤的人和马倒在地上惨叫、嘶鸣,构成炼狱一般的场景,可以看出兀古带为了逃出保州城是不惜一切代价。

  兀古带也是幸运的,发现城中有不对劲,第一时间就带兵出城。

  但等到张弘范赶到之时,叛军已经占据了东城门。

  甚至,叛军已经竖起了一面唐旗。

  加瓦领兵拐到东城大街,见到的便是那紧闭的城门。

  他犹不甘心,喊道:“杀出去!”

  “走不掉了!”张弘范一把拉住加瓦的马绳,喝道:“你逃不掉了,跟我平叛,还有机会守住保州……”

  “滚开!”加瓦依旧在呼喝号令剩下的蒙古怯薛冲锋。

  “我是蒙古汉军都元帅!我命令你冷静!”

  “滚开你这个汉人,我要回草原!”

  加瓦挥动弯刀,逼退了张弘范。

  他才不会为了守住保州城与唐军拼命,他留在这里本是为了驱赶中原的汉人去战斗,用中原人的性命去守住中原。

  就算守不住,他大可以退回广袤而丰美的大草原。

  他策马奔向那紧闭的城门,对这个城池毫无眷恋。

  “长生天!保佑你的子民!”

  “嗖嗖嗖嗖……”

  加瓦摔在马下,倒在了血泊里。

  很快,有人上前哄抢他的头颅,“噗噗噗”地劈烂了他的脖颈。

  长街另一边,被仅剩的百余亲兵拥簇着向城内逃去的张弘范感受到了无比的失望。

  其实,他效忠的忽必烈也随时可以逃回草原。

  他效忠的人根本不会与他同心协力作战。

  失望之下,张弘范回头看了一眼,只见东城城门上插着一杆将旗。

  那将旗上,一个“董”字在朝阳下显得那么刺眼。

  已经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了。

  ……

  整夜,一次次奔逃,一次次被背叛。张弘范却依旧可以冷静下来。

  他已经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二姐儿?是二姐儿……”

  回想起来,那日在张府书房,张文婉分明就是听到了他要杀张五郎之事。

  他追到后院时,张文婉已经把消息交给了路过的那一队婢女其中一人。

  之后,消息由靖节传出,递给了张五郎。

  所以张五郎早有防备,没有被诱杀……

  想到这里,张弘范忽然又想到了张十一郎揉脖子的样子,于是他能想像到张五郎把刀架在张十一郎脖子上逼他投降的场景。

  张五郎为什么能做到这点?

  因为所有人都在帮他。

  张二郎是故意说谎的,明明把旧虎符交给了张五郎,却故意说在贾文备处。

  “不对。”

  张弘范忽然喃喃道:“贾文备还没有投降,旧虎符一直就不在贾文备手里……走!去找李庭、贾文备。”

  他终于振奋了些,心想,李庭、贾文备至少比兀古带可靠。

  “哈。”张弘范甚至故作轻松地笑了一下,向身边的亲卫道:“不该来找兀古带,该早些去与李庭汇合。”

  ……

  一根长杆上挂着一颗人头,出现在了张弘范面前。

  “李庭?”

  张弘范嚅着毫无血色的嘴唇,转头四下看去,已找不到退路。

  他看到那根长杆之下,贾文备骑着马正向这边而来。

  “贾仲武?连你也叛了吗?你不记得陛下对你的重恩了吗?!”

  “重恩?”

  贾文备十分非常生气,用力一踢马腹便向张弘范这边冲过来。

  “张九,你知道我一整夜都在带兵守着万卷楼吗?!”

  “别过来!”

  “万卷楼若有一点闪失,我父便是从墓中爬起来也要打杀了你!”

  大喝之声盖过来,贾文备显然有满腔的怒火与怨气要泄。

  张弘范却是不肯再与他多说,转身便逃。

  “走!突围!”

  ……

  而另一个方向,张弘道也在迅速赶来,脸上带着焦急之色。

  “大帅,你看。”

  一抬头,张弘道只见东面董文用的兵马正在迅速包围向那一片街巷。

  他微微皱眉,下令道:“快去,拿下张弘范。”

  “大帅。”有人上前,低声向张弘道提醒道:“只怕你救不了他了,算了吧?”

  “我没有想救……”

  张弘道转头便低喝了一声,话到一半,他却是停住了,转而喃喃了一句。

  “整顿乾坤事了,归来虎拜龙庭。”

  这是张弘范的词,如今读起来,张弘道却是觉得自己像是抢了弟弟的志向……

  第一千二百一十七章 绝命

  走过小巷,只见两旁的院子建得很整齐。

  墙角还长着几株梅花。

  当年蒙军攻陷开封之时,张柔将金国留下的不少耆旧望族护送到保州,因此城内有些街巷住的都是诗书人家,环境布置得格外清雅。

  只是这样的清雅的雪景中,却已留下了许多血迹与尸体。

  董文用在士卒的护卫下,循着血迹往前走着,脚步有些慢,仿佛在散步一般。

  前方时不时传来惨叫,随着弩箭破风的声响,更多的尸体倒下。

  “张弘范在这间院子里!”

  “攻进去……”

  拐了个弯,董文用停下脚步。

  他看到对面又有一队人骑马赶来,包围了张弘范藏身的小院子。

  董文用身边立刻有人提醒道:“那是张家的人,怕是想保张九,相公是不是立刻派人杀进去?”

  “不急。”

  董文用开口,嗓子沙哑得厉害。

  他一双眼已是通红,动作与语态却很慢,道:“不急,我有耐心看看他怎么挣扎。”

  “但万一他们保住了张九。”

  “试试。”

  董文用已停下了脚步。

  他抬头看去,只见前方策马而来的队伍让开,有个小姑娘赶上来,冲着张弘范藏身的院子喝道:“九哥,降了吧,别再反抗了……”

  隔着并不算太远的距离,董文用听了这样的话,扬了扬嘴角。

  他是真的不担心张家人今日保下张弘范。

  因为出发之前,李瑕曾召他觐见过一次,当时在场的还有张文静。

  张文静亲口与他保证过,张家会给董家一个交代,她是以大唐皇妃以及张家长女的身份,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作出的承诺。

  那么,董文用今日若拿不到张弘范的脑袋祭祀,张家则要付出更多代价。

  他不介意看看,张家人是怎么给张九希望的……

  ……

  小院中有座两层半的阁楼。

  蒙古汉军都元帅张弘范如今还能够指挥的兵力已只剩不到二十人了,正聚在阁楼下守着。

  张弘范则藏身在楼间,持着弓箭瞄着院门附近,等着董文用进来。

  但首先出现在他视线里的不是董文用,而是张文婉。

  到此时,张弘范才意识到,自己小瞧这个妹妹了,一直以为她是个头脑简单的,没想过这段时间以来,她根本就是在骗他。

  他小瞧的人不只张文婉,还有更多。

  “九哥!我求你了,出来投降吧。”

  “滚开。”张弘范喝道:“你再敢近前,我杀了你。”

  “你疯了是吧?”张文婉道:“你已经走到绝路了,你还能往哪逃?”

  “不要你管,你从来没站在我这一边不是吗?滚开!”

  张文婉还待再喊,忽有人过来,一把将她往外拉,拉出了院门。

  张弘范眯了眯眼,隐约中看到了那人的身影。

  “张弘道!你要亲自来杀我,是吗?!”

  “……”

  张弘道仿佛未听到里面的喊叫,把张文婉拉出了小院,语气不善道:“谁让你来的?”

  “我自己来的,我来救九哥。”

  “来不及了,你回去。”

  “我不回去。”

  “回去!”

  张弘道突然怒喝了一声,语气异常严厉,将张文婉吓了一大跳。

  忽然,她“哇”的一声又是大哭起来。

  张弘道无奈,把这个不懂事的妹妹推上马车,命人将她带走,这才回头看了看那边的董文用一眼。

  “彦材兄,这边便交给你了,我去守粮仓,以免有人生乱。”

  “五郎不劝劝九郎放下抵抗?”

  “不了,我劝不动他,就由彦材兄……处置了吧。”

  方才张弘道看到董文用来了,本就不打算再过来,只是因为张文婉不懂事又跑来闹,才又追过来把妹妹带走。

  长叹了一声,他转身离开。

  背后的厮杀声突然大作,好像是张弘范冲过来了。

  还冲着他怒骂不已。

  “张五,你满意了吗?你终于抢走了家业!”

  张弘道愣了愣,停下脚步。

  身后的惨叫声不止,还能听到那些死士劝张弘范快突围逃走的声音。

  张弘范却只顾着骂。

  “张五,亲手来杀我啊!你有本事从我手里抢家业,却不敢面对我吗?!”

  “你投降李瑕不就是为这个吗?现在都归你了,你高兴了?!”

  张弘道就站在那听着。

  直到很久之后,身后的动静渐渐小了,他回过头,只见张弘范已经像是一条死狗一样被拖到董文用的面前。

  “大帅,走吧。”有人低声对张弘道劝道。

  “嗯,本就没想过来……”

  ……

  “后悔吗?”

  董文用蹲下身,看着被按在地上的张弘范,问道:“你杀董家满门,后悔吗?”

  “你心里清楚,害死你满门的人,是你……不是我。”

  董文用脸色微微一凝。

  满脸是血的张弘范惨笑了一下,继续道:“当年你在潼关战败时,若有勇气去死。董家就不会被怀疑,等唐军压境时他们才有选择。你看,是你害死了你满门。”

  “诡辩?你怕我把你凌迟处死是吗?”

  “是不是诡辩你心里明白。冤有头债有主,你以为我在燕京时有选择吗?我有吗?!”

  张弘范虽然遍体鳞伤地被按在地上,突然爆发出的气势竟比董文用还强。

  他咆哮时满嘴都是血,显得十分狰狞。

  “不杀你的满门,忽必烈就要杀我满门,因为什么?因为你和张五一样蠢,你们只顾着你们自己的前途性命,把你们的家族置在火上烤!”

  “啪!”

  董文用狠狠甩了张弘范一个耳光,反手又是一个,将他两边脸都打得肿成一片。

  张弘范却是哈哈大笑,反问道:“你心虚了?你心里清楚,你那些亲人全都是被你的自私自利害死的!”

  “狗东西,我剐了你!”

  “来啊,把罪名推给我你才能心安理得,那就剐了我啊,懦夫!”

  默默站在小巷那边的张弘道吸了吸鼻子,忽然拔出了佩刀,转身。

  张弘范还在肆意大喊。

  “形势未明你们就投降李瑕,说什么汉人大义,别遮羞了!你们不就是搏一搏,给自己搏出一个在大元没有的富贵……”

  张弘道已一把扯住了张弘范的头发。

  “谁是懦夫?!”

  “你,你们!”

  “你宁肯跪着给异族当狗,也不敢承认我们才是对的,你才是懦夫!”

  “你这个废物能懂什么?若不是我,张家已经是与董家一样的下场了,你害的!”

  “若不是你这样软骨头的懦夫太多,中原人早就挺直腰杆做人了,懦夫!你睁开眼睛看看?谁还愿意帮你?你身边站着的还有谁?!”

  “哈哈哈。”张弘范大笑,“从我手里抢走了家业,你很得意吧?”

  听着这笑声,张弘道眼里的泪水不自禁就滚滚而下。

  “你不可救药了。”

  “张五,你给我记住,以后你有再多的功业,都是从我手里抢走的。”

  张弘道重重吸了吸鼻子,手中刀猛地一割,杀鸡一般割破了张弘范的脖子。

  血纷纷扬扬,洒在董文用的靴子上。

  张弘道松开手,眼里的泪水却根本止不住。

  他一向知道自己的心不够硬,原本真的不想过来的。

  ……

  “走吧。”

  董文用挥了挥手,转身便走,感到有些索然无味。

  张弘范的死,没让他感到满足。

  思来想去,他喃喃道:“张九至少有句话没说错,冤有头债有主。”

  张弘道则还未走。

  他不想让人看到他哭,走进方才张弘范藏身的小院里,躲在那两层半的阁楼上独自坐着。

  这样能消解情绪的时间其实不多。

  一会儿还要去安抚许多归附的将士,要安抚城中百姓,要安抚亲朋故旧。

  “大帅?”

  楼下已经有人在催了。

  张弘道擦了擦脸,转头一看,却在木墙上看到一行小字,显然是有人刚刚用箭矢刻上去的,铁划银勾、遒劲有力,是他很熟悉的字迹。

  那是张弘范的绝笔。

  “可怜一片肝肠铁,却使终遗万古羞。”

  第一千二百一十八章 未降者

  真定府,龙兴寺行宫。

  李瑕转头看了张文静一眼,只见她身子微微一晃,片刻却又强装镇定,连双手摆放的姿势都显得端庄。

  他挥手,向前来汇报保州详情的信使吩咐道:“先下去吧。”

  “遵旨。”

  “陛下,几位相公已经到了,郝经也已召到偏殿候见,陛下是否现在去前殿?”

  “让他们稍待,下去吧。”

  过了小一会,李瑕转头看向雁儿等人,道:“你们也下去。”

  终于只剩下两个人,他便过去抱了抱张文静。

  “想哭就哭出来吧。”

  “也没有。”张文静红着眼,道:“之前就明白九哥活不了的,我就是想到以前……他小时候对我很好。”

  “若不是生在这种世道,他会是个很好的兄长、朋友。别太难过了。”

  “我也没有很难过,就是担心我爹。”

  “放心。”李瑕道:“我已经安排人去燕京了,会救他们。”

  泫然欲泣的张文静十分感动,握住李瑕的手,把头埋在他胸口中蹭了一下。

  这是个很亲昵,也显得十分依赖的动作。

  李瑕目光看去,觉得她像是一只不设防备的小兔子。

  但其实就在昨日便有人向他密奏过,说拿下保定之后,眼下张家的势力刚刚好,话里话外的意思燕京城内的张家人其实不太有必要救,也很难救。

  当时他只回答了一句“眼界放远一点”。

  此时好好安抚了张文静一番,李瑕才起身向前殿走去。

  一出门就是一阵冷风灌过来。

  马上就要到腊月了,虽说拿下保州城很顺利,但各种因素加起来,要全面进攻燕京显然要等到开春了。

  而这个冬天要准备的还有很多。

  ……

  走到了前殿,李瑕想了想,却是先召见了郝经。

  郝经被扣留期间已见了李瑕麾下不少文官武将,至于有多少感触,也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

  之前他见李瑕,还会行礼唤一句“外臣见过唐皇”,今日却是连“外臣”也不自称了,站在那愣愣看着李瑕,目光宛如一个老父亲。

  “张弘范死了。”李瑕道。

  过了一会,郝经才道:“老夫的弟子……死在陛下手中的,已不在少数。”

  “朕破坏了你们的其乐融融?若没有朕,你们的日子会过得更好?”

  郝经面露惭愧,摇了摇头。

  李瑕道:“之前你说,不愿归附朕是因为朕会败,担心中原无人治理。现在呢?还是这么觉得?”

  “老夫想先问几个问题,不知可否?”

  “问吧。”

  “唐军粮草不足,想要如何攻燕京?”

  “加上保州的存粮,朕的北伐大军可支撑到三月。”

  “三月只怕攻不下燕京,燕京毕竟不同于河北诸城……”

  “那不如你到时再来求和,问问朕没粮了怎么办。”

  郝经一愣。

  他本以为李瑕这次是要招揽他,且心中已经有了些犹豫,考虑到若要降,家小却都还在燕京。

  倒不成想李瑕说的是“再来求和”,像是并没有要招揽他的意图。

  郝经也是有脾气的,见李瑕既不招揽他,他的语气也生硬了不少。

  “那不知唐皇陛下对外臣这次的议和盟约怎么看?”

  “朕可以考虑答应,但不是忽必烈那些条件。”

  事实上,忽必烈的条件,李瑕根本都没怎么听,显得十分没有诚意。

  此时他才敲了敲桌案,提出了自己的条件。

  “要让朕退兵,忽必烈首先要去帝号、去汗号,向朕称臣,朕可以封他为漠北王,这是大前提。另外还有些小的要求,比如纳贡……”

  郝经看向李瑕,眼神带着惊讶与思索之色。

  惊讶于李瑕提出这样没诚意的条件,思索提出这样的条件有何意义。

  直到之后其中一句话引起了他的注意。

  “还有,张家的满门老少还在忽必烈手里吧,让他把人好好地交给朕。”

  郝经目光一动,隐隐地已想明白了什么。

  ……

  又过了三日,等李瑕提出的关于盟约的各种细节议定,郝经便再次乘上马车北返。

  依旧是那个不知名的唐军将领护送。

  这次,唐军将郝经护送到了保州城以北五十余里的武遂城。

  到了地界,那唐军将领勒马便要走,郝经掀开车帘,问道:“两番劳将军相送,老夫却还不知将军高姓大名?”

  “哈哈哈,你还是不配知道!”

  那唐将大笑着,须臾便带兵士走远。

  元军将领黄俣大怒,策马上前向郝经道:“郝公,末将去给他们一个教训。”

  “罢了,国事为重。”

  郝经冷眼向南扫了一眼,转头看向前方的武遂城,道:“歇歇再继续走吧。”

  武遂城便是宋国名将杨延昭屯兵抗辽之处,宋辽之战中的冰城御敌、羊山之役皆发生在这里。

  登城南望,望到了不远处的白沟。

  白沟是宋、辽的交界。

  他于是想到了这次见李瑕时,李瑕引用的他的那首诗。

  诗名《白沟行》,其中还有一句是“易水南边是白沟,北人为界海东头”,讲的是石敬塘割让燕云十六州之后,白沟就成了南北的交界。

  而如今若是真的促成了李瑕与忽必烈的和谈,那这条白沟只怕还要继续成为南北的交界。

  “万古诸华有遗臭”,既写出了这诗,他郝经能这般做吗?

  风雪吹来,郝经抹了抹眼,将眼中的泪花抹尽。

  护送他来的元军将士还在看着,他不能让他们看出他的感慨。

  于是队伍继续前行,过定兴、遂州、大兴诸城,终于在数日之后抵达燕京。

  一路上,郝经留心观察,发现元军坚壁清野,防御布置与白沟以南大不相同。

  白沟以南大多属于汉人世侯分兵镇守之地,以北的地界才是由忽必烈直接掌控。另外,若说白沟以南曾经还是宋土,离丧不到一百五十年,北面则已离丧三百三十年,民心风气还是有区别的。

  进入燕京之后,忽必烈并未马上召见郝经,而是命赵良弼先来见了郝经。

  赵良弼是女真人,祖上本姓“赵良弼”,音讹为“赵家”,因此以赵为姓,到他这一辈,已与汉人无异,读书考中过金国的科举。

  在李瑕称帝之前,赵良弼也曾出使长安,见过李瑕。

  “陛下还担心李瑕会把伯常扣留,好在这次你能够平安归来。”

  郝经连忙摆手,笑道:“辅之兄也曾见过李瑕,该知他不是如贾似道那般无德之人。”

  赵良弼捻着胡须,道:“不错,李瑕之风采,至今我还是记忆犹新啊。”

  他说这句话时,目光看着郝经,隐隐若存着些试探之意。

  郝经反问道:“辅之兄此言何意?担心我降了李瑕不成?”

  虽然双方都知道,护送郝经回来的将领士卒都已经被带去查了,赵良弼却还是道:“绝无此意。”

  “只怕陛下疑我啊。”

  “伯常言重了。陛下不久前才说了,他若是信不过我们这些汉臣,干脆便弃了这燕京城。之所以还守着,因他行汉法之心犹坚,且还信任我们这些老臣。”赵良弼叹道,“我们随陛下数十年了啊。”

  “是啊。”郝经拍着膝盖,道:“我入幕府的时间晚,算来也整整十四年了。”

  两人唏嘘不已。

  过了一会,赵良弼再次发问,道:“李瑕既已拿下保州,似乎取燕京之意甚坚?”

  “未必。”郝经道:“宋辽之交界在白沟,而不是保州。”

  “他若愿意议和,何必提这等荒谬条件?陛下不可能答应的。”

  郝经道:“但我们的目的也是拖着他,待他粮草告罄。大可与他慢慢谈,哪怕就着其中那些小条件来回掰扯。”

  “但李瑕呢?他的目的又是什么?”

  “他也不敢确定南面的局势会如何变化,想要静观其变。”郝经沉吟道,“或许还打算趁着严冬整备之时救出张家。”

  “张柔?”赵良弼沉吟了一会,目光看去,等见郝经在倒茶了,才缓缓道:“保州失守的消息传来,陛下好像已下令杀他了,今日我听说他被押到了军营中。”

  郝经不自觉地手一抖,茶水洒了满身。

  “死……死了吗?”

  “不知,也许祭旗了吧。”

  郝经已掩饰不住脸上的慌张神情,道:“辅之兄也知道,我曾深受张柔大恩,无论如何,我都想……还能否为张家求个情?”

  赵良弼目露疑色,道:“陛下没有不杀他们的理由。”

  “若李瑕能退兵?”

  “为了张柔,不可能。”

  “不,张柔只是一个谈判的筹码。方才说过,李瑕也在犹豫。”

  赵良弼眼中疑色更深,问道:“犹豫什么?”

  郝经掩着紧张,稳了稳心神,起身,拿出一个地图,指点着说起来。

  “辅之兄要对陛下的布置有信心,早在李瑕与兀鲁忽乃、海都于西域会盟之际,陛下就已意识到了威胁,故早已对此做出了布置,西灭高昌、遣使吐蕃、南联宋国……如今宋军已攻破了夔门,对李瑕形成迫在眉睫之威胁。据我所知,李瑕得到夔门失守的消息正在考虑是否退兵,遂故意试探陛下。”

  “迫在眉睫?”

  “不错。辅之兄不知川蜀地形,待我细细说来。夔门乃入川之门户,此地一破,川蜀门户大开,李瑕已陷入两难之境……”

  赵良弼看着郝经指点江山的动作,渐渐能感受到郝经身上那股对大元的信心……

  第一千二百一十九章 不识好歹

  十二月初九。

  贾似道的主战船终于抵达了江陵。

  万里长江依旧浪花滔滔,宋军水师旌旗蔽空。

  贾似道下了甲板,走入江陵城,开衙议事,他首先感受到的是江陵官员的殷勤,以及对收复川蜀的热情。

  毕竟李瑕造反已经有些年了,两年前朝廷还败在了这反贼手里,这次能够溯三峡而上,攻破夔门,确实是振奋人心。

  再加上贾似道亲率大军前来,宋境的舆论仿佛收复川蜀指日可待。

  这些舆论也不知是自发的,还是有心人在背后鼓动,总之是把贾似道越架越高。

  有时听着那些赞誉,也会想着,若是这一仗不赢,真不知该如何收场。

  “我等见过平章公。平章公跋履险阻,擐甲胄,泝巴峡,身佩大宋之安危,实我等之楷模……”

  面对新任的江陵知府张林的奉承,贾似道有些不耐,道:“休说没用的,把最新的战况报我。”

  张林微微有些尴尬,应道:“下官备了酒菜为平章公接风洗尘,不如一边享用,一边听下官禀报,如何?”

  贾似道看得出来张林没做准备,懒得为难他,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允了。

  之后他扫了廖莹中一眼,眼神中有些疑惑之意。

  “这样的废物当时是如何抢回江陵的?”

  “平章公忘了?”廖莹中遂上前附耳道:“夺江陵、支援水师粮草攻打夔门的,是通判赵卯发,但赵卯发曾得罪过夏贵,平章公遂点了张林为江陵知府。”

  “是吗?”

  贾似道自觉不该忘了如此重要的任命,但他每日事务繁忙,对此确实有些记忆模糊。

  只记得当时在临安议事,他听着幕僚们说了很久,点了点头,好像是允了几个任命。

  廖莹中道:“平章公几年前曾见过张林,若是面容不记得,也许他的词还有印象,‘白玉枝头,忽看蓓蕾,金粟珠垂。’”

  贾似道笑了笑,似乎想起来了一点,道:“当年还是个妙人,如今成了个庸才。”

  “那……平章公是想换赵卯发知江陵?赵卯发是重庆人,对长江沿岸的情况很了解。不过,张林是淳祐七年登第,赵卯发晚了一科。”

  “他是怎么得罪夏贵的?”

  廖莹中一愣,心想这件事原本早已说过了,怎么又问。

  转头一看,只见贾似道鬓角上的头发几日未染,已透出许多的白发。

  “赵卯发曾任宣城令,数年前有次,夏贵麾下的士卒过宣城纵掠,赵卯发捕斩了十余人。”

  “知道了。”贾似道沉吟道:“朝令夕改有损我的威望,赴宴吧。”

  过了一会,诸事安排妥当,一场接风宴在临江楼举办。

  此时张林已经准备好回答贾似道的问题。

  “就在不久前,又有三支水师穿过三峡,汉阳军在巫山修建了码头,如此一来,辎重可先运至巴东,再转运至夔门;荆门军则已西进切断了夔州与白帝城之间的水路……”

  “你是说,白帝城还未攻下?”

  “是,不过诸位将军已探明了白帝城的防御。”张林目光向下瞥了一眼,悄悄看了看袖子里藏的小纸条,道:“白帝城由白帝、下关和子阳三城相连而成,城址占据鸡公山、白帝山、马岭,形成两山夹一岭的险要地形,故而诸位将军认为,与其强攻,不如招抚……”

  “拿来。”贾似道不耐,淡淡道了一句。

  他还在吃菜,手里的筷子不停。

  是由廖莹中上前,让张林将几封最新的战报拿出来。

  廖莹中只扫了一眼,上前低声说了三两句就能将最近的进展讲完。

  这种经过谋士分析整理过的情报就简明扼要得多。

  听罢,贾似道冷笑道:“都等着我到了才肯卖力气是吧。”

  才到江陵这场接风宴,让他对地方官员感到了莫大的失望。

  ……

  接下来,贾似道又召见了从襄阳赶来的贾余庆。

  “你是说,吕文焕还在准备,却没有真的出兵孟津渡。”

  “平章公,下官以为吕帅所言也有道理。”贾余庆道:“先抢下南阳诸城,修缮城池、充实守备,已让襄阳兵力捉襟见肘,此时若是准备不足,贸然北上攻打唐军。万一……”

  “你不如说吕文焕想留在襄阳过年!”贾似道忽然喝了一句。

  贾余庆一惊,低下头惶恐不已。

  “滚。”

  贾似道喝退了贾余庆,往后一倚,太师椅上披着貂皮毯子十分柔软,让他感到愈发疲倦。

  “贾余庆必然受了吕文焕的好处。”

  “平章公看出来了。”

  “呵,我又不瞎。”

  “更麻烦的只怕是吕文焕,他这是把京湖当成吕家的产业了,待价而沽,等着卖个好价钱。”

  “京湖官场啊……”

  贾似道叹息一声,摇了摇头,继续道:“从临安出发时,你可预料到我们还未至夔门,首先遇到的难题却是京湖官场。”

  廖莹中思忖了一会,问道:“平章公,是否撤换了吕文焕?吕家之势力确实太大了,俨然一方藩镇,如今吕文焕甚至敢不听平章公的命令,再不加以遏制,只怕尾大不掉。”

  贾似道微微摇头,道:“这种时候,襄阳不能乱。”

  廖莹中却继续道:“朝中不少人说,论守襄阳,高达更有经验,可用高达接替吕文焕。”

  贾似道坚决摇头,反问道:“你知道有多少人等着对付我?”

  廖莹中遂不再多言。

  高达甚至与贾似道有隙,这种时候,贾似道不可能把自己人撤下来,换一个政敌守襄阳要地。

  这些全是贾似道过去结党营私所带来的弊端,包括吕家、夏贵在内都是他的党羽,层层勾结,紧紧绑在一起,使他空有平章国事之重权,却难以理清这官场乱象。

  “再派人去催吕文焕……”

  外面忽然传来了动静,廖莹中转身开了门,问道:“何事?”

  “有人求见平章公,自称是……”

  “是谁?”

  “他自称是李逆的信使。”

  廖莹中微微一愣,转头看向贾似道。

  贾似道也已坐正了身体,目光凝重了起来。

  须臾,他笑了一笑,道:“李瑕现在想求饶,只怕晚了。”

  “平章公,是见,还是杀了?”

  “让他过来。”

  贾似道话到这里,忽然想到了什么,带着些惊愕之色自语道:“他怎么来的?为何一路到江陵却没人与我说过?”

  “这……”

  ……

  来人是个三十多岁的文人,相貌堂堂,风采不凡。

  贾似道一见他便感到十分眼熟,想了一会,想起了这人是谁。

  “邓剡邓光荐?你也当了叛臣?”

  “还要多谢贾平章当年高抬贵手。”邓剡不卑不亢地作了一揖。

  贾似道有些发愣,又是努力想了想才想起来。

  大概是前些年,朝廷与蒙元议和,邓剡等人伏阙上书反对此事,被问了罪。后来是王翠带着他逃到了川蜀。

  贾似道当时便发现王翠偷了自己府中一枚令牌,但因赵衿的原由,对此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对你高抬贵手,你可有想过报答我?”

  “不知贾平章想要怎样的报答?”

  “不仅是报答我。”贾似道又流露出了浪荡子的不羁神态,道:“你还没报答大宋天子的皇恩浩荡。这样,助王师收复川蜀。”

  邓剡脸色郑重了些,道:“我生天地间,食五谷、读诗书、学礼仪,当首先报答华夏大地与黎民百姓。”

  “呵。”

  面对这种正经的读书人,贾似道身上无赖气更重,道:“你跑来说这些瞎话,想死?”

  “贾平章若不怕触怒我皇,大可杀我。”

  “你当我怕他?”贾似道抬手一指,高声道:“我已经攻下夔门了,我怕那个乱臣贼子吗?!”

  “趁王师收复中原失地之时,不宣而战,这便是你们高声说话的底气吗?”

  “闲话少叙,你有屁就放。”贾似道又坐回了他的太师椅,动作依旧威风。

  邓剡从怀中掏出两封书信,交在一旁的护卫手里。

  贾似道目光看去,见书信有两封,很快便想到除了李瑕之外北面还有谁会给自己写信。

  他眼神便有了些不同,在这一刻决定饶邓剡一命。

  目光扫过李瑕的书信,让人先摊开另一封,果然,信上是有些笨拙的字迹。

  正是赵衿所写。

  邓剡站了一会儿,语重心长道:“贾相公,回临安去吧,你这般偷袭川蜀,一则为天下汉人不耻,往后青史遗羞;二则,川蜀重重险要,宋军连到重庆的希望都渺茫;三则,哪怕仅为个人性命计,你亦不宜离朝堂太久,你我皆很清楚,宰执统兵在外,稍有不慎即身败名裂……”

  “我知道。”

  贾似道依旧低着头看信,道:“你说的我很清楚,出征之前,我考虑的比你要多。”

  邓剡道:“那我不妨再说得直白些,贾相公只需要待在临安稳定宋廷朝局,不论往后天下形势如何变化,图一个安享晚年绝非难事,这是为你好。”

  堂中安静了好一会。

  仿佛率二十万大军征蜀的贾似道真要被邓剡三言两语说退了。

  可惜的是,到最后他还是冷笑了一句。

  “安享晚年?若只为安享晚年,我何必做到今日这一步?李瑕以为全天下只他一人有志气是吗?我贾似道就不配了,是吗?!”

  ……

  江风很大。

  有人趁夜离开了贾似道的行辕,并将一个小小的包裹交给了等在黑暗中的另一人。

  “贾似道秘密见了李逆的人,这是证据,你连夜送回临安……”

  第一千二百二十章 多方合作

  贾似道看完李瑕、赵衿的来信,便将它们烧了,没有给任何人看。

  待手里的纸灰散了,他提笔给赵衿回了一封信,交给邓剡,之后便故作大方道:“我不杀你,走吧。”

  “希望还有再见到贾相公的一日。”邓剡很得体地回了一礼,不再多言,转身离开。

  “你们亲自押着他,直到他离开宋境。”贾似道又吩咐人跟上邓剡。

  人走后,廖莹中连忙上前,道:“平章公,不如将邓剡拘了,严刑逼供,问问他是如何抵达江陵的?”

  贾似道漫不经心道:“还能怎么来的?江陵是舆情司活动最多的地方,城中多的是李瑕的暗探。”

  “那是否要筛一遍?”

  “你办吧……”

  廖莹中领了命令,做法也很简单,将城门、码头、仓库等所有重要地方的官吏士卒全都换了,以保证江陵辎重的集散,舆情司也就翻不出太大的动静了。

  连着数日,果然没有再发现有细作活动的迹象。

  数日之后,贾似道继续统兵西进,江陵城便成了后方的集散重镇,但城中一些达官贵人的生活则已恢复了原样。

  十二月十八日。

  长廊环绕、楼台隐现的园林深处有一间画堂,堂中有人正在宴饮。

  四周的火炉熏得春意融融,舞姬们只穿着薄纱,展示着雪白的肌肤,有歌姬抱着琵琶,婉转唱歌。

  “双翠合眉峰。泪华分脸红。向尊前、何太匆匆。才是别离情便苦,都莫问、淡和浓。”

  一曲罢,王荛抚掌大笑,赞道:“好词,好词,去非兄此词笔致幽深,清新隽秀,当饮一杯。”

  张林连忙道:“使君过誉了,过誉了,不过是信笔所写,当不得,当不得。”

  王荛还在笑,转向坐在一旁的贾余庆,道:“善夫兄你看,去非兄谦虚了,反正换作我,我可写不出这样的词。所以说啊,还是大宋温文尔雅。不像中原,粗鲁,太粗鲁了啊。”

  贾余庆道:“使君文武双全,才是更难得的。”

  “不错不错,贾相公说的是。”张林连忙帮腔。

  三人于是共饮了一杯,宾主尽欢,交情很深的样子。

  一杯酒下肚,王荛的大嘴咂吧了两下,道:“贾似道已经离开江陵西进了吧?”

  “是啊。”

  王荛道:“我们原本安排在码头的人可全被他换了。”

  张林有些警惕起来,小心提醒道:“这种事还是算了吧,说来不过是烧了几艘船,对战局影响不大。如今贾平章的人查得又严,万一查到我们这里可不好。”

  王荛笑了笑,把玩着手里的酒杯。

  张林又道:“之前有赵卯发一直盯着我,如今贾平章又安排了不少官员在江陵,我实在是不好安排。”

  “放心,不会拿这种事让去非兄难做。”王荛略略沉吟,道:“我听说,王应麟、周密等人如今还押在江陵府?”

  张林再次摆手不已,道:“我虽有意要帮使君,却无权放了他们。而且贾平章已经下令要将他们押回临安了。”

  王荛笑了笑,心想为了买通张林,钱花了不少,其人真正能做的事却没有几样。

  他面上却还是一副洒脱模样,道:“押回临安?我正好也要往临安,去非兄帮个忙,让我与他们同行,如何?”

  “这……”

  张林再次为难起来。

  他之所以愿意接触王荛,无非是想着两头下注,往后不论天下形势如何变化,至少能保一保自己这官身。

  但若真要做些什么,他便想要找借口推托。

  “使君也知道,此事并非是我能作主的。”

  反而是贾余庆抚须沉吟了一会儿,道:“不如由我来想想办法,看能否与押送王公等人的队伍同船南下,如何?”

  话到此时,王荛却是反问道:“善夫兄就不怕我在路上救人,连累了你?”

  “我亦曾得王公指点文章,算是他半个学生。”贾余庆答道。

  王荛大喜,再次举杯敬酒。

  他正是与贾余庆一道从襄阳过来的。

  但并非是因为贾余庆归顺了新唐,双方的关系更像是合作。

  当时的情形是,吕文焕与王荛谈过之后,又私下与贾余庆密谈了一次。

  王荛虽不知他们谈话的内容,却可猜到一二……吕家军必须有能在朝堂上说话的人,而这次吕文焕违逆了贾似道的意思,难免会与贾似道产生裂痕,虽不至于马上绝裂,却可以着手扶持新的重臣了。

  而贾余庆也在这一系列的局势变化中看到了机会,如果之后贾似道失势,他则可借助李瑕、吕文焕的势力谋求拜相。

  王荛也很愿意随贾余庆一直往临安。

  相信到时候,他们能够很容易地找到更多的合作对象。

  只能说,贾似道人都还没到夔门,其身后的各方大小势力已经蠢蠢欲动,想要分食他留下的权力了。

  ……

  瞿塘关。

  瞿塘关又名夔门,位于长江三峡中瞿塘峡的最西端。

  它的地形,就像是两块巍然屹立在江面上的巨大闸门。

  山是直立的,与江面垂直的。

  像是一道巨斧把大山劈开,只留下中间狭窄的峡谷供长江东流。

  连这峡谷也是迂回曲折。

  因此,从东面逆流而上的船只很难攻破瞿塘关,因为连落脚的地方也没有;但攻下瞿塘关之后怎么继续攻白帝城、夔州,依旧是让人头疼的问题。

  只有小小的江峡渡口可以泊船,而直直屹立在江面上的雄伟大山上只有一座烽火台、一座关城、一座赤甲楼。

  宋军绝大部分的将士依旧是住在船上。

  他们用铁锁把船连在一起,以免被汹涌的长江水冲走。

  铁锁连船,把整个江面堵得密密麻麻。

  怕火攻,也怕撞击,因此进攻不得不小心翼翼,使得战事进展变得缓慢下来。

  十二月二十五日,宋军都统苏刘义在甲板上向西眺望。

  “快过年了,我想到夔州城里过年。”

  “年前能攻下白帝城已是万幸,你还想要进夔州城?”

  “贾平章率二十万大军溯江,若还不能攻下夔州,各方面都会非常被动。”苏刘义脸上的忧愁之色愈浓,又道:“攻下夔门时我欣喜若狂,因那一战打得太不容易,像是鬼门关前走了一遭,但你看,接下来每一战都只会更难。”

  “是啊。唐军被偷袭了一次,不会再让我们偷袭第二次。”

  此时与苏刘义说话的,是转运使杨应奎,他忽然四下一看,压低了些声音,道:“另还有一桩事与你说。”

  “什么?有办法招抚唐将了?”

  “不是。”杨应奎道,“平章公不是快来了吗?有人希望能够在攻克夔门的战报上加几个名字。”

  苏刘义不由皱眉,道:“加的还不够多?”

  “你也知道的,立个功不容易,难得有了战果,想要分润的人多……”

  第一千二百二十一章 党羽

  瞿塘峡。

  风穿过峡谷,响起呜咽声,急促的江水不停拍打着船舷。

  贾似道临风而立,抬头看着两岸的峭壁,喃喃道:“这种地势,怎么攻下来的?”

  随行的诸人之中,只有一个名叫“姚訔”的江陵司理参军了解夔门一战,出列道:“平章公,可看到了那边的栈道?”

  那夹着长江的山岩上,确实开凿了栈道。

  山岩与江面完全垂直,根本就没有立足之处,只能将木桩钉进石头里,再在木桩上铺上木板,此时正有像蚂蚁一样的纤夫在栈道上拉着船只。

  可能一阵风吹来,就能将他们吹入急流涌动的江水之中,就连贾似道的船只也有触礁的危险。

  “这地势,只有瞿塘关的江峡渡口稍微缓一些,能供一条大船停泊。但要想从那里突破唐军的防守攻上去,绝对不可能。”姚訔抬手一指,道:“我军是从这绝壁之上攀上去,从山壁上夜袭的瞿塘关。”

  贾似道接过廖莹中递过来的望筒,看了一眼,道:“这不可能攀得上去。”

  他语气很笃定,因为那光秃秃的山岩怎么看都不像是能攀爬的。

  姚訔并没有参与攻打夔门一战,具体也说不出来,却是指着前方的峡谷道:“瞿塘峡到这一段,名曰‘风箱峡’,平章公请看那里。”

  贾似道努力在甲板上站稳,眯着眼透过望筒仔细看着,只见到石壁上的几道断岩裂缝,岩缝高处,似乎有一叠黑色的方形之物,仿佛木匣。

  “那是什么。”

  “据传是鲁班留下的风箱。”

  贾似道侧耳听去,听着这峡谷里的呜咽声,好像真的是有个巨人在拉风箱一般,遂道:“怪不得这里名叫风箱峡。”

  “但那并不是风箱。”姚訔道:“是悬棺。”

  贾似道微微滞愣了一下,不信。

  人都不可能爬上去的地方,怎么可能带着棺材爬上去。

  然而,船继续往前行,他移动视线,还是在那岩壁高处又找到了两具悬棺。

  姚訔道:“不敢骗平章公,真是悬棺。”

  “娘的。”贾似道低声骂了一句,以示惊叹。

  “你给本相解释解释,这么大的棺材是怎么搬到这种岩壁上的?”

  “下官也不知,这恐怕是汉代以前留下的。”姚訔道:“或许是神仙帮忙。”

  “根本不可能。”贾似道又道。

  “悬棺是怎么上去的下官不知,但我军就是从此攀上去,从而攻破的夔门。据说当日,不停有人跳下来,或摔入江水被卷得不见尸首,或摔在礁石上血肉模糊。三百勇士,攀上岩壁者,十不存一。”

  “十不存一。”贾似道喃喃了一句,转头看向姚訔,这才正眼打量了他一眼,问道:“听你口音,你是蜀人?”

  “是,下官潼川府路梓州人。”

  “李逆起势的叙州也是在潼川府路。”

  “下官十五年前便到了两浙西路义兴。”

  贾似道点点头,对姚訔颇为满意。

  接着,他再次打量了两岸地势,感慨不已,转头向廖莹中道:“之前听说将士们奇袭夔门,以为寻常,今日亲眼见了这地势。才知苏刘义是个勇将啊,大宋多少年没有遇到这样的将才了?”

  之前贾似道听说战报时确实是没太放在心上,直至今日,才对苏刘义刮目相看,立即便起了爱才之心。

  原本,在江陵见到了张林,又听说了吕文焕的消息,他对京湖至川蜀的地方官与将领本已十分失望。

  今日确实是难得遇到一个表现出色的。

  “可见我大宋不缺慷慨报国之士,细说说此人。”

  “是,平章公稍待。”廖莹中了解贾似道的心思,连忙又去翻看了夔门战报,方才道:“苏刘义,字任忠,号复汉。”

  “哈,只看这字号,便知此人是肝胆报国。”

  “他是苏东坡的第八代孙,其祖苏师胆、其父苏庆文,皆进士出身。另外,苏师胆是抗金将领,开禧三年在安远与金军作战,史弥远为与金国议和,派人杀了苏师胆。”

  “这么说来,苏刘义是出身名门、忠义之后。居然只任了个武职,至今只是个都统?他不读书?”

  事实上,都统已经是很大的官了,只是在贾似道这样的重臣眼里不算什么罢了。

  “书香门第,自是读书的。苏刘义是兴昌四年丙辰科进士,与闻云孙同榜。”廖莹中应道。

  他不由也想到,丙辰科进士确实是太多人崭露头角,偏偏当时让王应麟当了覆考官。

  贾似道愈发对苏刘义有了赞赏之色,颔首不已,道:“是进士就好,不错,不错。”

  “平章公,苏刘义为报国而从戎,一直在吕文德麾下,曾随吕文德支援鄂州,当时你或许还曾远远见过他一面。”

  贾似道哑然而笑。

  搞了半天,原来苏刘义一直是自己人。

  不打仗,还不知党羽里有这样一个出色的将才。

  廖莹中再看了看手中的信报,小声提醒道:“就是,苏刘义续弦的是张世杰的女儿。”

  倒没想到贾似道却是摆了摆手,道:“无妨,张世杰也是个将才,无妨。”

  “是,平章公雅量。”

  船行缓慢,有的是时间。贾似道笑了笑,道:“再说说随苏刘义勇夺夔门的勇士们。”

  站在一旁的姚訔稍稍低头,目光落在了足尖,竖起了耳朵。

  廖莹中翻了翻手中的战报,清了清嗓,念了出来。

  “阁门祗候、荆湖北路兵马钤辖,谢奕明;常德府诸曹参军事,谢奕进;宁江军副统制,吕师彦;宁江军统领,杨权……”

  贾似道目光一凝,一瞬间眼神中闪过愠怒之色。

  之后,又化作了释然与无奈。

  ……

  “任忠,不过再加几个名字。哪怕说他们是从水路攻上瞿塘关……”

  “你自己看看江浃码头,停的下几艘船?!”

  战船上,苏刘义面对着杨应奎的劝说,突然发了火,抬手一指东北方向,又吼道:“照他们的说法,有这么多高官,若随我突进瞿塘关,若从码头攻上,若以战船砲击,那为何我军还能死那么多人?!”

  杨应奎无奈,道:“何必较真呢?你当平章公就看不出来?不过是花花轿子众人抬。”

  “我也不想较真。”苏刘义眼睛一瞪,道:“但我死了多少弟兄你知不知道?都是我挑选出来的精锐,三百人上绝壁,十不存一,十不存一!我答应他们的功劳封赏被人抢了,我怎么见他们?”

  “怎么是抢了呢?”杨应奎语重心长,道:“该发的赏银一分不少,只会更多,不过是改几个名字。你也知道,在大宋升官不容易。”

  “冗官之疾不治,当然不容易!”

  苏刘义愤而转身,又骂了一句。

  “娘的,平时贪墨钱粮,战时畏缩不出,战后分润功劳,他们太不容易了!”

  杨应奎上前拍了拍他的肩,道:“何必义愤填膺?这种事又不是见得少了。记住,保住你自己的前程,才能惠及麾下将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苏刘义不答。

  杨应奎笑笑,没再多劝什么。他很清楚,苏刘义能在吕文德麾下一路升到都统,并不是迂腐之人。

  “走了,你自己想想吧。”杨应奎转身先回了舱房……

  天色渐暗。

  大江渐渐陷入黑暗之中。

  苏刘义独立在甲板上,紧紧抿着唇,绷着一张脸,保持着这不悦的姿态很久,最后却还是叹息一声,低下头来。

  ……

  腊月二十八。

  贾似道的主战船终于到了,把整个长江江面堵得愈发水泄不通。

  为了迎接平章公,所有战船上都是鼓乐之声大作,如同过年一样热闹。

  对于大宋水师将士们而言,却根本不是过年。

  没有人喜欢在年节时还漂在江面上……

  苏刘义乘着小船从一艘艘大战船的缝隙中穿过,抵达了江浃码头,跳下小船,往瞿塘关上赶去。

  瞿塘关说是关城,其实就是顺着一条小小的石阶登上山壁,在稍缓的地方有一座小小的关楼,再往上,山顶上有座望楼和烽火台。

  登上望楼,便见到贾似道正立在那儿。

  “末将苏刘义,见过平章公。”

  “任忠来了,不必多礼。”

  贾似道的笑容灿烂,不像是一国重臣,倒像是苏刘义的至交好友。

  他招了招手,道:“来,与我说说你是如何攻下的夔门。”

  “是,瞿塘关之险,一在于地势雄奇险峻;二在于铁锁横江,水流湍激;三在于唐军在此布置了火炮轰击。若是正面强攻,只怕十万大军经年累月都难以攻克。这次五师能攻克此地,在于出其不意……”

  之后,苏刘义说着说着,提到战事的细节,渐渐便红了眼。

  “并非是攀上绝壁之后就能顺利绕过来,平章公请看,那里有一道悬崖,我们得跃过深涧才能过来。卞富、裴勇便是死在这里……

  我们杀入关内时正是夜晚,首先要解决掉的就是火炮。有两座,都是安排在关城前,只有那里才摆得下。但杀过去并不顺利,于信、包阿六、乌志等人情急之下,引燃了唐军的火器库……”

  贾似道目光看去,心说也是这关城太小,格局简单,才能让苏刘义很容易就烧了唐军的火器库。

  又听了一会儿,贾似道沉吟道:“如此说来,仅算杀入瞿塘关之后战死的就有二十一人?”

  “是,幸而朱安抚司及时领兵攻上江浃码头,否则末将已战死在瞿塘关内。”

  “战死者二十一人,报功薄上犹有五十余人。算来该有七八十人成功攀上山岩绝壁?所谓‘十不存一’原是夸张之语?”

  “这……”

  “还有,为何你方才所说许多人名,并未在报功薄上。”

  苏刘义身子一颤,再抬眼看向贾似道,眼中已带了期待……

  第一千二百二十二章 忍

  以夔门之雄伟,站在高处眺望,能看到滚滚长江劈开山势、浩荡东泻的壮观景象。

  正是“众水会涪万,瞿塘争一门”,此情此景,让人眼界一阔,胸中顿生豪情。

  苏刘义深深看着贾似道,能从贾似道眼角的皱纹中感受出这位平章公对大宋社稷的无比忠诚。

  世人骂其奸臣,他却知道这个所谓的奸臣始终想要救社稷。

  “末将不敢瞒平章公!”

  苏刘义在瞬间决定抛掉他在吕家军中学来的圆滑与隐忍,他要实话实说。

  “随末将攀登绝壁之勇士虽有三百,然顺利入关者十不存一,这才是真正的功劳薄。”

  艰难地从盔甲中掏出一本册子,苏刘义好好端详了一眼,将它递在贾似道手中,继续道:“至于始终在正面强攻瞿塘关者,唯有荆南安抚使朱禩孙所领的兵马。至于诸路将帅,始终不肯尽力,反而在战后抢功。”

  “果然。”

  贾似道接过那本小册子看了一眼,只见上面都是一个个人名,官职最高的不过是准备将。

  他早便知晓报给朝廷的功名薄是假的,毕竟那些人连掩饰也没掩饰。

  “平章公原来也知道?”

  苏刘义一只腿向后一迈,便要跪倒下来,却被贾似道一把扶住。

  “任忠,不必如此。你是舍命保国的忠臣良将,本相很清楚,不会亏待了你……也不会亏待了你麾下这些将士,定会都有封赏、升迁。”

  “多谢平章公!”苏刘义大喜。

  但他想了想,却是又问道:“但战报已经递到朝廷了,还能改吗?”

  贾似道拍了拍他的肩,道:“战报虽改不了了,但本相知道功劳属于谁,足够了。”

  “可……可那常德曹参军事谢奕进迟迟不给将士发放冬衣、终日只知吟诗作画;宁江军统领杨权畏缩不前、延误军机。就是这些人冒领了将士们的功劳,此事若不正名份,将士们心气不平啊。”

  “我都懂,但此事没有这么简单。”

  “平章公,末将愿为大宋社稷肝脑涂地!”苏刘义道:“末将唯怕战死之后功劳被人冒领,更怕为国征战反成了罪过。”

  一句话,指的是今日,同时也指的是他祖父在抗金时没有死在金军手里、反而是死在大宋朝廷刀下。

  旁人或许没资格这么说,但苏刘义有。

  “今日若不是平章公来,那些冒死为国效命的将士们什么都得不到啊。还有我祖父,他当年只是一心抗金……”

  苏刘义话到一半,住了口。

  贾似道也沉默了,心想这次入川,一路所见各种各样的官员,他最欣赏的就是苏刘义,却连一个简单的要求都不能做到吗?

  两人无言,只有江风吹过风箱峡,拉出了低沉的呜咽。

  “任忠啊,我心里比你还急。”

  贾似道抬起手,指着他覆盖了整个江面的船只。

  “如此大军,这其中有多少无能之辈,多少贪婪之徒,我都清楚。我比你更迫不及待想要切掉这些腐肉,正一正军心。但凡事欲速则不达,国朝驻跸江南一百三十余年,官吏、豪绅,各方势力盘根错节、又相互倾轧。便说湖北兵马钤辖谢奕明,他官是不大,但其父名谢采伯,乃嘉泰二年进士,以节度使终,卒赠魏国公。谢采伯有个二弟更不得了,讳名渠伯,前些年被追封为卫王。”

  苏刘义低下了头。

  “我不怕谢家,当年我贾家也不是没和谢家斗过。”贾似道笑了笑,目光有些悲凉。

  当年那场明争暗斗最后以他姐姐的离世而告终,他也不甘心。

  “但,大军出征在外,没有必要得罪谢家。如今谢奕昌官任大理寺,谢奕修知绍兴府,若心生不满,难免影响大局。还有宁江军统领杨权,杨应奎便没告诉你,杨权乃是他同宗侄儿吗?”

  “……”

  万里长江依旧,雄奇的山关之上,贾似道再次伸手拍了拍苏刘义的肩。

  “我平生狂放不羁,敢行公田法动豪绅、也行打算法动将帅。但知做大事惯是如此,难免要被束一束手脚。忍一忍,相忍为国,等到击败家贼外寇之日,便知为保大好山河无恙,都是值得。”

  ……

  燕京。

  金国留下的大宁宫早已不复当年,忽必烈虽然驻跸于此,其实都是在宫城之中搭起华丽的汗帐居住。

  经过大半年的休养,忽必烈在贺兰山所受到的伤势终于好得差不多,虽说留下了一些小毛病,也只好慢慢调理。

  一切都在慢慢好转。

  腊月三十,忽必烈早早便醒来,在侍女的服侍下穿好了衣服。

  他的须发已重新长出,显得威严而不可侵犯。

  昨夜他是睡在察必的帐篷里的,此时察必要起来,被他亲手止住。

  察必近来憔悴了许多。

  她的大儿子早早就夭折了,现在真金也死了,忙哥剌又因为野日罕之事而病倒不起,她的心情自然十分抑郁。

  “今天你儿子回来了,你该开心些。”忽必烈露出了笑容。

  “大汗是说,那木罕回来了?”

  “是啊。”忽必烈轻轻抚着察必的背,道:“安抚了漠北的牧民们,带着兵马回来了。你可以安心了吧?不用再整天担心汉人攻到燕京。”

  “当然还是大汗作主。”察必果然开心了许多,“那等大汗宴请过勇士们,再让那木罕来见我。”

  依习俗,大汗宴请,可敦应该陪着大汗。但察必最近一直不舒服,长年卧床不起,便留在了帐篷里休息。

  忽必烈与她感情颇好,又安慰了她几句,方才去忙国务。

  他走了之后,没多久,阔阔真便带着三个儿子进了察必的帐篷。

  阔阔真三年间为真金生了三个儿子,如今长子五岁,次子四岁,幼子三岁。

  说来奇怪,真金这三个儿子中,阔阔真最喜欢的是幼子铁穆尔,忽必烈最喜欢的是次子答剌麻八剌,而察必则是亲手养育了真金的长子甘麻剌。

  此时也是甘麻剌对察必最为亲近,一进帐篷便喊着祖母跑上前,抱着察必的胳膊躺下。

  “祖母快……快点好起来,马,马上就是春天了,带我回开平打……打猎啊。”

  甘麻剌是有些口吃的毛病,但不算太严重。

  他年轻小,说话时有些结巴反而更显得可爱。

  察必一见这孙子便露出了笑颜,抚着他的小脑袋道:“天气还冷,打什么猎,你要多读书。”

  她虽是蒙古女人,却非常清楚一点,那就是汉人大儒们喜欢嫡长子继承制,皇子皇孙中最被他们寄予厚望的就是这个皇长孙。

  当然,这绝不是说她现在要助甘麻剌争位。只是觉得这个失去了父亲的小孙子可怜,希望他能拥有更多的支持者来爱护他。

  这点偏爱在平时并没有太大的影响。

  但在眼前就有一点……如果李瑕北伐到燕京,忽必烈退到了燕山以北,那么汉臣们的地位就要一落千丈,大元也不会再有嫡长子继承制,以后汗位很可能会落在兵强马壮的那木罕手中。

  如果是那样,察必担心有朝一日那木罕会杀掉真金留下的这三个儿子。

  她认为汉人的继承方法更稳妥更温和,能够让她的子孙没有争执地、平平安安地世代传承下去。

  所以,她希望忽必烈能够击败李瑕、守住中原,她十分反对一些蒙古宗王与将领退回草原的提议。

  阔阔真也是同样的心思。

  如今这婆媳二人的立场还是完全相同的。

  “让你打听的事打听得怎么样了?”

  阔阔真很恭顺地点了点头,道:“前两天,王恂的妻子来见了我一面,说议和有希望。”

  “议和?李瑕能答应吗?”

  “宋国的军队已经打进了李瑕的后方,李瑕正急着退兵,所以让郝经回来,为的就是试探我们。但汉臣们担心的是,大汗还是要杀了张家人。”

  察必咳了两下,道:“我已经问过大汗了,他不是要马上杀了张家人。而是让勇士们押着张柔去夺回保州了,如果保州不能夺回来,才会斩张家满门。”

  “王恂的意思是……能不能再劝劝大汗?”

  “劝是能劝。”察必思忖了许久,抚了抚孙子的头,喃喃道:“只是这些汉人的心思……还能信得过他们吗?”

  第一千二百二十三章 不满

  燕郊元军大营。

  一顶顶帐篷铺开,绵延不绝,随着愈发多的蒙古骑兵奉大汗之命赶到,此间仿佛回到了大蒙古国最鼎盛时。

  气氛如同拖雷灭了金国,准备回师之前的那一场庆功宴。

  忽必烈长得也像拖雷,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威严与杀伐之气非常容易让人顺服。

  那木罕就没有这种杀伐气,眉眼里更多的是年轻人刻意为之的凶狠,而事实上他的皮肤太过娇嫩,身上的贵气多过了杀气。

  “父汗,儿子有件事要说。”

  酒宴到了尾声,诸王皆已醉了,那木罕有心事,酒喝的少,终于逮到了说话的机会。

  忽必烈也没有醉,狭窄的眼睛还是精光透亮,他淡淡看了儿子一眼,点了点头。

  “儿子愿意率领大军为父汗征战,将敌人的头砍下来带回。”那木罕道:“请父汗放心,那些懦弱的汉人军队很快就会在大蒙古国的铁骑之下颤抖。说到打仗,草原上的勇士还从来没有害怕过谁。之所以敌人能够攻打到保州,是因为有太多汉人投降了!”

  宗王移相哥、爪都等人纷纷转头看来,似醉非醉的样子。

  而今夜这个帐篷里,都是黄金家族的宗亲,并没有汉臣,由此或可见忽必烈如今对汉臣已不复从前那么信任。

  那木罕底气更足,继续道:“一直以来,父汗对这些汉人太过宽容了。董文用在多年前就已经投降,父汗大度,容忍了他的亲族。结果洛阳的董文忠父子献城投降,伯颜丞相想要坚守也只能撤退。史天泽很早就有了反意,父汗一再地给他机会,史家人却没有感激父汗的恩德,把真定府献了出去。更可恨的是张家,甚至公然与李瑕联姻!”

  忽必烈道:“你是在说,我这个大汗做得不对?”

  “儿子不是这个意思。”那木罕道:“儿子是说,汉人太狡猾、太无耻了,他们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说你的意见吧,我的儿子。”

  蒙古的习俗如此,首领们都是凡事大家一起商量。忽必烈虽然称帝,但还是保留了一些这样的传统,遇到大事还是会听一听家人的意见。

  那木罕郑重其事,道:“父汗,应该杀了那些汉臣。”

  “哪些?”

  “所有。”

  忽必烈狭窄的眼神一眯,迸出了不悦的光芒。

  那木罕道:“儿子认为,所有汉臣都靠不住了,应该全部杀掉,包括金莲川幕府的老臣们。”

  “你知道本汗是怎么样经略漠南、打败阿里不哥、登上汗位的?”

  “可是现在李瑕已经有了这样的声势,汉臣的心早晚都会偏向李瑕的。”那木罕道:“我们大蒙古国能有这样广袤的疆域因为什么?过去,我们的大军只要遇到抵抗,就会把整个城池都杀光,只有不停砍下的弯刀能够让人心生恐惧,匍匐在我们的脚下。而我仁慈的父汗已经太久没有杀人了,中原的汉人们忘记了对我们的畏惧。父汗,杀了那些汗臣们吧!不然他们一定会出卖你的!”

  忽必烈目光扫视着帐篷,看了移相哥、爪都等人一眼。

  他很清楚,那木罕能说出这样一番话,背后一定有人支持。

  好在,他的威望还在,诸王被看了一眼之后,连忙说了那木罕一句。

  “怎么能这么与大汗说话?!”

  “那木罕,哪怕你再有道理,也不能顶撞大汗……”

  那木罕连忙向忽必烈请罪,又道:“儿子是心里着急了,因为太担心父亲,害怕父亲被汉人背叛。”

  忽必烈问道:“你有没有想过,现在这个时候动手杀一个汉臣,只会逼反所有的汉臣?”

  “父汗可以把汉臣们都召集起来议事,儿子率军队直接杀光他们。”

  随着这一句话,帐篷里安静了一会儿。

  忽必烈目光从儿子的脸上移开,看向了燃在中间的篝火。

  火光中,他仿佛能看到自己把所有汉臣屠杀殆尽的场景。

  这么做不难,但这代表的是彻底放弃汉法。

  “你是想让本汗完全失去中原人心?”忽必烈指了指那木罕,语气逐渐严厉道:“那干脆也不要守着中书省了,彻底抛掉你祖父辛苦打下来的疆域,躲回草原。”

  “我们与李瑕争汉人的人心,本来就争不过啊。父汗不要被那些汉人骗了,他们说什么得人心者得天下都是假的。只要率骑兵杀过去,打败敌人,很简单的一件事。”

  “狂妄。”

  “儿子愿意与父汗打个赌,儿子只要领五万骑兵南下,就能够击败李瑕。希望父汗到时候能够相信大蒙古国的勇士,不要再被汉人哄骗了……”

  “够了!”忽必烈勃然大怒,喝叱道:“别以为本汗不知道你藏着什么私心!”

  “私子?儿子没有……”

  “大汗。”移相哥连忙起身,道:“我相信那木罕一定没有私心,他向大汗说这些,是因为有很多勇士们已经对汉人官员们不满了。也可以理解,有这么多汉人献城投降,大家都有怨气。”

  忽必烈怒气渲泻到一半,遇到了移相哥说话,还是冷静了下来。

  他端起酒杯饮了,缓缓道:“当这个大汗就像是父母,这边是我的儿子,那边是我的女儿。那儿子对女儿有怨气,要我这个当父亲的杀了女儿,这不是让我难做吗?”

  “蒙古人是大汗的子民,但汉人不是。”

  “道理是一样的。李瑕是外敌,正在步步紧逼,而你们却在互相争斗,这不应该。都忘了吗?团结才是成吉思汗留下的伟大传统。”

  移相哥低下头,想了想,很诚恳地给了个建议。

  “大汗英明,大敌当前,我们应该团结。但是勇士们都有不满,大汗还是要安抚一下大家的情绪。至少,应该把张家人都杀掉。”

  “对!”那木罕道:“杀了张家,汉人们才会明白背叛父汗、投降李瑕是什么下场。父汗若心软,只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投降。”

  忽必烈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

  是夜,忽必烈回到汗帐,察必已经让人煮了奶茶等着了。

  “天也晚了,就没让那木罕再来看你,明天吧。”

  “这孩子。”察必慈爱地笑了笑,没多说什么。

  忽必烈喝了奶茶,问道:“你更喜欢中原还是哈拉和林的生活?”

  “都喜欢。”察必问道:“大汗呢?”

  “和你一样,都喜欢。”

  夫妻二人才这般坐了一会儿,帐外有人道:“大汗,刘秉忠、赵良弼、郝经求见。”

  “不见。”

  “大汗,今夜是汉人的除夕,如果不见他们,许多人又该失望了,不如见一见吧?”

  “这些读书人狡猾,又想哄骗本汗。”

  “大汗英明,不会中了他们的圈套。”

  忽必烈这才向怯薛道:“让他们进来吧。”

  很快,满身风雪的三人进了帐篷,却绝口不提新年之事,显得很是惶恐。

  见礼之后,刘秉忠开口道:“臣等打扰陛下歇息,因李瑕的使节今夜忽然提出愿意与大元交换俘虏。”

  一听这句话,忽必烈首先看向郝经。

  自从郝经出使李瑕大营回来,双方便有互派使节接洽和议之事。

  但大元这边是想拖时间,李瑕那边是想等南面消息,诚意不高,一直都没有实质性的进展。

  今日那木罕、移相哥,才领着大军抵达燕郊,李瑕的使节忽然就提了条件。

  “是谁告诉他,本汗的大军已经到了?”

  “陛下,是臣。”郝经应道。

  忽必烈一直怀疑郝经已暗投李瑕,只是没有证据,此时听了这么一句话,心中顿起杀意。

  郝经却是又道:“既是谈判,便要不断给对方施压,我大元兵强马壮,自是要让敌人使节知道,他果然很快就服软了。”

  刘秉忠接话道:“陛下,李瑕表示愿意放回在贺兰山俘虏的一批宗亲贵胄,交换张家人,这是名录。”

  一封名单被递了过来。

  上面写的名字很多,都是忽必烈非常熟悉之人。

  包括宗王忽剌忽儿、怯薛长安童、四个随军的皇后,以及许多的宗王、勋贵及其家眷。

  忽必烈隐隐叹了一口气。

  他有一瞬间想过自己不需要接回那么多废物般的宗亲,比如,赎回忽剌忽儿有什么用呢?

  下一刻,他便知道有用,可以安稳人心,尽快使大元从贺兰山之败的阴影中走出来。

  “李瑕要张家人做什么?”

  刘秉忠道:“为了收买人心,张弘道等人既然投降了李瑕、又献出保州城。这之后,若是大汗斩了张家,那世人就会明白,投降李瑕没有好下场,之后再有人想投降,就得考虑考虑。”

  赵良弼补充道:“李瑕是在对燕京、山东、山西等地的世侯们表态。”

  “既然这样,本汗应该斩了张家满门。”

  “有个成语叫‘杀鸡儆猴’。”刘秉忠用蒙古语解释了成语的意思,道:“臣也认为陛下应该杀鸡儆猴,但张柔不同。大元朝廷里有太多的官员,是当年张柔从开封一路保护北上的,陛下若杀他满门,容易失去人心。此事原本颇为两难,眼下既然李瑕愿意交换俘虏,不如……”

  “本汗的聪书记,成了李瑕的说客了吗?”

  “臣不敢。”刘秉忠立即应道:“臣只是向陛下阐明利害,悉听陛下裁定。”

  “你们呢?”

  “臣悉听陛下裁定。”郝经同样是不敢提出建议的样子。

  赵良弼最坦荡,本想劝说些什么,见此情形反而不敢说话,干脆也应道:“请陛下圣心裁断。”

  忽必烈蓦地感到了一股愠怒。

  这些汉臣若是想提出什么建议,他总觉得是在耍阴谋。

  今夜他们全都藏着看法不说了,却又让他觉得是在表达不满。

  第一千二百二十四章 轻重缓急

  这夜到最后,直到几个汉臣退下,忽必烈都没有给他们说一句新年的贺词。

  全然不同于过去十数年努力施行汉法的情境。

  这段君臣关系中到底是谁变了,一时却也难以分辨。

  只有察必始终是那个贤惠的妻子。

  “大汗有心事?”

  “你说张柔一家是该杀了,还是该拿去换回那些被俘的宗亲?”

  面对最信任的妻子,忽必烈叹息着说起了今夜那木罕的主张,末了,道:“这个大汗不好当啊,汉臣们离心离德,蒙古诸万户又有怨气。我们要想保住这片疆域,汉臣们的心要争回来,蒙古诸万户的怨气也要泄。”

  察必已从那木罕的说辞里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她很清楚,一旦忽必烈杀光汉臣,那就只能退出燕山山脉。

  但那木罕却还坚决地提出这个说法,因为这最符合其利益,以后,蒙古诸万户会拥戴他为大汗。

  当然,这种危险感只是隐隐约约的,毕竟也是自己的儿子。

  “大汗,我觉得还是把那些俘虏换回来更好,更稳当。”察必思来想去,还是开了口。

  忽必烈道:“但这样一来,更多的人会以为本汗软弱,会更加没有忌惮地背叛。”

  察必道:“大汗可以等把人换回来了,再杀掉张柔一家。刘秉忠说的没错,张柔保过太多的汉臣,不该由大汗亲自杀他。”

  “换成谁来杀?”

  “那木罕想要为大汗分忧,就让他尽尽孝心吧。”察必道:“大汗不是想利用张柔夺回保州吗?那拿下保州之后,张柔就没用了,可以用来交换俘虏。之后,再让那木罕领兵杀上去,杀了张家立威,或许还能趁势收回真定府。”

  忽必烈点了点头,沉吟道:“可以,正好宋军也要偷袭孟津渡,到时让那李瑕顾头不顾尾。”

  他并不太担心如此一来世人认为他失信。

  用汉人的话说是“兵不厌诈”,另外,此事完全可以说是那木罕擅自作主。

  只要平衡好汉臣与蒙古旧派这两个派系,大元就能稳定下来……

  ……

  同一个除夕夜里,保定府。

  爆竹声只响了一串便停下来,院里院外倒是张贴着许多桃符,年节的气氛虽说不浓,总归是有。

  李瑕忙得脚不沾地,本无意操心这个年节,但终归要彰显他这个汉家君王与蒙元的不同,因此还是命人安排了一下。

  最要操心的则是军中,将士们出征在外、背井离乡,凡是这种节日最容易有情绪,因此今夜难免要好好安抚军心。

  一整天李瑕都在抚军,好不容易趁着营中排了大戏唱起来,他才想起来还得入城安抚新降的保州士民以及张家。

  马车才进城,却又传来了几个消息。

  “陛下,从关中调来的一批官员到了,安顿好了。”

  “郭守敬到了吗?”

  “不仅到了,还说他拟了一封奏书想要尽快交给陛下,卑职看了,不像是奏书,倒像是一本书。”

  李瑕颇为欣慰,道:“明日一早先召他觐见。”

  说话间已到了张家,李瑕遂携张文静下了御驾。

  抬头看了看门上的牌匾,他低声向张文静道:“终于是光明正大进了你家门了。”

  张文静抿嘴笑了一下,只是眼中还藏着些忧虑之色。

  这种对被扣在燕京的家人的忧虑,今夜便浮现在不少张家人眼中。

  他们候在那里接驾,一方面既为家族中出了一个得宠的贵妃而欢欣不已,另一方面却始终难以完全放松下来。

  不过,他们竟也没有因此事向李瑕提要求,这倒是出乎了李瑕的意料。

  或许是因张弘范一事,张家已不像当年那般势大。

  李瑕没有说得太多,稍稍坐了一会儿,他便打算动身往别处巡营,留张文静去后院省亲。

  至此,到张家整个过程都是在前堂,见了张十一郎以及一些门客。

  张文静对这些人并不熟悉,又没见到自己最亲近的父母,全程都端着贵妃的姿态,李瑕也是一副皇帝来探望臣下的作派。

  反而是到了临走前,他想了想,拉过张文静便往院子里走,还向身后的侍从吩咐了一句。

  “你们别跟着。”

  两人穿过一条小径,李瑕在月亮门前停下,出了一口气,问道:“回家了也没见你笑。”

  “本来以为会很开心,结果没有。”

  两人单独在一起了,张文静反而放松得多,揽着李瑕的手,道:“不过没关系,等我爹回来了就好。”

  “这样吧,换俘之事交给你来安排,此事让军情司直接向你禀报。”

  “我可以吗?我怕我做不好。”

  “无妨,若有不决,你可以找敬铉、赵复、靖节等人商议。反正不解决了此事,他们也无心入仕。”

  张文静于是抱了李瑕一下。

  她显然心情好了不少,卸下了贵妃的姿态,指着院中的风景道:“你看那座假山,从里面看这里看得很清楚,我小时候就常常藏在里面,拿弹弓打过往人的头。”

  “哈?我以为你是淑女。”

  “本来就是淑女,玩弹弓也可以是淑女。那边有片小湖,回头空了我们可以泛舟……嗯?”

  张文静停下脚步,向假山看去。

  过了一会,她笑了笑,抬手向那里招了一下,难得显得十分开心。

  “是我妹妹在那里。”

  “哦,忘了你还没去见女眷。”李瑕道:“我先走了。”

  “臣妾随陛下到前堂。”

  “不用了,自己家里,不讲繁文缛节。”

  李瑕随手摆了摆,自向前堂走去。

  张文静站在那倒像是愣了愣。

  等李瑕走远了,她才回过身向张文婉所在处过去。

  往日在长安,她为人妻为人母,是一国贵妃,总是要端着,这回到家里了却像是又变回个小女孩。

  “姐。”

  “我说张文婉,你不到前面恭迎我,跑到这里来躲着。”

  “嘁,我等了好久你都没来好不好,原来是到这里和姐夫卿卿我我。话说他哪里像个皇帝啊,随随便便的。”

  “什么随随便便?讨打。”

  姐妹二人多年未见,这般说话了几句,却是半点也不生分,之后两人反而因此而愣了一下,笑了笑,忧虑又浮上来。

  张文静终究还是有些姐姐的风范,擦了擦张文婉的脸,道:“放心吧,我们能把爹救回来……”

  ……

  夜色下,李瑕才出了张家,马上又有人迎过来。

  “陛下,几位相公在大营候见,说是要给陛下贺新年。”

  “贺新年是假,劝谏才是真的,不坐马车了,骑马吧。”

  分明是诸事繁杂,李瑕却还是不慌不忙的样子,吩咐了一句之后,又道:“对了,郭守敬若是还未睡,让他来随贺。”

  “郭相公?郭相公还在吗?”

  那边李瑕还未翻身上马,便见前方的街巷中有一人迎着风雪匆匆过来,手里还拿着几卷图纸,正是郭守敬。

  “郭卿?”

  “臣见过陛下。”

  “舟车劳顿,才到保州,你不睡?”

  “臣不困。”

  “过年呢。”

  “四海归一天下太平即在眼前,时不我待。臣想着,陛下万一要召见臣,故而来问一问。”

  李瑕不由笑了笑,翻身下了马,道:“边走边说吧。”

  “是,陛下命臣清算的田亩,臣已经算好了。”

  “仗还在打,扣除掉有可能被元军偷袭的地方,能种的地多吗?”

  “多。”

  郭守敬毫不犹豫,道:“首先,能开垦且元军不可能侵扰到的田地就有好几处,比如汾河平原,比如灵宝、伊洛谷地,比如沁水流域。而河南河北虽处在元军骑兵可到之处,太行山东麓依旧可以屯田,只需布置少许兵力,即可防止元军偷袭,这样的地方就更多了。臣已绘制了地形图,且标注了各地适宜种何等作物。”

  他说到这里便要翻找怀中的图纸。

  李瑕稍稍摆手,止住了他。

  “不急,回到大营再看来得及。我们先说好了一边打仗一边屯田的可行性,再讨论好细节。”

  “可行。陛下要问什么细节,臣知无不言。”

  李瑕要问的很多,此时看郭守敬准备充足的模样,反而不知从何问起。

  干脆先提要求。

  “你也知这次北伐仓促,钱粮辎重已有不足,所幸沿途诸城望风归附,以城中粮仓补给,暂解燃眉之急。但仅仅解了燃眉之急不够,朕问你,现在开始在新附的田地上屯田,最快要多久能有收成?”

  “不同的田地收成的时日便不同,有的田地种麦,有的种稻,农时各有早晚。有的田地长年荒芜,需重新开垦、修渠,那自然要晚些收成,甚至今年还不能播种……”

  在种田这件事上,李瑕依旧是个门外汉,他耐着性子听郭守敬说完,问道:“今春下种,八月之前能否有收成?六月之前能否有收成?”

  ……

  大营中,几个文臣武将正在大帐前来回踱步,等着与李瑕禀奏一些要事。

  远远看去,他们也看到了李瑕与一个人边说边走过来的身影。

  “那是谁?”

  “是郭守敬郭相公。”

  董文用长舒了一口气,道:“那就好,还当是出了什么急事。”

  之所以这么说,因郭守敬一不负责军情,二不负责军需,只是调过来治理北方的官员之一。显然是不会有着急的坏消息禀报。

  “这大年夜的,郭相公有何事与陛下聊这么久。”

  “总之不会比我们的事急。”

  还有官员低声喃喃道:“陛下啊陛下,事有轻重缓急,快过来吧。”

  众人这般说着,在寒冷的风雪夜中又跺跺脚,显得有些焦虑。

  向这边走来的李瑕也看到了这一幕。

  他也知事有轻重缓急,远水解不了近渴,但他依旧认为屯田是这个开春之前务必要先安排好的事宜。

  忽必烈若想以时间拖垮他,他不会让忽必烈得逞……

  第一千二百二十五章 换俘

  又一个年节过去。

  今年是戊辰龙年,天下依旧有三个年号,大元至元五年、宋咸定九年、唐建统四年。

  战乱还未停歇,但似乎已经隐隐趋近于尾声。

  就像是几个汉子打仗打到精疲力尽,或许都要停下来休息,或许其中某一人能咬咬牙,在体力耗尽的边缘将对手先结果了。

  ……

  正月初六。

  天一亮,张弘道、董文用、王愕、王恽等人再次赶到了李瑕的大帐外。

  “陛下在吗?”

  张弘道脚步匆匆赶来,语气有些急促。

  帐外的守卫应道:“陛下正在见郭相公。”

  “又在见郭相公。”

  张弘道小声嘀咕一句,见那守卫没拦自己,还是大步进去。

  帐中,只见地毯都已经被郭守敬掀开了,李瑕还用剑在地上掘出了一些泥土,郭守敬正捧着土壤在解说着什么。

  “雪一化,地里就得挖好水渠,否则便容易内涝……”

  “陛下!”张弘道上前一抱拳,道:“元军反攻保定了,今日……”

  李瑕抬了抬手,先向郭守敬道:“你去办吧。”

  “臣领旨。”

  待郭守敬先退出了大帐,董文用便上前道:“陛下这几日都在接见若思,问的是屯田之事吧?”

  “不错,董卿也有高见?”

  “屯田是好事,臣只是疑惑,如今就开始在北方屯田,一则远水解不了近渴,二则还有被元军糟蹋的风险。”

  “你觉得不太妥当?”李瑕道:“现在播了种,至少还能盼着夏收、秋收。”

  “臣并不反对此事,只是担心三四月的军粮尚且不足,如何等到七八月?”

  李瑕笑了笑,道:“军粮的事再想办法。朕只先说一点,你若是忽必烈,等到五六月,眼看唐军收成在即了,是何心情?可着急?”

  “陛下英明。”

  董文用本就不反对屯田,只是觉得别的事更急。提醒一句也就是了,很快便转头看向张弘道。

  张弘道当即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递在李瑕面前。

  “陛下,这是今日射到臣军中的箭信,有上百封。”

  信是由汉文写成的,李瑕只看了两句,目光便转而看向落款处。

  落款却是张柔,还盖着其大元蔡国公的大印。

  至于信的内容,则是以张柔的语气痛叱了张弘道的不忠不孝,并言他已率大军前来收复保州,要求保州军民迷途知返,复归大元。

  “陛下,这必然是元军的伎俩。此信绝非父亲手笔。”

  “朕知道。”

  李瑕还明白,对面的元将显然也知道收回保州不会这么简单,无非是兵临城下之前先乱保州的军心,同时也是一种挑拨。

  ……

  “据探马打探到的消息,这支元军已经抵达白沟,有两万余人,虽然挂着张柔的大旗,实际上的主帅其实是奥鲁赤。”

  “奥鲁赤这个名字诸位将军也许都没有听过,但他在蒙古军中地位不低。”

  军议上,林子出列,环顾了诸人一眼,开始说起来。

  “奥鲁赤的祖父是铁木真的前部先锋,奥鲁赤的父亲则在木华黎死后接任行省蒙古军万户,领兀鲁、忙兀、怯烈、弘吉剌、札剌儿等五部蒙军。要知道,这五部是蒙军中最骁勇的部落。”

  林子说到这里,转向李瑕,又道:“陛下,说来,他还与陛下有杀父之仇。”

  “是吗?”

  “奥鲁赤的父亲曾随蒙哥征蜀,死在钓鱼城之战中。”

  “不记得了。”李瑕道,“没听说过。”

  “是。”林子再次转向诸将,道:“总之,此人虽声望不彰,却是五万户都元帅。”

  将领中便有人嗤笑了一声,低声道:“蒙古的万户比牛毛都多。”

  “……”

  李瑕听着他们议过了军情,最后看向张弘道,问道:“你领骑兵北上迎击,挫挫元军的锐气,可有信心?”

  张弘道犹豫了,没有马上回答。

  史杠遂问道:“陛下,何不据城而守?”

  “不守,现在是朕北伐,不是忽必烈南征。”

  史杠一愣,默然退下。

  其实李瑕有很多原因,比如守城被元军看在眼里会显得像示弱,一示弱,元军骑兵就会有信心起来,放肆袭扰,只有在野战中击败元军几次,才能让他们老实点;比如保州才归附,要是转眼就被元军打到城下,对民心士气影响很大;比如还会耽误屯田事宜;何况野战又不是打不过。

  但原因再多,李瑕反正没必要与史杠说,犯不着。

  他再次看向张弘道,又问道:“有信心吗?”

  “臣,不怕对阵奥鲁赤。”张弘道犹豫着,缓缓开口,道:“臣担心的是,他以家父扰乱臣……”

  “过来。”李瑕招了招手。

  张弘道便走上前。

  李瑕道:“忽必烈本可以直接杀了张家,却还是用了这些把戏。”

  他扬了扬手里那封来自张柔的信。

  “可见,忽必烈很想夺回保州、想安抚汉臣之心。而朕已遣使告诉他,会拿很多蒙古宗亲来换张家。明白吗?到时不管他们怎么威胁你,都不会真的动手杀你爹。反倒是,你只有击败奥鲁赤,让忽必烈明白武力收回保州不可能,他就会答应这场交换。”

  “臣明白了。”张弘道安心下来,眼神中瞬间有了坚定的光彩,道:“臣有信心击败奥鲁赤。”

  “好,别等,别犹豫。现在元军还在一边南下一边试探你,鬼鬼祟祟、婆婆妈妈的,你迎上去,直接把他杀翻,展示了实力,他才会老实与你谈。”

  “臣必不负陛下厚望。”

  ……

  数日之后。

  白沟附近已发生了一场战斗。

  而在从燕京往白沟的大地上,还有一大支骑兵正在行军。

  年轻的大元皇子那木罕迎着风雪策马而行,身后,是他从漠北带来的勇士。

  在哈拉和林之时,那木罕只是挂帅,大军其实是由宗王移相哥指挥的。难得这次回援燕京,忽必烈同意将三万人交给他统领。

  忽必烈还下了旨意,命令正在攻打保州城的奥鲁赤,将其麾下两万兵马与那木罕合兵。

  在那木罕看来,这是真金、忙哥剌这两个哥哥一死一病之后,父汗开始有意地让他立功,提升威望,以作为册立继承人的准备。

  这一路而来,他的眼神中都透着自信。

  五万骑兵,足够在中原大地上穿插纵横,击败笨拙的汉人军队了。

  他打算先迂回包抄,毁掉李瑕的辎重,在唐军主力返身攻过来之前迅速抽离战场,寻找正在行军的薄弱唐军进行偷袭……

  不过,在这之前,他还要先押着张家人换回那些被俘虏的蒙古宗亲勋贵。

  没关系,等接到了父亲要的人,他会直接下令,把才送出去的张家人以及前来交易的唐军统统杀光。

  干脆果断,这才是大蒙古国之所以强大的原因。

  “父汗就是太听那些汉臣的话了。”那木罕心想。

  忽然,前方传来了一阵骚动。

  “大王,大王,南边五里发现了蒙古骑兵,正在向我们这边赶来,是奥鲁赤的兵马!”

  “他是来接我的吗?”那木罕转头看了看向导,问道:“这么早就来接我吗?”

  一句话还没问完,又有探马狂奔着过来。

  “大王,奥鲁赤败了,正在被唐军追赶。”

  “你说什么?败了?追赶?”

  ……

  那木罕命令骑兵从侧翼迂回上去攻打唐军,终于是逼退了正追赶奥鲁赤不已的张弘道所部。

  两支元军在风雪之中有些慌乱而匆忙地会师。

  一番折腾,天色已经很晚了,奥鲁赤所部已失去了帐篷与随军的一些物资,只好由那木罕麾下的士卒分出一部分的帐篷,大军安营下寨。

  “拜见大王,多谢大王率军来救。”

  “不用多礼,你起来吧。”

  那木罕今年二十六岁,奥鲁赤则已三十六岁。

  年长十岁的奥鲁赤看起来要沉稳得多,虽然他刚经历了一场败仗,却完全没有因此而有挫败感,此时站在那木罕面前,保持着心平气和、彬彬有礼的样子。

  反而是那木罕,眉头显出些了恼色,显然是不满于奥鲁赤的战败。

  “说说,你带着两万精锐骑兵,手里还有张柔,是怎么败的?”

  “禀大王,我才行军到白沟,就被唐军夜袭了,唐军投掷火器,惊了我们的战马,勇士们只好先撤回北面。”

  “这么简单你就被打败了?”

  “是张弘道统领着保州的兵马来偷袭,他们熟悉地形,也都是骑兵,来得很快,勇士们还没准备好。”

  “你就没想到唐军会夜袭吗?”

  奥鲁赤道:“没想到张弘道会这么打,他知道张柔等人在我手上。”

  那木罕不悦,握了握拳,须臾又松开。

  “你杀了张柔了?”

  “还没有,前几天收到了大汗的旨意,命我把张柔等人交给大王。”

  “没错,这一战,父汗让你听我指挥。”

  奥鲁赤想了想,低下头,应道:“我一定保护大王的安全。”

  那木罕微微有些讥笑,似嫌奥鲁赤才打了败场。

  但不论如何,这场败场还是给他心里添了些堵。

  “额秀特,还以为我会在保州城里办这件事。”

  他低声自语着,踱了几步,道:“你派人到唐军中去一趟,告诉他们,我父汗同意与他们交换俘虏了,然后你听我安排……”

  ……

  就在次日,那木罕的信使便到了张弘道的面前。

  张弘道听过其人一番话,因涉及到的毕竟是自己满门老少,心中不由紧张。

  他面上却不露痕迹,看向信使,眼神还透着股不耐烦,像是不太想接回张家人,毕竟他的妻儿早便随他离开北地了。

  “可以,但地点必须由我来定。”

  “我只是信使,说了不算,得要回去问大王。”

  “那你告诉他,就在东面的白羊淀,不同意就算了……”

  第一千二百二十六章 不重视

  正月十二,雪已经不下了。

  阳光从云朵中透出来,照在白羊淀边的土上,使得雪水开始一点点渗进淤泥里。

  有马蹄踏碎了积雪,踏进淤泥之中。

  马上的骑士不敢再往前,勒住了缰绳。

  他却还想再看一看前方的情形,于是踩着马蹬站起身来,拿起一个单筒的望筒向沼泽深处看去。

  阳光中,一抹紫光闪过。

  “嗖”的一声,忽有一支弩箭射来,正钉在了这骑士的脖子中。

  穿着盔甲的身体坠入淤泥,声音很轻。

  几个瘦小汉子迅速抢上。

  他们全都打着赤脚,走过沼泽时脚也会陷进淤泥里,却能飞快地拔出来,箭步如飞。

  有人牵着马匹就走,有人已经去剥那尸体身上的衣物。

  “这是个啥?”

  “嘘。”

  随着这仓促的一句话,沼泽边很快又安静下来。

  而在西北方向三里地,正是今日张弘道与那木罕交换俘虏的地点。

  换俘的时间定在下午未时。

  当这个清晨,在整片白羊淀以东,有一支五千余人的蒙古骑兵正在全速狂奔,他们将绕过白羊淀,偷袭张弘道的腹背。

  ……

  保州城西南,常丰村。

  李瑕赤着脚踩在淤泥里,正拿着一把锄头挖地。

  这是一大片荒芜的田地,几日前刚刚划为军屯,积雪已经被踩化了,现在要做的是松土,并将泥里的水排掉。

  李瑕其实并不想亲自下地。

  他还很忙,且不认为自己挥这几下锄头,这地便能种得更好些,只怕还要更差些……但今日前来巡视,又遇到了郭守敬这个没眼力见的。

  郭守敬嫌旁人干得不好,抡起锄头便亲自下地示范,又盛情邀请李瑕来当表率。既开了口,李瑕便不好拒绝,只好亲自下场耕耘。

  哪怕到了现在,李瑕也不忘勤加练体,放眼双方大军只怕也没几个体力比他好的人,没想到的是弯腰在这地里干了一会儿,连他也觉得腰酸。

  锄头挥下,将一只蚯蚓锄成了两截,在烂泥里头钻来钻去,十分恶心,同时还能闻到泥土的臭味泛上来,李瑕抬起头,觉得表率得差不多了。

  这种劳作姿势伤身体,且种地是真的没意思。

  那边还有一大堆公务等着。

  但想了想,他又弯下腰,打算将自己正在挖的这条排水沟挖通。

  其实总共也干不了半天,他还没资格说种地苦、种地没意思,还轮不到他抱怨。

  这点小活,也只能警醒他自己农民不易。

  ……

  几个新降的官员随行而来,正在另一片田地干活,动作都比李瑕利落得多,但嘴里却诸多抱怨。

  “战事迫在眉睫不去管,跑到这来做样子,年纪轻轻的,还真能装模作样。”

  “沉住气。他的江山他都不急,你急什么?”

  “他又不会翻地,搁这里收买人心,别等下了种子就被赶……”

  “嘘。”

  路过的王恽眼睛一瞪,喝止了这些说闲话的官员。

  他看了看天色,趟过泥地,走到田梗上抛下锄头,到李瑕身边低声提醒了一句。

  “陛下,时间不早了,今日接回张柔,陛下无论如何该亲自接见,再不赶回保州就来不及了。”

  “好。”

  李瑕额头上沁出了些汗水,手上的动作却已很熟练,又猛锄了几下,终于将沟挖通。

  “走吧。”

  王恽在蒙元时仕途不太顺,投降时也只是史家的幕客,私下里常写诗词述说怀才不遇的心情,诸如“只恐南阳垅底,空怀梁父长吟”之类。

  如今投降了李瑕,今日还得以随驾,他十分殷勤,连忙抢着去提水给李瑕洗脚。

  他才到小溪边,正要用桶舀水。

  李瑕却已过来,一脚踩进冰冷的小溪里,俯身洗起来,还向王恽问道:“怕冷吗?”

  “臣不怕。”

  “那快点洗了出发。”

  “臣谢陛下恩典。”

  就这么简单一件事,王恽大受感动,绕到李瑕下游进了小溪。

  “冰水洗脚,有什么恩典。今日翻地之事,你怎么看?”

  “臣……隐约能体会陛下的苦心。”

  “是吗?说说。”

  王恽有些紧张,舔了舔嘴唇道:“前几日听陛下与董相公说过之后,臣便在思忖此事。虽说如今播种,来不及济大军二三月时所需粮草,但眼下忽必烈一心拖延战事、坚壁清野,陛下若强攻燕京只会徒费粮草,不如开始军屯,待忽必烈得知此事,必以为陛下之存粮足以应付到夏秋之际,他不知虚实,必乱了分寸。”

  李瑕没作回应,但眼神中已有了赞许之色。

  王恽又道:“等陛下安排好了军屯之事,正好天气转暖,可以攻打燕京。而忽必烈犹疑不定,以为陛下不缺存粮,难免会有所疏漏,到时陛下反而可以袭击他转运钱粮的路线。总而言之,旁人以为该进攻时,陛下缓下来军屯,待旁人以为陛下正在屯田时,又可出其不意进攻?至于今日,正是因常人不解陛下深知,故而陛下亲自耕耘,以为表率。”

  “你很会说话,朕都不知道自己有这许多深意。”

  “陛下说笑了,臣不过是略略体悟到陛下圣心。”

  “你不必随驾回保州了。”李瑕已洗好了脚,转身上岸,道:“你来当郭守敬的屯田副使,他那人木讷,你帮衬帮衬他。”

  王恽又惊又喜,呆愣了一下,甚至忘了谢恩。

  而李瑕已顾不上理他,穿好靴子,翻身上马,重新向保州赶去。

  今日明知白羊淀正在换俘,他还是先陪郭守敬来开展军屯,倒不是因为他不重视张柔。

  其实于公于私,他都还想再见见张柔。

  只是这件事既已交给了张弘道与张文静,谁又还能比他们兄妹二人做得更上心。

  ……

  保州城东。

  张弘庆裹着一条断臂,登上城楼,在阶梯处被人拦了一下。

  “贵妃在上面吗?张十一郎求见。”

  楼上便有人向下看了一眼,放他上了城楼上方。

  只见张家的诸位幕客都坐在那,互相低声讨论着,都有些紧张。

  靖节正站在窗边,回过头看了一眼,道:“十一郎来了?坐吧。”

  “没有表兄放行,我差点还上不来了。”

  “只是以为十一郎还在养伤,待你伤养好,陛下一定有重用。”

  “我这只手被九哥废了,重用不了了。”

  靖节道:“放心,陛下身边就有不少配义肢的重臣……”

  “贵妃呢?”张弘庆打断了靖节的话。

  “在上面的小阁。”

  张弘庆于是往上面走去。

  小阁中,张文静正坐在一张椅子上,似在假寐。

  张文婉听到动静,转过头来,道:“十一哥?是救回爹他们了吗?”

  “我能知道什么?大姐儿睡了?”

  “嗯,她这几天安排救家里人的事,可累了。”

  张弘庆走到小阁的窗边向外看了一眼,只见城外偶能看到一两队骑兵走动,道:“只有我们兄妹三个是张家人。”

  “什么意思?”

  “别人能上什么心?听说陛下今日还去屯田了,是没将我们张家放在心上吧?”

  “你有病吧?”

  张文婉突然骂了一句,倒是使得张弘庆一愣。

  下一刻,张文婉已经双手叉腰,又骂道:“二十多个宗王、四个可敦,还有一堆的万户包括怯薛长,全都交给五哥送去换了,你还要怎样?”

  张弘庆本就与这个妹妹不熟,又是一愣,道:“我没想怎样,不过是想问问大姐儿,陛下……”

  “你是想试探一下,我这个贵妃有多少份量?”张文静睁开了眼,这般问了一句。

  “大姐儿,你怕是误会我的意思了。我是说万一爹和二哥、六哥救不回来,张家若没有人撑着,那你在陛下身边……”

  “救得回来。”

  “只怕万一,毕竟今日是由五哥,而不是陛下亲自……”

  “救得回来。”张文静再次应道。

  张弘庆颇觉无趣,道:“那就好。”

  张文静脸上竟是还露出了些许温和的笑意。道:“大家都在等家人回来,二姐儿也是着急了,她又一惯是这般口无遮拦。你不要介意,伤好些了吗?”

  “快了。”

  “那到楼下歇着吧,别动了伤口。”

  张弘庆只好应了,转身下了小阁。

  他却依然不太高兴,总觉得自己投降李瑕亏了,偏找不到同样想法的人。

  于是心里不由便想到:“看着吧,李瑕既得了保州,哪还会救张家?到时你们才会知道谁说的对。”

  ……

  白羊淀。

  张柔抬起头看去,已能看到对面走过来的忽剌忽儿、安童等人。

  更前方的视线中,是一排排的唐军骑兵,因隔着的距离远,看不清那些骑兵的面容。

  但可以确定的是为首的那个将领正是张弘道。

  倒不曾想,如今张家最风光的是当年叛逃的这个五郎。

  张柔子孙众多,此时被放过来的家眷男女老少加起来足足有一百八十六人。

  可笑的是,最忠心于忽必烈的张弘范的四个妻子、七个子女也在其中,倒不是忽必烈打算把他们也还给张家,而是保州投降之后他们就一并被关押起来了。

  或许是因为忽必烈不信张弘范是战死的,或许是因为李瑕也点名要将他们换回来……这点,张柔便不清楚了。

  此时张家所有人都被背缚着双手,嘴里还塞着布,就连双脚都还绑着绳索,只能迈出并不算宽的步伐。

  张柔放缓了脚步,转头向后方看了一眼,只见自己离元军的队列已经不止超过了一箭之地。

  “六郎。”他压着声音,低声唤了一句。

  “爹。”

  “解开了吗?”

  “快了。”

  “事情不对。”张柔道:“一会与对面的俘虏近了,你带人挟持了几个金贵的。”

  张弘略同样放缓了脚步,背在身后的手还在拿东西一点点割着绳索。

  “父亲先走,儿子心里有数……”

  第一千二百二十七章 卑鄙

  两拨人在在积雪初融的草地上遇到。

  蒙古宗亲们往东北方向,张家人则往西南,双方之间隔着三十余步的距离。

  安童停下脚步,看向了张家人。

  作为俘虏,他已经被关押了一年,其实还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

  记忆里最具色彩的画面还是贺兰山之战时那染血的大漠,之后就是长久的昏暗的牢房,除了被审讯、被劝降,很少有人与他说话。两个月前,有麻袋罩在他的头上,他便像牛羊一样被运送过来。

  今日头上的麻袋一摘,出现在眼前的就是这样的情形。

  直到转过头,认出了张柔、张弘略,安童才猜出了事情大致的走向。

  这是在换俘。

  李瑕居然愿意将这么多重要的蒙古宗亲交出来?

  安童想起当时在牢里也有不少人来劝降过他,不仅对他封官许爵,还承诺让他回草原,往后他的部众在大唐治下可与中原贸易,可学习耕种、建城,甚至可以读书考科举云云。

  总之是有一套收买人的说辞。

  当然,安童自己是木华黎四世孙,唤忽必烈一声姨父,又自幼受忽必烈重恩,给再多的好处也不可能背叛。

  但这些俘虏中必然有已经背叛了大元之人。

  李瑕最喜用这种卑劣的伎俩了。

  此时安童虽还未得自由,已在分析这批蒙古宗亲中谁会是叛徒,以及自己是否会被怀疑。

  下一刻,他眯起了眼,只见张弘略忽然挣开了双手,给几个张家人松了绑,向这边冲了过来。

  “呜!呜!呜呜呜!”

  “呜呜……”

  蒙古宗亲们登时一片大乱。

  他们的双手被背缚着,嘴里也塞着东西,眼见有人冲过来,只能往元军所在的方向冲。

  混乱中有人将前方的人撞倒在地上,也有人自己摔倒在地,一个个却都爬不起来,像虫子一样在地上蠕动着,呜呜乱叫。

  “呜!”

  安童也大叫一声,调整着脚步,盯着冲撞过来的张弘略,用头重重撞上去,直撞在张弘略肚子上。

  同时,张弘略却也一把摁住安童的双肩,重重一肘砸在安童脊梁骨上。

  “咚”的一声,安童摔在地上,紧接着便被张弘略痛殴了几下,只好拼命去咬张弘略的小腿,仿佛一条疯狗。

  虽说他们一个是大元怯薛长、右丞相;一个是朝列大夫、兼领怯薛亲军,都是高官重臣。但今日没有了盔甲武器,只穿着囚徒的短褐衣物,打起架来也就与市井无赖无二。

  张弘略胜在解了双手,将安童撂倒之后,便如狼入羊群,将一个个蒙古宗亲撂倒。

  ……

  那木罕放下了手中的望筒,下令道:“杀过去。”

  他本来就打算抢回了俘虏便立即杀上去,先杀了张家满门,再顺势击溃那点唐军。

  没想到出了一点小变故,但没关系,就几个人捣乱,影响不了蒙古铁骑挥下弯刀的速度。

  号角声一起。

  忽然有一支骑兵立即从东南面的芦苇荡里杀了出来,直接便杀向了两拨俘虏。

  这是那木罕的伏兵。

  他早便派人打探了白羊淀,确保里面没有藏着唐军了,才答应在这里换俘。

  此时他与张弘道离俘虏的距离一样,都很远,唯有他的伏兵最近。

  当然,这种奇兵若多了,难免要被唐军发现,藏匿其中的并不算多,只有两百人。

  但足够了,两百披甲带刀箭的骑士,砍杀了一百多被缚的囚徒,再拦一拦唐军,等到那木罕领兵杀上去,完全足够了。

  想到这里,那木罕的嘴角已扬起了得意的笑意。

  “哈,我就是这么卑鄙。用你们汉人的话说,就是兵不厌诈……”

  ……

  当听到号角声时,藏身在芦苇荡里的元军百夫长秃格尔回头看了一眼,道:“大王都下令了,哈盖、都格达他们怎么还没回来?”

  “别管了,杀出去吧。”

  秃格尔皱了皱眉,心想着那两个探马如果是迷路了还好,别是遇到唐军了。

  但如果是遇到唐军,没理由这么久了唐军还没过来。

  号角声愈响,眼看另一名百夫长已经杀出去了,秃格尔连忙翻身上马。

  “不管了,杀!”

  “杀!”

  马蹄踩过湿软的地面,一开始跑得不快。

  好在他们虽然在芦苇荡中,但没有太深入,还是能跑得动。

  渐渐地,马速越来越快,马蹄扬起点点泥沙,两百骑兵很快赶到了那些刚刚被释放的蒙古宗亲前面。

  秃格尔记得两件事,第一,大王交代过,张家人里别的都是老弱病残,有两个人一定要杀,即张柔、张老六;第二,别看这些蒙古宗亲现在灰头土脸的,很多都是大王、可敦,当然得要保护他们。

  他马上便下令,让其它人先往前冲,他自己则要领二十人去杀张弘略,救那些宗亲。

  秃格尔甚至都已经在人群中认出了忽剌忽儿、薛必烈杰儿等大王。

  接着,他目光一转,下意识地猛扯住了疆绳,心道:“他们这是在干什么?”

  ……

  那是在蒙古宗亲们的队伍中的二十多个人。

  他们都是蒙古人的面孔,也都是作囚徒装扮,一开始也都是背缚着双手。有的人跟在几个宗王后面,有的打扮成女人,混在女眷之中。

  但当秃格尔的兵马一杀出来,他们竟然突然挣脱了手上的绳索。

  之后,他们从身上掏出了霹雳炮,向冲上前的元军掷了出来。

  秃格尔额头上的青筋已经爆起。

  他奋力拉住缰绳,但马匹还是向前又冲了三十余步。

  整个过程中他没有下令放箭,因为他原本是来救人的。

  那些穿着囚衣手无寸铁的俘虏都是他的贵人,让他下意识地就忘了防备。

  他满脑子都还在想着,贵人们将要赏赐他很多的牛羊,黄金……一枚霹雳炮已滚到了他的马匹前。

  “嘭!”

  铁片扎了秃格尔满脸,登时,他脸上的血团如同麻子一般。

  剧痛。

  同时,身下的马匹已经受惊了,嘶鸣着将他掀翻在地。

  “咴!咴!”

  秃格尔重重摔在地上。

  另一匹受惊的战马从他前方疯狂地向后跑,马蹄铁重重踩在了他的大腿上。

  “啊!”

  惨叫声很凄厉。

  但个人的惨叫声也只是整个混乱场面中的一点小小点缀。

  场面大乱。

  不仅是冲上前来的元军骑兵大乱,那二十余个假俘虏抛掷了霹雳炮之后,已从身上抽出了匕首,对着被释放的俘虏们乱砍。

  “噗。”

  “噗。”

  “噗。”

  杀人比任何时候都简单。

  被杀者双手都被绑着,甚至忘了自己还能小步的跑动,像兔子一样疯狂地乱跳,摔在地上滚来滚去,哭得满脸都是泪水。

  安童已经是重伤,倒在地上绝望地看着这一幕,最后却发现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他只好把脸埋在湿漉漉的泥土里装死。

  不时有人踩在他身上,他不敢动。

  因他还不想死,他今年只有二十岁。

  ……

  与此同时,张弘道、那木罕的大旗都还在继续摇晃。

  双方的骑兵都还在向前冲。

  那木罕抬起望筒看着前方的一幕,首先是惊讶。

  他惊讶于张弘道居然把伏兵藏在俘虏里,不由反思为什么自己就没想到?

  因为他不能把伏兵藏在张家人中,张家人互相都认识,但凡塞了个外人进去,张家人的目光显然会一直聚集在其身上。

  他却忘了,那些蒙古宗亲们互相之间并不太熟悉。

  归根结底,还是太相信对方了。

  以为李瑕会守信,以为张弘道并不想接回张柔、张弘略。

  那木罕心中涌起了巨大的愤怒。

  “卑鄙!这些汉人太卑鄙了,快,杀上去,杀光他们……”

  ……

  这次交俘,双方说好各带两千人。

  此时两边的马蹄如雷一般作响,而东面、北面,已有更多的元军骑兵显出了身影。

  这又是那木罕的优势之一。

  他的总兵力虽不如李瑕的北伐大军,但他的骑兵多于张弘道的骑兵。

  还有一支元军直接向西面包围过去,意图切断唐军的退路。

  ……

  战场正中央,元军终于涌过了那些幸运能逃出生天的俘虏。

  而弘弘道也终于接到了张家人。

  “放箭!”

  兵马交接,唐军骑兵的骑术逊色些,但披着的是更结实轻便的棉甲、手持的是精钢炼铸的武器、用的是射速很快的弩与威力更大的抛掷火器,单兵作战能力竟还强过元军骑兵。

  张弘道从家人身上收回了目光,不慌不忙地向远处看了一眼,眼见更多的元军骑兵包围过来,下令道:“退!”

  他选择了与那木罕完全不同的打法。

  他不打算在旷野里一直增加骑兵作战,这不是他的优势所在。

  很快,号令声响起。

  唐军没有向保州城退,而是向南撤,却是往白羊淀当中撤去。

  ……

  那木罕还想追,但当元军骑兵追进泥泞的沼泽地,终究是不敢贸然深入,只能渐渐停下了追击。

  好在这里离保州城还远,也好在他早已让奥鲁赤领一万骑兵绕过白羊淀封堵。

  相信唐军一定逃不掉。

  但回想今日这整个经过,那木罕还是不能够平息他的怒气。

  “额秀特,言而无信,真是太卑鄙了……”

  第一千二百二十八章 颜面

  夕阳把保州城楼的影子往东拉得很长。

  张弘庆站在城楼上,目光一直停留在天地交际之处。

  直到夜幕降下,他也没看到有兵马归来。

  他说不清心里是怎么样的心情,失望或是不出所料。

  他其实觉得自己应该盼着张柔与家人们回来,但确实很难做到。

  他与张柔并不熟,他出生时,张柔都已经年过五旬且有了十个儿子。且他是庶子,因为汗廷需要有质子入质,张柔才称他母亲林氏是妻氏。

  真要说起来,对张家的记忆也只有小时候离开前,生母撕心裂肺的哭声,以及张柔板着脸的喝骂,之后就是无比漫长的去往哈拉和林的路途。

  这次回来,除了热情待人、谈笑风生的张九郎,其余人给张弘应的感觉只有两个字,不熟。

  偏偏张九郎往日里笑语迎人,紧要关头还能毫不留情地废了他一只手。

  前途茫茫,让人心生迷惘。

  夜幕降下时,张文静、张文婉从阁楼下来。

  张文静脸色平静,保持着端庄的姿态,很有皇妃的气势,向还在城楼中的几个张家幕客道:“天色晚了,五哥还未回来,可见元廷不肯轻易放人,那就按备用的计划安排下去吧。”

  “贵妃放心,我等这就布置。”

  张文静又看向靖节,问道:“白羊淀的水匪回话了吗?”

  “看来是不见棺材不落泪。”靖节道:“敬酒不吃,给他们吃杯罚酒便是。”

  “……”

  这些事张弘庆之前并未参与,加上他听汉语本就吃力,听了两句便转过头,恰见张文婉走到了案几边,正在俯身拿案上的糕点吃。

  他想了想,过去,对张文婉轻声道:“我说的没错吧?”

  张文婉正把一块红枣糕塞进嘴里,腮帮子鼓得满满当当,斜眼瞥了张弘庆一眼,“呜”了一声,溅出几个糕粒。

  张弘庆看这个妹妹一副娇生惯养、无忧无虑的样子,心中愈发有些自怜身世。

  他侧了侧身,压低声音又继续说起来。

  “我汉话不好,下午说得急了,想说的是,这里真正想救家人的只有我们三人。陛下今天没来,把事交给五哥,但五哥的妻儿早就去了川蜀,他会不会怕六哥回来以后抢他的权?大姐儿若想要张家好,她得要信我。你帮我……”

  张文婉却已睁大了眼向楼梯处看去。

  张弘庆一转头,正见李瑕从容踱步上了城楼。

  “陛下。”

  众人纷纷行礼。

  张文静则已走到李瑕身边,自然而然地挽着他的手。

  “想必你们都很担心。”李瑕道:“不过依朕看,此时没回来,今夜该是不会回来了。不如趁早歇了,待四更天,朕带你们出发往老河头去迎一迎……”

  张弘庆俯首站在人群后,不敢吱声。

  他想得到李瑕重用,又怕李瑕注意到自己这个在蒙古长大的质子而猜忌。

  此时看李瑕平平淡淡的语气,他不由心想李瑕果然是不重视张家的,张文静若不扶持娘家势力怎行?

  ……

  这夜,等着迎接张柔的众人就这样失望地散了。

  李瑕与张文静牵着手往驻处去,问道:“失望吗?”

  “没有啊,意料中的事。只有元廷不使绊子,爹他们才有可能今天回来,但元廷肯定要使绊子的。正好把白羊淀里的水匪剪一剪。”

  “说是你家里与那些水匪还有些交情?”

  “那水匪头子很早就与我爹相识,还曾救过我爹一次,冲着这交情,我爹从来不管他们翦径抢劫。”

  “河朔乱象啊,毕竟是百年未曾好好管过了,往后在朕治下不能如此……”

  李瑕正说着话,一个脑袋从张文静另一边探出来,唤了一句。

  “姐夫。”

  这几日间,张文婉也只见过李瑕三四面,她却是对他十分亲厚。既是因为她与张文静关系好,也是因为她是直率性格。

  或许与李瑕的样貌本就招女孩子好感有关。

  “咽下去了再说话。”

  “好吧。”张文婉咽了嘴里的东西,道:“十一哥说姐夫你不重视张家,说五哥不想救爹和六哥。”

  李瑕停下脚步,看了张文婉一眼。

  “你就这么直说了?”

  “对啊,你是姐夫啊。”

  “那你十一哥没有叫你别说出来?”

  “没有啊,十一哥没有叫我保密。”张文婉直摇头,之后又分析道:“依我看,他是想让姐姐担心失宠,然后信任他、扶持他,对吧?”

  李瑕笑笑,与张文静道:“不懂你这妹妹是聪明还是傻。”

  “我当然是聪明啊,不按你们的规矩聪明……”

  ……

  同一片夜色中,白羊淀深处。

  一个颇大的水寨之中,火把与篝火照得恍如白昼。

  有小船从水泊里驶到岸边。

  张弘略扶着张柔下了船。

  水寨中,一个精壮的六旬老者见了张柔,当即便抢上前,嘴里唤道:“老元帅来了?吓坏我也,我还以为老元帅是来剿我的。”

  张柔的一双老眼在夜里看不太清,一边走一边眯着眼看了一会,才上前拍了拍对方的肩,大笑道:“孟老弟,多年未见了吧?”

  “瞧老元帅说的,哪是多年,二十年未见了。”

  这六旬老者便是这水寨的首领,名叫孟通,乃是纵横白羊淀数十年的水匪。

  孟通在下九流里算得上是个狠角色,但往日里在张柔这种地方诸侯面前却也只能毕恭毕敬。

  “是啊,二十年未见了。”张柔目光一转,扫了孟通身边的几人一眼,“如今你身边的几个当家,我也都不认识了。”

  话音一落,马上便有个四旬年岁,留着三络长须作文人打扮的中年男人上前道:“在下史恢,诨号铁算盘,乃是……”

  “你还不配让家父认识。”张弘略即刻打断了这个水匪小首领的话。

  孟通微微一愣,连忙笑着引张柔往里坐,并向这些手下人道:“都一边去!别碍着我与老元帅说话。”

  等到了水寨大堂,原本众水匪围着张家父子的局面便成了三个人坐着谈话。

  表面上,张弘略依旧摆着世侯的狂妄架势,但心里却很清楚,在白羊淀这片水域,若没有孟通的帮忙,他们还是不好躲过元军的围剿。

  以张柔的身份,已懒得再与孟通绕弯子,坐下之后,拍着膝盖便道:“我也不瞒你,如今我领着张家降了大唐了。”

  “大唐?”孟通讶道:“老元帅莫不是唬我,大唐亡了几百年了。”

  “莫与我装傻。”

  “倒不是装傻,我们这些水匪窝在这里,哪知外面这些形势。老元帅要不直说吧,想要我做什么?借道可以,但不好把你的两千人带到我这小庙里来。”

  “若只是借道,让我儿子过来与你说一声便是了。”张柔往那椅子上一靠,显得有些累,道:“要直说,行,我家老五说了,他招降过你,你不答应,他打算剿了你。”

  孟通笑了一下,道:“老元帅,我们的交情快五十年了吧?”

  “差不多。”张柔喃喃道:“我都快八十岁的人了。”

  “我记得你们降了蒙古那年我还小,寨子里是我爹管事。你当时可没逼着我们一道降蒙啊。”

  “当时你们就是一股小盗贼,谁管得到你们?往后世道不一样了。”

  孟通道:“话不好听,不过……老元帅,我还救过你一命。”

  “我忘了吗?”张柔瞪了孟通一眼,道:“就是冲着这事,我拦着老五,不让他剿了你。亲自来告诉你一声,往后这天下就是汉人江山了,太平盛世,招安的时节到了。”

  “招安?一辈子活在乱世里头,说招安?”

  “这么说,你是不情愿了?”

  “兄弟们快活日子过惯了,哪受得了被人管着?到时谁杀了人或是污了哪家的妇女,要被杀头了不得骂我。我也是快要入土的人了,何苦临走前惹这麻烦,再说了,弟兄们也不听啊。”

  “那你儿子怎么想的?”

  “儿孙自有儿孙福,他们自有他们的想法。”

  孟通还是很客气,但眼神已与方才不同。

  张柔摇了摇头,叹道:“本以为我亲自过来能说服你……也是,二十年没见了,人会变,想法也会变。”

  说罢,他撑着膝盖站起来,打算走。

  孟通想了想,开口道:“不瞒老元帅,我一把年纪了,镇着这些弟兄们不容易。今夜也不仅你们的人来过,总之老元帅别吓唬我了,既然是被追杀到这来的,就快走吧。我只能帮你到这了。”

  听了这句话,张柔反而重新坐下了。

  “你既说了实话,我也不瞒你,我家老五真打算顺手剿了你。”

  孟通无奈道:“还吓唬我呢?”

  张柔摆手,道:“现在的年轻人不像我们讲情面了,我家老五选了白羊淀这地方换俘,就是看中了你这个水寨了。”

  孟通摇头,不信。

  “说来惭愧。”张柔又道:“当今在争天下的这个大唐皇帝,是我女婿。这次他过来,我这个当老丈人的本想给他送桩大礼,就当是嫁女儿的嫁妆了。可惜儿子们不争气,搅了。好在这河北地界上我还有几分薄面,白羊淀也好、太行山也罢,多少也该给他收拢些义军回去,几十几百的不嫌少,成千上万的不嫌多,争的是个颜面。唉,也只能稍稍争一点了。”

  “老元帅这话说的……”

  “所以说。”张柔慢吞吞地终于把最后的话也讲完了,道:“哪些人若是不给我这个颜面,那我的儿子杀光他们,理所应当的。”

  坐在一旁的张弘略这才发现,今日旁人在想的都是救张家的事,而张柔想的却是嫁妆的事。

  否则,一方诸侯就这般灰溜溜地逃回保州,确实是颜面无光……

  第一千二百二十九章 迎接

  夜幕深沉。

  那木罕、安童坐在营地里说着话,两人都是越到夜里越发精神。

  安童是因为过去担任忽必烈的怯薛长,常常在夜里守卫宫廷;那木罕则是因为夜夜笙歌,欢饮达旦,就喜欢在夜里活动。

  帐中亮着两团篝火,照得仿佛白昼,那木罕忽然一把揽住受伤的安童。

  “放心,我绝对不会怀疑你,我们是兄弟啊。”

  这话倒不假,他们的母亲本就是姐妹,他们又是从小一起长大,关系比亲兄弟还亲。

  此时正好有探马赶回来,一进大帐,正要开口说话,却是先看了安童一眼。

  这批被放回的俘虏里有叛徒已是许多人都能想到的事。之前当着其他一些宗王的面时,那木罕都不让探马说任何消息,显然是怀疑他们。

  但安童当然信得过,那木罕依旧揽着他的肩。

  “说。”

  “大王,探明白了,那白羊淀深处藏着一股水匪,在湖的深处还有一个水寨,有船只上百艘。”

  “什么?”那木罕大恼,骂道:“之前怎么不说?”

  “之前没有打探到,探马进了白羊淀深处以后一直没有回来。”

  旁听的安童忽然问道:“有地图吗?”

  “有。”

  一张地图被摊开,只见上面划了几条线,标着保州、雄州、逐州以及一些小城,与没地图也差不多。

  “白羊淀在哪?”

  “大概在这里。”

  “这么大?从白羊淀的北面到南面有多远?”

  “也许接近五十里。”

  安童有些讶然,又问了那木罕的兵力布置,沉吟了一会儿,缓缓道:“大王,我们的兵力现在都在北面搜索唐军,可如果唐军连夜渡到湖的南面呢?”

  “南面?”那木罕抛掉了手里的酒囊,站起身来,道:“传令下去,所有兵马不要在白羊淀以北搜了,给我到南面去堵住他们!”

  元军其实才安营下寨不久,如此一来,却又不得不连夜拔营南下。

  夜色中不好赶路,直追到了天蒙蒙亮之时,才见南面有探马迎了过来。

  “大王!发现了唐军踪迹!”

  “是张弘道逃了?”

  “不是,是有大量步卒的踪迹出现在白羊淀南面。”

  那木罕一愣,问道:“什么意思?”

  还是安童最先反应过来,驱马上前,道:“张弘道不敢把兵力埋伏在白羊淀以北,以免引起大王警觉。于是只领两千人换俘,一开始就算计好了要转进白羊淀,同时又安排了大量步卒从南面接应他。”

  “额秀特,汉人就没想要议和,太卑鄙了。”

  安童道:“事到如今,卑鄙不卑鄙的,只能打一仗了。”

  那木罕反而笑了一下,道:“没错,我来这里就是为了让父汗知道,对付汉人就该让蒙古骑兵杀上去,而不是防守,更不能想着行什么汉法。”

  ……

  天蒙蒙亮时,一支两千人的队伍出了保州城,向东而行。

  待到中午,队伍行到保州城东面五十余里处,只见前方有一片营地,营地中一杆唐旗高扬着,士卒们正在紧锣密鼓地建着望楼与屯兵的小城垒。

  负责在此驻防的将领身材魁梧,满脸的络腮胡子,年纪近五旬,须发已有些发白。

  这正是早年随张弘道投奔李瑕的张家家将张延雄。

  张延雄在成都这些年仗打得少,因为有着随张柔重建保州城的经验,更多时候都是在修缮城池、搭建房屋。

  过了几年安定的生活,他如今看起来杀气减了不少,好在那股威风气还在。

  “都利索一点,马上放饭了啊,把该架起来的家伙什儿都架好了!”

  随着张延雄的不断催促,“咚”的一声,小城垒上有重物被架好了。

  “好!用饭去吧……”

  “将军,快看那边。”

  张延雄转过身,望到了从西面来的队伍以及那面龙旗,连忙下了望楼去迎。

  他出了营地,翻身下马,站在官道旁等了一会,等前方先到了的骑兵分列在两边,只见李瑕与张文静并辔而行缓缓过来。

  “真配啊。”

  张延雄不由自主在心中念叨了一句,想到了当年在鹿邑的高塔之上自己许诺李瑕当张家女婿的情形。

  一晃十多年过去,李瑕也算是真成了张家女婿了,但当时谁都没料到他如今会有这样一番成就。

  于是当张延雄随着李瑕巡视这片营地时,不由自主冒出了一句。

  “若大帅在就好了,他见到陛下与贵妃这样,一定非常高兴。”

  若是熟悉官场之道的人,便知这句话有些犯忌讳,显得在皇帝面前更顾念旧主。

  李瑕却是拍了拍张延雄的肩,道:“放心。”

  敢这么说,因他对张弘道这次的计划有信心。

  两千骑兵加上安排在俘虏中的人,足可保证张弘道安全地带着张柔等人进入白羊淀。

  同时,沈开再带着五千精锐步卒悄悄深入水泊,也足够剿灭掉盘踞在白羊淀中的那一支小小的水匪。

  有了水寨、船只,张弘道就不可能在那种地势下被元军击败,最多就是被围困在白羊淀中。

  故而需要有兵马接应。

  所以才需要在这里布置一个驻地。

  有骑兵从东面奔回了营地。

  “来了!”

  正在望楼上等着迎接张柔的张家幕客们激动起来,看着那越奔越近的骑兵,纷纷道:“来了吗?老元帅回来了吗?”

  在众人的瞩目下,信马飞快地奔到了李瑕面前。

  “报陛下!大帅派末将前来求援,他在东面的羊角淀被元军堵截了……”

  ……

  时近黄昏。

  从望楼上向东眺望,已能看到大地上出现了数股骑兵追逐的情形。

  冬雪初融的土地没有被扬起太多的尘烟,可以很清晰地看到一支有骑兵有步卒的万余人的兵马正从东面向老河头营地赶来。

  而在其东北面、东南面,各有三万、两万的蒙古骑兵正在迅速向它袭去。

  李瑕抬起望筒,能看到它们的旗帜。

  “那木罕还算聪明,连夜率兵从北面追上了张弘道。南面那支则是奥鲁赤的兵马,是在换俘之前就想绕过白羊淀堵截的。”

  此时张弘庆也站在人群后面,望见了这样的声势,心中不由在想,元军显然更重视张家、派了五万骑兵来,而李瑕未免太小气了,舍不得调动同样规模的兵马来救张家。

  而站得更靠前的敬铉已经渐渐习惯为李瑕参议了,抚着长须道:“看来,元军是迫切想要一场胜仗,哪怕是小胜仗。”

  “比起换俘,这是更深的东西。现在忽必烈收缩防线,退守燕京。必然会有一些蒙古的守旧派不满,认为应该用蒙古的老办法来打打我们。”

  “陛下想要在河北屯田,就必须给这些蒙古骑兵一次迎头痛击。让他们知道那种游骑闪击的战术,大唐将士不怕。否则,若是让这些蒙古守旧派尝到了甜头,总想着袭扰河北。最后陛下虽也能胜、能取天下,但到时,中原只怕已更加残破不堪了。”

  敬铉这一番话可谓是说到了李瑕心里,这就是有经验的宿儒。

  这次的换俘之事只是一个引子。忽必烈想借此事看看蒙古骑兵的旧战术还能不能起作用,而李瑕则打算借这个机会,将这些蒙古骑兵引到预设好的战场,给他们一个教训。

  ……

  “追上了!”

  元军阵中,那木罕已得到了信报。

  且还有更多的好消息正在不断送到他这里。

  “大王,奥鲁赤元帅已经从南面赶到了,正在合围张弘道。”

  “好!”那木罕道:“张弘道军中大半都是步卒,速度快不了,今日先包围他们。”

  安童抬眼四下一望,却是忧心起来。

  “大王,方才探马说过,前方数里有个唐军营地,且已有唐军骑兵前来接应张弘道。”

  “对,你说我该怎么打?”

  安童道:“退兵吧。”

  “什么?”那木罕道:“我好不容易找到了野战击败敌人的机会,为什么要退兵?”

  他驱着战马到了安童身边,又道:“父汗已经不相信我们的蒙古骑兵了,我要赢给他看。”

  “大王,若是按蒙古骑兵的战术,现在更不该去攻击唐军,因为他们明显是有所准备,我们应该绕道南下,去偷袭他们没有防备的地方。”

  “那能有什么功劳?父汗让我杀了张柔全家。”

  那木罕望向远处的战场,眼神中满是野心。

  这一仗,他一定要打……

  号角被吹响,蒙古骑兵们依旧如潮水般地向唐军涌去。

  他们完全忘记了在燕京的那些汉臣正在努力地促成议和。

  或者说,他们看出了大汗对汉臣们的委曲求全。如果勇士们能够战胜敌人,大汗又何必议和?

  第一千二百三十章 预设战场

  当元军的号角声传来,李瑕的第一反应其实是松了一口气。

  这里是他预设的战场,元军能来,他当然高兴。

  那木罕有太多可能不会踏进这片战场了。

  比如在换俘的时候他如果不使诈,双方也许会顺利地进行交接,各自安好地离开;比如,他只要决定不追张弘道了,自然也就不会过来。

  相比起来,李瑕更不愿意看到那木罕指挥着五万骑兵南下袭扰唐军的辎重线,哪怕是今天烧掉一辆粮车、明天毁掉一座浮桥,也很令人生厌。

  战争其实需要不厌其烦地一直去积累不起眼的小战果,一点点地扭转实力与人心士气,直到影响整个局势。

  这些步骤,李瑕花了十二年。

  但那木罕太年轻了,只想一次取得大战果。

  他觉得如果没有杀掉张家满门,这次换俘就是他吃了亏。

  他肯定不愿意吃亏。

  何况李瑕本就是故意引他来的。

  在那些俘虏里安排人手杀些蒙古宗亲就是一种挑衅,张弘道所带的兵力也不多,看起来就像是能被一口吃下的样子。

  现在这一仗最关键的一环终于是合上了。

  “都安排好了?”李瑕向张延雄问道。

  “安排好了。”

  张延雄将大肚子往前一顶,抬手指着远处,道:“陛下请看,我们将地雷埋在那里,和元军现在过来的路线稍微有一点点偏……”

  “有点偏?”

  敬铉眼睛不太好,一听便有些急了,凑到望楼前倾着身子往远处眺望着。

  “布置了这么久,你怎么还是埋偏了?!”

  突然。

  远远地,能看到烟柱在元军骑兵的阵中扬起。

  之后,是一个接着一个的烟柱。

  只见元军骑兵的阵型当即便散开了……

  ……

  风吹动了张弘道的大旗,烈烈作响。

  但若看向大旗下正在策马而行的人们,张柔显然比张弘道更像是这一支兵马的主帅。

  他身上披着的是一副很普通的棉甲,甚至还有些小了,白色的须发迎风飘动。

  虽然敌人已越来越近,杀喊声已传到了耳畔,张柔却是在谈笑风生,抬起手为孟通指点着元军的阵线,道:“想当年蒙古有多少名将,如今忽必烈已无人可用,只得遣黄口小儿挂帅。”

  之后,他点评起那木罕的指挥,将其批得一无是处。

  孟通听不懂这些,赔笑道:“我就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小水匪,哪能懂这些啊?老元帅,我的小儿们只会在水泊里偷鸡摸狗的,身上也没点盔甲。眼前这样的大战,怕是不能……”

  “慌什么?”

  张柔反问了一句,一张满是皱纹的老脸上尽是从容神态,又道:“放心吧,唐军绝不至于败在那木罕手里。”

  说着这话,张柔想起了曾经亲自在微山湖追杀李瑕的情景、想起了在鄂州城外听说蒙哥之死的情景。

  当年李瑕带给他的挫败感是那么的深,今日却全成了他对李瑕的信心的来源。

  孟通却没有这些经历,心里已经非常后悔答应张柔的招安了。

  不过就昨夜那情形,忽然有五千唐军包围了水寨,容不得孟通拒绝。

  事实就是,如果没有张柔愿意独身入寨劝降,唐军很可能就是随手把他们这些水匪剿了。

  当时孟通无奈,只好接受招安并点了一百多个心腹,亲自给唐军当向导,连夜为他们带路穿过白羊淀。

  没想到今日却要栽在这里,只能说是阎王打架、小鬼遭殃。

  “嘭。”

  远处忽然响起了奇怪的闷响,一声之后又接连响起了许多声。

  孟通抬眼望去,却被一个个唐军士卒遮挡了视线,什么也看不到。

  他只知道战事已经开始了。

  张弘道接连下了几道命令,这支唐军两翼的骑兵也开始跑动起来。

  而中军依旧在向西行进,许久之后,当孟通已经能用肉眼望到出现在前方的唐军营地了,元军骑兵竟然还没能完成包围。

  只有从北面传来的震天的喊杀声表明元军依旧在试图追上他们。

  突然。

  “轰!”

  一声惊雷,大地都在隐隐颤动。

  孟通连忙稳住了受惊的马匹,抬头看去,感受着战场上的气氛,已感受到了唐军的振奋、元军的慌乱。

  他终于开始能够体会到那位横空出世的大唐皇帝的些许威风……

  ……

  “轰!”

  又是一声惊雷,前方还在冲锋的元军骑兵人仰马翻。

  至于后方,那木罕离得还很远,还很安全。

  但他已勃然大怒。

  “额秀特,唐军在这里布置了火炮。”

  此时,反而是先前认为不该再追击的安童更冷静些,道:“大王,不能唐军一用火炮我们就撤,这东西声势虽然大,但十分笨重。他们竟然敢将火炮运到这种旷野上,不如派一支精锐怯薛绕后,夺下火炮。”

  “好!”

  那木罕平日只听说唐军在守城攻城时用过火炮,今日难得在旷野上遇到了,同样认为夺下火炮就可以反败为胜。

  他遂命令自己的怯薛绕到唐军防线薄弱之处杀进去。

  很快,三千怯薛骑兵便脱离了战场。

  那边战事还在持续,而等这三千怯薛骑兵再出现时,他们已经出现在了唐军营地的背面,稍作调整之后,便如箭矢一般刺向了唐军营地。

  ……

  望楼上,李瑕已望到了这一幕,遂向张延雄问道:“做好准备了吗?”

  “做好了。”张延雄连忙应道:“陛下请看,那便是末将建好的城垒,别说三千敌骑,便是一万人来也不能轻易攻下。”

  “这样的防御攻事,能守住整条防线吗?”

  如今的李瑕已经不再是过去的县尉、将军、元帅了,相比于关注战场,他现在更关注他的整个战略规划能否完善地施行。

  因此当旁人都在为他考虑近况时,他在为长远做准备。现在身处战场,他则放心将战事交给将士们,考量着这场仗对整个后方防线的意义。

  “只要每五里到十里一个望楼,加上一个烽燧,就能够早早发现元军想要袭扰我们的后勤。之后每二十里到三十里设一个城垒,路上的辎重队就可以及时地进入城垒避难。”

  “若每一个城垒都需要放置一个火炮的话,我们没有那么多火炮。”

  “其它的守城器械就足够让这些城垒守住数日,烽火一起,足够援军赶到支援了……”

  只见那些怯薛骑兵已经杀向了城垒。

  他们是顺着火炮的轰鸣声冲过来的,却没想到杀进唐军营地里之后,面对的竟是这样一座坚固的城垒。

  好在这城垒还没有完全建好,上方还没有封顶,策马冲过去的话,并不难攀爬进去。

  “杀过去!抢了火炮,大王有重赏!”

  当他们终于冲到了城垒前的一箭之地,他们面对的还是冰冷的石头,但石头之间的孔洞里,已有弩箭激射而出。

  “嗖嗖嗖嗖!”

  数不清有多少人当即便倒在了弩箭之下,但还是有不少幸运的骑士一直冲到了城垒前。

  “呼!”

  伸出孔洞的猛火油柜突然吐出了烈火,向他们袭卷而去,带来了惨叫。

  对于这些怯薛骑兵而言,眼前的城垒根本无处下口,不可能啃下……

  李瑕却只往那边看了几眼,很快又转向了张延雄,道:“还是不能大意了,今日是预设好的战场。等真到了我们的辎重被偷袭的时候,情况不会像今日这么轻松。”

  “末将之后建城垒时一定小心。”

  敬铉道:“请陛下宽心,今日元军又吃了一个大亏。下次再想偷袭,心里必然也会发怵。”

  “敬卿说的有理……”

  张弘庆站在这些人当中,心里却只觉得茫然。

  今日所见,事情与他想像中完全不一样。

  他本以为今日李瑕只是来接张家的,或许幸运地接到,或许大失颜面。

  结果李瑕所谈论的却都是更远的事,远到张弘庆觉得不可触及。

  倒是这望台上视线很好,能够看到当夕阳西下,元军中鸣金声大作,狼狈不堪地开始逃窜。

  而李瑕转身之际,也看了张弘庆一眼。

  脑中一掠而过的念头是,在张弘庆这些人面前表现得重视或不重视张家都没有意义。再来一次,他依旧会在昨日选择去巡视军屯。

  基业是自己的,自己要有长远规划,要一步步夯实实力。

  今日之所以能接回张柔,恰是因为他有实力。

  ……

  “罪臣张柔,见过陛下!”

  是夜,甫一见面,张柔便在李瑕面前低下了头。

  李瑕上前,双手扶住了他,显得很体恤,道:“不必多礼,张公可记得朕在微山时送的礼物?”

  张柔一愣,想到了当年截下的那些情报。

  他于是更深刻地意识到,曾经有很多取得更高地位的机会摆在面前,但错过了。

  如今不论张文静与李瑕的关系如何,张家显然务必要做好为人臣子的本分。

  “臣惭愧,当年辜负了陛下的厚望。”

  “无妨。”李瑕虽带着皇帝的面具,但对张柔显得很亲厚,“朕听说,元大都新城是张公主持修建的?接下来攻燕京,张公还有很多不负朕期望的机会……”

  第一千二百三十一章 进步

  孟通在白羊淀水寨时很硬气,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

  可等真到了李瑕面前,他偷眼瞥去,只见周围的唐军一个个披甲执戈,队列齐整,军容凛然。

  杀伐之气逼过来,使他一个小小的水匪首领连大气都不敢出。

  他低着头,目光紧紧盯着自己的鞋尖,耳朵里根本听不清前方的对话声,脑子一团浆糊。

  忽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

  “孟当家,孟当家?”

  孟通一抬头,见到是张弘道身边的将领沈开在唤自己。

  “孟当家,老帅让你到前面去。”

  “嘘。”孟通吓了一跳,连忙道:“什么当家,我不是当家,就是个……普通老百姓。”

  沈开闻言不由微微一讥。

  前些日子,靖节就几番想要招安白羊淀水寨,可惜当时孟通拒绝了,且态度十分嚣张,扬言“你孟爷爷在这大泽纵横了一辈子,管你什么狗屁大汗皇帝来了,也休想叫爷爷服软。”

  “孟爷爷今日又成了普通老百姓了?”

  “不敢,不敢。”

  孟通声音虚得厉害,随着沈开向前,抬眼瞥见了张柔的背影。

  张柔长得人高马大的,此时却微低着头显得很恭谨,至于其前面站着的一人显然就是皇帝了,身着龙纹鎏金甲,竟长得比张柔还高些。

  “草……草民孟通,拜见皇帝陛下万岁!”

  孟通不敢细看,“噗通”一声,整个人跪了下来,结结实实磕了一个头。

  待听得一个年轻的声音说了一句什么,他隐隐听得出来是让他起来,却不敢确认,好生为难。

  其实南边那宋国的官话也是开封话,孟通这河北汉子倒不至于听不懂,实在是太过紧张了。

  “起来吧,好歹是个草莽枭雄,莫落了威风。”

  “不是草莽,不是草莽,是草民。”孟通连忙应道。

  他顺势哆哆嗦嗦地起了身,此时才深刻意识到张柔前来招安他,真是救了他一命,并给了他一个面圣的机会。

  “孟当家倒也风趣。”

  “陛下。”张柔道:“白羊淀水寨的男女老少,再加上周围受其‘庇佑’的山野之人,有将近五千人口。”

  “哦?”

  李瑕闻言颇为惊喜,他想在河北屯田,确实是很缺人口。

  张柔继续道:“另外,水寨中还有一些存粮。”

  李瑕更加惊喜。

  孟通却是惊愕了一下,张了张嘴,有许多话要讲,还带着一脸无辜的表情看了看张柔。

  “这……”

  张柔遂向李瑕拱了拱手,道:“孟当家愿携这些寨众归顺,且献上寨中存粮。”

  “看来孟卿有报国之心。”李瑕点了点头,向身边的官员咐吩道:“酌情论功,给孟卿议一个官职。”

  “臣遵旨。”

  孟通想说话又不敢说话,原本就迷迷糊糊的脑子里更觉混沌。

  但不论如何,他总算是当上官了,他孟家几代人还从没出过当官的呢。

  他不免又愈发感激起了张柔来。

  至于张柔之后与李瑕所说的,便不是他所能理解的了。

  “陛下,河北这地界盗匪遍布,远不仅在白羊淀,而在于太行山。”

  “蒙元朝廷也不管吗?”

  “若说蒙元对中原的治理,该是‘粗犷’二字。这便好比是放牧,有世侯作为牧童为他们放羊,他们又岂会管草地上有几只老鼠。”

  张柔已不再看孟通,他只将孟通当成一个见面礼,当成他在新唐站在更高位置的台阶,继续向李瑕道:“这些山贼土匪蒙元不管,地方世侯却不能不管好,老臣也曾剿了几批。如今剩下的多少都与老臣有些交情,老臣愿为陛下一一招安。”

  不得不说,李瑕对张柔的表态很满意。

  时隔多年再见,这次,这位河北大豪说话办事都显得十分识大体,甚至在李瑕看来好得有些许过了。

  “张公一回来,河北的人心就定了大半啊……”

  忽然,人群中出现了一点点骚动。

  众人转头看去,却是随孟通而来的水匪小首领之中,有人不得召见便擅自往前走了一段,探着头似想看看李瑕,于是被当成刺客给摁住了。

  孟通当即便紧张起来,转头看了看,连忙道:“这是前两年才到水寨的,他不懂规矩,草民,啊,臣不知他想做甚。”

  李瑕往那边看了一眼,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正要平息这桩小事,之后却又再向那被摁着的水匪小首领看了一眼。

  “带过来。”

  至此,不仅是孟通,连张柔都有些许不安起来。

  好在那水匪小首领被带上前之后还是老老实实的,只看着李瑕发愣,没有过激行为。

  “朕见过你?”

  那水匪小首领摇头又点头,像是一开始想否认,再一想又不敢欺君。

  “陛陛……陛下不记得……草民了?”

  “你记得朕吗?”

  “草民史恢,在道上有个诨号叫‘妙算盘’。”

  这史恢说到这里,稍停了停,见李瑕没有太大反应,遂又小心翼翼提醒道:“草民以前在长江上,那个,做些买卖,曾经被陛下……恩释过一次。”

  李瑕再次看了史恢一眼,依稀想起了些。

  史恢又小声提醒道:“兴昌四年,长江,采石矶。”

  “是你。”李瑕道:“第一个从朕手底下逃得性命的。”

  “是,是,草民荣幸之至。”

  李瑕笑了笑,觉得天下之大,竟还能遇到一个十多年前见过之人,实在是巧。

  “都这么多年了,你还在当水匪?”

  史恢一愣,心想自己又没别的手艺,不当水匪还能做什么。

  再仔细一想,对方却从一个小官兵变成了皇帝,真是……不知说什么才好。

  “草民惭愧,惭愧。”

  “如何从长江到这白羊淀的?”

  史恢道:“当年被陛下剿灭之后,草民便跑去投靠了江陵一带的大盗‘翻江龙’刘师雄,后来,陛下大军伐宋,顺道剿了翻江龙……”

  什么大盗翻江龙,李瑕并没有听说过。

  到了他如今这种地位,一个决定,便能够改变无数像史恢这样的小角色的命运。就像是人拿着扫帚一扫,不会看到扬起的每一颗尘埃。

  “之后草民又跑到了襄阳,又跟着走私的商队到了保州。”史恢道,“路过高阳时被大当家打劫了,就跟着大当家落草了。”

  “妙算盘!”孟通急道:“你本来就是水匪,别说的像我逼你落草一样。”

  李瑕已向张柔问道:“张家与襄阳也有走私?”

  他想起了当年第一次北上,便曾听说过张家走私一事。

  此时张弘基便上前,应道:“禀陛下,有,不过宋元议和之后,规模便小了。”

  “但人脉还在?”

  “还在。”

  李瑕稍稍点头,又看了史恢一眼,道:“别再当水匪了,你也该进步进步。似你这般通水性,又文武兼备之人,容易立功业。”

  史恢眼睛一睁,很是激动。

  他像是一粒被大风扬起的尘埃,飘飘荡荡,这次终于是要落在拔地而起的高山之上。

  ……

  大风吹过长江,与浪涛合鸣。

  贾似道凌风而立于船头,身上的红色披风飘扬。

  他已经在长江上度过了元宵,终于再也不耐烦每日看士卒围攻白帝城,遂亲自率水师继续西向,看看大军对上游几个城池的攻势。

  这便是兵力充沛的优势。

  此时渐渐出现在贾似道前方的是一座古城。

  “平章公,这里就是以前夔州老城的治所,也叫永安城。”姚訔道:“蜀汉章武二年,汉昭烈帝兴兵伐吴,败退鱼复,改鱼复县为永安县,取宫名为永安宫。此后,这里便是夔州的治所。”

  “那就是夔州城吗?”有官员问道。

  “只能说是夔州老城。”姚訔道:“大宋淳佑二年,夔州守将以‘治所地势颇平、无复形势’为由,移夔州至白帝城。但在李瑕担任四川阃帅之后,又将治所移出了白帝城,又嫌永安城地形狭窄,将夔州的治所设在了新的奉节县城。”

  “说来说去,前面这还不是夔州城了?”

  “不是,前方这是永安古城,现今的夔州城,还在上游十五里之处……”

  贾似道皱起了眉。

  别的不说,姚訔这番话首先便意味着他想要攻下夔州,还要多攻下一个永安城。

  “攻势进展得如何了?”

  廖莹中便上前,道:“平章公,已经包围了永安城十余日,但唐军龟缩于城中,防备完善、火器充足。暂时还……”

  “别说了。”贾似道有些烦躁地挥了挥手。

  “平章公,川蜀这些城池便是如此,傍着大江、高山,地势易守难攻,只能围困起来,徐徐图之。”

  “我等不了。”贾似道抬眼向远处一瞥,偏过头,把声势压低了些,道:“一旦李瑕放弃北伐,回师攻打襄阳,而万一吕文焕败了,你可知大军会是何后果?”

  “当不至于如此……”

  “我不管至不至于,得要快。”

  “可是眼前是坚城,只怕难以速克。”

  贾似道却是早有主张,道:“传命下去,将夔州城、永安城、白帝城统统围死,连飞鸟都不许进出。再将我的招降信递给夔州的张起岩。”

  “平章公之意是?”

  “告诉张起岩,白帝、永安诸城已经失陷了,连上游的万州也已经降了。”

  廖莹中会意,行了一礼,道:“平章公放心,学生这便安排。”

  “再修书一封递给临安。”贾似道斟酌着,玩了一个文字游戏,道:“让礼部遣使告诉元主,我大军已经攻下了夔州城。”

  “平章公,这是为何?”

  “一则,稳住朝堂之心。”

  贾似道近来总觉隐隐不安,唯恐临安要出乱子,认为需要尽早送些捷报回去。

  虽说战事进展并不顺利,但他多的是手段。

  “二则,让元主认为李瑕马上就要回师,元主才会主动出击,咬死李瑕。”

  “可是否会使元主误判了形势?”

  “何必理会?只要这两只狗能咬得更凶就好……”

  第一千二百三十二章 聪书记

  时间到了二月中旬,燕京的天气已开始转暖。

  那木罕败退回来之后,向忽必烈汇报起在保州之事时,将他的败迹说得轻描淡写。

  “张弘道太卑鄙了,用了些小手段救回了张柔。儿子本想率兵杀过去,直接歼灭张弘道,结果李瑕亲自领兵接应他。儿子一看就知道,李瑕已经提前布置好了埋伏,于是领兵撤了。唐军追击了一段,说是大胜,但儿子根本就没上他的当。”

  “军中的伤亡是怎么回事?”

  “儿子到的时候,奥鲁赤已经被张弘道杀得大败了。”那木罕说了一句大实话,却轻轻巧巧地将罪名怪在了奥鲁赤的头上。

  忽必烈心中有数,对这些战败的原因没有多问。

  他如豆的眼睛冷冷扫了那木罕一眼,道:“说说李瑕的埋伏,他在河北修了很多望楼、城垒,是吗?”

  “有些是唐军修的,有些是把以前那些汉人豪强的堡垒改建了一下。儿子后来有两次想偷袭他的辎重,都让他们藏了进去……”

  忽必烈听罢,淡淡道:“你说过,你要和我打个赌。”

  那木罕一愣,此时才想起来自己确实说过这话,他曾请求忽必烈让他领五万骑兵南下,承诺一定会击败李瑕。

  但没想到的是,遭遇到的却是这样的挫败。

  他不仅没能让忽必烈重新信任蒙古骑兵,只怕还要让那些已被猜忌的汉臣们重新得到一些重用。

  果不其然。

  这日,忽必烈驱退了那木罕之后,一脸深沉地坐在那思忖了许久,召见了金莲川幕府诸臣。

  ……

  有的汉臣认为忽必烈对汉法的态度是摇摆的,认为忽必烈也曾坚定要行汉法,是因李璮之乱而开始有所犹豫。

  这种想法不对,想得太浅了,没能捕捉到忽必烈作为一个草原雄主的心态。

  根本就不是因为李璮之乱而心生犹豫,那只是一个借口。甚至,根本也没有什么行汉法的坚定之心,那只是一个承诺。

  汉法也好,蒙古旧制也罢,一切对于雄主而言只是工具。工具好用就用,不好用就放。

  而有些人身为工具,却徒抱太多的想法和期待,反而显得可笑了。

  这个道理,如今金莲川幕府诸臣里已经有人意识到了。

  “大汗召见?四皇子这一败,又到了我们出谋献策的时候了。”

  会同馆中,当得到了忽必烈的召见,有人这般嘀咕了一句。

  刘秉忠没有回头去看是谁说的,却很敏锐地注意到说话者说的是“大汗”而不再是“陛下”。

  诸臣一路行到了大宁宫,只见忽必烈已端坐在上首等待。

  “朕还能信得过诸卿吗?”

  一句话落下来,诸臣一愣。

  因为忽必烈今日说的却是汉语,虽然很生涩,但确实是。

  刘秉忠愕然抬起头,看着忽必烈良久,蓦地红了双眼。

  “陛下何出此言?臣等对陛下一片忠心赤诚,天日可鉴。”

  可惜,到了这时,忽必烈又听不懂了,直到旁边的通译给译了一遍,他才用蒙语道:“但如今天下间出了个汉人自称为皇帝,朕难免要担心你们的心意改变了。”

  “绝不会的,陛下。”刘秉忠也用蒙语道:“天下早就有汉人皇帝赵氏,叛贼李璮也想要当皇帝。但我们从来没有因此而背叛,这违背了君臣之道,天地纲常,臣等绝不为之。”

  “臣等忠于陛下,誓死不改。”

  “好。”忽必烈道:“那朕就相信你们了,朕相信‘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最后八个字,他又是用汉语说的。

  或许是早就打算好要让一众汉臣们许下承诺,因此他之前便练过。

  而一众汉臣们确实也都是君子。

  总之,如今一来稍稍安心,忽必烈便开口说起了战事。

  他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接见这些幕府老臣了,还得先安排人说说战事的最新进展……

  “如今李瑕的兵马已经继续北上,逼向燕京。大汗命移相哥大王统兵驻于武遂城,与李瑕交战于白沟一带。”

  “交战?”刘秉忠问道:“没有再议和了?”

  “李瑕狡猾,并没有议和的诚意。”

  “交战的情形如何?”

  “移相哥大王现在还能够挡住,但担心唐军更多的兵力、火器运到战场并建更多的工事……”

  诸臣听了一会,大概便明白过来,毕竟大元的兵力都收缩回来了,目前还能守住,但蒙古大军却也没有以往那种战无不胜的自信。

  忽必烈问道:“说说吧,你们都有什么击败李瑕的办法?”

  诸臣遂开始各抒己见,直到有怯薛将领匆匆赶来,向忽必烈道:“大汗,宋国遣使来联络了……”

  ……

  是夜。

  忽必烈与察必坐在汗帐里说话,忽然道:“聪书记今日没有给本汗建议啊。”

  “大汗这是怀疑聪书记?”

  “他的家乡在邢州,而且他的兄弟、儿子都已经投降了李瑕。”忽必烈道。

  他说话时手里端着一杯倒得很满的奶酒,只要手一晃就能洒出来,然而他却能一边想事一边端得很稳。

  正在此时,便有人在帐外说了刘秉忠前来求见的消息。

  忽必烈有些惊讶,眉毛一挑之后,却又露出了喜意,允许刘秉忠进来。

  察必则亲手斟了一杯酒,放在案上准备着,若是刘秉忠表露出了足够的忠诚,她便要赐酒。

  不一会儿,刘秉忠进来了,依旧穿着那破旧的玄衣,一见忽必烈就道:“陛下,臣今日未曾给陛下出谋划策。”

  “是啊,聪书记为本汗出主意出了快三十年了,近段时间,本汗很不习惯啊。”

  刘秉忠行了一礼,道:“请陛下一定要相信臣,臣与陛下便好比是夫妻,假若臣是一汉人女子,爱慕陛下之豪气嫁于陛下,又岂会因李瑕年轻俊朗而移情别恋?”

  白日里当着众人的面,这样的比喻便不好说出口。

  而现在私下说出来,却更能让忽必烈信服。

  “这么说,聪书记是生气了,才不给本汗出主意?”

  “不是。”刘秉忠道:“臣是怀疑,今日诸臣之中有人已暗通李瑕。故而不敢多言。”

  “谁?”

  忽必烈手里的奶酒终于晃了一下,洒出来一点。

  刘秉忠道:“臣还不清楚,但臣已有办法找出他来。”

  察必微笑着,将倒好酒的酒杯赐给了刘秉忠,在刘秉忠谢恩时,拿布给忽必烈擦了手。

  “聪书记快说。”

  “今日宋国遣使前来,说是已攻下夔州城。那么,诸臣之中潜通李瑕之人一定会把这消息送出去。陛下只需要故意让燕京防备出个疏忽,便可拿下其人。”

  忽必烈深点了点头,示意此事就这么办。

  刘秉忠又道:“臣以为击败李瑕的办法也与此有关,应该是‘攻心为上’。李瑕之前考虑过议和,是因为宋军已经攻进了川蜀。而他如今却又选择了继续攻打燕京,说明他不认为宋军有足够的威胁。但到了现在,他麾下的川蜀士卒还能为其征战,说明他一定是对麾下士卒瞒着这个消息。那么,我们应该向唐军散布这些消息,乱其军心……”

  忽必烈终于大笑起来。

  因为他几乎已经可以确认刘秉忠的忠心了。

  有很多事还是得靠这些聪明人。

  像移相哥、那木罕这些宗亲就不会这么去分析,只会喊着杀杀杀。

  “本汗应该早一些来问聪书记的,若是早些问聪书记,李瑕都撑不到过完年。”

  “晚些更好,现在李瑕的军心一乱,他连从容退回的机会都没有了。”

  ……

  保州城门处车水马龙,各色行人来来回回。

  一队人策马赶到了保州城门前,为首者勒住马匹,抬头看着这座城池,明亮的目光中透出了惊叹之色。

  “北面风物,果然大有不同啊。”

  “是啊,地真的很平。易相公,你看,还有不少人衣冠左衽。”

  “来得及。”易士英感慨道:“都到这一步了,燕京就在眼前,等拿下了,什么不能改回来?”

  他首先还是驱马去见了李瑕。

  结果却得知李瑕在城北的兵营,于是从南门入城的易士英只好穿过了整个保州城。

  进入大帐时,李瑕正拿着一叠情报,亲自在一张大地图上标注着什么,回头一看易士英来了,便道:“张珏怎么样了?打败伯颜没有?”

  “伯颜不可小觑啊。陛下不妨先看看这个。”易士英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道:“事关重大,舆情司担心处理不及,因此先给臣过目。”

  “吕文焕的?”

  李瑕搁下手中的笔墨,接过易士英手里的信,扫了一眼,摇了摇头,随手便搁在烛火上烧了。

  信的内容也简单,吕文焕说是不想与唐军为敌,但朝中催促得急,只好佯装出兵攻打孟津渡,其实只是作作样子。

  “你信他吗?”李瑕挥散了手中的灰烬。

  易士英道:“信,也不信。”

  “坐。”

  “眼下各方局势都很微妙,我军势如破竹直趋燕京,吕文焕必有忌惮,他不愿得罪陛下,因此这封信是可信的。可万一局势有变,而我军信了他而疏于防备,这佯攻随时便可能成了真攻了。”

  “是啊。”李瑕道:“可知朕为何召你来?”

  “燕京最关键。”易士英道:“任别处形势千变万化,只要陛下拿下燕京,驱蒙虏于燕山之外,则再无人可阻挡陛下一统之势。”

  “朕确实是这么想的,但时近三月,粮草快不足了。”

  “陛下北伐以来势如破竹,可单单在这最后关头却迟迟没有进展……”

  “因为没有世侯再望风而降了,因为忽必烈收缩防线为的就是造成这个局面,这种时候不能急,要知道我们一口吞下河南河北,根本没来得及消化,很容易噎死。朕看你有些急了。”

  “臣确实是急盼着收复燕云。”

  “越是这时候越要稳住心态。”李瑕道:“眼下情形有些渐渐不好,朕需要你去打几场硬仗,往有山的地方……”

  第一千二百三十三章 将计就计

  与李瑕商议了很久之后,易士英才离开了保州大营。

  他不愿耽误,都没在保州城歇一夜,直接策马向南而行,在后半夜抵达了一个小小的营地。

  之前是因易士英急着面圣才先行赶到保州,步卒则都还在后方。

  负责守营的将领祝成连忙迎了出来,道:“大帅连夜回来了?”

  “你还没睡?”

  “嘿,才醒,末将今夜是下半夜值防。”祝成凑上前,问道:“大帅,陛下调我们来是为了杀进燕京立大功劳?”

  “不急,进帐说。”易士英自己虽是急着赶回来,在下属面前反而显得非常沉稳,“陛下说了,每临大事,须有静气。”

  他从马背拿下一个褡裢,也不让祝成接手,亲手拿着进了帐篷,先坐下捶了捶腿,等祝成点起了火烛,他方才把褡裢里的几张地图铺开。

  祝成俯身看去,不由一讶。

  因这竟不是燕京的地图,而是太行山的。

  “大帅,这是?”

  易士英还在捶着腿,反问道:“你想去打燕京?”

  “谁不想去啊。”

  “但军中粮草不够了啊。”易士英道:“我本以为陛下想在粮草告罄之前一鼓作气,但忽必烈岂是易与之辈,打的主意便是拖垮我们,早将重兵屯于燕京。”

  “那末将就奇怪了,蒙元凭什么就能粮草充足拖垮我们?”

  “你说为何?”

  “末将哪知道啊?”祝成傻笑起来,在夜色中露出了一口大白牙,“大帅说呗。”

  易士英道:“忽必烈手底下很有一批擅于理财的色目大臣。”

  “末将就不信了,我朝人才辈出,这方面还能输给了色目人?”

  易士英不理会祝成的打岔,继续道:“这些年来,阿合马经略山西,开盐池、冶铁矿、缴丝帛、通商道,控制了大量的财赋……”

  祝成听着,再看向案上那太行山的地图,恍然已经明白了什么。

  “明白了?”易士英抬手指了指祝成,又指了指自己,道:“此为机密军情,你知我知,暂不可泄了风声。”

  “末将明白。”

  “如今山西那边阿合马收缩防线、坚壁清野固守太原,扼住了山西各条要道,因此刘元礼在拿下了晋西南之后已难以推进。其后几日,我们继续向北行军,到了保州之后休整数日,待准备妥当再进入太行山……”

  帐中烛光昏暗,祝成听着易士英讲述战略,眼睛愈亮。

  而易士英来回奔波后已十分疲惫,说着说着,眼皮都睁不开来。

  祝成道:“大帅快歇一歇吧,末将明日便安排。”

  易士英盔甲也不脱,裹着一张毛毡,喃喃道:“值此收复中原之际,一刻都不愿错过啊。”

  祝成不由笑了出来。

  “大帅莫急,歇好了才好大展拳脚。”

  ……

  其后几日,这帅将二人便就着这个战略开始安排,同时向保州行进。

  然而,才到保州城外,一个消息便传到了军中。

  “大帅!”

  “何事?”

  祝成快步进了大帐,压着声音道:“军中有传言,说是宋军去岁就已经攻破了川蜀,已经招降了重庆。是陛下一直压着这消息,不肯告知将士。现在士卒们都很不安,议论纷纷。”

  易士英抬起头,眼中已透出了惊诧之色。

  之前他留驻洛阳,只知王荛南下了一趟,为的是拉拢吕文焕以免宋军北上,以为这便是这次与宋廷的全部交集。至于川蜀的消息,他却是从未听过。

  “宋军怎可能有这样的战果?”

  “各种说法都有,有说是贾似道率大军攻蜀,兵势雄厚;有说是驻守重庆府的姜才已经投了赵军,甚至有人说当年姜才投附就是宋廷的安排;还有说是因为我军北伐,不仅抽空了川蜀的兵力,还盘剥蜀中百姓,故而蜀人助宋军平叛,如同当年吴曦之事……”

  易士英皱起了眉头。

  论对宋廷的忠心,他自问整个川蜀都少有几人比得上他。但在大势面前,连他都归附了大唐,他不信姜才或蜀人会倒向宋廷。

  且川蜀地势他是最清楚的,从三峡到重庆,到叙、泸,再到成都,一路全部都是天险,宋军兵势再雄,也难轻易攻破几处城隘。

  “假的。”

  略略思忖之后,易士英做了判断,且语气肯定。

  祝成的脸色却依旧焦虑,道:“但军中将士都很担心……”

  “担心什么?”易士英脸色一沉,道:“此事乃蒙元造谣,如此明显的伎俩他们看不出来吗?听风便是雨,给我把诸将召集起来。”

  “大帅,毕竟我们军中多有叙州兵。”

  “召集诸将来见我。你再去查一查,消息是谁传入军中的。”

  “是!”

  半日之后,易士英便意识到,事情比他料想中严重。

  消息之所以能传到他军中,是因为整个保州前线都在传这个消息。

  他连忙赶去见李瑕。

  这日李瑕却不在城北大营,而是在保州城中的莲池别院。

  莲池别院本是张弘基坐镇保州城时的署衙,地方又够大,李瑕便暂时将它作为行宫。

  之前兀古带入驻此地时将亭台楼阁毁了许多,如今则已大概修补了一下。

  易士英赶到大门前,抬头一看,见到的便是一张牌匾上写着龙飞凤舞的“水鉴公署”四个字,显然是哪个北方大儒手笔,可惜木料却是普通,甚至连漆也没上。

  再往里,可见到处已打扫得干干净净,只是原本精巧的雕栏画栋往往与一些生木头拼凑着,显得奇奇怪怪。

  这个遭受过战争摧残的建筑有很明显的修补痕迹,就像是这个中原大地。

  没有等待多久,李瑕很快就召见了易士英。

  “臣拜见陛下。”

  “易卿免礼。”

  易士英起身一看,只见大堂上站着的不仅有自己,还有另外几个重臣。

  其中他最熟悉的便是风尘仆仆赶来的史俊、房言楷。

  “陛下,臣今日求见,是因为军中有传言,说是宋军已攻入川蜀。”

  易士英说话的时候,抬眼瞥了一眼,只见李瑕的神情很平静,心中稍安,又道:“臣猜想,这消息必然是假的,乃是蒙元的攻心之策,然不可不防啊。”

  李瑕抬手在空中虚按了一下,阻止了堂上一大群想要说话的臣子。

  “易卿不认为宋军真的攻入川蜀了吗?”

  “臣以为宋廷不该出兵,此举只会使其大失天下人心,加快其灭亡。”

  “但宋廷若不出兵,待朕驱逐元蒙,必要南征。”

  “介时,宋廷满朝文武迎陛下,无非是‘还付乡党、品其名位’,贤者不失官位,至不济犹可存得性命。但如今敢联合胡虏阻挡北伐大计,败则身死名裂、遗臭万年,何必为之?”

  “朕也不懂。”李瑕道:“也许是出于忠心吧?”

  易士英道:“若如此,其人仅忠于心中之固执,而非忠于天下。”

  “贾似道真的提兵入蜀了。”

  易士英一愣,之后道:“飞蛾扑火,臣以为贾似道绝不可能攻破重庆。”

  李瑕笑了笑,示意让人将情报递给易士英。

  “情报很多,不同来源内容各不相同,易卿看看。”

  房言楷也上前,低声给易士英说了几个不同的消息。

  “这份急信是正月初八永安城被围之前,守将张万送出来的,称城中粮草物资齐备,至少能守一年。这份是夔州张起岩送来的,内容相似。到了正月十七,重庆府守将姜才送出消息,称夔州已被宋军围得水泄不通,断了联络。”

  “夔州破了?”

  “不太可能,除非张起岩、张万降了。”

  易士英问道:“后续的消息呢?”

  “没到,这几封就是川蜀所送来的最新的消息。”房言楷道:“只知道贾似道以兵力优势,封锁了长江,完全包围了夔州。”

  “这和军中在传的不一样。”

  “再看这个。”房言楷压低了声音,道:“这是最近从燕京传出来的情报,说的是……夔州已经破了。”

  易士英对这个消息来源不敢多问,但眉头却深深皱了起来,问道:“可信吗?”

  李瑕道:“消息来源可信。”

  房言楷又拿出一封情报,道:“这是舆情司从江陵中打探到的情报,内容同样是贾似道已攻破了夔州。”

  易士英惊疑不定,喃喃道:“那是……张起岩真降了?”

  哪怕是他,当这种种情报摆到了前面,心中也不免忐忑起来。

  “眼下还没有定论,很可能是贾似道的夸大其词。”史俊道:“目前可以确定的是重庆还在,在军中流传的消息必是蒙元的谣言,为了乱我方的军心。”

  易士英皱眉沉思,道:“川蜀形势眼下还不好说……”

  “目前最要紧的反而不是川蜀形势如何,你我都很清楚凭川中地势宋军必举步维艰。说句难听的,便是宋军真拿下了川蜀,待陛下取了燕京返回,只怕未到汉中,川蜀已然复归。而眼前最麻烦的,反而是军心。”

  “蒙元分明造谣,与将士们说清楚如何?”

  “说不清楚,军中士卒岂分得清包围了夔州和拿下夔州有何分别。同一桩事,在我等分析来是这般,让有心人一宣扬又是另一番模样。仅靠说,怎么可能安抚得了军心?”

  易士英叹息一声,愈发焦虑。

  他已做好了兵进太行山的准备,然而现在后方失守的消息对他麾下士卒影响尤其深。

  散播谣言是最简单的伎俩,但仔细想来,要破解却是最难。

  这日,众臣们反复商议,到最后却依旧没有一个能完全消解谣言对军心影响的办法。

  “照眼前这情形,军粮不足、后方不稳……”

  “那又如何。”易士英这个蜀将显得比北方将领还坚决,道:“燕京就在眼前了,难不成还能退兵?”

  “退兵?”

  这两个字落入李瑕耳中,他忽有所感,招手让众臣上前……

  第一千二百三十四章 传谣

  春暖花开。

  驻扎在保州城南的唐军士卒心情却不太好,重庆失守的消息近日已传得沸沸扬扬,不少人都担心起自己在家乡的父母妻儿。

  另外,军中伙食原本一直都是准时发放,但这几天开始却有了减粮的迹象,三日只有以往两日的量。

  这日中午,又到了放饭时辰,几个唐军士卒蹲在营地边上,不免抱怨起来。

  “说是打了胜仗,吃的却一天比一天少了。”

  “就是说,这能吃得饱?!”

  不远处,一队民夫正搬运了辎重过来,等着将领清点。

  等待时,其中便有人用垂涎的目光向这几名唐军手里的伙食看了一眼,啧啧称赞。

  “军爷吃的这些好东西,俺看一眼做梦都得流口水,咋还嫌弃哩?”

  “嘿,你这汉子,我说的是吃不饱的事。”

  “军爷再不饱,那也比俺吃得多呀,俺巴不得能入伍当个唐军。”

  这民夫的一番话倒是赢得了那几个唐军士卒的好感。

  “你叫甚名字?”

  “赵家富,俺就是保州城北周官村人。”

  “知道了,回头给你问问将军还募不募兵。”

  “好咧!”

  那唐军士卒本就是随口一说,赵家富却当了真,就在一旁蹲下,傻愣愣看着他们吃饭。

  “不过你可想好了,一旦入了伍。到时我们若是回关中了,你可就得离了保州。”

  “啊,为啥啊?”

  “为啥。”有唐军士卒拿筷子敲了一下自己的饭碗,道:“阎差还不差饿鬼哩,还为啥?!”

  赵家富挠头,被他的口气吓到了。

  便有另一个士卒道:“莫怕他,他心情不好。他合州人,正担心家里呢。”

  几个唐军士卒也就懒得理赵家富了,自说起话来。

  “重庆都丢了,怕是现在已经打到合州了吧?”

  “别是都打到泸州了,那我可就着急死了。”

  “哎哟,你们都莫急,听我讲,吉人自有天相……”

  “都别听小眉山讲,小眉山家离重庆远着,他当然不急。”

  “诶,说到这个。我今早刚听到一个消息,说是眉山到成都全被洗劫了。”

  “什么?!”

  “我说老扈头,你可别乱说,吓坏小眉山哩。”

  “我乱说啥了?这事本就盖不住,听说就是在年节时有元兵杀进了成都府,洗劫一空,又向下游杀到眉山、叙州。”

  “你莫乱讲啊!川蜀哪来的元兵?”

  “就是有元兵杀过去了,成都又给杀空了,你们说重庆、合州丢了,至少人还在。家在成都附近的可就没指望了。”

  “含鸟猢狲!都叫你莫乱讲了!”

  “不是……眼下这情形,怕不是得回师了吧?”

  “回得去吗?大帅才离开洛阳,告急的文书就一日三封,等我们回去,怕是孟津渡已经被宋军拿下了。”

  “什么?!”

  ……

  入了夜。

  赵家富回到了村中,四下看了一眼,到了村中一间大宅前,叩了门环。

  “甲长在吗?”

  “进来吧,今日是你们这批人给新朝廷运辎重的最后一日吧?”

  “是,原本说要二十日,后来又说只要十三日。俺今日听了好多唐军说的话……”

  赵家富嘀嘀咕咕说了好一会,最后,欢欢喜喜地便领了一小块猪肉回家。

  没多久,再次有村民叩了门环,出来时手里也提了一块猪肉。

  “辛苦你们为朝廷出力了,我一个乡野之人做不了别的,这个给你。”

  到了天亮前,便有一个身影出了这甲长家的后门,往北走了一段路,在河边找出了一只小筏,向东漂去。

  ……

  半个月后,大宁宫。

  一众金莲川幕府谋臣再次觐见忽必烈。

  郝经站在其中,微微抬眼扫视了一圈,发现今日在堂上的人多了如安童、阿里、桑哥、谒只里等蒙古及色目大臣。

  不过,前几日议事时刚被放回来的宗王忽剌忽儿一直都在,今日却又不在。

  郝经不由想到不久前有人给唐军递情报被拿下一事。

  他心中微微一凛,将身子俯得低了些。

  诸人站定,刘秉忠便出列,道:“陛下,听说扰乱唐军军心之事已有了成效,唐军已经暂时退回了保州,不敢与移相哥大王交战。”

  “不仅仅是这样。”忽必烈难得笑了一下,道:“本汗这里还有一封移相哥刚送来的信,你们都看看吧。”

  他随手将信递出去,首先却是递到了安童手里。

  安童看过,则亲手递给了刘秉忠。

  “看来,不仅是我们对唐军的攻心之计成功了,唐军自己还有很多麻烦。”

  “什么?这消息是真的?陛下真的派兵攻进了成都府?”

  郝经站在人群中,竟有些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而移相哥的那封信也还没递到他手里,刘秉忠看过之后,却是交给了桑哥。

  “你最了解吐蕃形势,这消息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桑哥应道:“陛下早在两年多以前就派人前往吐蕃了,正是因为十分相信恰那多吉、勘陀孟迦的忠诚。”

  郝经听着,竟觉得有些恍惚。

  因这些话他曾经听李瑕说过一遍。

  “成吉思汗灭西夏时就攻取了朵思麻,窝阔台汗七年,阔端又招降了朵思麻十族,尤其是大汗亲自灭大理,路经朵甘思东境,再次安抚诸部。这些都是最忠心于大汗的吐蕃部民,哪怕打不了硬仗,但只要杀进防御空虚之地,抢掳一番,他们一定是乐意的……”

  郝经愈发有些迷惑了。

  他又仔细听了一会儿,却依旧没有听到桑哥谈论到任何有关于吐蕃兵马遭遇唐军围剿之事。

  他几乎想开口问上一句“这消息是从何处得来的?”最后却还是忍住了。

  想到李瑕当日以平静、甚至有些轻蔑的口吻说到宋与吐蕃的牵制,再看向此时洋洋得意的桑哥……郝经隐隐捕捉到了什么。

  有一瞬间,郝经考虑过告诉忽必烈这些消息是假的会是如何,很快他就意识到,这么做死的会是自己。

  在李瑕放他回来的那一刻起,之后许多事早已由不得他选择了。

  他受过张柔的重恩,一定要救出张柔,那就必须欺骗忽必烈,让忽必烈议和、换俘。撒了这一个谎,现在就更难坦白。

  李瑕甚至是故意让他看到眼前这个局面,像是告诉他“你看,元廷还在寄望着别人来牵制朕,可笑。”

  由此,郝经心中的某个决心也更加坚定了起来。

  ……

  殿上,等桑哥介绍过吐蕃的情形,又将手里的信递给了赵良弼。

  赵良弼看过,讶道:“还有一个消息,吕文焕终于攻孟津渡了?”

  刘秉忠略略沉吟,道:“此事只怕还待确定,据说唐军是人心惶惶。不过,伯颜丞相的消息还没有送到……”

  “这么一说,李瑕的情形很不好了。”

  “唐军军心焕散,士气低落,这是肉眼可见的事。我军不少勇士已经感受到了。”

  “大汗,看来贾似道提醒的不错,李瑕很可能要准备退兵了。”桑哥道:“我们也许应该提前做准备,把他留在河北。”

  “这就退兵了吗?”忽必烈喃喃着,眯起了狭窄的眼睛,道:“聪书记,你怎么看?”

  “乍听之下,太简单了。”刘秉忠道:“李瑕好不容易攻到了保州,离夺下中原就差一点,结果就这么轻易退兵了,陛下难以相信吧?”

  “是啊。”

  “但事实是,他一开始北上就是错的,贺兰山一场大战之后,他也没有国力再继续打仗,是因为误以为陛下已经驾崩,他想要捡便宜。现在他粮草耗尽、后方受敌、军心涣散,这些都是没有办法挽回的事,他只能退兵。”

  “但本汗不信他会这么快就放弃。”

  “他如果等到陛下相信时,他就没有了退兵的机会了。”

  忽必烈缓缓点了点头,道:“你去见见移相哥,把这个分析告诉他。”

  “臣领旨。”

  “桑哥,你留下。”忽必烈挥了挥手,示意别的臣子都退下去。

  他目光扫视着他们,最后落在了郝经身上,若有所思。

  “大汗。”桑哥等旁人都退了出去,便道:“我又算了几遍,李瑕真的粮草不足了。”

  忽必烈点点头,道:“上次你说的钩考大臣钱谷之事先停一停。”

  桑哥一愣,有些失望。

  这又是他想出来的一个理财的办法,没想到才要开始就被叫停了。当然,既然很快就能击败李瑕,确实也没有必要竭泽而渔。

  “是,大汗。”

  忽必烈又道:“你到太原去一趟,为本汗算一算,阿合马这些年搜集了多少钱赋。”

  桑哥又是一愣,琢磨着忽必烈话里的意思,也不知这位大汗想知道的是阿合马为大元搜集了多少钱赋,还是阿合马自己收集了多少财富。

  ……

  保州城南,长宁军营地。

  易士英忽然下了令封锁了大营,严禁闲杂人等靠近,同时严禁士卒离营。

  次日,他召集了全军点兵。

  按着配刀走上了点将台,目光看向台下的一列列士卒,易士英能够感受到军中士气确实是比以往浮躁了些。

  “都传够了吗?!”

  他忽然开口大喝了一声。

  诸将愣住,传令兵也愣住,不知是否该把这句话传下去。

  “近日你们在军中传谣传得爽快了吗?先是重庆丢了,再是成都丢了,又说洛阳丢了,孟津渡丢了,到底是谁传的?!”

  一众将领士卒俱是满脸迷茫,无人敢答。

  唯有祝成背对着人群,低下头,声若蚊吟地自语道:“你叫我传的。”

  将台上,易士英却愈发勃然大怒。

  “旁人传谣便算了,你们跟着一起传?你们就是从孟津渡来的!一路急行军到保州只花了十六日,你们觉得吕文焕这个孬种能在十六日里破洛阳、破孟津渡?脑子呢?!”

  士卒们登时议论纷纷。

  不少人低声便道:“我早便说了,这么明显的假消息,叫你们莫传了。”

  “我也早就说了是假的啊……”

  “娘的!”

  将台上,一向文质彬彬的易士英忽然骂了一句。

  传令兵虽然没传,但前方不少人都还是听到了。

  “因为你们,老子丢了攻燕京的大功。陛下说了,长宁军想回,那就让长宁军回去,明日就出发。满意了吗?!”

  此言一出,更多士卒呆愣在了当场。

  祝成难得违背了军令,大吼道:“末将不回,末将要立功!”

  第一千二百三十五章 心意难料

  武遂城。

  刘秉忠难得换了一身崭新的大元官服,在怯薛士卒的护送下进了移相哥的大营。

  仅在这短短一段路途中,他便发现了这片营地与过往的元军大营都不同,少了几分散漫与野性,多了些工整。

  蒙古骑兵们被安置在大营的北面,在南面的多是汉军以及前段时间征发来的大量民壮。

  这些汉军与民壮们正井然有序地在建立防御工事,热火朝天的景象。

  “移相哥大王把蒙军与汉军的长处结合得很好啊,眼前情景,很难想象是一个久镇哈拉和林的蒙古宗王能做到的。”刘秉忠转过头,低声对郝经说了一句。

  郝经应道:“合撒儿大王数十子中,唯移相哥大王最显赫。陛下先命其镇漠北、今命其挡李瑕,可见其才能远胜诸王。”

  刘秉忠抬头看着移相哥那尺寸仅比忽必烈略小些的大纛,微微叹息了一声。

  “你可记得,当年宪宗皇帝暴毙,陛下从鄂州轻骑赶回燕京,第一件事便是解散了脱里赤征集的民兵,于是燕京路民心大悦?”

  郝经目光微微一凝,面对这个问题很慎重地没有选择马上回答。

  刘秉忠自顾自又说道:“那年的陛下既体恤爱民,且有信心战胜阿里不哥。可你看,这次面对李瑕的北伐攻事,陛下却倚重了阿合马、桑哥,任他们搜刮民脂,又大举征集民兵。”

  “聪书记想说什么?”

  “不过是闲聊,问你是如何看待此事。”

  郝经回过身,向南望去,看向了那些辛苦做事的民兵,沉吟着道:“若非如此,如何挡住唐军?”

  “你我之间,尚且还有所保留?”刘秉忠低声笑问了一句。

  “不知所言罢了。”

  郝经用余光瞥了一眼跟在身后的怯薛,回过身,继续去往大帐,心中思考着刘秉忠说这些是出于什么目的。

  他觉得,刘秉忠已看出了他倒向李瑕的心意。

  前阵子,宋廷送了消息过来,称贾似道的大军已经攻破了夔州、兵围重庆。这消息郝经也得知了,一度犹豫过是否给李瑕送过去。但那时他才发现,他并没有联络到任何唐军暗探的办法。

  李瑕好像真的只是放他回来说几句话以救张柔,不要求他归顺。或许是嫌文人能做的事太少了。

  但郝经虽没动作,却知道有旁人给李瑕递了消息,且这个人还被刘秉忠揪出来了——是才被释放回来的宗王忽剌忽儿。

  那么,刘秉忠的态度就让人有些琢磨不定了,是故意放过他郝经?还是忽剌忽儿真的背叛了黄金家族?

  郝经不确定这些,此时面对刘秉忠的试探,便不敢露了痕迹。

  脑中想过这些念头,他们已到了移相哥的大帐。

  ……

  蒙古诸王都有嗜酒的习惯,但移相哥担任大军统帅时并不饮酒,以免误事。眼下虽然唐军暂退了,他还是披着盔甲坐在上首。

  大帐里气氛肃然,诸将围着一个简陋的沙盘站着。

  让刘秉忠诧异的是帐中竟有不少汉人将领。

  他其实知道移相哥支持那木罕“杀光汉臣”的提议,本以为移相哥是蒙古守旧派。但今日一看,却又不尽然。

  仔细一想,刘秉忠便明白了。移相哥讨厌汉臣是因为讨厌嫡长子继承制,所以支持除掉他们这些大儒,但其实移相哥是一个很聪明理智的人,担任统帅,只要是有用的将领,不论是蒙古、色目还是汉人都愿意用。

  双方略略寒暄,移相哥大笑道:“大汗让你们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些?”

  “不错,李瑕很可能要退兵了,陛下有旨意,让大王依战场情况决定追击李瑕。”

  “追击?”

  移相哥念叨着这两个字,却是站起身,向武遂古城中高高的望楼走去。

  刘秉忠、郝经随他登楼一望,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尤其是郝经在年节前才路过这里,此时却发现短短几个月间,整个白沟已经被建成了广袤、一望无际的防线。到处都是层层的壕沟与土墙,拔地而起的回回巨砲。

  谁能想到,这是以铁骑纵横于天下的元军的手笔?

  “之前说要拖垮唐军,本王就建了这道防线。”移相哥道:“唐军就算把他们的火炮推来也击不破这些土墙。但是才三月,你们说李瑕要退后了?”

  “大王怀疑李瑕是佯退?”

  “我不知道。”

  移相哥干脆利落地回应了一句,转身便离开了望楼。

  郝经遂与刘秉忠对视了一眼。

  “大王是何意?”

  “也许是说他只想守着这里,不打算追击李瑕吧。”刘秉忠叹息了一声。

  他们在大营里安顿了下来。

  郝经愈发感到奇怪,奇怪刘秉忠带自己过来是为了什么。

  次日,天还未亮,郝经醒来,转头一看,却发现刘秉忠已不在帐中。

  直到中午刘秉忠方才归来,淡淡笑道,道:“今早见陵川未醒,我到营中逛了逛。”

  郝经却明白,其实是因为移相哥更信任刘秉忠。

  其后数日皆是如此。

  直到四日之后,刘秉忠出帐之时,有纸从衣中掉落了出来。

  郝经起身,拾起一看,却见是一张地图,标注的是移相哥打算偷袭李瑕保州城北大营的兵力布署。

  再想到了刘秉忠前几日说的话,他恍然明白过来许多事……刘秉忠虽未明说,却可以从一些蛛丝马迹看出来其倾向于归附李瑕,因此故意设陷阱陷害宗王忽剌忽儿、洗清了郝经的嫌疑,再将郝经带到移相哥的大营,故意遗落这份军情。

  因为刘秉忠并不能联络到唐军细作,或者是不愿去联络,只好借郝经之手。

  郝经迅速向帐外瞥了一眼,拿出笔墨对着这张地图抄了一份,将原本的重新叠好,摆回原处。

  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或许便是他与刘秉忠之间的默契。

  ……

  下午,郝经离开了帐篷,负手踱步,逛到了大营南面。

  这边多是汉军以及征集的民兵。他举目看了一会,见到了汉人将领贺仁杰的旗帜,便向其部所在的方向走去。

  他也不惊动贺仁杰,只在普通士卒与民兵之间走着,像是在观察着防御工事。

  虽然他曾出使并见过李瑕,但其实也没有与军情司联络的方法。只好如此这般把自己当成鱼饵摆在军中,等着对方上来联络。

  这般一直走了许久,始终未有人与郝经搭话。他停下脚步,四下看了看,向一队正在搭建回回砲的民兵走过去。

  他多找人说说话,才方便让人也来找他说话。

  “咚咚咚……”

  一个民兵正挥着大捶用力将两块木头榫好,擦着汗回头见到了一名穿着官服的老者在眼前,不由一惊。

  “不要慌。”郝经笑道:“辛苦吗?”

  那民兵点头又摇头,道:“为了打败敌人,不辛苦。”

  他说得一脸真诚,显然是真将唐军当成了敌人,倒是让郝经有些诧异。

  “你叫什么名字?”

  “俞大。”

  “你是汉人吧?”

  “我是元人。”俞大眼睛一瞪,强调道。

  郝经目光看去,只见这民兵年纪在二十左右,显然从出生起便是在大蒙古国。

  他又试探了几句,终于引诱俞大说出了对自我的认识。

  “哪有什么汉人?我生在大蒙古国,当然是蒙古人,现在大蒙古国改为大元了,我就是元人。”

  “你对唐军是怎么看的?”

  “外敌。”俞大利落地答道,对自己的表现很满意,直了直腰板,期待着郝经的表扬,又道:“对外敌就是杀了他们。”

  “好,好。”郝经拍了拍俞大的肩,欣慰地点了点头。

  他无心再聊天,转过身,感到了十分失望。

  当然,中原百姓不全是俞大这样想的,各种想法的都有。这个俞大无非是没读过史书,且从小听的道理就是当自己是大蒙古国人,因此根深蒂固,可以理解。

  让郝经感到失望的原因其实是,这些道理恰恰是他郝经灌输给年轻的中原百姓的。

  提出行中国之道则中国之主,并为大元教出许许多多的良民、顺民之人,正是他郝经。

  这一生所做所为,忽然变得可笑起来。

  可回过头去想,哪怕重新来一遍,难道真能在国破家亡之际跑到南边去寻找一个年轻的囚徒李瑕,将天下命运押在其身上?

  是非对错,渐渐朦胧。

  “却许邦昌为纪信,浑将秦桧作程婴。甘心江左成东晋,长使英雄气不平。”

  郝经漫吟着以前他用来骂赵宋的诗,心中却已分不清自己是秦桧还是程婴。

  脚下一个踉跄,忽有人扶了他一下。

  郝经目光看去,只见扶着自己的是一个民兵,脸上沾着尘土,看不太清样貌。

  “郝相公,没事吧?”

  “没事。”

  郝经摆了摆手,耳边忽又响起一句私语。

  “若有危险,可需我带你走?”

  “老夫自己能走。”

  郝经伸手在那民兵身上一推,径直走开。

  走了几步,待他再回过头看去,只见那民兵已然消失在队伍当中。

  ……

  又过了两日。

  俞大依旧在卖力地做事,却见两个怯薛走了过来,不由分说,一把就踹在他的膝弯上,扭断了他的胳膊。

  “啊!”

  俞大还在惨叫,人已经被拖到了大帐里。

  移相哥、刘秉忠正分坐在帐中。

  看了惨兮兮的俞大一眼,刘秉忠开口问道:“消息已经递出去了?”

  “什……什么?”

  俞大全然不解,满眼都是迷茫。

  刘秉忠又道:“郝经给你的情报,你送出去了吗?”

  “我我我我……”

  移相哥不耐烦地一挥手,自有怯薛将俞大带下去用刑。

  “聪书记,万一情报还没送到李瑕手上,怎么办?”

  “以军情司的能耐,给了他们两天时间,一定已经送到了。”刘秉忠道,“大王只要等着李瑕中计就可以……”

  第一千二百三十六章 反击

  保州。

  李瑕看过了那封军情司十分神秘地递过来的情报,将其递给了几个心腹大臣。

  “这是个机会?”

  “我们的计划奏效了,移相哥终于肯出战了。”

  “张元帅怎么看?”

  如今张柔带着张六郎去了太行山,至于张二郎自从被救回来之后就一直深居简出,眼下在御前的还是只有张弘道。

  张弘道凝目对着那从元营送出来的战略图看了很久,道:“如果我们真的在退兵,移相哥这一偷袭,恰可以利落进截切我军。但既然我们提前得到了情报,其实可以反过来伏击他。”

  他走到了堂中的大沙盘处,摆了几枚兵棋。

  “陛下请看,只需要在城北大营的北面设一支伏兵,并遣一支奇兵沿太行山绕到移相哥防线后方,可趁机端掉他的大营……”

  董文用听了这些战略,连连点头,但之后却是道:“这份消息可信吗?”

  林子应道:“郝经传出来的。”

  张弘道遂向李瑕一拱手,道:“陛下,郝公是臣的先生,臣很了解他。他虽然也仕蒙元,但绝非是为了个人前程。他其实是盼着恢复汉家王朝,他不仅是为金国痛惜,他还为宋国不能守住中原痛惜,只需读他早年诗作便可知啊。”

  说罢,张弘道马上便吟了两首郝经的诗。

  “金人不敢驻幽燕,刘豫犹令帝八年。若守汴梁和且战,关河一半尚能全。”

  “少康一旅便南奔,畀付英雄国可存。宗泽云亡李纲罢,衣冠不复到中原。”

  董文用竟也道:“臣也信得过陵川先生。”

  李瑕思忖了一会,转向史俊。

  史俊原本已暗自点头,见李瑕目光看来,却是愣了一下,须臾会意过来,道:“并非是不信陵川先生,只是战场上真真假假,难的不是收集情报,而是辨别情报。如今我们将计就计,佯装退兵。安知元军是否也将计就计,佯装追击?”

  张弘道有些奇怪,道:“移相哥一粗人,安能看破陛下之谋略,骗得郝公传递假情报?”

  史俊只好硬着头皮道:“并非我不信陵川先生。但此事,恰是因为情报是陵川先生传回来的,故而可以认为是元军在设局……”

  ……

  两日后。

  移相哥亲自登上了保州城西北方向的狼牙山。

  视线很好,可以望到东南方向很远的地方。

  “大王,唐军若想沿着太行山北上偷袭我们的营地,那里就是必经之路了。”

  “汉人是聪明。”移相哥道:“你说这个刘秉忠,先是设计攻唐军的军心,又想出这么一个主意,怪不得能帮大汗抢到汗位。”

  “但我听说他的家乡已经被攻下了,他的兄弟都投降了。大汗怎么还信得过他?”

  “没有什么信不信得过的,刀拿在手上是捅人还是捅自己,握刀的人心里有数。”

  移相哥这般说着,眼神里是沉稳与自信。

  又等了很久,依然没有望到唐军过来的动向,而守在山下的元军伏兵都已经有些倦了。

  “大王,唐军是不是不来了?”

  移相哥也皱起了眉头,想起刘秉忠说过唐军未必会来。

  这次主要还是试探,首先试探郝经是否已经投降于李瑕了,其次试探李瑕是否真的想要退兵。

  比如,如果郝经没有投降,当然不会把情报送出去。

  移相哥心中认定了郝经是叛徒,而李瑕只要收到情报,就算本打算退兵也很可能先利用这个情报反击。所以他一直笃定唐军会来。

  “继续等下去。”

  于是伏兵们没有动,就夜宿在这山间等着。

  到了次日天明,终于,远远有元军的探马向这边奔来。

  “大王,大王。”

  移相哥正在林间的小帐篷里睡觉,被人一推立即便惊醒过来,二话不说就出了帐篷。

  “唐军来了,给我伏击他们。”

  “大王,没有唐军,是东路的贺仁杰派探马过来了。”

  贺仁杰正是移相哥派去偷袭唐军保州城北大营的兵马,移相哥已经让他做好了被唐军埋伏的准备。

  “怎么样?唐军埋伏了贺仁杰?”

  “没有。”

  “什么?”移相哥大讶,道:“没有?”

  那探马终于上前,禀报道:“保州城外的唐军营地都已经空了,除了还有不到五万人在保州城,其他的唐军主力已经不在保州了……”

  移相哥十分惊讶,自语道:“真退了?”

  “还有,李瑕已经再次派使节到燕京与大汗议和了,说是以白沟为界……”

  “大汗就没想过要和他议和,为的是拖延时间。”移相哥道:“现在宋军已经攻上来了,李瑕急着调兵回川蜀,还想议和?”

  到此时,他才意识到自己之前有些过于谨慎了。

  “传本王命令,调集兵马,包围保州城。”

  移相哥下了命令,亲自站上了山顶,喊道:“勇士们!反击开始了!”

  “反击!反击!”

  ……

  “咚咚咚。”

  锤子的敲击声不停响着,一座巨大的回回砲被从高台上拆下来。

  因为回回砲的射程逊色于唐军火炮,移相哥为了弥补这一点,便不计代价修筑了高台。现在要拆,民兵们只好在高台旁搭建了一道斜坡,给巨砲装上轮子,缓缓运下来。

  “慢点慢点!噫!小心,小心……”

  整个过程异常地费力。

  而这才是开始,从元军大营到保州城有一百里,他们要推着巨砲离开他们辛苦搭建的土墙、深沟。

  蒙古骑兵们并不先行赶去保州,骑着马,悠闲地跟在他们后面。

  骑兵们说现在是春天,正是战马养膘的时候,他们要让战马先吃饱。

  民兵们羡慕地看着这些骑兵,幻想自己在战场上立了功劳,也能升为骑兵,拥有马匹、盔甲。

  一路都是木轮的叮叮哐哐之声。

  木轮滚过坑坑洼洼的土地,民兵们用手扶着,不停晃动的木头磨破了他们的手掌,同时木头也被他们的手掌磨得圆润光滑。

  终于,一百里的路程走完,前方出现了保州城。

  赫然可以见到城头上悬挂着的大唐旗帜。

  “打败敌人,守卫家乡!”

  号角声响起,民兵们就在骑兵的催促下,推着回回砲向城池行进。

  每前进一步都有汗水落下,终于。

  “轰!”

  前方传来了惊雷般的巨响,两颗铁球落在了他们前面五十余步,直接撞进地里,撞得地面都微微颤抖。

  不少民兵都吓得摔坐在地上。

  骑兵们却开始大声催促起来。

  “火炮的射程就在那里!过去把台子建起来,把回回砲装上去轰城!”

  害怕不已的民兵们只好继续向前,艰难地再推动着那笨重的巨砲。

  负责送运石料的则跟在后面,步履沉重。

  还没走五十步。

  “轰!”

  前方又是一声巨响,一枚火弹重重砸来,轰然将一座巨大的回回砲砸碎。

  “嘭!”

  木屑纷飞,砲车崩裂开来,碎木砸在了民兵们的头上。

  他们抱头向后窜,竟发现已有几人被击成了碎肉。

  “啊……”

  “不许跑!”督军的骑兵们抽出弯刀迎上来,驱赶着民兵们继续围城。

  “就在这里,把砲车架起来!”

  “……”

  又过了两日,担惊受怕的民兵们才远远将剩下的回回巨砲架起来。

  “轰”地将石弹向城墙抛去,划过了漂亮的弧线,砸在护城河中,激起高高的水花。

  “不够!把高台建起来!”

  ……

  保州城头上,靖节看着这一幕,心中浮起忧色,转身下了城头向莲池别院走去。

  到了地方,他才向护卫拱手,都没来得及开腔,正见张弘道从里面出来。

  “进去吧,陛下也打算召见你们。”

  靖节稍愣了一下,不解其意。

  “五郎,郝公之事?”

  “你也听说了?”

  “敬公与我说的,郝公不会有事吧?”

  张弘道拍了拍靖节的手臂,道:“凡汉臣,在蒙元被猜忌实属平常,尤其是郝公见过陛下。恰是如此,他传回来的消息最可能是元蒙故意的,陛下不理会,也是为了保全郝公,放心吧。”

  “明白了。”

  “去吧。”

  靖节心下稍安,一路到了正堂,只见李瑕还坐在那里。

  “拜见陛下。”

  “朕料想着,元军一开始攻城,你们这些保州当地人也该来求见了。”李瑕道,“先说另一桩事,想必敬铉、赵复也与你说过。朕现在急缺官员治理河南河北,你们可愿入仕,当朕的臣下、而非张家的幕下。”

  他也可以说得更漂亮点,比如把那句“当朕的臣下”换成“当中原百姓的父母官”,但他想说得更直接。

  靖节迟疑了一下,发现自己没得选。

  张柔、张六郎去太行山招安山贼,不在城中,或许便是某种表态。

  李瑕削世侯权力之心,比忽必烈狠得多。

  “臣……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好。”李瑕问道:“元军攻保州了,你可心慌?”

  “臣确实不解。”靖节问道:“之前奥鲁赤率军南下,陛下命大帅出击,不给元军接近保州的机会。为何这次,却容移相哥攻城?”

  “之前张柔未归,保州人心不定,眼下……稍微好一些了。”

  “臣依旧不解,我军分明还有兵力,为何故意后撤,允移相哥攻城?”

  “你以为这一仗该怎么打?”

  靖节微微一凛,道:“臣无能,不敢教陛下,只是……”

  “只是你忧心保州城。”李瑕起身,拍了拍他的肩,道:“不错,朕确实是在用保州城牵制元军主力,以等待一个结果,这是为了大局。你们看出来了,难免会忧心。但朕就在这里,以性命承诺保州不会失守。”

  第一千二百三十七章 地头蛇

  四月初二。

  太原城北,一众官员与武将们正候在官道边,等待着从燕京来的桑哥。

  说起来桑哥官位并不算高,然而其近来最受忽必烈倚重,这次奉旨前来某种程度上也代表着忽必烈对山西的重视。

  然而,时间快到正午,几名官吏往太原城的方向望了几眼之后,愈发焦急了起来。

  “财相还没有来。”

  “什么?还没来?”

  正在陪郝天挺说话的大元山西转运副使亦都马丁脸上浮起了惊讶之色,道:“刚才财相让我先过来,他说他马上就出发。”

  这“财相”指的自然是阿合马,如今阿合马以中书平章政事的身份兼管国用使司、兼任诸路都转运使,一力支撑大元财赋。

  郝天挺听了,也是微微皱眉。

  他身为太原军民总管,与理财大臣们关系不深,其实并不想亲自来迎桑哥。今日之所以来,是因为阿合马说了要来,请他来陪同。

  结果倒好,他都在这等了半天了,阿合马却又不到。

  郝天挺于是看向亦都马丁,问道:“财相没到,连你都不知道吗?”

  “大帅,我一直在这里与你谈话,因此没留意到。”

  “桑哥快要到了。”郝天挺只好提醒道。

  “大帅稍待,我这就去请财相。”

  亦都马丁连忙告罪,匆匆安排人手去找阿合马。

  郝天挺稍稍转身看了一眼,道:“战事不顾,尽日都是这些乌烟瘴气之事。”

  郝家五郎郝天泽也应道:“是啊,这些回回人,盘剥百姓拿手,哪管什么战事?”

  “钻膏剔髓,穷奸稔恶。”

  郝天挺低声又骂了八个字,方才觉得气顺了些。

  他与张十一郎一样,他是郝家送到蒙廷的质子,是忽必烈的宿卫,属于对大元最忠心的一批汉人。但这不代表着他与阿合马立场相同。

  郝天挺幼时受学于元好问,是读书人。再加上郝家世镇太原,早将这里当成自己的地盘,而阿合马到山西盘剥的正是郝家治下的百姓。

  郝家兄弟自然是从观念到利益都与阿合马相悖。

  “七郎,我听说了一件事。”郝天泽低声道:“据传桑哥这次来,是来钩考诸路钱谷的。”

  “钩考?”

  这是从大蒙古国到大元,都让人闻风丧胆的两个字,简单来说就是查账,实际就是通过查账来压榨。

  郝天挺道:“我听到的消息是,陛下已经下令停止钩考了,因李瑕退兵了。”

  “但桑哥还是来了。”

  “该是来敲打一下阿合马。”

  “未必不是来敲打一下我们这些汉人世侯。”

  “别说了,来了。”

  郝天挺淡淡说了一句,却没有再上前迎接那逶迤而来的车马的意思。

  等到远远看到桑哥下了马向这边走来,他才不慌不忙地理了理衣裳,漫不经心道:“阿合马还不来,亦都马丁也不见了。”

  ……

  这边两支队伍交汇,迎接桑哥的场面正热火朝天。

  却有人从城门方向匆匆赶过来,脸上满是慌张的表情。

  “什么?”

  这小小的慌乱终于是传到了桑哥身边。

  桑哥正满脸堆笑地向郝天挺说道:“财相当然很忙,不用来接。郝大帅能来,已经是我莫大的荣幸了……”

  正此时,亦都马丁挤了过来,道:“财相遇刺了。”

  “什么?!”

  桑哥大惊。

  郝天挺有一瞬间也显出了惊讶之色,须臾却又若有所悟。

  周围众人则纷纷相问。

  “财相没事吧?”

  “怎么会出这样的事?”

  亦都马丁缓了缓,招过另一个回回人,答道:“财相快到北城门时,迎面有一队马车过来,自称是大汗派来的桑哥尚书。财相便过去见他,那人带着两个随从,袖子里藏了匕首,突然刺在了财相的胸口。”

  “什么?!那财相……”

  “重伤了,已经被送去救治。”

  “快,快领我去看看。”

  人群乱糟糟的,大部分人急着去看望阿合马,却也有小部分人注意到了行刺过程中的一些细节。比如,刺客是扮成桑哥的。

  郝天挺便颇有深意地看了桑哥一眼。

  桑哥本在发呆,一转头看到了郝天挺的眼神,竟是笑着问道:“郝大帅,不会以为是我吧?我才刚刚到太原。”

  “我只是在想,都有谁能知道陛下派你到太原来的消息。”

  “郝大帅说得对,这确实是一个大疑点,谁知道我到太原了呢?”桑哥用带着思索的语气喃喃了一句,灵活的眼睛也骨碌碌地转了一圈。

  桑哥其实也很怀疑郝天挺。

  这次,忽必烈之所以派他来,是让他来算一算阿合马这些年贪了多少钱谷,这是一个小小的敲打。

  敲打就是提醒阿合马把贪的钱谷吐出来一些,以后注意一点。忽必烈并没有想治阿合马的罪,否则就不会派一个官职、资历都低于阿合马的人来了。

  可见,阿合马对山西确实是层层盘剥,必然引起了郝家的不满。

  如今李瑕已经退兵了,山西的防御压力顿减,郝天挺有可能因积怨杀了阿合马,再拉他桑哥下水,把水搅浑。

  “还有一点。”郝天挺领着桑哥向城中而行,道:“刺杀财相的,有可能是李瑕的军情司。”

  “军情司?”

  “不错,说来,我三哥当年就是死在军情司刺客的手上。”

  郝天挺泛起回忆之色,想到了那正是他从忽必烈身边回来与郝天益争权之时,三哥郝天举最支持他。

  “我三哥也是在城门附近,遇到一个男扮女装的刺客,突然冲上前刺穿了他的脖子。”

  桑哥露出惊讶之色,问道:“我在燕京从没有发现军情司的刺客这么猖獗。”

  “太原这边……其实是因为郝天益的背叛,蛇虫鼠蚁难免就多了些,不容易清掉。”

  “郝大帅是说,现在太原城里还有唐军细作?”

  “不错,一定有。”

  ……

  两个蒙古女子手牵着手,进入了山西达鲁花赤的府邸。

  窝阔台在位时,任命怯烈部的速哥担任山西的大达鲁花赤,作为蒙古汗廷派驻山西的最高长官。如今已过了三十年,速哥死后,他的儿子忽兰袭职继位,名义上虽说是山西的最高长官,其实很容易被人忽略。

  此时这两个蒙古女子进来以后却没有去见忽兰,而是熟门熟路地走到了后院,绕了一会儿,才走到一间厢房前,推开了门。

  “咦?”

  待见到厢房中并没有人,她们只惊讶了一瞬间,很快便对视了一眼,用蒙古语低声交谈了起来。

  “真是他做的?”

  “好厉害……”

  她们等了一会,才有一个高挑的身影从窗户翻了进来。

  “你回来了,今天城里那件事是你做的吧?”

  “什么事?”

  俞德宸解了头上的花布,又从衣襟里掏出两团窝窝头丢在一边,对着铜镜抹了抹脸。

  巴巴哈尔上前挤了他一下,道:“还装,你去刺杀阿合马了,是吧?”

  “怎么说?”

  “阿合马遇刺重伤了,还能不是你做的?”

  “若是我做的,他现在已经死了。”

  俞德宸淡淡说了一句,微微皱起了眉,转向不鲁罕,道:“你仔细说说阿合马是怎么遇刺的?”

  巴巴哈尔便不高兴了,道:“你怎么不叫我说。”

  总之就着此事低声说了一会之后,门外便响起了叩门声。

  俞德宸持剑在手,走到门边看了一眼,方才开门。

  “地头蛇要见你。”门外是个仆役,这般低声说了一句,“就在这座院里。”

  ……

  “你是听说了阿合马的事?”

  “否则我们刚见过面,我为何又过来见你。”

  “不是我们的人动的手?”

  “不是。”

  坐在暗处那个被称作“地头蛇”的人转过身,却是郝天益。

  那种神秘感顿时便消了许多。

  郝天益道:“如果是我要动手杀人,我一定先杀了郝天挺,而不是阿合马。”

  “阿合马是我们攻取山西的朋友。”

  “别这么说,苦的是太原百姓。”郝天益叹息了一声。

  俞德宸眼神平淡,并没有因为他的悲天悯人有任何一点动容,只觉得他是在演。

  “我在想,阿合马这个时候遇刺受伤,是否有可能与我军准备取太原有关?”

  “何意?”郝天益问道:“你怀疑他是故意卖个破绽,引我们现身?”

  “不知道。”俞德宸道:“问题是太原要封城了?”

  “要封。但还没有,我才赶紧过来。”

  郝天益从怀中掏出几张小纸递给了俞德宸,道:“这是太原城防布置;这是几批钱谷运送的时日与路线;这是愿意归附的将领名单……你今日便走,把消息递出去。”

  俞德宸伸手接了,郝天益却不放手,还捏得更紧了。

  “我不像张弘道有个好妹妹,我的前程得靠这个挣。这是我这些日子把脑袋挂在腰上,拼了命才搞来的。”

  “好,交给我。”

  “这消息很重要,大军取太原为的就是钱谷,一旦出了岔子,让元军把钱谷运走或烧了。就算拿下太原城也是误事。”

  俞德宸依旧脸色平淡,道:“我知道。”

  “娘的。”郝天益道:“但我又不确定阿合马遇刺是不是一个陷阱,要故意引我们现身,你这时候出城很危险。”

  “给我,我看着办。再不出城,城门要封了。”

  “娘的,你一定小心。郝天挺像条毒蛇一样咬着老子不放,你一出事,我肯定要落在他手里。”

  俞德宸不再听郝天益的交代,伸出左手捏住郝天益的手指,拿开。把情报拿了,卷成小卷,塞进一支道簪。

  “放心,这是我师祖留给我的,我在,它就在。”

  郝天益叹了口气,交代了最后一桩事。

  “你出城以后,不要向南找刘帅,你要向东走,去娘子关……”

  第一千二百三十八章 虫蠹

  “嘭!”

  随着一声重响,太原城门被重重关上。

  郝天挺脸色冷峻地转过身,接连下了一道道命令。

  他其实是很重视唐军的威胁的,早就说要完全封闭太原城。但阿合马一直反对,称要运送钱谷到燕京。

  两人想法的差别在于,郝天挺更在乎太原要守住,而阿合马更在乎尽早把钱谷运走。

  因为只要把钱谷运走,哪怕战事不顺,阿合马也可以说跑就跑。

  原话是“不必在意一城一地的得失,只要不给李瑕钱谷与人口,他攻下的城池越多,他的兵力就越不足,负担就越重。”

  好在,阿合马终于遇刺了。

  郝天挺有时候都怀疑此事是不是自己干的。

  城中一座座仓库被封锁起来,原本被召集来运粮的民夫们全被郝天挺接管,用来增筑太原城的防御。

  世侯与理财大臣的不同,在这一刻体现得淋漓尽致。

  “呼。”

  安排过这一切,看着民夫们有序地在城头上布置防御工事了,郝天挺长舒一口气,道:“半年来,我今日才稍稍心安了些啊。”

  “七郎。”郝天泽道:“你是不是太小心了,毕竟消息传来,连移相哥大王都说李瑕已经退兵了。”

  “等移相哥大王攻下了保州再说吧。”

  “你啊,谨慎。”

  “小心驶得万年船。”郝天挺道:“五哥,有件事我想交给你。”

  “什么?”

  郝天挺拉着郝天泽走了两步,压低了声音,道:“我之前一直就有怀疑,如今出了阿合马遇刺一案,我更加确信了……”

  他缓了缓,试着压住了语气里的忌惮之意。

  “郝天益回来了。”

  “什么?”郝天泽大惊,道:“他还敢回来?”

  郝家与张家不同,张五郎降唐可谓是张家脚踏两只船,这次张五郎回来那是光宗耀祖。而郝家的老大郝天益当时可是差点被几个兄弟们害死。

  “他这次回来,是想要我们兄弟几个的命。”郝天挺低声道:“记得三哥的死吗?军情司的刺客做的,安知下一个是阿合马,还是你我?”

  “七郎,他不仁,就休怪我们不义了,杀了他?”

  “他必然在联络旧部。”郝天挺道:“五哥去找到他。”

  “好。”

  “还有,今日城中出了这么大的事,必然有军情司的人急着出城,可惜我来得晚了些。你派人查一查,可以从此处追查郝天益。”

  “你呢?”

  郝天挺叹息道:“我还得去与那些色目人周旋。”

  ……

  “郝大帅来了。”

  “有些军务,才得处理完就马上过来了,财相怎么样了?”

  “我也才刚到。”桑哥笑着抬起了手,道:“一起进去吧?”

  郝天挺不由问道:“是我招待不周了,尚书方才去了何处?”

  “在城里四处看了看,财相不愧是能臣,征收了这么多的钱谷……比我来之前预想中的还要多得多。”

  随着最后这句有点深意的话,桑哥苦笑着摇了摇头。

  郝天挺若有所思。

  二人便这般进了阿合马休息的院落,还稍等了一会儿,才见有大夫出来,一边拎着药箱,一边纷纷摇头。

  “情形不妙啊不妙。”

  “若再偏那么一小寸可就坏了。”

  “可谓是死里逃生……”

  郝天挺侧目看着这些大夫离开,方才与桑哥一道进屋。

  屋中有一股浓重的药味,阿合马正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模样。

  “财相,这……”

  桑哥上前,痛心疾首。

  阿合马竟不顾伤重,喃喃道:“国事……危急……交给……你……你……”

  “财相,还是少说两句吧。”亦都马丁上前劝了,又向桑哥道:“财相重伤,好在桑哥尚书来了,那不如山西钱谷转运之事便交给桑哥尚书?”

  桑哥不由面露难色,推拒了两下,没能推拒掉,只好应下。

  阿合马这个情况,他与郝天挺也不便继续待着,很快便退了出来。

  出来之后,桑哥左右为难,终于还是开口问道:“郝大帅,我听说,运钱谷北上的民夫都被你征召了?”

  郝天挺原本彬彬有礼,以待客的态度面对桑哥,在这一瞬间周身气势就变了,眼神冷峻起来。

  “战事在即,这也是出于无奈。”

  “可是……”

  “桑哥尚书,一路远来辛苦,早些歇着吧。”郝天挺淡淡说着,迈步便走。

  本来大家利益无涉,还能客气。一旦有了利益冲突,强龙也压不过地头蛇。

  桑哥独自站在那里,愈发苦笑。

  许多事,他也已想明白了,这是被人压了一个下马威了。

  他喃喃道:“阿合马啊,大汗可没想惩治你,只要你拿出一点赃款来……”

  ……

  “财相,郝天挺抛下桑哥自己走了。”

  亦都马丁凑到阿合马面前,这般说了一句。

  “果然。”阿合马问道:“把所有帐册、信印、文书都收起来了?”

  “都收了,就在财相的床底下,桑哥再有本事,在这山西地界,不会有一个人听他的。”

  “那就好。”

  阿合马笑了一下。

  他其实很清楚,大汗只派了桑哥来,便没有处置他的意思。

  但桑哥这趟来是想从阿合马身上掏点钱,阿合马是知道的,他不愿意,觉得很难受。

  他是察必的陪嫁奴隶,至于成为奴隶之前的日子他记得不多了,只知道自己的部落战败了,他成了战利品,后来,被人用一条羊换走了。

  再长大一点,有人用五吊钱买走了他,他便记得自己值五吊钱。

  到现在,他拥有的远远不止这个数了,他的钱多到子孙数代都花不完,可他就是不想花掉,只想看着它越来越多。

  就是忽必烈想让他掏钱,他也不愿意。他自觉已经为忽必烈赚了足够多的钱。

  因此,阿合马亲自策划了这场刺杀。

  他要让桑哥这个新得宠的理财大臣在山西狠狠栽一个大跟头,让忽必烈知道桑哥不足以替代他阿合马。

  “不过,有一点不好。”亦都马丁又道:“郝天挺封了好几个仓库,好像是想趁机补他的军需。”

  “什么?!”阿合马道:“那些是要给大汗的钱谷,没有我的允许,他怎么敢擅自动。”

  “现在他正好找到了借口,可以说战事紧急,财相又重伤不能说话,直接调用了钱粮,回头推给桑哥。”

  “战事紧急个屁,移相哥大王都说,李瑕已经退兵了!”

  阿合马思来想去,终究是不甘辛苦征收来的钱粮被郝天挺用来做无意义的防御,又吩咐道:“你去警告郝天挺,这批钱粮是大汗要的。每天都跟着他,盯住了……”

  ……

  其后几日,阿合马虽然还在装病,却一直盯着太原城中的同僚们。

  桑哥确实是狠狠栽了一个跟头,孤家寡人待在太原什么都做不了,眼看运送粮草到燕京的时间越来越近,焦急得团团乱转。

  而郝天挺显然有动城中粮草的心思,暂时全凭亦都马丁盯着。

  阿合马遂开始考虑差不多要收场了。

  “财相,桑哥来求见了。”

  阿合马一听便知桑哥是来服软的,道:“让他进来吧。”

  很快,桑哥进了屋中,却是看了亦都马丁一眼,欲言又止。

  阿合马遂以眼神让亦都马丁出去,之后便躺在那,开始了闭目养神。

  “财相,这些天,想必你的伤势已经好转了许多吧?”桑哥问道。

  “嗯。”

  “我出发之时,大汗一直与我说,你是可敦的部落里的人,他一直非常信任你,只是总有人暗地里说你贪了军需,让我看看帐本查清楚,好给你一个清白,也让那些人闭嘴。”

  阿合马不答,仿佛伤势还很重。

  桑哥接着道:“我到了太原一看,你果然是我敬重的财相,并没有任何贪墨的举动。”

  阿合马终于睁开了眼,缓缓点了点头。

  桑哥却又道:“我就奇怪,那些流言到底是怎么传出来的呢?财相如此清廉为什么还会有人指责?这几日我查来查去,查清楚了。”

  稍稍停顿了片刻,在阿合马的怒气涌起之前,桑哥抛出了一个人名。

  “亦都马丁。原来都是亦都马丁背着你,吞了数不清的财赋。将他的枉法之举上报大汗,就能洗清财相你的嫌疑……”

  阿合马依旧不悦。

  他懂桑哥的意思,但并不打算抛弃一直追随自己的亦都马丁,去接纳桑哥。

  然而,桑哥已递上了一份帐目。

  “这是我查出来的亦都马丁侵吞的数目,我保证完全属实,请财相过目。”

  阿合马勉强睁开病眼扫了一眼,表情不由僵住。

  他一直知道亦都马丁贪婪,但没想到能贪这么多。

  “财相。”桑哥换上了讨好的笑容,跪坐在阿合马的榻边,显得很虔诚,“亦都马丁做得过了,我和他不一样,我比他聪明,不像他这么贪,我也希望以后能向你学习。”

  他们这些人,说话一向都很直接,话到这里,桑哥干脆明说了。

  “处置了亦都马丁,让他把财产都交出来,对你、对我都好,陛下也高兴,多好。”

  “……”

  阿合马笑了。

  他觉得桑哥很聪明,巧妙地破解了他的考验。

  ……

  桑哥的聪明,让太原城中的一场风波就这般过去。

  郝天挺还在思考着如何借机完全掌握太原城的防事,阿合马、桑哥已经同气连枝地站在了他立场的对面。

  “郝大帅,这些民夫是财相征召的,为的是运送钱谷到燕京给陛下的。你扣留他们,担得起吗?”

  “这些都是山西的民夫。”

  “但不是你的。”桑哥淡淡讥讽了一句。

  他就站在阿合马的身前。

  而阿合马已经包扎了伤口,带伤坐在了椅子上,一幅忠勤为国的模样。

  郝天挺明白这句话里的威胁之意,语气一软,应道:“我只是因为财相遇刺之事担心唐军是否想要偷袭太原,万一太原有失,丢了这批钱谷,反而误了陛下大事。”

  他不过是找个借口,心里已很清楚,阿合马遇刺根本就是其自己策划的。

  “唐军?”桑哥道:“移相哥送来的消息看了吗?唐军已经退兵了,便说刘元礼,被重重高山与险隘卡着,能攻到太原吗?”

  郝天挺无话反驳。

  之前局势更危急时阿合马还在不停往燕京运钱谷,现在局势确实缓和了,他根本没有理由反对。

  这日只是在离开阿合马的住处时,郝天挺重重啐了一口,才有话说出来。

  “呵,这才立国几年,一群虫蠹……”

  第一千二百三十九章 顺势者

  “虫蠹。”

  郝天挺回到郝家,往大堂上一坐,不由又骂了阿合马、桑哥一句。

  心想或许这就是李瑕的新唐初立就屡败大元的原因,并非是其多强,而是大元太腐朽了。

  抚着额头闭目休养了好一会,郝天泽匆匆回来,问道:“七郎,怎么北城门又开了?”

  “嗯。”

  “不是,你回答我啊,为什么又开了?”

  “唐军又不会从北面攻过来。且阿合马要运钱谷往燕京,如何能不开?”

  郝天泽急道:“但,但你不是要我搜索郝天益吗?我好不容易有了线索,盯住了一个他的旧部,结果人家从北门逃了我却不知道。”

  “那你去问阿合马啊!问我?!”郝天挺突然便发了火。

  他已经尽全力去守卫大元、守卫家乡,却还是因为一些奸滑贪婪的虫蠹而陷入无奈,当然愤怒。

  郝天泽却是愣了愣,问道:“你冲我火什么啊?阿合马要运走那些钱谷,你不早就知道吗?太原的钱谷又不是第一次被运走。”

  郝天挺这才觉得自己太年轻气盛了,踱步沉吟了一会,道:“你说你找到了线索,具体说说。”

  “转运司中的一名判官,名叫徐琰。”

  “徐琰?”郝天挺脸色微变,道:“此人词曲写得好,前些日子我还见过他。”

  “连七郎也未发现吧,他原本受过郝天益的恩惠。据他的邻居称,看到他在八日前与郝天益接触过,我给他看了画像,确定就是郝天益。”

  “查!查徐琰与郝天益去了何处。”

  郝天挺忽然意识到之前去与阿合马、桑哥等奸臣周旋根本是无用功,还不如把心思放在对付唐军上。只希望现在还为时未晚。

  这日到了傍晚,郝天泽才匆匆赶回来,道:“查到了!徐琰领着赫天益去见了其岳父刘子遵,刘子遵是太原千户。”

  “唐军果然对太原不死心。”

  “好在刘元礼还没突破我们的防线。是不是拿下刘子遵?”

  “不对。”郝天挺忽然想起了什么,道:“若我没记错,刘子遵年初就因病致仕了。”

  “可他在军中的威望……”

  “他能有什么威望?郝天益若想策反城中将领里应外合,选择刘子遵他得不偿失。”

  郝天挺抬了抬手,示意郝五郎不要说话,容他想想。

  他皱着眉头想了好一会之后,忽然快步走到地图前,手指划了一下,舒了一口气。

  “怎么了?”

  “我在想,唐军是不是想从东面偷袭。”郝天挺道:“刘子遵虽致仕了,其子刘幼章却镇守太原东面重镇寿阳,若是郝天益真正想策反的是刘幼章……”

  郝天泽先是吓了一跳,过了一会却是道:“不会吧,以太行山之险,我们又早早派心腹守住了天长城、娘子关,唐军不可能过来。”

  “是啊。”

  郝天挺方才舒了一口气也是想到了这点。

  唐军与其攻险峻的太行关隘,还不如增兵刘元礼从南面进攻。

  何况现在东面根本没有战事,或者说唯一的战事就是移相哥在围攻保州城。

  “也许就是郝天益病急乱投医吧。”

  “他一向是个废物。”

  将心思收回,再想到自己那个大哥,郝天挺眼神中浮起轻蔑,语气也十分自信。

  “顺着这条线索,找到他。”

  ……

  两日后,府西仓外。

  一个老者正柱着柺杖缓缓而行,身后忽然响起了一声大喝。

  “郝天益!”

  老者没有反应,只是稍稍低下眼眉不再去瞧那从粮仓往外运送钱谷的景象,犹颤颤巍巍继续向前走去。

  然而,前方已又有数十个士卒分别从各个街巷迎了过来。

  “郝天益,你逃不掉了。”

  老者四下看了一眼,见自己的去路全都被堵住了,这才不再伪装,迅速直起了身子,兔起鹘落般地窜向了府西仓。

  与此同时,他手往怀中一掏,已掏出一柄弩来,“嗖”地射杀了一名兵士。

  “杀人了!”

  周围的民夫顿时惊慌混乱。

  此时那老者已卸下伪装,变成了矫健的郝天益,且从手中的拐杖里抽出一柄细细的剑,对着守卫仓库的兵士就捅,眨眼的工夫便逃进了仓库中。

  “追!”

  “别让他逃了。”

  “捉活的……”

  或许是因为郝天益之能耐确实远远低于郝七郎,或许是因为这里毕竟还是大元的治下,半柱香不到,伤痕累累的郝天益便被拖了出来。

  ……

  一个时辰后,郝天挺忙完了公务,亲自赶到了牢房。

  “怎么拿下的?”

  “他还想挣扎,逃进了府西大仓,可惜里面没有出路,还是被擒了。”

  “他没点火引发混乱?”郝天挺问道:“烧了府西大仓,或许还有逃走的机会,若我便是鱼死网破也不会束手就擒。”

  郝天泽笑了起来,道:“我们动作更快,没让他动手。”

  “在审了?”

  “在审了。”

  “等他供出策反的将领名单,直接杀了干净。”

  “放心。我不心软。”

  郝天挺走过了昏暗的过道,看向了里面的牢房,只见郝天益正被挂在里面受刑,嘴里不断地发出惨叫。

  火把的光亮将郝天挺的影子照进了栅栏里。

  “郝天挺!”郝天益怒吼道:“我是你兄长!你敢这么对我?!”

  行刑人终于止住了动作,给了郝天益喘息之机。

  “你是郝家的耻辱。”郝天挺说着,向郝天益走了两步,道:“当年黄河一战,你一箭未发便被张珏俘了,废不废物?”

  “行军打仗,迷路是常有之事。”

  “因为你是废物,害得二哥战死了。而你呢?不肯殉国,竟还跑回来祸害全家。你不该死,谁该死?”

  郝天益喘息着,道:“你知道……天下大势吗?”

  “我知道。但你和张弘道不一样,人家是眼光,你是苟且偷生,人家是为了家族下注,你呢?你不恨我们兄弟几个?”

  “你什么意思?”

  郝天挺上前一步,俯在兄长的耳边,轻声问道:“现在我若说愿降,你能放过我吗?”

  郝天益一愣。

  只在这个瞬间,郝天挺讥笑了一下。

  “废物。”

  还待再打击兄长的心防,忽然,一个兵士快步赶进牢房,招呼都不打,竟直接就俯在郝天挺耳边低语了一句。

  牢房中光线很暗,没有人看到在这刹那间,郝天挺的脸色大变。

  他甚至顾不得绑在那的郝天益,转身就向牢房外赶去,脚步越来越快。

  “七郎。”

  郝天泽追上,问道:“发生了什么?”

  “我不明白。”郝天挺已抑制不住语气中的焦虑,道:“消息很可能是假的,我要去确认清楚。”

  “我和你一起……”

  “你别去!”

  郝天泽一愣,只见郝天挺已经匆匆离开了。

  过了一会,身后的牢房里却传来了隐隐的笑声。

  这笑声越来越大,其中还带着些痛苦的喘息。

  “大哥?”郝天泽转过身,道:“大哥你笑什么?”

  “你知道……我今日到府西仓是做什么吗?”

  “娘的,方才审你你不招。”郝天泽因郝天益那笑容莫名地有些心慌,但还是忍不住追问道:“做什么?”

  “确认一下……大军进城时,府西仓不会出乱子。”

  “什么意思?什么大军?出什么乱子。”

  郝天益还在笑,嘴巴咧得愈开,道:“我大唐王师马上要进城了,我得确认各个仓库不会被烧掉。”

  “不可能。”郝天泽完全不信,只感到了荒谬,“你想唬我可以,不能拿这么假的事来唬。当我是傻子吗?”

  “你不信?”

  “我今早才收到消息,刘元礼还在汾西……”

  “不是南面。”郝天益道:“东面。”

  “那更不可能了,以井陉之险,天长城、娘子关……”

  “张柔。”郝天益道:“张柔降蒙之前便聚众于太行山东麓,如今太行山上许多山贼,都是他旧部中不愿降蒙的跑去落草。”

  郝天泽惊愣了一下,反问道:“张柔降了?”

  “你没得到消息?哈,忽必烈没把这种消息给你们是吧,怕影响人心。”

  “我还是不信。”郝天泽依旧摇头。

  等了一会,赫天益却没说话。

  “你怎么不说了?”

  “累。”

  “你休想骗我。”

  “信不信,等王师入城便知。”

  郝天泽匆匆离开了牢房。过了一会又回来,喊道:“你骗我,外面根本没动静!”

  “你急了?”

  “没有!我没有急!”

  “水,给我水。”

  郝天泽骂了一声,却还是吩咐人进来将郝天益放下,敷了药、喂了水。

  “你们都出去。”

  他烦躁地踱了几步,开口道:“大哥,你真的不必唬我。我只求把该招的都招了,我看在兄弟之情的份上,我尽力救你。”

  “兄弟之情?”

  “当年是三哥、七郎他们要害你,与我没关系啊。”郝天泽激动起来,双手摊开,作诚恳之态。

  “好,我招。这次,刘元礼的兵马只是为了牵制你们,真正负责攻太原的是川蜀的步卒,走井陉直趋太原。”

  “假的,我根本没得到过消息。”

  “哈,川兵在高山险地步履如飞,何况山西?以他们行军之迅捷,能让你们得到消息?你们觉得娘子关易守难攻。我告诉你,不等川兵到关前,太行草寇已经从背面截断了娘子关的消息与川兵两面合攻。”

  郝天泽已有些信了,道:“但我也没得到娘子关失守的消息,唐军怎么可能快到太原了。”

  “寿阳降了,我让徐琰去说服了刘幼章……”

  “我不信!”

  郝天泽惊得起身向后退了两步,脑中却想到了郝天挺之前的分析,额头上已冒出了汗珠。

  “五郎啊。”郝天益道:“这就是天下大势。我正是因看明白了这种势,才在当年不顾你们的反对归附陛下,绝非老七所说的苟且偷生,没想到你们那般对我,只能说是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我求的绝非一己之私利,而是保全郝家。”

  “大哥,我……”赫天泽咽了咽口水,道:“我错怪你了?”

  郝天益脑子里回想着方才郝天挺那句“我若说愿降”,知道这就是一句玩笑话,但隐隐却已点明了郝家的不安。

  “你现在悔过还来得及。”郝天益的语气沉稳,不像个囚徒,缓缓道:“眼前就有立功的机会……”

  第一千二百四十章 钱谷

  从傍晚到天黑,太原城外还是没有唐军的身影。

  郝天挺却已经越来越不安了。

  他得到的消息,称唐军出现在寿阳以西的乌金岭。那么,依正常的行军速度算,唐军赶到太原城要到明天中午。

  还有时间布防。

  但这点时间并不够。

  如今大量的兵力正由郝天佑率领,与刘元礼对峙,要想调回来数日之内都不可能完成。

  甚至一直到现在,郝天挺连北城门都还没有关上,太多的车马挤在太原城北,使得他的兵力都无法过去,又何谈关城门?

  另外,归属于阿合马的兵马并不肯让他关闭城门,因为郝天挺并没有告诉他们理由。

  唐军来了的消息现在还未确认,未必就是真的。就算是真的,现在说了只会引起不必要的惶恐。

  郝天挺希望全城兵马都能不要多问、直接执行他的命令,可惜不行。

  以前的大蒙古国不是这样的,以前世侯还是军民万户总管,地方上的一切事都可以自己作主。是李璮的叛乱毁了世侯的权力。

  郝天挺只能连夜找到阿合马。

  此时他已忙了一整日,饭都顾不上吃,匆匆忙忙赶到阿合马的府邸。只见阿合马正与桑哥在饮酒,院中摆着烤全羊。

  “郝元帅来了。来人,再上个酒碗。”

  “不必了。”赫天挺赶到阿合马面前,也不问他的伤势好了没有,道:“我需要财相立刻下令让你的人马离开北城,我要封闭城北了。”

  阿合马笑道:“在草原上,没有城池,也没有城门,郝元帅知道如果敌人来了,草原上的勇士是怎么抵御的吗?”

  “我没工夫。”

  “勇气。”阿合马道:“勇气让草原人不需要城墙,勇气让草原人拥有了广袤的疆域。”

  “我需要关城门。”

  “不要总想着关城门,我们连敌人的身影都没有看到过,只因为黑夜降下就要关城门,是会被嘲笑的。”

  郝天挺无奈,只好凑在阿合马耳边,低语了一句。

  阿合马的面色立即僵住,问道:“真的?有多严重?”

  “太原城中只有这么点兵力,且毫无准备,而敌人明日中午就能到……”

  “知道了。”

  阿合马不愧是大元重臣,很快便冷静下来,显得十分镇定,道:“那郝元帅尽快安排守城,我会让钱粮运送之事停下来,另外,已经出城的队伍也要安顿好。”

  “是,财相需要多久?”

  “我现在就去。”阿合马道:“北城交给我便是。”

  他终究是大汗的家仆,在关键时候十分可靠。

  郝天挺稍松了一口气,迅速赶去安排防务。

  今夜,要忙的事还有很多。

  ……

  忙到两更天,郝天挺只觉肚子饿得厉害,随手拿过一块肉干嚼着,忽听有士卒急喊道:“大帅!快看!”

  郝天挺顾不得再吃肉干,匆匆登上城楼。

  抬起望筒一看,视线并不开阔,太原城东有高山挡着。

  山势在星月的光辉下勾勒出壮阔的黑色轮廓,带来强大的压迫感。

  郝天挺收回视线,却赫然发现,距城墙不远处影影绰绰……像是,唐军的前锋兵力已经到了?

  “敌袭!击鼓!”

  这个夜晚瞬间开始忙碌起来。

  郝天挺不明白唐军为何能这么快,要知道太原东面都是山地,路并不好走。

  好在这终究是有所预料的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唐军远来要攻下太原也不是易事。

  然而,真正痛击了郝天挺的心的,并不是唐军。

  “大帅!大帅!”

  “没看到我在忙吗?!什么事?说!”

  “大帅!不好了,阿合马带着人从北城逃了!”

  “什么?”

  郝天挺回过头,用诧异不已的眼神看向了前来报信的士卒,希望自己方才是听错了。

  “阿合马带人从北城逃了。”

  郝天挺张了张嘴,道:“怎么会?”

  他以为阿合马只是贪,但论对忽必烈的忠心以及其人本身的胆魄,应该都是不俗的。因此他确实没想过阿合马会这样逃了。

  “也是,一个人这么贪财,怎么可能不惜命……”

  “大帅说什么?”

  “北城门呢?关上了吗?”

  “还没有,现在那边乱成一团了。”

  郝天挺心中蒙上了一片阴影。

  他预感到太原城很难守了。

  虽然他有心力挽狂澜,但形势到这一步已非人力能救,只能是尽力吧。

  “走!随我去北城。”

  ……

  火势忽然从城中一间仓库扬起。

  还在赶往北城的郝天挺愣了一下,第一反应是唐军已经入城了。

  但他很快意识到不对。

  这不是唐军放的火,唐军对太原以及城中粮草势在必得,怎可能放火?

  是阿合马临走时放的。

  “快!救火!”郝天挺当即下令,“你们快去救火!剩下的人随我去关城门!”

  “走水啦……”

  城中愈发混乱,民夫推着装满麻袋的独轮车站在街上不知所措,兵士们冲过去与他们拥挤在一块。

  城门处,有人想要进城,有人想要出城,已经堵得水泄不通。

  “轰!”

  远处的天空中忽然炸起一团红云,像是唐军开始攻城的信号,又有些不像,因为城外的杀喊声并不大。

  郝天挺回头看了一眼,心中有些不好的预感,意识到已经没有时间给自己封锁北门了,这时候该回到战楼指挥。

  但连城门都还没关上,指挥防御又有何用?

  场面越来越乱,终于,在郝天挺斩杀了两名想要挤出城的校将、展露出强硬的姿态之后,他关闭了北城门。

  顾不得那些还在城外的民夫、钱粮怎么办。

  郝天挺遂向城楼大步而行,要在高处统筹战局。

  “大帅!”

  忽有亲兵冲过来,将他堵住,以极为慌乱的语气道:“大帅,大事不好了!唐军已经进城了!”

  “什么?”

  郝天挺呆若木鸡。

  他想过太原会失守,但以为会是在几天之后,他其实还想在失守之前与唐军的主帅谈一谈。

  绝没有想过会是在此时此刻,战事都还没开始……就已经失守了?

  “唐军怎么可能……怎么进城的?”

  “守南城的杨洪降了。”

  郝天挺犹不明白,杨洪是他亲自筛选过的,确认其与唐军素无往来才将其布置在南城守卫,怎么就会说降就降了。

  然而事到如今,说这些也没有用。

  “召集我们的兵马,出城。”

  郝天挺咬了咬牙,果断下了决定离开太原。

  他很小就北上当质子,后来成了忽必烈的宿卫。回山西当世侯虽然好,但现在当不成了,他第一时间想的还是回去。

  哪怕回到草原,过少年时期骑马、摔跤的生活。

  仓促间只来得及召集小部分心腹兵力,他们向城西赶去。

  因为北门已经被堵死了,需要出了西门,再绕道向北逃,沿途或许还可以收拢一部分兵马。

  有喊声穿过街巷传了过来。

  “王师入城,秋毫无犯……”

  郝天挺感到时间紧张,脚下步伐愈快。

  “嗖!”

  迎面忽然有弩箭射来,将他的几名亲兵射倒。

  “拿下郝天挺!”

  “杀出去!”

  巷战突如其来,郝天挺却觉得不对。

  他不认为唐军能这么快就找到自己,那只能说明城中还有叛徒。

  于是他仔细打量了那些截杀自己的兵士,待见到几张熟面孔,不由心惊。

  “五哥?!”

  郝天挺躲入亲兵中,大喊道:“五哥,你为何这样?随我一起走吧!”

  “杀了他!他是忽必烈的宿卫,早就胡化了!”

  “大哥?我降了,我投降了,放过我吧,大哥。”

  郝天益终于在火光中现出了身影,大喝道:“杀!”

  “郝天益!我是你兄弟。”

  “当年你对我赶尽杀绝时怎么不说?!”

  “我是为保全家身不由己……”

  “够了!成王败寇,还找什么理由?我郝家没有你这胡人!”

  当郝天益站在了大势所趋的那一头,气势陡然而生。

  郝天挺嚅了嚅嘴,无话可说。

  “……”

  一具具尸体倒在血泊之中。

  郝天挺也终于不支,伸出手扶着那根刺进了他胸口的长矛,摔坐在地。

  他没想到自己会是这样的结局,还是形势变化得太快了,来不及让他做反应。

  抬起头,只见郝天益踉跄着走了过来。

  郝天挺嚅着嘴,想告诉兄长他也很无奈。

  因为家中选他入质,让他当了宿卫,在当时那种情况下,他别无选择。

  忽然,他脑海中想到,自己其实是有选择的。

  很多很多年以前,他随在元好问身边求学,当时家里来接他入质,元好问便问他心意如何,是愿去汗廷还是愿继续读书。

  做了选择之后,在策马北上的路途中,他说了一句。

  “老先生怕是傻的,随他读书就是为了求名,求了名当然要去立大功业。”

  为了这大功业,忙了一生,终究是作了土……

  “噗。”

  有兵士上前对郝天挺补了一刀,显得那样无情。

  天下大势滚滚而过,哪管人无奈不无奈?

  ……

  远处,唐军还在像流水一般涌入太原,首先却是赶往各个粮仓。

  而在这个夜还深之时,城中的火光已开始黯淡了下去。

  “火灭了!火灭了!”

  “粮食保住了!我们的粮食……”

  士卒们纷纷举戈欢呼。

  欢呼声传到城头之时,易士英已在那里竖起了一杆大旗。

  谣言没有击倒他与他麾下的将士,反而逼着他们翻山越岭、星夜兼程,并在这个夜里进一步改变了天下形势。

  第一千二百四十一章 好转

  在这个四月初,整个战局看起来对大元还是一切向好。

  刘秉忠回到了燕京,向忽必烈禀报了河北的情况,无非是李瑕已退兵、移相哥包围了保州城。

  当然,这些在忽必烈意料之中,他更关心的是一些细节。

  比如在听了利用郝经试探李瑕是否真的退兵之事后,他便问道:“那在聪书记看来,郝经有没有递出那个假消息?”

  刘秉忠沉吟着摇了摇头,道:“当时在营里与郝经交谈过的几个人,都已经被我们拿下审过,并没有发现有军情司的人。”

  “移相哥的说法不一样。”忽必烈拿出了一份奏书,径直丢给了刘秉忠。

  在这一刻,这个帝王眼中闪过一丝阴沉可怕的神情。

  刘秉忠接过那奏书看了看,脸色也有些为难。

  忽必烈道:“移相哥说,当时有士卒撞到了郝经、扶了郝经、接近了郝经,包括送饭的、护卫的,可疑的很多,他当时想全部拿下来审,但被你阻止了。”

  “是。”刘秉忠道:“若是营中每有人离郝经近些就要被拿下,难免人心惶惶,影响士气。因此我拿下的只有与郝经说话的。”

  “当时你说,以军情司的能耐,一定已经把假情报送给李瑕了。”

  刘秉忠道:“臣确实是猜错了。”

  他抬头看了忽必烈一眼,目光显得很是真诚,又道:“臣一度也很怀疑郝经,因此连续设了两个陷阱等着他跳,但都没有发现他的破绽。”

  这两次忽必烈都是知道的。

  第一次是他们故意给机会让城中叛徒把宋廷的情报送给李瑕,没想到捉到的人是忽剌忽儿。

  这位黄金家族的宗王没吃过什么大苦,一听说要用刑,便一五一十招了。

  ——“大汗饶命,是他们逼我的。我在贺兰山被俘虏之后每天都在被用刑,这次他们放我回来,逼我答应回来后把有用的军情传递给他们,否则他们就派人杀了我。我不想给军情,就以为把宋国的情报给他们没有关系。”

  此时忽必烈想到此事,道:“这段时候本汗命人审过忽剌忽儿了,有件事很奇怪,军情司并没有派人与忽剌忽儿接触,他是自己派人把军情送往保州的。”

  刘秉忠不由问道:“大汗的意思是?”

  “有可能李瑕根本就不信任他,随便要求他做点什么,让他容易被本汗逮到。为了掩遮真正的叛徒。”

  “臣并不这么以为。”刘秉忠迎着忽必烈的目光,坦然道:“臣反而以为大元并没有宗亲重臣当了叛徒,包括忽剌忽儿大王。李瑕只是借此让陛下猜忌,这是离间之计。”

  忽必烈问道:“郝经也没有背叛?”

  “臣已经试探过了。”刘秉忠道:“除非,臣才是那个真正的叛徒,故意冤枉忽剌忽儿大王、包庇郝经。”

  忽必烈仔细端详了刘秉忠一眼,想到刘秉忠确实值得信任。

  正是凭他的计谋,揪出了燕京的叛徒、动摇了李瑕的军心、逼得李瑕退兵。

  战局的扭转,正是从重新信任刘秉忠开始。

  于是,安静了片刻之后,殿中响起了忽必烈爽朗的笑声。

  “本汗怎么会怀疑聪书记呢?往后李瑕休想再离间本汗与汉臣之间的关系。大元的危机过去了,本汗心里也不会再有怀疑。”

  ……

  这段时间,局面对于忽必烈而言确实是一片向好。

  他终于有心思把目光从战事上挪回来,关注到一些已经疏忽了一阵子的国事。

  这日刘秉忠才退了下去,察必便过来求见。

  “大汗,爱不花又派人来了,请求大汗派人护送月烈到汪古部完婚。”

  忽必烈听了便冷哼一声。

  这门婚事一开始他是很认可的,爱不花是汪古部的首领,他嫁一个女儿过去联姻是传统。

  只是从河套一战再到贺兰山一战,爱不花的表现并不能让忽必烈满意,再加上汪古部损失惨重,已没有当初的实力。

  因此从贺兰山回来之后,这件事便耽搁了下来。

  爱不花很着急,已好几次派人来请求。忽必烈虽有不满却并未拒绝,以免爱不花失望之下转投了李瑕,只要求爱不花在汪古部征召牧民,保证了河套的安稳。

  “本汗吩附他办的事怎么样了?”

  “说是已经收拢了五万兵力,把唐军阻拦在了后套。更详细的,大汗要不要见一见他派来的人?”

  “我已经不会再轻易相信他了。”忽必烈摆了摆手,道:“我会派人打听,如果他做得真不错的话……再说吧。”

  察必道:“可这婚事已经因为打仗耽误快两年了,草原上哪有女子都十五了还不嫁人的?”

  忽必烈拍了拍察必的手,道:“不要急,最难打的仗都过去了,这几年本汗打败了阿里不哥,这次再战胜李瑕,以后就越来越顺了。到时再考虑该笼络哪个部落……”

  这边夫妻俩才谈论一个女儿的婚事,等忽必烈再召人议事,却听到一句禀报。

  “大汗,高丽王子又返回燕京了。”

  ……

  一队风尘仆仆的马车驶进燕京。

  王谌掀开车帘,抬起头望向远处的大宁宫,眼神中的忧色愈发浓重。

  他时年三十二岁,是当今高丽国王之世子。

  这是他第二次到大元来朝见,在他看来大元依旧强大。只是这强大之下,他也能隐隐感觉到哪里不对。

  王谌还记得,他初次来朝见正是忽必烈击败阿里不哥、召各国使臣前来朝拜之时……不过,当时连续七日的庆贺大典才举行到一半,却有一个消息流传了出来,说是在西域又有许多部落联合推举了新的大汗。

  具体的消息被压了下来,王谌没能打听详细,只知道开平城死了很多人,仅仅因为嘀咕了几句就倒在了怯薛军的刀下。

  那一年,忽必烈的脸上虽然没有显出愤怒的表情,但用杀戮表明了愤怒。

  各国使节由此知道,有人在挑战这个新的蒙古大汗的权威。

  至于王谌这次出使,就更觉得奇怪了。

  他上次结交的史天泽、王文统等人,还有高丽的假质子王綧,都不在了。

  据说大元正在与南边的什么唐军开战,但对战事进展又讳莫如深,人人都只说很顺利。

  王谌本想细细打听,忽必烈却已派人将他护送回国。

  结果,他还未过鸭绿江,却又听说了高丽国内叛乱的消息,只好返回,到了开平,听说大汗又到了燕京,遂赶了过来。

  一路走进大宁宫,抬起头看见忽必烈那副威严的面容,王谌吓得身子一颤。

  “小臣拜见大汗。”

  “谁允许你到这里来的?”

  王谌大惊,忙跪在地上,重重磕了个头。

  “咚”的一声响,他泣声道:“禀大汗,小臣听说,高丽国中权臣林衍废黜了我父王,还派人伏杀小臣。小臣惊惧不已,这才返回,请求大汗作主!”

  “……”

  在这种时候,高丽国中发生叛乱,对大元而言显然并不是好事。

  若不干预,显然有损于作为宗主国的威严。但若干预,眼下正是与李瑕交锋的时候,并不能抽出兵马。

  好在如今与李瑕的战事顺利,等派人往高丽问明白情形,或许已能抽出兵力,到时再决定是否出兵即可。

  忽必烈遂暂时应允王谌会干预高丽之事。

  王谌大喜,作感激涕零之态。

  “大汗如此隆恩,小臣唯愿高丽国世代忠于大元。恳请大汗厘降公主于小臣,使高丽为驸马之国,永为大汗臣仆。”

  待通译将这一番话翻译给忽必烈,忽必烈转头又看了一眼跪在面前的王谌,心头忽浮上一股厌恶。

  “告诉这个贪婪的废物,他还没这个资格。”

  通译遂道:“大汗的女儿都已经出嫁了,没有公主可以下嫁给你。”

  ……

  “一个个都想要请求本汗的恩典,却不想想自己能为本汗做些什么?”

  对于爱不花、王谌的请求,忽必烈如此评论了一句。

  当然,这些都是小事,并不影响战局。

  几日之后,伯颜的奏书也送到了燕京,表示吕文焕确实出兵准备攻打洛阳了;同时,移相哥奏称已完全封锁了保州城。

  忽必烈大喜,再次召诸臣议事,这次议的是反攻,收复中原,乃至收复关中的战略。

  一张大地图被铺开。

  虽然只有潦草的线条代表山川地形,简单的回鹘蒙文标明城池,但这并不妨碍忽必烈的指挥。

  他打仗,擅长于把握大势。

  而刘秉忠十分了解忽必烈的战略意图,并为此做说明。

  “虽说战事到现在,常听说唐军又攻下了某座城池,但只要把目光放到全局。即可发现,唐军才是陷入包围的一方。”

  说着,刘秉忠接连画了几个箭头。

  “贾似道攻重庆、吕文焕攻洛阳,这是宋军的攻势。移相哥大王攻保州、伯颜丞相断李瑕后路、勘陀孟迦出吐蕃袭击成都,还有,别忘了,去岁按竺迩就已经从河套南下攻延安……”

  议到这里,那木罕匆匆赶了进来,因跑得太急,甚至撞倒了摆在那的地图架子。

  “父汗!”

  那木罕抬头看向忽必烈,余光之中其实能看到周围的许许多多臣子。

  但他已慌得没有心思管这些。

  “太原失守了!”

  “……”

  太原?

  才疑惑了一刹那,忽必烈当即就明白过来太原一丢意味着什么。

  他当即就明白了李瑕的战略意图在哪里。

  他瞬间失了神,甚至听不到周遭的声音。

  方才议论时,在他脑海中形成的那个有许多箭头包围着李瑕的战略图瞬间就消散掉,只剩下唐军逼向燕京的压迫感涌过来。

  头很痛。

  忽必烈抚着额头,竟是不能马上想出个应对之法。

  他想到这些天在李瑕解决了钱粮的问题之时,自己在做什么?与几个废物商议是否将女儿嫁给他们。

  而事到如今,能倚靠的又是谁?

  第一千二百四十二章 急转直下

  “嘭!”

  察必赶到时,正见忽必烈将一件他平素喜欢把玩的玉握环金刚的摆件砸在地上,碎玉飞溅。

  地上已满是各种碎片。

  数十年的夫妻,察必还是初次见忽必烈发这样的怒火。

  要知道,就连阿里不哥自立为汗时,忽必烈都能保持着平静,可见此次太原失守的严重。

  又是“嘭”的一声,这次是一枚玛瑙龙钮押印被砸在地上,这本是忽必烈打算封高丽王子为大元安东公时赐的信印,此时已摔得粉碎。

  “额秀特!”

  察必难得听到忽必烈骂出这样的粗话,连忙上前劝道:“大汗,息怒。”

  忽必烈突然一把按住察必的肩,道:“不,是那些汉臣信不过。刘秉忠说要瓦解唐军军心,他骗了本汗。”

  “陛下,发生的事我听说了,阿合马没能守住太原,怎么能怪聪书记?”察必道:“是我的错,我不该向大汗举荐这个奴隶。”

  忽必烈听了,眼神也迷茫起来。

  他隐约觉得这件事该怪刘秉忠,然而仔细一想,刘秉忠并没有做错任何事。

  “没有一个人靠得住!蒙古人、色目人、汉人,统统都靠不住!”

  “大汗,没关系的。”察必劝道,“只丢了一个太原,大汗是世上最伟大的英雄,一定还能打败李瑕。”

  “钱谷肯定丢了,李瑕得到了钱谷……”

  “阿合马毕竟还有运送回来一部分,等到时清点一下,也许大元的钱谷还是能拖垮唐军。”

  忽必烈摆了摆手,对此并不抱太大的指望。

  或者说,哪怕双方钱谷相当,他也有些没把握了。

  “等阿合马回来,本汗处死他。”

  “好,处死他。”察必不停地安抚着她愤怒的丈夫,又道:“没关系的,哪怕退回草原,大汗还拥有最广袤的疆域,早晚都是能击败李瑕的。”

  反而是这句话,重新激起了忽必烈的战意。

  他用力搓了搓脸,把胡子搓得很乱。

  “不,本汗不要退回草原。”

  忽必烈踱了几步,脑子里依旧无法思忖太多事。最后,他看向察必,说了首先想到的几个应对之策。

  “本汗要命令爱不花到燕京来与月烈完婚,并让他带三万兵力守西京道大同府。”

  察必点头,道:“大汗英明。”

  “这是没办法了。”忽必烈道:“太原一丢,本汗已经找不到更近的兵马防守山西。”

  “大汗可以相信爱不花,他一直想成为驸马。”

  “高丽王的儿子王谌,请求本汗下嫁一个女儿给他,本汗打算答应他。”

  察必道:“我听说了,但王谌已经有妻子,大元的公主难道要做他的第二任妻子吗?”

  “他说他会把原来的妻子贬走。”忽必烈皱了皱眉,懒得说这些小事,“重要的是,我们需要从高丽征收钱谷,以免这场战事拖久了,以后没有粮草。”

  察必却已极厌恶王谌的人品,瞬间变了脸色,道:“我不会把我的女儿嫁给这样的小人。”

  忽必烈倒是无所谓这些小事,但想到区区高丽国确实配不上自己的嫡女,遂道:“那就挑一个庶女嫁给他。”

  “可是,大汗现在哪里抽得出兵力往高丽平叛、征集钱谷。”

  “先让移相哥回来吧。”忽必烈道,“他攻不下保州城。”

  ……

  保州。

  靖节身披着一身官衣,走在城头,表情有些忧心忡忡。

  这些日子,得益于城头上的火炮,使得元军不敢将砲车推近,因此对保州城的攻势并不猛烈。

  但渐渐地,城中的炮弹终于是快消耗完了。

  但是元军却还有源源不断的石头砸过来,开始附蚁攻城了难免要有大量的伤亡。

  更让靖节忧心的是城中的军心、民心。

  毕竟保州城才投降不久,前阵子到处又传了流言说宋军已经攻陷川蜀,唐军想要抛弃保州城撤军。

  若张柔在还好些,可惜张柔也不在。

  甚至靖节已经察觉到城中已有一部分人扛不住被包围的压力,准备复降蒙元了。

  他今早将此事告知给了李瑕,李瑕却说没关系,还与他说笑了一句。

  “且等朕将龙旗摆出来,吓移相哥一跳。”

  靖节一听,才是吓了一跳,连忙劝道:“陛下不可啊!一旦移相哥得知陛下就在城中,只会更加猛烈地攻城,而保州城中人心不稳,难免有人要对陛下不利。”

  当时李瑕依旧是云淡风轻的样子,道:“那就拭目以待?”

  靖节叹了一口气。

  他想到十多年前在山东护君山,李瑕曾将他狠狠耍了一遭。

  如今真成了李瑕的臣子了,他希望李瑕还是那么了得。

  “靖相公,快看!”

  靖节转过头,惊讶地眨了眨眼。

  他此时站的是西城,只见极远处的太行山上窜起了一道狼烟。

  “那是?”

  ……

  “那是什么?”

  移相哥是听了军中禀报才匆匆赶到西面大营的。

  他抬起望筒看向太行山上的狼烟,下令道:“去,派探马去问问常山关的守军,是误点了狼烟还是什么?”

  之所以这么说,因为那常山关位于太行八陉之一的蒲阴陉之中,西面是大元的腹地山西灵丘,东面就是移相哥的大军了。

  这个地方,不可能有唐军出现。

  那有狼烟窜起就让人十分奇怪。

  移相哥皱眉沉思着,考虑也许是有小股的唐军绕到太行山上了。

  之所以这么想,因为他近来散出探马,曾在保州城西南方向滹沱河两岸附近发现了唐军的踪迹,那边沟垒密布,探马不敢靠近,但隐隐看到似乎有很多人在屯田。

  这事也很奇怪,移相哥暂时还未想通。

  唐军在那边屯田,那到底是打算退兵还是不打算退兵?难道是想守到粮草种出来了再开战不成?

  再加上今日那突如其来的狼烟,移相哥已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这日对保州城的攻势都已经结束了,去常山关打探的探马还没回来。

  入夜时,移相哥又接连派了两批探马进入太行山,又严令军中戒备,才坐在篝火旁睡去。

  天还未亮,耳畔忽响起了惊呼声。

  “大王!不好了!”

  移相哥猛地抬起头来。

  “怎么?唐军真沿着太行山绕过来支援保州?!”

  “是从太原一路攻到常山关的……”

  “什么意思?”

  移相哥不解,以为是自己还没睡醒,拿过酒囊猛灌了一口,大步出了帐篷,只见东面已有了一点点晨曦。

  风吹过,他清醒了不少,决定重新听一遍那个消息。

  “你再说,什么消息?”

  “唐军昨日已经从西面攻破常山关,很快要……”

  “啪!”

  移相哥重重抽了这报信的探马一巴掌。

  很利落,也很响。

  那士卒的脸瞬间便红肿起来。

  而移相哥手掌也感到有些许的疼。

  这不是梦,是真的。

  于是他一把拎住那士卒,狠狠道:“你要是敢谎报军情,我活埋了你。”

  “大王,我……我真看到唐军了!”

  “怎么可能?除非刘元礼攻破了太原,又攻破了忻州,从灵丘走蒲阴陉,不然怎么可能出现在常山关西边?”

  移相哥念叨了一句,再转过头,已经听到了军中的混乱。

  有人鸣镝,有人大喊,越来越多的探马向这边赶了过来。

  “大王!看到唐军了……”

  移相哥不可置信,但很快恢复了平静。

  他承认自己没想到刘元礼能到这里,无非就是面对罢了。

  ……

  阳光渐渐照过大地。

  移相哥一步步上了高台,他抬起望筒看了看敌方的阵型,之后愣了一愣。

  他不识汉字,于是向身边的贺仁杰问道:“那是什么字。”

  “大王,那是……”贺仁杰也有些发懵,道:“张柔,可张柔怎么会从东面过来?”

  “张柔?”

  移相哥再次陷入了不解。

  这些日子攻打保州,他一直觉得保州的防御非常厉害,肯定是张柔在城中指挥。

  可现在,张柔出现在了西面……那保州城里是谁?张弘道有这样的本事?

  双方的号角声越来越响。

  出了蒲阴陉的唐军休整了一会之后,开始准备向元军发起进攻。

  而元军原本是全力攻城的,后方一遇袭,所有的阵线都需要调整。

  就在这时,有快马匆匆奔来。

  “大王……大王……李瑕就在保州城里!”

  移相哥猛地又转过头看向东面,讶道:“为什么?”

  他疑惑的是李瑕既然在保州城里为什么早不现身,还有,为什么唐军都退兵了李瑕还不走……

  不,这个刹那他突然全明白了。

  张柔攻太原,唐军偷偷屯田,李瑕在保州城……全都是计划好的。

  “大王!”

  消息还在不断传来,移相哥已有些不想再听了。

  “大王,唐军出城了,正在向这里攻过来!”

  第一千二百四十三章 被挫败的反击

  保州城头上,比手臂还粗的鼓槌重重砸在牛皮战鼓上,鼓声响得让人胸腔都在震动,别的什么声音都听不到。

  “开城门!”

  因为鼓声太大,士卒们只能用尽全力去呐喊。

  于是西城门吱吱呀呀地被打开,一列列骑兵涌出城门,踏过护城河。

  一面绣金龙旗飘扬在空中。

  龙旗之下,靖节正策马追随在李瑕的身后。

  虽说很早就曾领教过李瑕的能耐,但靖节却是近来才归附,还没做到完全了解李瑕的行事风格,且对很多事并不知情,因此心中依旧十分忧虑。

  他觉得这位陛下行事还是有些冒险,就这样突然出城,万一招惹得移相哥拼尽全力杀过来,或者被回回砲砸到了。

  而且,保州城里分明不安稳,很有一批忠于蒙元之人,以及部分心思反复之人准备作乱,李瑕一出城,显然会给他们机会。到时城门一关,危险就更多了。

  不过,目光扫视着其他随驾的文武臣子,却见他们一个个都是习以为常的平静表情。只有敬铉、赵复等人目光中流露出些许忧虑。

  “杀过去!”

  等唐军调整了阵列,李瑕只下了这一道简简单单的命令。

  骑兵向前,马蹄扬起漫天的尘烟,其后便是杀喊声传来。

  李瑕也在向前移,已渐渐进入了元军回回砲的射程之内。

  靖节愈发不安,努力向前方望去,发现战事并没有预想中激烈。

  元军的整个军阵像是陷在混乱之中,不仅连回回砲都没准备好,连箭雨也是稀稀疏疏。

  抬起望筒,隐约能看到许多元军士兵并不是面向这边。

  “对面有我们的援兵,在前后夹击?”靖节终于是明白过来,转身向敬铉说道。

  忽然,尖锐刺耳的鸣金之声响起。

  移相哥的大旗开始向北移动。

  “元军撤走了?!”

  “竟真是撤军了。”

  敬铉则沉稳得多,捻着长须,喃喃道:“真成了陛下旗帜一显,便吓跑了移相哥。”

  “移相哥围保州城多日,一见陛下龙旗便落荒而逃。”赵复道:“往后谁还信蒙古铁骑战无不胜?”

  “陛下如此威势,河北人心该能大定了。”

  “对燕京亦是震慑。”

  靖节则是呆愣在那。

  他明白这其中肯定有很多故意瞒着他们的战略布署,但李瑕还是在他心里树立起了威望。

  连他尚且如此,何况普通军民?

  移相哥这一退兵,之前那些谣言对唐军士气造成的影响将会被完全消除掉。

  接下来,将换作元军士气焕散,军心惶恐。

  元军想要反攻的意图,将被彻底挫败……

  ……

  保州城楼上,张弘庆看着元军如流水一般向北面而去,眼中闪露出一些讶异之色。

  他知道城中有些人还心向大元。

  因为那些人也与他接触过,他没答应与他们合作,但也没有揭发他们,还“不小心”透露了一些消息。

  他打算静观其变,等局势尘埃落定了,以他张家十一郎的身份,总能重新得到更高的权力地位。

  “元军竟是退了。”张弘庆低声喃喃着,转头看向城中,自语道:“那你们还敢动手吗?”

  又等了一会,他看到有一支唐军离开了城头,迅速向城中行进。

  “还是动手了吗?”

  手指轻轻在窗边敲了敲,张弘庆有些期待起来。

  然而,当元军退出了战场之后,能看到战场更西面还有一支兵马。

  张弘庆看了很久,直到看到一杆“张”字大旗,不由愣了一下。

  “父亲回来了?那……”

  他才意识到,一切都是李瑕算计好的。故意让张柔离开,给那些蠢蠢欲动的人机会,于是等张柔在恰当的时机回来,那些元蒙遗民被揪出一批,保州才会更加安稳。

  方才那支唐军是去拿人的,此时城中只怕已是腥风血雨。

  张弘庆不由暗暗心惊,后怕不已,庆幸还好自己没有答应与那些人合作。

  “嗒、嗒……”

  脚步声在城楼的阶梯上响起。

  有人走上了城楼,道:“十一郎好闲逸,在此观战。”

  张弘庆一惊,猛地转过头,只见董文用不急不缓地走了上来。

  他心头登时不安起来,道:“你……你想做什么?”

  董文用道:“一直以来,军情司在顺天、真定两府的活动都有我与你二哥帮忙,因此在保州,我算是半个军情司的人。”

  “什么意思?”

  “今日城中捕获了一批蒙元余孽,其中有人说,他见过十一郎。”

  “没有!”

  张弘庆吓得后退了一步,额头上甚至冒出了冷汗,道:“害董家的是张弘范,与我无关,你休想冤枉我!”

  “这里是大唐,冤枉与否我说了不算。”董文用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小布包放在案上,道:“证据说了算。”

  张弘庆看着那物件,愈发不安。

  “这里面是那人的供词,还有他见你时从你身上偷的香囊、买通你的仆役之后留下的证据、以及你透露的消息。”

  “董文用!你想害我张家?!”

  “这里是大唐。”董文用又重复了这句话,道:“陛下不喜欢内斗,我不敢害你张家。”

  张弘庆摇头,道:“不敢还是不想?”

  董文用道:“我不打算揭发你,以免让人觉得我挟私报复。这份证据便留给你了,劝你自己拿着它向陛下请罪。但你若觉得自己能瞒得住,销毁了它亦无妨,我只当不知此事。”

  张弘庆有些茫然,道:“你有这么好心?以为我会信你吗?”

  “不信我,你便去向陛下请罪便是。”

  “那人呢?”

  “死了。”董文用背过身道。

  他闭上眼缓了一息工夫,又道:“今日之后,我与你张家的恩怨就此了结。”

  说罢,他径直向外走去。

  脚步声再次在楼梯上响起。

  张弘庆拿起了案上的小布包,喃喃道:“你怎么可能有这么好心?”

  他隐隐已猜到了董文用的心思。

  可心里却难免浮起一丝侥幸。

  ……

  董文用走下城楼,回过头看了一眼,有些释然地长出了一口气。

  张弘范之死,不足以完全消弥他对张家的怨气。但另一方面,出于对李瑕的敬畏,又使他不敢与张家内斗。那是否再寻张家报仇便成了他的心结。

  今日,算是将问题抛给了张弘庆,往后是福是祸皆由张弘庆自己选,他董文用不打算再与此有所牵连。

  好好的开国功臣,岂能再因这些恩怨毁了前途?

  董文用念头通达起来,抬眼看去,只觉天高云阔。

  他笑了笑,喃喃自语道:“忽必烈,我很快就要到燕京找你报仇了。”

  ……

  正午时分,移相哥终于从西大营撤回了北大营。

  与北面的兵马汇合,使得他从匆匆撤离的狠狈中恢复了过来,可以组织兵力抵御唐军的进攻。

  而唐军不愿太过逼近元军营地以免出现太大的伤亡,也放缓了攻势。

  移相哥才松一口气,便有怯薛匆匆赶来。

  “大王,大汗派人来了……”

  待听得忽必烈的命令是让自己撤兵,移相哥心情愈发复杂。

  一方面庆幸找到了今日战败的借口,不需要再承担太大的罪责;另一方面又为大蒙古国如今陷入被动的战局深深忧虑。

  不过,既然忽必烈都让他撤兵了,他也不再逞强,等到傍晚唐军收兵之后,立即便安排连夜撤兵。

  他知道这一战传出去,世人只会说李瑕一现身便把他吓离了保州,但也没办法了。

  夜色中,移相哥最后看了一眼保州城,只见城头上火光通明。

  现在这座城池已是固若金汤。

  “我还会再来的。”移相哥安慰自己道:“蒙古铁骑将再次挥师南下。”

  ……

  保州城。

  敬铉、赵复、靖节等人站在那,看着张柔有些吃力地翻身下马,有心想上前扶,却已不再适合上前。

  他们都穿着一身官服,与别的臣子们站在一起,看向张柔的眼神皆有些惭愧。

  反而是张柔显得更豁达些,也不避嫌,走上前指着他们,大笑道:“昔日诸公不肯仕蒙古,如今终遇圣朝明主总算愿意入仕了,可喜可贺,好好好。”

  敬铉连忙拱手,道:“多谢大帅这数十年来的庇护。”

  “当做的,当做的,当为中原留些文人。”

  敬铉低声道:“大帅不生我等的气便好。”

  张柔显得十分大气,哈哈大笑道:“往后同殿为臣,共治中原大好河山,何来生气之说?”

  周围众臣看了,不由都佩服张柔的胸怀、眼界。

  还有人则想道,虽说张家归顺得晚了些,但有雄倨河北多年的实力,又有这般家主,肯卖力为陛下打天下,往后显然还要水涨船高。

  事实上,张柔自己也是如此想的。

  他今年七十八岁,有的老者在这个年纪走路都费劲。他却是在归附之后,从白洋淀到太行山,乘船、骑马、登山,不辞辛劳,比谁都卖力,究其原因,除了对李瑕的忠心,自然也是因心中有一份大期待。

  是夜,张柔回到府中,坐在大堂上看了诸子一眼,开口便道:“我想要请命,随军出征燕京……”

  “父亲。”张弘略连忙劝道:“父亲年事已高,何必再如此辛劳?”

  “住口。”张柔道:“我亲自修筑的新城,岂能不去?你等哪个敢阻拦为父立功,我便打杀了他!”

  第一千二百四十四章 殷切

  保州之围一解,城中气氛便与往日大不相同起来。

  军民们亲眼见了李瑕的龙旗一出便逼得移相哥退兵之事,对这个新王朝有了更大的信心。

  北伐已到了最后的阶段,下一步显然就是兵围燕京。

  在这种情况下,将士们纷纷摩拳擦掌,士气高昂,城中一派热烈。

  四月十四,仅在保州解围的三日后,便有一队马车缓缓从南门入城,径直驶向了莲池别院,或者现在叫莲池行宫。

  元严也在这批北上的官员之中,觐见过李瑕,汇报了她在北面安抚民心的成效之后,并没有像别的官员一样从前堂离开。

  因李瑕对她道:“你做得不错。对了,文静想要见你,她在后院等你……”

  这日天气正好,莲池畔景致宜人。

  元严与张文静并肩走在池旁,都是温婉的仕女模样,仿佛融入了画中。

  “我父亲生前,常念叨想要到那万卷藏书楼长住些时日。”元严看着湖对面的高楼,笑了笑,比以往显得明艳了许多,“终于是收复了保州,真好啊。”

  “真好啊。”张文静也是笑了起来,道:“像回到了小时候,却比小时候还要好。”

  “见到父兄了很高兴吧?”

  话到这里,张文静反倒收敛了脸上的笑意。

  元严遂问道:“有什么心事吗?”

  “说有也有,却不是什么大事。无非是战事一直没停,诸多事宜都忙忙乱乱的。”

  “不说便罢了。”元严习惯性的背起双手,道:“也陪你逛了好一会了。事还忙,走了。”

  她走了两步,却又回头看向张文静。

  “嗯?”

  “就是有些担心我爹。”张文静道,“元姐姐可知,自进了这保州城,我也不过只匆匆见了他两面,倒显得他比陛下还忙。”

  “为何?”

  “立功心切罢了。”

  张文静扁了扁嘴,终究是显出了不满来。

  元严沉吟了一会儿,道:“张老元帅愿为陛下效劳,总是好事。”

  张文静摇头,无奈一笑,不再就此多说,换了个话题,道:“我二哥想见你一面。不过,你若不肯,我便替你回拒了。”

  元严摆了摆手,表示不见张弘基了。

  她想了想,看向张文静,道:“你素来聪慧,这次怕是关心则乱了。就张老元帅的心思,陛下岂有不知的?”

  张柔是什么想法根本不难猜。

  想来无非是希望张家立下更多功劳,积蓄势力了,往后助张文静登上后位之类。当然,眼下说这些还早得很,李瑕也不容允有任何内斗的举动,张柔期待的还是很久的以后,哪怕到时他已经过世了很久。

  这样的心思只要不点明,谁都不能说他是错的。

  但张文静却能意识到这其中的不妥。

  她平素不敢说,只有在面对元严时敢倾诉,低声道:“我从来就未想过与高姐姐争。”

  “莫与张老元帅提,你若提了,他绝不肯认,只会问你一心报国还错了吗。”

  “因此才教人气闷。”

  “你且安心吧,陛下心中有数的。”元严道:“天下这般大,功劳还能全让张老元帅一人立了吗?张家便是立了攻破燕京的首功,总归还需有人灭宋,更何况天下广阔。”

  张文静愣了愣,倒没想到元严能说出这样一番话语。

  再想到元严来见自己之前先见过了李瑕,她不免疑惑是否李瑕有意让元严开导自己。

  他那人,总是什么事都心中有数。

  元严又道:“且放心让他去折腾吧,只要他不至于功劳高到妄为的地步,亦不至于因此招祸,这老人啊,有了盼头才健朗。”

  ……

  此时李瑕便是在见张柔。

  因张柔老迈,堂上便支了一张凳子让其坐下。

  “老臣还是想恳请陛下允老臣随军攻打燕京。想来,金中都城已残破不堪,待王师兵至城下,忽必烈必坚守元大都新城,而此城正是老臣督建。”

  “有张公画出的图纸,且有六郎随军,想必已足够了。张公何不在保州歇息一阵?”

  此时并无旁人,李瑕说话也十分客气。

  但张柔更客气,始终执着臣下之礼,努力让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能得李瑕欢心。

  “老臣比六郎有威望,老臣在,必会有不少人看在老臣这点薄面上心生摇摆,多少能有利于战事。哪怕能让陛下一统天下的大业快一日也好。”

  其实这个道理李瑕是认同的,且思来想去,并没有拒绝张柔的理由。

  他遂答应了下来。

  张柔大喜,又接连上了另几封奏书,比如献上了许多宅院、田亩助军,比如举荐了许多河北文士,皆是急李瑕眼下之所急。

  ……

  待回到张府,张柔神情反而愈发显得亢奋,连老态都少了一些。

  他又是不肯回屋休息,而是往大堂上一坐,招过正缩头缩脑站在那的十二子张弘毅,道:“去,把你二哥唤出来,连着几日不现身了。”

  “父亲,二哥病着呢。”

  “他病了二十年了,既还未死,便出来。”张柔虎目圆瞪,喝道:“速去。”

  张弘毅无奈,只好转头去已经闭门谢客许久的张弘基,但到了小院一问,却听说张弘基今日不在家中。

  “真的?二哥偏今日不在,莫非是算到了父亲要找他?好生了得。”

  张弘毅这般嘟囔了一声,转身又去唤别人,在路上倒是看到了独臂的张弘庆。

  “十一哥?”

  “嗯。”

  “遇到你正好,父亲让你也到大堂上去,说是你伤势若养好了,便领个文职随军北伐立功。”

  “知道了。”

  张弘毅转头看了一眼,道:“十一哥,你有心事啊?”

  “没有。”

  “哈。”张弘毅遂往张弘庆耳边一凑,道:“你也很害怕父亲吧?”

  张弘庆呆滞了一下,想到前些天张柔那句“哪个敢阻拦为父立功便打杀了他”,不由脸色愈沉。

  他已开始有些后悔,意识到这次被董文用害得不轻。原本的罪过至少还能活命,现在一旦让人知晓,只怕张柔便要先打杀了自己。

  毕竟是送出去当质子的,能有多少心疼。

  满怀心事走到了大堂上,张弘庆也不敢开口,站在一旁听着张柔训话。

  到最后,只听张柔道:“都去准备妥当,三日后出征。”

  “父亲。”

  堂上忽有个怯怯的声音响起。

  张弘庆转头看去,只见开口的是张弘毅。

  张弘毅眼神闪躲地看了张柔一眼,道:“儿子能不能不出征?儿子想去长安……求……求学。”

  张弘庆不由大讶,有些佩服这个弟弟的勇气。

  果不其然,张柔大怒,喝道:“你说什么?!求学?为父诸子之中,你读书最差!”

  张弘毅惊得都哆嗦了一下,差点摔倒在地。

  他却是强撑着道:“可是……姐姐、姐夫已经答应我了……说我也可以走一条,那个,不一样的路……”

  “你说什么?”张柔一愣,反问道:“谁?”

  第一千二百四十五章 插曲

  保州帅府胡同与莲花大街的交界处,竟还有一间小茶馆还在开张。

  茶馆中却没什么客人,只在二楼雅间坐着个面色腊黄、看起来病秧秧的中年男子。

  他坐在临窗的位置上默默看着长街上那些忙碌的人们,显得有些百无聊赖。

  直到有人走进了茶馆,无声地走上了台阶,进了雅间,道:“听说二郎养病多日,今日却有好雅兴出来喝茶。”

  “林司使怎来了?”张弘基回过头笑着打了招呼,亲手为林子斟了茶。

  林子也不客气,落了座,端起茶杯一口喝了,又拿起一旁的水壶咕噜噜灌了进去。

  他们真正见面的次数不多,不过因为军情司在河北的活动多得张弘基的帮助,二人之间的关系还算不错。

  前些日子张弘基还拜托了林子一桩私事……其实是问了元严的近况。

  当时林子便将元严北上的日程说了。

  不想,却成了今日的尴尬。

  犹豫了一会,林子道:“我方才从莲池行宫那边过来,见到了元尚书的车驾往书院方向去了。她应该是不会过来。”

  张弘基似不经意地向窗外又看了一眼,道:“让林司使见笑了,我虽想见故人一面,其实也不全然。在家中待得闷了,出来透透气也好。”

  “是,透透气也好。”林子点头不已。

  “林司使有心了,特地来告诉我一声。”张弘基十分洒脱地笑了笑,道:“以茶代酒敬林司使一杯。”

  “真说起来,是我该敬你一杯,这几年若不是二郎出手,军情司在河北立不了足。”

  林子说过,身子往前稍稍倾了些,又道:“不过,今日我过来,除了此事,还有另一桩事要说。”

  张弘基感受到了他语气中的郑重,有些讶然,道:“何事?”

  “就在不久前,城中有批蒙元余孽被清理掉了,此事本已告一段落。只是,其中有人招供说,令弟十一郎与此事有涉。”

  张弘基一听便皱了眉,待听过了具体情形,他不由问道:“他会如何?”

  “不好说,若放在宋国,这是潜通敌国的大罪。”

  “能否向陛下求个情?张家毕竟是……”

  “陛下执法向来一视同仁。”林子连忙抬手,略略沉吟之后又道:“看在你我交情上,我提醒一句,让十一郎去自首,至少不会牵连张家。”

  “那十一郎?”

  “如何说呢,此事证据确凿,开脱是开脱不了的。越快自首,越好保他的命。”林子沉吟着,又道:“到现在,都被我查出来了,已有些晚了。”

  张弘基本就腊黄的脸色愈发暗沉,苦笑道:“这就是我养病不出的原因,这一大家子人,事情太多了。”

  林子再提醒道:“二郎尽快劝他自首吧。”

  “好……只是家父年事已高,若得知此事难免要怒气伤身。能否再缓我三四日,待家父随军离开保州,再让十一郎自首。”

  林子犹豫了一会儿,站起身道:“那我再为二郎把此事压上几日,二郎尽快吧。”

  “多谢。”

  林子不敢久留,匆匆便离开了茶楼。

  以他的性情,本是不会事先向张弘基透露风声,而是直接拿人的。

  只不过此事背后的一些隐情他也了解,认为这属于忽必烈利用张弘范挑拨张、董两家内斗的余波,因此提个醒,给张家一个机会,把事情平息了。

  ……

  三日后,唐军以张柔、张弘道为统帅,领五万兵马先行,逼向武遂城。

  移相哥才刚刚退回来,却没能带回那些辛苦运输到保州攻城的回回砲与攻城器械,败军的士气又低,仅仅一轮交战,便退往涿州。

  于是唐军越过白沟,继续向涿州逼近。

  不算当年童贯买回燕京那一次,这是宋辽澶渊之盟以后,汉人王朝兵马头一次越过宋辽边界。

  而在保州城,后续攻往燕京的兵力还在集结。

  校场上的尘土飞扬,却盖不住士卒们建功立业的兴奋。

  每有一个队伍列队完毕,便会响起一句大声呼喝。

  “第七指挥第五队,全员到齐!”

  “第六队!”

  “……”

  听着这些吆喝声,张弘庆从校场旁走过,一路进到自己的军帐中,待见到张弘基在其中,他微微一愣,却不给好脸色。

  “二哥怎么来了?”

  张弘基脸色愈发显得萎靡,问道:“你生我气了?”

  “是。”张弘庆直言不讳,道:“若非二哥拦着让我晚几日再出征,我已随父亲立下功劳了。”

  “那你可知我为何拦你?”

  “你是病秧子,我是残废,你想留我与你一起。”

  不得不说,张弘庆的汉语进步得很快,说话虽还有蒙古语的腔调,却已颇为流利。

  张弘基道:“你做了什么?不记得了?”

  张弘庆一愣,惊疑不定起来,道:“我听不懂二哥在说什么。”

  此时远处又响起了将士们的呼喝。

  在军帐中的两人也能够感受到他们的振奋。

  张弘基叹息一声,站起身,看向外面,道:“一统大业就在眼前,你看他们,众志成城,壮志激昂。而张家何苦因你一人昏了头而受连累?”

  张弘庆彻底变了脸色,惊道:“二哥?你……”

  “皇亲国戚不当,你却想造反?!”

  “我什么都没做……”

  “你以为瞒得住吗?!”

  被张弘基大吼一声,张弘庆吓呆了。

  他六神无主地退后两步,已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那二哥想要怎样?”

  “你去向陛下请罪吧。”

  “不,我会死的。”张弘庆断然拒绝,摇头不已,道:“我告诉你,现在不少人就盯着张家,想拿张家一个错处,好等利用完我们之后削我们的势。此事会被人大作文章的。”

  “你还知道,那当时为何敢犯这种糊涂?!”

  “那我怎么办?我像你们吗?你们都与陛下亲近,你们都了解局势。我呢?能知道什么?我是质子!一辈子听到的都是大蒙古国天下无敌,我没甚至还没完全清楚李瑕是什么样的人就被你们用刀架在脖子上降了,我怎么可能有底?而我又做什么了?他们找到我,我什么都没做。我只是……才从草原回来,太茫然了,有罪吗?”

  张弘基抬手就给了弟弟一巴掌,叱道:“说的什么东西。”

  张弘庆想反抗,但仅有一只手却没能反抗得了,不由红了眼,吼道:“我为张家付出了多少,结果就我成了一个废人,凭什么?”

  “你付出了多少?何不问问你活在这种乱世为何还能锦衣玉食?”

  “有本事你当这个质子试试啊?!”

  张弘基抬起手,又是一巴掌抽在了张弘庆脸上……

  ……

  次日,莲池行宫。

  李瑕还在询问北上兵马的进展,却有近侍匆匆上前低声禀报了一句。

  于是李瑕抬了抬手,暂止了堂上的商议,转到另一个堂中,招了张弘基、林子来见。

  “拜见陛下,臣有罪,特来向陛下请罪。”

  张弘基一进堂便立即跪下,头抵在地上,俯地不动。

  李瑕稍有些叹息,看向林子。

  林子也连忙跪下,道:“臣也有罪。”

  张弘基连忙道:“罪在臣一人,请陛下重惩。”

  “这么说,你放了张弘庆了?”

  “禀陛下,是。”

  “你是占仗着自己之前有功劳,认为能扛得过这罪过,因此放了他?”

  “臣……”张弘基本想否认,想了想却是应道:“臣确实有这么想过。”

  “那凡是为国立过功劳者都仗着丹书铁券而无视法纪,天下该乱成什么样子?”

  “臣有愧,请陛下重惩!”

  张弘基说罢,等了许久,却不见李瑕说话。

  他抬眼偷偷瞥了一眼,只见这位年轻的皇帝也不知在想什么,表情很平淡,但隐隐透着些不高兴。

  张弘基愈发惭愧,又道:“陛下国事繁重,驱胡虏之大业将成之际,却还要为臣的过错烦忧,臣对不起陛下。”

  “国事家事,哪有清静的时候?正是因为眼前是关键之时,一点小事也得慎重处置,以免酿成祸事。”李瑕道:“朕处置你,你服气否?”

  “臣服气。”

  “你是否会认为,朕为了高家,或说为了平衡,而故意打压张家?”

  “臣绝不敢作此想。”

  “你不敢作此想?”李瑕突然一拍椅子,叱道:“犯猎的时候为何不考虑旁人是否会做此想?!”

  张弘基一惊,连忙又磕了个头,道:“臣……考虑不周,大错特错。”

  李瑕却已很快平息了怒气,挥了挥手,道:“包庇亲友,交大理寺议罪吧。”

  事实上,张家这个案子若有人要严办,通敌罪也能定得出来,因此李瑕特意说了一句,以包庇罪治张弘基。

  “陛下。”林子上前道:“此事是我没办妥。”

  “你说得不错,之所以有此事,根源在忽必烈让张弘范杀人表忠。但其实还有一个原因在于,朕要削世侯之权。”

  既然刘家、董家、史家归附时都被削了兵权,到了张家,李瑕当然也要削权。

  但一则张柔威望过高,二则战事一直在进行,还包括其它种种原因,使得张家眼下看来实力远超别的世侯。

  因此张家这边已有人感到权力丧失的不安了。还有不少朝臣认为该继续削弱张家。

  比如,张弘庆有不满,而董文用认为自己略施小计对付张家符合李瑕的利益。

  这才是此事背后发生的深层原因。

  “权力要削、功劳要赏、内斗要消。河北新附,终究得把这些遗留的麻烦处理好。”

  李瑕本是急着取燕京,遇到这样的事自是有些烦。

  然而转念一想,本就是越接近成功之时越容易出这样的小岔子。

  还有,一直以来忽必烈、贾似道所遇到的这类麻烦只会更多、更棘手,一个要考量汉臣的忠心,一个要担负大宋三百年的腐朽……

  第一千二百四十六章 直言

  一间颇为干净、敞亮的牢房中,张弘基正看着书,忽察觉到了动静,转头一看,不由一愣。

  许多年未见,元严不再像少女似的俏丽,已成了一个颇有威严的女相公。

  “你难得肯来看我?”张弘基笑了笑,显得很自在,“看来还是要落难了,才能博你一顾。”

  “本是张贵妃想过来,但身份不方便,托我来看看你。”

  “我让她失望了?”

  “没有。”元严道:“她说张家近来风头太盛,惹了不少别的世侯不满,压一压也好。只是辛苦了陛下,一举一动世人都看着,既不能太纵容,又不好太严苛。”

  张弘基苦笑,道:“确实是我考虑不周了。此事若传到父亲耳里……”

  “陛下与贵妃已提前北上涿州,亲自与张老元帅说此事。”

  “那十一弟?”

  “没找到他。”

  张弘基遂点了点头,道:“我给大家添麻烦了。”

  “你这人素来是心软。”

  “近日我忽然想明白了,当年你为何看不上我。”

  “二十多年过去了,不记得了。”元严道,“若一定要说原因,该是张家太显赫了。”

  “我这人,太优柔寡断,每次都临阵退缩,办不成事。”张弘基道,“近日我仔细想来,事事都是如此。原本是想劝十一郎自首的,他几句话我便心软了。想到之前忽必烈派人来保州,我太软弱,让全家被押往了燕京,这才有了后面这些事。既然是因我而起,怎好让十一郎负罪?”

  “你是这般想的?”

  张弘基苦笑,又道:“当年向你提亲也是,你不过是一句‘不许纤尘落画堂’,我便吓得退缩了。其后十数年,我一直在想,当年若是再厚脸皮些,是否会不同?”

  “四五十岁的人了,何必再想这些?”

  “也是。”张弘基叹道。

  他目光落处,依旧觉得元严很漂亮,那是种腹有诗书气自华的美,素雅、恬静。

  于是他想开口说几句心里话。

  这次附归大唐,他想过再向她提一次亲。

  但还没开口,他又想到自己是个年近五旬的病秧子,没有几年可活,何必再让她当回寡妇。

  两人便沉默下来了。

  过了一会,元严道:“还有一句话劝你……这世道,家族很重要,或许还重于王命。但,张家太大了,不如分家吧?”

  张弘基苦笑,道:“我们兄弟若敢提分家,父亲定打杀了我们。”

  “家族太大,麻烦也多,你才终日闭门养病不是吗?”

  “你倒是懂我。”

  “此事,贵妃已与十二郎悄悄说过,本打算待天下平定之后再与张老元帅提。今日你既遇到麻烦,便提前与你说声,往后你帮着劝一劝。”

  张弘基叹道:“父亲怎可能答应分家?他还想着让张家……”

  “富贵至极吗?”

  张弘基微微一滞,道:“我不是这意思。”

  “我也不便多劝你,那……告辞了。”

  元严行了礼离开,走了几步,却又回过头来,微微迟疑着,还是又说了一句。

  “当年拒了你的提亲,真不是因看不上你。我是怕活在高门大户里,凡事不得自由。你们家大业大,固然富贵荣华,但也活得太累了。想想九郎、十一郎,还有你,落到最后,几桩事是为了自己?”

  她声音很温柔,语态却很坚决。

  像当年拒绝他一样。

  张弘基愣在了那里,直到元严的身影不见了才回过神来。

  “是啊。”他自语道:“快五十岁的人了还被叫‘二郎’,能有什么风采……”

  ……

  涿州。

  这里是上古轩辕黄帝战蚩尤于涿鹿之野的战场,也被称为涿鹿。

  如今这里也是燕京的最后一道屏障,因此移相哥的大军退到这里之后便没有继续后退,而是开始与唐军交战。

  自从唐军开始北伐以来,越是接近燕京的地方,元军的防御准备做得越充分。

  加上元军的战略纵深已经没有了,必须开始正面抵御了,因此到了涿州之后开始打得尤为顽强。

  张柔是极富经验的老将,一场试探性的交锋之后,便开始在北拒马河附近安营下寨,等待后续兵马。

  此时的唐军士气高昂,张柔亦是振奋,时常在帐中教导张弘道、张弘略几句。

  “你莫以为这一战能速胜,忽必烈一直在收拢兵力,等的就是拖垮我们,接下来才是真正的硬仗。但太原一战后,我们才是能拖垮他们的一方。包围燕京,切断元军联络,收复河南、山东全境,到最后,胜的必是我们,哈哈哈……”

  但到了四月二十一日,一则消息传来,本是振奋不已的张柔听罢,却是被气得卧病不起。

  “什么孽障?皇亲国戚不当,还想回漠北放牛是吗?给我将他拿回来,我亲自打杀了他!”

  “父亲息怒,他是质子当久了,分不清好歹。”张弘略连忙上前扶着张柔,劝道:“父亲不必为此气坏了身子。”

  张柔已瞪目大骂道:“便当这孽障成了蒙人的儿子,老二这个庸碌之辈又误我大事!”

  “父亲,不至于,不至于……”

  张柔还想再骂,一口气却没能上来,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

  也不知过了多久,张柔再睁眼,只见帐篷里坐着一人,定眼一瞧,竟是张文静。

  “你怎么来了?”

  他不由讶异,想起身,却被张文静怪罪的眼神看了一眼。

  “父亲就躺着吧。”

  “真是……贵妃来了?我还以为是作梦。”

  “怎么?爹现在眼里只有贵妃,没有女儿了是吗?”

  张柔苦笑,摇了摇头,不知说什么好。

  张文静道:“这次回家,倒觉得爹不像以前那般疼女儿了。”

  “胡说什么。”张柔忙道,“为父忙里忙外,还不是为了你?”

  “为了我什么?”

  张柔又不答了,道:“你不怪我就好,前阵子在燕京,我常想起那年你与我说看中陛下了时的话。不得不说,你眼光比为父好,好得太多了……当年若不是为父犯糊涂,这皇后的位置你丢不了,你怪为父吗?”

  张文静听到前半段便有些感触,眼眶微微发红。待听到后面,却是不停摇头。

  “爹,女儿从来没想过要什么皇后之位。”

  “我知道,我也不是说这个。”张柔赔笑了一下,道:“我只是说……我这个当爹的,误了你。”

  “没有。”

  张文静抹了抹眼睛,回答得很利落。

  她眼睛还有些红,却没再哭。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女儿这辈子,该有的都拼了命握住了,该没有的便不是女儿的。”

  “谁说的?命里有没有,现在看还早。”

  “回过头想那些年,以我的身份、以爹的处境,最后我还能与陛下成了眷侣,已是难得,我没想求更多,更不会怪爹。”

  张柔叹息不已,道:“你不明白,十年间有太多机会,是爹没把握住。”

  “爹,别想什么机会了可以吗?我已经得到了够多了,我现在只怕失去。”

  “你不必管,为父心里都有数。”

  张柔在女儿面前不像在儿子们面前时那般强横,语气软柔了不少,又道:“心里都有数的。”

  张文静沉默了许久,道:“这次,二哥与十一郎出了事,我们父女开诚布公地谈谈吧。爹这般卖命,便是为了把女儿扶上后位吗?”

  “傻孩子,为父都是近八旬的人了……”张柔说着,话锋一转,还是道:“能做的,只能是让你几个兄弟多立战功,压着高家,以待来日。”

  “除此之外呢?你还做了什么?”

  “做不了什么,也不宜做什么。”张柔道,“时日还长,要做的无非是得陛下欢心,不出纰漏。”

  “但二哥与十一郎出纰漏了。爹可想过,若张家权势越大,一旦出纰漏就越危险。”

  “下次不会了,我只管报国立功,不会再有……”

  “女儿不想要。”张文静十分疲倦地摇了摇头,道:“女儿一直盼着的是保州收复之后家人和和美美的,不想要什么后位。”

  “该是你的。”

  “爹知道九哥是怎么死的吗?该是他的东西太多了。十一哥为什么会成了这样?也是因为该是他的东西太多了。张家的男儿们‘该有的’总是太多,那就始终不知道满足,早晚会家破人亡……”

  “咳咳……咳咳……”

  张柔剧烈地咳了起来。

  “你是说,九郎的死……该怪我,十一郎有今日,也该怪我,是吗?”

  “爹,女儿不是这意思……”

  张文静眼中不由泪珠直落,这次却是抹也抹不掉。

  忽然,有人掀帘进来。

  张文静转头见是李瑕,愈发委屈。

  张柔起身一看,则是瞬间变了脸色,眼中浮起惊惧之意。

  李瑕走上前,搂着张文静拍了拍她的背,道:“我与你爹聊聊吧。”

  “好。”

  张文静应了,起身离开。

  张柔愈发不安,忙想要行礼。

  李瑕却扶住了他。

  “张公不必如此,我们开诚布公聊聊,可好?”

  “老臣……好。”

  “方才你与文静说的,我都听到了。”

  李瑕话到这里,张柔眼睛一睁,差点又要晕过去。

  而李瑕却又接着道:“先把这些问题聊清楚也好,至少比过了五年十年真发生了什么时再聊要好。我一向不介意把丑话说在前面。放心,我没有要怪张家的意思。一开始说清楚,也是为了保护张家。”

  张柔这才心下稍安,道:“老臣糊涂。”

  李瑕斟酌着道:“先说些难听的,夺后位的心思收起来。你当年死活不同意文静嫁我,是高氏与我相扶相持度过最难的岁月。现在争后位,没这个道理……你说是不是?”

  他最后问这个问题的语速很慢。

  张柔知道,回答了这个问题,就是对李瑕的承诺。

  活了这一辈子,他还是第一次遇到如此直截了当,不讲情面的人。

  但就是这种直接,让张柔没有办法狡辩。

  “是。”

  他只能这么答道。

  “那好。”李瑕问道:“往后我们不争了?可好?”

  张柔愣了一下,心想,这种大事,就这么问一下有用吗?问一句,就保证以后没有后位之争吗?

  然而李瑕目光炯炯,就是要张柔一个承诺……

  第一千二百四十七章 未来之事

  帐中,李瑕坐在榻边,张柔则是躺着,这情景不太像君臣,更像是晚辈在探望病中的长辈。

  张柔却不敢以长辈自居,以请罪的口吻道:“陛下这般问,老臣惶恐之至。老臣从未因给贵妃争后位而做过什么……”

  他是真的惶恐。

  这次张十一郎犯的罪可大可小,往大了说是叛国,但往小了说却可以一笑置之。

  换作是在大蒙古国,以张十一郎行事之隐秘,根本就不可能被查出来。比如,这数十年张家做过的类似这样的事多了,汗廷根本就不太管;而换作是在宋国,则根本不敢接纳张家这种地方诸侯的投效,自然也不会有这样的事。

  李瑕则显得有些较真,明明可以当事情没发生过,偏要在这攻打燕京的重要时刻法办张十一郎。这不应该,有可能是故意借机削张家之权。

  “不必惶恐。”李瑕仿佛能看穿张柔的心思,道:“我来,不是为了设计套你的话以打压张家。恰恰相反,我是来安你的心。”

  “老臣愚钝。”

  “十一郎犯了事,我本可以当没发生过。可这样反而会害了张家。是,现在在攻打燕京,张家有大用,那就把事情含糊过去,等往后有人将此事捅出来,到时张家如何自处?”

  李瑕眼神颇为诚恳,又道:“你们刚刚归附,我得在最开始就把我的原则与你们说清楚,告诉你们哪些底线不能碰,这个王朝的法规不容践踏。如此,君臣才能长久和睦。”

  张柔有些呆滞。

  他没有想过李瑕是这样一个……仿佛没有城府的人。

  不像是一个君王。

  李瑕不是忽必烈,不是蒙哥、窝阔台,也不是南面的赵昀、赵禥。

  他如果是个普通人,这种直来直往的说话方式很犯忌讳。

  但他本就不是普通人,他始终是他。

  “陛下对二郎、十一郎的处置,老臣绝无微言。”

  “好,这是朕对你的第一个承诺,对他们秉公处置,不借机牵连张家。放心吧,十一郎罪本就不重。”李瑕道:“朕还承诺你,不搞制衡那一套,不会借董家来平衡张家,也不怕谁功高盖主。朕问你我们不争可好,首先,朕就不会故意让臣子内斗……天下还很大。”

  张柔道:“老臣应该是明白陛下的意思,只是有些……不知所措。”

  “因为觉得我太天真了?”李瑕笑了一下。

  他毕竟是张柔的女婿,一笑便让张柔觉得有些亲切,但也有可能是错觉。

  “是老臣不习惯。”张柔道,“老臣还是初次侍奉陛下这般如此坦荡的君王。”

  “朕治下也是第一次有张家这么大的门阀,确实也需要彼此磨合。”李瑕道,“不磨合好,一上来就自以为合拍、火急火燎地出击,是会出乱子的。”

  “那老臣也说几句心里话。”

  张柔放松了许多,声音也缓慢下来。

  “老臣今年七十八,这身子自己清楚,怕是活不了两年了,到时闭了眼,挂念的就是这些子孙。可惜,太晚才归顺陛下,没能为陛下立下太多功劳。正是不安于此,老臣才想着多立功,反倒疏忽了管教那几个不肖子。”

  李瑕问道:“立了功劳就能安心了吗?”

  张柔还没来得及回答,李瑕已拍了拍他的肩。

  “以前是乱世,宋、辽、金、蒙在这片地方杀得血流成河,你们要结寨才能自保,永远都觉得不安。”

  最后这两个字说到张柔心里,他叹道:“是啊,不安啊。”

  “金国腐朽,贾瑀要杀你,你不安,降了蒙元,眼看他们肆意屠城,眼看李璮身死族灭,你还是不安。从地方豪强到世侯,再到皇亲国戚,你依旧不安。如今想着为女儿谋一个后位,往后想着为孙儿谋一个储位,你就安心了吗?”

  “老臣不敢,老臣不敢……”

  “无妨,难得有机会,你我且当谈心。”李瑕道:“张家若真要争这个后位、储位,等过几年,你到闭目时只会更惶恐。因为你不知道在你去世之后,子孙后代面对的是大福还是大祸。”

  张柔再次睁大了眼,有些惧意。

  李瑕也知道现在说这些太早了。问题在于张柔的年纪摆在这里,最多也就这一两年了。

  把这些话在张柔在世时聊清楚,既是为这个老人在最后的晚年能安下心来,也是希望他能对儿孙们耳提面命,有所训诫。未雨绸缪,让这个王朝的未来再少些祸事。

  “你的不安,并非是因为张家的权势不够大、站的位置不够高,而是因为你一辈子活在动荡里。而这份动荡,正是朕要改变的。”李瑕以笃定的口吻总结道:“现在,世道开始变了。”

  他当然不能以这几句话就说服一个人放弃野心,总之是告诉一个门阀该怎么在他的王朝生存。

  对方做不做得到另说,他先说清楚。

  “在这个新的世道,不需要门户越高才能越安心,而该是不触犯国法就能安心。”

  张柔听了这句话,初时觉得很简单,仔细一想,才能隐隐感到这句话所形容的王朝该是怎样的强盛太平。

  只要不触犯国法就能安心,对于普通百姓而言,不仅要海晏河清,治安良好,还得要能吃饱饭。对于他们这些高门大户而言,还得要君主宽仁、政局清明。

  “陛下,这……做得到吗?”

  “朕会一直向着它去做。”

  张柔目光看去,看着李瑕年轻的面容,对这种朝气感到羡慕不已。

  他大概有些了解李瑕的志向了。

  “听陛下这么说,老臣安心了许多。”

  李瑕又拍了拍张柔的被子,道:“儿孙自有儿孙福,你就莫再为他们操心了。这么说吧……我今年二十八。还很年轻,什么猜忌、制衡、争储等等全都不需要,我们这个新王朝要实现的是更恢宏的伟业。”

  张柔听着听着,渐渐有些呆愣住了,最后喃喃道:“是啊,老臣一开始真的不习惯。”

  他在忽必烈治下待得太久了,一直觉得忽必烈是明君。

  但其实,这辈子真的花了太多太多时间去保全家族,再保全文人、书籍,推动汉法,而在最后这些年又全是在身为汉臣不被信任的岌岌可危中度过。

  这些,差点耗尽了张柔的心神。

  所以他在刚归附李瑕的这段日子,虽然做了很多,但本质上还是以侍奉忽必烈的方式在侍奉李瑕。

  “慢慢会习惯的。”李瑕道:“朕希望你奋力报国不是为门户私计,而是为了你自己心中的志向,恢复中原、恢复汉制,相信你心中必有此念。朕还希望你的儿子们往后也能够封狼居胥,开疆扩土,希望往后青史提到你们,提到的是你们为文章传承、为河朔生灵、为中华之兴复的所作所为,流芳百世。”

  张柔愣了愣,喃喃道:“老臣……惭愧。”

  李瑕道,“朕也很惭愧,不能给张家一个卫子夫,却盼张家出卫青、霍去病。但这正是朕今日承诺要给你张家的,不猜忌、也不纵容,能给你们建功立业的机会,而不是只当一时显赫的外戚。”

  “陛下!”

  话说到这一步,不论张柔心中作何感想,至少明面上已是感触不已。

  他撑着身子坐起,执了一礼,郑重道:“老臣答应陛下,往后不争了!老臣不愿作高门大阀,只愿作陛下的坦荡忠臣。”

  “那朕就记住张家的承诺了。”

  一老一少相视一笑。

  虽说承诺不能保证所有事,但对李瑕而言,已将该告诫的都告诫了,往后张家若犯了他的底线,无非是言出法随,勿谓言之不预。给张家的多了也好、少了也罢,总之大势已成,浪潮滚滚而过,顺则昌、逆则亡。

  张柔则是已经很清楚李瑕是什么样的人,都不需要去猜这个皇帝的心思,就能很清楚地知道怎么让子孙辈在这个新王朝安身立命下去,这点确实让他心安。

  至少他在晚年的这段时间里,身上的担子、心里的压力会小很多。

  ……

  李瑕才出了帐篷,张文静便迎了过来。

  两人躲开周围的侍卫,低声交谈。

  “怎么样了?”

  “放心,没有把你爹气晕。”

  “这样的事,很棘手吧?”

  李瑕想了想,摇头道:“其实只是看起来很麻烦,真说开了也就没什么了。你爹就算生气了,以后就会知道我性格就是这样。”

  这句话显然有很大的玩笑成分在,张文静于是笑了起来。

  “爹一定很惊讶,你是这样的皇帝吧?”

  “哪样?”

  “嗯……总是挑破那些心照不宣,不畏惧、不回避。”张文静支着下巴想了想,道:“遇到什么事都直接面对它,勇敢、坚定。”

  “我看你是想说情商低。”

  “情商?”

  两人又聊了一会,李瑕去处理军务,张文静则转进帐篷去看张柔。

  只见张柔已坐了起来,正在发着呆,也不知在想什么。

  不过精神反而好了许多。

  “爹莫不是还不死心?”

  “陛下都直白地告诉我了,岂还能不死心?至少,不是为父这代人能操心的事了。”张柔叹息道,“为父是在想,陛下承诺不猜忌张家,本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怎就……”

  “怎就觉得松快了不少?”张文静怪罪道:“只因原本你太紧张了。”

  “十余年过去,还是看不透陛下啊。”

  “他当然不会让人轻易看透。”张文静重新坐下,语态已像是回到了十余年前无忧无虑的时候,“爹,你还没夸过女儿眼光好。”

  “若能再活十年便好了……为父没夸过吗?”张柔笑了笑,抚须道:“方才便夸过了吧?”

  张文静摇头,道:“那不算,重新夸。”

  “哈哈,好好好,我家大姐儿慧眼如炬、慧眼如炬……”

  第一千二百四十八章 后方

  一片极大的乌云远远飘来,盖住了太阳。

  涿州像是要下雨了。

  从城中最高的城楼向南望去,远远能望到唐军的大营。

  那木罕与移相哥正在观阵。

  “唐军每日都在增兵,且李瑕已经抵达拒马河大营。奇怪的是,这几日还未开始攻城。”

  “李瑕当然不急,得了太原的存粮之后,越往后对他越有利。”

  “不一定吧?别忘了南面还有宋国、吐蕃的兵马在攻打他。”

  移相哥摇了摇头,道:“说不准南边是什么情形,但我如果是李瑕,肯定会一边包围着燕京一边收拾山东,切断我们与伯颜之间的联系,这时候燕京的兵马也疲惫了,他才会做最后的进攻。”

  那木罕心想,这些宗王说的很有道理,但打起仗来总是输。

  “父汗已经派人去接管山东了,并且命令伯颜尽快破坏李瑕的后方……”

  移相哥听着这些,用力把望筒顶在眼睛上,像是很努力想看清楚在唐军的后方到底在发生什么。为什么总是有人说它的后方不稳了,李瑕却始终不为所动。

  “知道吗?我心里急得,恨不得替李瑕做撤军的决定了。”

  正在侃侃而谈的那木罕一愣,道:“可惜你不是他。”

  ……

  夔州。

  从城头向南面的长江看去,能看到宋军旌旗密布的水师。

  宋军围着夔州城已攻了有三个月,但这种地势下手段确实不多。

  这一段江水虽然没有三峡那么险,但两岸地势并不开阔,唯一的开阔处就是夔州城,建着城墙,城头上摆着火炮等各种防御器械。

  宋军的兵力首先就不好摆开,大部分只能在战船上向城头放箭,又不太敢凑近,以免被火炮击沉。

  再加上江水湍急,稳住船只不退都不容易。

  偶尔也有小股宋军在下游登岸,试图偷袭州城,只是唐军早有防备。

  因此,宋军对待夔州的战略,主要还是希望围困到城中粮尽,招降守将张起岩。

  五月初三,贾似道再次派人劝说。

  双方已形成了某种默契,只要张起岩不杀使者,这日宋军便不会强攻。故而使者每次都能平安地乘小舟抵达夔州城下,与张起岩对话。

  “张将军,我数日没来了,今日来是有大消息要告诉你。”

  喊声传到了城头,并无回应。

  然而,张起岩就在城垛中拿望筒看着城下,看到了这次来的宋使是姚訔。

  只听姚訔又喊道:“张将军,万州转运副使胡淮孝已经杀了守将孙贵,复归大宋了!”

  城上,张起岩眯了眯眼,透出些惊疑之色。

  万州位于夔州的上游,若万州已然失守,夔州基本就可以说是守不住了。

  张起岩大喊道:“我会信你吗?!”

  姚訔喊道:“将军不信我,不如让胡淮孝登城告诉你,可好?!”

  只见小舟中又有一人站起身来,向城头挥手不已。

  张起岩本以为那是个船夫,转过望筒向其脸上看了一眼。

  他与胡淮孝虽只见过廖廖数面,此时却不得不惊讶地承认,竟还真是他。

  姚訔又道:“请将军让我们登城,降与不降无妨,为城中百姓计,容我等将详情相述!”

  张起岩担心万州局势,沉思了好一会之后,作了决定。

  “放下吊篮!带他们上来!”

  ……

  江心的一艘战船上,贾似道与一众官员正远远看着吊篮从城头降下、载人登城的情形。

  待到那两个黑影攀上城头,诸官员们不由抚手而笑,议论起来。

  “不容易啊,张起岩终于是松了口,愿与我们的人当面相谈了。”

  “关心则乱,他心系万州,当然会有此决定。”

  “若说只因好奇,我看不尽然吧?围城数月,夔州城粮草将尽,这是事实。据前几日那些俘虏所言,月底便已将一日的粮分两日吃了。”

  “不错,守夔州之叛军面有饥色,张起岩归降,该是就在这几日了。”

  “哪怕他暂时还未有归附之心,今日退一步,明日再退一步,早晚是要归附的。”

  “有了这座大城,我军才算是在川蜀有了可以立足之地,转运兵力与粮草就方便了。”

  “……”

  贾似道听着这些,难得没觉得不耐烦。

  在他看来,张起岩早该降了。

  都被完全封锁、包围,对外音讯断绝了,不降还能等着有援军突破密密麻麻的大宋水师支援吗?

  偏偏张起岩比预想中多守了两个月,导致现在的局面已有些难看了。

  比如,临安数次发诏询问可否在川蜀就地取粮,朝廷可以给纸钞和籴,因为真的无力这样不断运粮入蜀了。

  然而贾似道一座大城都未攻下,如何就地取粮?

  他觉得自己的压力比张起岩还大。

  “平章公。”

  “说。”

  “苏刘义派人禀平章公,说上游水路有些不对。”

  “什么不对?”

  廖莹中道:“一是,有十余艘往万州去的小船没有回来,二是,有些碎木漂下来……”

  贾似道抬手止了止,走到一旁,又问道:“这是什么意思?他有什么猜测?”

  “这,学生也不清楚。”

  “夏贵呢?”贾似道又道:“夏贵如何说?”

  “平章公,苏刘义是越过了夏元帅,直接向平章公汇报了此事。他还说……”

  说到这里,廖莹中有些犹豫,想到毕竟是军情,才继续道:“这已是前日的消息,因胡应雷阻挠苏刘义见夏元帅,只好报到平章公这里。”

  贾似道有些不耐烦地扫了远处一眼。

  “又是何事?”

  “学生亦不清楚,胡应雷参苏刘义谎报战功……”

  只听到这里,贾似道大抵已猜到是何事。

  他近来十分器重苏刘义,因此升了苏刘义的官,如此一来便有从两淮来的兵马归属其统率,胡应雷便是其中一个将领。

  胡应雷是夏贵的女婿,或许出于这样那样的缘由,反正不太听苏刘义管束,双方起了龃龉。

  “娘的,每天都在解决这些麻烦……”

  这次便是胡应雷仗着身份阻挠苏刘义的军务,贾似道抬头向远处看了一眼,见今日战事不急,遂道:“让夏贵来见我。”

  “是。”

  很快便有小舟去载夏贵过来。

  夏贵已七十一岁了,许是因入川以后有些水土不服,走路有些颤颤巍巍。

  见其如此作态,贾似道忽然意识到,自己之前天真了,以为苏刘义是吕家军出身,分一点夏贵的兵权,不至于让这老家伙介意。

  如今看来,吕文德既死,夏贵又独镇一方久了,哪还容得下旁人来分他的兵权?

  当然,大宋一直以文抑武,有贾似道压着,夏贵也没办法,但多少也会表露出些不满来——“老夫大老远跑来随你平叛,你却重用苏刘义,不提拔我几个儿子?”

  想明了这点,贾似道不由心中暗骂。

  “娘的,这几年,地方武夫是越来越跋扈了。”

  然而,他脸上却露出了洒脱的笑容,迎了夏贵,就着天气先攀谈起来,彼此心照不宣地互相试探……

  ……

  “平章公怎么没个反应?是不是再请些船只来增援?”

  “别急,再等等吧。”

  在长江上游,一个名叫八担沱的小湾边,苏刘义正在督促船只将他的士卒运到岸边。

  他打算率两千人,只带十日干粮,从这里走陆路,翻山越岭去攻打上游的云安县。

  但夏贵似乎并不太支持他这个计划,认为他的计划太冒险了,该等劝降了夔州城,大军有了立足之地再徐图上游。

  之所以说“似乎”,因胡应雷是这般说的。

  苏刘义看来,那只要等夏贵支持这个计划就可以了。

  “听说是夔州城快要投降了,也许是这个时候,他们不想节外生枝……”

  正与副将聊着,突然有士卒大喊了一声。

  “将军!快看!”

  苏刘义抬头一看,只见北面不远的高山上,有士卒不断挥舞着旗帜。

  “不好,有唐军,他们果然发现我们了。”

  此时,苏刘义首先想到的还是自己偷袭上游的计划要失败了。

  然而负责眺望的士卒从高山跑下来,报的却是更麻烦的事。

  “唐军的船只!从上游下来了,速度很快!”

  “多少人?”

  “船只不多,大小船只大概两百余艘。”

  苏刘义并不慌乱,因为对此事也有过设想。

  宋军毕竟包围了夔州这么久,唐军有援军也很正常。

  甚至现在才来,其实比苏刘义预想中晚了很多。晚到前段时间,他们已断言唐军在上游兵力不足,防备都松懈了些……

  此时苏刘义心中便隐隐浮过一个念头,是不是因为唐军了解夔州存粮的数量,故意现在才来。

  “快,你乘小船到下游去报信,唐军援军来了。”

  “喏。”

  “你们也去,让我们的船只设防。”

  苏刘义接连吩咐过,之后大喝道:“其余人上船!随我拦截唐军!”

  “将军不可,唐军顺游而来,我们这里却只有才登岸的两千人,战船……”

  “别废话,阻一阻他们!”

  苏刘义已离开大军有好几日了,对如今夔州附近的大宋水师是什么状态不甚清楚。

  他不担心这点唐军水师能击败宋军,只担心万一让其入援夔州,那平章公之前的心血便全要作废了。

  “快,上船!”

  ……

  风助水势,水借风威。

  很快,用眼睛便能望到江面上有战船迅速驶来,速度极快。

  苏刘义还在登船,目光看去,心中暗暗惊讶唐军竟然有这样操舷技术了得的水师。

  要知道这样的水势很容易翻船。

  他眯眼看去,见到的是一杆“张”字将旗,既不是张弘道,却不知是什么无名之辈……

  第一千二百四十九章 顺水之舟

  “用力划桨!”

  “把水栅栏拉开!”

  “放箭!”

  宋军士卒在一片呼喊声中做着迎击唐军的准备,并将一艘艘船只从岸边驶向江心。

  没过多久,已能看到从上游迅速漂下来的唐军船只。

  “唐军的船小,挡住!”

  马上便有宋军士卒抬着削得尖利的大木桩往船舷上固定。

  他们这边大多是运兵船,自己倒不觉得船大,但此时与唐军一对比,马上便有了信心。

  “放箭!”

  箭矢逆风射去,轻飘飘落在唐军战船前。

  只一轮之后,双方的距离已被迅速拉近。

  “嘭。”

  先是那薄弱的水栅栏被撞开,宋军士卒们已固定好了树桩,纷纷跑开,准备迎接撞击。

  在他们眼里,唐军那些小船就像是小舢板。

  “来了!”

  阳光照在江面上,反射着刺眼的光芒。

  有一名正在甲板上跑着的士卒回过头,仓促间见到了唐军战船的舷上包着的铁片……

  “嘭!”

  运兵船剧烈地摇晃起来,果然是承受住了那小舢板的撞击。

  木头断裂的声音咯吱咯吱,应该是唐军的小船撞到了那些尖木桩从而裂开了。

  “他们碎了吗?”

  “弄死他们。”

  士卒们纷纷执弓向船舷奔去,一探头,却是大吃一惊。

  只见那削尖的木桩已被撞歪,包着铁皮的唐军小船像一只匕首正卡在运兵船的船舷里,有唐军士卒正撑着长篙要将它拔出来。

  而他们的运兵船已经被撞出了一道深深的裂缝。

  “猛火油柜!”

  宋军校将们大喊道,督促着士卒们用火烧那些唐军战船。

  可惜他们自己的船已经开始缓缓下沉了,士卒们已顾不上放火,慌乱地向后退去。

  “嘭!”

  不远处,又是几艘唐军战船撞在了一旁的运兵船上。

  这次宋军士卒们看得很清楚,那些唐军战船虽然小,但浑身包铁,铁上还铸了如蒺藜一般的小刺,显得极为坚硬,船头很尖,顺风顺水地撞下来每每能撞裂木船。

  “嘭!”

  接连不断的几次撞击之后,已有宋军的船只被撞碎,裂木顺江而下,落入江中的士卒有的向岸边游去。然而江水湍急,也袭卷了不少人。

  只在短短的一小会工夫,江面上的防线竟已被撕开。

  唐军水师打算径直穿破宋军的防线,往夔州支援。

  见此情形,苏刘义不由大急,不断催促着自己的战船驶向江心,打算从侧面截住唐军水师。

  “快!给我勾住他……”

  苏刘义抬手所指之处,正是唐军那艘主战船。别的宋军战船本有退意,见他如此,只好跟上。

  又是“嘭”的一声,他的战船终于斜斜撞进了唐军船队之中。

  “接舷!”

  撞击声不停,同时有箭矢、猛火油柜、霹雳炮等等武器发出的声响与惨叫接连入耳。

  “砸它!”

  “斩掉他们的将旗!”

  借着居高临下的优势,宋军士卒们抛下瓷蒺藜火球。

  出乎苏刘义意料的是,对方将领竟然不怕被他截断,同样选择了接舷。

  有铁钩被抛上他的甲板,杀喊声已逼到他的船沿。

  “不许退!”

  苏刘义举起长矛便亲自奔向船沿,一众亲兵连忙举着矛和盾跟上。

  唐军的主战船略矮些,苏刘义冲到船沿才看清那些唐军士卒,不由有些惊讶。

  水师士卒为了活动方便,往往不披甲或只披轻便的小皮甲。然而唐军那些士卒却是个个披着黑色的甲胄。

  宋军箭矢射去,落在那些甲胄上并不能射进去,只能无力地落下。

  苏刘义初时以为那是铁甲,待仔细看了两眼,才发现那不是。

  “藤甲?”

  他喃喃了一句,想到曾隐约听过的一桩事,说是李瑕早年便兵出五尺道,那正是诸葛亮七擒孟获的所在,因此其军中近年来造了些藤甲,却从未有人见过……

  正想到这里。

  “将军小心!”

  有士卒扑倒了苏刘义,在摇晃的甲板上滚了两圈。

  “嗖”地有支大箭从两排士卒间穿过,瞬间溅起血花。

  苏刘义狼狈地爬起身,瞪向敌船,此时才发现唐军将一座很大的三弓床弩安在了甲板上,此时已又装填了一支箭。

  “娘的,小破船上什么都有……”

  ……

  随着战事进展,已有越来越来多的唐军战船顺江而下,或撞向苏刘义的战船,或从侧边包围过来勾住它进行接舷。

  而宋军的船只是从江边驶过来的,速度要慢得多。

  速度一慢,气势便弱,于是士卒愈发迟疑,速度更慢。

  “将军!敌人越来越多了!退吧!”

  “再战!”

  苏刘义从盾牌后探头向敌船看了一眼,已锁定了敌将的身影。

  那是一个很矮的唐将,看起来其貌不扬的样子,手持一柄渔叉,一边挥舞一边指挥着,显得有些笨拙。

  忽然。

  “将军!船漏了!”

  “怎么可能?这是长江……”

  苏刘义一惊,再转头看向那唐将,已不觉得其笨拙,而是狡猾。

  他没想到唐军有这样水性了得的士卒,在这样的激流里还能潜入江中、凿破他的船底。

  “嘭”的一声响,却是一支巨弩穿透了他的船舷。

  木屑纷飞。

  苏刘义再抬起头,已被碎木割得满脸是血。

  再向下游望了一眼,心里估量着阻敌这么久,下游应该已经做好准备了,遂下令道:“撤!”

  ……

  “击沉它!”

  张顺注视着前方那艘残破的宋军主战船,大声下令。

  于是船只又向北岸的方向追了一会。

  却听得远处有号角声响起,江心处的一艘船上令旗摇摇摆摆。

  “将军,二将军说那宋将想引你触礁。”

  “娘的。”

  张顺盯着那杆“苏”字大旗,擦了脸上的血迹,啐了一口,喝令道:“别理这些狗猢狲,往下游救夔州!”

  “还有,把船修补一下……”

  船只改变了帆向,渐渐又回了江心,向下游迅速驶去。

  江水滔滔,两岸风光不停倒退,转眼又过了几重山。

  ……

  夔州城头。

  姚訔瞥了眼城中的唐军,心里其实有些害怕。

  好在他看得出来城中确实是存粮不多了,张起岩已不似前阵子那般硬气。

  而才从万州潜逃回来的胡淮孝还在努力劝说着张起岩。

  “张将军骂我叛国,殊不知我本是宋臣,世代深沐皇恩。当年李逆叛乱,张珏以旧部献重庆、夔州路附逆。我忍辱负重、虚与委蛇,等的就是今日……”

  “胡淮孝,我杀了你。”

  “张将军杀我无妨,然而城中百姓何辜?”胡淮孝苦口婆心劝道:“不论你如何看我,如今之形势便是上游的万州已然重归大宋,夔州已成孤城绝地。张将军若不降,只能徒增士卒百姓之伤亡……”

  姚訔在旁听着,渐渐安心下来。

  他感觉胡淮孝已经找到状态了,那义正言辞的样子,仿佛其人真的在万州城中策反了将士、斩杀唐军守将之后献城归宋了一般。

  而事实上,胡淮孝只是偷偷出逃到大宋水师的船上,不过这已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言辞够真切,能够说服张起岩。

  又谈了一会,姚訔开口,道:“不如这样,我们让张将军考虑一下,与部将商量商量。”

  今日,只要让他们登城并平安离开,夔州城中许多人便会起投降之意,投降便是早晚之事,并不急在一时。因此姚訔打算以退为进。

  他拉着胡淮孝向张起岩作了一揖,又道:“对了,听说张将军曾是朱禩孙朱安抚使的旧部,朱安抚使如今就在军中,下次张将军可以与他一见。”

  张起岩没说话,向身边的部下点点头,表示容许这两个宋使离开。

  于是城头上便开始准备放下吊篮。

  忽然。

  “将军!”有唐军士卒大喊道:“快看上游!”

  才踩进吊篮的姚訔莫名一惊,转头西望,焦急不已。

  ……

  “嘭!”

  撞击已发生在宋军水师的船队之中。

  呼喊、惨叫却被江风吹散,暂时还传不到贾似道的主船上。

  而贾似道与夏贵还在对坐而谈。

  “平章公,我朝立国以来,不论文武官员,凡升迁,循资、磨勘、考课、荐举,素有规矩,所谓‘限年而校功,循阶而进秩’……”

  贾似道漫不经心地听着,心里暗骂夏贵这个粗鲁武夫真涉及到其利益时也能出口成章。

  装得和文官一样,更让人生气。

  废话说了一大堆,无非就是“论资排辈才是大宋官场的规矩,你贾似道不能一下把苏刘义提到我儿子女婿头上,坏了规矩。”

  又不耐烦地听了一会儿,等夏贵说完,贾似道才拍了拍膝盖,道:“你说的不错,但事急从权。便说李逆,将些泥腿子提拔为将军、元帅,岂有甚限年、循阶?”

  夏贵道:“故而说李逆坏了规矩,我等需来讨伐他。故而李逆不得人心,中原豪杰不肯依附于他。”

  “呵呵呵。”

  贾似道敷衍地笑着,脑子里想到的是多年前与李瑕的争执。

  那时李瑕选了一条看似更难的路,要将整个王朝砸碎、重塑,千难万难;那时他贾似道选了条更有希望的路,站在了大宋权力的巅峰,执掌国事。

  但到了如今,李瑕北伐,过去不服于他的中原门阀只能望风而降,且自削权力,因为李瑕已是定规矩的人。

  而他贾似道,还活在大宋的规矩里……

  “平章公,平章公。”

  “何事?没看到我正与夏元帅谈重要军务吗?!”

  “不好了!唐军援军到了……”

  贾似道并不吃惊,道:“拦住他们,不可让夔州守军看到有援军。”

  “只怕……只怕是拦不住了,他们已经撞进了我们的防线……”

  “你说什么?”

  贾似道站起身来,还未开口说话,忽然听到了远处的碰撞声,脚下的船板也已开始摇动起来。

  他愣了一下,转头看向夏贵,想要质问其为何没有严防。

  夏贵却已起身大喝道:“快!快把船队散开,莫让唐军火烧了连船,散开!”

  第一千二百五十章 僵持

  夔州城头上,当张起岩看到那支顺江而下的船队撞向布满江面的宋军水师,蓦地瞪大了眼。

  “是援军!”

  “援军来了!”

  “放炮!”

  很快,城头上的火炮调整着角度,“轰”地吐出了一枚炮弹,远远砸向江面。

  他们的炮弹已经剩得不多了,此时则是为了接应援军入城,威慑宋军。

  宋军水师虽然刻意避着唐军火炮的距离,却还是有一艘大船的船舷被炮弹擦过,瞬间被砸为齑粉,船身开始倾斜。

  于是它周围的船只连忙远离夔州城,一片混乱。

  张起岩举起望筒看到了这场景,又向远处的援军望了望,忽然想起一事,转身大喝道:“给我杀了他们!”

  他走了几步,手一抬,指向了方才放下城头的吊篮。

  “万州没丢!狗贼敢骗我,杀了!”

  当即便有士卒开始拉那吊篮,要将姚訔、胡淮孝重新拉回城头处死。

  见此情形,胡淮孝已吓得六神无主,惊慌失措。

  姚訔则是情急之下迅速抽刀,劈断了那吊篮的绳索。

  “啊!”

  一声闷响,吊篮砸在城下的礁石上,一阵剧痛与酥麻从脚底袭上来,两人痛叫着。

  “走!”

  姚訔忍着那小腿要断掉的感受爬了两步,踉跄摔进自己的小船里。

  “救我!”胡淮孝大喊道。

  “走!”姚訔大喊。

  胡淮孝只好咬着牙起身,奔向小船。

  “嗖嗖嗖”的箭矢从他身边射落,他中了两箭,吓得大哭。

  紧接着就是“嘭”的一声,一颗从城头滚落的大石砸在了胡淮孝身上,将他的双腿砸成了泥。

  他上身跌在江水里,又被大石卡住,动弹不得,愣了两息之后痛苦地嚎叫了起来。

  凄厉的惨叫声没有让姚訔停留,他已迅速让小船驶向江心。

  “快走!”

  “嘭!”

  有石块被唐军的砲车抛来,砸进了江水,溅起高高的水花。

  姚訔死死瞪着前方的宋军水师。

  他知道,以宋军的兵力,唐军要杀到夔州非常难。

  那么,只要小船能划出夔州城头上砲车的射程,他就能够逃生。

  渐渐地,他离夔州城越来越远,离宋军船队越来越近……

  突然。

  巨响声中,江上的船只更加激烈地摇摆起来。

  姚訔瞪大了眼看去,只见一艘宋军船只缓缓地沉没下去。

  “停!”姚訔喝止住了那拼命划船的士卒,“别过去了!”

  这边才停下划桨,小船便被江水冲向下游,然而又是一声巨响,又有火炮砸在下游。

  “走!”

  姚訔摔在甲板上,抬头看去,看到一艘残破的挂着唐军旗帜的小船艰难地从船队中挤了出来,然后缓缓沉没在江水里。

  江面上有血涌起,有人被江水袭卷而去,有人游开。

  其后,又是一艘残破的小船挤了出来,却又被旁边的两艘宋军战船钩住,一场接舷战之后,再次缓缓沉下去……

  姚訔愣愣地看了好一会,忽看到一轮红日在西面,将整个江面勾勒成了血色。

  下一刻,他身子一颤,回过头来便看到一艘残破的唐军战船终于突破了宋军船队的包围,向这边驶来。

  在它后面,又是两艘、三艘……越来越多的船只出现。

  一杆将旗迎风招展。

  而将旗下有个矮小的身影晃了晃,渐渐显出了身上插着的几支箭矢。

  “嘭”的一声,有宋军的战船重重撞在了这艘唐军战船上,那个唐将的身影晃了晃,摔进了江里。

  “将军!”

  姚訔听到了唐军士卒的喊叫。

  但他已顾不上看他们了。他的小船被江水冲着撞到了另一艘船,而前方已有唐军的船只注意到他。

  姚訔意识到自己穿的是大宋的官服,眼看着前方有唐军士卒抬起弩箭,连忙纵身一跃,跳进了江水之中。

  “噗通。”

  紧接着,有船只从他的头上碾了过去。

  好在他水性很好,闭着气,潜在江水中,努力辨认着方向。

  忽然,姚訔感到有一条灵活的大鱼撞了自己一下,转头一看,见到一个黑色的影子正在往上游去,将要冒出水面。

  而他却感到胸口里有什么东西在往外挤。

  在水中艰难地低头一看,一股深色正从他的身子里喷出来。

  不知何时,姚訔竟是已被人捅穿了……

  ……

  “快!开城门!”

  夔州城的水门已被打开,一艘唐军的小船在快要沉江之际艰难地驶进水门。

  欢呼声响起,久守待援的将士们欢呼不已。

  张起岩光着脚从码头跳上这艘小船,待看到小小的船舱里竟还放着几个麻袋,不由又悲又喜。

  “是哪位将军来援?”

  “我!”

  便见一人从后面的船上赶过来,解了身上的藤甲,用力熊抱了一下张起岩。

  正是张贵。

  “我与大哥是从关中赶回,特意告诉川蜀将士北伐顺利,请诸君再坚守最后一段时日。还有,姜元帅本打算亲自来支援,被我们抢了这差事。”

  “好,好,好……”

  双方俱是大喜,张贵又用力一拍张起岩,道:“就知道你肯定能守住!”

  “差一点,再晚来些,我可就守不住了。”

  “哈哈,你守得住。”

  其后,又有援军的战船入城,有士卒慌乱赶向张贵。

  “将军,不好了!张顺将军落水了。”

  “你说什么?!”

  张贵大急,四下一看,跳上一艘小船便说要去救张顺。

  众人纷纷劝说之际,忽又听水门处传来了欢呼声。

  他们再一转头,只见一人持着桨正立在小船上进了水门,不是张顺却又是谁?

  “大哥?!”张贵大喜,道:“你没事吧?!”

  “能有什么事?”张顺拍了拍身上的甲胄,朗声道:“一身的宝贝东西带着,城头又有接应,在水上谁还能奈何得了我?对了,张将军,万州没丢,我就是从万州来的!”

  “那就好,可笑贾似道称二十万大军攻我川蜀,却只会施这种骗人把戏,当我是三岁小儿易骗吗?”

  ……

  “平章公,唐军的援军进夔州城了。”

  “我是瞎的吗?需要你来报我?”

  贾似道丢开手中的望筒,径直转回了舱房。也不管自己身为平章公要在大庭广众之下保持镇静。

  他只想自己一个人待着。

  “只是放了一两千人入夔州而已……”

  嘴里这般念叨着,他其实已安慰不了自己,心想如此一来,攻下夔州的时间至少要再晚上三五个月。

  而三五个月里可能出现的变数太多了,粮草不足了、朝堂出变故了、李瑕回援了。

  这种种情形加起来,攻下川蜀显然已遥遥无期。

  认输吗?

  若肯认输,还不如在临安时就派人联络李瑕,何必千辛万苦领二十万大军溯江而上?

  贾似道独立站在舱窗边想了很久,直到夜深,他才招过了廖莹中。

  廖莹中一进来,便道:“平章公,苏刘义请见……”

  “不急。”贾似道摆手道:“今日不过是小挫而已,谁没有麻烦,我不信李瑕、忽必烈就一帆风顺。”

  “是。”

  “几件事。”贾似道吩咐道:“派人去见伯颜,提醒他不能再拖了,得尽快攻唐军主力。”

  廖莹中想了想,很快有了人选,问道:“让黄公绍走一趟,如何?”

  “可以。让翁应龙去见吕文焕,告诉他别再给我装模作样,再不攻下孟津渡,我亲自领兵过去!”

  “是。”

  “写封信给韩震,问问他临安局势如何……”

  廖莹中一一应下,明白贾似道做这些安排的用意,无非是拖延李瑕、稳住朝堂,争取更多时间攻下川蜀。

  因为局势到了这个地步各方都快耗不起了,那谁能撑住谁就赢。

  ……

  远在北方的拒马河畔,李瑕也是整夜未眠,与张弘道谈论时局。

  “到了最后这个阶段,比的是谁能稳住不乱。忽必烈要稳住蒙古与汉臣之间的冲突,贾似道的大军在外要稳住朝堂,而我们则是兵力铺得太开。”

  “臣明白陛下的意思,忽必烈把伯颜放在开封,始终不调他回防燕京,他等的就是陛下调集重兵北上。我们的兵力就这么多,河南稍一薄弱,就会被伯颜切断,那就全盘皆输了。”

  张弘道说着,想了想又举了个例子,道:“川蜀是尾,河北是头,这两个地方战事不顺我们还可以缩回来。伯颜却可以拦腰斩断我们。”

  “局面看着大好,但一输就输全盘。所以要稳住,不能贸然集重兵于燕京。”李瑕道:“我们先反过来,切断伯颜。”

  “山东?”

  “嗯。”

  张弘道沉吟道:“之前山东之地是归东平严氏与李璮,李璮之乱后,忽必烈抽调走了绝大部分山东兵马。我们北伐以来,山东并未有多大反应,因为严氏已被削了权,而蒙元新任的山东官员并无什么实力。”

  “严氏在山东的影响该是还在。”李瑕道:“我们兵马不足,只能‘上兵伐谋’了。”

  “陛下是说?招降严氏?”

  “朕本想派王荛去,但他还未回来。”

  张弘道的妻子严淑便是山东世侯严忠济的女儿,这件事到最后还是要落在他头上。

  他没怎么想,便道:“犬子张珣,可往东平一趟。”

  “好,朕给严忠济写了信,让他一道带去……”

  在最后的的相持阶段,李瑕出的是最稳妥的招术,但依然是进攻的招术。

  ……

  燕京。

  在忽必烈身处的大宁宫之外,整个大元朝已陷入了敌人兵临城下的不安之中,唯有忽必烈还十分镇定。

  纵观这次中原防御战虽然有很多的失败,但他的整体战略还没有偏离太多。

  原本想的就是拉开唐军的战线,让伯颜从中切断。

  现在形势终于陷入了僵持,比预想中付出的代价重了很多,总之唐军战线拉长、兵力足够稀薄。

  只看谁能先打开局面了。

  李瑕先破燕京吗?

  忽必烈想到这里,摇了摇头,他的主力根本还没动,不可能让李瑕破燕京。

  那就看是贾似道先占川蜀,或是李瑕先收山东,或是吕文焕先抢孟津渡,再或是伯颜先反攻郑州、洛阳……

  第一千二百五十一章 东线

  保州。

  五月的清风吹过莲池,吹动了莲叶上的水珠,天气正好。

  湖畔有三个女子正在蹴鞠,不时响起欢声笑语。

  “诶,你接着。”

  “笨死了……”

  闹了一会之后,其中一名穿紫衫的女子躲着鞠球跑开,拿袖子扇了扇她微微发红、却并未出汗的脸颊,笑道:“你们玩吧,我走了。”

  一名穿着青衫的女子便跑上前,伸出脚背勾出了鞠球,轻轻巧巧地踮了几下,动作很漂亮,嘴里道:“为什么?我们这才玩了多久啊?”

  “李哥哥今天回来啊。”

  “啊?姐夫这就回来了?”另一名穿着杏花衫子的女子遂也跑上前,问道:“总不会是这么快就攻下燕京了吧?”

  “这我可不知道。”

  “那我姐姐回来了吗?”

  “都是一起回来,说好就去几天,不然我也去。”

  “你要去迎他们?一起去吧。”

  “好啊,走吧。”

  “喂,你们。”青衫女子抬脚一挑将鞠球挑起,接在手里,不满道:“说好了今日陪我蹴鞠的。”

  “先去看看姐夫带了什么回来,晚些再玩吧。”

  “你们好麻烦。”

  “那你去不去?”

  “唉,好吧。”

  她们却是先到厨房拿了些糕点捧在手里吃,登上一座小阁看着前院。

  过了一会,果然见前面热闹起来,许多文武官员匆匆忙忙往大堂上赶,侍从们来来回回地跑动着。之后才见那颇为简单的天子仪驾进来。

  其中,御辇转向前堂,凤辇则转向后院。

  “姐夫才回来就好忙啊。”

  “李哥哥一直就是这样的。”

  着黄衫的女子将最后一块糕点塞进嘴里,拍了拍手,道:“走,找姐姐去。”

  “好啊。”

  唯有青衫女子不满道:“你们好烦,明知是这样还非要跑过来。”

  “……”

  赶到后堂时,正听张文静在对雁儿、凤儿交代事情。

  “该收的还是收好,洛阳毕竟不比保州……”

  “咦?”张文婉讶道:“姐姐,你们要去洛阳吗?”

  “你就这样跑进来,一点礼数也不讲。还有,你们也做些正事,别一天到晚地玩。”张文静先是柔声教训了她一句,方才点了点头道:“嗯,随陛下去一趟,下半年再回来。”

  “为什么啊?”张文婉问道:“是已经攻下燕京了吗?”

  “哪有那般快?说了你也不懂,总之是国事。”

  韩巧儿遂问道:“文静姐,那我也去吧?”

  “陛下哪舍得不带你这鬼机灵,收拾行李吧。”张文静说着,转向赵衿,客气地点了点头。

  赵衿猜测大概是李瑕的兵力不足以强攻燕京,遂让北面先对峙着,改而先取开封。

  她既是随韩巧儿出来的,当然也要去看看赵氏的旧都汴梁。

  于是等韩巧儿又与张文静聊了几句要去收拾行李时,她便跟了出去,临走时又回头,冲张文婉做了个鬼脸。

  张文婉回了一个皱眉的表情以示不满。

  后堂上只剩下张家自己人了,她也随意起来,兴冲冲地问道:“姐姐,那你们都走了,我也能跟你一起去吗?”

  张文静正在看着赵衿的背影发呆,目露思量,等了一会儿才应道:“你好好待在家里。”

  “我才不要。”张文婉双手往腰上一叉,道:“姐姐若不带我去,我便偷偷跟去。爹又不在,二哥还在坐牢,没人管得了我。”

  雁儿打趣道:“二姐儿可得待在家里,阿郎说待闲下来得给你找门亲事,是吧?”

  凤儿不由也笑起来,点头应道:“是呢,为这事聊了许久。”

  “啊?又说哪家?”

  “我们可不知道,阿郎单独与贵妃说的。”

  “姐姐?”

  张文静却是又陷入了沉思。

  “嗯?姐姐?”

  “懒得作你的主。”张文静道:“我也管不了你,你想去就去吧。”

  “真的?”张文婉大喜。

  “但我可告诉你,这次返洛阳,陛下还要巡视沿途诸城,路上至少得一两个月工夫。出门在外不比家里,莫要叫苦。”

  “哈哈,出去玩得久才好!”张文婉语气兴奋,转身要去收拾行李,临走前又跑去弹了一下雁儿的头,“叫你吓唬我……”

  ……

  开封。

  这座城池在经过史天泽、赵璧的治理之后,本已恢复了部分生机,如今却再次因为元军的驻扎、唐军的围攻而显得一塌糊涂。

  城部的许多屋舍都被拆了,木料、石料被用来守城,至于百姓则被征为民兵,在城头上协助元军守城。城中的土地则成了喂马场,到处都是马粪。

  这已经是伯颜极力约束元军之后的结果。

  伯颜这人本身就是深受汉学灌输的蒙古人,已非成吉思汗、窝阔台时期那种动辄屠城的残暴之辈。只是接连战败,很多事已不由他了,不是想宽仁就能宽仁的。

  五月十七日,伯颜收到了几封消息,召集了麾下诸将领进行议事。

  他身材高大,站在上首显得非常威严,开口竟然没有隐瞒。

  “李瑕已经快要攻到燕京了。”

  一句话,诸将顿时哗然,哇哇大叫。

  “什么?”

  “不可能有这么快……”

  伯颜抬了抬手,道:“但是,大汗的兵马并没有什么损失,你们知道这代表着什么吗?”

  “到了我们反攻张珏的时候了!”

  首先站出来回应的是阿里海牙。

  阿里海牙是镇守亳州的将领,但现在,开封以南的所有元军都已经被伯颜召集过来了。

  “唐军就那么多人,火炮也就那么多,既然都攻到燕京了。那河南的张珏肯定是在虚张声势,他根本就没有那么多兵力、火炮,难怪这几个月的攻势都软绵绵的!”

  “对!我们该狠狠打败软绵绵的张珏!”

  “……”

  由着将领们商议着并领会了整体的战略意图之后,伯颜再次抬了抬手,说这一战该怎么打。

  他走到地图前,在开封东面划了一圈。

  那里是黄河泛滥的地域。

  金、宋、蒙三国交战期间,各方都曾开掘过黄河,其后并不治理,这导致黄河、淮河已经在山东与两淮之地肆虐了数十年。

  再加上这些年的战乱影响,那一带土地荒芜,城池破败,人口、粮草都不足,战略价值更是很小。

  比如李璮之乱时,蒙军任由夏贵快到开封城下了,才绕后断夏贵的粮,就是因为占下这些城池根本获取不了补给,反而要分兵镇守。

  因此,伯颜、张珏这阵子就在开封对峙,都不愿向东纵深。

  “我们向这边撤。”伯颜道,“让张珏知道,我们得到李瑕快攻到燕京的消息了,只能放弃开封、走山东回援燕京。”

  “那张珏就会追我们?”阿里海牙道,“于是我们就攻郑州?与吕文焕的宋军响应。”

  “吕文焕?”伯颜道,“宋人懦弱,不是真心出兵,但等我们的声势一起,他会想明白的。”

  “但如果张珏不追我们,怎么办?”

  伯颜抚着胡须道:“那我们就真的从山东斡腹到他的背面,要切断李瑕的主力与河南的联系,攻任何一个地方都可以。”

  他的手指已从黄泛地域移到了唐军在河南河北的战线上。

  如果说这一带是唐军战线的“腰腹”,那它确实是一条细腰。

  阿里海牙依旧是诸将当中第一个明白伯颜的战术意图的,大笑道:“丞相高明!我们行军更快,而张珏带着步兵与火炮,只能跟在我们后面挨打!”

  说来说去,伯颜心里却很明白,这些策略的本质其实是放弃河南诸城以换取更加灵活的战术。简单来说就是从官兵变成土匪才好进退自如。

  看起来仗是好打了,损失的是大元王朝立国的根基。

  无非是被逼到这一步了,鱼死网破了,自损八百也要伤敌一千……

  ……

  五月二十日。

  从郑州到开封之间有个小城名为中牟。

  这日天空下着雨,城中一个临时改为粮仓的屋舍中,有几个民夫冒着雨拼命修补好了屋顶,仔细确认了不会漏水,这才赶到他们歇息的地方。

  只见队伍中那个年轻人已经开始说故事了。

  “宋国绍兴十年,岳爷爷就曾经在这里大败金兵。可见不是我们这些种地的体弱打不过那些游猎的胡虏。是因为赵构这样的皇帝太废物了,还不是一般的废物。如果赵氏皇帝只是普通的废物,这世道都不至于成了这个样子!”

  虽说这样的话唐军许多人说,但郝狗儿说出来时还是再一次气得瞪大了眼。

  主要洛阳、郑州,还有马上要去的开封,这些地方太能勾起人们对靖康之耻的回忆了。

  “对!大后生说的对,只要朝廷愿意北伐,我们还不是马上就要成功了。”

  众人的响应声中,郝狗儿已陷进了情绪里,不由握紧了拳头,转头向郝二富道:“爹,我想从军!”

  “不许!”

  郝二富瞪着眼喝骂了一声,把手里的正在擦拭的鞋拍在了儿子身上,道:“你没听陆相公说吗?就算不从军也能报国。他还说了等这批粮草送完,我们就能再领一大片田地……”

  “爹,我就想从军!”

  “范押官,你看他。”郝二富不理会儿子,径直向正在远处休息的辎重官范学义喊道,“他可是我的独子。”

  “我不是独子,我继母……”

  “就是独子。”

  那边范学义转过身来,正要帮忙劝导,忽然听到了城头上传来了十分尖锐的声音。

  没多久,便听得号角声响起。

  负责护送他们这支辎重队的将领已站在那座只剩一半的城楼上,放声大吼道:“敌兵来了!防御!”

  “把粮食都护好了!”

  小小的残城里登时一片忙乱。

  “……”

  郝狗儿却是几步跑了出去,没让郝二富捉住。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喃喃自语道:“下雨天,没有狼烟,元军是故意的,他们有计划。”

  郝二富不让他从军,他却任何时候都不忘了自己学着打仗……

  第一千二百五十二章 民夫

  郑州。

  五月二十一日,天光微亮。

  陆秀夫从案牍间抬起头,显出深深下陷的、发黑的眼窝。

  他又是整整一夜未睡,将要调派往各个地方的军需事宜理清楚。

  “陆相公,吃点东西吧?”

  有文吏将一碗已经放凉的粥再摆回陆秀夫的案头。

  “好,多谢你了。”

  陆秀夫困得厉害,恨不得倚着椅子就睡过去,但确实也需要吃些东西了。

  拿着勺子舀着粥吃了几口,却又有人匆匆跑进堂来。

  “陆相公!出事了!”

  勺子被放了下去,陆秀夫再次打起精神,道:“你不要急,慢慢说。”

  他还抬了抬手先请对方近前。

  再困也不忘以礼待人。

  “象山的守将潘卓将军命小人来报,昨日忽有好几队军需遇袭!他不知该救哪边了!”

  陆秀夫困意顿消,道:“别着急,你先喝口茶,仔细与我说。”

  他看了一眼桌面,干脆将自己的茶壶整个递给了那信使。

  同时,他已让身边的下属去将城中官员将领召集来。

  仔细听过情况,桌上的粥已顾不得再吃,陆秀夫径直快步赶向衙署,下了各道命令。

  “立即关闭城门,凡要进城者,必须严核令符。派出快马传告洛阳、孟津渡等地,还有,凡出城十余里内的辎重队伍全都召回来。至于已经走远的,必会就地防守,等待救援,需我们派人去告诉张珏元帅,请他回师……”

  这些事一直处理到中午,再次有信使匆匆赶了过来。

  却是董文忠从洛阳派来的人。

  “陆相公,董相公让我来告诉你,吕文焕的兵马又顺着伊河逼近了一百里。”

  “这种时候?”

  陆秀夫先是一讶,其后沉思了一会,脸上忧色越来越浓,喃喃道:“这边元军忽然派多股骑兵偷袭我们的粮道,那边吕文焕也进兵了?”

  “陆相公是说,他们约定好了?”

  “不错,你回去告诉董相公此间局势,请他务必谨慎应对。我写封信,你一并带去。”

  这种情形下,连陆秀夫的字迹都有些许潦草起来。

  一封信写完,时间已是午后。

  陆秀夫端起碗匆匆饮了一大口凉粥,马上便向城头上赶去。

  在衙署内遇到人了,他才想起擦了擦嘴,并放缓了脚步、理了理衣冠。可当出了门,雨还在下他却顾不上打伞。

  在城头巡视着的时候,他数次转头向东望去,等待着更多的消息。

  终于,一直到了傍晚,张珏的信使到了。

  “元帅命我告诉陆相公,他没走远。但要歼灭伯颜,还需要郑州城能拖住元军数日……”

  ……

  雨水落在中牟县城那残破的土城垣上,将血水冲刷下去。

  时近傍晚,元军终于停止了进攻,却就驻扎在离城不远的地方。且有探马还在环着城池窥视。

  辎重队的民夫们今日也都被召集起来守城了,虽不会杀敌,却可以搬运木石。

  郝二富一整天都像是护崽的老母鸡一样盯着郝狗儿。倒没想到等元军退了,一转眼,郝狗儿倒不见了。

  “狗儿?狗儿?!”

  “老哥,莫慌莫慌,刚才我看到狗儿送伤兵过去了。”

  “这样,好,好好好……”

  郝二富这才喘上大气,环视了周围那战事后的狼藉场面,不由把脸埋在双手里。

  其实已吓得哭了出来。

  打仗根本就不是他想的那么好,人的躯体都被砍断了丢在雨水里,看着哪能不吓人?他郝二富只想种地,真不愿经历这些。

  伤兵营中,郝狗儿此时也是满脸泪流。

  他正在拼命为一个伤兵按着伤口,但血还是在不停往外涌,从他的指缝间流出。

  “快啊!大夫,大夫来救他!来救救他……”

  “快快快……”

  终于,有人从背后赶上来,拨开了郝狗儿,开始给那伤兵止血。

  郝狗儿这才摔坐在地上,接着便打了个冷颤,因为他身上已经完全湿透了,既是雨水又是血。

  再听得周围那不绝于耳的惨叫声,他感到一阵无力,于是抱着膝盖把头低下去,努力忍住那想要作呕的感觉。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拍了拍他。

  “小兄弟。”

  站在他面前是刚才那个大夫。

  “你的手受伤了,老夫给你包扎一下。”

  郝狗儿抬起手看了一眼,只见手掌已全被磨破了,还在滴血。

  他赧然谢了那大夫,任对方给自己裹着伤,问道:“大夫,他没事吧?”

  指的是方才他搬回来的那个伤员。

  “没死,你摁的那个伤口缝上了,不过一只手废了。好在这里军需药品都有,能把命捡回来。你一会去换身衣服,莫染了风寒……”

  “谢大夫。”

  忙完这些,郝狗儿本想离开伤兵营,想了想,却是又留下来为伤兵们生火造饭。

  一直到夜深了,被他搬回来的那个伤兵才悠悠转醒过来,躺在那伸出左手往右边摸索了一会,默默地流泪。

  郝狗儿看了一会,回了辎重队。

  还没到宿地,郝二富便冲了出来,逮着他便叮嘱让他不要乱跑。

  “爹放心,我不乱跑。”郝狗儿低落地应了一句,不再吭声。

  一整夜,他都感到累得厉害,心里那个想要从军的念头也渐渐淡了下来。

  ……

  次日天不亮,元军再次开始攻城。

  郝狗儿不再像昨日那般一心想往官兵所在的地方去,老老实实地听着军需官范学义的安排,做些协助他们守城的事。

  这日的战事却比昨日还要惨烈,战到晌午,元军已攻上了城头。

  “拦住他们!”

  “把他们推下去!”

  “杀虏啊!”

  郝狗儿在城墙里面听着那些叫喊,抬头看去却什么都看不到,忽听得“嘭”的一声大响。

  “嘭!”

  其后杀声轻了许多,却有许多人大哭了出来。

  “吴部将!”

  “将军!吴复战死了。”

  “让崔太平顶上。”

  “崔太平也战死了……”

  之后便听得近处有人大喊道:“随我顶上去!”

  郝狗儿转头一看,只见范学义已经招过一些人,向城头跑去。

  那原本淡了的从军念头忽然再次翻滚起来,郝狗儿向前两步,紧接着,郝二富却已用力将他拽了回来。

  “崽子,你做什么?!”

  这日,郝狗儿终究是没能上了城头。

  但到了晚上,范学义却是披了一身盔甲过来,向他们这些辎重队的人道:“今日有几个部将战死了,将军命令我顶一个。明日你们依旧是协助守城,由副官来管。还有,西城墙塌了一段,得连夜补上。”

  人群中便有人道:“范大押官,你可是读书人,可得千万保住活命啊。”

  “未收天子河湟地,不拟回头望故乡。”

  范学义拱了拱手,转身又赶向城头。

  众人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是面面相觑。

  郝狗儿目光看去,在火光中看到了范学义那一拱手之间坚毅的脸色。

  副辎重官遂道:“大家伙啊,赶紧去把城墙补上吧!好歹咱们不用被蒙古人拿刀砍。”

  这一队人便向西城赶去,搬大木梁和石头去堵那坍塌的城墙。

  良久。

  忽听“嗖”的一声,郝狗儿便见到正在前面砸夯木梁的孙老六倒了下去。

  “孙六叔?!”

  “嗖嗖嗖嗖……”

  更多的箭矢已经射来。

  “元军杀来了啊!”

  民夫们顿时慌作一团,四散而逃。

  同时,郝二富已拉着郝狗儿便逃。

  “快,快跑!”

  回望一眼,只见满地都是尸体,那些一路从关中同行而来的民夫,已有许多人倒下。

  郝狗儿脑子很乱,茫然地跟着郝二富跑了好一会,见到前面有一列士卒向这边冲了上来。

  忽然,他睁大了眼,努力盯住了其中一道身影,之后挣开了郝二富的手,向那个士卒跑过去。

  “是你?!”

  黑夜中,他看到一个断了右手的身影,正用左手执着长矛跑着。

  两人擦肩而过,郝狗儿还看到对方那苍白的脸上,带着的是一股不屈的傲气。

  “逃啊!”

  郝二富再次拉住了郝二狗。

  “爹,我不逃了!”郝二狗猛地大喊道:“我亲娘死那年,你从关中逃到汉中,还不够远吗?我要回去。”

  他转身,抬手指着那些背影,又喊道:“他们都在回去!回了关中,回河湟。回了河湟、回中原……回去!”

  郝二富愣了一下,感到手里一松,郝狗儿却已脱开了他的保护,重新向西城跑去。

  ……

  “让民夫们退下去!”

  “快退后!”

  “放!”

  爆炸声中,西城处再次响起了惨叫。

  其后是列阵齐整的唐军赶上来,堵住了那道坍塌的城墙。

  能在雨中用的霹雳炮唐军有,但这里已经所剩无几了。

  好在这个夜里突如其来的危机已暂时过去……

  范学义正在收尾,忽听到了喊声,转头看去,招手道:“郝二富,你过来。”

  “范押……范将军,我儿子……”

  “郝兴邦在这里。”范学义伸手往人群中一拎,拎出郝狗儿。

  “将军,我想从军。”

  “先随你爹回去,晚些再说。”

  “我就想从军当兵。”

  “那便听我安排。”范学义按着郝狗儿的肩,道:“听我安排,我才能让你当兵,还是当好兵。”

  “独子,独子是……”

  郝二富还想说话,却又被范学义瞪了一眼。

  “去,回仓库集合。”

  父子二人只好低下头往民夫的队伍那边走。

  郝狗儿从范学义身边路过时还低声嘟囔了一句,道:“我明明还杀了个敌兵……”

  “我知道。”

  范学义再次拍了拍郝狗儿的背,转身登上城头,赶到他的统领面前。

  “将军。”

  “你看。”

  一支望筒被递了过来,范学义抬头看去,只见天刚破晓。

  雨终于停了。

  远远的,能看到一道道狼烟。

  “伯颜的大军来了,我们得烧了这些粮草,退回郑州城……”

  第一千二百五十三章 督促

  雨已经停了,太阳洒在前几日才修补好的屋顶上,渐渐将瓦片上的水迹晒干。

  郝二富站在粮仓前,不由又打了个饱嗝。

  他方才已经吃得很饱了,是他这辈子吃得最饱的一次。但此刻他的表情并不开心,反而是带着深沉的痛惜之色。

  他的嘴唇张翕着,慢慢才把一直在说的那句话说出声来。

  “不能烧了,嗝,不能烧了……”

  但已经有人点着火把走过来了。

  “郝老哥,还站着做甚?该干活了。”

  “真的要烧吗?”郝二富回过头,老眼里已有了泪光,“都是辛辛苦苦种出来的粮草,咋能烧了呢?!”

  “不烧了还留给元军吗?快些动手,一会随将军撤了。”

  说话间,火把已被放到了粮仓前,点燃了一个麻袋,之后便见火势很快窜高。

  郝二富闭上眼,不忍去看。

  风把那噼里啪啦的声音带到他耳里,他想起这辈子无数次一锄头一锄头下地干活的画面,感觉被烧掉的好像是自己的一辈子,心疼得厉害。

  于是这个老实巴交的老农终于是愤怒地骂了一声。

  “娘的!”

  ……

  “走,我们回郑州城。”

  随着唐军统领这一句话,一队队残兵便开始向城北集合。

  范学义的队伍里,郝狗儿已披了一身盔甲站在其中,手里还多了一根长矛,腰上还挂了一支弩。

  当郝二富等人过来了,郝狗儿连忙停止把玩武器。

  “爹,这是多出来的军需,我不是从军了,将军还没答应……”

  “还有吗?”

  出乎郝狗儿意料的是,今天郝二富的态度竟不像平时那样害怕他从军。

  “没,没有了……爹,你们走中间,范将军带人在后面断后。”

  “好,好。”

  郝二富深深看了儿子一眼,拿起扁担,随着民夫的队伍走去,而郝狗儿则随着范学义的队伍跟在后面。

  前方的杀喊声还没停,是唐军正在突围。

  中牟这座小城北面有一条河,战国时称为鸿沟,汉代名为浪荡渠,如今名为蔡河。

  蔡河时常有洪水泛滥,时人称它为“小黄河”,尤其是战乱以来多年未曾治理,更常淤塞、泛滥。

  元军原本只是小股兵马偷袭,现在伯颜的主力从东面过来了,元军便主要防唐军从西面突围。

  但他们走的其实是北面,因为队伍中有太多的民夫,跑不过元军的骑兵,干脆便沿河而行,借助满是淤泥的地势脱围。

  “可以突围了!走!”

  “往北走!”

  队伍向北走了一段,脚下的土地渐软,直到十分泥泞。

  却还有民夫感慨道:“可惜了这样的地喽。”

  再行了一段,终于到了蔡河边,他们开始沿河向西跋涉。

  郝狗儿转头看去,只见又已经少了许多人,都是在突围时战死的……

  ……

  中牟城中的火还在烧着。

  而数不清的元军骑兵已经向这边驰来,有人入城,有人在城外扎营。

  伯颜抬着头,看着前方那飘得高高的浓烟,喃喃道:“看来唐军粮草还是多的,这便烧了。”

  “丞相既然亲自率大军到了,那小小的唐军统领就像是脚底下的一只蚂蚁,不赶紧烧了粮食逃命,还能抵挡丞相不成?”

  “除了抵挡,他们还有一个选择,就是带着粮草投降我们。”伯颜道:“发现了吗?大蒙古国灭金、攻宋以来,常常有将领投降。但与唐军交战时,很少。”

  阿里海牙稍愣了一下,心想丞相说的这就是废话了,现在总体的局面是唐军更占上风,当然投降的人就少了。

  但他嘴上还是应道:“是不是因为我们太久没举屠刀了,那些人不怕我们了?”

  “我确实在思考这件事。”

  伯颜策马上前,凝视着远处的火光,沉思着,道:“过去,大汗嘱咐我要行仁政,我出发主政河南前,大汗曾以曹彬不嗜杀平江南的例子叮嘱我,一直以来,我也是这么做的。但……”

  但局面到了这个地步,伯颜不得不做些反省了。

  他转头看向阿里海牙,道:“也许我们该屠些人,敲打一下汉人们了。”

  学再多的文章礼仪,言行举止再像汉人,这些都改变不了伯颜的立场,他的利益来自黄金家族。那么到了有需要之时,他还是能毫不犹豫地抛掉那些“仁”。

  阿里海牙会意,招过士卒,吩咐道:“去告诉拜真,这些唐军敢烧粮也不愿降丞相,统统杀光。民夫也杀光。”

  不过只是小股唐军带着的辎重队,这般交代了麾下的千户也就是了。

  大军则不理会这些小事,继续安营扎寨。

  直到天黑时,千户拜真回来,却是有些害怕地向阿里海牙禀报了一句。

  “什么?”阿里海牙大为惊讶,“敌人只是一群杂兵,你还是败了?”

  “不是败了,是他们沿着河边的沼泽走,我们的马匹很难过去,我已经派骑兵到前面去堵住他们了。”

  阿里海牙大为不悦,但这时天已经黑了,他遂道:“明天中午之前,丞相要看到很多的脑袋。”

  “总管放心,到时我一定杀光他们。”

  ……

  天光初亮,伯颜在大帐中见了一个汉人。

  对方四十余岁的模样,风度翩翩、举止文雅,乃是贾似道派来的心腹,名为黄公绍。

  伯颜此时同样显得文雅,先是与黄公绍一起品了早茶,又谈论了一会诗词歌赋。

  换作是李瑕,则一定不会如此礼数周全地见宋使。因此也可以说,伯颜比李瑕还要文雅、更像汉人。

  “今日一见,方知丞相雅量高致、格高意远,真英雄人物也。”

  “黄先生过誉了,今元、宋两国同气连枝,本应共伐无道之人,却常有人指我等为胡虏,诚为荒谬。我大元皇帝陛下获赞旧服、载扩丕图,继中原正统,是贵国皇帝承认过的,不是吗?”

  黄公绍听着伯颜这一番话,不由讶于对方的汉学水平,其后才反应过来,笑道:“丞相所言甚是。李瑕本为宋臣,深受皇恩而叛逆,是为乱臣贼子。大元则继辽、金之正统。故而说,所谓贼寇或胡虏,看的是法统,而非出身何族。”

  “说得好!”伯颜抚掌,盛赞道:“黄先生好气度、好格局!”

  黄公绍连忙拱手。

  蒙元的丞相越文雅,大宋与其结盟之举就越不容易显得难堪。

  因此哪怕费些时间,双方都耐心地把这个基调先定下了。

  之后便说起正事。

  没多久,帐中便响起了伯颜的朗笑声。

  “哈哈哈,贾平章公与我想到一块了。”

  “正是英雄所见略同。”黄公绍道:“我一路赶来,见丞相的大军已经快反攻到郑州城下,真是又惊喜又佩服。”

  “不过。”伯颜忽然话锋一转,抚须道:“宋国与大元约定会从襄阳出兵攻李瑕,但到了现在却都还没动静啊。”

  “不是没动静。”黄公绍连忙摆手,道:“朝廷早已下诏给吕文焕,命他从襄阳出兵孟津渡,断李瑕的后路。”

  伯颜笑着摇头,道:“黄先生别是在骗我吧?吕文焕哪里是真打算交战的样子?”

  “丞相请听我解释……”

  “不听了。”

  谈到这种关键处,伯颜终于沉下了脸,不再与黄公绍东拉西扯地聊,而是直截了当地道:“事实就是吕文焕有私心,畏缩不前。”

  “或许是路上耽误了,打仗毕竟不是小事。”黄公绍道。

  伯颜根本不听,道:“之前我顾着大元与宋国的盟约,路困粮绝时都不曾南下取偿于宋。现在我大军都已经逼近郑州,而你们如果还不愿依盟约行事,那你们不义在前,就休怪我不仁在后了!”

  黄公绍大惊,连忙道:“丞相放心,我这便去吕文焕军中,督促他尽快开战……”

  ……

  黄公绍离开大帐之后,伯颜见阿里海牙还没过来,遂派人去唤。

  待阿里海牙赶进帐中,伯颜看了他一眼,道:“这就披好甲了?准备起营吧。”

  “是。”

  “昨夜杀了多少?包括民夫在内有三千吧?一会黄公绍离开前,你带他过去看一眼,算是对吕文焕的警告。”

  阿里海牙脸色为难起来,道:“丞相,那队人……突围逃走了。”

  伯颜正在收拾地图的动作停滞了一下,转头问道:“是唐军的精锐骑兵伪装成辎重队,吸引我们的骑兵攻打?”

  阿里海牙更为难,道:“不……不是,就是小批人马领着些运物资的民夫,从蔡河边突围了。”

  伯颜掀开帐帘,招过一个亲兵,吩咐道:“让黄公绍出发吧。”

  “是,带他从西面走吗?”

  “南面。”

  安排完这件事,伯颜甩下帐帘,转头向阿里海牙喝问道:“过去说唐军全是精兵便罢了,如今连民夫都不能战胜了吗?!”

  “不是不能战胜,是他们逃得太快……丞相放心,傍晚前一定杀光他们!”

  因这件事,伯颜眼中难免又浮起些忧虑之色。

  还未到郑州,他已经感受到了唐军的顽强。

  可如果连他都再次败了,大元就连最后的反击机会都没有了。

  第一千二百五十四章 见相

  蔡水河畔。

  郝狗儿迈开腿,整个小腿都陷在了淤泥里。

  他不习惯身上披着甲,觉得这样真是太难走了。

  忽有人向他伸出了手,他抬头一看,见是范学义。

  北伐以来郝狗儿都是跟着范学义,只觉对方什么都会,筹算钱粮、安排路线、修缮城墙、守城打仗,关键是范学义分明还只是一个很年轻的读书人。

  借着这个机会,他不由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范将军,为什么你什么都知道?将军也很多事都问你呢。”

  “学的。”范学义道,“在军学堂里学的。”

  “军学堂?”郝狗儿不由问道:“那是什么?”

  “你没听说过吧,筹办没几年,目前还只出了一百二十名学生。有的在军中任将,大部分都是像我一样,在辎重队或是参谋处。”范学义道:“你还没战阵经验就上战场太容易牺牲了,回头我举荐你去军学堂。”

  “我……行吗?”

  “行,你不是杀了个元兵吗?还很年轻,又读过书,行的。”

  “可,可等我学了出来,仗不是都打完了?”

  范学义咧嘴笑了一下,拍了拍郝狗儿的背,道:“放心吧,这辈子有的是仗给我们打。收复了中原、平定了天下,还要开疆扩土、安定四方。”

  郝狗儿很是崇拜地看着范学义,道:“多谢将军,若不是遇到将军,我哪能有这样的机会。”

  “是你爹含辛茹苦还让你读书,才……”

  范学义话到一半,忽然停下脚步。

  他已经听到了前方响起的哨声。

  接着,各种命令传了过来。

  “元军追过来了!”

  只见范学义一边组织着自己这边的防御,一边还不忘过去向统领提醒,该派人去郑州请求陆相公支援。

  这里离郑州城已经不算太远了……

  ……

  “陆相公!陆相公!”

  郑州城楼上,陆秀夫听到有人唤自己,猛地惊醒过来。

  他竟是不知不觉坐在凳子上睡着了,醒来之后觉得脑袋很重,嘴巴里发苦。

  “何事?”

  “探马回报,伯颜已到城外三十里了。”

  “知道了。”

  “还有,有士卒跑回来报信,伤得很重,一直念叨着要见陆相公你。不过……”

  “不过什么?”

  “他说是中牟县那批人被围在豫湖了,可那里大部分都是民夫,怎能逃得那么远?怕不是伯颜的计吧?”

  陆秀夫马上便起身道:“走,过去看看。”

  伤兵营里弥漫着一股药味,到处都是呻吟声。

  一个受伤的士卒单独躺在里间,身上的衣裳一半是泥,一半是血。

  “陆,陆相公……”

  “你别急,与我说说具体的情形……”

  陆秀夫依旧是那以礼待人的态度,待将这件事听了仔细,他回到公房中思量了一会,再次召来城中诸将,道:“我打算出兵营救在豫湖的军民。”

  “陆相公,看这个情形,只怕已经来不及了。伯颜毕竟兵马众多,而他们大部分只是民夫。”

  “来得及,我对他们有信心。”

  陆秀夫既是对唐军将士有信心,也从听来的军情中对范学义有信心。

  范学义既是他的下属,也是他的学生,他对其很了解……

  ……

  伯颜行军到离郑州三十里处,再次安营扎寨。

  他坐在大帐中听着探马送回来的消息,再对着地图沉思了一会儿,自语道:“陆秀夫?也像宋国一样用文官打仗吗?”

  在他眼里,陆秀夫的防御布置勉强过得去,但很匠气。其人没有打仗的天赋,只是很耐心、很细心。

  要攻破这样的防御,伯颜有信心,只是需要时间。

  他已把张珏吸引到了开封以东,而他自己则打了个时间差来攻郑州。

  想必就算张珏反应过来,也不会放着防备空虚的开封城不攻。

  可事实上,伯颜根本就不在乎一城一地的得失。

  当时郑州城就是他主动放弃的。今日之所以要占回来,为的是削弱唐军,并打出威势给宋国看,让吕文焕大胆出兵孟津渡。

  一旦唐军与宋军纠缠,他就可以率兵北上,一路摧毁唐军的辎重线,再歼灭李瑕的主力。

  而守洛阳的陆秀夫官位高、名气大,又是柔柔弱弱,正好用来立威。

  想到这里,有探马匆匆进了帐篷。

  “丞相,陆秀夫出城了!”

  伯颜不由惊讶,其后淡淡一笑,问道:“他往何处逃了?”

  “不是逃了,是向北面的豫湖去了……”

  这次伯颜是真的惊讶了,他转头看向案上那些收集来的关于陆秀夫的情报以及诗作文章,喃喃道:“文官,也敢?”

  ……

  河水泛滥的泥泞土地上,不停有人中箭倒了下去。

  元军骑兵们已弃了马,步行着追了上来。

  唐军士卒们一边跑一边抬着弩,不停地回头看向追兵,随时准备射他们。

  但弓箭的射程远于他们的弩,元军并不追得太近,只是不断地放箭。

  不时有些没有披甲的民夫被射杀在地上,使得剩下的人感到更加的慌张。

  直到他们被追到了豫湖边,身后就是湖水,再也没有退路。

  “列阵!和他们拼了!”

  范学义转过身,迎着元军便第一个开始列阵。

  此时抬起头还看到元军阵中那杆高举的将旗,他认得那是阿里海牙的旗帜。

  “弟兄们知道吗?现在追我们的是元军的万户,也就是说元军的万户也就能和我们这些运粮的打一打。等我们的援军来了,把他们打个落花流水!”

  士气由此振奋了一些。

  范学义又喊道:“我们列好阵以后不要太紧张,可以站着歇口气,吃些东西。这种地势,元军也不愿冲上来,他们认为我们已经到绝路了,会围着我们逼我们投降。但他们没想到我们有带干粮,还有援军!”

  很快,另外几个校将也把这些话传递给了士卒。

  “别看这些元军表面上很凶悍,我们只要不肯投降,他们更怕我们!”

  由文官管着武将很糟糕,但如果读书人正经学了打仗或武将读了书,往往能有不一样的效果。

  ……

  时间一点点过去,天黑了又亮。

  郝狗儿已经分不清这是遭遇元军的第几天了。

  与他同一队的民夫大多数已经死了,他再看向民夫的队伍,除了他爹,已少有他熟悉的人。而他自己也受伤了,又因为在泥水里泡了太久还生病了。

  终于,元军眼看他们始终不降,开始不停吹响号角催促着士卒攻上来。

  战场上的泥水与血水四溅。

  “杀啊!”

  “杀啊!”

  郝狗儿抛下了手里的弩,执着长矛扎了好几下,也不知自己有没有扎到元兵。混乱中却看到范学义身上的盔甲被劈裂了,身前全是血,吓得抛开了矛,拖着范学义就往后退。

  “嘶……兴邦,你再告诉他们,就是你说的那个,岳爷爷在这里打败了金兵,我们不输,不输,不能降,降了全会死的……”

  范学义有些杀昏了头,嘴里念叨个不停,人却还想爬起来向前。

  这种情况吓得郝狗儿心更慌。

  忽然。

  “那是什么?!”

  “完了!”有人嚎叫起来,喊道:“更多元军来了,更多了!”

  重伤的范学义一个激灵,忙道:“兴邦,快扶我看,那是什么……娘的,娘的,伯颜?伯颜,他来做什么?他来做什么?”

  郝狗儿更加被吓傻了。

  正不知所措之际,队伍中却再次有了呼声。

  “来了,来了!援军来了,是陆相公来了!”

  ……

  此时若将视线拉远,便能看到蔡河畔的泥泞土地上,有两拨兵马正在相对行进。

  而陆秀夫的兵力明显少于伯颜。

  甚至他骑在马上连盔甲都没有披,他本就只是暂时负责守郑州城,而不像伯颜是三军统帅。

  不过气势上,陆秀夫丝毫不逊色。

  他沉着一张脸,喝令兵马继续向前,哪怕已经离伯颜很近了。

  ……

  “停。”

  伯颜抬了抬手,下令兵马停止前进。

  这里毕竟是离郑州城太近了,他才刚到,还不确定周围是否有埋伏。

  且豫湖这个位置在城池东北方向,周围又全是河水泛滥的烂泥地,不利于他的大军展开。

  “胆子还挺大的。”

  伯颜这般自语着,隐隐已察觉到有些地方不对,遂招过一队探马,吩咐道:“你们再往东探一探,我怀疑是有人借给了陆秀夫的胆子……”

  北面的阿里海牙也已策马迎了上来,道:“丞相,再有半日,我必能歼灭从中牟逃出来的那三千唐军。”

  “到现在他们已经不重要了。现在你要想的是要不要在这里歼灭陆秀夫。”

  阿里海牙回过身,抬起望筒望了一眼,道:“看他来不来得及逃回城里吧。”

  “不急,先与他对峙看看,我再派兵先取了郑州城。”

  阿里海牙不知道伯颜在担心什么,只觉唐军实在难缠。

  ……

  而与此同时,中牟城外十里,正有两个元军探马还在飞奔向西。

  却有数骑唐军骑兵已追马赶上,纷纷射出弩箭。

  “嗖嗖嗖嗖……”

  待两个元军探马栽倒在地之后没多久,只见后方尘烟滚滚,有更多的唐军骑兵已然赶到了。

  将领们指挥着兵马重新包围中牟城,并有骑兵开始向南去封锁道路。

  “快!别让人给伯颜报信……”

  第一千二百五十五章 腐肉

  嵩州。

  此处位于洛阳以南,在伏牛山北麓,因属于嵩山起脉而得名。

  吕文焕如今便驻扎在嵩州以南的伊水河畔。

  而只要登上离着宋军大营并不远的三涂山,便能望到嵩州城。

  五月二十五日,翁应龙一大早便登上了山顶,回营之后便又开始喋喋不休。

  翁应龙虽说是贾似道的幕僚,在朝中其实也有很高的官职,尤其这次是代贾似道前来督促吕文焕,态度便有些强硬。

  “吕元帅守襄阳多年,为国尽忠职守。为何如今到了收复失地之时,却显得畏畏缩缩?”

  “翁公啊。”吕文焕叹息道,“你实话与我说一句,如今对李瑕用兵,就算真攻下洛阳、孟津渡,真守得住?真是为了收复失地?”

  “如何不是?”翁应龙道:“平章公已率大军进入川蜀,而你在河南配合,既可拖延叛军回援的时间,又可削弱反贼的实力,为的当然是收复失地。”

  “我怕千辛万苦到头来却只成全了外虏。”

  “这般说,吕元帅是故意不肯出兵了?”

  “怎么会?我都已经率兵到这里了。”吕文焕连忙向南边拱了拱手,以示对朝廷尽忠,道:“只是嵩州城高兵精,不宜贸然攻城,需要从长计议。”

  翁应龙一摔袖子,道:“我今日已看得分明,嵩州城中的唐军根本寥寥无几!”

  借口被揭穿,吕文焕沉默了下来。

  翁应龙神态焦急,却又无可奈何,深深看了吕文焕一眼,在帐坐下,叹息道:“吕元帅,如今我身处吕家军中,如果你要杀我,不过是一刀的事。”

  吕文焕大讶,道:“翁公,何出此言?”

  “你若想要投降于李瑕,不若便杀了我投降。往后驱兵南下,直捣临安,断了赵氏三百年社稷。只当是先帝瞎了眼,白白信任你吕家。”

  “我绝不做此叛逆之事!”

  这一句说得掷地有声,吕文焕脸色坚决,一脸正气。

  翁应龙目光看去,能看得出他此时确实是出于真心实意,这才稍感安心,道:“推心置腹地与吕元帅说几句,若是这些话入耳难听,也请吕元帅勿怪。”

  吕文焕点点头,坐下。

  “李瑕确实是雄主,若有可能,连我也愿降他,但可惜了。”翁应龙摇了摇头,道:“我几个儿子不成器,不学无术,且在乡里有些劣迹,得平章公提携才荫官入仕,赐同进士出身。而平章公说起李瑕为人时用了一句话,水至清则无鱼,那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

  这话没有说透,但吕文焕听懂了。

  就好比大宋是个病人,有一身的腐肉,而若有人要代大宋新生,自不会要这些腐肉,无非就是割掉。

  翁应龙话语隐晦,但承认自己是块腐肉了。

  “吕家之情形,还不同些。”翁应龙缓了一缓,又道:“吕家之富,宝货充栋宇,产遍江淮。我敢与吕元帅打个赌。”

  “什么?”

  “若吕元帅今日降李瑕,李瑕必奉如上宾,到时收拾蒙元、驱兵南下,或真有可能攘括四海。然而,待到功成之日,必抄吕家之产业田亩,更甚者破门灭家不在话下。到时吕元帅悔之晚矣,便想保存性命而不可得。”

  吕文焕张了张嘴,一时无言。

  只凭他对李瑕的了解,便知翁应龙说得不错。

  “至于蒙元。”翁应龙又道,“终究只是外族。”

  吕文焕明白这话里的意思,除了说蒙元的威胁比李瑕小,也是在说蒙元对待吕家的态度一定与李瑕不同。

  蒙元可不管什么腐肉、鲜肉,从来都是囫囵吞枣地一口吞下,咬都不咬。

  从蒙元对待北地世侯的宽松态度便可知。

  而少有人意识到,吕家已经成了这世上最大的一个世侯。

  说真的,站在吕家的立场而言,降于李瑕还不如降于蒙元……如果不考虑大义的话。

  而若考虑大义,则谁都不敢降。

  吕文焕再回想王荛当时说的话,忽然意识到,王荛根本就没有劝降过吕家,可见李瑕并没有向王荛表示过愿意接纳吕家。

  一瞬间,吕文焕觉得自己好没用,耳根子好软,谁跑来劝几句都能动摇。

  他希望自己能像兄长那样强势,但做不到。

  “吕元帅。”翁应龙起身走近几步,压着声音道:“我不是为了平章公劝你,我是站在吕家的立场上为你谋划。”

  “你觉得,我该怎么做?”

  “今日是宋臣,便竭力为大宋尽忠。如此,便是来日万一有变,也无人可指责吕元帅一句。”翁应龙道:“不攻洛阳便不得罪李瑕吗?谬矣。”

  吕文焕竟有些豁然开朗意,点了点头。

  他终于开始考虑真正出兵讨伐李瑕之事了。

  ……

  翁应龙走出吕文焕的大帐,却是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他们这些说客自己心里清楚,一件事怎么说都行,嘴唇一张,正话、反话都能说。

  吕家该不该降李瑕,说有何用?

  关键还是看形势。

  就好像北面世侯降李瑕难道真是为了大义吗?还不是因为大军压到面前了。

  现在吕文焕就是形势还没到那一步,还能挽回。

  他翁应龙就是来挽回的。

  ……

  就在次日,黄公绍也赶到了吕文焕大营中。

  他是先赶回了南阳,之后再随快马来的,这一路风尘仆仆,他那漂亮的胡子已经乱糟糟揪在一起,失了原本风度翩翩的模样。

  翁应龙一见他的模样便讶道:“黄公,这是?”

  “为国奔劳,顾不得这些了。”黄公绍摆着手,道:“我有重要消息要报吕元帅。”

  “进去说吧。”

  若说翁应龙是从利益得失的角度说服吕文焕,黄公绍则是从战局分析着手。

  他一进帐,便请吕文焕拿出地图来。

  “元帅请看,在我离开元军大营时,其主帅伯颜已经驻扎在中牟城。”

  “离郑州已经很近了。”

  “不错,算时间,元军已经抵达郑州城下,此时正在全力攻城。”黄公绍道,“而唐军已没有大将守郑州城,官职最高的是其负责辎重的陆秀夫,兵力在一万人以下,其余全是民夫。”

  “张珏呢?”

  “被伯颜虚晃一枪引到山东境内了,如今只怕还在攻开封。”

  吕文焕心中隐隐生出些疑惑,问道:“郑州城屯积了很多粮草?”

  “不少。供应张珏部的粮草都屯积在郑州。”黄公绍道:“但元帅可知何处更多?”

  他点了点地图上的洛阳。

  “供应唐军北路的粮草则全是从水路到洛阳,再由孟津渡北上。而随着伯颜攻打郑州,已有不少唐军从洛阳去支援郑州了。”

  听到这里,吕文焕忘了方才心中隐隐生起的想要了解的事,转而问道:“消息可靠?”

  “伯颜的探马打探到的,元帅只需要派探马往洛阳一探便知。”

  吕文焕原本没打算攻城,因此不知洛阳原有多少守军。

  但帐中众人都很清楚,唐军守军的人数必不会多。

  ……

  两日后,探马归来,汇报了洛阳附近的大概情况。

  吕文焕深思良久,终于决定出兵。

  他第一步要攻占嵩州,然后据嵩州而攻洛阳。

  且要快,以免伯颜击败了陆秀夫,郑州的唐军撤回洛阳。

  ……

  郑州城外,战事已持续了三日。

  陆秀夫已经接应了从中牟回来的兵马与民夫,却在退回郑州城的路上被元军包围了。

  但郑州城外的地形确实给了他不少助力。

  从豫湖向西北退,一路上先是龙子湖,后是龙湖,且周围都是水泽。唐军就这样沿水而行,边战边退。

  而到了龙湖,就已到了郑州城北。

  这一带也叫圃田泽,是先秦天下九泽之一,《诗经·郑风》中的“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写的便是此处。

  元军一时难以击败他们,于是堵截了从龙湖到郑州城的道路……

  看着这种情形,范学义深感惭愧与忧虑。

  他认为陆相公是为了接应自己而被堵在郑州城外,而城中再无高官大将坐镇,只怕难以防御。

  但当他将这种忧虑说与陆秀夫听时,陆秀夫却只是摇了摇头。

  “无妨,我本也不擅长指挥打仗,而且这个地形不错。”

  “老师,学生不是很明白。”

  “自己想想。”

  陆秀夫在学生面前显得不像平时那样庄重,疲惫地挥了挥手,独自走到一边望着远处的营火。

  这是在夜里,他们刚结束了一整日的厮杀,累得恨不能在这泥地里倒下就睡。

  陆秀夫知道自己要熬到极限了。

  他甚至还在心里想劝伯颜几句,“你退了吧,你还能回草原,而我们汉人绝不会放弃中原……你就认输吧。”

  就这样又苦熬了一日一夜,到了下一个清晨,正在攻击他们的元军忽然欢呼了起来。

  “攻下郑州了!”

  “攻下郑州了……”

  陆秀夫一惊,睁大了眼便愣在那儿。

  “陆相公?”

  “陆相公!”

  “快,扶陆相公到后面……”

  ……

  “攻下郑州了!”

  元军的欢呼声中,伯颜无奈地闭上了眼。

  他已经得到了探马的消息,张珏的兵马已经从四面八方围过来了。

  但伯颜还是打算试试能否在退兵之前杀败陆秀夫。

  他一边做着迎击张珏的准备,另一边却命令阿里海牙散布假消息,摧毁陆秀夫的军心。

  “丞相!”

  忽然又有骑兵狂奔过来,大声报信道:“唐军来了!”

  大地已经有了隐隐的震动。

  其后,阿里海牙的捷报还没传过来,而张珏的大旗已经在天地交界处出现了。

  “迎战!”伯颜下令道。

  元军中号角声大作,原本列在后方的骑兵早已转身,向奔来的唐军迎了过去。

  伯颜也下了望车,亲自翻身上马。

  从看张珏来得这么快,他便能猜到自己被对方将计就计了。

  他毕竟是伯颜,敢来攻郑州,便考虑过张珏有及时回防的可能,早有准备退路。

  但这一退,大元会失去最后的反击机会。

  一切的战略都已用尽,事到如今还能否为国事再争一争,就只能靠最后的力气与勇气了……

  第一千二百五十六章 天元

  “杀!”

  一队斧骑兵突然撞进了元军两个阵线的中间,目的显然是把伯颜与阿里海牙的阵列分割开。

  至于斧骑兵,顾名思义就是持斧的骑兵。

  兵源有两个来源,一是张珏将他的斧头队中擅骑马的兵士挑出来,二是在骑兵中挑选斧头用得好的,两者编练出一支新的骑兵。

  他们骑的是最高大的战马,穿的是最坚固的盔甲,持的斧头则有两把,一把是掷斧,两面都有刃,用于冲撞前抛掷,另一把是长柄战斧,又重又大,用于冲撞后劈砍。

  至于弓弩手雷之类的武器则都没有装备,因为这支骑兵的作用就是突击切割战场,讲究的是迅速与凶猛。

  他们本就是张珏的斧头队的替代,要的就是劈碎一切的气势。

  张珏坚信,在战场上只要气势能压倒对方,那就能压倒对方。

  “噗。”

  “噗噗噗噗……”

  掷斧落出,血肉纷飞。

  元军骑兵再抬头看那执大斧、跨高头大马的黑色骑兵横冲直撞过来,心一虚,不少人便扯过缰绳。

  “杀!”

  斧骑兵于是径直撞过了元军大阵,像是将一根柴火劈成两瓣。

  如此一来,伯颜便已指挥不了阿里海牙的兵马了。

  尤其是此时阿里海牙所部正陷在泽地之中。

  ……

  战事至此,伯颜愈发感到了失败正在迫近。

  他不停催促着兵马进攻唐军,甚至亲自冲上前方,然而似乎已难以挽回战局了。

  而脑子里还有一个念头在不断冒出来。

  “撤吧,撤了还能穿过山东回燕京去,没必要把命送在这里。”

  “但这样一来,就没有再反击的机会了。燕京就完全陷入被动,守不住的……”

  “守不住又怎么样?可以退回草原,只是回到成吉思汗灭金国以前,大蒙古国的疆域是那样的广阔。西边还有旭烈兀汗。”

  伯颜确实有要为大蒙古国死战的想法,但不由自主地觉得,现在还没到时候。

  “鸣金,鸣金!向南撤!”

  ……

  此时此刻,阿里海牙还在猛攻陆秀夫的兵马。

  因为不久前伯颜才告诉他,一切都在预料之中,陆秀夫马上就要大败,只要把陆秀夫的人头挂在阵前,他们还要顺势击败张珏。

  然而,这边还在泥泞之中厮杀,身后却已被唐军骑兵突击过来。

  紧接着就是鸣金之声响起。

  “撤!我们也撤!”阿里海牙大喊道。

  伯颜的主力能不能撤走还未可知,阿里海牙这一万人却已陷入了艰难的处境。

  他们北面是龙湖,东面是蔡河,南面是张珏派出的斧骑兵。

  而在西面也已响起了杀喊声,那是郑州城中的守军已经出城,要封锁他们的逃路。

  更让阿里海牙难受的是,在这个地形下,他的大部分骑兵已经下马步战。

  “勇士们!杀出去啊!”

  ……

  震天的杀喊声传来。

  躺在泥泞里的陆秀夫眼皮动了一下,缓缓睁开了眼。

  “陆相公?陆相公醒了!”

  “郑州……郑州城……”

  “没有丢!陆相公,郑州城没有丢,是元军骗我们的。张珏元帅已经杀回来了,我们要胜了,就要胜了。”

  陆秀夫的喉头滚动了一下,道:“好……好!”

  “大夫!大夫,快看看陆相公怎么样了?”

  “陆相公没事,不是病了,更不是被吓晕过去,只是睡着了,睡着了。”

  “那就好,那就好。”

  陆秀夫已伸手撑着烂泥,站起身来。

  他向前方走去,只见战事已然接近尾声了,阿里海牙那些陷在泥泞里的兵马已有不少投降的,只剩下最后百余人被唐军包围。

  “老师。”范学义赶上来道:“有将军问是否招降阿里海牙?”

  陆秀夫摇了摇头道:“战到这等地步,其兵马皆降犹在负隅顽抗,杀了。”

  “是。”

  不远处,一杆旗帜正好缓缓倒下,落入了泥泞之中。

  元军旗手已经战死了。

  阿里海牙身边的人已然越来越少。

  陆秀夫看了一眼,觉得没什么问题了,继续向前走去。

  走了一会,不远处有怒吼声响起,说的是十分纯正的汉语。

  “大丈夫当建功当世!虽战死无悔!”

  那是阿里海牙在喊。

  陆秀夫没有再回头。

  他太累了,没心情去管注定了下场的敌人,他想去看看伯颜的主力如何了。

  在他身后,阿里海牙还在奋力厮杀着,满脸络腮胡的脸上沾满了鲜血,表情凶狠异常。

  但再凶猛,还是被那些持斧而来的唐军一下一下地劈倒。

  终于,一具魁梧的身体砸进了泥泞里……

  而陆秀夫已走出了泥泞,踏上了坚实的土地。

  他停了一下,感受着脚底板下那种坚实给自己带来的安心。

  抬眼看去,前方到处都是血和尸体,远远地,能看到伯颜的大旗正在摇摇晃晃地向南去,显得十分狠狈。

  素来矜持庄重的陆秀夫难得开口讥讽了一句。

  “哈,伯颜丞相。忽必烈用人,不过如此……”

  ……

  战场上号角声又响,张珏的大旗开始向南,追着伯颜而去。

  于是唐军骑兵很快也调转方向,随着主帅的大旗继续追击,只留下一片狼藉的战场和漫天的呻吟。

  这一切还是要留给陆秀夫收拾。

  直到夜已经深了,陆秀夫才终于带着伤兵与俘虏返回郑州城。

  他却还是不敢完全放松下来,因为伯颜的兵马虽被挫败,便毕竟还未被歼灭。

  河南局势要盖棺定论还差一点,越是这时候,越不能放松。

  但直到天明时,才得到了新的消息。

  “陆相公。”

  门外才响起了呼唤声,陆秀夫便立即惊起,问道:“是张帅回来了?!”

  “不是。”

  下属却是径直领着一个人推门进来。

  这于礼不合。

  然而,陆秀夫抬眼一看,见到的竟是林子。

  “你怎来了?陛下?”

  林子关上门,道:“陛下正在去往洛阳,不放心郑州局势,特命我过来。”

  陆秀夫反而一惊,忙道:“伯颜向南逃了,必逃入宋境。若他与吕文焕联合,齐攻陛下,则险矣。林司使请速派快马报给陛下。”

  “消息军情司自然会传。”林子却波澜不惊,道:“军情司也有几个消息要给张元帅与陆相公。”

  “什么?”

  这些事,林子这次来主要是要告诉张珏的,同时确实也需要告诉陆秀夫,遂道:“山东严忠济,陛下已派人联络了。你们与其追着伯颜的骑兵,不如彻底断了他的归路,才能让他匹马无归。”

  “山东若能招抚,太好了。”陆秀夫先是一喜,其后却是沉吟起来,依旧有些忧虑,道:“可若是伯颜不往山东退呢?”

  “有些事舆情司那边更清楚些。”林子道:“其实宋国成了外敌之后,这些事也该归我们打探,但舆情司在那边探子多。”

  “什么?”

  “之前陛下便派王荛暂时安抚了吕文焕,但吕文焕毕竟是一方藩镇,只怕不会真被王荛完全说服。故而,陛下这次亲自过来。”

  “陛下有把握镇住吕氏?”

  “陆相公认为呢?”

  陆秀夫习惯性地点了点头,思考着这事。

  想着想着,他忽然叹道:“洛阳,是天元吧?”

  “什么?”

  “棋盘上的天元。”陆秀夫喃喃道,“陛下这一落子,若占住天元……只要降服吕氏,则伯颜失去吕文焕助力,只能逃往山东。”

  “到时山东严忠济已降。”

  “伯颜走投无路,全军覆没,则蒙元只剩燕京孤城,早晚必败。”

  “再告诉陆相公一个消息,舆情司有临安来的消息,我暂时还不知详情。”

  “临安?那陛下只要降服吕氏,只要佯作顺汉江而下断贾似道粮道之态,临安先乱,贾似道大败无疑。”

  林子问道:“陛下的意图,陆相公已明白了?”

  “明白了。”

  “好,那我要赶去见张元帅了,再会。”

  陆秀夫起身送了林子之后,回到公房中便继续思忖着,之后渐渐兴奋起来,连手指都在桌案上轻点,仿佛在下棋一般。

  他棋术不错,此时揣度着李瑕的意图,脑子里也渐渐有了一个棋路。

  时而抢占四角,时而占据正中,下棋需要不急不缓,以点带面,最后形成优势的局面。

  现在这步棋一落,已到了可以围杀掉一条又一条大龙的时候了……

  ……

  卫州以南的官道上,一支兵马正在行进。

  被拱卫在其中的正是李瑕的御驾。

  路途上还需要处置的公务多,有时他也不会骑马,而是在马车上坐着。

  偶尔闲了,他也会陪韩巧儿下下棋。

  因马车颠簸,他们便用炭笔在纸上画了个棋盘,画三角或圆来代替棋子下棋。

  这日行路到西孟姜女河边,队伍都停下来了,一局棋却还难解难分。韩巧儿棋力虽然不高,却能记下许多棋局,越下越厉害。

  只见李瑕支着下巴沉思了很久,终于下笔圈了一下。

  韩巧儿睁着大眼看了一会,终于泄了气,道:“哇,李哥哥你下棋好厉害啊。”

  随着她这声喊,张文婉已探头进来,讶道:“咦,巧儿你还会下棋?”

  “又不难啊。”韩巧儿拿起棋盘,道:“围棋比较难,但你看这个,这个简单,五子棋……”

  第一千二百五十七章 无所适从

  一支细细的炭笔在画着网格的纸上画了个圈。

  “你不许教她。”执笔的赵衿先是这般交代了韩巧儿一句,之后看向张文婉,目露得意,道:“你果然下不过我吧?”

  “谁说的,我就是还要想想。”

  张文婉嘴硬不肯认输,却已皱起了眉,盯着那棋盘思忖。

  赵衿等得无聊,便向韩巧儿问道:“你说这五子棋还是李瑕教你的吗?”

  “对啊,怎么了?”

  “他那人那般乏味,居然还会这个。”

  韩巧儿一听便警觉起来,回过头道:“李哥哥怎么就乏味了?”

  “就是乏味啊。”赵衿理所当然道,“他这个年纪,活得跟老头子一样,每日便是公务公务,我爹都没他这么忙。”

  韩巧儿正要反驳,张文婉已问道:“你爹是做什么的啊?”

  “不告诉你。”

  “我还不想知道嘞,我姐夫可是皇帝,当然忙了。”

  赵衿有些无语,向车窗外瞥了一眼,道:“而且李瑕十六岁的时候就是这样乏味了,我舅舅说他毫无少年气。”

  韩巧儿听了生气起来,抬手就往纸棋盘上一指,教张文婉下棋。

  “干嘛呀?实话实说而已,我又没说他别的不好。”

  “反正我就教二姐儿下棋。”

  张文婉顺着韩巧儿所指下了几步,目光渐亮,喜道:“我赢了!”

  赵衿一看,不由气恼。

  “你们欺负人,不和你们玩了。”

  此时马车才刚刚开始行进,她一掀车帘便跃了下去,转头看了看,忽觉这队伍中虽有成千上万人,却没一个是自己的亲人,遂干脆躲到后面载杂物的马车里窝着。

  这三个朋友之间闹了个小别扭。

  只过了半日,韩巧儿气消了便过去找赵衿和好。

  赵衿也不知是肯和好还是不肯,低着头,好一会才道:“确实是我太放肆了,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一个破了家快要灭国的遗民,总是口无遮拦地说他坏话,当然惹你嫌。”

  韩巧儿愣了愣,道:“我没有嫌你啊。”

  “哦。”

  “那我们走吧,这个马车多颠啊。”

  赵衿摇了摇头,不肯再到跟韩巧儿回到前面的马车上去,只说自己要反省一下。

  韩巧儿只觉得她好奇怪,反正是搞不懂她的心思。

  ……

  这天夜里,韩巧儿在睡前将这件事告诉李瑕。

  “她就是闲的,再加上从小被人惯着长大。”李瑕漫不经心地应道,“打发到哪里劳动个把月就好了,可惜阎容不让。”

  说到这里,他有些想阎容了,还想念在长安的许多人。

  韩巧儿倒是吃了一惊,暗想要是因为自己多嘴,给赵衿招祸可就不好了,连忙闭嘴不敢多说。

  还偷偷观察了一下李瑕的反应,发现他并没有在意赵衿之事,才放下心来。

  ……

  数日后,队伍终于行到了孟津渡。

  赵衿在那架搭着硬木板的马车上颠得骨头都要散架,正揉着腰,忽见有人掀帘进来。

  定眼一看,见到李瑕那张俊脸,她莫名有些发呆,好不容易才移开目光,暗道估计是太久没看到他了,有点容易被惊艳到。

  这人虽然乏味,皮囊却不错。

  “朕的许多文书、地图都放在这里,你待在这里,是要刺探军情?”

  “你不要吓我,我才不怕你。”赵衿眼一瞪,又道:“而且我根本就没有看你的东西。”

  “不管看不看,这里都不是你该待的。”

  “你来做什么?”赵衿问道:“来劝我的?”

  李瑕抬手一指,指的是她坐着的那个箱子。

  “哦。”

  赵衿便挪到了另一边,道:“你拿吧。”

  不想,李瑕竟是踩着车辕便登上来,还进了车厢。

  这车厢小,他身材高大,把光线都挡住了,落在赵衿眼里便显得很有压迫感。

  她正感到害怕,他的脑袋却不小心撞到了厢顶,听声音撞得不轻。

  她不由捂嘴笑了一下,不想让他以为是在幸灾乐祸,连忙低下头。

  偷眼瞄去,李瑕已在那口箱子上坐下了,原来不是要拿东西,竟是要坐下与她攀谈。

  赵衿不由紧张起来。

  “我……我可以去劳动,但你若要欺负我,我告诉阎容。”

  “怎样算欺负你?”

  “好吧,你没欺负我。”赵衿道:“是我自己使性子。”

  她停了一会,见李瑕不答,继续道:“你知道的啊,我总不能像她们那样崇拜你,显得我……没有立场。”

  “跟谁学的词。”李瑕轻呵了一声,道:“说的不是这个,问你,为何闹这种别扭。”

  “我没闯祸吧?”

  “知道贾似道攻入川蜀了?”

  赵衿看向李瑕,呆滞了两息,傻傻地点了点头。

  “嗯,最近才听说的。”

  李瑕又问道:“觉得惭愧?不敢在前面待着了,跑到这里来躲着?”

  “你……你怎么知道?”赵衿大讶,“连巧儿都不知道我的心思,你怎么知道?”

  “觉得无所适从?”

  “嗯。”

  过了一会,赵衿嘟囔道:“你还蛮会用成语的,就是这个感觉,无所适从,不知道自己是谁,该做什么。我也想去劳动啊,织个布什么的,但是我……”

  她半天不说,李瑕便替她说了,道:“你懒。”

  “才不是。”

  赵衿瞥了他一眼,道:“舅舅攻进川蜀了,你讨厌我吗?我是说,你会不会降罪于我啊?”

  李瑕没答,只是凝视着赵衿。

  面对着这样的目光,赵衿想避,却无处可避,只好低下头。

  直到他终于肯开口。

  “朕打算纳你为妃。”

  “什么?哎哟!”赵衿吓了一跳,想站起身来,脑袋却是撞了一下,疼得连忙捂着脑袋坐下,“好痛!”

  她就一直揉着脑袋。

  话题便搁置下来。

  李瑕等了一会,继续道:“之前未与你说过,朝中一直有从宋廷投降过来的臣子上书请朕纳了你,因你的身份对朕一统之业有好处。而自贾似道入蜀以来,此事便愈发有意义……”

  “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有谁劝你纳了我?”赵衿壮起胆子,抬头看向了李瑕,又道:“我看你是故意的。”

  “朕倒不必找这样的借口。”

  “好,就为了你的大业是吧,我凭什么被你纳啊?若我不答应呢?”

  “赵氏享国三百年,气数已尽。你既身为赵氏之孙,为加快天下一统的进程出份力,如何?”

  “哼。”赵衿偏过头,道:“说得冠冕堂皇,背地里全是男盗女娼。”

  “你成语用得不好。”

  “但你就是无耻。”

  “总之你先考虑。”李瑕这般说了一句,起身便下了马车。

  赵衿越想越气,掀开车帘喊道:“我不答应!我就不答应!有本事你杀了我罢了。”

  ……

  “陛下,洛阳送来的急报,吕文焕出兵嵩州了。宋军兵马众多,而嵩州守军不足,董文忠便命他们撤出嵩州,上表向陛下请罪。”

  “知道了,还有多久能渡过河?”

  “陛下,是否暂缓渡河?”

  “不要紧。”李瑕道:“朕还不至于被一个吕文焕吓到。”

  于是唐军便继续渡河。

  黄河滔滔,待船只到了南岸,却马上又有信使赶到。

  “陛下,姜司使已经到洛阳了。”

  “刚到,此时想必正在进城,这是他给陛下的密奏。”

  李瑕大概看了一眼,吩咐道:“备马,朕先往洛阳。”

  很快,一小队骑兵便准备就绪,李瑕翻身上马,向洛阳疾驰而去。

  一旦脱离了仪架,他的行进速度登时便快了太多,仅用了不到一日便赶到了洛阳城下。

  ……

  洛阳行宫。

  姜饭前来觐见之时,身后却还带了几人,正是当时在江陵被俘的王应麟、周密等人。

  他们投降李瑕,已被宋廷视为叛逆,这次被押回临安本已心存了必死之念,根本就没想过竟还能被救出来,只觉如奇迹一般,再见到李瑕,个个都是老泪纵横。

  “赵禥贼子,不仅谋逆篡位,如今还勾结外虏,可谓人人得而诛之。奈何临安满朝衣冠俱是瞎了眼,臣痛心疾首啊,陛下……”

  众人作了这般表态之后,李瑕便吩咐他们下去先歇着,其后向姜饭单独问了临安之事。

  “陛下,我们与临安一些宋臣已联络上了,贾似道日子不好过……”

  姜饭说了一会,没忍住还感慨了一句,道:“王荛不进舆情司可惜了。”

  “王大嘴长袖善舞,好以言语动人?”

  “是,他很会交朋友。没到临安就与贾余庆交了朋友,因此能沿途照顾王应麟等人,而到了临安之后,他很快便攀上了如今宋廷的重臣曾渊子、章鉴、陈宜中等人。”

  “他没暴露身份?”

  “没有,只有贾余庆知道他的身份,旁人只当他是贾余庆的幕僚。”姜饭道:“赵宋这些朝臣,还指望着先等贾似道、吕文焕打出了战果,再解了他们的兵权,坐收渔翁之利……”

  李瑕听过,思忖了一会,感受到宋廷那些大臣们虽说想对贾似道捅刀子,但另一方面,对他李瑕却也满是敌意。

  这是把他、贾似道、忽必烈都当成了蛐蛐,问题在于他们有那个实力吗?

  “陛下。”姜饭道:“臣以为,可以让王荛帮那些人一把,好先搞垮贾似道。”

  李瑕摇了摇头,道:“帮他们做什么?我们要的是那个渔翁之利……”

  第一千二百五十八章 欺负

  六月初三。

  天气迅速炎热起来。

  吕文焕攻取嵩州之后,兵马沿伊水而上,已抵达了洛阳城下。

  当他抬起望筒一看,望到了那杆招展的龙旗,不由大为惊讶。

  “怎么会?李瑕怎么会在这里?”

  不仅是吕文焕惊疑不定,就连翁应龙与黄公绍也是面面相觑。

  他们心中不免生起一个疑惑——难道是李瑕已经攻破燕京了吗?毕竟忽必烈是个蒙古人,是有可能直接退过燕山返回草原的。

  想到这里,他们纷纷摇头,不愿涨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更可能的情形是,李逆得知了我们要攻洛阳,而他抽不出兵力,只好亲自来守。”

  话虽如此说,但他们之所以兴冲冲地出兵过来,就是认为唐军主力已经北上可以趁虚而入,现在这龙旗一立,难免有种被人守株待兔的感觉,心中多少生出了些不安。

  当然,已经行军到这里了,没有被李瑕一面旗就吓回去的道理,吕文焕还是摆开了阵势攻城。

  这日是刚到城下,首先是试探性的进攻,试探出洛阳城头有两门火炮,直接便重创了吕文焕的先锋兵马,震天的轰鸣给宋军埋下了一层阴影。

  宋军便开始制造攻城器械。

  战事徐徐展开,吕文焕不由后悔之前听了王荛的唇舌鼓动,没有早些出兵。

  在这一刻,他还没有得到郑州的消息,以为伯颜将会占据郑州来抵挡匆匆回师的张珏。

  然而,让他措手不及的消息还是到了。

  首先是从南阳来的信使,惊慌失措地狂奔入营。

  “大帅,不好了!元军……元军杀到南阳了!”

  “你说什么?”吕文焕听了,并没能反应过来,首先是转头看向了黄公绍,道:“我已经出兵了,伯颜为何伐宋?他疯了吗?”

  黄公绍也是瞪大了眼,不明白到底是何缘由。

  好在只过了半日,又有信使飞马赶到,匆匆禀道:“大帅,元军被唐军击败了,想要借南阳暂时休整……这是少将军给大帅的信,这是伯颜给大帅的信。”

  吕文焕面无表情地接过信。

  翁应龙愣愣看着这一幕,喃喃道:“唐军,有这般强吗?”

  “不是唐军强,是伯颜战意不坚,指望我们先与唐军杀得两败俱伤。”吕文焕淡淡道,语气中已有责怪翁应龙之意。

  他提笔分别给吕师夔、伯颜回了信,招过信使,吩咐道:“去告诉伯颜,李瑕就在洛阳城中,让他务必提兵前来围剿;再告诉师夔,不能让伯颜入城。”

  待信使匆匆而去,吕文焕以手覆额,疲惫地坐下,听着远处那攻城时传来的喊杀声,又吩咐道:“天色晚了,今日先收兵。”

  “是。”

  此时距离天黑还有一两个时辰,收兵虽说有些早,但宋军将领们需要消化一下那些坏消息。

  本以为这日不会再横生枝节,然而,鸣金声未落,却有东面的探马疾驰回营,向吕文焕汇报了一个更坏的消息。

  “大帅,在东面万安山附近,发现唐军,看旗号是张珏部……”

  “张珏?!”

  吕文焕倏然站起,道:“他不是去追伯颜了吗?怎么会出现在洛阳?!”

  帐中没有人能给他答案。

  他本来以为答应了王荛不会出兵,李瑕、张珏这些人就会相信他。那么,张珏就不应该回防洛阳,而是该追杀伯颜。

  毕竟郑州一战之时,张珏根本就不该知道他吕文焕已经决意向唐军开战了。

  此时此刻,吕文焕有种所有的想法都被看透的感觉。

  仿佛他的一举一动,全都被预料到了。

  “李瑕?”他自语道:“李瑕为什么能料到这些?我军中有他的细作吗?”

  ……

  沙盘上,一支小旗被插在了洛阳城外。

  “你回来的巧啊,你看,对吕文焕形成了钳击之势。”

  刚赶进城中觐见的张珏应道:“臣本打算追击伯颜,正好陛下让林子赶来相召。没想到吕文焕竟真的敢来。”

  “门阀便是那样,顾的是一家之私计,自然是摇摆不定,风吹两边倒。”李瑕点了点沙盘上插着的吕字小旗,道:“不管吕文焕来不来,朕就是冲他来的。将棋盘这个正中心稳住了,整个局势也就稳住了。”

  “是否招降吕文焕?”

  “还不到时候。”李瑕思忖着,道:“这些大宋的高官重员们好日子过惯了,不让他尝些苦头是不会轻易降的,便是愿降,条件也多。还是得打,打到他怕了知道求饶了。”

  “是,臣这便去准备战事。”

  李瑕拍了拍张珏的肩,想说几句勉励的话,比如收复中原就快了。可话到嘴边,他没说出来。

  “去吧。”

  多年相知,张珏明白李瑕的意思,郑重一拱手,转身便向外去。

  李瑕站在沙盘前继续看了一会。

  “陛下,王应麟求见。”

  “召。”

  不多时,王应麟上了殿,先是瞥了殿中的沙盘一眼,行礼道:“王师北伐,本该一举驱除胡虏,收复中原。不想,却遇到宋廷掣肘,使得御驾从河北移回洛阳,实可憎也。”

  “是啊。”李瑕点点头,“宋军看起来是小打小闹,但若一个不防,还是可能影响大局。”

  “臣斗胆,有一言以谏陛下。”

  “王卿但说无妨。”

  “臣以为吕氏已成藩镇,招之则尾大不掉,战之则徒增伤亡。与其招降吕氏,不如招降贾似道……”

  王应麟这话一出,本以为李瑕会十分诧异。

  但他抬头看去,却发现李瑕脸色平静,竟似早有预料。

  王应麟遂继续道:“在常人看来,贾似道平章宋国军国重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绝无叛宋之可能。实则,他不过是代宋帝行权罢了,臣有一办法,或可逼降贾似道。”

  李瑕问道:“你在江陵时见过他了?”

  “禀陛下,是。”王应麟道:“臣将当年那桩宫闱秘案告诉他了。”

  “他不信?”

  “他不信,骂臣是老糊涂了。但此事旁人说的都不算,只有一人说的才算。”

  李瑕道:“只怕谁说的都不算,再怎么说赵禥得位不正,临安都是不信的。”

  “臣的办法不是这个,臣斗胆,请陛下纳赵氏遗女为妃。如此,只需略施小计,贾似道纵不反宋,临安必逼他反宋……”

  ……

  夜深。

  李瑕独自在堂中一边摆弄着沙盘一边思索,当听到了有更声响起,正准备离开,忽见外面有人在闹事。

  却是赵衿正与守卫在争执。

  “陛下,她执意要闯……”

  “让她进来吧。”

  赵衿这才迈过门槛进了堂,烛光映处,她却是红着一双眼,似是哭过。

  进来后,她也不说话,只是走到了李瑕身边站了一会问道:“你在想什么?”

  李瑕于是看向沙盘,道:“吕文焕兵力众多,张珏能击退他,却不能歼灭他。”李瑕道:“朕在想,那该怎么镇住他。”

  赵衿倒没想到他真的肯告诉她,有些发愣。

  她想了想,问道:“那……我能帮你什么吗?”

  “为何要帮?”

  “你待我总归还不错。”

  李瑕道:“你考虑好了?”

  “成王败寇,你要纳我,我还能拒绝吗?”

  “能。朕只是让你考虑,没有逼你。”

  赵衿一愣,扁了扁嘴,道:“你欺负人!”

  “你赵氏欺负的人也不少。”

  “赵氏是赵氏,我却欺负谁了?”赵衿道:“不是你说过的吗?让我为自己活,不必担负赵氏的责任。”

  “朕说过?”

  “你就是说过!”

  李瑕沉默了一会,道:“你若不答应便算了,本就是问一句。”

  赵衿也沉默下来,低着头站在那不说话了。

  “真的,朕不逼你,去吧。”

  赵衿转身走了两步又停下。

  她回头看向李瑕,却是满脸都是泪水。

  李瑕看了,不由叹了口气。

  “哭什么?”

  “你欺负我。”赵衿更是大哭不已,“你明知道我不能拒绝,哪个亡国公主破家灭国还有的选……你明知道……所以连哄我两句都不肯,就直接问了,你明明很会哄人……”

  她哭的声音很大,已传到了外面,让场面有些难堪。

  “你很会哄阎容,还有巧儿她们……但就是不肯对我花心思……在马车上的时候你只要说得好听些……你明明就知道我是什么心思……你欺负人!”

  第一千二百五十九章 幕客

  因听到了哭声,有侍卫探头到堂上看了一眼,又迅速离开,还顺手带上了门。

  至于赵衿说的那些话,在旁人听来是有些不知所云。

  李瑕却没有骂她莫名其妙。

  因为她确实说对了,他就是感觉到了她的心思并预料到她不会拒绝,才说让她考虑之类的话。

  “好了,别哭了。”

  赵衿依旧在哭,哭到动情处肩膀都在颤抖。

  李瑕找了找,没找到手帕,转头一看见她自己有,正攥在手里顾不得擦。他便上前接过她手里的帕子给她擦了眼泪。

  这么一看,她脸上的皮肤细腻光滑,白里透红,一双眼睛又大又明亮还水汪汪的。

  “你哭起来比你平时闹哄哄的样子好看。”

  “我可去你的吧。”

  “别哭了,你身子不好,带着病灶,莫背过气去。”

  赵衿明明还在哭,偏是被气得噎了一下,于是背过身去,轻跺了一下脚,道:“我死了你才高兴。”

  “不会让你死,药都给你随身备着了不是吗?”

  “你偏要气我,偏要气我。”

  “我本以为换一个方式与你提这事,便如你说的,我能说些好听的哄哄你。”李瑕道:“但,因要纳你赵氏女的身份却要出言欺骗你这个人,我不忍。”

  赵衿其实是没听懂这句话的条理在哪,却因他说话的态度而呆愣了一下,转过身来,委屈巴巴地看了他一眼。

  李瑕拿帕子给她把脸上的泪水擦干,将手帕又放回她手里。

  “那你……”赵衿低头看着他的动作,问道:“那你自己其实是……是想……”

  “嗯,是想的。”

  赵衿有些受惊地抬起头,须臾,微微脸红起来。

  李瑕见了她的眼神,稍稍有些叹息。

  他觉得自己给她的其实很少,无非是一而再、再而三地骗她瞒着她,再容她一条性命,这些事毫不费力;她却是原谅了他这个让她破家灭国的敌人。

  他有时候也有种虚荣,想要让这个赵宋的公主承认他当皇帝当得比她父亲更好,她连他这种虚荣都满足了。

  赵衿能感受到他的目光逐渐柔和下来,身上的气息也不似之前那样淡漠。

  她哭闹了一场之后,两个似乎走得更近了些。

  “那,那……”赵衿道:“成王败寇,你要纳我,我也不能拒绝啊。”

  话还是之前那一句话,但语气一变,意思便完全不同了。

  李瑕看着她,只见她目光含羞,眼角挂着点点泪花,遂也不多说,低头凑了过去……

  ……

  次日天明。

  一杆“宋”字大旗在风中飘扬。

  翁应龙站在旗下抬头看着它出了神。

  远处战鼓声大作,大地都在微微颤抖。

  黄公绍走来,道:“怎么不登望台,直看看战场情形。”

  “不敢看。”翁应龙反问道:“吕文焕岂战得过张珏?”

  黄公绍摇头,示意并不看好吕文焕,嘴上却道:“唐军也不容易,就一支兵马守三京,一战接着一战。先退伯颜,再战吕文焕。这是一支兵马当两三支用了。”

  “奈何宋、元之联盟形如散沙,给了张珏各个击破的机会。”

  “还有一点,吕文焕岂肯死战?”

  “平章公之所以要我们督促吕文焕出兵孟津渡,该是让吕氏帮助元军牵制住唐军主力,给他攻下川蜀争取更多时间。”

  两人都绝顶聪明,形势一有变动,马上便不再关注眼前的得失,将目光落到了更长远处。

  简单而言,他们不再管吕文焕,转而开始为贾似道谋划。

  因为他们本来就是贾似道的幕僚,又不是吕文焕的。

  黄公绍地踱了几步,引着翁应龙回了帐篷,之后才道:“其实有句话我压在心中很久了……李瑕已逼近燕京,而平章公伐蜀犹进展缓慢,只怕是来不及了?”

  “中原地势平坦,而川蜀有高山激流之险峻,自是李瑕之进展要远远快过平章公。”

  “那,再拖延还有何用?”黄公绍压低了声音,“既难攻下川蜀,眼下又是这形势,何不劝平章公撤回?”

  “激流险滩,岂是想退就能退的?”翁应龙皱起了老脸,道:“李瑕称了帝,只须顾着战局就够了。平章公不同,除了要看战局如何,还要看临安朝廷的反应。”

  这话已经说的很明了,贾似道调集了那么多兵力、花费了那么多粮草,到头来无功而返,对其声望会是个可怕的打击。

  “至少,得攻下重庆府,面上才能说得过去。”

  “唉……”

  忽然,不远处响起了喊杀声。

  那声音就在宋军大营的营栅附近,惊得两个谋士倏然变色。

  “唐军袭营了!”

  “袭营!”

  “……”

  翁应龙不由骇然,掀帘而出。

  马上便有侍从道:“翁公,危险,快进去。”

  “既知危险,还不快走?!”

  他们判断应该是张珏派了小股唐军绕过鹤鸣峡来偷袭,冲的该是烧毁宋军的粮草。

  为了不被战事波及,他们遂第一时间向南逃去。

  出了大营,沿着伊水往嵩州才赶了两里路,前方却又是马蹄声阵阵,一支骑兵切插出来,对着他们便抬起弩无情地射杀。

  “嗖嗖嗖嗖……”

  唐军人数虽不多,甫一杀出却是气势汹汹。

  翁应龙、黄公绍连忙下了马车,躲在车厢后面喊道:“降了!降了!”

  于是侍从们放下了武器趴在地上,才开始激烈的战事很快又平息下来。

  “卸了!”

  一名唐军校将策马而过,喝令其士卒收缴了他们的武器盔甲。

  待看到翁应龙、黄公绍也毫不客气,也将他们捆了。

  “轻些,轻些。”翁应龙忙道:“我们是文官,不必捆也行……”

  “谁说文官不必捆?!”唐军校将大怒,叱道:“捆了!”

  “将军息怒,我等年老体弱,不捆也却不敢反抗。”

  “你们误国时不体弱,这会就体弱了?给老子把他们放倒,搜。”

  “哎哟,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狗宋贼,你给老子记住,这里是战场,没啥好斯文的,押走!”

  ……

  入夜。

  “押进去。”

  翁应龙转头看去,已不见了黄公绍,而他自己则身处于一间血淋淋的小帐篷。

  帐中点着火,摆着个挂满了刑具的架子。

  下一刻,已能听到不远处传来的惨叫。

  有个神情冷峻的人坐在角落里,对着火烛慢慢磨着墨,偶尔能在惨叫声的间歇听到他的磨墨声,像是磨在翁应龙骨头上一样让他难受。

  “使司。”

  又有人走进了帐篷,很快,有个冰凉凉的铁器触到了翁应龙的脖颈,他被什么东西勾住了衣领提了一下。

  像是一团猪肉,被掂了掂。

  “是个文官,叫什么名字?”

  “这位将军,我什么都招、什么都招,不必用刑,不必……哦,翁应龙。”

  “哈?你就是翁应龙。”

  有人转到了翁应龙面前,是个三旬左右的汉子。

  这汉子将自己的一张丑脸凑近了,仔细端详了一会,道:“还真是,贾似道的心腹慕僚之一,你是来督促吕文焕的?”

  翁应龙一愣,没想到唐军中竟有人这么了解自己。

  他目光往下落,只落到面对这中年汉子的一只手上,忽然想起对方是谁。

  “原来是姜司使当面,幸会,幸会……”

  “幸会?”姜饭用钩子拍了拍翁应龙的脸,讥笑了一声。

  ……

  翁应龙与吕文焕说过的话至少有一点没错,李瑕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既不像大宋优待士大夫,也不像蒙元宽纵世侯大族。

  他这般人,落在李瑕手里绝不会有以往的荣华富贵了。

  好在挨了两日酷刑之后,命还是保住了,只是已然胆战心惊。

  “走吧。”

  随着士卒一声唤,翁应龙便被带出了帐篷。

  这里还是当时的宋军大营,只是那杆大旗上已换了一个“唐”字。

  他被带着往北,转头看去,吕文焕与张珏交战之处还是尸横遍野,而唐军正在打扫战场,该是吕文焕已经被打得撤军了。

  撤军前还丢了营地,想必会很麻烦。

  眼下不是关心吕文焕的时候,翁应龙被带着进了洛阳城,一直带到一座府衙前,抬头一瞥,只见上面挂着一块牌匾上书“行宫”二字。

  进了这行宫,再往前走,只见大堂上挂着个“洛城殿”的牌匾,他不由心想时至今日李瑕依旧不脱草台班子的土气。

  这念头才起,身上的伤口忽有些发痒,畏惧感泛起来,翁应龙缩了缩脖子,畏畏缩缩地低着头进了殿,却惊讶地发现,殿中有几个熟悉的人。

  “王相公?”

  王应麟听到声音转过头来,道:“是翁先生,江陵一别,这便又再相见了。”

  当时翁应龙随贾似道大军才到江陵城时,王应麟还是阶下之囚。

  谁能想到,转眼间再相见,已是斗转星移。

  若细想这一切是为何,翁应龙忽然无比深刻地体会到了赵宋的弱。

  其后,黄公绍也被带了进来,一见王应麟,面露愧声,泣道:“王相公,学生惭愧……”

  “御驾到了。”

  王应麟不再多言,站定了身子,作恭迎之状。

  翁应龙自知只是囚徒,连忙俯低了身子。

  他多年前见过李瑕几面,今日偷眼瞥去,只觉李瑕那身姿丝毫未变,但周身气场却威严了太多太多。

  其后,他目光微微一凝,注意到了跟在李瑕身后那一个穿着盛装的女子。

  “这……”

  “瑞……瑞国公主?”

  黄公绍已然惊得出了声,直起了身子。

  “公主,你……你竟真未死?这怎可能?”

  “臣拜见陛下。”王应麟等人却仿佛没听到他们的惊呼一般,只顾着见礼。

  翁应龙一惊,连忙跪在地下,磕头道:“罪人翁应龙,叩见陛下,吾皇万岁。”

  唯有赵衿一双明亮的眼睛好奇地转动,努力憋住了笑容。

  “我当然没死啊,是舅舅把我送到陛下这里来的。”

  第一千二百六十章 张嘴即是理

  黄公绍才跪倒,听得这句话不由踉跄了一下,忙不迭把头抵在地上。

  “罪人黄公绍见过陛下,吾皇天命所归,攘克夷狄,收复诸夏,炳于万世!”

  其实他还能想到更多歌功颂德的词,却因瑞国公主一句话而乱了心神,一时想不起来了。

  此刻满脑子思考的都是那件事——平章公把公主送到李瑕身边的?怎么可能?难道平章公早已投效了李瑕?可是,怎会连我都不知道?

  思及至此,黄公绍脑中又浮起一个更不可置信的念头。

  “难道,我不是平章公的心腹吗?”

  他偷眼瞥向翁应龙,却见翁应龙正一脸茫然地跪在那里,显然也不知道这件事。

  此时他才发现,这所谓的洛城殿上连地毯都没铺,地砖硌得人生疼。

  那边李瑕也不叫他们起来,转头看了赵衿一眼,用只有她能听到的声音道:“你说早了。”

  “哦,没忍住嘛。”

  李瑕摇了摇头,这才看向跪在地上的两人,道:“平身,今日不是上朝,不必多谢。王卿有事要奏?”

  王应麟一脸郑重地出列,沉声道:“臣请陛下尽快下诏册封宋国公主为妃,并宣告天下赵禥弑君篡位一事……”

  翁应龙、黄公绍听到这里,已经惊讶莫名了,但更让他们意想不到的是后面的话。

  “至于贾似道的官职,可封为卫国公,以中书平章事之职兼两浙诸道宣慰使。”

  “允。”

  听到这里,素来聪明绝顶的两个幕僚终于失去了思索的能力。

  他们也怀疑过这一切都是假的,但瑞国公主就坐在那,且神情里是掩不住的开心,根本不像是被挟持的样子。

  且他们自己又是两日未睡,一直在受刑,根本没有别的消息。

  只剩下茫然。

  终于,李瑕问他们道:“你们是贾卿派来见朕的?”

  “禀陛下,不是。”姜饭道:“此二人乃是张元帅这次俘虏的赵宋官员,罪大恶极,本该杀之以谢天下,不过他们愿意戴罪立功。”

  “不是?”

  李瑕似有些讶异,那如电的目光再次落向两人。

  翁应龙、黄公绍大骇,连忙跪下。

  “陛下,罪人早前便不在平章……贾相公身边,故而不知此事。但罪人一心恢复中原,早已有报效陛下之意,只是深受贾相公大恩未报,不曾来得及北投。今日得知贾相公已弃暗投明,喜不自胜。”

  “罪人亦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李瑕不与他们应答,转头向赵衿道:“无怪乎说贾卿有用人之明,幕下都是好用的人才啊。”

  赵衿笑吟吟应道:“舅舅说他能御人,所以又能治好国又得空闲玩。”

  ……

  这日,待吩咐过翁应龙、黄公绍一桩差事,李瑕又与王应麟、姜饭等人商议了许久,议到最后,终于能稍微松一口气。

  “如此,不需要调动太多兵马,就能把河南的局势稳下来。暂时也能将宋国的威胁降到最后,算是最好不过了。”

  “若没有王相公之谋略,要正面对阵伯颜、吕文焕,也不知有多少兵马要被牵制在这里,还不知要多久。”姜饭道。

  众人不由笑了起来。

  此时却又有了通传。

  “陛下,林司使求见。”

  李瑕遂挥去了诸臣,单独见林子。

  只看林子那拿着一封信件走进来的动作,李瑕便道:“坏消息?”

  “爱不花带着河套的兵马抵达燕京了。而陛下离开后,忽必烈已一改之前固守之态,开始对我军发进反攻。”

  “正常。他不是因为朕走了,而是一边命令伯颜在河南攻我们后方,一边在燕京出兵,这是他的战略。”

  “张元帅称元军攻势迅猛,他兵力不足,请陛下调兵马支援。”

  李瑕依旧不意外,点了点头道:“朕答应过他的,等歼灭了伯颜就让张珏从山东北上。”

  林子问道:“那如何回复张元帅?”

  “让他不要急,咬咬牙撑住,南边很快就会有结果了。”

  ……

  嵩州。

  吕文焕喝了一大口酒,才觉心中烦躁稍减。

  洛阳一战,他败给了张珏,败了撤回去便是。

  不过,伯颜如今还在南阳境内休整,这是好事也是坏事。

  或许可以与伯颜合击张珏……或许也可能与张珏合击伯颜,但一个弄不好,伯颜也可能直接南下抢掳,从宋境绕道回北方。

  此事需要很慎重才行。

  思来想去,吕文焕招过了亲兵,问道:“张珏是否有派使者来?”

  “报元帅,没有。”

  “没有?”

  吕文焕心中不安起来,转身看着地图,喃喃道:“你兵马再精良,兵力就那么多,真不怕我与伯颜合兵?”

  地图上,嵩州城方方正正,在城的南面则画了几条线表示伏牛山脉。

  吕文焕忽然意识到,伯颜是骑兵,不会走伏牛山脉来与他会合。

  而张珏却有可能派伏兵进山路埋伏,切断他的退路。

  “再多派一支兵马往南面……”

  “报!”

  远远的,有探马回报的声音响起,吕文焕便暗道不好。

  他一脚踹开了摆着地图的桌案。

  “该死,又被他们先算了一步。”

  这就是他能力远不如张珏的地方。

  张珏是从小兵成长为一方统帅,一生经历过无数大小战役;而他吕文焕少年时就已得兄长庇护,平平稳稳一直守在襄阳。

  吕氏的名气权柄是大,真打起仗来,他却与张珏没太多可比性。

  总之,如今大军被堵在嵩州,若要突围,就得从东面绕道走许州,那边地势平坦,而张珏有骑兵有步兵,更具优势。

  或者可以说是少了伏牛山脉为倚仗,吕文焕没有信心与张珏再战一场。

  他擅守,不擅攻。

  “我写封信,派人带给张珏。”

  ……

  两日后。

  “大帅,唐军派使者来了。”

  吕文焕迅速起身,道:“我去见……不,你带他到堂前等着。”

  “是。”

  吕文焕先是走到了铜镜前,凑近了,看着自己乌黑的眼圈,想了想,却是重新躺回榻上、闭上眼。

  “待一柱香时间再喊我起来。”

  “是。”

  然而,才过了不到半柱香时间,吕文焕便又站了起来。

  因他发现自己根本睡不着,干脆披上战甲,按着佩刀就往堂前去见使者。

  “大帅到!”

  虎虎生威地走到堂上,吕文焕转过屏风,气势慑人。

  可当他看清来人,一瞬间,却是愣在了那里。

  “翁……翁先生?”

  “吕元帅有礼了。”翁应龙拱手,行了一礼。

  吕文焕愕然向身后看了一眼,再眨了眨眼,发现站在他面前的还是翁应龙。

  “你今日……是代唐军来当说客的?”

  “吕元帅,我已归附大唐,今日方知懦主、外虏皆不可为君天下,当由圣明天子重开盛世。”

  吕文焕想说话,嘴角抽动了两下,才道:“你不觉得可笑吗?!”

  他瞪大了眼,脖子前倾得厉害,因为眼前之事太荒唐而感到了愤怒。

  越来越愤怒。

  “翁应龙!你可还记得,就在不久之前,我不愿出兵伐唐,是你……是你!劝我讨伐李瑕。敢情你们文人这副嘴脸,变得比妓女还快!娘的,老子塞你这凹瘪脏嘴里!一比吊糟……”

  吕文焕虽读过书,毕竟还是吕文德的弟弟,真发了火,那粗言秽语也是滔滔不绝。

  但任他如何破口大骂,翁应龙却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平静模样。

  等吕文焕出了气,才道:“吕元帅息怒,所谓此一时、彼一时也。”

  “老子去你娘的所谓!舍皮赖脸的狗东西……”

  翁应龙脸上依旧带着谦和的笑意,道:“吕元帅不如先看看这个,这是陛下诏告天下的文书。”

  “老子看你屙物。”

  吕文焕又骂了一句,这是他最像他兄长的时候了,粗鲁暴躁,仿佛接下来任翁应龙说破了天他都不会听。

  但他还是接过了那张文书,扫了两眼之后,脸色便发生了变化。

  “这……我不信。”

  翁应龙道:“吕元帅信也罢、不信也罢。今日能有这么多宗室、名臣,以及我们这些区区下吏归附大唐,因赵宋气数已尽,至于蒙元不过强盗而已。取天下者,必为当今大唐皇帝。”

  “娘的。是你告诉我的,李瑕不会放过吕家。”

  “我岂是这般说的?我说的是陛下法治严明,平定天下后必一扫赵宋积弊,削豪强大户之家,以……”

  “呸!”

  吕文焕一口浓痰已吐在翁应龙身上。

  但随着这口痰,他的怒气也发散得差不多了。

  翁应龙长叹一声,道:“吕元帅啊,当日我劝你时,确未曾想到伯颜会败得这么快,是我低估了大唐王师,有眼无珠了,但如今悔过还不算晚。我已幡然醒悟,特来劝你。”

  “你不必劝我。”吕文焕道:“我生为宋臣,死为宋鬼!”

  翁应龙微笑了一下,道:“是,吕元帅如今还是宋臣,不急。”

  他不急,因为知道现在要归附大唐的话,吕家要失去太多现有的利益。

  需要有心智极为坚毅,不为外物所困,且具有长远眼光的人,才会愿意现在牺牲掉吕家富可敌国的财富、放弃掉吕家数不清的无能之人的前途,去搏一个长远的未来。

  就算吕文焕有这份心智与眼光,现在也做不了这个主。

  局势没到那么一步,他敢提,吕家人先杀了他。

  如今吕文焕能做到的,最多也只是观望。

  而他还想搏取更大的利益。

  “我能与伯颜合兵,击败张珏。”

  翁应龙道:“此事我不知,但张元帅托我转告吕元帅一句,你可以试试。”

  “原话?”吕文焕冷了脸。

  “原话。”翁应龙道:“吕元帅如何能确认伯颜会及时赶来?也许他已在南阳到处搜刮,补给辎重。”

  “你们有什么条件?”

  “简单,张元帅放你南归,你封锁伯颜西面、南面的去路。”

  “他想让我与伯颜两败俱伤?凭什么?”

  说到现在,翁应龙确实也没有给吕文焕什么好的条件,但他却依旧很有底气的样子,笑道:“吕元帅,最后好言劝你一句……天下大势滚滚而来,顺之则昌,逆之则亡。”

  第一千二百六十一章 软耳根

  吕文焕忽然发现,自己的耳根子还是软。

  他终究不是吕文德,吕文德虽有贪婪嫉妒的一面,但能真刀真枪从战场上杀出来,性格当然是果绝而强势。

  这不是学能学来的。

  此时吕文焕不断提醒自己不要轻信翁应龙、这就是个反复小人,然而脑子里浮现出的画面却是吕文德临死前把吕家交到他手上的那一幕。

  为了吕家,他不能放手一搏、无论做何事都得选择最稳妥的道路。

  “本帅还需要时间考虑。”吕文焕道。

  翁应龙摇了摇头,道:“张大帅没有这个耐心,今日若吕元帅答应,他便放开道路,也不怕你们回到南阳以后与元军会合卷土重来。若不答应,明日他继续攻城罢了。”

  “他不怕我回到南阳就变了卦?”吕文焕道,“他还能信任我不成?”

  “吕元帅接下来是攻元军,还是继续与王师相抗,并非完全由吕元帅说的算。”翁应龙一指他手中那份文书,道:“该听听朝廷的意见。”

  吕文焕低头一看,只见手中拿着的其实是李瑕召告天下的旨意,不由微微冷笑。

  他心想,自己还不至于听这新唐朝廷的意见。

  但下一刻,他才想起这文书上说的内容代表着贾似道已经反了。不论真相如何,瑞国公主成了李瑕的妃子,又有王应麟这样的大儒与贾似道的幕僚叛投,临安朝廷不可能置若罔闻。

  朝廷必然要召回贾似道的大军。

  想到这里,吕文焕心神一震,莫名有些茫然起来。

  一会觉得贾平章公忠心体国却处处被掣肘何等悲凉;一会又觉得也许贾似道真的已经暗中勾结李瑕。

  但可以确定的是,朝廷绝对不会再命令他出兵北上,只会让他回驻襄阳,随时准备应付贾似道大军生变。

  而宋军若不再与元军合作攻打唐军了,伯颜却并非甚善男信女,岂会与宋国好聚好散?元军畏惧唐军火炮坚城,到时只会南下劫掳一番,从宋境迂回寻找北上道路。

  如今看来最好的办法,居然真的是翁应龙所说的与唐军合作攻打伯颜。

  吕文焕想到这里,感到不可思议。

  他努力想找一个破局的方法……感觉有,但前提是与唐军打一场硬仗。

  “娘的。”

  他低声骂了一句,骂的却是自己这荒谬的局势。

  翁应龙观察着吕文焕的表情,知他已经想明白了,道:“现在答应,我王师还能助你攻打元军。否则,到头来却要你自己独面伯颜啊。”

  “呵。”

  “吕元帅可知这是为何?”翁应龙语重心长,很是诚恳地又劝道:“因三方之中,我王师最强,元军不敢直撄其锋,唯有取偿于宋。”

  吕文焕并不反驳,却更看不起翁应龙,道:“你叛国倒是叛得彻底,嘴脸变得够快。”

  翁应龙谦和地笑了笑,有些恬不知耻的意思,他知道此时该给吕文焕台阶下了,遂又是一声长叹。

  “我失了臣节,当被吕元帅唾弃。但抛开这小小的赵氏社稷不谈,放眼汉家天下,岂忍见百姓沦落胡尘?我素知吕元帅高义,只请吕元帅先驱外寇,再谈社稷谁主,如何?”

  吕文焕闭上了眼,陷入了思考。

  就像翁应龙之前说的全都是废话,只有这最后一句公心大义才能真正触动到他。

  总之,一切都是为了汉家天下。

  ……

  弃了嵩州城,沿伊水向南到栾川境内,绕过伏牛山,就可以沿白水往南阳。

  宋军队伍都是步卒,翻山越岭的脚程却并不慢。

  尤其是这次回去并没有多少辎重可带。

  “都快些,到了前面的与鸭河的交汇处就可以歇了!”

  一个名叫何复的宋军统领这般向麾下将士喊着,黝黑的脸上满是汗水。

  他的副将见了,连忙递过水囊给他,同时凑过来低声道:“看这路程,真就撤了?唐军也不追?”

  “是啊。”何复仰头灌了水,道:“我们猜得没错,大帅这是与唐军说好了,不打了。”

  “这仗打得真没意思,要打不打,大热天的瞎逛了一圈。”

  何复把水囊往副将怀里一推,顺手就给了他一下,道:“不然呢?你盼着打得狠了,叫兄弟们拿命去填?”

  “那不是,将军怎前几天就能猜中大帅是要和唐军讲和?”

  何复问道:“记得那年李逆称帝,唐军攻襄阳吗?”

  那年,何复还是吕文德麾下一名部将。先是随军围攻李瑕,后来元军却渡过了汉水,想要趁两败俱伤之际坐收渔翁之利。

  那一战到最后,吕文德还是下令先驱元军,何复是在攻元军时冲在最前面的一部兵马。

  如今再说起这件事,他目光中泛起了回忆之色,道:“自己人打自己人有什么意思?打虏寇才有劲。”

  “说起来……军中有不少人这么说,攻洛阳的时候,我便知有几个统领根本没尽心打。说是,李瑕、张珏都是当年守蜀的英雄,不想打。”

  何复抬眼四下一瞄,道:“嘘,别乱传。”

  “我也就和将军说说这事,不过我看啊,他们有些人是怕了唐军,说这些来保保脸面。”

  “就你聪明?休瞎猜。”

  “不过我说啊,再这样败下去,我们大宋的将士要被当成孬种了。”

  何复没在说话,像是在思考自己是不是孬种。

  ……

  这日驻营以后,吕文焕召集了军中将领议事。

  先是让亲兵将大帐团团围住,以保证军议的内容不会被人偷听。

  “将士们,我们千辛万苦收复了南阳。然而元军却趁着我们北上讨伐李逆之际,闯到了南阳境内,如今就驻扎在下游的白河东岸,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何复听了,不由腰杆一挺,打起了精神。

  他目光看向地图,只见吕文焕已将元军大营的位置,以及攻打大营的路线标注出来。

  此情此景,仿佛又回到了当年襄阳那一战。

  何复不由心想为什么会是这样。

  他首先觉得是因为吕大帅忠义,以驱除外寇为己任。

  更重要的是,抗虏是大宋京湖将士继承岳爷爷的遗志而保留下来的百余年的传统了。

  这才是大宋将士的军心。

  “我们不孬。”何复心道。

  面对接下来的战事,他已变得昂扬了起来……

  ……

  六月十七,洛阳。

  一张大沙盘被摆在洛城殿上。

  泥沙堆成了高低起伏的伏牛山脉,其南边的白河则用是用蓝色的颜料填上。

  李瑕亲手拿着几枚兵棋,一边听着各方送来的消息一边在沙盘上摆弄着它们,不时也下几道命令。

  “陛下,最新的消息,伯颜已分兵逃散,往邓州、唐州、桐柏山方向各派了一支兵马,吕文焕担心后方失守,分兵南下,阵势便乱了不少。张元帅担心这是伯颜的伎俩,不敢立即决战……”

  以两地的距离,消息传回来最快也要一天,因此李瑕并不远程指挥,而是密切关注着,以便及时做出反应。

  他皱眉拨动了几下沙盘上的兵棋,推演着。

  看这情形,伯颜确实有可能是佯装南下,实则虚晃一枪,骗吕文焕散出兵马回援,然后借助骑兵的优势迅速回来,偷袭张珏。

  张珏不立即决战是对的,当收缩防线,避免被元军偷袭。

  毕竟是三方交战,谁都想坐收渔翁之利……

  想到这里,李瑕微微一滞,再次执起兵棋。

  他用很快的速度把伯颜派往南边的三支兵马重新拉回北面,且直接摆在吕文焕的兵棋后方,同时,把伯颜的小旗也推过去。

  在旁边看着的几个臣下讶道:“陛下认为,伯颜不会先攻我们,而是先攻宋军?”

  “不乏这种可能。”

  “可是……宋、元毕竟是联盟。”

  “关键时刻只讲利益。”李瑕道:“这形势,对伯颜而言没有犹豫的时间,他若不果断,必要全军覆没。”

  话虽如此,李瑕却没有派人传信提醒张珏。

  战场上的事,他能想到的,张珏也能想到。

  而就算想到了,张珏也不可能改变策略,他巴不得伯颜先攻吕文焕,所以还是会收缩防线。

  战场上,谁弱谁先死。

  不过,这事也说不好,只是李瑕通过只言片语的消息猜的。

  他看着沙盘又思考了一会,道:“派人告诉陆秀夫,先领兵马粮草去开封,待张珏回师后即刻速取开封。”

  “那郑州……”

  “朕在此,郑州还能丢吗?”

  “是。”

  安排了这些事,又处理了别的公务,入夜前李瑕依旧没有收到新的战报。

  直到次日中午才有了新的战报。

  “陛下,张元帅急信……伯颜突袭了吕文焕大营!”

  此事并不意外,但李瑕快步走到沙盘前,根据战报重新调整了兵棋,却还是感慨道:“怪不得忽必烈一见伯颜便擢其为丞相。”

  林子走上前看了一会,接话道:“伯颜确有些鱼死网破的能耐。”

  “霍小莲。”

  “在!”

  “你选锋营去配合陆秀夫,随时听取消息,一旦得知伯颜脱离战场,咬住他,朕离开河南之前,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最好要活的。”

  “喏!”

  其实堂上众人再看那兵棋的布置,都觉得吕文焕反应慢了,远非伯颜的对手。

  根据前些日子他们对宋军实力的分析,都认为宋军要大败了。

  但李瑕依旧对张珏有信心,认为伯颜就算能击败宋军,也击败不了张珏。

  ……

  这日入夜前,最后的战报终于传了回来。

  “捷报!禀陛下,张帅已击溃了元军,信报传出之际,元军主力溃败!”

  “别急,慢慢说,此战如何打的?”

  “初时,元军调往南面的兵马突然撤回,悄然渡过白河,偷袭了宋军调离了兵力的右翼,直扑吕文焕中军。并接应了伯颜的主力过河……张帅确认了消息,率兵南下,赶到独山时,猛攻伯颜后阵……”

  李瑕已经把吕文焕的兵棋拿掉,正要把伯颜的兵棋摆进南阳城,闻言又放了回去。

  “张珏从博望赶过去的?”

  “是。”

  “还要渡白河?赶到时宋军还没败?”

  “没败,伯颜久攻宋军不下,进退两难,待见张帅大军至,当即便鸣金而逃。”

  这结果虽与李瑕预料中相似,他却没想到是这样的过程。

  而宋军的顽强,也使得伯颜之败比他预料中早了许多,只怕未必来得及堵截……

  第一千二百六十二章 劝相

  摆在公房角落的案几上放着一个围棋棋盘,棋盘上的棋子摆得错落有致,其中一方已快要大获全胜。

  但两个棋篓却并非摆在两边,而是被放在同一边。

  因为这局棋,是陆秀夫一个人摆出来的。

  而在公房的正中,还挂着一幅地图。

  地图上,一条进军路线已经标注得分明,张珏的东路军从南阳东进开封,收复这座对天下形势还颇有影响力的城池。继而从山东北上,消灭掉还在山东的元军,完成对燕京的合围。

  其实棋盘上所摆的也同样的意思,即吃掉伯颜这一条大龙,为的是抢夺东北方向的地盘。

  这个战略已然不是秘密,它已经实现了大半了。

  连这间公房中的物件都已落了些灰尘,陆秀夫已不在此地,他已离开了数日,提前率领部分兵马、辎重赶往开封,以方便张珏攻下开封。

  ……

  开封城郊。

  “陆相公。”霍小莲策马赶到了大帐前,迅速翻身下马,道:“找到伯颜残部了。”

  “他还有多少兵马?”

  “两百余骑。”

  陆秀夫迅速从一堆攻城的兵势图、招降信之类的文书中翻出一张地图摆开,问道:“在何处?”

  霍小莲抬手一指,马上便点点地图上的一处。

  “朱仙镇。”

  “这么近?”

  “因当时张元帅并未攻打开封便直接回援郑州,伯颜还指望着小股兵马能偷偷潜回开封城,有探马探到,便提前来报。”

  “能围住吗?”陆秀夫道:“此地多是步卒与民夫,骑兵怕是不足。”

  “选锋营足够了。想必张帅的追兵离得也不远。”

  “我随你去,若能劝降伯颜,益处不小。”

  陆秀夫说着,马上吩咐了属下官员安排好营地之事,便翻身上马与选锋营向南赶去。

  这支骑兵速度极快,从开封城西郊狂奔到朱仙镇,仅用了一个多时辰。

  突然,远远听得一声哨响,前方也传来了马蹄声。

  “别让伯颜逃了!”

  霍小莲大喝一声,在马镫上站起,竟是在奔跑的过程中就翻身上了另一匹空着的战马,又是一提马速向前窜去。

  其身后选锋营士卒一个个跟上。

  陆秀夫骑术已经很不错,从开封这一路来都能跟上他们,自诩没有拖后腿。此时却是再也跟不上,只好拉起缰绳放慢了马速。

  倒也有十几个骑士留下来带着看着空马。

  其中两人保护着陆秀夫继续往前。

  再行了不过百步,能看到有元军尸体倒在路边,其模样颇为狼狈,显然从南阳战场一路逃到这里十分不易。

  数万元军,愿意降的之前便降了,能随伯颜逃到这里的基本都是其心腹,因此一连追了五六里也没看到有俘虏,反而偶尔有看到被元军反杀的选锋营士卒。

  再往前,元军尸体便愈发多起来,仅从伤痕看来,选锋营是发了狠。

  又追了两里,陆秀夫已能看到前方的厮杀。

  到了这一步,元军的士气已经完全被选锋营杀溃了,已没有什么反抗的能力,只拼命想保护伯颜逃走。

  陆秀夫催马赶上,随着血迹一直追到了涡河边,终于能看清伯颜那高大的身影。

  “伯颜!降了吧!”

  伯颜已经策马到河边,正在张望着,闻言转过头来,大喊道:“不要放箭。”

  他这是用蒙古语先命令了身边的士卒。

  其后,用汉语向这边喊道:“来者是谁?可是陆秀夫?”

  “正是。”陆秀夫见他有意对话,示意霍小莲暂缓追击。

  伯颜又向河上望了一眼,却是策马向唐军这边迎了几步。

  此时他身边不过只剩十余人,狼狈不堪,却犹向陆秀夫大笑道:“郑州一战,我没能击败你,很是遗憾啊!”

  “这算什么遗憾?”陆秀夫道:“男儿当世,不能完成心中志向才是遗憾。今陛下志在四方一统,汉蒙一家,你可愿助陛下一臂之力,让草原上的牧民过上富足日子?”

  也许是因为面对的是蒙古人,他的语言也变得更加丰富。

  可见此刻,他是有些许迁就着伯颜。

  “你这是要劝我助你主攻打对我有恩的大汗,也许还要我带路攻打伊尔汗国?”

  “正是如此!”陆秀夫并不避讳,道:“我知道,你学习汉学,擅诗词、书法,主政河南以来,施仁政,绝非残暴好杀之人,故而赶来相劝。”

  “我知道,你们的皇帝想当天可汗,他学蒙语,他画出了比大蒙古国的疆域还要辽阔的地图!”

  “对。”陆秀夫道:“你需要效忠的是这样的君王。”

  两人都是聪明人,不用多说。

  伯颜沉默了一会,开始思考如果投效李瑕会是如何。

  他到河南以后就一直在努力了解李瑕,因此能想象到大概。

  也许在往后某一年,他将统率大军西征,再次穿过西域的大地,回到伊尔汗国,回到乌鲁米耶湖畔。

  到那时,他不再是使节,而将带去皇帝陛下的旨意或是战火。

  “我需要想想等到我死以后会留下怎么样的故事。”伯颜道:“牧民们放羊时,会用什么样的歌来歌唱我。”

  陆秀夫道:“你知道阿史那社尔、执失思力、契苾何力吗?你会与他们一样青史留名,成为英雄。我希望有一天能与你同殿为臣,我们可以是大唐王朝往后的丞相。伯颜,翻身下马吧,向我走过来。”

  他自己先翻身下了马,向前走了几步,且用草原上的礼仪做了一个欢迎的动作。

  等了一会儿,伯颜终于翻身下马。

  “陆秀夫,多谢你!”

  然而,随着这一声喊,伯颜却是迅速闪到了马匹的背后,向河中奔了过去,纵身一跃。

  一条小舟已从上游的草丛中漂出,上面正有一名船夫在划舟。

  伯颜一跃,正跃入小舟之中。

  “快走!”

  小舟迅速顺流而下。

  当年张弘略正是沿着涡河而下摧毁了夏贵的粮草,这条河流的下游正是亳州,即阿里海牙的驻地。

  伯颜虽然把河南的元军都抽调了,但亳州城里还有少量的驻兵。

  兵再少,能护送他回草原就足够了。

  此时岸上的十余骑则迅速散开,往各个方向散去。

  “杀。”

  霍小莲却毫不惊讶,径直下了令,驱马便追。

  选锋营骑兵如风一般追上,抬起弩机,开始无情地射杀这些蒙卒。

  “嗖。”

  “嗖……”

  很快,霍小莲策马奔到了河边。

  陆秀夫驱马而上,正见霍小莲抬起弩,径直射杀了那名还在撑桨的元军士卒。

  “噗”的一声响,那士卒倒在船中。

  “伯颜。”陆秀夫喊道:“这是你最后的机会,降了吧!”

  而伯颜却已接过那船桨,将船往对岸划。

  “嗖。”

  一支弩箭钉进了伯颜的腿弯处,他摔在船板上,转头向陆秀夫看来。

  “我怕草原上的牧歌说伯颜忘恩负义。大汗待我,像成吉思汗待木华黎……”

  此时小船还在向下游漂去,霍小莲遂领着人在岸边策马追着。

  就在下游处,有另一条支流汇入了涡河,河面顿时宽阔了许多。

  霍小莲微微皱眉,抬起弓弩,大喝道:“伯颜!你降是不降?!若不愿降,受死便是!”

  伯颜支起身子坐起,转头看着这边,没有答话,像是在做着考虑。

  “陆相公。”霍小莲遂道:“此贼狡猾,我得杀了他了。”

  “能否活捉他?”陆秀夫低声说着,顺着霍小莲的目光向下游看去。

  只见一块礁石正杵在河间,而在它下游不远,便是两河交汇处。

  这是一个三角地带,过了交汇处,骑兵就要渡过河才能继续追了。

  忽然,余光一瞥,船上的伯颜已操起了桨,向那快礁石顶去。

  “嗖。”

  “杀了!”霍小莲手比脑子还快,扣下弩之后才想起大喝一声。

  “嗖嗖嗖……”

  一时间,数支弩箭便射向了伯颜,有的没中,却足有五支箭贯穿了伯颜。

  “嘭”的一声大响,小船重重撞在礁石上,砸得四分五裂,那浑身插着箭矢的身体落入水中,被水流卷去。

  “追上去!到下游搜,把尸体带回来!”霍小莲又喝道。

  他有些烦,因想到陛下吩咐过最好要活的。

  偏是伯颜实在太狡猾了,在最后一刻还不甘心投降,那就只好死要见尸了。

  众人又沿河搜了足足两个时辰,才终于在下游的一处河湾处找到了伯颜的尸体。

  “娘的,既不愿降,不如早点自刎,费老子好大工夫来找。”

  拖着尸体上岸的士卒这般抱怨着。

  声音传到陆秀夫耳中,他站在那看着伯颜那泡着发白的脸,一时只觉这天地间的成王败寇的法则如此残酷。

  也不知今日若换作自己,当如何决择……

  第一千二百六十三章 汴京

  到了六月二十二日,天气已十分炎热。

  洛城殿中的门窗都已全部打开。

  李瑕坐在那务公,闷出的汗水依旧沾湿了衣衫。

  “陛下,张元帅派信使来了。”

  听到这声通报,李瑕马上召见。

  很快,信使进来,递上来的信却有两封,除了张珏的,另一封则是吕文焕的。

  南阳一战,大部分的元军士卒都是被张珏俘虏或斩首的,于是吕文焕希望唐军能够分润一些功劳给他。他认为那些首级与缴获对李瑕作用不大,因此提出以割让南阳诸城为条件与李瑕交易。

  李瑕思忖了一会,已能猜到吕文焕会如何对宋廷汇报。

  首先,他必然不会提在洛阳败于张珏一事,只会称他马上就要大胜,却得知了翁应龙、黄公绍投降李瑕一事,为防京湖生变,只好连夜撤兵返回南阳。再说这时元军在郑州败给了唐军,于是伯颜撕毁盟约,率军南下、取偿于宋,他无奈之下,只好击败伯颜,斩杀大量元军。

  不论吕文焕打仗如何,吕家当中绝对不缺会当官的人。总之到时候奏表报上去,宋廷必定要嘉奖他。

  而李瑕如今刚占领淮河以北,迫切想要调张珏的兵马从与宋廷的战事中抽身、尽快北上,与吕文焕交易并不吃亏。

  但他却对条件不满意。

  想了想,他提起笔给张珏写了回信。

  内容也简单,先是说让宋军拿粮草交易,这边则可给出伯颜的首级与帅旗。再让张珏催吕文焕退回襄阳,便可马上回师了。

  暂时而言,南阳战场的局势便是如此了……

  正忙着这些,身后的脚步声响起。

  李瑕正出神,懒得理会,忽感到一阵风拂过背上,带来了些凉意。

  转头一看,只见赵衿抱着一面芭蕉扇站在那,笑问道:“舒服吧?往日都是别人给我持扇,今日我给你当当持扇的小婢。”

  目光与李瑕一对视,她脸上还浮起两团红晕。

  她是近来才在他前面开始害羞,以前反而是大大方方甚至有些横的性子,绝不至于这样。

  被李瑕看得久了,她轻轻捶了他一下。

  “看什么看,讨厌。”

  李瑕遂笑了一下,转过头不去看她,道:“不用扇了,你也不嫌重得慌。”

  “不重啊。”

  “让别人看到不好,毕竟是战时,回头上行下效,个个官员将军都着人打扇。”

  “好吧,人家就是想找个借口来看看你。”赵衿这才放下那芭蕉扇,看了会他案上的地图并不能看懂,又道:“你当皇帝跟我爹可真不一样。”

  “因为他们当皇帝是当来享福的。”

  “那可不是吗?不享福当什么皇帝?”

  “享福倒是其次,当皇帝为的是远大的抱负。”

  李瑕说这话时,心里是真就没想过要享福。

  但话一出口,又摸了摸赵衿那光滑细腻的小手……他不得不承认,其实还是因为能享的福全都享过了,活到这份上早就看不上那些物质上的需求了,倒不全是什么高尚。

  赵衿终究是没见过世面,有些被李瑕唬住,问道:“什么样远大的抱负?”

  “千秋万世。打个比方,后世人提到我们,会庆幸我们所做的事业使文明传承,国家安定、强大、富饶、广袤,让千秋万世的人们想到我们时感到骄傲,而不是屈辱。”

  这话因为是对着赵衿说,李瑕是愿意与她说说这样的心里话的。

  他最后道:“在朕看来,要当一个皇帝至少该有这样的抱负。而那么多官员、将士、百姓在为这个抱负做事,皇帝则要为他们做事。”

  赵衿沉默了下来,心里不由在想,后世人提到她的父亲时感受到的会是骄傲还是屈辱?

  脑子里起了这样的念头,她发现自己更懂李瑕,也更释然了。

  她搂着李瑕的脖子,道:“那我以后也不贪玩,不只顾着享福了。我可不是那种任性的公主,嗯,我就一点点任性。”

  “好吧,只有一点点贪玩。”李瑕道:“你去收拾一下,我们马上要去开封了。”

  “再待一小会儿嘛……”

  一小会儿之后,殿外又响起了通报声。

  赵衿连忙从后面跑掉,以免被人撞见又要说李瑕宠信爱妃、耽误公事云云。

  以前在宋廷这是常有的事,赵昀便常因为白日见妃子而被劝谏,只是不理会罢了。

  ……

  从虽然名叫洛城殿却实在不大的厅堂出来,赵衿一路回到后院,便见张文静带着张文婉、韩巧儿在那里整理文书。

  赵衿既决意改掉贪玩的性子,连忙过去。

  “我也来帮忙。”

  “来了。”张文静道:“正好我有事需去安排,你帮忙把这些理清楚,可好?”

  “好啊。”

  赵衿在张文婉身边坐下。

  因两人都是活泼爱玩的性子,前些日子玩得最好。

  “我和你说,陛下说我们马上要去开封。”

  “哼。”

  张文婉却是哼一声,往旁边一挪,不想搭理赵衿。

  赵衿于是又挪过去,问道:“干嘛?”

  “别靠过来。”张文婉倒也半点不遮掩,道:“我讨厌你。”

  “我怎么你了?”

  “哼,平日里说我姐夫乏味,心里却打着那般主意。我还当你是直率人,原来是个诡计多端的臭丫头。”

  “你才臭丫头。”赵衿也是不肯吃亏的主,反击道:“武夫家的女儿就是少条失教。”

  “你说谁呢?!”张文婉大怒,气得瞪圆了眼睛,站起来便道:“有本事打一架啊,叽叽喳喳有什么意思?”

  “才不和你打。”赵衿立即就有些怂了,“巧儿你看她。”

  “巧儿,你帮谁?”张文婉马上也看向韩巧儿,“你要是帮她,我再也不和你玩了。”

  “韩巧儿,我们是什么交情你可得想清楚。”

  韩巧儿正愣愣看着她们,听到赵衿这句话脸一红,起身就跑。

  “你们真是烦死了。”

  这终于是桩小事,在眼下这个战乱不断的时局里很快就像尘埃一样散去。

  三日之后,李瑕的仪驾启程前往开封。

  此时赵衿已经先消了气,几次向张文婉示好,但张文婉就是不理她。

  其后,离开封城越近,她的心思就越多地转移到了这座大宋的旧都城上。

  ……

  六月二十七日。

  御驾才到中牟附近,东面消息传来,开封城已降了。

  军中欢呼不已。

  赵衿听说之后却十分诧异。

  “这就降了吗?可是陛下都还没有到。”

  “伯颜既已被歼灭,守开封的元军必然投诚。”张文静道,“前几日不过是在谈条件。”

  “可是。”赵衿张了张嘴,喃喃道:“那是汴京啊,就这么轻易就攻下了?”

  张文婉见了,小声嘟囔道:“宋人就是可笑。”

  赵衿正忙着惊讶,根本没有听到。

  张文静则唏嘘道:“汴京又如何呢?百年兴亡间,汴京是被攻破得最多的城池之一。”

  韩巧儿也是道:“终于拿下开封城了,祖父他们,还有明月姐也会过来吧?”

  “是啊……”

  她们都不理解赵衿对于汴京的想象。

  赵衿虽然从来就没见过汴京,却听说过太多关于它的描绘。

  他们说东京汴梁繁华异常,宫城很大很大,周长有五里,城楼建筑宏伟壮丽;说城池广阔坚固,城外有护城濠,名叫护龙河,比汴河宽三倍;说城中商铺林立,光上好的酒楼就有上百家,什么樊楼、潘家楼、欣乐楼,百年后还人人记得。

  那本写在靖康二年的《东京梦华录》已成了整个宋朝廷对那座故都的回忆。

  “八荒争凑,万国咸通,集四海之珍奇,皆归市易,会寰区之异味,悉在庖厨。花光满路,何限春游,箫鼓喧空……”

  柳词说钱塘自古繁华,但说汴京的更多。

  “水嬉舟动,禊饮宴开,银塘似染,金堤如绣……兰堂夜烛,百家呼卢,画阁春风,十千沽酒。”

  “耸皇居丽,嘉气瑞烟葱茜。翠华宵幸,是处层城阆苑。”

  杭州再好,也不是汴州。

  ……

  终于,赵衿远远望到了开封城。

  与她想的根本不一样。

  城外的道路崎岖而泥泞,黄河水在夏日炎炎里显得奄奄一息,每走一段路就能遇到水沟,十分讨厌。

  开封的城墙也是那样残破凋敝,透着股人烟稀少的荒凉感。

  而她则穿着一身礼衣,端坐步辇上,难得以全副仪驾入城。

  从西门大街向东,并没有想象中的欢呼,开封城中的百姓因为害怕全都躲着,只有马粪味在空气中萦绕。

  赵氏还记得汴京,且还以为汴京百姓还记得赵氏。

  但,他们其实早就忘了。

  绝大部分人连汉字都不识,岂还会有人欢迎赵氏女儿归来?

  范成大诗里写的“州桥南北是天街,父老年年等驾回。忍泪失声询使者,几时真有六军来?”早就过了百年,成了赵氏朝廷的一厢情愿的幻想。

  赵衿抬起头看去,隔着珠帘,她看到有些百姓躲在远处的寺塔上向这边望来。

  远远的,她看不到他们的面容,却能感受到他们目光里的嫌恶。

  ……

  “我觉得这座城好像很讨厌我。”

  “它沦落胡尘百余年,没有二十年光阴只怕都不能恢复,何况这才刚刚收复。”

  赵衿心情低落下来,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礼衣,道:“你收复别的城池时都没有这样全副仪驾进城,今天摆开仪驾又没有多少人夹道相迎。”

  “仪驾摆开,不是向城中百姓逞威风的。”李瑕道:“而是召示天下,朕才是新的中原之主。”

  第一千二百六十四章 渔翁之利

  七月十七,临安,枢密院公房。

  黄花梨打造的案几纹理细腻有光泽,上面摆着一盆茶花更添几分雅致。

  雕花盆装着冰块摆在窗边,冒着丝丝白气,风吹来,带着冰块的凉气与沉香的香味。

  房中几人端坐着,正在详谈。

  “看不懂李逆的战略啊,时而北、时而南,既然打到燕京了,怎又跑到开封?”

  能说出这样的话,可见他们关系紧密,彼此之间不怕露怯,也是因宋廷许多官员对中原地势已经太不了解了。

  “李逆之战略‘先易、后难’而已,他先收服了河北世侯,当时看着声势壮,其实还未动到蒙元之根本。因此,他趁蒙元措手不及之际,回头拿掉伯颜、攻下开封。此时蒙元才是大势已去啊。”

  “先易后难?也就是说,李逆是这次之后才奠定了胜局?之前所谓攻到燕京只是吓唬人的?”

  “不错。”

  “吕文焕到底在做什么?!两三倍于敌,却还不能破敌?!”

  “……”

  陈宜中不慌不忙地从袖子里拿出几封信件,摆在了桌案上,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等待同僚们将信件看完。

  “咣啷。”

  一声重响,是看信的章鉴惊诧之下踢倒了案几,将上面的几个茶盏晃落,碎了满地的瓷片。

  “贾似道……贾似道他猜到我们的谋划了?”

  “什么?!”

  另外几人也是吓得面色苍白,抢过章鉴手中的信件便看起来,惊叫连连。

  他们在看的,正是李瑕那封纳赵衿为妃、斥责赵禥、封赏贾似道的召书,以及吕文焕的奏表。

  陈宜中不急着说话,一脸沉稳地品着茶。

  事实上,昨夜他收到消息时,也是惊得不轻,摔了他最珍爱的一方砚台。

  正是这个损失,让他今日能从容不迫地等待这些重臣们恢复他们的养气功夫。

  终于,房中安静下来,不少人已捻着长须沉吟。

  “诸位,稍安勿躁。”陈宜中放下茶杯,开口道:“贾似道必定还未猜到什么,否则,那位殿前指挥使韩震早已经要了我们的脑袋。”

  “不错,不错。”章鉴搓了搓手中的汗,缓缓道:“韩震还毫无反应,可见贾似道行事,与我等无关。”

  “不仅如此。”陈宜中道:“我认为贾似道应该还没反。”

  “若贾似道真反了,只怕韩震已经控制了陛下。”

  “是不太可能,李逆尚未击败忽必烈,更别说挥师南下了,贾似道要叛投也不应该是现在。”

  “不错,时机未到。若贾似道真叛投了,此时该做的是在临安清除异己,等待李逆大军南下时再响应才是。”

  说起战事他们或许不了解,但这些官场心思他们却异常敏锐,很快便推测出这是李瑕的反间计。

  而等这些分析出来之后,也有人品出了些别的东西。

  “只是……”

  章鉴缓缓道:“只是这只能说贾似道之前没叛投李逆,而李逆这伪诏一出,难保他不会反。”

  陈宜中点了点头,道:“有几件事可以确认是真的。瑞国公主该是确实没死,我审王应麟时,他对当年那桩宫中秘案言之凿凿,还称公主能够作证。”

  章鉴压低了声音,道:“敢诽谤君上,这种人不杀了,怎么还能让他逃回去?”

  陈宜中冷笑道:“当时贾余庆与我说尸体推到钱塘江里了。”

  “贾余庆人呢?”

  “今晨便命人去拿他了,现在该是在刑部牢房中。”

  “接着说吧。”

  “翁应龙、黄公绍叛投之事是真的,吕文焕亲眼所见。”

  陈宜中说到这里,凝神思考着,缓缓道:“我若是李瑕,必会再派人去招降贾似道,对了,使节就是黄公绍。算时间,从江陵逆水而上,也许过两日黄公绍就能到贾似道的主船上。”

  ……

  与此同时,夔州城外,大江滚滚。

  黄公绍正跪在贾似道的面前,任由甲板摇摇晃晃都不敢抬头,只等贾似道读完手中的信。

  信是赵衿写的,信上说她要当李瑕的妃子,封号是康妃,因为李瑕希望她健健康康的……诸如此类的小事说了很多很多之后,她劝贾似道归附。

  “形势既已明朗,舅舅何苦护着一个傻子当皇帝?”

  贾似道闭上眼,将赵衿的来信折好,收进了袖子里。

  这一动作,一个蛐蛐笼从袖子里掉出来,里面却没有蛐蛐。

  他已经不玩蛐蛐很久了。

  天天在江上,有个屁的蛐蛐。

  “起来吧。”贾似道开口道。

  黄公绍不敢起身,提醒道:“平章公,陛下的御笔你还未看。”

  “不看,怕看过之后我会杀了你。”

  黄公绍身子一颤,喃喃道:“康妃……康妃说,平章公不会杀我,还要让我带贺礼回去……”

  “吃定我了是吧?!”

  贾似道突然大喝了一句,上前一脚踹在黄公绍肩上,骂道:“狗猢狲,老子阉了你!让你回去给他们当贺礼。”

  “平章公息怒。”黄公绍道:“陛下还有一个绝密消息让我告诉平章公。”

  “绝密消息?当我不知吗?”贾似道的唾沫喷了黄公绍一脸,道:“他李瑕已诏告天下,让朝中知道他给我封官了,那倒是大方些啊,封个比朝廷给我的还高的官,让我裂土封王罢了。”

  “不是……”

  “还玩反间?以为朝廷会上当吗?拙劣!拙劣至极!”

  “平章公且听我说。”

  “好,听你再反间我,来,你若不能说出花来,我让你屁股开花。”

  “章鉴、曾渊子、陈宜中等人早已在暗中联络,准备夺平章公的权……”

  “你说什么?”

  贾似道仿佛以为自己听错了。

  然而,他心底莫名地一颤,仅凭直觉就已经判断黄公绍说的是真的。

  他本该早有察觉的,但太累太忙了,被李瑕之势压得无暇顾及那些小事,但一有人提醒,他马上就反应过来了。

  “你再给我说一遍,都是哪些个帚刮胚?”

  “平章公,陛下给你的御笔信上,有舆情司到临安探到的具体消息。”

  “嘶。”

  贾似道已迅速拆开了李瑕的来信。

  他一目十行扫了一遍,又细细看了一遍,接着发现信封里还有张图纸,于是把它放在案上,俯身在那看着。

  “娘的,一群狗娘养的……”

  ……

  临安,枢密院公房。

  众人正商议到重要之处,房外忽然传来了风铃声。

  陈宜中一抬手,示意众人噤声,亲自去开了门,招过站在院门外的下吏。

  “何事?”

  “相公,贾余庆说要见你……”

  “他有的是机会。”陈宜中淡淡道:“先用刑,等他招了,我自会去见他。”

  “他已经招了,说他没有叛投李逆。是身边带来的人中有一个是李逆的使节,叫王荛。”

  陈宜中一愣,反应了一会才愕然道:“那个长了张大嘴的唐诗杰……唐使节?王荛?”

  “贾余庆说,相公只要仔细想一想,一定会见他,还会以礼相待。”

  陈宜中沉思了一会之后,眉头越皱越深,终于道:“带他们到府中……”

  “他们说,要来这里见诸位相公。”

  “该死。”陈宜中低声骂了一句,道:“带他们来。”

  他不悦地一拂袖,重新回到公房中,只见众人已纷纷站起。

  “何事?”

  “我们被人摆了一道……”

  只过了不到半柱香时间,又有两人迈步进了这间公房。

  贾余庆一身官袍,气度沉稳,进房后扫了一眼,挤在了章鉴与曾渊子之间坐下,以示自己依旧是宋臣,之后哼了一声,气冲冲道:“我也是被王荛骗了,北人确是无耻。”

  王荛手中拿着一柄折扇,抬手拱了拱,大笑道:“诸公,有礼了,王荛王牧樵久慕江南名士风采。”

  曾渊子一拧眉,向陈宜中道:“还不将这逆贼之细作拿下?!”

  “所谓两国交战,不斩来使,大宋礼仪之邦……”

  “有话便说吧。”陈宜中不耐烦地打断了王荛的话。

  这里也不是什么正式场合,私事密谋,没什么不能说的。

  王荛道:“那我便直说了……哦,对了,多嘴再说一句,你们宋廷做事,真的和闹着玩一样。”

  “杀了他。”吴坚终于忍不了,道:“杀了他吧,反正与李逆已经开战了。”

  “杀了我又何妨?”王荛笑道:“无非是到时贾似道先与陛下议和,率大师回朝,重掌大权。”

  提到“大权”二字,屋中所有人仿佛都被捏住了痛脚一般,不再作声。

  只有王荛异常活跃,“唰”地一下又将折扇打开。

  “你看看你们宋国的皇帝,我以往听说赵佶、赵恒、赵构,如今再看这赵禥,哈哈,能享国三百年,诸公不容易,佩服、佩服。”

  房中有人扑向王荛,被人抱住。

  “放开,士可杀、不可辱。”

  “大局为重。”

  “君辱臣死。”

  “大局为重……”

  陈宜中深吸了两口气,宽袖下已经握紧了拳。

  终于,王荛轻挥着折扇,开口道:“你们消息太慢了,七月之前,陛下已进入开封城,彻底占据三京,恢复中原。”

  房中又是一阵骚动。

  王荛嘴角微扬,并不理会,继续道:“明白吗?宋国与蒙元已经完全没有交界了,该说蒙元很快便要被驱除出中原。那往后宋该何去何从?独抗大唐王师?还是求和?”

  “哼,李逆狼子野心,如何会与大宋和谈?”

  “陛下志在四海,势必一统天下。然而北方初定,未必不会有一个休养生息的时间。”

  “未必?”章鉴道:“别被他骗了!他就是想拖住我们……”

  “我已将你们的阴谋告诉贾似道了!”王荛高声道:“想必此刻,贾似道已经在准备杀回临安!”

  一句话,满座皆惊。

  王荛“啪”地又将折扇合上,道:“你们双方争吧、斗吧,我不管。但我告诉你们,能拿到与大唐盟约的一方,才有可能争得大宋的权柄。不明白?给你们举几个例子……秦桧、史弥远。”

  第一千二百六十五章 秦相公

  “王荛!你莫欺人太甚!”

  “我欺人太甚?是你等暗中勾结要罢贾似道的相位。如今他已得知此事,你等要如何制他?手中可有兵马?便是要召吕文焕,召得动吗?若不与大唐和谈,吕文焕敢率兵轻离襄阳吗?还有,二十万大军入蜀钱粮耗费无数,江南百姓可还吃得消?眼下唯有什么办法最能争人心、树威望?不和谈,凭你们几个文官,拿什么与贾似道斗?”

  一连串的反问之后,王荛抬起手,用合上的折扇指着章鉴,又道:“来,是我欺人太甚了,你们杀了我啊。”

  “你……”

  “老匹夫,今日不杀了我,你便是我孙子!”王荛突然大喝一声。

  章鉴骇得退后两步,脸色难堪起来,嗫嚅道:“老夫懒得听你这等野蛮人耍无赖。”

  王荛大笑,道:“我是野蛮人,真的野蛮人你还未见过呢。”

  等了一会,见章鉴不做声了,王荛笑得愈发畅意,再次将那折扇打开来扇风。

  “哈,孙子。”

  陈宜中凝目看去,看到那扇面上写的是一首诗。

  “却许邦昌为纪信,浑将秦桧作程婴。甘心江左成东晋,长使英雄气不平。”

  若说郝经写这诗是为宋国感慨,王荛将此诗题在扇面上却只剩下讥讽。

  配合着他脸上那大笑的神情,好不让人生厌。

  其后,王荛竟是连个台阶都不愿给,又道:“都别废话了,就说这秦桧当不当罢了?!”

  陈宜中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要被人比作秦桧。

  他以清正自诩,志在救社稷百姓,因此当年才会义不容辞地伏阙上书弹劾只手遮天的丁大全。

  然而,要救社稷百姓,外要抵挡贼寇入境,内要铲除内奸、革除弊政。

  时局至此,外则中原战局将定,内则公田法迫害百姓到了无以复加之地步。

  和谈、罢贾似道,已成了摆在面前唯一的路。哪怕是饮鸩止渴,先缓解了眼前的危局、并走到足够高的位置,才能施手补天。

  想到这里,陈宜中万分无奈。

  他是真不愿当这秦桧,但要救大宋却只能当了。

  “你要我们怎么做?”陈宜中终于开口道。

  “与权!你……”章鉴大惊,“你真要与这逆贼合作?”

  “有意思吗?”王荛啐了一口在章鉴脚下,“道貌岸然。”

  陈宜中淡淡道:“说吧,有何条件?”

  “哈哈哈,百年间辽、金、元,到如今的大唐,中原沧海桑田,赵宋却还是那个赵宋,从未变过啊。”王荛笑道:“秦相公放心,条件你们肯定给得起。哪怕是要百万岁币,与军费相比也不过是小数目,不是吗?”

  陈宜中道:“我们会尽快启奏官家。”

  “是,尽快以十二道金牌把贾似道召回来。”

  ……

  江面上突然响起一道惊雷。

  “轰”的一声,骇得宋军以为是夔州城上的唐军又放了火炮。

  贾似道负手站在船舱窗边,看着忽然落下的雷阵雨,只见不远处的战船上士卒们冒着雨正在往外舀水。

  他就这么看着,一直到天黑下来。

  “平章公,退兵吧。”黄公绍终于忍不住了,道:“率军回临安,除掉那些宵小。平章公犹可泛舟西湖,纵意平生……”

  “待往后唐军南下,犹不失一富家翁?”贾似道冷笑着替黄公绍接了一句,问道:“你现在是作为我的幕客为我出谋划策,还是李瑕的说客?”

  “并无区别。就算平章公不想争,也得争。”

  贾似道却是忽然转身,亲手从案上抱出一大叠图纸,将它们搁在案上翻找起来。

  好一会儿,他才翻出一张画全了燕云十六州的地图。

  他提起笔开始标注着,嘴里低声念叨着:“忽必烈主力犹存,聚集于燕京以逸待劳,准备与李瑕决战。”

  这是之前伯颜回复他的情报,虽然有势必会把局面往对元军有利的方向说,但贾似道有自己的判断。

  “李瑕要击败忽必烈,至少要调集十余万兵马打这一仗,但他的防线拉得太长了,要守的地方太多……所以,李瑕想逼我退兵,缓解压力,不错吗?”

  黄公绍低头不答。

  贾似道喝道:“我在问你,是不是这样?”

  “平章公,此事……非我所知。”

  “就是这样。”贾似道手上标注的动作愈快,道:“我看穿李瑕了,他想把河南一带的兵马全部调走。”

  地图上的兵势已经画得差不多了。

  元军集中在燕京,唐军则大量分布在元军周围。

  “这便是李瑕的布置,他要全力地对付忽必烈。”贾似道放下笔,用手指在地图的中间位置划了一圈,道:“到时这一带防备全是空的。”

  他手指划过之地,包括汉中、长安、洛阳、开封等等重镇。

  “是吧?”贾似道再向黄公绍问道,紧紧盯着他的眼睛,又道:“我真不该攻蜀,我该直驱三京才是。”

  “平章公试探我又有何用?我真的不知道。”黄公绍道:“我只知道,宋廷已经不愿再供应大军粮草,平章公只有回撤一途。”

  贾似道却已恢复了自信,微微一笑,道:“今日不杀你,且放你回去。这个你带去给李瑕,便当我给他的贺礼。”

  他随手将案上的地图拿起,折好,丢在黄公绍面前。

  “拿着,滚。”

  待黄公绍离去,贾似道便如泄了气一般在椅子上坐倒。

  面对李瑕的计谋,他没有失去理智,也没有被牵着鼻子走,而是在气势上将其顶回去。

  因为李瑕也有弱点、也有所求,看透了这些。才能让双方置于平等的地位,才能谈出结果。

  稍稍歇了一会儿之后,贾似道支起身子,提笔开始写信。

  这信,竟是写给陈宜中的。

  “今李逆亦势如彍弩,其危困不逊于我等,故必虚张声势以求恫吓朝廷和谈。唯斩其说客示以决心,使惮我大宋而忧于后方,则不敢全力决战于幽燕。中原虎狼互搏,江南方有转机。切记不可苟且求全,则贼焰愈炽,切记切记……”

  将这一封信封装好,贾似道眼神中闪过一丝冷意,继续写了另一封信。

  这封信则是写给他留在临安掌兵的心腹韩震。

  待最后一个“杀”字落笔,贾似道方才放下了笔,招过两个信使。

  信使连夜便乘着小船往长江下游。

  而川蜀之远,哪怕是顺风顺水,信到达临安也要半个多月。

  ……

  三日后,临安。

  这日赵禥难得到了选德殿。

  殿中站着寥寥几名重臣,而太后谢道清则坐在珠帘后面听着。

  站那述说形势的是陈宜中,他语气平缓,尽量清楚简单地将发生的一切禀报出来。

  “什么?瑞国公主?”赵禥不由惊呼。

  他从小有些害怕赵衿,因赵衿是赵昀的亲生女儿,又是贾似道的外甥女,在他看来跋扈嚣张得很。

  “怎……怎么会呢?瑞国公主怎么可能叛投李逆呢?李逆可是弑君的……的……反贼啊。”

  这件事,赵禥是最为清楚的了,因此格外不解。

  陈宜中却并不就此多说,简单应了一句便继续说起来。

  而赵禥的惊呼则越来越多。

  “汴京?”

  “伯颜是谁?”

  “吕文焕不是胜了吗?怎么?”

  忽然。

  赵禥整个人都惊得站了起来。

  “什么?!师相?!师相叛投了?!那那……那我们的大军不是全都叛了?怎么办?怎么办?”

  “官家不必忧虑……”

  “怎么办?要迁都吗?这就迁都吗?”

  “陛下!”陈宜中不得不提高音量,道:“陛下勿虑,贾平章是否通敌还不清楚,但伐蜀大军绝不至于直接叛投李逆。”

  “真的吗?”赵禥这才松了口气,重新在御榻上坐下来。

  陈宜中道:“贾似道是宋臣,只有指挥大军作战之权,绝无率军叛投之能。伐蜀诸将帅也并非全都是贾党,更何况将士们家乡家眷皆在,陛下不必忧虑。”

  赵禥听不懂这些,也懒得想,连忙道:“那就好,那就好。你是……陈卿是吧?朕记得你,你说说该怎么办?”

  “臣以为,眼下当与李逆议和,命大军各归其驻地,召贾平章还朝。”

  陈宜中没有说召回贾似道之后要怎么做,他首先需要的是圣旨。

  圣旨一下,名份就定了,至少贾似道就没有率军杀回临安的名义。

  赵禥不知该怎么办,于是转头看向了珠帘后的谢道清。

  谢道清感觉到赵禥的目光看来,于是看向了站在殿中的谢奕昌,只见谢奕昌微微点头。

  于是,谢道清也看向了赵禥,点了点头。

  “那就依……”

  忽然,殿外响起了嘈杂之声。

  陈宜中皱了皱眉,心道今日君臣对奏,他分明已安排妥当不让旁人打搅,怎么还会出变故。

  “官家在此,何事喧哗?”

  便听外面有宦官禀道:“该是有外臣求见官家,奴婢这就去问。”

  “不成体统。”

  然而,没多久,却听殿外有一声洪亮的声音道:“殿前指挥使韩震,觐见陛下。”

  众人俱是一惊,不少人已在这个瞬间吓得脸色苍白。

  没有人敢保证今日韩震进宫不是来发动兵变的。

  他们看向殿门,眼神中不由带着深深的害怕。

  反而只有赵禥因为不知道韩震是谁,而显得较为淡定。

  第一千二百六十六章 催化

  韩震身高八尺,体魄雄壮,穿着鲜亮的武将袍,望之十分威猛,一进大殿便带来一股逼人的气势。

  他先是睥睨了几个重臣一眼,方才向赵禥行礼,嗓门很大。

  “臣韩震,拜见官家。”

  “平……平身。”

  至此时,连赵禥都有些害怕起来,不敢说话,只拿目光看向陈宜中。

  “殿帅突然入宫求见,可是有急事?”陈宜中遂开口问道。

  韩震先是又向帘子后的太后行了礼,方才开口道:“我是来问一问你们,叛国投敌了不成?!”

  当着官家与太后的面,他竟是直接便一声厉喝。

  赵禥身子一抖,差点便要喊出“护驾”。

  韩震如电一般的目光则已看向了曾渊子。

  曾渊子抚须道:“殿帅何出此言?”

  韩震又看向章鉴、贾余庆等人,待他们都避开了他的目光,他才看向陈宜中,道:“你们暗通叛逆,当我不知吗?!当着官家的面,说吧,你们是否秘会了王荛?”

  章鉴大惊,连忙瞥向殿门,试图看清韩震是否带着禁军过来了。

  陈宜中也失了往日的镇静,咽了咽口水,才勉强稳住了心神。

  “不……不错,我们是见了王荛。”

  韩震遂向赵禥道:“请官家下旨,容臣拿下这些叛逆!”

  陈宜中道:“我们没有叛逆,见王荛,乃是为了与唐国议和。”

  韩震大怒,喝道:“前方将士正浴血奋战,你等却要议和?!”

  陈宜中渐渐镇定下来,向赵禥深深行了一礼,道:“是臣逾矩了,请陛下赐罪。然而,臣等之所以议和,实局势使然,担心平章公大军安危……”

  随着这一句话,韩震脸色终于缓和了些。

  陈宜中偷眼瞥去,暗道自己果然猜对了。算时间,贾似道必定还没有传回消息,韩震今日来不是兵变的,其人应该还不知道自己这边的谋划,只是单单听说了王荛一事前来问罪。

  但却不知他们见了王荛之事是谁告诉韩震的?

  此时不及细想,陈宜中只打算先安抚住韩震。

  “殿帅可知,襄阳吕元帅已经退兵了?”

  “知道。”韩震道:“只怕你们因为瑞国公主一事而怀疑平章公,连李逆这等反间的小伎俩都看不穿。”

  “绝非如此。”陈宜中道:“我等绝无一丝怀疑平章公之意。相反,我们担心的是……吕文焕为何将这样的消息上书至朝中,闹得满城风雨。”

  韩震一愣,讶道:“你是说?”

  “我等忧虑的是,吕文焕若叛,率军占据江陵府,断了伐蜀大军之粮道,则大军危矣,社稷危矣!”

  不仅是韩震,连谢道清、赵禥也吓了一大跳。

  赵禥怕的是如果真是这样,大宋社稷不保,他的神仙日子也要到头了。

  谢道清则是忧虑社稷的同时,心中还想到这些臣子真的是越来越不把官家放在眼里了,竟当着官家的面再次争吵、胡言乱语。

  “陈宜中,休得诳言。”谢道清终于开口,稍稍清肃了殿中风气。

  “臣有罪。”陈宜中连忙请罪,又道:“然当今局势,诚危急存亡之际,臣请议和。”

  他这次语气倒是强硬。

  而他一强硬,韩震反而冷静了下来,道:“官家,不可轻易议和啊,该问过平章公才是。”

  赵禥不知所措,连忙又看向谢道清。

  谢道清再次看向了谢奕昌,却见谢奕昌正害怕得缩着头站在角落里。

  她遂开口道:“战与和,皆大事,不可轻率。贾似道老道谋国,当问过他,且修书相询之后再谈。”

  赵禥转头看了看,见韩震没有讶异,而别的几个重臣皆不多言,于是道:“太后说的对。”

  ……

  “你是说,这次奏对你们没请到召回贾似道的十二道金牌?”

  “嗯。”

  “呵,赵禥比赵构还有胆色不成?”

  “你何必如此刻薄?不怕有朝一日时移势易,你若在我手里,我拔了你的舌头。”

  陈宜中实在太反感王荛了,忍不住反唇相讥了一句。

  偏这句话又惹得王荛大笑。

  “哈哈哈,你看看你那懦主,再看看我的雄主,还时移势易?痴人说梦。我与你交心一句,你唯可盼着自己若早些死,宋国还能亡在你身后。”

  陈宜中气极反笑,觉得王荛能活到现在实在是老天不开眼。

  稍微平复了一下心情,他沉吟道:“我奇怪的是,韩震是如何那么快就得到消息?我分明……”

  “不奇怪。”王荛道:“我告诉他的。”

  陈宜中转头看向王荛,良久无言。

  “看我做甚?这是提醒你们,韩震随时可能杀了你们。”王荛道:“要争,就要争出个你死我活。”

  “该死。”

  陈宜中骂了一声,觉得自己真是恨透了王荛。

  原本一切都还可以缓一缓,但现在,他却觉得自己被推着走。

  隐隐地,还感觉到有哪里有些不对劲。

  “你们很急着想要与大宋议和吗?”陈宜中终于开口问了一句。

  王荛的笑容似乎僵了一下,又像是没有,“唰”地一下又将手里的折扇打开来,扇着风,悠悠然道:“随你们,不议和就接着打。”

  “听说中原自开战以来,忽必烈的兵马就……”

  陈宜中话到一半,有仆役匆匆赶来。

  “相公,有客登门,自称是殿前指挥使。”

  “他怎么来了?”

  陈宜中讶然,再次看向王荛,道:“又是你?”

  “我不知。”王荛道,“恐怕是我暗中来见你被他发现了,该死,你准备好了吗?”

  “没有。”陈宜中愠道:“旨意都还没请到,名义未定,我如何准备?”

  “贾……”

  “带他下去!”

  陈宜中忽听得院中响起脚步声,连忙向仆役吩咐了一声,让他们将王荛带下去。

  这边衣袂才转过屏风,那边韩震已转了出来。

  “陈相公,把王荛交给我。”

  陈宜中不由心惊,心里再次算了时间,判断韩震还是所知有限,再一看,韩震是一个人进来的,这才放下心来。

  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上前迎了,道:“殿帅来得正好,今日在宫中有些话不便细说,我正想到府上拜访。”

  “还说什么?把王荛交给我便是。”

  “殿帅是有话要问他?”陈宜中连忙请韩震坐下。

  韩震却不坐,道:“你不必管。”

  陈宜中笑得愈发放松,道:“殿帅这是不信任我?可你仔细想想,今日在宫中,我们哪一个不是平章公的门生、心腹?”

  随着这句话,韩震终于肯坐下,道:“那倒是,但你们为何不先与我商量?”

  “我们一得到消息,自是第一时间到官家面前洗清平章公的嫌疑。”

  “实话与陈相公说吧,翁应龙、黄公绍这一降,李逆又派人到临安。”韩震道:“我觉得很不对。”

  “是啊。”陈宜中叹息着,坐下继续安抚韩震,“与殿帅实话说吧,王荛如今被安置在国宾馆,这是陛下的旨意。”

  “休以为我不知,这是你们的主意。”

  “这样,今夜我与殿帅一道去国宾馆走一遭如何?”

  两人又谈了一会,又有仆役从前院匆匆跑来。

  “何事?”

  “相公,门外有人找韩殿帅,说是从川蜀来的,有急信要给殿帅……”

  “平章公的信到了!”

  韩震一听便站起身来,大步向门外赶去。

  陈宜中却是被吓得魂飞魄散。

  然而,当他瞪眼一瞧,只见站在那通传的仆役已抬起头来。

  刹那间,陈宜中又是心神一颤,慌慌张张四下一看,赶向一张小桌案。

  韩震则已大步迈过门槛,与那个陈府仆役擦肩而过。

  忽然,有光芒一闪。

  电光石火的瞬间,他伸手一格。

  “噗。”

  一柄匕首刺穿他的手掌,直捅进他的胸腔。

  “啊!”

  韩震怒吼,转头看去,见到的是一张咧开的大嘴。

  “死吧。”

  韩震力气更大,竟是直接扑了过去,一手摁住对方,一手死死掐住对方的脖子。

  “去死!”

  ……

  禁军统领李大明披着甲胄赶到陈宜中府中时,只见韩震的几个亲兵正坐在屋檐下纳凉。

  “殿帅呢?”

  “在里面与陈相公议事。”

  李大明心中摇头,暗道韩震这些亲兵怠惰,不过陈宜中毕竟是贾党,院子又小,见自己人不跟着就不跟着吧。

  他便向门房道:“我有要事要见殿帅。”

  说罢,不等通传,他径直便迈入了陈宜中府中。

  绕过壁照,忽听得前方传来一声大叫,听声音正是韩震。

  李大明一惊,连忙大步向前。

  “殿帅!”

  ……

  韩震正死死掐着王荛的脖子,忽听得院外一声唤,身后有脚步声传来。

  “来!弄死他……”

  “噗。”

  却是有刀子捅进了韩震的背。

  “噗。”

  又是一刀。

  韩震转头一看,只见陈宜中正手握着一柄裁纸刀,再次挥了下来。

  “噗噗噗噗……”

  血不停地溅开,也不知扎了多少下,韩震眼中已神采尽去,无力地倒下。

  “哈。”

  王荛推开身上的尸体,站起,道:“你终于动手了,停不下来了,这宋国的内斗休想停下来。”

  陈宜中满手、满脸都是血,一双眼里既有初次动手杀人的不安,又有着强烈野心所带来的兴奋。

  “殿帅!”

  随着这一身喊,已有人冲入院中,正是李大明。

  李大明愣了一下,先是看向了地上韩震的尸体,之后又抬头看向了陈宜中。

  “陈宜中反了!”

  他怒吼一声,抽刀,杀向陈宜中。

  “嘭。”

  紧接着,却有几名大汉从西侧院中,直接撞门而入,手持铁椎,冲向李大明。

  李大明吃了一惊,转身就跑。

  “追!杀了他!”

  陈宜中毫无犹豫便大喝一声,那些大汉便纷纷追出。

  王荛目光看去,见他们个个矫健异常,不由仰天而笑。

  “果然,你果然早有准备。我就知道,你早想杀韩震了。”

  陈宜中大怒,一把拎起王荛的衣领,骂道:“你差点误了我的大事!我都还未请旨……”

  “你也是……”王荛道:“你也差点误了我的大事。”

  陈宜中只错愕了一下便反应过来,王荛所指的大事是议和,他并不想让朝廷去信问贾似道。

  “该死,你们果然急着议和。”

  但不论如何,开弓没有回头箭。只能与贾似道划清界线了。

  从血泊中回过头看去,陈宜中贴在柱子上那幅字还在。

  “只见一日严霜到,见了青松不见花……”

  第一千二百六十七章 恫吓

  黄公绍得了贾似道给的贺礼,回程时依旧是下三峡、抵江陵,北上襄阳、渡汉江,之后直奔开封。

  大部分路程都是经过宋境,他一开始还十分惶恐,担心遇到危险,结果却是连刁难都没遇到过。每过一城,随行兵士只需拿出吕文焕、贾似道给的通行令符,即能得到恭迎。

  这让他恍然体会到当年金国使节入宋时趾高气昂的感受。

  紧赶慢赶,八月初二,他终于赶回了开封城。

  “吁!”

  马车缓缓减速,黄公绍掀开车帘探出头来。

  他这辈子也是第一次来开封,不由喃喃道:“回京了。”

  说是回京,因为如今大宋名义上的都城还在这里,临安依旧只是行在而已。但其实又不是回京,因为他已不是宋臣了。

  人生际遇若斯,怎教人不生感慨?

  等离开封城更近些,只见官道上马车络绎不休,兵士民夫来来回回,连进城都要排队。

  过了黄汴河,进了南薰门,前方是一个瓮城,城头是刚修筑好的,正有民夫在将火炮往城头上吊,因为太重又压塌了木架子,引得一阵手忙脚乱。

  “重新搭!火炮架上去了住在这城里才安心啊……”

  过了瓮城,前方便是御街,随行的兵士已问了行宫的方向,直直往前走就行。

  御街、包公湖、相国寺……这都是黄公绍耳熟能详,却第一次见的地方。

  等他到了行宫前,下了马车,已是唏嘘不已。

  却见有一个熟悉的身影从不远处一个官署中出来。

  “翁兄?”

  翁应龙正拿着两本册子在匆匆赶路,转头一看,连忙上前,唤着黄公绍的字便道:“直翁,你见到平章公了?”

  “见到了。”

  “他可好?”

  看得出,翁应龙十分想念贾似道,问这话时脸上都是动容之色。

  “我无能,未能说服他归附。”黄公绍遗憾不已。

  翁应龙却是半点不惊讶,低声自语道:“那是自然,由奢入俭难啊。”

  黄公绍一愣,没听明白他在说什么,遂以为自己听错了。

  再仔细看翁应龙,一个月没见,只见他瘦了许多、黑了许多,须发也不再像以往那般打理得整整齐齐,而是乱糟糟的,身上还带着股腐败泥土的臭味。

  “翁兄,你……”

  “我先走了,还忙。”

  翁应龙也不多说,转身就走,脚步愈快,很快又转进了另一间官署。

  黄公绍不明所以,自往行宫而去。

  宋皇宫已经被毁了,连熙春阁都被忽必烈搬到开平城用于建大安阁,原址上只有元蒙治理开封时简单改建的行宫。

  看着残破俭朴,但当黄公绍得到召见,走进殿中看到端坐在那的李瑕,却觉得他王气更盛了。

  待详述了与贾似道会面的经过,李瑕首先却是问道:“都打探到了什么?”

  “夔州城还未失守,但宋军认为城中粮草已经再次耗尽,贾似道想要在中秋前拿下夔州。”

  “还有呢?”

  “永安城似乎也还在,臣只探到这些了。”

  黄公绍说罢有些不安地拿出了贾似道给的那份地图,呈了上去。

  “这就是贾似道的贺礼?”

  “陛下息怒。”

  “不妨,你做得很好。”李瑕道:“去吏部领个官身,如今中原百废待兴,你是才能之人,该多多出力才是。”

  “臣谢陛下隆恩。”

  黄公绍有些茫然地退了下去,心想这一路山水迢迢才赶回来,立即就能领个官职,陛下待自己确实是厚爱有加。

  只是,走出行宫之时,莫名又想到了翁应龙那瘦削黝黑的脸庞以及眼中的苦意。

  ……

  李瑕独自端坐,凝视着贾似道给的地图,眼神显得颇为慎重。

  贾似道说的不错,以他的国力,当然不可能同时与宋、元两国开战,一直以来都是以巧取胜。

  先发制人,收服世侯,以最快的速度拿下河南河北,打忽必烈一个措手不及,再回过头来吃掉南面的元军。然后就是破坏宋、元联盟,集中兵力击败忽必烈。

  就是这么简单一个战略思路,贾似道要破解也很简单,不退兵、或者改变进攻方向就可以。

  “我看穿你了。”

  仿佛能听到贾似道透过这张地图说着。

  固执地、自负地向李瑕表明,他还配作为一个强大的对手。

  “吓我吗?”

  良久之后,李瑕拿起桌上放着的几封草稿,看了看。

  这是他近来已经下达的旨意所留下的原文。

  其中,有命张珏火速北上,走济南、沧州,控制东线,以防止元军迂回,并逼压元军的活动范围;

  有暂定开封为陪都,传召长安诸多官员至开封,以方便治理中原,并即时给北伐大军供应辎重;

  还有其它各方各面的小事,如统计人口、划分田亩、修补城池、治理洪水等等……

  大军已然北上却还费工夫做这些,有一个前提是,得先确保宋军不会趁虚而入,否则是十分危险的事。

  虽说李瑕比较有把握,但干系太大,难免有些不安。

  这日到了夜里,张文静便问道:“陛下有心事吗?”

  “看出来了?”李瑕微微苦笑,道:“看来是被贾似道吓到了。”

  “怎么会?即使贾似道真想出兵,宋廷岂能再支持他钱粮?”

  “若是小股兵马又如何?”李瑕揉着额头,道:“吕文德便做过这样的事,以三千人偷袭开封,打得蒙军措手不及。若换作我是贾似道,也会这么做,挑选精锐,以小赌大,直捣三京。”

  张文静搂着李瑕想了想,道:“那要宋军中能再出一个李瑕才行呢。但我看,宋军中连吕文德也再难有了。这可不是一人有胆气就足够的,要三千人皆有胆气。”

  “宋军中岂无英雄?”

  “那也要看对谁。端平年间宋军抗蒙自是热血激昂。如今却有哪个将领敢说能让麾下士卒出生入死地来攻唐军?依我看,这仗宋廷便是再想打,它也打不起来。”

  李瑕笑了笑,道:“那便借你吉言了。”

  “陛下分明也是这般想的,这才早早便命大军北上。为何又生担忧?”

  “胆子变小了。”李瑕转过身,与张文静面对面躺着,问道:“记得当年在鹿邑吗?”

  “臣妾怎么可能忘呢?”

  “那些年,每个困难全都是拿命去赌,后来又拿许多人的命去赌,常常只是押一个渺茫的希望。到了现在,反而连十拿九稳的事都感到怕了,胆子变小了啊。”

  “那是陛下身上的担子重了。”

  “不想了。怕的越多,越优柔寡断,早晚要变得像宋廷一样束手束脚。”

  ……

  贾似道的恫吓对于李瑕而言,也就是这样而已了。

  发了些感慨,李瑕并未改变任何战略布置。

  而在五天之后,王荛的信使便到了。

  “陈宜中已杀了韩震。”

  听到这句话,李瑕整颗心就定了下来。

  韩震一死,便代表着贾似道对临安朝廷彻底失去了控制,那便只能回师。

  可以说,南面的局势基本已经稳当了。

  “仔细说说。”

  “陈宜中本想先请赵禥下旨,再以叛逆为由诛杀韩震,但宋廷拖泥带水。王相公担心拖得久了他们反应过来,会暂缓和谈之事,干脆先下手为强。韩震死后,其部下李大明便指陈宜中谋反,想要领禁军控制宫城,陈宜中则有枢密院与赵禥的命令调动兵马,双方在临安城中乱战。李大明败了,率了数百人与家眷逃到了建康府,该是在等贾似道回师……”

  听了这消息,连李瑕都愣了一下。

  这进展,竟比他想象中还要顺利。

  要取渔翁之利,当然不能让陈宜中顺顺利利罢免了贾似道。被王荛一逼,宋廷这场内斗已不是短时间内能解决的了。

  李大明既然将消息递给了贾似道,陈宜中便是想压都压不住。

  那么,赵禥的旨意还能召得回贾似道吗?

  李瑕想像不到,他甚至不知贾似道收到消息时该以怎样的心情面对。

  他于是将贾似道送来的地图丢到一口箱子里,落在其它要丢弃的文书之中。

  接下来,他要与重臣们商议须向宋廷讨多少赔偿了。

  而在这之前,李瑕则是召见了姜饭一趟。

  等姜饭离开行宫,立即便派出了脚程最快的信使。

  “以最快的速度送到重庆府,务必交到主帅姜才手里。”

  ……

  其后几日,还有更多的信马奔向中原各处,传递的都是相似的命令。

  其后,越来越多的军营里响起了集齐的号角。

  “传令下去!即刻北上!”

  “……”

  越来越多整齐的脚步声在中原大地上响起。

  而从郑州出发的一批刚刚养好伤的队伍,则依旧是沿太行山东麓行军。

  “快,今夜之前必须赶到卫州!”

  奔跑中的范学义一边喝令着,一边回过头,却见郝狗儿脚步缓了下来。

  “郝兴邦,跟上!”

  “统领,快看!”

  范学义向郝狗儿所指的方向看去,却是在远处的山脚下,望到了一片片金黄色的田野。

  那是麦田。

  风吹过,隐隐能看到麦浪在翻涌,吹来一阵麦香。

  原来不知不觉之中又已经到了秋天……

  第一千二百六十八章 武遂城

  白沟。

  这里是宋、辽两国的界线,有白沟河。

  白沟河与易水属于同一水系,秋风吹来,确有“风萧萧兮易水寒”之感。

  自六月末以来,唐军与元军已在此处连续打了好几仗了。

  当元军准备开始反攻,忽必烈一面传令在开封的伯颜部攻击唐军后方,一面则命令移相哥攻打河北的唐军。

  或许真的是因为伯颜对唐军的牵制作用,处在河北的唐军并不与元军野战。

  至少在保州城以北,唐军都是坚壁清野,龟缩于城池之中防御。

  移相哥几次想要派骑兵迂回绕道到保州以南,寻找唐军没有坚壁清野之处进行破坏、抢掳。然而却难以深入。

  因为唐军在此构建了大量的城垒,这有些像余玠山城防御体系中“以点带面”的战略,但中原地平并无山城,唐军遂以火器来加固城垒的防御。

  另外,许多河北世侯的归降使唐军有了更多熟悉地形的骑兵,这些骑兵与城垒配合,往往能给深入南下的元军以重挫。

  元军想要进攻,第一个遇到的唐军城垒就是武遂城,城中建有高高的瞭望塔,一旦望到元军,立即便以狼烟警示,其后元军若想深入,就会被唐军骑兵盯上,一点点消耗。

  移相哥深感头痛,已铁了心要把武遂城拿下。

  武遂城是始建于春秋战国时,宋辽之战时此地还有一场颇有名的冰城之战,杨延昭领兵于此,汲水灌城上,旦夕为冰,坚滑不可上,辽军于是大溃。

  此城四面城墙周长八里,只能算是小城,但却是座军城,城墙高三丈,城墙很宽,厚七丈,城外还有三道护城堤。

  唐军守将依旧是张延雄。

  在保州时张延雄便曾抵抗住那木罕的攻势,如今守着更大更坚固的城池,便能将许多战术布置开来。

  他将四门火炮分别置于四面城墙的高处,使得元军根本无法使用回回砲攻城。

  哪怕元军不管不顾,塞着马耳朵冲到城下,却还会踩到各种陷阱。

  面对这种情况,移相哥别无它法,只有用最简单的办法,即驱使民壮蚁附攻城。

  八月十二日,元军在付出了无数性命之后,终于清光武遂城外的陷阱,使得民壮能够冲到城下……

  “轰!”

  火炮又吐出一枚炮弹。

  “不要放了!”有校将大喝着,指着城外让炮手停下来。

  既是因为城中炮弹已经不多了,也是因为元军不再试图推进砲车。

  每次只能轰击一些民壮,还不如节省火炮,等着在更关键的时候用。

  火炮的声响一停,元军士气大振,竟又开始试图将回回砲往这边推了过来,且越推越近。

  “将军,要不要轰了它?!”

  “等等,等等……我觉得不对,元军像是在消耗我们。”

  “放箭!”

  “猛火油柜!”

  箭矢与烈火向城下泼洒而去,城头上的将领抬起望筒扫过战场,却有些奇怪起来。

  今天没看到太多的元军骑兵。

  而隔着那密密麻麻、尸横遍地的战场,元军大营中,移相哥却没有在观战,而是在帐中对着地图布置着。

  “我们已经攻过武遂城很多次了,每次到了快要攻下之时,张弘道都会领兵前来支援。”

  “他今天也一定会来,不然我们就要攻下武遂城了。”

  移相哥手指在地图上点了点那代表白沟河某一处,道:“故意在这里卖了个破绽,遇到唐军骑兵的时候,不要拆浮桥,直接撤。”

  “大王英明,张弘道发现浮桥一定会派一支骑兵从白沟河绕到战场后方,分割我们的兵马。”

  “武遂城下大部分都是民壮,他会以为这样一来就能俘虏那些民壮。”

  “击败他。”移相哥干净利落道。

  很快,有探马匆匆赶到,禀道:“大王!发现唐军骑兵!”

  ……

  “报!大帅,元军已完全包围了武遂城……”

  张弘道赶到武遂城附近时,听得战报,不由皱了皱眉头。

  可以说北伐前期,元军都是在调整,等他们走出了贺兰山之败的阴霾开始反攻时,唐军却还有一半以上的主力兵马没有抵达。

  对张弘道这一部兵马而言,如今正是最不好打的时候。

  偏偏移相哥选择在这个时候不停进攻。虽说唐军的防线布置得好,但一旦元军采用这种不惜伤亡的打法,还是让他们应付得身心俱疲。

  “大帅!”

  忽然有一支探马从西北方向赶来,禀道:“在北面发现一支元军想要渡河偷袭我们的后方。”

  张弘道抬起望筒向远处望去,再次确认了元军主力并未参与攻城,遂下令道:“先击败他们!”

  “喏。”

  唐军骑兵迅速转向,赶到白沟河畔,果见元军骑兵正在渡河。

  张弘道果断下令半渡而击。

  此时他看向那搭在河面上的浮桥,脑海中再想到武遂城外的元军分布,忽然便有了个计划。

  下一刻,耳畔却传来一句低语。

  “怕是有埋伏。”

  张弘道转头一看,只见是张弘略已策马过来。

  他不由问道:“六郎怎么看出来的?”

  “直觉。”

  张弘略干脆利落地答了两个字,过了一会,又道:“真的。”

  张弘道苦笑着摇了摇头,道:“这才是最气人的。”

  他派出探马往更北处打探,同时下令兵马不能追得太深。

  不到半个时辰后,只见北面尘烟滚滚,有元军骑兵追着他的探马杀过来。

  “射杀他们!”

  张弘道此时已能完全确认移相哥是故意露出破绽,引诱他入伏,遂连忙后撤,转向武遂城。

  只听得北面杀喊声大作,想必是移相哥见他不中计,干脆挥师杀出。

  偌大的战场上,一边是五千骑唐军如长龙般袭卷向武遂城下的民壮,另一边是三万元军如海浪一般拍打过来。

  “轰!”

  城头上的炮火再次响起,轰然砸进元军的阵列之中……

  ……

  双方直杀到日落时分。

  移相哥站上了望台,在落日下望着远处的战场。

  “报!大王,我等晚了一步,没能成功埋伏张弘道,让他率军入城了。”

  “我看到了。”

  出乎意料的是,移相哥并没有很生气,而是转向麾下的几名万户,道:“你们说,张弘道为什么只带这点兵马来?”

  “因为怕我们绕过武遂城攻打保州?”

  “不是保州。”

  移相哥招了招手,让人将大地图拿上来,铺在望台上。

  这是一张中原的地图,中间画着的便是贺兰山脉。

  夕阳下同,移相哥点了点保州西南方向,道:“我们的探马曾经在这里发现唐军在屯田。”

  “大王想说什么?汉人就是喜欢种地。”

  “你说他们屯了多少田?”

  “能有多少?”

  几个蒙古万户不以为意,对田亩之事毫不感兴趣。

  唯有汉军将领贺仁杰道:“若是屯了田,现在该是收成的时候。”

  移相哥一愣,抬起头来,四下看了一眼,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额秀特,难怪唐军建这么多城垒,难怪张弘道这么小心,难怪他们就剩这么点人……”

  “大王?”

  “额秀特,和我打着仗,还在种地,该死的牛马一样的敌人。”移相哥怒骂了一句,再次看向地图,道:“山东的兵马为什么还没有去偷袭唐军?!”

  “大王,这事我们不清楚。”

  “给我马上派一支骑兵向东,沿沧州南下,迂回绕道到唐军后面。他们在收粮!他们一定在收粮,烧光他们!”

  ……

  武遂城头,张弘道捂着伤口,叹息了一声。

  “很担心吗?”张弘略上前问道。

  “是在感慨我没有打仗的天赋。”张弘道自嘲道:“还是我不如你啊。”

  “但你才是大帅,说明你比我强,眼光比我强。”

  “那倒是。”

  张弘略转头看向南面,道:“这局面,五哥真不担心?”

  “小事,再难的时候都都过去了。”张弘道恢复了镇定,道:“放心吧,会有援军来的。我虽然天赋不如你,但比你更了解陛下,了解我们大唐的将士。”

  “希望如此。”

  “真的,我就是凭这个当上大帅的。”张弘道大笑道:“打仗嘛,信任同袍兄弟们就够了,要什么天赋?”

  张弘略不由也笑了起来。

  兄弟二人互相拍了拍,他忽然想到若是九郎也能懂这些道理就好了……

  第一千二百六十九章 燃烧

  八月十三日。

  一场攻城战方歇,有怯薛军从北面进了元军大营,简短地向移相哥递了个消息。

  “大汗要来?”移相哥有些诧异,问道:“为什么?”

  “过两天就是汉人的中秋节,大汗希望能够安稳汉军的士气。”

  待听到是这个理由,移相哥摇了摇头,脸上浮起了些许不屑的神情。

  私下里,他向麾下的几个万户道:“大汗太过重视那些汉军了啊。”

  “就是说啊,汉军能打什么仗?”

  “今年的那达慕大会可都还没办。”

  “我也想回草原上过查干萨日。”

  帐中万户们的声音闷声闷气,抱怨不已。

  移相哥道:“大汗这时候来,我们免不了还得多费些力气,明日一定要把武遂城攻下来。”

  众将纷纷应了,就当是给忽必烈一个所谓的中秋礼了。

  ……

  八月十五,中秋。

  九斿白纛沿白沟河缓缓而行。

  白纛下,忽必烈没有乘象舆,而是跨坐在战马上。神采奕奕,仿佛已得到了大捷报一般。

  时至午后,兵马快要行到元军大营,缓缓停了下来。

  有怯薛将领过来禀道:“大汗,那木罕大王在前面迎接你。”

  不一会儿,九斿白纛便进了元军大营。

  元军士卒们不由欢呼。

  汗帐也被安置在大营正中央。

  忽必烈坐下之后,眼神中却隐隐透着不悦之色,开口问道:“移相哥不来欢迎本汗吗?”

  “父汗。”那木罕连忙道:“他说要攻下武遂城作为给父汗的礼物。”

  “是吗?”

  “他本已准备出营迎接,但就在不久前,勇士们已经攻上了武遂的城头。只差最后一点了,因此又回去督战。”

  忽必烈不由赞道:“这才是草原上的英雄该有的样子!战功永远是给本汗最好的献礼。”

  “陛下圣明。”

  “为大汗而战!”

  帐中一众官员将领纷纷应道。

  那木罕这才到一边站好,转头看去,发现阿合马居然也在随行官员之中,只是位置比较靠后。

  察觉到了那木罕的目光,阿合马抬起头看了过来,露出了个有些讨好意味的笑容。

  “北平王。”

  忽听得一声唤,那木罕回过神,却见是刘秉忠正站那看向自己。

  “陛下此番来,已带来了造作局院造好的火炮,可需要运往城下攻城?”

  “终于造出来了?”那木罕一愣,其后摇了摇头,道:“武遂城很快就要攻下来了。”

  “那本汗便等移相哥的捷报了……把马奶酒赐给将士们!”

  “传大汗旨意,赐马奶酒!”

  很快,大营里便在准备着给将士们分发马奶酒,篝火也早早架起,开始烤羊。

  不像中秋,却像是一场简单操办的那达慕大会。

  这或许便是忽必烈想出来的,能够同时抚慰蒙古、汉军的办法,一举两得。

  日影一点点西移。

  篝火上的烤羊溢出了油脂,渐渐变得金黄。

  汗帐之中,那木罕已经不知道还能再聊些什么了,出帐篷向外看了一眼,招过一名士卒,道:“你到南面战场上告诉移相哥,若攻不下武遂城就尽快收兵回营。”

  “是。”

  那骑兵匆匆去了,那木罕摇了摇头,心里有些明白为什么忽必烈想要当皇帝,因为草原上的臣民们对大汗有时真的太失礼了。

  又等了许久,香味四溢的烤全羊已经有些焦了,被从架子上搬了下来。

  而天色已经黑了下来。

  终于,有马蹄声从营外传来。

  “报,大捷,大捷,移相哥大王攻下武遂城了!”

  捷报一路传入汗帐,接着营中再次响起了欢呼声。

  “咚,咚咚……”

  随着这鼓声,已有人开始唱歌,准备庆功,整座大营已是一片欢腾。

  ……

  “大汗,移相哥大王赶回来向你报捷了。”

  不一会儿,只见盔甲上沾满了血污的移相哥匆匆赶回帐中。

  “大汗,我让大汗久待,请大汗治我的罪。”

  “本汗的神箭手回来了!”

  忽必烈捧着马奶酒站起身来,到了移相哥面前,一手扶着他,一手将酒递了过去,又赞道:“连本汗都没想到你能这么快反攻唐军。看来祖宗的基业还是得靠黄金家族的子孙来守啊。”

  移相哥接过酒,一仰头便一口喝干,道:“谢大汗!”

  忽必烈看向帐帘中,略略等了一会,却不见再有将士进来,便坐回了汗位,听移相哥禀报武遂城一战的详情。

  “我们已经围攻武遂城两个月了,战死了无数人才将唐军的火器耗尽。就在今天,勇士们三次攻下城头又被唐军赶下来……”

  忽必烈问道:“听说张弘道就在城里?”

  “是的,张弘道带了五千骑兵支援,被我们的大军包围,只好逃入城中。但没有携带粮草、火器。所以今天看勇士们已经攻入城中,他便从南城突围了。”

  “突围了?”

  忽必烈听到这个回答,心中微微有些失望。

  他对一城一地的得失根本不感兴趣。

  移相哥把武遂城对元军的牵制作用说得再厉害,这里也是平阔的中原大地,武遂城也不是钓鱼城,不是绕不过去的地方。

  他想要的是击败唐军的主力。

  移相哥感受到了气氛的微妙变化,连忙道:“大汗,我有重要军情要说。”

  很快,那张大地图又被摆开。

  “大汗请看,我发现唐军在这片地方屯田……”

  移相哥的手指轻轻移动,最后道:“所以唐军兵力不足,失去了武遂城之后,只能收缩在保州城中。而且他们的粮草还没有运进城。我们围住保州,那些粮草就都是我们的。就算抢不到,也要烧光它们!”

  忽必烈那狭窄的眼睛中再次透出了赞赏之色。

  他爽朗地大笑起来,拍着移相哥的背,吩咐将食物与酒端进来,他要亲自犒赏移相哥。

  ……

  武遂城。

  城头上还摆着两门唐军留下的火炮。

  有元军士卒正在摆弄着它,而更多人正在将尸体搬下去。

  “动作快些!”

  他们的百夫长大声催促道:“再过一会儿,大汗赐的酒食就要送过来了,早点清理了战场,早点吃喝。”

  众人不由大喜。

  又过了一会儿,果然见北面有火光过来,正是大汗赐的酒食到了。

  “勇士们都停一停。今夜是中秋,又正逢我们打了胜仗,大汗为你们庆功!”

  “好!大汗万岁!”

  欢声笑语之中,一众士卒领了酒食,往城中走去,寻一个背风的地方坐下。

  这是一座军镇,城周长不过八里。攻打的时候觉得难攻,一进来却发现除了军营什么都没有。

  “也别找木柴了,我看这些唐军留下的火堆还能生火。”

  “行,就坐这里。”

  有人用火石点燃了地上的火堆。

  不一会儿,周围的火堆也都被点燃,暖融融的。

  “酒是浓的。”有士卒惊喜道。

  “快,把酒囊给我。”

  “给你。”

  那士卒抛过酒囊,仰着头在地上躺下,看着天上的圆月,唱起歌来。

  “我的心上人,是草原上最美的花朵。”

  “她酿的马奶酒,甜到了我心头。”有人跟着唱道。

  周围都是移相哥的怯薛,渐渐地,所有人都加入了唱歌。

  竟还有人也不知从何处掏出了一柄小小的马头琴,弹奏了起来。

  “她斟满马奶酒,高高举过头。”

  “她的腰身摆动,丰满又娇羞。”

  篝火越来越亮。

  有火星落下,火堆下的木炭也越来越红。

  “哦,干了这杯酒,干了这杯酒!”

  最先开口唱歌的士卒接回了酒囊,张大嘴,仰起头,酒囊里却只剩下最后一滴酒。

  他就那么仰着头,等那滴酒落入口中,脑海中依旧是那蒙古姑娘高举马奶酒腰身摆动的画面。

  余光里,看到有光芒炽亮。

  “轰!”

  一双腿在火光中被炸碎。

  血光遮住了眼。

  不等他反应过来,连他的身子也已被炸碎。

  “轰!”

  城头上留下的火炮被震起,又落下,随着坍塌的城墙一起往下砸去,砸在尖叫的人群中,又被尘土掩盖。

  “轰!”

  城门被炸塌,将想要逃出城的士卒隔绝在城中。

  巨响不断,城楼摇摇晃晃,倒塌下来。

  一顶顶帐篷已燃起了大火。

  武遂城中一片大亮,恍如白昼……

  ……

  “打雷了?”

  元军大营中,正在饮酒的那木罕耳朵一动。

  “你们听到了吗?怎么会打雷?”

  移相哥站起身来,出了帐篷,抬头向天边望去。

  他看到了南面有一片光亮,像是落下山的太阳已重新升起了。

  “那是……那是什么?”

  心头浮起些不安感,移相哥忽然想到,攻下武遂城之后,因为急着回来觐见,有很多战后的事宜忘了安排。

  别是出了什么意外。

  “报!”

  马蹄声踏破了这个夜色里的欢庆。

  一个狼狈的骑士匆匆赶入营中。

  “大王!大王!武遂城……武遂城整座城都被烧毁了!”

  “我的勇士们……呢?”

  那报信的骑士睁大了眼,满脸都是惶恐,张了张嘴,没有说话。

  移相哥大怒,也不先问过忽必烈,翻身便上了战马,一路出营,向南面的火光奔去。

  路上有看到三三两两策马向北奔逃的元军。

  但也只是三三两两,竟是连一支完整的十人队都没看到。

  而前方有种渐渐天亮的感觉,且越来越温暖。

  终于,移相哥勒住马,不可置信地盯着那座陷在火中的城池,知道自己的两千怯薛与其他元军们是再也找不回了。

  他的大汗就不该为了什么中秋节而忽然跑到前线来。

  ……

  烈火熊熊,仿佛要点亮中原大地。

  南边的远处,也有人在驻马看着这漫天的火光。

  既然要收复燕云十六州,既然这里不再是边界之地,还要军城做什么?

  不如一把火烧了。

  第一千二百七十章 兵还不多

  忽必烈眼中也有火光。

  那是汗帐中燃烧着的篝火映在了他的瞳孔里。

  但当他移开眼,眼神还是十分平静。

  “大汗,唐军烧毁武遂城,恰恰说明他们兵力吃紧,无法应付这么长的战线。”

  站在地图前分析形势的人换成了一个年轻的蒙古人。

  他名叫乃颜,是东道诸王之首塔察儿的孙子。

  自从塔察儿在贺兰山战死,其封地已由其子阿木鲁继承。

  阿木鲁平庸且沉溺于酒色,这次忽必烈再次召各封地诸侯勤王,便由乃颜领兵前来。

  乃颜今年才二十八岁,锐气十足,一双眼睛生得有些往上吊,给人一种极不好惹的感觉。

  “南面的保州、真定等等城池,唐军一定会守。再加上还要应付伯颜、宋军、吐蕃,他们分散在各个城中的兵马一定不会多。”

  “怎么确定?”

  “我们可以试探一下。”

  乃颜转头看了移相哥一眼,发现这位宗王阴沉着脸站在一旁并不说话,于是自己答道:“如果移相哥大王猜得没错,唐军真的在中原屯田的话,可以再次派骑兵深入,抢他们的粮草,看保州城还能派出多少兵马追击。”

  “移相哥,你怎么看?”

  被忽必烈点到了名字,移相哥才站出来道:“我之前已有很多次派兵南下了,很容易被唐军从各个城池出兵攻击。所以才让骑兵从沧州绕道。”

  “不一样。”乃颜道:“这次,我们是为了反攻保州、斩杀张柔!”

  年轻人到底是更有锐气的。

  移相哥目光看去,心道或许大汗要的就是乃颜这种锐气,遂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

  之前因为李瑕离开之后,元军一直在白沟战场增兵,张柔遂收缩防线,退回了保州。

  而随着武遂城的失守,保州城再次成为了前线。

  八月十六日,张府。

  有急促的敲门声在门外响起。

  “父亲……父亲?”

  张柔睁开眼,愣了一会儿之后,才道:“进来吧。”

  他老眼扫视了一圈,见案上还留着半块月饼正压在一封信纸上,拿起来一口便塞进口中。

  一边嚼着,抬眼看去,只见来的是张十二郎张弘毅。

  “本想着大姐儿回来了,结果这中秋,连二姐儿也不在。”张柔喃喃了一句,才想起问道:“何事?”

  “父亲,不好了,五哥、六哥退回来了!”张弘毅慌慌张张道:“听说是武遂城失守了!”

  张柔面色不变,而是拿起了案上的信纸,折好,收入怀中,道:“老五、老六到了?扶为父起来。”

  张弘毅见他如此平静,只当他是年老糊涂了,忙道:“父亲,听说元军马上又要攻到保州来了,怎么办?”

  张柔冷哼一声,道:“你既不愿管这些事,一心要去游山玩水,问什么问。”

  “孩儿这不是……怕吗?”张弘毅倒也实诚。

  张柔懒得再管这个废物儿子,出了屋门便将其赶开,一路往城北。

  只见张弘略正端着望筒向北望阵。

  “五郎人呢?”

  “在城楼上,孩儿扶父亲上去。”

  登上城楼,只见张弘道身上裹着伤,正仰着头靠在一张椅子上呼呼大睡,脸色十分疲惫。

  张柔伸脚便踹了他一下,道:“你倒还睡得着。为父快八十的人了,尚且比你有精神。”

  “父亲。”

  “如何了?”

  “探马回报,元军已经攻下来了。”

  张柔点了点头,从怀中掏出那封纸,道:“自己看吧。”

  “是。”

  张弘道是在进了武遂城之后便得到了张柔的口信,但更详细的内容却还是在张柔收到的这封信里。

  他看过之后,对于战事却没有说什么,而是有些讶异地喃喃了一句。

  “来的是岳父?”

  ……

  八月二十日。

  乃颜的兵马已抵保州城下。

  “报!麻都里千户已率军绕过满城南下!”

  “保州城可有出兵?”

  “没有!”

  乃颜于是招过另一批探马,更仔细地问了一遍保州城头上的守军分布,最后自语道:“没错,唐军的兵力都收回去了守粮收粮了,保州没多少兵马。”

  “大王,是否准备攻城?”

  “急什么?等麻都里先抢到粮食。”乃颜下令道:“给我围住保州城,断了保州的补给。”

  ……

  而在元军大营中,移相哥也在听探马的汇报。

  他皱起了眉头,问道:“有没有可能是张柔放出的假消息?为了骗我们退兵。”

  “这就不知道了。”

  此时移相哥手中拿的却是一封从东南方向送来的急信。

  是他派往沧州的万户急派人传回来的,说是在文安县附近遇到了小股的唐军,有探马被袭击。

  但移相哥觉得不太可能,唐军的兵力,防御保州一线尚且不够,怎么会派兵到东面去?

  虽说东面自从李璮之乱后元军就没有安置太多兵马,但有伯颜在南面牵制,唐军不该能分出余力。

  “若是假消息的话……”

  “大王!”

  帐中忽听得一声喊。

  移相哥预感到不对,起身出了大帐。

  只见一名怯薛匆匆跑来,指着南面道:“有骑兵……骑兵……归营。”

  此时已经能看到尘烟了。

  若说骑兵归营本没什么可急的,这次显然不是这么简单。

  移相哥赶到南面望去,果然,望到的是一群残兵。

  “大王!唐军来了!唐军来了……”

  有丢盔卸甲的骑兵冲到营边,连滚带爬跑上前,喊道:“至少五万唐军来了。”

  “额秀特。”

  移相哥上前,一把拎住这士卒的领子,叱道:“什么唐军来了?!哪支唐军有这么多人?!”

  “张……张……”

  听着那士卒艰难地说出一个汉姓,移相哥本以为会是张柔。

  然而,他听到的却是另一个名字。

  “张珏?你是说张珏?”

  “大王,是张珏!我听到千夫长喊的就是张珏来了。”

  移相哥眼睛一瞪,不由愕然。

  他依旧不太明白,为什么张珏会出现在文安县附近。

  如果是这样,那……伯颜呢?

  此时也来不及细想,他连忙赶往汗帐,要将这消息报给忽必烈。

  半日之后,有快马从白沟大营狂奔而出。

  “驾!”

  “驾!”

  他们要把消息递去给乃颜。

  ……

  “什么?!”

  乃颜收到消息时已是次日,那双吊角眼一瞪,眼神中又是震惊又是凶狠。

  “额秀特,这就是一见大汗就被擢为丞相的伯颜,废物,真是个废物。”

  乃颜低声骂了一句,并不掩饰自己的不满。

  他已经决定不能再围着保州了。

  唐军故意瞒着南面大胜的消息,放弃武遂城,必定是为了引诱元军主力南下,各个歼灭。他才不要成为第一个落入陷阱的。

  “派最快的探马,追上麻都里,告诉他别再深入了,给我撤回来!”

  “是!”

  很快,有元军骑兵飞马出了营地,绕过保州城向南面疾驰而去。

  ……

  保州西南方向百余里,有元军探马正驱马上了一座小山丘。

  从这个位置远眺,能望到远处的官道上,有一支运粮的队伍正在赶路。

  那探马望了好一会,下了山丘,驰过荒野,奔了数里,便见前方有一支元军骑兵正在休息。

  “千户,发现了唐军辎重队!”

  坐在马背上闭目养神的麻都里张开了眼,道:“仔细说。”

  “至少有两千多人,每个人都推着独轮车,上面装着麻袋……”

  紧接着便是哨声响起。

  一匹匹趴在地上的战马站起身来,而跨坐在上面的元军士卒仿佛与战马是一体的,无比灵活地操纵着马匹向南奔去。

  铁蹄滚滚而来,渐渐看到了官道上正在运粮的队伍。

  “杀!”

  元军呼啸起来,一边策马一边张开了弓箭。

  然而,让他们诧异的是,那些运粮的民夫们却是不慌不忙,开始集结起来,还纷纷拿出了盾牌。

  “列阵!”

  与此同时,那些民夫还把什么东西射向空中,随着一声尖锐的响,空中炸开了一团红云。

  “嗖嗖嗖嗖……”

  箭雨袭下,元军已冲到了数十步之内。

  而那些民夫们却已从独轮阵中抽出了武器。

  一支支弩被举起,扣下。

  弩箭激射而出。

  “嗖嗖嗖嗖……”

  “手雷!”

  “嘭!”

  马嘶声起,元军骑兵的阵列出现了混乱。

  当他们好不容易冲到那些民夫的阵列前,迎接他们的却是密布的长矛。

  麻都里吃了一惊,连忙拉住缰绳,虽然还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他却意识到自己中计了。

  “撤!”

  他再次吹响了哨子,这次却是要撤退。

  “撤!后面的自己跟上!”

  冲锋容易,撤退却难,好不容易才带着部分骑兵先行转向,麻都里立即向北逃去。

  马蹄声急促,才转过前方一座名为孤山的小山。

  忽然“嗖”地一支箭射来,正中麻都里前方的一名士卒。

  “吁!”

  定眼一看,前方竟是有一支数百人的唐军骑兵赶来。与此同时,后面的唐军步卒也已追了上来。

  “怎么这么快?”麻都里不由惊呼。

  他再四下一看,才知自己已经无路可逃了……

  ……

  “噗。”

  一场小战事告落,范学义一刀将那元军千户的首级砍下来。

  “挂起!”

  他将首级抛给身后的郝狗儿,喘着气擦了擦脸上的血。

  “将领,为什么不给他投降的机会?”郝狗儿问道。

  “领兵入境来抢掳的,斩首以儆效尤。”

  范学义简单地回答了一句之后,大步地赶向前方那支骑兵,向那独眼的骑兵将领道:“多谢将军!”

  “都是同袍,不用多谢。”对方开口却是浓重的甘肃口音,抱了抱拳又道:“西宁军统制,李丙。”

  “奉义军统领,范学义,见过李统制。”

  “出发吧,保州不远了。”

  “燕京不远了。”

  “对。”李丙大笑,“燕京不远了……”

  第一千二百七十一章 怯懦

  八月二十二日清晨。

  天光初亮,保州张府内一座小院子里便响起了喊叫声。

  “十二郎,十二郎……元军退兵了!真的退兵了!”

  张弘毅迷迷糊糊睁开眼看去,嘟哝道:“财儿啊,小声些吧。”

  名为财儿的婢子却犹在推着他的身子,道:“十二郎要到城头上去看吗?元军真退兵了。”

  “不去。”张弘毅躲开了她的手,缩到了床的另一边。

  “阿郎已经去城楼上了,十二郎真不去吗?”

  张弘毅打了个哈欠,自语道:“那我就更不去了,嫌挨的骂少吗?”

  财儿又问道:“十二郎是怎么知道元军一定会退兵的?这两天城里大家都可慌了。”

  “我不知道啊,是父亲说的。”

  “那十二郎一点都不惊讶呢。”

  “因为我还没睡醒。”

  财儿并没有离开屋子让张弘毅好好睡懒觉的意思,说着话已打开了窗户,开始打扫起来。

  张弘毅听着那窸窸窣窣的声音,只好万分无奈地坐起,用力打了个哈欠。

  “十二郎,你真要去长安吗?”财儿扫着地又问道。

  “倒也不一定是长安,听说临安也很不错。反正世道变了,以后大家族的日子不好过。大姐儿鼓励世侯子弟分家,我得做个表率。”

  说起这个,张弘毅精神不少,从枕头下摸出一个匣子,打开看了一眼。

  “十二郎几时去啊?”

  张弘毅抚着匣子,心想,等这些中统宝钞可以兑成大唐纸钞了便起行,嘴里则漫不经心地应道:“等二哥放出来,父亲也能安心些。”

  “那还回来吗?可有好多熟识的人都在保州。”

  “当然回来,但以后我就自立门户了,回来就是小住。”

  “那是什么意思?”

  “就是分家。”张弘毅一时也不知如何形容,道:“就是,我的家就是我自己家,我的钱归我自己管。父亲母亲兄长嫂嫂都不用管着我。在我家里呢,下人只要管我叫阿郎,十二郎多难听啊……我还要把我姨娘接过去。”

  “那财儿也可以不叫财儿吗?”

  张弘毅“咦?”了一声,问道:“你也想走吗?”

  财儿也是一愣,问道:“十二郎不带财儿吗?”

  “我为何要带你?你是家里的丫环。”

  “哦。”

  屋里终于安静下来。

  张弘毅把匣子重新收好,洗漱之后换了一身衣服,自语道:“趁着这几日,去置办些特产,等到了长安发卖。”

  转头一看,见财儿在院子里倒水回来,眼睛红通通的,一脸委屈,他不由吓了一跳。

  “干嘛?我又没欺负你。”

  财儿嘴一扁,马上便哭了起来。

  张弘毅登时警惕起来,道:“可说清楚了,我可从来没欺负过你。”

  “是,十二郎从来不欺负奴婢,怕让奴婢成了通房,往后留下个庶子来。只给奴婢起个难听的名字,招财进宝,然后……呜呜……”

  “唉。”

  张弘毅叹了口气,显出与年纪不符的老成来,思考了一会儿,道:“好吧,总比到了外面再找人划算……你可别哭了,等着,我去找母亲说带你一起走。”

  财儿立即就不哭了,抬起头道:“十二郎,你可不亏,财儿也攒了不少钱。”

  “呵呵,且早点把行李打包好,屋里就不要收拾了。没来由我小张家的人给大张家多干活……”

  ……

  保州城外军鼓震天。

  马蹄如雷,踏得地面都微微晃动。

  当远处唐军追击了元军一段距离之后再归城,便响起“万胜”的呼声。

  “哈哈哈哈!”

  张柔翻身下马,大刀、盔甲上都染着血迹。

  等张弘略过来搀扶,却被他一把拨开。

  “为父如何?可老当益壮?”

  “父亲并无老态。”

  “哈哈,方才还斩杀了一个元军百夫长。”张柔道:“告诉五郎,再派快马联络张珏,约定时日共围元营。”

  “五哥已经派人去了。”

  “好,我们明日便拔营!”

  “……”

  张弘毅已在城楼等了好一会儿,终于看到威风凛凛的张柔回来。

  “父亲。”

  “又跑来做甚?看你这个样子。”

  张弘毅低头一看,见自己穿得虽然朴素,但也干干净净,不知有何不妥。

  他反而觉得父亲这一身金甲上满是血污与尘土,该擦一擦了。

  “孩儿想带些人手,方便在外照顾。母亲不敢作主,让孩儿来问父亲。”

  “哼,老夫还没死,小畜牲便想着分家。”

  张弘毅十分惶恐,忙要解释,道:“孩儿……”

  张柔手一抬,叹道:“不必多说,为父明白,世道变了。为父就是……不太习惯。”

  他转头看了看幼子,伸手在脑袋上摸了摸。

  “长这么高了?你最不像为父。”

  “母亲说孩儿长得与父亲年轻时一模一样。”

  “为父是说你没出息。”张柔摇了摇头,道:“你看为父,这一把岁数了尚思报效家国。”

  “母亲想叫孩儿劝父亲别再上战场……”

  “闭嘴!你回去告诉她,燕京这一仗我去定了。”

  张弘毅道:“父亲,上次也说要攻燕京,这次又要攻……”

  “你懂什么?战略上有退有进,兵家常事。”张柔骂道:“滚开,想自立门户便去,想带谁便带,莫待在这碍眼。”

  “孩儿告退。”

  张柔看着幼子离开的背影,摇了摇头,心道这孩子没有自己那种虎狼一样的野心。

  然而再转念一想,这或许没什么不好。

  好比他自己上次立功心切,放言要为李瑕攻下燕京,实则却忘了南面还有伯颜。

  当时还是李瑕亲自到拒马河畔与他详谈了一场,他才重新意识到,在战场上太急切就容易犯错。

  至于这次,元军是真的别无支援了。

  “燕京。”张柔喃喃道。

  他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的攻下燕京之后的情景不再是张家权势滔天扶张文静登上后位,他都到这个年纪了,再想那些确实太远。

  这次,他看到的是青史上的文字。

  也该给这辈子求一个盖棺定论了……

  ……

  白沟,元军大营。

  汗帐之中仿佛有一朵乌云,压得每个人都感到透不过气来。

  若仔细一找,就发现那乌云并不是在上空,而是在忽必烈的脸上。

  身为大汗,他太懂得如何利用自己的威严给臣下施加压力,逼压着他们为他鞠躬尽瘁。

  “臣以为,张珏并不会西进与张柔合兵。”

  此时站在地图前分析的人又换成了刘秉忠。

  忽必烈不信任汉臣,但往往到了危急之时,他又会想起这些足智多谋的汉臣。

  只见刘秉忠在地图的东面划了一条线,道:“他会直接攻打大都,甚至是……居庸关。”

  忽必烈在听到张珏要直接攻打燕京时就已不悦,而“居庸关”三字一出,则是让帐中的蒙古宗亲、将领们瞬间变了脸色,议论纷纷。

  “绝对不能让唐军攻下居庸关!”

  “如果居庸关丢了,我们就只能穿过燕山的小道回草原了。”

  “……”

  突然,“嘭”的一声,却是忽必烈拍案怒喝,道:“谁告诉你们本汗要退回草原了?!”

  众人俱惊,不敢多言。

  忽必烈怒气汹涌,冷眼环顾着他们。

  “仗都还没开始打,只听说敌人有可能要攻打一个关城,你们就吓成这样?还是成吉思汗的子孙吗?!”

  移相哥连忙道:“大汗,我们是说不能让唐军攻下居庸关。因为居庸关一丢,草原上的援兵想要来支援,也就十分不易了。”

  忽必烈沉着脸,看着帐中一个个臣下都感到害怕了,方才看向刘秉忠,示意其继续说。

  “张柔的兵力并不足以与大汗决战,他此时出兵北上,为的是拖住大汗,好让张珏继续北上,绕到大汗后方,形成关门……之势。”

  刘秉忠说到这里,停了下来。

  他并没有给出建议,因为他相信帐中不缺给建议的人。

  果然。

  “大汗,退回大都吧?”

  “大汗,我认为该先退回去击败张珏……”

  听着这些声音,忽必烈首先想到的是营中还有两门火炮。

  那是随他的兵马南下,用来攻打保州城的。

  现在一炮未发,若真退了,那就只剩燕京孤城可守,彻底落入下风。

  忽必烈不愿如此。

  他闭上眼,想像着,若是父祖辈在此,会怎么做?

  野狐岭一战,金军近五十万大军遍布野狐岭长城,成吉思汗集中十万兵马集中攻打金军大营,大胜,金军伤亡二十余万,余众逃散。

  是役,蒙古骑兵全部下马步战,木华黎亲自冲锋在前。

  也许,该亲率骑兵南下寻找李瑕决战。

  不再畏惧那些炮火、坚城,该到了像父祖辈一样以勇猛平天下的时候了。

  但,忽必烈心里又清楚,野孤岭一战时,金军主帅有那样一个又一个不可思议的可笑错误,换作是他来指挥也能轻易大胜。

  如今所面对的敌人,已不是那个腐朽不堪的金王朝。

  而大蒙古国,还有木华黎吗?

  张珏才更像木华黎。

  再不退守,一旦让张珏先抵达燕京,甚至居庸关。到那时,丢掉的就不仅仅是中原了。

  “传本汗的旨意。”忽必烈开口道,“大军北上,寻找张珏主力,歼灭他们。”

  “大汗英明!”

  “……”

  转眼间,又看到了那张地图。

  在中原已只剩下一座孤城。

  但真正让忽必烈感到难受的并非是只剩下孤城这个结果,而是连一场真正的血战都没有便退到孤城。

  他很意外地发现麾下那些以勇猛著称的勇士们是那么懦弱。

  仔细一想,他们有马匹、有广袤的草原,又为何要为了他而血战?

  黄金家族的时代已经彻底结束了。

  应该说,它早就结束了,只是忽必烈现在才发现……

  第一千二百七十二章 燕云

  开封行宫。

  殿中散落着许多文书,李瑕独坐在案边看着地图,听到了身后传来的脚步声。

  那声音很轻,显然是有人踮着脚在走路,隐隐还有丝熟悉的香味飘到鼻尖。

  接着,赵衿便搂住了他的腰,问道:“在想什么?”

  “知道燕云十六州在哪吗?”

  赵衿愣了一下,顿时失去了玩闹的兴致,有些不安地应道:“不……不知道。”

  “嗯?真不知?”

  赵衿已老实到前面来,站在旁边向地图上看去,低声道:“以前虽总能听到人说要收复燕云十六州,可从来没有人和我说过,是哪十六州。”

  “也许是因为他们从来不是真心想收复吧。”

  李瑕也懒得就此再讨论宋廷对此事的态度,毕竟临安离燕云还是太远了。

  “陛下。”赵衿小心翼翼问道:“你现在收复了几个州了?”

  “算时间,该有两个了。”

  “两个?”

  赵衿十分惊讶,道:“我们都打到那么北了,怎么只有两个吗?”

  “如果张珏行进顺利,该是已收复了瀛州、莫州。”李瑕在地图上点了点,道:“也就是河间府,以及任邱、莫亭县一带。”

  他手指上移,又沉吟道:“若是忽必烈继续收缩兵力,或许张柔此时已进入了涿州也未可知。”

  “也就是说,我们才刚刚开始收复燕云十六州。”赵衿看向地图上燕京附近,疑惑道:“它们都在哪里啊?”

  “居庸关以东七个。”李瑕手指在地图上划了个圈,道:“而山西以北与草原交界这一带,则是九个。”

  他画的这一片地方,北至张家口,南至雁门关,西至河套,东至居庸关。

  “原来是这里。”赵衿颇有些意外,“我一直以为燕云十六州在河北,原来更多在山西。你为什么在看这个?我是说,现在不是要攻下燕京吗。”

  “相比而言,燕京更多的是象征,是忽必烈头上的王冠,而这一带才是要被扼住的脖子。”

  “嗯……好难懂啊。”

  “你看,这上面是广袤的草原,这里是燕京,而燕山挡在这里。从草原到燕京最好走、同时也最好守的路在哪里?”

  “啊,明白了。所以燕云十六州这么重要?”

  “若非中原丢了燕云十六州,岂能这般轻易地受辱三百余年?”

  赵衿目光看去,渐渐看明白李瑕在做什么。

  他根据前线的情报以及各地的物资粮草情况,在地图上各个大股的或小股的兵马到了何处,物资与伤亡情况如何,再推演各种可能发生的情况,对局势做判断。

  比如一张雁门关的地图上,已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旁边还贴着几张关于双方将领的情报。

  她想要多帮些忙,但懂的事实在太少……这才想起从袖子里拿出一封信。

  “哦,你让我写给舅舅的信写好了。”

  李瑕接了,放在案边,准备一会遣人送去。

  赵衿问道:“能招降他吗?”

  “他是什么样的人你也知道,就当是多给他一个选择吧……”

  ……

  如今贾似道还没有从川蜀撤军,至少李瑕还没收到消息。

  不过李瑕认为宋军已暂时掀不起太大的风浪了。

  之前他分析局势,认为到了三方僵持的阶段,大家都像是紧绷的弦,就看谁先犯错,谁的弦先绷断了。

  于是,李瑕选择了最稳妥的办法,即回来坐镇开封这个像是棋盘天元的位置。

  结果最先绷裂的果然还是宋廷。

  吕文焕一缩头,宋朝廷马上就乱了,内斗、求和,“嘣”的一声,贾似道的弦先断了。

  而忽必烈犯的最大的一个错就是寄望于宋军帮忙牵制,受此影响,单独面对李瑕便处于下风,只能再缩。

  到了这个阶段,李瑕所求的则是不给忽必烈翻身的机会。

  那么,这个阶段的关键就在于这山西北部,晋冀蒙三省交汇之处。

  李瑕不仅要让张弘道、张珏这两支主力都北上,还需要刘元礼一路破雁门关、居庸关,彻底对忽必烈形成包围。

  对着地图思索了一整天,到了傍晚的时候,李瑕招过林子。

  不一会儿,林子进了殿。

  “陛下,这是今日送达的军情。”

  “聂仲由有战报传来吗?”

  林子道:“还未收到。”

  李瑕略略沉吟,道:“派快马传旨给他,再告诉他,朕需要他保证元军不能偷袭关中的同时,还要他从北面渡过黄河,拿下云州、朔州等地,助刘元礼破雁门关。”

  ……

  九月初一,居庸关。

  一队骑兵在傍晚时赶进了关城。

  为首的爱不花身披着华贵的皮裘,器宇轩昂,登上了城楼向东望去,目光向往。

  “大王,可以用饭了。”月乃合过来提醒道。

  爱不花抬手一指,道:“明日早早出关,天黑前能到大都吗?也不知公主从开平到了大都没有。”

  月乃合沉默了片刻,还是忍不住道:“大王就算不亲自到大都,大汗也一定会把公主送到汪古部的。”

  “怎么会?”爱不花道,“过去的两年里,我多少次请求大汗,他都没有同意。”

  “但现在不一样了。”月乃合道:“大王该知道,局势是像水一样在变化的。自从唐军攻破了太原以来,大汗对待汪古部的态度就已经起了变化,大王难道没有察觉吗?”

  “这是好事,不是吗?”

  “臣反而不认为这是好事。当唐军攻到雁门关,就代表着包括山西世侯在内,别的兵马已经不能够守卫燕云十六州,大汗更加需要汪古部的牧民们上战场。而经过了这几场大败,大王还能剩下多少牧民?”

  爱不花叹息了一声,道:“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但我是成吉思汗的外孙,是大汗的女婿。越是危难的关头,越应该为大汗分忧。”

  月乃合向四周看了一眼,压低了声音,道:“即使如此,大王也不该去大都,可以留在阴山,为大汗守卫退路。如果大汗被汉人击败了,向北走燕山的路太窄了,只有走居庸关才是最好的退路……而这里,现在需要依靠汪古部来守卫。”

  “你是什么意思?”

  “这种情况下,大汗应该把月烈公主送到草原上与大王成婚,而不是让大王到大都去。”

  爱不花不悦,问道:“你是让我逼迫大汗?”

  月乃合脸色为难起来,还想再说些什么。

  “别再说了。”爱不花却已喝令了一声,转身离开。

  ……

  九月初二。

  燕京,大都新城。

  忽必烈这次回来,没有再宿在金中都大宁宫,而是迁到了新建好的大都城。

  大都的城墙与宫城城墙虽然已经建好,但大部分宫殿都还没有完工,忽必烈也不嫌弃,直接支起他的汗帐。

  不得不说的是,元军骑兵的行军速度还是快于唐军。

  忽必烈赶到之际,张珏堪堪行军到安墟附近。

  两军探马相遇,先锋兵马稍稍交战之后,张珏就地扎营,作固守之态,不愿与元军马上决战。

  对此,忽必烈警惕起来。他没有立即派出大军去强攻张珏大营,因为他已预料到唐军是在等待更多的兵力。

  但唐军在河北已快要聚集十万兵马了。

  “这里!”

  地图被铺开,忽必烈目光敏锐地一扫,马上便点了点一个地方。

  雁门关。

  “传本汗的命令给大同兵马都元帅按竺迩,让他马上回防雁门关……”

  忽必烈下达这些命令的同时也感受到另一个问题,即大蒙古国以往太宽纵各个兀鲁思了,使得他不像李瑕那样可以对麾下的元帅如臂使指。

  当年蒙古攻金,这些汪古部的将领望风而降。现在谁知他们会不会对李瑕也望风而降?

  正思忖着这些,有怯薛士卒禀道:“陛下,爱不花大王到了。”

  忽必烈一听,不由放心了些,知道至少汪古部的首领“暂时”还没有倒戈之心……

  第一千二百七十三章 墙头草

  抵达了元大都之后,爱不花跑马围着这座新建的都城绕了一圈,为它的雄伟而感慨不已。

  “比哈拉和林还要大,这是当今世上最壮观的城池!”

  随在他身边的月乃合抬头看了看,反而是叹了一口气。

  九月的天气已经开始冷了,这一口气叹得能够很明显地看到口中冒出的白气。

  爱不花道:“记得昔木土脑儿一战吗?阿里不哥差点就要攻到开平城,但大汗还是击败了他。这次也是一样的。你看,能建造这样一座巨城的大汗,什么敌人不能战胜?”

  “大王,你忘了贺兰山之战了吗?”

  “别说了,我是黄金家族的人。”

  爱不花转过头,有些严厉地警告了月乃合一句。

  “是。”

  “进城吧。”

  马蹄踏过结着霜的草地,月乃合转过头,向南望了一眼。

  他没有看到唐军,但已经能够感受到兵临城下的气氛。

  而就在城楼上,忽必烈正亲自在看爱不花带来的兵马。

  望筒将画面拉近,一名骑兵映入眼帘。

  这是一个十三四岁模样的孩子,两边的头发扎成了辫子,作牧民打扮,并没有披甲,只有背上挂着一把小弓。

  忽必烈稍稍移动望筒,确定没有看到马上有挂着弯刀。

  又看了一会,只见爱不花带来的兵马里有很多这样的孩子,除此之外,也有不少年老的牧民。

  “本汗听说,李瑕那边征兵,盔甲武器甚至粮饷,都是统一发放的。”

  随侍在一边的刘秉忠应道:“以前中原施行府兵制时,武器马匹亦是自备,能节省大量军费,但前提在于府兵有田地家财。眼下大元的难处在于连年战乱、百姓贫困。”

  “你觉得本汗该怎么办?”

  “重用汉军。”刘秉忠道:“如今蒙古兵马卖掉牛羊、妻子,自备武器前来参战,打了胜仗却得不到战利品,自然不再像以前那样有战意。但陛下可以用土地作为战利品奖赏汉军。故而说,行汉法才能让陛下战胜李瑕……”

  忽必烈也不知有没有在听,过了一会,挥了挥手,示意刘秉忠退下。

  过了一会,那木罕赶了过来。

  “父汗,我已经把爱不花安排好了,告诉他晚些来赴宴。”

  说到这里,那木罕流露出了一丝冷笑之意,又道:“还有一件事,爱不花麾下有个怯薛说,月乃合时常劝爱不花投降李瑕……”

  ……

  夜幕降下。

  篝火照得帐篷里暖洋洋的,马奶酒被斟满,那木罕一饮而尽,打着酒嗝道:“谁说唐军胜了?胡说!我告诉你是怎么回事。”

  他站起身向南面一指,道:“那些汉人世侯,信不过!”

  爱不花抬着头,等了一会儿,却没听到后面的话。

  “就这么简单。”那木罕道:“眼前的局面,就只是因为汉人世侯背叛了。而大蒙古国的铁骑还没开始让他们知道什么才是强大。”

  “我知道是这样,进城前我还说,大汗会像击败阿里不哥一样击败李瑕。”

  那木罕笑道:“但不能再信任汉人了。”

  爱不花举起酒杯,道:“只有我们黄金家族才可以信任。”

  那木罕微微愣了一下,大笑着点头,又道:“父汗说了,就在这个月底让你与月烈完婚,到时我们就是一家人。”

  “我们原本就是一家人。”

  “对,对。”那木罕再次点头,道:“既然是一家人,你就安心准备婚礼,汪古部的兵马就交给我来指挥。”

  这次换作是爱不花一愣,道:“我希望能与唐军再打一仗,洗刷在贺兰山的耻辱,为大汗立下功劳。”

  那木罕脸上的笑意收敛了些,捧着酒走到爱不花身边,拍了拍他的肩,道:“放心吧,我不是要夺你的权,都说了,是想让你能安心成婚。”

  ……

  酒宴过后,爱不花终于感受到了一丝不悦。

  他离开了帐篷,翻身上马,与月乃合并辔而行,道:“那木罕好像没有那么信任我了。”

  既然到了大都,月乃合反而不再劝什么,安慰道:“也许是汉人世侯们的倒戈,让大汗有些警惕了。”

  “可我不是世侯!”

  前方忽然一队骑兵举着火把跑过。

  爱不花连忙一拉缰绳,止住战马。

  “咴!”

  一声马嘶,月乃合跨下的战马不知为何却是忽然发了疯,猛地向前窜去。

  “拉住他!”

  刹那间,月乃合便已被那疯马带得不见了人影。

  爱不花连忙带人追上去,追了一会,远远便听“嘭”的一声巨响,其后便是一声惨叫。

  他吓了一跳,赶上前一看,只见月乃合已摔在地上。

  “月乃合!”

  拿火把一照,赫然见到地上一滩鲜血,却是从月乃合后脑勺流出来的,而其整张脸也被撞烂了,整个鼻梁骨都已碎裂,半张脸都凹陷进去,血肉模糊。

  爱不花转过头,侧耳倾听,像是还能听到那远走的马蹄声。

  “哒哒哒哒……”

  ……

  两名骑士牵着一匹空马绕过空旷的大都城,把带血的狼牙棒往地上一丢,重新回到那木罕的帐篷中。

  “大王,办好了。”

  那木罕点点头,喃喃道:“你们说,汪古部的阿剌忽失归附成吉思汗,却还保留着自己的领地、权力……那和汉人世侯有什么区别?”

  “汪古部不是汉人。”

  “我看他们比汉人还像汉人,你看中原有几个农夫会吟诗?会给自己起个字号的?额秀特。”

  “大王,那样要不要把爱不花也杀了?”

  “杀他做什么?”那木罕摇头,“等月烈嫁过去了,父汗自然能控制汪古部。”

  说到这里,他忽然想到爱不花称自己是黄金家族,只觉得十分可笑。

  阿剌海别吉收养的孩子,也敢自称成吉思汗的外孙?

  ……

  雁门关以南,唐军大营。

  天下有小雪粒飘落,营中显得有些安静。

  因天气突然转冷,唐军士卒大多都在帐篷里待着。

  “大帅!”

  有士卒匆匆赶到望楼,向刘元礼禀道:“祝将军来了,带了辎重来了!”

  “好,棉甲带了没有?!”

  “这还不知。”

  刘元礼道:“我去迎一迎他。”

  “刘元帅,我已经到了!”

  只听得望楼下一声大喊,之后脚步声传来,祝成已跑上了望楼。

  他行了个军礼,高声道:“刘元帅,辎重已在卸了,让末将看看雁门关吧。”

  “别把我这望楼踩塌了就行,棉甲有没有?”

  “有!没等刘元帅催,陛下已经命人把棉甲送到太原了。”

  刘元礼大喜,道:“好!太好了!”

  祝成眺望着远山,道:“娘的,元军也会守关。”

  “就是以前守雁门关的金军。”

  “金国都亡了三十多年了。”

  “也算是世侯。”刘元礼抬手一指,道:“野孤岭一战之前,三州和周边的豪强联络金军主帅完颜承裕,说愿为前驱和耳目,完颜承裕却只顾盘问退路怎么走。诸豪强失望而归,遂转投了蒙军,成了草原上最早的一批世侯,多是汪古部人。之后便是云、朔的豪帅附蒙。”

  祝成道:“金国也是废物。”

  刘元礼道:“我大军进军仓促,未带辎重,抵达雁门关时天气忽然转冷。如今棉甲到了,后面的仗就好打了。”

  “刘帅可有把握,可需要太原再派些援兵?”

  刘元礼抬了抬手,道:“易公兵力本就不多,还要镇守山西诸城,不必调了。”

  说着,他微微有些感慨,道:“元军守雁门关的主将叫刘恩,其父原本是金军将军,后领部降于蒙军。刘恩这人与我同祖,我已派人联络他。”

  “能劝降他?”

  “蒙古灭金时,其父能款附蒙古,如今大唐灭元,他为何不能归附大唐?”

  刘元礼性格沉稳,因此攻山西这一路而来虽未有大战,但取山西的速度并不慢,且伤亡最小,缴获最多。

  他认为刘恩只要能看得清天下形势,就该放弃继续当世侯的妄想。

  “不过都是些墙头草,风向变了,该倒了。”

  ……

  “大帅,雁门关上有动静!”

  刘元礼抬起望筒,只见有元军士卒正在向这边挥动旗帜。

  他身子往前倾了些,希望看清是不是刘恩要投降。

  然而,那些元军却是将一颗头颅挂了起来,向这边摇晃着,示威。

  看那头颅,正是刘元礼派去的使节。

  “娘的!有眼无珠,找死!”

  刘元礼大怒,转身便下了望楼。

  “传令下去,既然棉甲到了,明日攻城!”

  ……

  转眼便到了九月底。

  雁门关上空已下了纷纷扬扬的大雪。

  然而,关城上却没有多少积雪。

  只有不停流出的滚烫鲜血,以及一具具战死的尸体。

  “轰!”

  城墙忽然响起剧烈的颠动。

  “怎么回事?!”

  “唐军用火药炸塌了东面一段……”

  “堵上去!”

  刘恩大怒,连忙又把兵马堵过去。

  结果却听得士卒们的喊声越来越慌。

  “唐军攻上城头了!”

  “把他们赶下去!”刘恩下令道:“放火!”

  “放火!”

  东段城头上突然窜窜起了一道火墙,将那些登上城头的唐军士卒裹入火中燃烧,却也将元军来不及逃的伤者袭卷其中。

  正此时,却有士卒匆匆找到刘恩。

  “元帅,元帅,援军到了!”

  “援军到了?”刘恩大喜,问道:“谁来了?”

  “看旗号,是大同总管元帅。”

  “我亲自去迎,给我守好城!”

  刘恩匆匆赶到北城,望了好一会,果然见大同元帅按竺迩率骑兵赶到城下。

  双方吆喝了几句,刘恩便下令道:“快,打开北面城门!”

  他知道按竺迩之前奉命从延安偷袭关中,如今能赶回来支援,显然是因为攻关中失败了。

  于他而言却不是坏事。

  只要能守住雁门关,大不了就是重演辽、宋的旧事,他依旧能在关外当小诸侯。

  “刘元帅。”

  随着城门打开,一列列骑兵策马而入,其后便是白发白须的汪古部元帅按竺迩。

  刘恩连忙迎上,道:“大帅来得正好,唐军攻城正急,还请大帅出城击之。”

  “出城可以。”按竺迩道:“但得向刘元帅借样东西。”

  “借什么?不如等打完仗再说?”

  “现在就借。”

  随着按竺迩这一句话,已有骑兵赶到刘恩面前,忽然抽刀便砍。

  “噗!”

  血柱激射而出,刘恩的一颗头颅已落在地上。

  按竺迩抬头向城南看去,隐隐见到了城头上有眼熟的盔甲,不由心道:“还好来得早,若再晚些,唐军就要破城了……”

  第一千二百七十四章 入冬

  开封城北,黄河边。

  “若要更省钱的办法,该问问兄长才行……”

  李瑕正在听郭弘敬说话,忽见林子匆匆赶过来。

  一般而言,若非紧急军情,林子不至于亲自跑过来报信,李瑕不免有些担忧起来,怕不是哪里打了场大败仗。

  坐等战报,其实远比在战场上时更让人心情忐忑。

  “陛下。”林子赶上前,却是一抱拳,道:“聂哥哥的战报到了。”

  “终于到了。”

  诸路军中,聂仲由是进展最缓慢的一部。如今张弘道、张珏都快兵抵燕京城下了,聂仲由却一直在延安没有太多动静。

  但此时李瑕看了那信件,却是十分诧异。

  “聂仲由可有派人来?”

  “有,陛下现在就见吗?”

  “现在就见……”

  聂仲由派来的是个遂宁人,操着一口川蜀口音,让李瑕感到有些亲切。

  “末将蒋水石,见过陛下。”

  “蒋金石是你何人?”

  “是末将的兄长。”

  “朕记得他,嘉陵江斩史枢那一战,他很英勇。”

  稍聊了两句之后,李瑕问道:“你们能确定按竺迩是真心归附?”

  “大帅不确定。”

  “说说招降的详情。”

  “大帅增援延安府时,按竺迩已驻兵于城北,然大帅苦等两月,也并未见元军攻城。直到按竺迩派了信使见大帅,说是他现在已经控制了他的兵马,因此敢与大帅联络,请大帅容他静观天下变局……”

  李瑕一边听着,一边从林子手里接过按竺迩的情报。

  按竺迩是云州人,其父是金国的群牧使,即养马官,却在野孤岭一战之前,就驱赶着所有牧马投奔了成吉思汗;其母虽是金人,却与赵良弼是同族,汉化为赵姓。

  总而言之,这人出身于汪古部中的大家族,读书、目光长远,也是能两边倒的墙头草。

  “但后来,按竺迩忽然偷袭了我们。”蒋水石还在详述着,道:“那是今年三月,他以为我们已经放松了对他的防备,偷偷派兵想要向西绕到灵台道进攻关中,但大帅一直保持着警惕,伏击了元军一次,大胜。没多久,按竺迩又说想要归附,大帅不敢信他,让他拿出诚意来。之后我军攻占太原的消息传来,他便称要献云州、朔州……”

  ……

  燕京城,团河大营。

  这里位于燕京城南五十里。

  帐篷中,那木罕与乃颜正在喝酒暖身子。

  “其实汪古部与汉人世侯没有区别,也可能背叛黄金家族。”

  “所以大汗让我们接手爱不花的兵马?”

  “也因为他不会打仗,贺兰山之战时,他让父汗太失望了。”

  “就让他好好当黄金家族的驸马吧。”

  “说到这个。”那木罕笑道:“他真把自己当成阿剌海别吉的亲儿子了。”

  乃颜举杯与那木罕碰了一下,意味深长地笑道:“真正能让大汗信得过的人,还是只有我们这些真正的黄金家族子孙。”

  “你不是一直想要吞并高丽吗?父汗答应了。”

  “真的?”说到这事,乃颜当即便来了兴趣,道:“我听说,高丽有臣子叛乱了?”

  “是,那王谌不就是因此留在大都吗?”那木罕道:“等击败了李瑕,你便带他领兵进入高丽平叛,再利用他掌握高丽好了。”

  “但我还听说王谌想当大汗的驸马?”

  “先安他的心罢了。”那木罕道:“记住,你可以有鲁兀思,但前提是打败李瑕。”

  乃颜点点头,道:“我知道。”

  两人又饮了几杯酒,等到身上暖和了,那木罕便道:“走吧,去整编爱不花带来的牧民吧,我先挑?”

  “你先挑。”乃颜淡淡应了一句。

  有怯薛士卒掀开帐帘。

  只见面这会儿工夫,外面的积雪已经又厚了不少。

  “雪真大啊。”

  “冬天来得早,这是好事。”那木罕道:“唐军不耐寒,肯定要等开春了才能再进攻,三四个月,足够我们击败他们。”

  “那些南方人要冻死了,该去偷袭他们。”

  “很快就会有机会的。”

  此时大营里,那木罕麾下的万户已经从汪古部的兵马中挑选出了一万人。

  其实也不难,让各个百户过去,看到壮年的、披甲的便喊出来就可以。

  至于剩下的,则归乃颜指挥。

  保州一战,乃颜损失了一些兵力,这是忽必烈对他的补偿。

  然则,当乃颜走进营中,看到的却是一个一个或太老或太小的牧民,盔甲武器也不足。

  他心中不由冷笑,嘲笑拖雷家族的没落。

  ……

  “你叫什么名字?”

  一个正在绑弓弦的少年牧民抬起头,答道:“努桑哈。”

  “多大了?”乃颜又问道。

  “十二岁。”

  “站起来让我看看,有马背高吗?”

  “有!”

  那少年唰地便站了起来。

  乃颜又问道:“为什么出征?你是被强征来的吗?”

  “不是。”努桑哈道:“我阿布是英雄,他战死了,羊群也卖掉了,额吉没有吃的,只能到别人的帐篷里给我讨吃的。我要上战场抢到战利品,养我的额吉。”

  乃颜用手掌拍了拍努桑哈的头,道:“听着,你还很弱小,我们都很弱小。但终有一天我能带你回到草原,让你牛羊成群,为真正的大汗效忠吧,孩子。”

  没有人留意到,这个年轻的东道宗王那双吊角眼里闪动的是野心勃勃的目光。

  ……

  这日年少的战士努桑哈得到了一副皮甲,入夜了他也舍不得脱下来,因为不是所有人都像他这么幸运。

  帐篷里很冷,不过他不怕冷,阴山以北比这里冷得多,这让他憧憬着以后的战功累累,过上很好的生活。

  此时在他想来,什么千夫长、万夫长也没多大了不起的。

  突然,他睁开眼坐起。

  因为他隐隐听到了什么声音,像是什么在呜咽。

  是号角声。

  努桑哈倏然站起,拿起他的弓就冲出了帐篷。

  然而,没有人教他该去哪,该怎么打仗。

  他目光看去,大部分的士卒都还没起来,或许也像他一样茫然。

  “敌袭!敌袭!”

  终于,大营里有了除号角之外的动静。

  努桑哈于是向着喊叫声传来的方向跑去,一边跑,一边准备要立下战功……

  前方忽然传来了惨叫声,是一队元军士卒溃败了,疯狂地向这边跑。

  努桑哈已举起了弓,却不能射向他们,才打算让开,嘭的一声整个人已被那些溃兵撞倒在地。

  “啊!”

  小腿被人踩了一脚,剧痛。

  他就地一滚,抱着小腿忍着不哭,便听到一连串的惨叫。

  “噗噗噗噗……”

  忽然有血泼了他一脸,瞬间有许多人倒在地上。

  他认为自己上了战场不会怕死人,因为从小就宰杀牛羊,但这一刻感受是不同的。

  那种恐惧涌上来,不是凭他以为自己能克服就真的能克服。

  身后是整齐的马蹄声,还有那些让人听不懂的汉语的吆喝。

  努桑哈顿时忘了立功,吓得转头就跑。

  “嘭!”

  前方有雪泥溅起,有帐篷呼地一下便起火。

  火光中有士卒尖叫着逃了出来,一团大乱。

  努桑哈被拦住了去路,只好到处乱窜。

  “杀!”

  突然,汉语的怒叱声传来。

  他转头一看,只见火光中出现了一个骑士的身影,手中的长柄大斧高扬,显然一挥下就要将他斩成两段。

  努桑哈被那杀气吓呆了。

  他的弓也早已掉了,只好闭上眼,大哭。

  然而,忽然一声哨响传来。

  那马蹄声从他身边飞快掠过,他被撞倒在地。

  但还活着。

  他抱着头蹲在地上用哭声释放心中的害怕,良久才敢抬起头来,却见整片营地都是血与火,但动静正在变小。

  这只是唐军开始进攻燕京的第一次出击,也许是为了表明他们并不打算等到开春……

  第一千二百七十五章 前线

  马车缓缓停了下来。

  “老丞相,到开封了。”

  车夫连接唤了两声,却见前方一个穿着褚色官袍的年轻男子走了过来,摆了摆手,道:“不急,让老丞相多睡会。”

  “那哪能成哩?额听说皇帝亲自在前面接。”

  “不打紧,先卸东西吧。”

  “好吧,按理说,额也不知道你是谁,但就还是听你一回吧。”

  “……”

  这些对话声传入耳朵里时只剩下隐约的细碎声音,韩承绪睁开眼,注意到马车停了便坐起身来,拿手帕擦了擦脸,准备下车。

  手才扶到车厢的壁沿,有人扶住了他。

  抬头一看,韩承绪微微一愣,道:“陛下?”

  “韩老来了,看看这开封城。”

  韩承绪遂缓缓下了马车,只见杨果已拄着拐杖站在李瑕身后,他不由自嘲了一句。

  “收复开封的情形想了无数遍,谁曾想,到跟前竟是睡着了,还劳陛下过来扶。”

  “还能睡得着,可见你还没老透。”杨果故作淡然道:“当年我之所以出开封,便是知道总有回来的一天。”

  三人都笑了笑,往路边的十里长亭走去,打算稍坐一会,等待进城的队伍安排好。

  要谈的东西很多,关于北伐,关于后勤,关于朝中情形,韩承绪沉吟着,却是先说道:“听闻陛下又纳了一位康妃。”

  李瑕难得有些心虚,问道:“皇后生气了吗?”

  “老臣不知。”韩承绪笑道:“但想必皇后是否生气,陛下可从家书中看出来。”

  其实高明月的来信中说的是阎容对此十分生气,李瑕却不知气到何种地步,故而随口一问。

  “朝中反应如何?”

  “有人喜,也有人忧,总之正值北伐,朝中众臣倒也顾不上这些。老臣是想说,陛下若还有移风易俗之事,可趁如今办了。”

  “韩老是懂朕的啊。”

  “陛下不喜拘束,又有许多古怪习惯。老臣担心往后劝谏的人多了,到时招陛下烦。”

  “以后再说吧,不急。”李瑕一时也想不到自己还有什么要破除的古代陋习,道:“巧儿还说呢,过几日陪韩老到归德府老家走一趟。”

  韩承绪连忙摇手,道:“不去了,不去了,等这一仗打完,北方定了,才能安心回老家。”

  闲聊得差不多了,韩承绪换上了些郑重的表情,道:“有几桩公务还得当面禀奏陛下,军中缺的棉甲、火器、药材等物,开春前必然是赶不出来的。此事请陛下不必怪军械坊与各造坊的官吏,要降罪则老臣一人当。”

  杨果道:“老臣可向陛下担保,相关官吏俱已尽了全力。然供给二十余万大军,终究得循序渐进。”

  “那是朕要求太严苛了。”

  “绝非此意。”

  韩承绪忙道:“老臣以为,只需待到开春再攻燕京,一则棉甲棉衣不需如此大数目,二则到时其余物资也可补足。”

  “说到难处,朕都明白。”李瑕道:“但这一仗等不到开春,必须现在打。”

  “可论天时地利,燕京寒冷,于我军并不有利。”

  “冷比饿好挨。情况韩老与杨老都明白,只是看如何衡量,今年靠缴获、军屯再向赵宋讨点赔偿,勉勉强强供应了大军粮草,再等到开春,谁能保证暖阳什么时候出?形势又有什么变化?我们的将士都是农民,到了二三月就担心家里的田地,他们的士卒都是强盗,到时反而没有心理负担。忽必烈宁肯收缩防线不肯决战,等的就是我们最虚弱的时候。他是一只在向后退的豹子,蓄力等着扑上来,我们既然确定越往后越饿,就得趁着有力气时一棍子打死它。”

  韩承绪、杨果都是随李瑕最久的一批人,此时对视了一眼就知道李瑕心意已决,便不再劝,只提要解决的麻烦。

  “臣等会再催促物资,没有棉甲便备棉衣。”

  “若没有棉衣,那就裘衣、皮货、布匹往北面送,有什么就送什么。”

  “是。另外,朝中有许多人判断这一仗要等到冬天过去。”

  “人之常情,遇到难事就想往后放一放。让他们打消这种念头,朕会亲自到燕京坐镇。”

  “陛下又要北上?”韩承绪吃了一惊,旋即便明白,李瑕之所以调他到开封坐镇,为的就是能抽身北上,只好问道:“陛下何时启程?”

  “快了,朕还在等几个消息才能放心。”

  ……

  其实李瑕心里已经在着急北上了,但奇怪的是他还没收到贾似道退兵的消息。

  按道理而言,宋廷生变,必然会断掉粮草、召回征蜀大军。贾似道显然还没有到能煽动大军造反的地步,而粮草不足也不可能继续作战。

  李瑕推算,无非有几种可能。

  或是贾似道所携粮草还能再支撑两三个月,故意在给他施加压力;或是贾似道已在偷偷退兵,只是骗过了川蜀的守军;或是贾似道还能在韩震死后用别的办法稳住宋廷;甚至还有一种可能,如今距离韩震之死才过两个月,贾似道的消息太慢,此时还没做好决策……

  这些李瑕也说不准,只能等着。

  但他先等来的却不是来自川蜀的消息,而是一个匣子。

  这匣子的风格有些奇怪,刻着非常复杂的花纹,上面还镶着几颗红的、绿的、蓝的宝石,而开匣的把手则是皮的。

  林子走上前,亲自打开了匣子,仔细看了一会儿,才递到了李瑕面前。

  殿中隐隐弥漫着一股腐烂的气味,好在还不算太浓。

  匣子里是一个涂满了石灰的头颅。

  “他便是勘陀孟迦?”

  “禀陛下,是,大帅说他为与忽必烈的友谊而付出了代价。”

  李瑕点了点头,向林子吩咐道:“装好,朕要带到燕京去。”

  “是。”

  李瑕又转向高长寿派回来的信使,道:“说说具体的情况。”

  “是,大帅与刘相公得到旨意后分两路行军,刘相公领两万人走唐蕃道,而大帅则领三万人沿着当年兀良合台攻大理的路线向朵思麻进军,才入蕃不久便有许多士卒伤亡,行到一个叫霍炉的地方,遇到了磨些蛮部的伏击,我军拼死反击,俘虏了酋首唆火脱因……”

  李瑕一边听着这些,一边从案上翻出了一本诗集。

  这是刘秉忠的诗集,其中有他随忽必烈南征大理时描绘沿途景象的诗词数十首,已成了李瑕了解吐蕃形势的重要情报。

  此时再次一看,大部分动乱的地方都是当年忽必烈、兀良合台两路兵马行军所经过之处。

  “据唆火脱因所言,勘陀孟迦召集了朵思麻、哈答、朵甘思等地部众近三万人,打算分别从松潘、金川、木雅、金汤等地进入川蜀。大帅担心等到敌兵分散了,不好围剿,率我等急行军赶到盘陀寨。集中兵力猛攻勘陀孟迦主力。去年年底,收服了诸部之后,大帅继续向萨迦行军,与刘相公合兵,击败了公哥藏卜并俘虏了墨卡顿……”

  “伤亡大吗?”

  “禀陛下,伤亡……恐逾半数,所携带牛羊马匹损失八成。”

  牛羊马匹倒是还好,都是贺兰山之战所缴获的,损失了就损失了。

  伤亡却是有些太大。

  李瑕缓了缓,末了,又问道:“回师到哪里了?”

  “末将出发时,大帅与刘相公也已出发,想必快则一月,慢则年节前可赶回成都。”

  李瑕点点头,让人安排信使去歇了。

  他写了一封长信,招过林子吩咐道:“派人将这封信递给高长寿,让他尽快赶往汉中。”

  “汉中?”

  “……”

  做了这个安排,李瑕决定不再等贾似道的消息。

  该往燕京了。

  ……

  这次,李瑕没有带别的随行人员,只有五百选锋营骑兵。

  但从开封到燕京的一路上,正在络绎不绝行进的全都是他的将士。

  路边的枯草上已结了霜,每当急促的马蹄声传到唐军士卒们耳中,总有将领回过头准备问一问是哪路友军。

  他们看到的却是一面飞扬的龙旗。

  “那是……陛下?”

  须臾之间,这支小股骑兵已由远及近,迅速消失在更北面的风雪之中。

  第一千二百七十六章 邀战

  十月初七,元大都。

  忽必烈已披上了一身金甲。

  一个个臣子匆匆赶到他面前,听了他的命令,又匆匆离开。

  元军终于有了紧迫感。

  “大汗,乃颜的兵马已经从团河大营撤回来了。”

  “塔察儿这个该死的孙子,他没有他的长相那样凶狠,命令他去守东面……阿合马到了没有?!”

  于是阿合马匆匆进了大帐,在地毯上拜倒。

  忽必烈冷眼看着他,问道:“火炮造了几门了?!”

  “大汗,已经又造好两门了,正在往城头上搬。另外,还有八门回回巨砲已经安好了,猛火油柜与霹雳炮也准备好了……”

  阿合马丢失了太原却没有被忽必烈杀掉,正是因为他还在负责此事。

  从六年前开始,大元就希望能够仿制唐军的火炮。

  毕竟从成吉思汗时代,蒙军就十分重视这些军械技艺,往往在屠城时留下工匠的性命。打败了腐朽的金国,又凭借着金国的火器西征,也是蒙军无敌于天下的原因之一。

  为了刺探唐军的火器造法,控鹰卫屡屡派细作遣入长安,而阿合马在山西也常常通过走私商人刺探此事。然而得到的从来都只是一星半点的情报。

  好在随着唐军火炮见得越来越多,元军中已有不少人认识到这并非太难的东西。

  阿合马通过千方百计地刺探,以及不断地摸索钻研,终于在两年前画出了火炮的图纸,交由忽必烈在大都的造作局院铸炮。

  可惜的是,唐军已经开始北伐,且渐渐攻到了燕京。

  这几门火炮还能起到什么作用?

  阿合马只希望它们能保住自己的命……

  “唐军已经开始攻城了,你到城头上指使勇士们发炮,本汗要看到你值得本汗宽恕。”

  “大汗放心!”阿合马额头上有了微微的细汗,却还是应道:“只要臣还在,绝不让唐军进入大都。”

  忽必烈抬眼看向城防图,已有人将新增的火炮与回回砲的位置标注了上去。

  而阿合马才退下去,马上又有信使赶来。

  “大汗!爱鲁元帅传了急报回来……”

  爱鲁是忽必烈派往居庸关驻守的将领。

  此时忽必烈接过信报看了一眼,目光一凝,眼神中闪过一丝暴怒。

  按竺迩叛了。

  雁门关已经丢了。

  也许很快唐军就会攻到居庸关。

  但忽必烈思考了良久之后,却并没有对此做出什么决策,只是传令给爱鲁,命其守住居庸关。

  其后,他吩咐怯薛,杀掉爱鲁派来的信使。

  他不希望那些蒙古将领们再嚷嚷着撤回草原。

  现在该做的是击败唐军……

  ……

  唐军团河大营。

  “大帅,保州张老元帅来了。”

  张珏听到通传,转身便向营外赶去,亲自去迎张柔。

  而在他身后,史炤见此一幕,忍不住便向他叔父史进道:“三个元帅都姓张,分都分不清。”

  “闭嘴,你要有本事,哪天让人叫声史元帅,我们家祖坟就冒青烟了。”

  “很难吗?”史炤拍了拍胸脯,“我这么年轻就战功累累。”

  “别给老子狂,老子只求你在战场上保得小命。”

  不一会儿,那边张珏已领着张柔、张弘道等人走进大帐,互相引见。

  待听说这些是钓鱼城出来的将领之后,张柔的目光便有些不同,道:“了不得,了不得。”

  史炤不由挺直了背,心想钓鱼城一战斩了蒙哥那就是不一样,不管走到哪里,谁都得高看一眼。这次若是能斩杀了忽必烈,那还了得……

  这么一走神,再回过头来,只见几个张元帅已围着地图商量起来。

  “大军已经抵达燕京城下了,诸路总不好再各自为战。”

  “陛下这几日便该到了。”

  “那就好,如今我也还在熟悉地形。”

  “张元帅对这一战如何打,可有想法?”

  “城池太大了,我们的兵力围不住,反而是元军骑兵能不断袭扰我们。”

  “据我所知,元军粮草也未必多,一定会以骑兵绕后袭击我们的辎重线。”

  “那初时还是要以反袭扰为主,待元军死了偷袭辎重的心,便可逼他们与我们决战。”

  “……”

  史炤听着听着,觉得这些分析实在是太让人乏味了,渐渐又有些走神。

  他心想自己或许真的当不了一个大帅,也许只能当个猛将。

  再转头一看,只见刘金锁站在诸将当中,已经闭上眼,头不时往下点,像是站着也能打瞌睡。

  反倒是阿吉原本虽是个不识字的女将,如今却是一边盯着地图,一边听几个元帅分析听得入神。

  忽然,帐外传来了一声哨响。

  史炤一惊,原以为是敌袭。其后却见一名士卒冲进帐中。

  “陛下到了!”

  “什么?”张珏也是吃了一惊,呼道:“这么快?!”

  众将心中犹有不信,连忙赶出大营,等了一会,却真有骑士的身影从远处的风雪中撞入视野,其后便是一杆龙旗。

  ……

  “吁!”

  骑兵们勒住缰绳,马蹄在雪地上扬起积雪。

  李瑕翻身下马,用力搓了一把被冷风吹得冻僵了的脸。

  若不是前方的诸将都认得他,很难相信这位皇帝陛下就这样匆匆又赶回了前线。

  “陛下,臣上午才得到信报……”

  “看来信使的脚程比朕还是快些。”

  李瑕抬手,道:“在军中就别啰嗦了,先进帐。”

  他吩咐选锋营将士先去安顿,大步便往营内走,路过熟悉的将领时还伸手拍了拍他们。

  “刘金锁,胖了。”

  “陛下,臣明明是壮了。”

  李瑕又拍了拍史炤的肩,道:“高了不少?”

  史炤傻笑两声,也不知道如何应。

  他傻乎乎重新跟回大帐中,只见李瑕已站在了那地图前。

  “你们方才在讨论战略?可有结果?”

  “臣等以为,这一战该先防元军袭扰……”

  帐篷中的篝火烤得李瑕身上的积雪化成水,一滴滴落在地上。他接过一条帕子擦着脸,待听过这些分析,却是摇了摇头。

  “这一战不能打得这么麻烦,朕打算直接与忽必烈决战,你们以为如何?”

  诸元帅俱是一愣。

  而像刘金锁、史炤这些将领则是顿时精神了不少。

  “决战?”张珏疑惑道:“忽必烈有坚城可守,岂愿与陛下决战?”

  “管他愿不愿意,只待诸路兵马抵达,直接总攻。”

  李瑕抬手,指着地图,道:“我们的辎重线都是沿着太行山向北,元军若还想着迂回偷袭,随他们去。派的兵少了起不了大作用,派的兵多了,忽必烈身边的兵力便减少。”

  “可元军若是攻打我们背后的城池又如何?”

  “长痛不如短痛。要想减少损失,最好的办法就是尽快打败忽必烈的主力。”

  张柔有些吃惊,因为李瑕的意思是,哪怕有元军骑兵迂回到后方去作乱也不管了。这与之前步步为营的策略完全不同。

  竟是在开始攻打燕京之后,突然完全改变了态度。

  “之前我们面对的是元、宋的联盟,求的是稳,不能出错。如今赵宋正处内乱,蒙元想借着寒冬将战事拖到明年,我们务必要快、猛。”

  “末将也是这个意思!”刘金锁忽然大声道,“这里太冷了,若是磨磨唧唧的,还不如直接与蒙虏决一死战!”

  史炤也点头不已,忽然觉得自己又能当大元帅了。

  只见李瑕又道:“朕已命诸公在十月底之前,务必将一应军需送达。且各路兵马也将在月底前赶到,形成全面包围。”

  说着,他提起张珏案头的毛笔,在地图上画了两条箭头。

  “到时,刘元礼会汇合聂仲由、按竺迩等部,扫荡云、朔一带,再自西向东攻打居庸关;至于杨奔则在此处……”

  几个元帅终究是比刘金锁聪明得多的,此时已完全明白这仗该怎么打了。

  “张珏,你领兵往燕京城东面驻扎,以便到时为刘元礼部牵制元军。”

  “臣遵旨。”

  “张弘道,你领本部骑兵往东南方向驻扎,随时准备策应。”

  “臣遵旨。”

  “你等遇战事,自行决议。”

  李瑕说罢,转向张柔,道:“张柔领本部步卒与朕坐镇团河大营,如何?”

  “老臣遵旨。”

  “将朕的龙旗竖到大营中,让元军看到。”

  ……

  昔木土脑儿之战,不算行军的时间,忽必烈与阿里不哥决战只花了两天时间。

  他本以为这次与李瑕交手不同,因此他打算用汉军的打法,如守城、防守反攻,再配合蒙军的袭扰战术。

  然而,当李瑕的旗帜一挂起来,眼看着唐军只用增兵这种简单的战术,忽必烈便意识到,李瑕与阿里不哥一样,想一战定胜负……

  第一千二百七十七章 营造图

  朔风呼啸而过,冰凉刺骨,如同带着刀子一般将脸上的皮肤割破。

  陆秀夫努力抬起僵硬的手臂,拿起指北针看了一眼,判断队伍行进的方向还是对的,这才稍稍放心些。

  举目望去,前方是茫茫雪原,其壮阔与江南的小桥流水完全不同。以中华之大,南与北、东与西才有如此迵异之景象。他不由庆幸自己活在这个以收复为基调的时代。

  他没有像陆游一样“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他见过了秦岭的高峻陡峭、关中的物华天宝,穿过河西走廊,踏过贺兰山,如今终于走到了燕赵之地。

  忽然,一声哨响从前方传来。

  陆秀夫连忙大步向前赶去,迎面见到有探马正逆着队伍匆匆赶来。

  “陆相公,有元军骑兵向这边过来了,大概两三千人,在我们东面三十里。”

  “先发信号求援,最近的城垒在哪里?”

  “西北五里的牛口裕。”

  “传令下去,加快赶路。”

  陆秀夫大步跑着,不停催促道:“都加把劲,大军就在眼前,这是最后一批辎重了!”

  队伍行进得很快,但还没来得及进牛口裕,东面的风雪中已显出了黑色的骑兵身影。

  “元军来了!”

  “集合!将士在前,民夫在后,把马车拼起来!”

  有些民夫们吓得逃进了队伍,来不及驱马车,只能任它们留在后面。

  很快,元军骑兵杀了过来,用火把点燃了马车,以箭矢射向唐军。

  陆秀夫目光看去,只见熊熊烈火冒着浓烟、披着黑色皮甲的元军骑兵不停在眼前穿梭。野蛮的烧杀抢掳使他们显得那么可怖。

  好在,就在他们与元军骑兵接触不到小半个时辰之后,北面有一支唐军骑兵赶来。

  元军是来袭扰后方的,并不愿缠斗,随着哨声迅速散开,向南面奔去。

  唐军迅速上前保护车队,一名将领策马赶到陆秀夫身边,翻身下马便笑嘻嘻道:“陆相公,没事吧?”

  “快追,他们往南去了!”

  “追了不好,元军熟悉地形,跟在他们后面跑那要追到什么时候都不知道。”

  “可他们有可能会袭击我们的后方。”

  “‘尽快击败忽必烈才是最行之有效的减少损失的办法’,哈哈,陛下说的。”

  “尽快?是何时?”

  “全军总攻就在五日后,陆相公赶路得快些了。”

  陆秀夫收回目光,看向面前这位矮小的将军,才想起礼仪不能丢了,遂作揖道:“胡将军,多谢相救。”

  胡勒根咧嘴笑道:“陆相公怎么知道我的汉姓?”

  “我不知……好吧,我确实知道。胡将军是何日到的?”

  “可有十多天了,我们整编了伯颜的降军以后从洛阳赶上来的。陛下就怕骑兵不够,机动兵力比元军少太多,战术上就被动了……”

  胡勒根仿佛是在炫耀一般,不仅说话流利,用的还都是新鲜词。

  陆秀夫再次转头向南面望了一眼,有些担忧那些迂回到后方的元军骑兵,但要解决他们,更好的方法在前方。

  “走吧,尽快赶路吧。”

  ……

  两日之后,这批辎重被送进了唐军团河大营。

  随着交接完成,一辆辆马车被打开。

  “棉衣来了!”

  “快,发下去。”

  营中热闹非凡,一个个窝在帐篷里被冻得瑟瑟发抖的士卒终于领了棉衣,这种时候也顾不得合不合身,一个个纷纷将衣服套在身上,再在外面披甲,显得臃肿笨拙了许多。

  这一忙便忙到入夜,陆秀夫再次赶到大帐见李瑕。

  护卫让他直接进去,帐中,李瑕还在与张柔围坐在一张地图前详谈。

  “金中都本有居民四十余万人。我军北伐之初,忽必烈便命百姓迁至大都,如今大概迁了二十余万人,这些人想必大部分已被征为民壮,而金中都城中不少房屋已被拆卸,作为木材、石材守城……”

  “加上守军,元大都中大概有四十万人?”

  “既使如此,城中依旧地广人稀。”张柔道:“且兵民多集中在城南,城北尤其空旷。”

  “居民稀少、地势空旷,防守时城上无可依托,反而是不好守的。”

  “因此,之前刘秉忠曾说过,可于城中偏北处增建一道城垣,使城成为‘日’字布局,才能从容布防。”

  “大有大的烦恼。”说到这里,李瑕转头一看,招了招手,道:“君实来了,一起参详吧。”

  陆秀夫凑近一看,瞳孔不由张大,只见摆在那的竟然是一张元大都城的营建图纸,关于这座城池的各种细节清清楚楚。

  他是能看懂建造图的,很快便看出元大都城周长六十余里,城墙高三丈,墙基宽七丈,城头宽三丈。

  “这城墙造法,”陆秀夫犹豫了一会,还是开口道:“是用土夯筑的?”

  张柔抬头看了他一眼,抚须道:“不错,先设永定木,再横向加以紝木,再以土夯筑。”

  “何不用砖石?”

  “燕地夏季多雨,本是打算以砖石筑城。蒙元财力不足,因此作罢。”

  “土城墙,很容易炸开?”

  张柔摆了摆手,道:“炸城门更方便。”

  他手指在图纸上一点,道:“大都有十一道城门,皆是大木过梁式方门,并未以砖石包裹,且未构筑瓮城……”

  ……

  次日,元大都。

  汗帐之中火光通明。

  “唐军那边都在说,后天就要‘总攻’了。”

  “什么总攻,唐军哪一天没有在攻城?”

  “不一样。看他们这大半个月的攻势,都是在试探。”

  “那我就不懂了,他们这个总攻能有什么不一样?还能逼得我们有城不守,出去和他们决战吗?”

  “决战也没什么不可以。”那木罕忽然道:“我早就想率骑兵出城,踏了李瑕的大营!我们是蒙古骑兵,守城有什么意思?”

  乃颜道:“守城的意思,是用那些汉军先在城头上削弱唐军,等到一两个月后,天气更冷,唐军更虚弱的时候,蒙古骑兵再出城,一战歼灭唐军。”

  “那唐军说的‘总攻’又是什么意思?”

  “……”

  “打雷了?”

  移相哥看向帐外,忽然觉得这一幕是如此的熟悉。

  他迅速站起身,看向忽必烈,提醒道:“大汗……”

  “开始了。”忽必烈平静道:“李瑕没有等到后天,什么时辰了?”

  “子时了。”

  “那他也还是提早了一天,卑鄙的汉人。”

  “先由那些汉军去消耗吧,让勇士们养足精神。”

  话虽这么说,不少宗王们还是紧张地站了起来。

  没等一会,果然有士卒匆匆赶了过来。

  “大汗!唐军夜袭文明门!”

  ……

  元大都有十一座城门,其中东、南、西三面都是三个城门,只有北面是两个城门。每个城门的命名都与《周易》卦象相关。

  文明门则是南面最东边的一个城门。

  唐军首先攻打这个城门,元军并不意外。

  因为唐军主力多在南边,若大军调动到北面,动静必定让元军警觉;而大都城的西南方向紧挨着金中都燕京旧城,可以互为犄角。

  那么,唐军最好的进攻方向就是东南。

  阿合马也考虑到这点,特地安置了一门火炮、三门回回砲在文明门上。

  “放!”

  元军炮手调整了炮口,有些紧张地点燃了火绳。

  随着那火绳迅速燃尽,便是一声巨响。

  “轰!”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味道,有炮弹被吐了出去。

  阿合马抬起望筒,能看到远处的火光中有许多唐军士卒被砸碎,不由大喜。

  “成了!真的铸成了,能用……再放!再放!”

  “轰!”

  又是一声巨响。

  随后,还有回回砲砸出大石……

  ……

  与此同时,有一千余人正在迅速穿过元大都以北一条结了冰的河流。

  漫天都是飞雪,他们身上也全是积雪。

  终于,前方已能看到元大都的北城垣了。

  “停下。”

  皮丰低喊了一句,当先在雪地上伏倒下来。

  他是蜀人,不太适应这里的气候,冻得打了个冷颤才抬起望筒往大都城头看去。

  “元人把城建大了,北面还真他娘没几个人。”

  果然和事先说好的一样,元大都城北空旷,守卫人数并不多。

  不过唐军怕元军警觉,派来的兵马也少,而元军骑兵从城中穿梭过来,支援更快,到时也不好打。

  皮丰不管这些,打算先炸城门再说。

  他很快招过麾下两名什将。

  “孟喜,孔狗富。”

  “来了,将军。”

  “成吗?老子不能带太多人上前,要被狗虏发现的,就你们二十人,轰了城门。”

  “成!”

  “上,小心些。”

  皮丰其实恨不能自己亲自过去炸城,但他现在已经是将军了,得对麾下更多的士卒负责,只好趴着,在心里碎碎念。

  “这城建得比老子云顶城差多了,大木作梁的夯土城门,换老子,一炸就塌。”

  渐渐的,那二十余勇士已消失在了风雪之中,任他端着望筒仔细找,也始终找不见他们。

  而雪一直在下,不一会儿渐渐把这千余步卒埋在雪地里。

  皮丰也不动,只将望筒露在外面,心说这攻破燕京城的首功可不能丢了。

  第一千二百七十八章 都城

  元大都城北只有两座城门,西边的一个名为“健德门”,东边的一个则名为“安贞门”。

  据张柔所言,在安贞门段城墙才修建好之后正遇到暴雨,而夯土尚未干透,容易被雨水冲刷松塌。他们于是命人收割芦苇编成苇席,覆盖墙垣,戏称为“蓑衣披城”。

  且当时为了防止积水浸泡城墙,他们还掘开了护城河,挖渠将积水引往北边。

  孟喜此时便带着人在这条干涸的水渠里缓缓爬行。

  他动作很慢,生怕把身上的积雪抖落在地上。

  终于,他们抵达了护城河边。

  河已经结冰了,但上面并无遮掩。

  孟喜抬头看去,只见城头的火光附近,几个元军守卫正聚在一起说笑,并没有注意到城下。

  他向不远处的狗富打了个招呼,示意狗富带人留在这里接应。又向他身后的士卒低声道:“传下去……冲到城墙下,莫搞出动静。”

  之后,孟喜手支在雪地里,稍稍调整了一下,灵活而又轻巧地往前一窜,迅速缩到了城根下。

  很快便有三名士卒跟过来。

  掀开城下的苇席,果然找到一些还没来得及填上的小洞。

  孟喜便比划了一下手势,示意后面过来的士卒把炸药塞在这边。

  他们则带着自己的炸药往城墙西边摸了过去。

  忽然,城头上响起了一阵大喝。

  “什么人?!”

  有火把被抛了下来。

  孟喜转头一看,只见他麾下士卒高财正在冲过护城河。

  “快!”

  “嗖嗖嗖嗖……”

  城头箭矢齐射,瞬间就将高财射倒在护城河的冰面上。

  “炸城!”

  孟喜大喝一声,立即往前冲去,揭开苇席,将炸药塞在城门边。

  “嘭。”

  城头上有大石头砸下,将不远处另一名士卒砸倒在地。

  孟喜连忙过去,从他怀里掏出炸药,来不及再找地方塞,还是塞在城门边,余光瞥见其他人也就位了,连忙喊道:“点了!”

  此时狗富那队人正在对着城头放箭,暂时压得元军不敢冒头。使得孟喜剩下的几人能成功点火。

  “走!”

  “噗。”

  又有人被射倒,孟喜连忙过去将他的炸药点上,同时再次喊道:“走啊!”

  他迅速向外跑去,同时还扶起了地上一个伤员。

  “莫管我了……”

  “老子叫你走!”

  下一刻,孟喜腿弯处也中了一箭,摔在冰面上。

  他抬头看去,还能听到狗富在冲自己喊。

  “过来啊!”

  “轰隆隆!”

  “……”

  周围的喊叫瞬间安静下去,只剩下那轰然巨响。

  孟喜只觉身后一片灼热,终于是暖和了些。

  一股巨大的推力猛地砸在他背上,将他狠狠掀起,砸在前方的雪地上,他眼睛一黑,晕了过去……

  “占住城洞!”

  狗富瞪大眼看去,只见前方那城门已经在瞬间被炸得四分五裂,连城门上的大梁木也塌了下来,方城门只剩下一个三角的城洞。

  他第一个便重新冲了过去。

  此时城头上的守军也被吓到了,忘了放箭。

  等狗富往前一扑,滚进城洞,才有木头重重砸下来。

  “快!封出城门!”城上守军大喊。

  狗富却已掏出一枚手雷点了,冲进城中,对着那些还没反应过来的元军当中一抛,又将炸药塞进边上的石料堆里点燃,拉过一排拒马便退回城洞中。

  “轰……”

  “守住城洞!”

  ……

  皮丰觉得自己要被冰僵了。

  终于,他听到了前方传来的巨响,连忙站起身来,先从怀里摸出一枚烟花,点燃。

  “咻”的一声,红云在空中绽开。

  皮丰大吼道:“冲过去!”

  “杀啊!”

  僵硬的腿好不容易才迈开,千余唐军涌向安贞门。

  却也有士卒趴在雪地里没有再爬起来。

  漫天雪花纷纷扬扬。

  有唐军士卒把浑身是血的伤员往后拉,也有人已冲进了安贞门。

  此时,马蹄声在城中响起。

  因为城头上的多是汉军,而城中的蒙古骑兵本就是在待命,已随着爆炸向北面涌来。

  皮丰却不管这些,已经冲上了城头,挥刀便斩,将守城的元军先杀下来。

  “杀啊!狗虏也会守城?老子只攻一次便破城!”

  “破城!破城!”

  ……

  与此同时,元大都东面。

  胡勒根抬起头,看到了天上的红云,立即下令道:“去安贞门!”

  “驾!”

  马上有五千唐军骑兵开始转向北面。

  但更多的骑兵还在张弘道的统领下驻扎于元大都东南方向没有动。

  东面城头上的元军却分不清这些,只听得马蹄声从城下过去,连忙报信。

  “快!唐军有大股骑兵往北去了,快报元帅……”

  没多久,又见城东的唐军大营方向越来越亮。

  城头上的守军凝神看去,渐渐明白,那是张珏也开始率大军往北移。

  唐军这是铁了心要去占住安贞门了。

  ……

  团河,唐军大营。

  有士卒站在望台上,抬头看到了天边的红云,立即报给大帐中的李瑕。

  李瑕于是拿起一枚兵棋,放在了地图上安贞门的位置。

  张柔抚着长须,道:“果然,元人还是不善于守城。”

  “忽必烈早晚会意识到,出城与朕决一死战才是他最好的办法。”

  李瑕说着,忽又摇了摇头,像是有些不确定起来。

  张柔沉吟道:“陛下是觉得,忽必烈有可能退回草原?”

  “退回草原?”陆秀夫有些惊讶,“元军还有十五六万人,如何能轻易便退?”

  “或许退走才是对忽必烈而言最理智的办法。不给陛下一鼓作气歼灭他的机会,回到草原上休养生息,他便可以化被动为主动,往后每年南下打草谷,岂非比在燕京决战更稳妥。”

  “可元军已经一退再退,最后连燕京也不守吗?”

  “因为他们是强盗。”李瑕道:“强盗进了旁人的家中,仗的是强壮、有武器,一旦遇到同样强壮的家主人,家主人能拼命血战,强盗能吗?”

  陆秀夫道:“那万一让忽必烈撤了……”

  “不能让他撤了。”

  李瑕能够预料到,万一让忽必烈率大军退回草原,只怕往后十年、二十年都要与之继续纠缠。

  这是他绝不愿接受的后果。

  为了保证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他已经派信使走飞狐陉传令给刘元礼。

  他要在大军总攻的同时,让西线军也猛攻居庸关,打忽必烈个措手不及,连退路也不给他。

  布局到现在,形势已经很简单了。

  忽必烈有三个选择。

  若继续守城,唐军马上就要入城,双方巷战;或者干脆些,出城与李瑕决战;却也有可能会逃,那带着大军只能走居庸关,到时李瑕无非就是再追上去,在居庸关决战。

  对着地图上的路线又仔细确认了一遍,李瑕稍安心了些,心道:“随你选,朕不会给你第二次逃走的机会。”

  ……

  大都城。

  汗帐中气氛十分凝重。

  “大汗,唐军已攻破安贞门……”

  不等忽必烈开口,移相哥已大喝道:“那还不命人去守?!”

  “诸千户已经赶过去了,但是唐军也一直在增兵。从千余人到五千人,到五……五万人。”

  那木罕立即向忽必烈请命道:“父汗,我愿率兵往城北击败张珏。”

  “大汗。”

  移相哥连忙打断了那木罕,道:“现在已经拦不住越来越多的唐军进城,再派大军去守,也是在城中与唐军巷战。”

  “不是巷战。”那木罕道:“城里地形开阔,可以摆开阵势。”

  “再开阔也开阔不过草原。”移相哥道:“城中宽不过十四里,骑兵不能迂回、绕后,唐军投掷霹雳炮便能让马匹受惊,你要让勇士们下马步战吗?”

  “那就出城决战!”

  那木罕大步赶到地图前,抬手一指,道:“张弘道、张珏两部兵力如今都移到北面了,我们干脆出城与李瑕决战。李瑕驻扎于团河,兵马不过三到五万人,歼灭他,即可大胜。”

  “对,这就像野狐岭一战,完颜承裕分兵各地,成吉思汗集兵攻他中军……”

  移相哥皱了皱眉,道:“你们有没有想过,这样一来,就成了李瑕所说的十一月三日决一死战。”

  “那就决一死战!”那木罕道:“我们是成吉思汗的子孙,难道还会在战场上害怕吗?!”

  移相哥不愿与那木罕争吵,而是转向忽必烈道:“大汗,大蒙古国的都城在哈拉和林。”

  乃颜马上问道:“移相哥大王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现在退回草原才是最稳妥的办法。”

  坐在那的忽必烈听到这句话,终于转头看向了汗帐中一个个宗王。

  只见移相哥、爪都、兀古带等人都纷纷起身。

  “你们都是这个意思?”忽必烈开口问道。

  “大汗,哪怕退回开平也好。”爪都道:“到了草原上,打起仗来就灵活多了。”

  “怪不得。”忽必烈冷笑了一声,道:“怪不得,强大的蒙古铁骑会一路败到这里,因为你们就是这么想的,敌人杀到面前了,你们却还在想着退回草原。”

  “这是因为……”

  “因为你们都是懦夫!”

  忽必烈倏然站起身来,从怀中拿出一封战报,丢在地上。

  “本汗不瞒你们了,你们退不回去了,因为居庸关已经丢了!要想活下去,只能与唐军死战。我们已经没有选择了,只能像一个勇士一样战斗,守住黄金家族最后的荣耀。”

  众人的目光看向那封战报,俱是愣在那儿。

  忽必烈已拔出刀,走到了帐中,盯着移相哥,道:“你说错了,这里就是本汗的都城,本汗就是中原的皇帝。”

  第一千二百七十九章 避巷战之短

  冬月的天亮得很迟,显得这个夜特别的漫长。

  史炤率部赶到安贞门,得到的命令却是“城中有元军在阻挡,大军入城需要时间,让士卒们先睡一觉。”

  他觉得这命令荒唐得像是在开玩笑,但军令不容质疑。

  于是士卒们在雪地里临时支起挡风的帐篷,相互依偎着躺下。

  远处的杀喊声还在不停传来,让人无心睡眠。但也有许多老卒一闭眼就陷入了沉睡,有种把天当被地当床把生死置之度外的豁达。

  这种豁达落在新兵们眼中,使得他们心定了些。

  史炤却不睡,在自己的驻地边上不停张望,待遇到其它部兵马路过,便向他们打听。

  “前面战况如何了?”

  “史将军不要急,想必等占住了城门,会让你们进城的,先歇一歇吧。”

  “怎么歇得着啊?”

  史炤敢对别的将领们如此说,但等回到自己的士卒面前又显得沉稳下来,往那一躺便闭上眼,实则脑子还是兴奋不已,根本睡不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有哨声从前方传来。

  “传大帅命令,史炤部准备进城……”

  史炤立即便坐起来,传令让士卒们起来吃东西。

  干粮也冻得硬梆梆的,嚼在嘴里嘎嘣嘎嘣响,仿佛能把人的牙都咬崩。他从地上捧起雪吃了两口,把剩下的抹在脸上,感觉清醒了不少。

  抬头向前看去,攻城的进度慢得急死个人。

  从黑夜等到天朦朦胧亮,他们终于抵达了城墙下。

  只见除了城门前有兵马在等待,城墙上还搭着许许多多的云梯。

  “快!上云梯!”

  分给史炤这一千人的云梯有十座,但要等城头上的唐军让开,因还没有突破元军的防线占领更多的地方排开兵力,登城的速度并不快。

  照这个速度,只怕要五万大军全部进城,后面的同袍还得先吃过午食。

  忽然,“嘭”的一声响,有巨石砸在了城楼上,张珏的大旗登时便倒了下去。

  “大帅?!”

  史炤正在登云梯,见此一幕,吃了一惊,好在须臾又见那杆大旗重新竖了起来。

  接着城楼上令旗摇动,战鼓催促。

  史炤接到旗令,却是命令他率部从城头上杀到西面,夺下北城墙西面的健德门。

  “都登城了没有,这边走!”

  在城头上跑了数十步,正好天光渐亮,转头向南面望去,已能看到这座新建的元大都城内的样子。

  相比川蜀的城池,此城给史炤的第一印象就是“好他娘大气!”

  城中格局方方正正的,明明用一亩地就能建成的屋子,非要占地三亩。

  街巷横竖分明,笔直笔直的,尤其是安贞门往南的这条大街,宽得不得了。

  元军就列阵守在那大街之上,不停向这边放箭、放霹雳炮,同时还能看到有几座回回巨砲在往这边运过来。

  也有唐军骑兵正在试图切割元军的阵列,看旗号是胡勒根所部。

  “将军,这城真大。”

  “马上就是我们的城了,快!”

  一个个城垛掠到他们的身后,天上还在下雪,城头上的积雪却已全部被踩化,与鲜血混在一起淌开,到处都是尸体,双方的都有。

  从安贞门到健德门有四里地,史炤只奔了两里多的路便听到了前方的杀喊声。

  “是刘大将军!”

  “元军真多。”

  刘金锁正在率部夺健德门,只是元军已有防备,堆起木石隔断了城头,躲在木石后不断对唐军放箭、投掷霹雳炮。

  同时城内有越来越多的元军往这边赶过来,堵住了刘金锁部从城中绕过去的道路。

  史炤再抬头一看,发现城楼上还有许多元军正在居高临下地放箭。

  “我们下城墙,从里面绕!”

  “将军,城梯被堵住了。”

  “钓鱼城来的怕这个?挂绳梯,其他人放箭。”

  绳梯往城垛上一挂,史炤把斧头往背上一插,第一个便往下爬。

  遇到元军有箭矢射来,他脚在城墙上蹬着左右飘荡,偶尔有箭矢射在他的棉甲上他也不不管,很快便跳下城中。

  主将如此,其余士卒也迅速往下爬。

  但随着他们身上的弩箭、手雷等远程武器渐渐用尽,而涌上来的元军也越来越多,射来的箭雨越来越密,他们便不支起来。

  “嘭!”

  有石块砸过来,数名唐军被砸中。

  南边又出现了一座回回砲车,还在向这边缓缓移动。

  眼看马上要被包围,史炤忙大喝道:“攻城楼!走!”

  值得庆幸的是,因为他们背靠城墙,蒙古骑兵们不会直接冲锋向他们撞上来。

  元军暂时的战术还是汉军在前步战、蒙军在后放箭。因此其优势并不能发挥出来,反而显得有些束手束脚。

  于是,史炤拼着伤亡,竟是径直杀入城楼。

  唐军士卒们扛着盾牌,迎着箭雨冲入元军之中,撞开城楼的木门,持斧便劈。

  “杀!”

  史炤年轻,长着一张孩子气的脸,手臂却极粗壮,大斧挥动仿佛砍瓜切菜。

  “噗噗噗噗……”

  一时全是铁器入肉的声音,史炤接连砍翻数人,自己也有挨了几下,但他盔甲厚实,伤的只要不是很深他都不管。

  北方的冬天好像让人的痛感都轻了些,难怪都说北人能打。

  杀上城楼,每几步就砍翻一个敌人,他们就这样砍上城楼,城楼上的守军正在对着刘金锁部放箭,转头看到血淋淋的唐军冲上来,不由大惊。

  史炤不管不顾,冲上去就砍。

  血花四溅之时,他忽然看见了什么,遂一脚将眼前的敌将踹开,望向南方。

  “娘的,还以为看错了。”

  城楼比较高,能看到很远处黑鸦鸦一片全是蒙古骑兵,一直延伸到视线的尽头。

  史炤心里马上就咯噔了一下,心想这数万人要是再围上来,自己这部人马肯定要全死在健德门了。

  他嘴里却还在放狠话,自语道:“狗虏,来啊……”

  ……

  乃颜抬起望筒,扫过那陷在混乱之中的北城墙。

  “移相哥说的对,要在城中与唐军决战的话,地势对我们的骑兵并不有利。”

  “毕竟原本是指望汉军能守住城池的,骑兵并非准备用于守城。”

  答话的是个中年人,披着红色的长袍,兜帽遮住了头,胸前挂着一个十字架,这十字架下方却还有一朵莲花。

  他名为马薛里吉思,是基督教聂斯脱里派的长老,聂斯脱里派也被称为“景教”。乃颜便是景教的信徒,甚至还在自己的大旗上绣了个十字。

  有了这一层信仰的笼罩,乃颜与马薛里吉思之间的密谋便像是得到了天主的庇护。

  “那就只能出城决战了。”

  马薛里吉思问道:“大王真要损失勇士为忽必烈守中原?”

  他说话时用的是古突厥语,显得低沉而神秘。

  “如果能守住中原。”乃颜同样用古突厥语回应,低声道:“既然要反,只当草原的大汗还不如连着中原的皇帝一起当了。”

  马薛里吉思有些惊讶,道:“等汉人击败了忽必烈,大王回到草原称汗很容易。但要击败汉人之后再抢夺忽必烈的汗位,只怕很难。”

  “但已经没有退路了,居庸关已经丢了,要想回到草原也得经过惨烈的战斗,既然这样,我宁愿为争夺天下战斗而不是为逃命战斗。”

  “奇怪的是,忽必烈突然说居庸关丢了,但之前并没有任何消息。汉人有两个词语,叫‘破釜沉舟’、‘背水一战’。”

  “如果忽必烈有这样的决心,我为什么不可以‘破釜沉舟’?黄金家族从来不害怕打仗。”乃颜道:“之前我不愿出力,是认为早晚还是得退回草原。但现在,忽必烈有了击败李瑕的可能。你想,李瑕被歼灭,忽必烈的实力也很虚弱。”

  马薛里吉思眯着眼,开始思考着这个可能。

  从哈拉和林与草原各地征调了兵马之后,元军的兵力并不少,且一直在收缩防线。

  整场仗到现在,元军输的不是兵力,而是气势。

  现在,唐军在战略上似乎出了一个错误……分为南、北两个方向攻城,虽然能打个出奇不意,但拉开得太远的,首尾不能接应。

  李瑕已经很难指挥城北的兵力了,这就像野狐岭之战,完颜承裕犯的错误。

  “我们差点忘了忽必烈的野心,他有机会赢,但等他赢了,你看,真金已经死了,忙哥剌病了,那木罕是个傻子,拖雷家族就走到这里了。”

  乃颜一边说,一边翻着吊角眼看向苍天,问道:“主会保佑我吗?”

  马薛里吉思闭上眼,仿佛是在与天主沟通。

  一会儿之后,他沉声呢喃道:“主会保佑你,你将会是这片土地上新的大汗。”

  乃颜于是俯下身,捧起马薛里吉思身前的十字莲花亲了一下。

  他们都忘了,一开始他们只是觉得忽必烈形势不太好,该保存实力以谋求独立。

  只是野心的滋长比形势的变化还要快……

  远处,轰然巨响传来,一座高高的回回砲倒了下去,元军开始往后退。

  那是唐军已经攻克了健德门。

  乃颜却对这种城池中的攻防战不感兴趣,心想就让那些汉人围着城墙消耗吧。蒙古骑兵该到更广阔的战场上去,找回祖辈的荣光。

  ……

  这日是十一月初二。

  元大都城的西城门被打开,一支支骑兵涌出城去。

  第一千二百八十章 扬野战之长

  元大都城南,文明门。

  虽然唐军已经拿下了城北的安贞门、健德门,但因为这座新城南北距离太远,北城失守的影响还远远没有传到城南。

  唐军依旧在猛攻文明门,以牵制元军的兵力。

  这里才是原本预设的战场,双方的布置都很充分,各种器械、火器都是准备在这里,因此伤亡格外大。

  战到中午,一夜未眠的阿合马抬起望筒扫过那混乱不堪的战场,目光掠过那些蝼蚁一样的敌兵,发现了一辆攻城车正在被推过来。

  “给我炸了它!”

  元军士卒立即开始装填炮弹。

  阿合马看他们笨手笨脚的样子,不由着急,上前踢开一个士卒,亲自开始调整炮口。

  毕竟仿造成功的时间还短,连好的炮手也来不及训练,而昨夜的战事里已又被射杀了好几人。

  但阿合马认为这不要紧,他善于理财,量产火炮的速度要快得多,哪怕仿造得晚了几年,但只要再有两三年光景,元军的火炮、炮弹数量便能完全超过唐军。

  想到这里,他又想到大汗怎么可能杀自己。

  “哈。”

  炮口已经调整好了,阿合马又看了那攻城车一眼,亲手点燃了火绳。

  “知道这一发炮弹多少钱吗?”他心想,“我的钱都在这里,你们又带了多少?”

  要知道,太原失守之后,忽必烈抄了他阿合马的家,才有了大量的军费。

  “轰!”

  巨响声起,让阿合马觉得元军这次若能大胜,自己功不可没。

  他抬起望筒,看到那攻城车前端被击碎了左边的一角,躲在后面的三五个唐军士卒被击碎了身子,血淋淋地倒在地上。

  元军炮手之中,唯有他能算得这么准。

  然而,马上又有唐军迅速赶过去修补攻城车。

  “再装!”

  阿合马大喝一声,这次只是稍做调整,便再次点燃了火绳。

  “轰!”

  炮弹再次砸向那攻城车,直接将它的上半部分砸断,巨木猛地砸下将周围的唐军压在其中。

  “再来!”

  阿合马已能看到躲在攻城车后的密集的唐军,于是再次命令装填炮弹。

  火把点燃了引线,他站起身,望向战场上那些倒在地上的伤者、死者,看着他们尸横遍野、满地打滚的样子,想到了幼时玩蚂蚁的时候。

  只需要踩一脚,那些蚂蚁就成片地死伤。

  这就是他的力量,财富就是力量。

  “杀啊!”

  唐军还在怒吼,张大了嘴渲泻着无用的愤怒。他们的火炮放得低、离得远,砸不到这里。

  “轰!”

  阿合马的火炮已经吐出了轰鸣。

  有火光闪过。

  “轰!”

  一股巨力推来,将阿合马整个人掀翻,重重砸在城垛上。

  他愣愣看着那根铜色的巨大炮管飞起又轰然落下,红色的浆已泼了他一脸,滚烫至极。

  “啊!”

  阿合马惨叫起来,低头看去,发现自己的腰腹以下空空荡荡。

  他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再也没有闭上。

  ……

  “我勒个乖乖,吓死我了。”

  几个正躲在攻城车后的唐军士卒被城头上的巨响吓了一跳,待明白发生了什么,不由大喜,奋力开始把攻城车往前推。

  此时却又听到了号角声。

  这声音初时远,渐渐近了,最后到达了城门附近。

  之后唐军士卒们能感受到脚下的土地在微微地颤抖。

  有经验的老兵已知道,那是马蹄踏在地面上的声音。

  “骑兵来了?”

  “哈,骑兵来守城,乖乖……”

  此时,后方忽然传来了鸣金之声。

  负责攻打文明门的唐军主将孔仙已挥动将旗,下令收兵。

  “收兵!”

  一个个唐军士卒连忙转身就走。

  见此情形,城楼上马上有元军吹响了哨,于是久攻不下的文明门忽然“嘭”地被打开,有骑兵跃马而出。

  这骑兵才出城门,立即提高了马速向南面追赶,显得无比自由。

  草原的勇士并不喜欢困守城池。

  “杀啊!”

  弓箭被举高,一支箭矢射出,正中一名唐军的腿弯。

  其后,更多的箭矢泼洒而来,如蝗虫过境。

  这才是蒙古骑兵擅长的战术,他们享受着这种追杀。

  “轰!”

  突然,迎面有炮弹砸了过来,将冲在最前的几名骑兵砸碎。

  后面的骑兵出现了慌乱,但这次却没有太多的马匹受惊,因为每匹战马的耳朵都被塞住了。

  “绕过去,杀了他们!”元将大喝着,驱赶着士卒。

  炮火再响,不断地击穿他们的血肉之躯,带给他们恐惧,逼着他们减缓速度。

  “哞!”城中的号角声催促,逼着他们迎着火炮冲上去。

  很快又倒下了数十人、数百人,但在数十万人的战场上实在不算什么。

  当号角吹到最高声时,一杆九斿白纛已出现在了城头。

  元军骑兵们的速度也提了起来,终于开始向唐军冲锋。

  唐军还在退,迅速抛弃了阵地,退过了壕沟。

  元军骑兵冲上前,抢占了火炮、望楼,以及各种攻城器械,欢呼了起来。

  “百夫长,还追吗?!”

  “追!”

  于是他们继续向南涌去,而从西面、东面,更多的元军骑兵也赶来,渐渐汇成一条汹涌的黑色大江。

  九斿白纛缓缓出了文明门,忽必烈策马行在军中,身披白色披风,穿金色盔甲。

  他不断往前,命令骑兵们继续追杀、歼灭唐军步卒。

  而他则不急不徐地跟在后面,马蹄每往前走一步都踏在尸体边或血迹上。

  仿佛双方士卒们就是在为忽必烈铺设一条鲜红的前进的道路。

  就这样一直走了一个多时辰,已数不清这一路上有多少人失去了性命。

  忽然,忽必烈停了下来。

  “大汗!唐军援军到了……是李瑕。”

  忽必烈并不诧异,平静地等待着士卒们搭起一个不算高的望车,登上去一看,便见到了李瑕的龙旗。

  ……

  九斿白纛渐渐近了,最后竖在了元军阵中,与那杆龙旗对峙着。

  风雪愈大。

  “忽必烈还是出城了。”

  张柔放下望筒,略有些失望。

  他是更希望忽必烈据城而守下去,这样的话,打攻城战未必不会比打野战更有利。

  现在这情形则是忽必烈的选择,守城与野战,他更喜欢野战。

  而李瑕预料到了。

  “也就是忽必烈,换作辽天祚帝,宋徽、钦二宗,金哀宗,哪个到了敌兵攻到都城时还敢出城迎战的?”

  张柔道:“天下人也受够了辽天祚帝,宋徽、钦二宗,金哀宗。”

  李瑕放下了望筒,道:“风雪太大,什么都看不清,回帐中看地图吧。”

  他与以前有了变化,不再想着亲自冲锋,有种越来越不在乎战场的感觉。

  其实不是不在乎,只是更从容冷静了些。

  一顶临时搭建好的帐篷中,地图是摆好的,李瑕一进来便拿起兵棋大概摆了一下。

  “我们有五万人,至于元军出城的兵力,探马暂时还没回来,可以先做个推测。”

  张柔也拿起一枚摆了,道:“这是金中都城中出来的三万骑,陛下须小心他们绕到我们后方。”

  陆秀夫则是推了推地图上一枚属于唐军的兵棋往这边推了推,道:“张元帅应该在赶来的路上了。”

  “至少能肯定在张弘道抵达之前元军兵力在我们两倍以上,忽必烈一定会求速胜。”

  “我们可以先守,不让元军速胜……”

  忽听得远处战鼓声起,接着便是蒙古战歌声隐隐传来。

  其后探马赶回帐中禀报,听得阵前情况,连李瑕都有些诧异。

  忽必烈竟是一上来就要亲自率中军进攻。

  而在贺兰山之战时他还没有这样的魄力与决心,这次却是背水一战了。

  第一千二百八十一章 祖宗之荣光

  “我祭奠了远处飘飘的大纛,敲响犍牛皮幔成的战鼓。”

  战鼓擂动,蒙古战歌再次响起,连地上的积雪也被震塌。

  士卒们都张大了嘴巴唱着,消极的情绪随着歌声被渲泻而出,似乎从歌声中汲取到了勇气与力气。

  “我骑上黑脊的快马,我穿上皮绳系成的铠甲。我拿起有柄的环刀,我扣好带箭扣儿的利箭,前去拼死厮杀!”

  “杀啊!”

  当战歌唱到最烈之时,令旗往前一指,骑兵们便开始迅速向前冲锋。

  这次,最先发起进攻的却是忽必烈的中军。

  而奔跑在最前方的则是一支由安童率领的怯薛军。

  安童被俘虏、又被交换回来之后,忽必烈表示依旧信任他,予他加官进爵,甚至恢复了他中书丞相之职,只是再没有让安童于身边继续宿卫。

  君臣之间并没有深入聊过这个话题,但安童却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忽必烈的不信任,他已经很久没有与大汗单独待在一起过了。

  要重新得到信任很难,却还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击败李瑕。

  因此今日安童不顾一切向忽必烈请命出战。

  “我愿为大汗而战,直到流尽最后一滴血,像我高祖在野狐岭为成吉思汗而战时一样!”

  他是木华黎的四世孙,野狐岭一战正是木华黎率敢死队冲杀进敌方中军。

  由安童作为先锋,有很好的寓意。

  他们都想要再现祖宗的威风……

  此时已经是午后,太阳偏西。

  元军骑兵从大都城跑到团河,只稍微休息了一会,马匹还有些累。

  安童却不管不顾喝令着士卒们驱动马速,以不要命的姿态向唐军的阵列撞了上去。

  渐渐地,已经能看持着盾牌站在那的唐军。

  “撞开他们!立功封万户!”

  短促的弩箭、火器交锋之后,安童选择让骑兵保持高速冲撞所带来的气势,直接破阵。

  唐军依旧有陷阱、地雷、铁蒺藜、拒马,造成了一些伤亡。不过元军兵力众多,那些伤亡便显得像只有零星几点。

  只要将领们不在乎,能保持军心、阵型,谁管那些在地上嗷嗷痛叫的伤者?

  “咴!”

  冲在最前面的骑兵终于杀到了唐军面前,却没能用气势吓退唐军,只好在最后关头勒住战马。

  马蹄在雪地里滑了一段距离,积雪飞溅的同时,元骑已经扬起打头锤砸了下去,居高临下“嘭”地砸在唐军的头盔上。

  “杀啊!”

  长矛从盾牌中刺出来,两军直接肉搏。

  元军没有用满古歹战术,没有利用骑兵的优势拉扯、放箭、拉扯、放箭。这种不计伤亡的打法显得很赶时间。

  安童在亲卫的保护下也在不断向前,很快就抵达战场的前方。

  他跨坐在战马上,能够更清楚地看到敌方的情形。

  锐利的眼睛扫视着战场,在发现了一名唐军校将之后,他从箭篓里抽出一支箭,张满弓,“嗖”地一支射出,正中那校将的脸。

  立即便有一队唐军出现了混乱。

  这样的箭术即使在蒙古人之中也是少有的。

  并非所有蒙古将领都像他一样有最好的箭术老师、最好的弓、最好的战马。

  至于唐军,更难出现神射手。

  安童被俘虏过,很了解唐军,知道李瑕就喜欢提拔一些贫贱的农夫。

  为何?

  因为太贫贱了,没见过世面,只要给一点点钱财田地,他们就会感激涕零去拼命,所以省钱。

  而他安童,父系是木华黎,母系是特薛禅,如此高贵的身份,又受到大汗无比的信任,十三岁任怯薛长、十八岁为丞相,怎么可能投降与这些低贱汉人为伍?

  但他被他们玷污了。

  被俘之后,大汗对他的信任就像是白纸上溅上了泥水。

  得把这些泥腿子杀光才行。

  “嗖!”

  安童又是一箭射出,再次有唐军校将应弦而倒。

  元军骑兵迅速捉住唐军出现混乱的机会冲入阵中,像是匕首捅进了肉里。

  “杀穿他们!”

  安童继续向前,寻找着射杀的目标。

  “嗖!”

  一支利箭忽然射来,直射向安童,“叮”的一声钉在他的胸甲之上。

  他吓了一跳,转头一看,只见前方数十步之外有一座小小的望车,有三人正站在望车上向这边射箭。

  安童于是立即回了一箭,同时驱动马速,将自己隐于亲兵之中。

  “射杀他们!”

  元军纷纷向那边射出箭矢,但望车上那三人已躲在盾牌后面,偶尔探头放几支冷箭,俱是冲元军中的十夫长、百夫长射去。

  安童大怒,干脆身先士卒,冲到了阵线的最前方,他的亲兵们连忙拼命跟上。其它士卒见主帅大旗在前,士气大振,终于杀出一路血路。

  “嘭!”

  元军骑兵杀过,推倒了那望车,轰然砸在唐军阵中。

  安童目光一凝,有些惊讶地发现,那躲在望车上放冷箭的却是三个蒙古人,一个断了左腿,一个两条腿都断了,另一个大概也是腿上有伤,正在地上爬着。

  前方还有唐军呼喝着冲上来要救他们。

  “保护箭手!”

  “叛徒去死!”

  安童大喝一声,亲自上前,马蹄踏在一人背上,手上刀已斩下,砍在另一人脖子上。

  “咴律律!”

  他跨下战马却忽然悲鸣了一声,原是那箭手临死之前捡起了地上的一根长矛,反手一刺,刺进了他的马腹。

  安童摔倒在地的同时,他的亲卫已将盾牌挡在他身前,叮叮当当挡下了唐军刺来的刀枪。

  他连忙翻身而起,“嗖”地便是一支利箭重重打在他头盔上,将他头盔打飞,血马上便流了下来。

  只见前方两名唐军正拽着剩下的一名箭手往后退,那箭手竟还不忘向他射上一箭。

  “杀过去!”

  战到此时,安童杀红了眼,仿佛找到了当年野狐岭木华黎下马步战冲锋在前的状态。

  他相信祖宗在冥冥之中护佑着他今日要再现一段传奇。

  “噗。”

  “噗。”

  安童一路向前杀过去,砍杀着敌人,不时也挨上一刀,却并不觉得痛。

  今日,他将是大汗射向李瑕的那枚箭簇,冲锋在最前。

  他身后是三千敢死队,敢死队后面则是一万怯薛,再后面则是大汗的中军,以及十万大军。

  前方一个高大的唐军士卒倒了下去,同时也有一名亲卫倒了下去。

  在后面的亲卫补上前之际,安童忽然于血泊中看到了一顶帐篷。

  “那是……李瑕的帐篷?”

  再抬头一看,果然见一杆龙旗竖在那里。

  安童激动了起来,吼叫道:“李瑕就在那里!杀过去!”

  “杀过去!”

  有元军士卒抢到安童身前。

  他此时才想起来转过头看一眼,但一转头却是愣住。

  三千敢死队竟已只剩不到七百人还跟在他身边,不知何时起,他们的队伍已经被唐军切割、包围。

  “快,把我的大旗竖起来!李瑕就在前面……”

  ……

  混战之中,有元军士卒抬头一看,看到了那杆已经竖在龙旗不远处的安童的将旗,他不由振奋了许多。

  但若将视线一点点拉远,可以看到他们这三百人已经陷入了唐军的包围,往南距离安童还有五十余步远,而往北百余步,则是另外几百陷入包围的元军。

  在整个五万余人的唐军大阵当中,他们这支原本有三千人的敢死队像是伸入虎口的手,已被咬成了四五段。又像是有石子在湖面打了个水漂,漾起了四五圈涟漪……然后慢慢消失。

  他们并不知道,在自己冲进了唐军阵中之后,唐军已经迅速补上了阵型上的漏洞,使得后续的元军骑兵并没有杀进来。此时双方依旧是摆着两个方阵对战,以箭矢对射。

  忽必烈亲自压阵,距离唐军已仅有五百步。

  他也看到了安童的旗帜,之后回过头向西面看了一眼,风雪之中并没有看到太阳,知道天马上就要黑了。

  天一黑,就是最考验军心士气的时候。

  若是元军士卒们认为今日已经不能够击败唐军,心气一泄,攻势便要松下来。

  那唐军必然会歼灭掉安童的三千敢死队,今日就是小败了,明日以后越来越多的唐军会赶到战场,局势就会越来越糟。

  然而,忽必烈发现自己并没有太多办法阻止士卒们泄气……也阻止不了天黑。

  只能趁着天黑之前创造出更大的战果。

  于是他迅速下令,催促各部尽快包围唐军。

  如此,更多兵马便绕向唐军的左翼、右翼、后方,双方交战的阵线多了,战事自然更有效率。

  唯独就是这样一来,元军的阵型也就薄了许多。

  做完这些安排,忽必烈闭上眼,不再去看战场,而是在脑海中勾勒出整个幽燕战场的形势,判断唐军张珏、张弘道、刘元礼等部的位置。

  “大汗。”

  有人开口打扰了忽必烈。

  睁开眼一看,却是如今的怯薛长,月赤察儿。

  月赤察儿是蒙古开国四杰之一的博尔忽之孙。他父、祖都为大蒙古国战死,因此他也是从小就随侍在忽必烈身边。

  “大汗,我愿领兵上阵,为大汗取敌酋首级回来!”

  忽必烈淡淡看了他那皮肤光滑的脸蛋一眼,道:“你为本汗背弓囊并宿卫左右,功劳不小。不需要像你祖父当年那样先登陷阵。”

  “可安童……”

  月赤察儿还想说话,却被忽必烈冷冷的眼神阻止了。

  安童被俘虏过,有必死之心,或许还可以破局。但其他将领是什么德性,忽必烈心里如何会不明白。

  全是功勋之后,全是娇生惯养的贵族子弟。

  忽必烈并非是不想再派一支兵马破阵直指李瑕军中,但如今还能打硬仗的猛将,连他也挑不出几个了。

  而仅这几句话的功夫,天光似乎又暗了一些……

  第一千二百八十二章 一步之遥

  天色虽然还没暗下来,唐军营地里已点起了篝火。

  这能给士卒们一种马上就要天黑的感觉。

  今日唐军在守,会觉得只要咬一咬牙就能撑到天黑。而元军主攻,一旦觉得天黑只会想到“今天攻不下了”。

  甚至,营地中央已经支起了锅,开始造饭,有一部分唐军正在匆匆进食,准备替换那些还在鏖战的同袍。

  忽听得有哨声响起。

  “元骑绕到后方了!”

  很快,中军大帐前的令旗便摇摆起来。

  孔仙按着刀大步出了帐篷,吼道:“都吃饱、歇够了没有?!能不能再战了?!”

  “能!”

  “战、战!”

  士卒们连忙把粮食往嘴里塞了,还没完全咽下去就响应起来,声音含糊不清。

  “走!”

  孔仙这支兵力昨夜还在攻文明门,伤亡最重,今日又一路撤到这里。此时才刚刚收治了伤员、略作休息,马上便列阵,准备迎击绕到后方来的元军。

  “大帅,伤裹了?”

  “裹了。”孔仙道:“你们知道刚才陛下与我说什么吗?”

  “嘿,大帅这不说笑吗,那我们哪能知道呀。”

  孔仙脚下步伐不减,回头用下巴指了指北面那杆安童的将旗,讥笑道:“什么乳臭未干的小畜生,也想杀到陛下跟前。”

  “陛下是这么说的?”

  “那不是。陛下说,‘孔卿当年率将士守蜀,利镞穿骨,铁刃入面,尸填岷江两岸,血满云顶之城,虽艰难险厄尚能破虏,今虑安童一小儿哉?’”

  “大帅,什么意思啊?”

  孔仙本是文官出身,却领兵快二十年了,说话时既能文绉绉地把李瑕的原话修饰一下,也能时不时骂几句粗口。

  “安童一个娇滴滴小儿,与我们血战成军的蜀中男儿怎么比?别鸟他,陛下就是故意放他进来吞掉的。我们守后面就行。”

  “那攻后面的又是哪个?”

  “兀古带,一个蒙古宗王。”孔仙道:“也是个娇滴滴的废物。”

  ……

  大帐中,孔仙奉命离开之后,张柔移动着地图上的兵棋,道:“忽必烈下本钱了。”

  这指的是忽必烈把大军都派上来,那显然是不打算战到一半退兵。

  李瑕不想让忽必烈退回草原,见此情形稍安心了些。

  “北伐以来,他一直在收缩兵力。今日终于肯把阵线拉长一点点了。”

  “陛下给了他一个机会,他便也给陛下一个击败他的机会。”

  “朕给他的是假象。”李瑕看向霍小莲,道:“去把安童的人头拿来,天黑之前,让元军看到安童的旗帜倒下。”

  “喏。”

  霍小莲二话不说便领命而去。

  张柔却是抚须道:“与陛下打个赌如何?老臣赌霍将军去晚了。”

  “贾文备能战吗?”

  此时围攻安童的正是张柔麾下的贾文备部,故而李瑕有此一问。

  “必然比安童能战得多。”张柔道:“这些蒙古勋贵早已不打仗了,这前二三十年的仗都是汉军在打的。”

  李瑕目光又落回了地图上,对谁能歼灭安童之事并不是太在乎。

  之前蒙元国力强盛,世人多称赞忽必烈用人不拘一格,慧眼拔擢十三岁的安童。

  但在贺兰山之战真见识过这些怯薛将领的战力之后,李瑕便明白了,忽必烈用安童、玉昔帖木儿、伯颜等等这些人,根本就不是什么慧眼识珠,而是出于不自信。

  忽必烈对自己这个“大汗”之名不自信。

  他争大汗时并不名正言顺,蒙古开国四杰家族担任怯薛长的兵马都归了阿里不哥,所以才从四杰的家族里挑出与自己最亲近的几个孩子委以重任。这是为了向蒙古人表明四杰支持他。

  同理,一见伯颜就拔擢为相,是为了表明旭烈兀对他的支持。

  至于这些人的才能如何?

  在李瑕看来,大部分都是风口上的猪罢了。

  现在,他要让这风停下,看看有几人掉下来。

  ……

  安童瞪大了眼,看到李瑕的大帐越来越近。

  “杀过去!”

  他嘶声大喊着,但并未再亲自冲锋,而是亲自举着自己的将旗。

  他要在天黑之前把这杆将旗推到李瑕面前,或者逼得李瑕向后移营。

  这样一来,元军就能够士气大振,将士们就会明白离大胜就只有一步之遥,等到天黑时也不会泄气。

  哪怕挑灯夜战,也要在唐军增兵之前歼灭李瑕的中军。

  “射杀他们!”

  前方忽然响起了唐军将领的大喝。

  随即箭矢便如雨落。

  “安童!”有唐军用蒙语大喊道:“你已经中计了,我们故意放你入阵,好包围你。你已经第二次被俘了,要是还不投降,不会再有第三次机会。”

  “中计了?”

  元军不由惊慌。

  “你们小瞧我了!”安童吼道:“放我入阵包围我?好啊,这会是你们犯的最大的错误。”

  他奋力将手中的将旗举得更高。

  “勇士们!我们离李瑕只有不到两百步,到了由我们带来大胜的时候了,杀啊!”

  他呐喊一声,向前猛冲。

  “杀啊!”

  敢死队纷纷跟上。

  一步,两步……

  安童跑动时血不断从他的手臂上流出来,他感到力竭,感到要扶不住那旗杆了。

  但想必当年木华黎亲自冲锋时只会比这还要艰难。

  凭什么在钓鱼城宋军能斩杀蒙哥汗,凭什么李瑕能创造出一个又一个奇迹。

  今天就该轮到他安童了,因为木华黎与成吉思汗在长生天上看着。

  二十步,二十一步……

  ……

  安童的将旗还在前移,离李瑕的龙旗越来越近。

  这画面落在忽必烈眼中,连忽必烈也有些震惊。

  他没想到,安童这个孩子有这般坚毅,竟真能冲到离李瑕这么近的地方。

  元军中已有许多人欢呼了起来。

  士气高涨。

  那么……

  忽必烈再次看了看天色,反而开始期待天早点黑下来。

  既然安童还在前进,那在天黑之前,他的旗帜没有倒下,勇士们看到的最后一幕就是安童还在向李瑕冲锋。

  士卒们的信心很重要。

  ……

  右翼战场上,乃颜抬起望筒,喃喃道:“他该射杀李瑕。”

  “大王,安童射杀不了李瑕。”

  “但他可以让双方士卒都以为他射杀了李瑕。”乃颜神情有些嘲讽,道:“看来,我小瞧了他。”

  不得不说,今日安童有些让乃颜刮目相看了。

  战场上一旦有友军给了惊喜,这种激励作用十分不凡,让人感到胜利的希望似乎大了些。

  乃颜当即下令道:“吹号,冲锋!”

  “哞……”

  绣着十字的大旗也在往前,以牵制唐军,为友军创造更大的机会。

  ……

  二十七步,二十八步……

  一颗手雷落在安童面前。

  “嘭!”

  惨叫声传来,却是有几名元军士卒挡在了安童面前,被炸倒在地。

  有细碎的铁片钉进了安童脸上,打得他满脸是血。

  “拦住他们!”

  “快!拦住他们……”

  前方,唐军不停在大喊着。

  安童却是狞笑不已,继续往前。

  天就快要黑了,他虽然没能真的破阵冲踏进李瑕的大帐,却打乱了唐军的计谋。

  显然,这一战他打得比唐军预料中好,越是如此,唐军士卒越容易吃惊,就越容易出错。

  反之,他则会更自信、更冷静。

  安童已经能够冷静地判断出唐军的布置,是把川蜀、关中来的兵力安排在前线,靠近大帐的则是河北的汉军降兵。

  而汉军降兵的战力显然要弱上一些。

  这就是李瑕的第一个疏忽……

  “噗。”

  前方忽然有长矛斜斜地刺过来,恰是刺入人喉咙的角度。

  同时有唐军将领大喝道:“阵型乱了!几年没打仗连杀人都不会了吗?不许退,齐刺!”

  “刺!”

  “噗噗噗噗噗噗。”

  安童眯着眼看去,只看贾文备策马赶到阵前,正在挥鞭大喝。

  唐军则重新调整了一些阵列。

  “杀过去!”

  “刺。”

  没有再抛手雷,没有再放箭,也不再大喊大叫。唐军冷静下来做了调整,只不过是排得更整齐了些,进攻更一致了些,气氛更平静了些。

  但,竟是简简单单就拦住了这些元军敢死队的去路。

  长矛以准确的角度刺进喉咙,每次都是一排同时刺来,元军士卒想要挥刀去挡也来不及。

  “杀了他……”

  安童还在呐喊,“噗”的一声,喉咙被开了口,声音便漏了风。

  他还想努力撑住手中的大旗,却已止不住它缓缓倒下去。

  抬眼看天,天色竟还没有完全黑下。

  但至少,他向大汗证明了自己的清白。

  木华黎的子孙,没有背叛大蒙古国……

  “噗。”

  又是一阵闷响,更多的尸体倒在地上。

  贾文备策马上前,一脚踹倒那还在摇晃的将旗,抬刀斩下安童的头颅,自语着骂了一句。

  “冲了三十步,还狂得没边了……废物。”

  ……

  “吁!”

  乃颜猛地勒住了缰绳,再次掏出望筒向前方看去,发现仅仅几息的工夫,安童的旗帜竟已倒了下去。

  “额秀特,这么快?”

  偏偏乃颜已下令冲锋,他遂移动望筒看向忽必烈的方向,心中思量忽必烈还打不打算夜战。

  没多久,便听得北面的号角越来越响,正是继续夜战的命令。

  “别不是忽必烈故意的,骗我下令冲锋。”乃颜心想道。

  再一想,连安童都能差点杀穿李瑕中军,他咬了咬牙,心一狠,还是继续向前冲去……

  第一千二百八十三章 信徒与王子

  唐军右翼。

  主将茅乙儿抬头看了一眼乃颜那绣着十字架的旗帜越来越近,招过传令兵,交代道:“去告诉各个统领,别看元军喊得凶,但骑兵每次奔跑过来并不直接冲阵,是想要吓乱我们的阵型,或吸引我们的将士去追他们,都不要中计。该守住阵线的守住,该歇的先歇,下半夜再轮替,夜还长。”

  “喏。”

  传令兵纷纷跑去传口信,心里其实觉得将军有些啰嗦了。

  但茅乙儿打仗就是这样的,什么事都要反复交代清楚。这些年他守着潼关,但凡有一点疏漏就有可能让敌人危及关中,因此养成了谨小慎微的习惯。

  派人传令还不够,茅乙儿还亲自登上不同的望车,观察战场上的情形。

  他的长相不比军中别的大将那么有威严,时至今日依旧黝黑,像个农夫,因此士卒们并不害怕他。见他路过,纷纷打起招呼来。

  “将军,怎么还没轮到我们杀敌?”

  “那才好,说明敌人还没冲破前面的防线。”茅乙儿道,“别急,有的是你们杀敌的机会。都放松些,别绷太紧了,保持体力,关键时候投入战场。”

  又往前走了一段,便见一个文官正在与几个校将说话,内容也差不多是这意思。

  “野战不比守城。我们以前守潼关,兵力在城头铺开,每个人都能打到敌人,但野战得讲阵型。元军现在声势大,其实只派了不到一半的兵力在攻打我们,等到下半夜,我们战得疲惫了,剩下的骑兵才会开始冲锋。而且他们现在消耗的都是马匹的体力,到时还能换马……”

  茅乙儿走过去看了一眼,见是自己的军中参谋,名叫陈虞之。

  陈虞之原是宋国的读书人,几年前从江陵辗转投奔到关中。陆秀夫曾称赞他才华横溢,若在宋国必可高中进士,陈虞之却言只愿投身恢复中原之大业,因此便被安排到潼关学习处理军中事务,渐渐成了茅乙儿的参谋之一。

  “将军。”

  “陈先生。”茅乙儿颇客气地唤了一声,转头便骂了麾下将领们一句,“叫你们保持体力,一个个听不懂是吧。”

  “是我怕将士们太紧张,跑来多说了几句,夜战毕竟不好打。”

  陈虞之起身,跟着茅乙儿往前走,穿过阵列,走到了离前线最近的一座望车,再次观察着战场。

  只见元军骑兵正在唐军的阵列前绕着圈跑动,不时放出箭矢。

  短兵交锋的有,但并不多。

  “右翼的情形和正面不一样,我们的防守压力要小得多,可见乃颜还没到不计伤亡也要取胜的地步。”

  茅乙儿点点头,目光盯着战场,道:“不怕陈先生笑话,打这仗,我其实也紧张得不行了。”

  陈虞之讶道:“将军缘何紧张?”

  “对面是蒙古宗王,那可是宗王。”

  “将军栉风沐雨,镇守潼关数年使蒙人不能入关中一步,战功赫赫,岂会怕一个纨绔?”

  茅乙儿道:“什么战功赫赫。我刚从军的时候,一个蒙军百夫长都能吓死我。那年陛下攻成都,斩了一个宗王,那可是天大的事,我哪想过有一天要单独和一个宗王对阵。”

  “可在我眼里,乃颜根本不配与将军相提并论。”

  茅乙儿不答,依旧注视着前线的火光,眼神微微闪光,其实有些赧然。

  陈虞之望了阵前一会,又道:“我送将军一首诗吧?”

  “诗?”

  茅乙儿一愣,感受十分奇怪。

  他以前逃难的时候、刚成为小卒的时候,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能得到读书人的尊重,且对方还要送首诗给自己。

  他如今算的上是出人头地了,但因出身卑微,面对旁人时常常容易在心里把自己的姿态放低。

  陈虞之略略沉吟,正要开口吟诗。

  忽然,前方元军的号角声变了调子。

  “他们要冲锋了!”

  茅乙儿大喝一声,下令全军严阵以待。

  看来乃颜的耐心并不多,只袭扰了不到一个时辰,便觉得唐军已经疲惫了,可以冲锋了。

  元军终于舍得付出伤亡,冲到唐军面前,齐齐挥动打头锤。

  “把盾牌都举起!长矛!”

  战况一旦紧张起来,茅乙儿登时像是变了一个人。

  他身上那些卑微感瞬间消失,终于流露出了将军的霸气。

  “把本将的旗帜竖高些,叫兄弟们看到敌骑就是撞过来我也不退!”

  ……

  战场上的篝火熊熊,将周围的积雪融化,也照亮了那些趁夜厮杀的士卒。

  一辆望车被推到了离战场三百步的地方,乃颜翻身下马,登上望车。

  马薛里吉思也跟了上来,道:“这样打的话,只怕要损失很多勇士。”

  “我的祖父是诸王之中第一个支持忽必烈称汗的。”乃颜自顾自地说道,“他的选择使得东道诸王有了更大的权力。你知道吗?每一次汗位之争,我祖父都选中了对的人。”

  “天主庇佑。”

  “但我们做不到每一次都选对,汗位之争太频繁了。”乃颜道:“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在忽必烈与李瑕之间我只能选忽必烈。好在只要赢了,我会代替移相哥成为最有权势的宗王。”

  说完,他有些紧张兮兮地凑近了马薛里吉思的脸,又道:“李瑕说十一月初三总攻,那最晚到天亮之时,唐军一定会全军赶到战场。我们只有一个晚上的时间取胜,为我祈祷,法师。”

  “我会将大王的告解传达给天主。”

  马薛里吉思马上便划了十字,闭上眼开始祷告。

  见此情形,乃颜便心安了许多。

  在他头上,绣着十字架的旗飘扬着,仿佛他是带着上苍的旨意来击败罪孽滔天的敌人。

  ……

  大都城北。

  张珏拿出一张图纸又仔细看了一会,眼神中透出沉思之色。

  良久,浑身是血的刘金锁赶来,道:“大帅,趁夜攻破这大都城吧!听说陛下已经在与忽必烈决战了,我们得快点杀过去。”

  “你听谁说的?”

  刘金锁挠了挠头,道:“明显城里的骑兵少了很多。而且陛下说了,十一月三日总攻忽必烈。”

  “别急。”

  “那大帅在想什么?”

  张珏道:“我在想,前方多了一堵城墙。”

  那是元大都城中偏北的位置,有一道土墙,把整个城池分成了“日”字,正好挡住了唐军的去路。

  “这城墙不是一直在那吗?”刘金锁道,“我一进城就看到了。”

  “但图纸上没有。”

  刘金锁探头看了看张珏手中的图纸,道:“那不是很简单吗?张柔的图纸上没有,可见这堵墙是后面建的。”

  张珏道:“谁建的?建了多久?是以何法建造?”

  “这重要吗?我们要是攻不过去,就从城里绕出去偷袭忽必烈。要是能攻过去,我愿第一个冲锋,炸了它。”

  “等等。”

  “等什么?”

  “等消息。”

  “什么消息?”

  “这土墙谁建的,建了多久。”

  刘金锁不由重重一拍脑袋,心中暗想也许自己真是个大傻子。

  ……

  大都城南。

  那木罕大步走进汗帐,目光看向那个属于忽必烈的位置。

  他想了想,最后走上前,缓缓坐了下来。

  莫名有了一种舒坦又安心的感觉,他不由闭上眼,叹息了一声。

  如今忽必烈已出城迎战李瑕,却命他守着大都城。在他看来,这正是忽必烈有意把汗位传给他的明证。

  待听到帐外传来了脚步声,那木罕才站起身,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

  才坐定,已有几个元军将领赶了进来。

  “大王。”

  “唐军攻到哪里了?”那木罕冷着脸问道。

  贺仁杰应道:“我们已经把唐军拦在新墙外面。”

  那木罕道:“记住,在父汗击败李瑕之前。不能让张珏占城,也不能让他去支援李瑕。继续守,随时来报。”

  “是。”

  “你们几个先下去。”

  那木罕指了指帐中的汉军将领。

  等他们都退下去,帐中便只剩下蒙古人,那木罕起身将他们聚到自己面前,开口,声音低了许多,显得有些神秘。

  “你们有没有想过,唐军为什么能那么快就攻破安贞门?”

  “因为他们有火器?”

  “他们对城门、城楼、驻兵的各个位置都很清楚,所以才能在炸了城门之后及时赶到关键位置。”

  “那是张柔给了李瑕大都城的图纸?”

  “不止。”那木罕道:“城中一定还有人在配合唐军。”

  “大王是说谁?”

  “不知道,但一定就在那些汉臣当中,很可能还不止一个。父汗临行前告诉我,只要发现不妥,立即诛杀叛徒。”

  帐中众人都吃了一惊。

  “可是,大汗的意思……”

  “父汗也已经信不过他们了,所以把他们全都聚在中书省。”

  其实忽必烈的意思是,如果这一仗战败终究还是要退回草原的,那些汉臣自然不能再留给李瑕,到时无非是若能带便带,若不能带便杀了。

  既然有了这个意思,那木罕便不惧动手杀人,为争汗位提前扫除障碍。

  他眼神中寒光一闪,道:“现在大敌就在眼前,已经没有时间慢慢地去筛查了。依我的意思,该把那些汉臣全都杀光,以绝祸患。”

  第一千二百八十四章 未杀错

  中书省。

  这是一座新建的衙门,就座落在宫城南边。

  如今战乱一起,大元朝中的大部分汉臣都被召集在这里,参谋战局、安排后勤,直到忽必烈出城决战,他们才稍稍歇了下来。

  入夜,郝经很早便在公房中铺了被褥,躺在那仿佛睡着了一般。

  “笃笃笃。”

  却有敲门声响起。

  “郝公,该是还未睡吧?”

  郝经一听声音连忙翻身而起,拉开门一看,外面站的果然是姚枢。

  姚枢前两年因不满忽必烈任用理财之臣剥掠百姓,因此被忽必烈暗贬而失去了实权,已经有许久未曾露面。这次却同样被召到中书省来。

  “姚公。”

  “诸人之中,唯有你最是安心啊。”姚枢进了公房,端坐,抬手示意郝经不必点灯。

  郝经苦笑道:“近年来,我渐渐明白了一个道理,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天下事也不以我等之意志而改变。”

  “是啊,我等求中原不亡,而金国灭。我等助蒙元行汉法,而汉法自兴。忙来忙去,我等俱是错的。可笑,可笑啊。”

  姚枢拍了拍膝盖,显得有些萧索,又道:“还有桩更可笑之事,当年我曾写信劝唐帝归降,称我大元皇帝‘以天下为度,恢弘正大,不限中表,不颇不挠,心乎生民,不心乎夷夏’,字字句句言犹在耳。至今思来……不得不感慨唐帝之坚毅。”

  郝经颔首道:“回首十年之前,谁又能想到能变化至此地步?”

  “大道之难,难于青天。唐帝之作为,如开天辟地。”

  郝经沉默了片刻,往前俯身,低声道:“唐帝说的是‘没那么难,只要敢去做。凡同胞齐心,则中华必兴’。”

  姚枢闻言,呆滞了一下。

  好一会儿他才苦笑道:“好锐气,可惜金亡之时他尚未出世,如今老夫却已老了啊。”

  话既然都说到这个地步了,郝经便道:“姚公,为时不晚。”

  姚枢不由朗笑,连连摆手。

  “你莫要以为老夫是怕死、眼看局势不好了连忙望风而降。”

  “姚公当然不是这般……”

  “你听我说。”姚枢道:“我错了便错了,不会苟且偷生。已错了一辈子,到头来再易节改志,徒传为天下笑柄。我今夜过来,不为归降。”

  “那是?”

  “胜负已定,该少死些人了。”姚枢叹惜道:“大元至此地步,再战下去不过徒伤人命,毁了这城往后犹需再费人力物力来建,伤了士卒往后犹需再征召,不如早些了结,让唐帝留存兵力早征宋国,使四海早日一统,百姓早日太平。”

  郝经问道:“姚公了解战局?”

  姚枢伸手在案上划了两下,道:“张珏早一日克城,便可早一日前后夹击,击败元军。”

  “姚公有法,可让唐军尽快克城?”

  “城中守将贺仁杰与老夫有故,老夫或可劝他。”姚枢道,“然而需要唐帝给他一个承诺,郝公可有?”

  郝经笑了笑,道:“那姚公找错人了……”

  突然,“嘭”的一声,外面响起了踹门之声,紧接着便是一声惨叫。

  郝经连忙起身,匆匆赶到门边,对着门缝往外一瞧,正见几个元军冲进中书省大院,逢人就砍。

  顷刻之间,这个衙门已成了血海。

  姚枢则已愣住了。

  他怎么都没想到,君臣一场,到头来迎来的是这样屠刀相向的结局……

  ……

  元军阵中。

  有探马迅速赶到了忽必烈身边,禀道:“大汗,移相哥大王发现张弘道正率骑兵赶过来,在南囿附近阻住了唐军骑兵。”

  “告诉他,不需要他击败张弘道,只要能让唐军无法赶到主战场就是大功。”

  这样平阔的地形,李瑕的兵力布置本来就瞒不过忽必烈,双方并不能拼奇兵,只能把胜败交到各自的将帅手中。

  忽必烈对乃颜、那木罕、移相哥这些人信心并不是很大,所以只要求他们牵制住唐军。

  他则要亲自在主战场上击败李瑕。但五万人是不可能杀光的,只能通过鏖战使他们崩溃。唐军远道而来,辎重线长、粮草少,尤其是士卒不耐寒,是有被击溃的可能。

  这需要时间,也许是两天,也许是三天。

  乃颜、那木罕、移相哥只需要在三天内不败,胜利就能属于大元。

  ……

  “陛下,张弘道元帅传信来了,在南囿附近遭遇了移相哥的兵马,难以及时赶到战场。”

  与此同时,李瑕也收到了信报,点点头道:“朕知道了。”

  对他而言这是预料之中的事,这样的地形,他的兵力调动根本不可能瞒得过忽必烈。

  但他对他麾下各部都有信心,认为总会有那么几部唐军将会击败元军,使这一战形成优势。

  就好比贺兰山一战,皮丰愣是阻住了张弘范、许魁及时赶到三关口,成了唐军反败为胜的关键。而在燕京之战,这样的局部胜利肯定会更多。

  因为他麾下才是一个个从战场上成长起来的将领。

  毕竟,要像木华黎、博尔忽、速不台等人一样擅仗,得在最艰苦的战场上成长,而不是成为这些人的孙子、曾孙子。

  现在,李瑕只需要维持住这个主阵,等待那场局部胜利就够了。

  ……

  夜越来越深。

  “茅将军,陛下问你右翼还能不能守住?”

  “能!”茅乙儿喊道:“元军休想从我这里破阵!”

  陈虞之回头看了一眼,夜色中什么都看不清,于是向那信马反问道:“中军战况如何?可需要右翼支援?”

  “不必,右翼守住便好。”

  “请禀报陛下,乃颜很可能是第一部溃败的元军!”

  “好!”

  待那信马返回,茅乙儿一边紧张地盯着战场,一边道:“陈先生,你胆子真大,敢给陛下传话。”

  “及时汇报战场形势,有何不敢?”

  “曲水旺!快补上去!”茅乙儿已大喝着下令,抬起令旗亲自摇晃起来。

  虽没有时间再与陈虞之闲话,他脑子里却也在想乃颜很可能第一个溃败的事。

  问题是眼下分明是元军攻势正猛,哪会有使乃颜溃败的契机?

  ……

  大都城。

  “姚公,这边……快走!”

  姚枢不停喘着气,终究还是跑不动了。

  他扶着柱子,推了推郝经,道:“别管我了,你走吧。”

  “姚公,就在前面了。”

  “你走,老夫未必会死,君臣一世,陛下未必会杀我。”

  “不。”郝经道,“若是他战败要退了,定先杀尽我等。若他对我等已不再信任,亦必杀我等。”

  “陛下还未疯,该知未必是汉臣便会叛他,你走,陛下不会动我……”

  “姚公错了。”郝经语速加快,道:“汉臣们确实有很多归附大唐了。”

  “什么?”

  “我说,姚枢今夜找错人了,若想要陛下的一句保证,该找更隐秘、更有用的人。”

  “你是说,金莲川幕府中还有人叛了?”

  “就在……”

  忽然,不远处传来了踹门声。

  郝经连忙扶着姚枢继续逃。

  “在那里!”

  然而,已有一队元军从回廊那头出来,提着刀就向他们冲来,对比姚枢那慢腾腾的速度,快得惊人,须臾就冲到他们身后,挥刀便斩。

  “嗖。”

  忽有一支箭矢射来,正中那元军的面颊。

  郝经死里逃生,抬头一看,只见前方的墙头上已出现了一队人,连忙道:“姚公快看,就在那里。我们逃过去便可。”

  姚枢则是再次愣住了,愣愣看着城头出现的一人……

  ……

  汗帐之中,听说了今夜中书省的变乱之后,已有不少人赶来劝说那木罕。

  “大王这么做,错杀了多少有功之臣?到时大汗回来,要我们怎么解释?”

  “大都城还是需要汉军们守卫,这种时候大王屠杀汉臣,万一引起军心变动。”

  “……”

  那木罕冷着脸听着这些,心中认为这些蒙古重臣只怕是因为支持真金的儿子,才会跑来抱怨。

  只是这件事他确实是出于私心,此时也搬不出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

  正在此时,汉军元帅贺仁杰匆匆赶来。

  贺仁杰虽也是汉人,但是忽必烈的宿卫出身,如今又手握兵权,因此那木罕并不敢动他。

  一见他赶来,立即便有人上前安抚道:“贺元帅来了,可是因大王错杀汉臣一事……”

  “大王没有错杀。”贺仁杰道。

  众人一愣,连那木罕都有些惊愣。

  贺仁杰道:“那些汉臣们确实是叛了,可惜大王杀晚了。”

  “什么意思?什么叫晚了?”

  “刘秉忠。”贺仁杰道:“刘秉忠把城中新墙……”

  忽然。

  “轰!”

  远远的有雷声传来,汗帐中众人转过头,神情俱已煞白。

  “这……刘秉忠做了什么?”

  第一千二百八十五章 两都之规划者

  当一扇院门被吱吱呀呀地推开,姚枢目光看去,只见刘秉忠正站在那,手提一柄刀,刀刃还在往下滴血,血还沾到了那身玄色的僧衣、僧鞋上,给人一种禁忌之感。

  “刘公,你这是做什么?”

  “恢复神州。”

  刘秉忠短促地应了一句,扶着姚枢便匆匆往里走。

  再看这座小院,却见窦默、许衡、王恂等人皆在,有人神色镇定,却也有人脸上的诧异之色尚未消逝,显然也是才得知刘秉忠叛了。

  来不及细述,众人已匆匆穿过了中书省衙门的后院,进入一个仓库。

  刘秉忠抛开手中单刀,上前伸手在墙上摸索了一下,用力一推,里面竟是一个暗门。

  暗门后则是一条窄道,走过窄道到了另一扇门前,拉开来,众人便发现自己已身处御史台衙门。

  “城中竟有这般秘道?”

  “毕竟是我主修的大都。”刘秉忠并不讳言,转头又四下一看,“稍歇一会吧。”

  姚枢被扶着坐下,转头见暗门已经被关上,而元军暂时还没追杀过来,连忙缓了几口气,体会着这死里逃生后的心情。

  侍奉了忽必烈大半辈子,今夜君臣恩尽,不免又是一阵迷惘。

  稍歇了片刻,众人从侧门出了御史台,眼见是一条寂静的小巷,巷子两边俱是高墙,并无行人。

  城中已经出现了混乱,这里便显得如净土一般,还是多亏了刘秉忠对大都城了如指掌。

  “南面城墙附近元军众多,我们将向北,与张珏元帅汇合。”

  忽然,远远地传来了轰隆声,像是天边在打雷。

  姚枢不由停下脚步,抬头看了看天。

  “姚公不必担忧,这正是张元帅攻破新城墙了。”刘秉忠道,“建新墙之时,我便预留了空墙,一炸便塌。”

  “刘公是何时归附唐帝的?”

  “换俘之后。”刘秉忠道,“元廷以张柔将贺兰山之战时被俘的宗亲贵胄们换回来,其中便有说客。他们……说服我了。”

  姚枢默然,知道这“说服”二字听来简单,刘秉忠却必然心中挣扎过。

  因为他也是这样。

  他们这代人,一辈子都在面对着大义与现实作选择。

  只希望这是最后的选择吧……

  小巷走到了尽头,只听得前方的爆炸声越来越响,喊杀声越来越大。

  “进国子监,快。”

  国子监还没有建好,里面并没有人,一片漆黑。

  刘秉忠径直将一众汉臣带到大堂,长舒一口气,道:“便在此等着即可,待张元帅占据大都、与陛下汇合之后,我等前往伏迎……天子,即可。”

  话到后来,他语气低沉下来。

  但也只是片刻,他马上又恢复了干练,安顿好众臣之后,转身便离开了国子监。

  这座大都城他最熟悉,故而他还得要去见张珏,帮助唐军以最快的速度取城,减少百姓伤亡。

  出了国子监,夜风吹来,带着些刺鼻的硝味。

  刘秉忠深吸一口气,像硝味更浓的方向走去。

  忽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旁边传来。

  “吁……谁在那里?!”

  刘秉忠转过身,却见是爱不花已策马赶了过来,手持火把往他这边照了照。

  “是聪书记……是刘秉忠?”爱不花大喝道:“别让他逃了!”

  其后,他还向国子监看了一眼,喝道:“搜,那些叛徒一定在里面!”

  “嗖”地便有利箭向刘秉忠射来,有侍从纵身一扑挡了。

  “刘公快走!”

  射来的箭矢更多,刘秉忠却并不跑,反而迎着爱不花走了两步,喊道:“赵王这是做什么?可否听老夫一言?”

  见他不逃,爱不花抬手止住士卒放箭,示意活捉,道:“当我不知吗?你背叛了大元!”

  “局势至此,赵王要为大元殉节,可想过汪古部的部民们?”刘秉忠伸手推开护在自己身前的侍从,十分坦荡地站在爱不花面前,道:“当年汪古部为金国守边,岂非背叛了金国,转投了成吉思汗?”

  “你好大的胆子,你还想劝降我?难道忘了我是大汗之婿!”爱不花大怒。

  “赵王更是汪古部之首领,系五万户牧民之命途。”

  “李瑕还没赢呢,你们这些汉臣未免高兴得太早了。”

  “正是因为唐帝还未胜,而汉臣皆望风归附,可见人心已定,天下大势已明朗,今夜乃最后时机,再不顺从天意,悔之晚矣……”

  刘秉忠说到这里,已有元兵上前摁住了他。

  爱不花下令将他带走,目光已转向了国子监。

  “赵王。”刘秉忠任由他们摁着,又道:“你只怕还不知道吧,唐军北路军主帅杨奔,已兵临开平城下。”

  “什么?”

  爱不花这才回过头,道:“不可能,我安排了兵马驻于阴山,杨奔怎么可能抵达开平?”

  “草原广阔,唐军为何一定要走阴山才能到开平?”

  “漠北严寒,他的士卒怎么受得了?”

  “汉家男儿既能到狼居胥山,为何不能绕过阴山?”

  “我的兵马会拦截他们,我们的马更快。”

  刘秉忠目光深沉地看着爱不花,道:“赵王,你如何能确定他们还忠于你?局势至此,他们可不是黄金家族的女婿。”

  爱不花愣了一片刻,其后摇头道:“我不信,大汗没说过此事。”

  “此事并非秘密,元主早便收到了信报,但他心思深沉,并不告诉众人。”刘秉忠意味深长道:“旁人不知无妨,可赵王你呢?因你不能守阴山而使开平城失守,他岂不迁怒于你?你可忘了月乃合之死?”

  “你怎么知道?!”

  爱不花不由震惊。

  他惊的是刘秉忠知道月乃合并非死于马匹失控的意外。

  此事他有怀疑,只是一直没有证据。

  刘秉忠却不答,道:“不妨再告诉你一桩紧要军情,居庸关还在元军手中。”

  “怎么会?”爱不花再次惊讶。

  他脑子并不傻,但在刘秉忠面前就是显得十分愚蠢。

  “试想,若唐军已攻克居庸关,今日便该有先锋兵马赶到才是。为何没有?因为这消息本就是假的。”

  “可大汗为何要说这种假消息。”

  “为逼诸部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然居庸关重镇,乃元军主力唯一退路,可谓蒙元之命脉,岂能轻易失守?”

  “你是说……居庸关还在,我赶回汪古部还来得及?”

  刘秉忠颔首,道:“若不愿降,先回汪古部静观局势,亦不失为两全其美之法。”

  爱不花不由陷入了沉思,开始左右为难起来。

  以他对忽必烈之忠诚,实在没有想过背叛,今夜的动摇是突如其来的,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时间就在这样的犹豫中一点点过去,忠诚还在经受考验。

  杀喊声已传到了不远处,城中火光愈盛。

  刘秉忠心中渐渐着急起来。

  他急切地想赶去见张珏,以确保今夜占领大都城能减少伤亡与损失。

  “赵王若不信老夫,往汗帐翻阅战报便知。”

  “你叫我去做什么?”

  爱不花还在犹豫,忽然见夜色中有寒光一闪。

  他反应很快,迅速闪身便躲。

  “噗。”

  “噗。”

  那两支弩箭却并非是射向他的,而是射中了正摁着刘秉忠的两人。

  与此同时,刘秉忠就地一滚,巷子那边立刻有唐军冲出来,同时,屋顶上出现了许多声音,抬起弩指向爱不花等人便射。

  “唐军来了,走!”

  爱不花连忙勒马便走。

  刘秉忠此时才爬起身来,竟是丝毫不见狼狈模样,镇定地拍了拍衣袍,向赶来的唐军校将拱手,道:“请引我见张元帅,我可助他控制宫城。”

  “正是大帅命我来接刘公。”

  “多谢。”

  刘秉忠走了两步,回头向爱不花奔逃的方向看了一眼,心中微叹。

  他方才说的都是真话,可惜那年轻人不听。

  不顺天意,悔之晚矣。

  ……

  “驾!”

  爱不花策马赶到宫城附近,本欲翻身下马,略略犹豫却又加了一鞭,径直策马奔了进去。

  宫城墙里还没太多建筑,主殿才建了轮廓,后面便是忽必烈的金顶大帐,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赶进汗帐,只听到那木罕还在那滔滔不绝。

  “我早便说了,该把那些汉臣杀光。如果我从哈拉和林赶来的时候就杀了他们,现在局势也不会成了这样……”

  虽然没有直说是忽必烈做得不对,但话语里的意思也很明显。

  因此,当有人直接闯进来之时,那木罕吓了一跳,待见到是爱不花才放松了些。

  “城北局势怎么样了?”

  爱不花上前两步,道:“我有话与你单独说。”

  那木罕忽然警惕起来,以眼神示意身边的宿卫拦住爱不花。

  爱不花一愣,低头想了想,解下佩刀丢在一边,又脱下狐裘示意自己没带武器。

  “我真有要事与你说。”

  那木罕这才屏退旁人,却也不与爱不花靠近,道:“放心吧,大都还守得住,我们打仗本就不靠那一堵城墙。”

  “你可听说过居庸关还在?”

  “什么?”

  那木罕脸上浮现出明显的惊讶表情。

  爱不花见了,遂详述了刘秉忠那些话,那木罕的表情便微妙了起来。

  两人对视了一眼,目光同时转向了汗帐的第二层,那是忽必烈的起居之处,一些文牍就是存放在上面。

  ……

  “我不信那个叛徒,他一定是在骗你。”

  那木罕说着,拿起一把锤子,往下磕去。

  一声响,挂着金锁的匣子被磕开,里面放着几封战报,写着一列列的回鹘式蒙文。

  那木罕从文牍中拾起一封战报,摊开,目光逐渐凝固。

  “这……是真的?唐军真偷袭开平城了?”

  在这白纸黑字之间,他仿佛窥探到了他父亲的野心与无奈。

  “如果开平失守,四海诸国会怎么看大蒙古国?不,父汗知道的,所以只有击败李瑕才行,这一战必须胜,必须胜。”

  第一千二百八十六章 王子

  战报被放回了木匣子里,只是锁已经被砸坏了,装不上了。

  那木罕按了两下之后,有些烦躁地将它拨到一边,揉了揉额头,道:“这件事不能告诉别人。”

  “推到刘秉忠头上就可以。”爱不花将木匣放好,“便说是他进来翻的。”

  “我是说,唐军偷袭开平以及居庸关还在的消息不能告诉别人。”

  “刘秉忠说这不是秘密……”

  那木罕眼神愈冷,道:“我杀了他。”

  “你听到了吗?”爱不花忽然问道。

  “什么?”

  “好像是惨叫。”

  那木罕连忙冲出汗帐,转头一看,只见宫城城墙上的火光还是整齐有序地排列着,并没有敌袭的情况。

  “你听错了吗?”他向爱不花道,“你也不用太紧张,唐军不可能这么快就攻到宫城来,我们还一个消息都没有。”

  “又有了,你听。”

  那木罕侧耳听去,听得朔风呼啸,其中似乎隐隐夹杂着一些呼喊,好像是“敌袭”。

  他不由吃了一惊,向宿卫吩咐道:“去看看,哪个宫门有唐军在进攻。”

  过了一会,宿卫回来禀道:“大王,并没有宫城受到攻击。”

  那木罕、爱不花对视了一眼,愈发感到不对。

  “把所有篝火点起来!”

  天空还在飘着雪,黑夜里看不到太远的地方。

  有元军士卒走到一团柴火前,伸出火把点亮了篝火。

  “呼。”

  火光亮起,驱除了围围的黑暗。

  几个人影却也在大雪中显出身影来。

  “有人……”

  “呼!”

  破风声起,一支大斧已斩下,将那元军士卒劈倒在地。

  “敌袭!”

  一颗脑袋落地的同时,周围元军大惊。

  哨声响起,有烟花在天空中绽开。

  很快,宫城周围便响起了喊杀声。

  “大王!唐军已经杀进宫城了!”

  那木罕才回到汗帐,都还没坐下来,突然听得这个消息,不由一惊,吓了一个踉跄。

  “我……”

  他咽了咽口水,道:“怎么杀进宫的,那如果是父汗在这里,岂不是很危险?”

  “大王,唐军很可能是从西边没修好的海子进来的,人数一定不会多。我愿率勇士过去堵住入口,大王便可以围杀了他们。”

  “不!你是我的怯薛长,你不能去,你得把这里保护起来。”

  那木罕似乎是乱了阵脚,一时也不知该派哪个将领回来增援,转头一看,目光落在爱不花脸上。

  爱不花愣了一下,道:“我没有兵马。”

  “你的兵马在增援北城,你快去调兵来,快。”

  “现在?”

  爱不花吃了一惊,随后应道:“好吧。”

  他也不多说,手放在腹前对那木罕稍稍一鞠躬,转身便走。

  “大王,让赵王再去城北调兵只怕来不及了。”

  “那怎么办?!”

  “守顺承门的万户奥鲁赤善战,大王可调他来守护宫城。”

  “对,奥鲁赤……我认得他,他和我一起攻保州,派人去调他来。”

  “是。大王,是否派人禀报大汗?”

  “禀报?”那木罕叱道:“禀报什么?父汗让我坐镇大都,这是监国!”

  “是……”

  时间一点点过去,宫城中的厮杀声却是越来越响。

  局势越来越脱离那木罕的掌控。

  “大王,可敦派人来问了,她想要避一避。”

  “什么?宫城里的唐军杀破我们的防线了?”

  “还没有,但是北面的唐军更近了。”

  那木罕大怒,喝道:“奥鲁赤赶到没有?!”

  “赶到了,正在万宁桥布防。”

  “什么?万宁桥?那不是在宫城外吗?他为什么不先来歼灭杀进宫里的唐军。”

  “他说能进宫中的唐军人数一定不多,只是在虚张声势。堵住张珏主力才是关键。”

  “额秀特。”

  那木罕此时才想到,保州一战之后,自己把所有战败的责任全都推到了奥鲁赤身上,不由一个激灵,道:“他是在记恨我吗?”

  “大王?”

  “去,命令他立即歼灭宫中的唐军,快去!”

  ……

  万宁桥。

  当北面唐军以整齐的步伐赶来,桥上的积雪似乎都在微微颤抖。

  “准备放箭!”

  随着一声大喝,元军纷纷张弓搭箭,瞄向前方。然而,等了一会,却听得唐军止住了进行,有一老者策马而出,缓缓到了万宁桥前。

  “嗖”地有箭矢落在他面前,他勒住马匹,用蒙语喊道:“刘秉忠在此,请奥鲁赤元帅一见。”

  过了一会,元军阵列让开道路,奥鲁赤策马而来。

  刘秉忠一见他来,已抚须而笑,高声道:“元帅既然露面,那木罕一定已经不相信元帅了,不如早些归顺,让麾下勇士们活命!”

  “……”

  马蹄声哒哒,那木罕派来的信使赶到之时,只见奥鲁赤正跨坐在战马上,面露沉思之色。

  “元帅这是在做什么?大王命你马上击败宫中的唐军!”

  “守不住了,整个城都是聪书记建的。”

  “你在说什么?你想要违抗大王的命令吗?!”

  奥鲁赤脸一沉,道:“那木罕还没有资格命令我。”

  “奥鲁赤,你好大的胆子!”

  万宁桥那头,忽然响起了呼喝声。

  “时间到了,元帅考虑好了吗?!”

  奥鲁赤一听,倏然拔刀,一刀猛地斩下那木罕派来的信使的头颅。

  “噗。”

  又是一颗头颅摔进雪地里。

  奥鲁赤接过一柄长骑矛,一挑那头颅,向桥对面喝道:“考虑好了。”

  ……

  “完了!”

  消息传回,那木罕惊慌失措,仿佛呆住了一般。

  “大王,退到城头上,与唐军巷战吧?”

  “你让我打巷战?”那木罕摇头,道:“不……”

  一瞬间,他脑子里浮起一个念头,怎么都摁不下去。

  居庸关还在,还可以退回草原。

  原本就是这么想的,大蒙古国的都城在哈拉和林,不在什么燕京、大都,自己一南下就这么劝父汗了。父汗不听,但现在该尽力的已尽力了。

  但,今日如果大都城丢在自己手上,父汗会很生气。

  “大王?”

  “大王?”

  想着想着,那木罕回过神来,却听麾下禀报道:“可敦又催促了,让大王派人护送她和王子到大汗军中。”

  “谁?”

  “可敦。”

  “额吉和谁?”

  “甘麻剌王子。”

  那木罕忽然灵光一闪,招过一名心腹将领,低声吩咐了几句。

  如此一来,他已经坚定起来,坚定不移地准备退过居庸关。

  ……

  “轰。”

  一顶大汗帐篷被烈光吞噬,轰然倒塌下去。

  史炤抬起头四下看着,不由自语着骂道:“娘的,全部帐篷长得都一样,往哪找汗帐。”

  “将军,管他呢,这么杀得多快活啊。”

  “不能让重要人物跑了,往中间杀。”

  “好,杀!”

  他们这一队人遂提着大斧兀自往前冲去。

  而元军指挥混乱,士卒也越来越乱,愈发没有抵抗力。斧头队冲杀起来,愈发所向披靡。

  史炤杀得正起劲,忽听得一声哨响,另一支唐军从东面斜斜杀来。

  他连忙吹哨回应并赶上前一看,见是阿吉。

  “姑,你怎么也进来了?”

  “叫将军,北面侧门攻破了。”阿吉道:“你找到汗帐了?”

  “还没有,全是一样的帐篷。”

  “跟我来!”

  阿吉大步便跑,一边指挥士卒控制局面。两队集兵,很快便赶到一片栅栏前,有箭雨向这边射来。

  但等唐军冲到近前,那边响起一片惊呼,元军已开始撤了。

  阿吉率军杀过去,击溃了这些元军,直接冲到一片大帐前。

  到了这里,更多的都是女人,正在尖叫个不停,到处乱跑。

  “原来在这里,帐篷都不一样!”史炤不由喊道,“你怎么找到的?”

  “一个个搜!重要人物要留活口……”

  阿吉不理史炤,嘴里吩咐不停。

  忽然,她隐约听到了孩子的哭声,大喝道:“有男孩!必是重要人物,追!”

  “追!”

  唐军加快脚步,不时抬弩射杀犹在溃退的元军士卒。

  前方有座未完工的大殿,阿吉谨慎,并不直接冲过去,而是停下脚步,做了几个手势,立刻与部下俯冲到窗边。

  往里一看,只见有个衣着华丽的蒙古女子正抱着一个男孩,被几个元军士卒围在中间,正在语气急促地争吵着什么。

  有元军着急地往北面看了一眼,转身跑了,有元军则是挥刀砍向那男孩。

  “嗖。”

  阿吉当即便扣下弩箭,一箭将那元军射杀。

  同时她的士卒已经冲了过去。

  阿吉匆匆看了一眼,见那蒙古女子还很年轻,不是察必,遂喝道:“扣下他们,其他人继续追!”

  ……

  “别走了察必、那木罕!”

  史炤脚步飞快,很快便率部绕过大殿。

  抬头看去,却不见那些火把的亮光,只听得马蹄声阵阵。

  “骑马跑了!继续追……”

  然而,又追了一会,西面忽有马蹄声疾驰而来,竟是一队元军骑兵赶来支援宫城,且还能听到对方用蒙古语大喊着什么。

  史炤听得其中“月烈别吉”四个字,再抬头一看对方的旗帜,忽然明白了来的是谁。

  他也不知道对方听不听得懂汉语,反正就向那边大喊了一句。

  “喂,你的公主婆娘已经被抢了!”

  之后,史炤还招手让士卒们一起喊,吸引对方过来。

  “嗖!”

  突然一箭射来,史炤早有准备,早已闪开,没想到那箭速竟是快得吓人,贴着他的脸飞过。

  “娘的。”他不由大怒,又喊道:“你射得真快!”

  “杀了他们再走!”

  爱不花果然被激怒了,大怒着下了命令。

  马蹄声起,那支骑兵向这边杀了过来。

  “杀虏!”

  史炤大喝着,扬起了手中大斧迎上去。

  第一千二百八十七章 女婿

  夜已经到了最深的时候,离天亮大概只剩一个时辰,天上一点星光也看不到。

  爱不花匆匆到城北调集了一小支汪古部的兵马再赶回来,一共也没有花太多时间,理所当然以为那木罕还在坚守。

  故而当他看到宫城南面出现了唐军士卒时,便认为对方是从城门绕到南面来攻打宫城的,这才当机立断下令冲杀,以解宫城之围。

  双方很快在宫门前短兵相接。

  厮杀了一会儿,有士卒抬眼望去,只见宫城城墙上亮起了火把,同时有兵马从城门中冲了出来。

  爱不花不由精神一振,大喊道:“援军来了,夹击唐军!”

  火光越来越亮,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从宫城中冲出的兵马竟是向他这边射出了箭雨。

  那竟然是唐军。

  可唐军怎么会从宫城中冲出来?

  总不会已经杀穿了宫城?

  那木罕呢?

  爱不花脑中转过这些念头之时,唐军已试图向他的两翼包夹过来,他看进宫支援无望,遂下达了撤退的命令。

  哨声响起,骑兵们纷纷扯着缰绳掉头。

  偏偏西南方向却亮起了火光,竟是又有一支唐军赶到了。

  这大都城虽然还没有完全营建好,但毕竟是一座规划齐整的城池,骑兵不能像在野外那样冲转自如,才容易被步卒堵住。

  “杀过去!”

  爱不花扬旗向西面一指,已决定杀出大都,转回阴山以北。

  带了两万余骑来助阵,满怀期盼地准备迎娶大元公主、成为黄金家族的核心成员,结果却连带数百残兵回到封地都成了奢望。

  离开中原这个伤心地再说吧。

  来不及了,这边马匹转向引得一阵混乱,那边匆匆赶来的唐军已摆好了整齐的阵列,架起了盾牌与长矛。

  爱不花深知骑兵绝不能失去机动,不断催促着士卒冲锋,可惜整支兵马的速度还是渐渐缓了下来。

  他们陷入包围了。

  “突围!月乃合,你……”

  爱不花习惯性地喊了一半,才意识到月乃合已死了。

  他回头看了一眼,道:“马润曾,你来负责突围。”

  马润曾其实也是汪古部人,是月乃合之子,因为月乃合之父锡里吉思曾任金国的兵马判官而改的马姓,被称为净州马氏。

  此时马润曾得令,抱了抱拳,当即便领兵向前与唐军鏖战。

  前方的唐军阵中却爆出了齐吼,声势震天。

  “杀虏!”

  “杀!”

  元军本想突围,反而还败退了几步。

  若说贺兰山之败爱不花还有不服气,认为李瑕仅凭侥幸。而今夜眼看唐军穷追猛打,他则感受到一种无力反抗的绝望。

  眼前的敌人已经强大到让他失去胜利的信心。

  可笑的是,在这一刻之前,他却还在对黄金家族抱有盲目的崇拜,深陷于蒙古铁骑天下无敌的神话之中。

  爱不花忽然想到了刘秉忠劝说自己的那些话。

  “再不顺从天意,悔之晚矣。”

  但虽仅仅过了不到两个时辰,现在归降与方才又是天差地别。身陷重围才降,往后与阶下囚又有何区别?

  他闭上眼,脑海中掠过这辈子一幕幕往事,俱是阿剌海别吉对他的养育与教导。

  “你是我的儿子,是成吉思汗的外孙,镇守大蒙古国腹地,在黄金家族中也是最尊荣者……”

  那木罕可以逃,他爱不花却不会降。

  “死战!”

  爱不花扬刀、驱马,眼神满是坚绝。

  “当”的一声响,却有人策马赶到他身旁,用刀柄重重砸在他手上,将他手中弯刀打在地上。

  爱不花才回头,套索落下,捆住了他的双臂,猛地往前一拉,他被拉在马下。

  “快,捆住他。”

  立即有两个士卒上前,摁着他开始捆。

  “放开我!你们做什么?”

  爱不花惊喝着抬头,只见前方有人持火把策马而来。

  “马润曾?你背叛本王?背叛汪古部?!”

  “大王错了。”马润曾道:“正是为了部民们着想,我们才这么做。”

  “叛徒!你这个叛徒!”

  “你才是叛徒,汪古部不是你一人的财产,更不是大王的聘礼。部民们要活,就只能顺势而为。”

  爱不花大怒,还要再骂,马润曾已翻身下马,转身走向唐军阵前。

  “带走!”

  “降了!我们愿献上蒙元余孽爱不花投降……”

  随着这些大喊,厮杀声渐渐停下,前方传来咣啷之声,那是元军们开始卸下武器与盔甲。

  爱不花被五花大绑着,由人牵着朝前走去,如同一只被牵着的羊。

  “马润曾,你杀了我吧……杀了我。”

  走在前面的马润曾只顾着解身上的盔甲,把扎着辫子的头发散开,对爱不花的大喊充耳不闻。

  等走到了唐军面前,只见一个身披银光铠甲的高大将领正横枪而立,威风凛凛。

  “刘将军,罪将已将爱不花带来,请将军纳降。”

  马润曾一脚便蹬在爱不花的膝弯处,摁着让他跪在地上。

  “放开我!”爱不花挣扎着道:“前面是哪来的贱种,不配本王跪拜!”

  “我不配你跪,那你有本事就站起来啊。”

  那唐将已走上前来,一抬脚便踩在爱不花肩上,踩得他起不来,用铜铃般的大眼好奇地瞪着他,道:“我可听附归过来的刘大和尚说了,劝你降你不降。那我就奇怪了,要不你是个大傻子,要不就是那月烈公主美若天仙给你迷的?”

  “呸,低贱小民!”爱不花骂道,“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那唐将不恼,偏是一副认认真真的模样,道:“就你有鸿鹄之志,我反正要去看看月烈公主美不美。”

  “你敢?!”爱不花大怒,叱道:“我绝不会放过你!”

  对方却已不再理会他,让士卒将他拖下去。

  爱不花犹在咆哮,直到有唐军士卒烦了,将一块带血的裹伤布硬是塞进他的嘴里。

  腥臭味猛地涌进鼻腔。

  “呜!呜!”

  其后他被丢进了一死胡同里,与另外几个俘虏绑在一起,并无任何优待。

  他终于意识到,汪古部民们一降,自己对李瑕已经没有用处了。今夜若不死,余生只怕只能这样狠狈地活着,眼睁睁看着自己因为错误的选择而失去了多少东西。

  爱不花心中反反复复考虑着这些,最后确定死了才会更轻松。

  他咽了咽口水,盯着胡同的墙看了好一会,猛地撞了上去。

  “咚。”

  一声响,他摔在雪地里,头上却是连血也没出。

  终究是舍不得死。

  他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了起来。

  “聪书记,我要见聪书记!求你们,让我再见见聪书记……再给我个机会……”

  ……

  雪还在下,不知不觉之中天色渐渐亮了。

  一杆唐军旗帜插在了大都的城头。

  越来越多的元军开始撤出大都,往南面赶去……

  那木罕在明知自己不敌张珏的情况下,及时撤出城池,还是有好处的。

  他要以大军支援忽必烈,而不是以溃军冲阵。

  团河。

  与唐军鏖战了整夜的士卒们感受到了身后的动静,回头看向北面,只见风雪中有骑兵显出了身影。

  待他们再近些,现出了旗号,元军士卒们还欢呼了起来。很快,整个元军阵列欢声雷动。

  “援军来了!援军来了!”

  呼声传到了唐军阵中,不少士卒都开始担忧起来。

  这对士气的影响是极大的,若换作没经验的军队,此时便开始溃败了也有可能。

  但唐军大部分都是打了好多年仗的老兵,哪怕新兵也有老兵带着训练有素,暂时还能够沉着应对。

  ……

  “最麻烦的地方就在这里,唐军很难被击溃。”

  绣着十字架的大旗下,乃颜脸色阴沉地望着远处的战场,道:“整整一夜,不耐寒冷的南人居然还能维持着士气,看到我们有援军了,居然还不退。”

  马薛里吉思道:“奇怪,那为什么宋军却又那么弱呢?”

  “我也觉得奇怪,为什么那么软弱的宋军到了李瑕手里,会变得这样难以战胜。”

  “这该死的顽强毅力。”

  观战了一整夜,传教士马薛里吉思也已经失去了耐心,没能忍住,低声咒骂了一句。

  过了一会儿,信马赶来传了忽必烈的命令。

  “大汗传旨,全力进攻,尽快击溃唐军!”

  与此同时,各个方向的元军阵列中都是战鼓大作,呼啸不已。

  连乃颜也被这种气氛感染,下令擂鼓,将预备的兵马派上战场。

  一整夜的战斗自然不是所有人都在战场上砍杀到天亮,老道的将帅会通过合理的调度,让士卒们轮换休息。

  所以当两边的士卒战力差别不大时,将帅的能力也会有至关重要的影响。

  “咚!咚!咚!咚……”

  战鼓声中,更多的元军冲向战场,使得交锋的战线越拉越长,唐军的阵线越来越薄。

  乃颜望见此情形,信心渐增,道:“中午之前,也许就能击溃唐军了。”

  “大汗的损失很大啊。”

  “是啊。”乃颜道,“正面战场比我们右翼要激烈得多。”

  “对了,那木罕为什么会现在赶来支援呢?他击退了张珏了吗?”

  忽然听到这个问题,乃颜想了一下,竟发现自己答不出来。

  他皱着眉头,仔细思考着,喃喃道:“是啊,要怎么才能抽出这么多兵力赶来支援呢?”

  许久还没能想出答案,乃颜有些不甘心,不愿承认是那木罕比自己更出色。

  “大王。”

  又有探马赶到望车,禀报道:“北面又有兵马过来了。”

  “那木罕竟还有兵力?多少人?”

  “还在打探。”

  乃颜举起望筒向北望去,努力想透过风雪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

  马薛里吉思想了想,忽然道:“大王,不会是……”

  他们心里已浮现出了一个可能。

  但这个可能太难以置信了。

  大都城虽说没有营建好,但至少城墙已经筑成,且城中兵力不少。

  “报!”

  一骑快马从北面飞奔而来,速度比方才的探马要快得多,且一边狂奔一边大喊,显得十分慌张。

  乃颜放下望筒,虽然还没听到战报,但眼神中已经露出了震惊之色。

  “不会吧?这么快吗?那忽必烈怎么能还命我全力进攻,他怎么有脸这么做?”

  脑中萦绕着这样的念头,乃颜目光看向那个冲到他面前的探马,看着他嘴唇张合。

  结果,竟然真猜中了。

  “大王,不好了!北面出现大股唐军,是步卒……张珏,是张珏赶到战场了!大都城,好像……好像已经丢了!”

  第一千二百八十八章 信徒

  有唐军士卒赶到帐篷里。

  “陈参谋,将军请你速速过去。”

  “这就去……这里交给你了。”陈虞之继续给伤兵包扎好了伤口,拍了拍一名军大夫,大步往望台赶去。

  到了一看,茅乙儿却不在望台上。

  他不由讶道:“将军呢?”

  “将军带兵往南边解围了,让诸位参谋先望阵。”

  陈虞之皱了皱眉,发现短短片刻工夫,元军竟忽然改变了战术,不由大为惊疑。

  “这不像乃颜的打法,他在着急什么?”

  望台上还站着另几名参谋与军中副将,道:“云翁也看出来了,元军似乎已决定今日就决出结果,不再预留兵力以备之后。”

  “忽必烈也在猛攻中军。”

  “怪了,他们有这样的信心?就不怕出现意外?”

  “战场上如何能不出意外?”

  “除非,”陈虞之沉吟道:“已经出了意外?”

  这不过是猜测,因此无人应答。

  但再观阵了一会,却见乃颜又把刚刚调派过来的兵力收了回去。

  唐军诸将、参谋愈发疑惑,再派探马去中军打探,却发现忽必烈还在猛攻中军。

  其后又有信马匆匆赶来,叮嘱右翼稳住军心,称援军很快会抵达战场。

  陈虞之立即领悟,连忙便跑下望台,四下一看,向茅乙儿的将旗所在处赶去。

  “将军,将军!”

  “守住防线!”茅乙儿犹在阵前指挥,转头看了一眼,一把拉过陈虞之,举起盾牌将他挡住。

  “将军,我断言乃颜必是第一部溃败的元军,时机到了……”

  ……

  团河战场中路。

  忽必烈盯着那木罕,眼神里的怒火几乎要把这个儿子烧成灰烬。

  父子二人虽然没有作讨论,但只在刚见面的刹那,忽必烈就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

  毕竟是在战场上,周围还有许多将领,他一时也不好训斥。只能将错就错,命令大军尽快击败唐军。

  那木罕却终于承受不住这样的眼神,道:“父汗,是刘秉忠……”

  “嗯?”忽必烈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那木罕便颤了一下,等了好一会儿,却没听到忽必烈说什么。

  他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看了一眼,只见到他父亲眼神中的怒火已经消了许多,换成了某种复杂的情绪。

  说不清那是什么样的情绪,就是让人觉得……空了许多。

  也许刘秉忠在忽必烈心里确实有一定的份量,或者说刘秉忠是属于大元朝的一部分,现在没了这部分,自然就空了。

  “父汗。”

  “闭嘴。”忽必烈道:“你若还是成吉思汗的子孙,率部去将李瑕的头颅带给本汗,否则就死在战场上。”

  那木罕连忙下马磕了个头,其后匆匆招呼了麾下兵马赶向左翼,寻找唐军阵线上的疏漏。

  就在此时,北面动静传来,那是张珏的兵马赶到战场了。

  那木罕不由庆幸自己早一步离开了忽必烈身边,否则也不知要承受怎样可怕的责怪。

  ……

  忽必烈对张珏能赶到战场并不意外,有条不紊地发号施令。

  若昨夜是他在大都城之中,局势显然不至于如此,唐军必然付出更大的代价。

  只是守城守得再久,也很难真正击败唐军。

  他宁可野战一场轰轰烈烈地求胜,也不要龟缩在城里苟图多撑一两年光景。

  安排了兵马抵挡张珏之后,忽必烈又招过了自己的武卫军都指挥使李伯祐。

  其实忽必烈一直很清楚怯薛军都是勋贵之后,战力不高,因此从汉军中挑选了一批精锐作为自己的侍卫亲军,名为“武卫军”,但李瑕的崛起让他无法太信任汉军,这支武卫军的人数始终不多。

  “张珏领兵不比那木罕的骑兵慢太多,步卒急行军阵形必乱,你绕过去,突破他的阵线……”

  李伯祐领了命令,匆匆而去。

  局势到这里,好比忽必烈与李瑕在下一盘棋,忽必烈处在了下风,但并非没有胜算。

  他也并不是轻言放弃的人,还在沉着地应对着,这是成大事的人该有的性格。

  然而,又有探马赶来。

  “大汗,有一支唐军从东面绕道,出现在了乃颜大王的后方。”

  “什么?!”

  忽必烈转头看去,茫茫风雪中什么都看不清,他却感觉像是自己正与李瑕下棋下得专注,张珏偷偷往棋盘的一角塞了一枚关键的棋子。

  唐军阵中忽然响起了号角声,李瑕的龙旗开始向东推进。

  这更让忽必烈感到措手不及。

  他没有预料到李瑕与张珏有这样的默契,连一个来回传递消息的时间都没有,竟同时选择了攻乃颜。

  为什么会这样?

  张珏才赶到战场,怎么会知道应该攻打乃颜?

  李瑕根本就还没看到张珏的兵马,怎么敢让中军轻易赶到右翼,让中军薄弱的防线暴露在元军主力之下?

  除非他们一开始就了解乃颜,确定了以其为突破口;除非李瑕对张珏有足够的信心,知道在刘秉忠的帮助下,张珏必定能很快攻破大都城……

  “本汗还没有败。”

  忽必烈想着想着,用这句话打断了自己的思考。

  再想那些已经没有意义了。

  现在他要做的是,在唐军击溃乃颜部之前,攻破唐军的中军防线,杀到李瑕的大帐前。

  换言之,只要乃颜能比唐军留下的那层薄弱的防线撑得更久就够了。

  “把本汗的九斿白纛往前推!”

  ……

  “虏酋杀过来了!挡住!”

  唐军阵中,每隔一段距离,都有将领在大声喊着,调整着防线。

  一杆“董”字将旗轮换下了“熊”字将旗。

  董文用很早便向李瑕请命,想要迎战忽必烈,此时终于是等来了这个机会。

  他的手紧紧握着刀柄,像是焊在了刀柄上。

  他的双眼死死盯着那杆九斿白纛,任它在瞳孔里越显越大。

  ……

  乃颜死死盯着那杆越来越近的龙旗,眼睛里闪过了忌惮。

  “李瑕这是在做什么?他不想让我的勇士们回草原吗?”

  草原地广人稀,这些年忽必烈不停地从草原征召兵马,其实诸王早已心生不满,个个都在叫苦说没人服劳役。

  这次是因为塔察刚死不久,乃颜为了确保自己往后能够从他父亲手上继承王位,才肯带兵过来。

  他是务必要将兵马带回去的。

  “大王!张珏向这边赶杀过来了!”

  “大汗呢?为什么不派骑兵拦住他们?!”

  “来不及了……”

  东北方向赶来的探马才禀报完,望台上又有将领大喊起来。

  “大王快看!”

  转头一看,西面的唐军已经开始像潮水一样包围上来了。

  一杆“茅”字大旗已经冲进了他的阵线之中。

  乃颜大怒,第一反应却是一把拎住了马薛里吉思的衣领,叱道:“你不是说天主会庇护我吗?!”

  马薛里吉思因他的吊角眼吓了一跳,呼道:“大王,你还没败,还没败……”

  乃颜还剩下最后的一点耐心,终于缓缓松开了马薛里吉思的衣领。

  他身后的将领之中却有人犹豫着,最后上前道:“大王,我有话想与你单独说。”

  “你若想劝我投降李瑕,我杀了你。”

  “不,不……”

  乃颜的一颗心已完全飞回了他的辽东封地,并无一丝一毫想要投降李瑕。

  然而,等那将领近了,却是道:“我得到消息,其实居庸关没有丢,大汗为了激我们死战才故意骗我们的。”

  乃颜神色一动,马上问道:“你从哪听来的消息?”

  “军中有汪古部的士卒听说的,说是爱不花派人来劝他们逃回阴山。”

  “消息可靠吗?”

  “说如果居庸关丢了,现在刘元礼肯定已经赶到战场了……”

  乃颜眉毛一挑。

  他本就是吊角眼,这一挑,一边眉毛几乎是飞起来了。

  ……

  “杀!”

  董文用已亲自扛着盾牌冲到了战场的前方,不断挥刀砍杀着。

  他浑身浴血,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而在他前方两百余步,便是九斿白纛。

  忽必烈跨马缓缓行在九斿白纛下,脸色愈发阴沉。

  “继续前进。”

  每当看到九斿白纛推进的速度慢了,他都会这般吩咐一句,同时驱马向前。

  元军士卒们为了不让大汗亲自陷阵,只好拼命往前进。

  偏偏前面的唐军不肯退,于是元军们便挤在一起,就这样紧紧挤着往前厮杀。

  如此一来,所有人都被逼着鏖战,双方的伤亡都迅速攀升。

  尸体越堆越多,双方士卒需要踩着尸体作战,战线却没有向前或向后移动多少。

  而恰是因为很多士卒都变成了尸体,九斿白纛还能够往前移动,没有停下来。

  忽必烈已经能够感觉到唐军的溃败快要来了。

  唐军的阵线只有那么点厚度,该到了承受不住的时候了,也许只需再有一个时辰。

  “大汗。”

  有近侍策马挤到了忽必烈的身畔,竟敢直接伸手拉住了忽必烈的缰绳。

  忽必烈盛怒,几乎要拿刀斩断那只手。

  然而,那近侍又唤了一声,声音里的某种意味让他感到有根心弦崩了。

  “大汗……”

  忽必烈在这刹那间走了神。

  他不想接受那个结果,只好抬头向天空看去。

  长生天,为什么不再保佑成吉思汗的子孙了?

  是因为祭祀的不够吗?

  “大汗,乃颜大王……败逃了。”

  ……

  乃颜并不是轻易下令撤退的。

  事实上,他若再晚一点下令,是真的会有性命之忧。

  他一直觉得,骑兵战步卒,至少可以随时离开战场。

  然而等他下令之时,却发现自己差点已经陷入了唐军的包围。

  那些敌人虽然是步卒,却像是早早预料到了他的行军方向,准确地在前方进行了封堵。

  “快!冲出去!”

  马蹄溅起泥与雪,乃颜策马狂奔,竟发现左右不远处竟都有唐军合围过来。

  他连忙俯低了身子,加快马速。

  “叮。”

  有一支箭矢落在他的背上,好在没有穿透他的盔甲。

  而他已仗着高超的骑术又奔出了老远,在被合围之前冲了出去。

  ……

  “别让乃颜跑了!”

  搂虎一边奔跑着,一边张弓搭箭。

  他积雪比较深,他每迈出一脚步都抬得比较高,姿势颇为怪异。

  然而,当他停下脚步,眯着一只眼睛开始瞄准,周身气势一变,已有渊渟岳峙之感。

  “嗖!”

  一支利箭激射而出,直飞百余步。

  有骑兵正举着一杆将领在策马奔跑,前方已出现了一支利箭,他只来得及听到破风声,脖子已经迎了上去,正迎到那箭簇上。

  “噗”地一声,利箭射穿了他的脖子。

  马匹还在继续狂奔,将他的尸体抛下了马背。

  一杆绣着十字莲花的旗帜也就此倒下。

  “击溃他们!”

  不远处,茅乙儿已持长矛赶上,捅翻一名元将,领兵开始切割元军的阵线。

  就像棋盘一角,白棋吃掉了黑棋的一条大龙……

  第一千二百八十九章 退路

  来自汪古部的年轻牧民努桑哈依旧在乃颜军中。

  在溃败前的一刻,他正在军中对唐军放箭,抬眼看去,只看到那密密麻麻的箭矢。

  这一轮又一轮的箭雨就是他能够看到的全部战场。因此在他的视线里,这一仗应该很快就要胜了。

  他就是这样激励着自己,扛过了饥饿与疲惫。憧憬着战利品、荣耀、伟大的前程。

  但战败来的很突然。

  甚至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听到了鸣金声传来,十夫长莫名地给了他一鞭子,狠狠骂了他一句,掉转了马头便逃走了。

  “别挡着啊,蠢货!”

  周围的骑兵流水一般地退,努桑哈却还太年轻了,反应没那么快,很快就看到了向这边追来的唐军。

  “杀啊!”

  整齐的大喝声传来,那气势把努桑哈仅存的勇气击得粉碎。

  他向东逃,没多久又遇到另一支唐军。于是向北逃,结果又有唐军骑兵包围了过来。

  渐渐地,死亡的恐惧开始推着他,他已经顾不上方向了,只想离那可怕的杀喊声远一些,总之就是拼命地策马。

  他的马并非好马,是他额吉用羊毛毡子换来的。此时他在尸横遍野的战场上奔命,甚至不知额吉要怎么抵挡这个冬天的寒风。

  一个牧民的儿子,才长到十二岁的年纪,他的领主为了提高权力与地位便将他征召到了中原。于是他的身影就使两万兵力更像两万兵力一点点。

  而他,以为自己是为了抱负。

  不过是末路王朝穷兵黜武压榨出的最后一滴血,他却当这是策马扬弓的英雄梦想。

  英雄梦碎,前方出现的是一排排黑色的身影。那是元军的中军,正张弓搭箭对准了这边。

  箭矢毫不留情地射了下来。

  跑在努桑哈前面的骑兵被射死,努桑哈的肩膀也被射中,他大哭着,后面的骑兵已经挤上来。

  他不想被挤下马被踩死,只好在夹缝中不断往前跑。

  “别过来!”

  “啊!”

  恐惧的力量大过了恐吓的力量,溃兵终于还是冲进了前方的军阵里。

  混乱中,也不知道谁喊了一句。

  “居庸关没丢!回草原啊!”

  这句话落到努桑哈耳朵里的时候,他不由精神一振。

  草原。

  只听这两个字他都觉得美,仿佛闻到了芳草的沁香、看到了湛蓝的天空。

  他要回去,找他的额吉。

  “噗。”

  跑在他面前的溃兵头颅被斩下来,那挥刀的元兵转过头,已看向了努桑哈。

  “回草原啊!居庸关没丢!”努桑哈哭着喊道。

  这一声喊极有感染力,饱含着他对家乡的无尽想念。

  那元兵愣愣看着这涌过来的洪流,愣了愣之后掉转马头也开始逃。

  终于,漫天遍野都是同样的声音。

  “回草原啊……”

  ……

  负责攻打唐军左翼的是河间王兀古带。

  因他在河北战场上已经吃过了唐军的亏了,因此打得一板一眼,进展缓慢而稳妥。

  到了中午,那木罕领兵前来,元军气势大振。

  那木罕知道哪怕最后不能真击败李瑕,也要先表现出全力进攻的态度,才有可能平息忽必烈的怒火。

  他其实很了解他父汗为什么生气。

  黄金家族的子孙那么多,但在草原赞歌里留下名字、能让子孙后代站在权力之巅的又有几人?

  这辈子早已享受够了醇酒美人,除了至高的权力,又还能有什么别的抱负?

  如今这战场上十余万人,全都在为他这个抱负而拼命。

  其实那木罕也一样有志气,想要继承汗位。

  于是他发起进攻,不计伤亡。

  兀古带见状,也改变了原本的战术,将预备的兵马投入了战场。

  东面战场的消息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传了过来。

  “你是说……乃颜撤了?”

  “乃颜大王溃败了。现在军中都在传居庸关没有失守,逃兵们都想退回草原。”

  那木罕转头向北面看去,只犹豫了一小会便做了决定。

  “传令下去,把我们的兵马都撤回来,准备收兵。”

  “大王,是不是先通知兀古带大王?”

  “不,他的兵马中有很多都是汉军。”那木罕目露沉思,摇着头道:“汉军会乱的。”

  “是。”

  传令兵已经迅速撤走了,然而,那木罕还在喃喃自语道:“不是我胆小,这次若不及时撤走,等汉军听说了那情况,局势可就控制不住了。”

  ……

  战场上,元军正在全力猛攻,那木罕的兵马忽然开始后撤,兀古带所部自然大乱。

  “怎么回事?!”

  兀古带震惊不已,不敢相信那木罕跑来是为了打乱他的战线部署。

  但来不及了,随着侧方的友军撤离,唐军已经包夹了过来。

  兀古带还在紧急调动,才有探马赶了过来,禀报了东、北两边战场发生的情况。

  “他们要退回草原?可大汗还没有下令?”

  “大王,他们没有得到大汗的命令,就是溃败了。我们怎么办?”

  兀古带的反应不像别的蒙古宗王,而是第一时间陷入了沉默。

  他的祖父阔列坚在草原上没有封地,他的父亲随侍忽必烈才有了河间王的王位。

  如今他麾下的兵马中,将帅虽然都是蒙古人,但很多士卒、民壮都是就地征发的。

  这些人不像是乃颜从辽东带来的、那木罕从哈拉和林带回的骑兵,这些人听到大军要回草原的呼喊,只会茫然失措。

  “怎么办?”

  正在此时,前方的战线处已经出现了动乱。

  那木罕的士卒中已经有人在喊叫着。

  “退回草原,居庸关没有丢!”

  这种呼喊开始传开来,接着像是瘟疫般传染到了兀古带的军中。

  渐渐地,有汉军开始惊慌失措。

  “他们退了!他们要回草原了……”

  甚至于,唐军也在对着元军喊叫道:“蒙元要退出中原了!失去了牛羊的牧民们,你们跟到草原上只会被当成驱口!”

  “不想当驱口的可以留下来,现在投降有田耕种,投降吧。”

  “投降吧,留在中原!”

  “……”

  兀古带立刻派人去安抚军心,然而士气溃散的速度太快了,快得远超他的想像。

  很快,西面战场上元军大乱。

  如同那木罕所言,局势已经失去了控制。

  元军已经无法再为忽必烈去实现那个伟大的抱负。

  在有了退路的情况下,他们不会为了别人的抱负去血战、抛弃性命……

  ……

  “陛下,左翼已击退了元军。”

  “追,别让忽必烈组织起反攻。”李瑕吩咐完了,转身又问道:“张弘道是否传战报来了?”

  “来了!”

  便见远处有快马从东北方向赶来,正是张弘道的信使。

  “陛下,移相哥向居庸关方向撤了。”

  “这边的战报传过去了。”李瑕道:“告诉张弘道,移相哥想与忽必烈汇合,尽快追上去。”

  “喏。”

  李瑕又沉思了一会,脸色显得凝重起来。

  元军有草原这个退路,那就必然不可能死战,今日的结果是早就预料到的。

  李瑕认为,忽必烈最好的选择反而是退回草原之后年年打草谷,他最不希望的就是往后还要长年累月地去应付这种事。

  以乃颜为突破口是击败元军的最快办法,但杀伤还不够。

  这次最重要的战略目的是留住忽必烈。

  那么接下来重要的有两件事,一是逼迫元军继续逃,不给元军反攻的机会;二是刘元礼需要尽快拿下居庸关,把元军主力围堵在关内。

  但李瑕现在还没得到刘元礼的消息。

  就像是已经把螃蟹逼进篓子里,只看盖子能不能合上。

  所有计划实施到了最后一步,等着看结果。

  到居庸关就知道了。

  ……

  从团河战场到居庸关不到两百里路,努桑哈从下午奔到夜里,又从夜里奔到天亮。

  他不知道自己奔了多远,到了黎明前,见有逃兵停下来了,他便跟着勒住战马,也不敢点火,缩在一棵树下休息。

  睡不着,也不敢睡,他只敢闭上眼稍微养神了一会。

  “怎么了?怎么停下来?”

  “唐军没有追上来,歇一会吧。”

  周围开始传来了议论声,溃兵们的声音还是显得慌张。

  最后,有人道:“他们说,看看居庸关是不是真的还在。”

  “还在吗?”

  “不知道,天亮了看看……”

  努桑哈听到这些,觉得有道理,于是默默站起身来,跟在他们后面。

  又等了一会,越来越多的逃兵赶到,虽然没有大将在,但他们的情绪已经平复下来。

  忽必烈的主力则是还没到,或是在后面;或是还在打仗;或是已经被包围了……

  天渐渐亮了。

  他们结伴往前,出了树林。

  前方是军都山,地势越来越高,风雪将把山形掩藏在白茫茫之中,什么都看不清。

  奇怪的是,路上并没有守卫,不论是元军或是唐军。

  他们只好越走越近,直到能够看到居庸关长城的轮廓。

  努桑哈来时想的是汉人能修筑了这样雄伟的长城为何还会被蒙古人打得如此凄惨。

  现在他却只想快点离开这个可怕的地方。

  城头的大旗还掩在雪中,他眯着眼盯着那个方向往前走。

  忽然,“噗”的一声,有士卒被箭矢射中,栽倒在地。

  努桑哈大惊,心道居庸关已经落入唐军之手了。

  都来不及惊呼,他下意识便要转身就逃。

  “来的是什么人?!”

  城头上首先响起了喝问……是蒙古语的。

  已经被吓成惊弓之鸟的溃兵们虚惊一场,再抬头向关城城头上望去。

  “居庸关还在!居庸关还在!”

  “……”

  朔风将溃兵们的喊声吹远,又渐渐吹散。

  在三十余里之外,则是一支阵列齐整的骑兵正在护着九斿白纛行进。

  有探马四散而出,先行赶向居庸关打探……

  第一千二百九十章 末路

  “大汗现在知道我是对的了。”

  移相哥面容显得疲倦,却不惊慌,反而显得神机妙算。

  他叹息了一声,又道:“我一开始就告诉过大汗,那些汉臣信不过,应该杀掉他们,退回草原,大蒙古国的都城在哈拉和林。”

  “是啊。”都哇道:“如果大汗肯听,哪里会到今天这个地步。”

  “好在损失还不大,伤亡的都是乃颜的兵马。”

  说到这里,移相哥换了一种口吻,有些神秘地道:“你也知道的,塔察儿这个孙子……心野。”

  “这就是破坏了忽里勒台大会的后果。”

  “我们还是属于草原,希望退过了居庸关之后,一切都能够顺利起来。”

  “居庸关……希望关城还在。”

  两个宗王才来得及这般闲聊了一小会,有探马又匆匆赶了过来。

  “大王,唐军追上来了!”

  “张弘道这个狗崽子,咬着我不放了。”移相哥骂了一句,回过头下令迎战。

  想来忽必烈的主力过关还需要时间,他正好挡一挡唐军,毕竟他的兵马是生力军。

  ……

  还没到居庸关,忽必烈的主力已缓缓停了下来。

  从居庸关回来的探马赶到忽必烈的面前,道:“大汗,居庸关还在,跑在前面的逃兵正在过关。”

  忽必烈勒住了缰绳,问道:“爱鲁派人来见本汗了吗?”

  “还没有。城门被逃兵拥堵住了,我们的人还在等待入城,我先回来禀报大汗。”

  “继续探。”

  忽必烈面沉如水,心思不在如何出逃居庸关上,还在介意团河一战这突如其来的大败。

  但自从乃颜溃败、那木罕撤逃、兀古带军中大乱开始,忽必烈就没有再做过什么决策。

  局势发展到那个地步,麾下的兵马一心要退,像是大江滚滚而下,根本就不是人力能够挽回的了。

  这正是让忽必烈感到愤怒的地方,他讨厌这种失控的感觉。

  混一四海、占据自古所无的广袤疆域……这辈子的抱负曾经很清晰,在今天忽然被朔风吹散了。

  兵马继续赶往居庸关。

  山谷中已经能看到越来越多的逃兵了,忽必烈的主力上前将这些逃兵驱赶到道路两边。

  他们看到了关城,城头上还是元旗。

  城门处确实已经被逃兵堵得水泄不通,有士卒策马上前,去召回探马询问。

  忽必烈等了好一会,却始终没有见探马回来。

  他这才把心神从团河战场收回来,凝视着居庸关那灰蒙蒙的轮廓。

  “假的。”

  “大汗?”

  “传命下去,居庸关里的是唐军,吹角,攻城!”

  元军将领们不由愣住,其后,悠长的号角声响起。

  ……

  “哞!”

  努桑哈还在等待着过关,忽然听到了号角声,立即,他背上立刻吓起了鸡皮疙瘩。

  “杀人了!”

  回过头一看,只见元军向这边射出了箭雨。

  逃兵们惊慌不已,连忙推搡着向城门洞里挤去。

  “快进去啊!快进去……”

  努桑哈死死盯着城门,只盼能早一点过去。

  然而。

  “关城门!”

  随着一声汉语的呼喊,那城门却开始闭合了。

  努桑哈形容不出来这一刻那接近绝望却仅剩着一丝希望的感受。

  “别关,别关……”

  他心中念叨着,但见到有一排排盔甲整齐的士卒齐步赶了过来,手持长矛无情地往逃兵身上捅。

  人命成了一茬一茬的麦子,被轻而易举地收割,城洞下的地砖上血流成河。

  “杀了忽必烈,结束这场战争!”城门中有人用蒙古语齐喊道。

  他们接连喊了几遍,同时,城门缓缓地被关上了。

  从城洞中透出来的光亮渐渐暗下来。

  留在努桑哈眼前的只剩下暗红色的绝望……

  ……

  李瑕赶到战场之时,张弘道正在与移相哥交战。

  而刘元礼的消息还没有传来,李瑕既担心元军已退过居庸关,又担心元军被挡住之后会掉头突围、回中原大地破坏后走燕山小路。

  他第一时间下令建立壕沟、栅栏。总之是不论如何,先断掉忽必烈掉头突围的路线。

  困兽犹斗,他却要把忽必烈逼成一头困兽。

  ……

  夜幕落下,又过了疲惫的一天。

  张弘道收了兵,立即派人向李瑕汇报了今日的战况,说是移相哥没有派人突围,只是挡住了他们的追击。

  “这么说,他还是想走居庸关。”李瑕心中思忖,“是刘元礼没来得及夺关吗?”

  他不知道。

  别的情况他都有预案,可一旦忽必烈离开居庸关,那他唯一的后手就只剩下杨奔了,而草原茫茫,到时其实很难围堵了。

  未知往往是最可怕的,好在就是这天夜里,刘元礼的信使到了。

  那是一个伤痕累累的士卒,身上的伤口里还挂着许多的石子与树枝。

  “居庸关……拿下了?”

  “昨夜拿下了!大帅派末将前来报信,但末将才出城,便遇到元军在前方,只好从山间绕过来。”

  李瑕发了会呆,松了一口气。

  刘五郎一向稳妥,这次也没有辜负他的信任。

  把这种将关键战役交给将领且对方办妥了的感受李瑕还有些不习惯,但确实很轻松。

  那看这形势,已经包围忽必烈了。

  ……

  “为什么?”

  那木罕望着居庸关,喃喃自语道:“为什么唐军会这么做?”

  “为什么你能以为唐军不会这么做?”

  背后忽然响起了喝问,那木罕转过头,见来的是忽必烈,不由吓了一跳。

  “父汗,我……”

  “说。”

  “我是觉得,李瑕这是在逼我们与他死战,用汉人的话说兔子急了还会咬人。”

  “还来得及吗?现在你终于想起要死战了?”忽必烈一步步上前,“之前本汗命你死战,你却在做什么?”

  “啪!”

  两句话问完,忽必烈已一巴掌打在那木罕脸上。

  那木罕捂着脸摔在地上,吓得颤抖不已。

  “父汗,你听我说,兀古带军中太多汉军了……”

  “交出金虎符。”

  忽必烈伸出手,冷冷看着那木罕,直到那枚金虎符被递在他手里。

  而他已经不知道还能再将它交给谁了。

  大蒙古国走到今日,名将找不出、信得过的人也找不出。

  “带下去。”

  有士卒上前将那木罕拖了下去。

  忽必烈却没走,独自站在黑暗中,显得有些孤独。

  刚才,那木罕的话让他意识到一个问题——他很清楚李瑕的野心不止是恢复中原,而是要吞并整个大蒙古国。但原来有这么多人都不知道,以为只要逃到草原就可以了,所以才会大败。

  李瑕既然有这样的野心,又怎么可能放他回到草原?

  形势已非个人之力能挽回了,忽必烈再次感到无能为力的愤怒。

  不该如此的,他是忽必烈,是成吉思汗的子孙……

  ……

  次日已是十一月初五。

  天光才亮,西北方向便响起了阵阵号鼓。

  “陛下,元军攻过来了。”

  李瑕听到消息,直接往高处登去,亲眼确认了一下。

  元军确实是向这里攻过来了。

  忽必烈没有攻居庸关,而是选择反攻唐军。

  此时元军已仅剩不到五万人,而唐军有十余万兵马堵在这片战场。

  在李瑕看来,忽必烈已经必然要败了,现在只是在选择如何败。

  若再试图抢回居庸关,没带攻城器械的元军几乎已没可能成功,只会白白毁了一世英名。

  还不如飞蛾扑火。

  “告诉各个将领,攻心为上。元军时退时战,已经提不起战意了。”

  “喏。”

  “霍小莲,你来掠阵,别让忽必烈乔装逃出战场了。”

  “喏……”

  李瑕很耐心地把一桩桩命令吩咐下去。

  末了,他闭上眼,离开人群,找了一颗树倚着,就那么坐在雪地上。

  抗蒙十多年了,他从来没有说过累。

  但今天把该做的都做了,疲惫感却是忽然泛了上来。

  “忽必烈,你就死在今天吧。朕想忙忙别的事了。”

  就在这片战场上,有十余万人还在奔忙,为了李瑕统一四海、开疆扩土的抱负。

  但他们又不仅是为了李瑕,因为那也是他们的抱负……

  ……

  军都山上的树丛中,一道身影动了一下。

  侥幸逃得性命的努桑哈探出头来,眼神已经呆滞。

  他的伤口已经溃烂,寒冷、饥饿也给他带来了痛苦。

  他感到难以承受,几次觉得就这样死掉算了,只是回家见额吉的念头还在支撑着他活下去。

  从树从中探出头向远处的战场上望去,他看到了元军已陷在了唐军的包围之中,且有越来越多的人叛逃。

  忽然,他脑海里浮出了一句话。

  ——“杀了忽必烈,结束这场战争。”

  努桑哈茫然站了一会儿,迈开了脚,往那还在混战的战场走去。

  他已经受够了,他要结束这场战争。

  铁蹄弯刀带来的征服与屠杀不属于他这一代,他开始想要新的生活了……

  第一千二百九十一章 牧民

  “陛下。”

  “陛下?”

  李瑕睁开眼,只见面前是一名选锋营校将,正伸着头,带着些惊恐的表情看过来。

  “陛下醒了。”

  直到看到李瑕醒来,他那惊恐的表情才消了,道:“末将随陛下西讨北伐,第一次见陛下睡得这么沉过,吓……”

  “吓到了?”

  李瑕拍了拍身上的雪,有冷风吹过,马上便有鼻涕流了下来,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竟真的坐在这雪地里睡着了。

  自从决定北伐到现在,一年多的时间,还是第一次睡得这么香过。

  以前他设想过若能打败忽必烈会是一件激动人心的事,真临到眼前了,却发现心情很平静。

  忽必烈作为对手,已经无法带给他恐惧,不能调动他的兴奋神经了。

  同时,战事还没完全结束,还不用开始考虑北方遗留下来的种种问题……比如北人离开中原王朝三百年已经胡化太多,从这次有那么多汉兵追随元军去草原就能看出来。

  脑子中这念头一起,马上又想到了接下来要做的种种事务,刚才那最没烦恼的状态又已经结束了。

  “想必很长一段时间内不会再睡得这么沉了。”

  “陛下,有两支小股骑兵突围了。”

  这是意料之内的事,李瑕并没有指望过仅凭十万人将这样的地形封锁得水泻不通。无非是等后续的兵马打扫了战场赶上来层层围堵。

  只听那选锋营校将继续道:“但我们还没有找到忽必烈。”

  “九斿白纛呢?”

  “还在,霍将军判断忽必烈已经不在大纛下了。”

  “无妨,先砍倒大纛再说。”

  李瑕走上一块大石站定,看着远处的战场,发现元军的指挥确实有些不妥。霍小莲推测忽必烈已经跑了是有道理的。

  “劝降移相哥吧。”他下令道。

  ……

  战场上的形势像是一个锅盖要盖住沸腾的水,一个个元军骑兵如水滴一样往外溅。

  移相哥已经不再指望能够击败唐军,只想要突围。

  但小股兵马突围容易,带走大量的兵力却难。

  战到中午,他开始犹豫是否弃军逃跑。

  这时便有近侍上前禀道:“大王,唐军派人来劝降了。”

  “劝降我?”移相哥非常诧异,沉着脸道:“他当我是什么人?”

  他在宗王之中素来显赫,且长年居于漠北,对汉人并无好感,从来没想过有投降的可能。

  然而,只抬头又看了一眼战场上的形势,移相哥接着便道:“让使者过来。”

  来的却是赵良弼。

  这让移相哥有些意外且感到了生气。

  “这就是你们汉人说的忠义吗?前一天还是大汗的臣子,今天就已经成了李瑕的说客?!”

  赵良弼不慌不忙,应道:“大王难道忘了,我不是汉人,是女真人。”

  “我管你是什么人,就是一条见了骨头就摇尾巴的狗。”

  赵良弼恍若未闻,自顾自道:“我祖上在黑水白山里过着贫苦的生活,后来占据中原,过上了衣食富足的生活并学习了礼仪。知礼仪,才算是开悟、明智,知道了世间的道理。”

  “你是在骂我野蛮吗?”

  “大王误会了。”赵良弼严肃了神色,道:“我不以曾经是女真人为傲,而以现在是一个知书达礼、懂汉学的人为傲。”

  “额秀特,我没有工夫听你说这些废话!”

  移相哥大喝一声,转头看去,只听得战场上又是一阵呼啸。

  他不由着急,暗道赵良弼跑过来也许就是为了干扰自己的指挥。

  “那我就直说吧,大王现在归降,不仅能保得性命,还能回到草原为陛下维护一方秩序。可如果不肯醒悟,今天死在这荒岭,连为大王收尸的人都不会有。”

  移相哥露出了一个僵硬的冷笑,道:“敢跑来对我说这些,你不怕我杀了你吗?”

  赵良弼也在微笑,笑容要自然得多,他没马上回答,给移相哥考虑的时间。

  正在此时,有将领赶来禀报战况。

  “大王,不好了!千户蔑儿吉骀投降唐军了……”

  这将领话到一半,发现移相哥脸色不对,连忙停下,偷眼瞥了瞥赵良弼,从那大红色的官袍看出这是唐国派来招降的使节。

  他犹豫了一下,没有退走,像是想要听听他们是怎么谈的。

  没多久,宗王都哇也走了过来,毫不掩饰地问道:“李瑕给了什么样的条件?”

  “没谈。”移相哥皱了眉头,道:“我还没答应投降,成吉思汗的子孙怎么能管汉人叫主子。”

  都哇遂直接向赵良弼道:“李瑕什么条件?”

  “让这些兵马向陛下投降,陛下免你们一死。”

  “还有呢?”

  “还有,那就要看你们的觉悟了。若真心效忠于陛下,便回到你们的封地,带着部民臣服。”

  “封地?李瑕还想要占领蒙古吗?”

  “忽必烈能治事中原,陛下为何不能治理蒙古?”

  “这样的话。”都哇抬手一指前方的战场,问道:“带着兵马回去?他们都是草原上的牧民。”

  赵良弼摇头,道:“他们需要留在中原。”

  都哇的脸色遂变得阴晴不定,道:“这和战败被俘有什么区别?”

  赵良弼道:“你们现在的处境和战败被俘已经没有什么区别了。”

  都哇有些生气,想发作出来,但忍住了。

  不管话怎么说,现在投降还是比战败被俘要好得多的,反正李瑕待下严苛的名声早就天下皆知了。

  “别和他啰嗦了。”移相哥道,“杀了他突围回草原吧。”

  “术要甲,把移相哥大王逼急了对你没好处。”都哇则出来打圆场。

  他们翻身下马,在雪地里踱着步、讨价还价,像是在闲谈一般。

  而远处的战场上不断有人倒在血泊当中,尸体渐渐被雪花覆盖,命运则还在被那些闲谈之人掌控着。

  “……”

  “李瑕既然想要治理蒙古草原,至少也该承认我们的封号和兀鲁思。”

  都哇还在说着,忽然又有将领奔了过来,这次却是早已知道这边在商议投降之事,因此直接赶到移相哥身边,低声道:“大王,西北方向有支溃兵在冲阵。”

  “刘元礼出关城了?”移相哥问道。

  他推测刘元礼的兵力应该不算多,若是敢出居庸关,那他未必没机会夺关退回草原。

  但那将领却应道:“不是,是我们的溃兵。”

  “哪个千户败了?”

  “也不是,好像是乃颜部的溃兵。”

  移相哥忽然听到有动静从西面传了过来,忙连抛下赵良弼,快步向高处赶去。

  他抬起望筒,果然见到有溃军过来。人数却比他想象中要多得多。

  多到让他惊讶,且越来越惊讶的地步。

  视线里,百余溃兵撞进了阵线,竟然没有被挡住、没有被杀倒,开始往里冲……

  不对,不是那些溃兵在往里冲,而是元军阵中的士卒在遭遇这些溃兵之后,有人开始转身往后跑。

  像是有水流激射进了池潭,水虽然是一样的水,流动的方向却不一样了。

  为什么会这样?移相哥不明白,直到隐隐有了喊叫声传到他耳中。

  “结束这场仗……”

  移相哥努力倾耳听去,终于听清了他们在喊什么。

  “杀了忽必烈,结束这场仗。”

  这让他感到了不可思议,那一向极具威望的大汗,竟然会遇到这样的背叛。

  而往往就是不可思议之事,才能扭转那些根深蒂固的观念……

  移相哥站在那看了一会,整理好心情,转身走向赵良弼。

  赵良弼一直就站在那里,并没有去看战场上的形势,脸上却还挂着自信的笑容,正在向都哇述说一件发生在不久前的事。

  “我军取大都时,聪书记曾亲自劝降爱不花。可惜,爱不花拒绝了。他却不知道大唐崛起已势不可挡,顺之则昌,逆之则亡。他不降,自然有别人捆了他投降,把他当成踏脚石。大王知道爱不花后来怎么样了吗?”

  移相哥赶来时正听到了这段话,目光再看向都哇以及别的将领们,感受已是大不相同。

  他甚至看到有一名万户被对视到之后眼中泛过不自然之色,低下了头。

  “术要甲。”移相哥开口唤了赵良弼一声,声音有些发干,“先让战事停下,我们再谈吧……”

  ……

  战到午后,双方军中都响起了收兵的鸣金之声。

  其后不多久,移相哥的大旗边竖起了一杆挂着白布的旗帜,摇摇晃晃。

  元军士卒们纷纷垂下手,转身用无神的双眼看向了那杆白旗。

  连替忽必烈收复哈拉和林的宗王移相哥都投降了……

  只有在西面的阵型中,溃兵们还在喊着“杀了忽必烈,结束这场仗。”

  若离近了听,便会发现其中有些人的声音没有多少中气,像是在哀求前方拦路的元军。

  努桑哈便在这些溃兵之中。

  他很幸运,和他有一样想法的人很多。

  忽必烈的主力也已经厌倦了这种绵延不绝的战争,竟真的被他们触动,有人让开、有人转身杀向了九斿白纛所在。

  大势所趋,带着努桑哈这个孩子也能一路向前冲,终于冲到了九斿白纛之下。

  “推倒它!”有人喊道。

  努桑哈抬头看去,莫名地对眼前的大纛感到了愤怒,似乎就是它代表着这场残酷的战争。

  他要结束它、砍倒它。

  用力挥砍弯刀,劈断了用来固定大纛的绳索。

  努桑哈又去劈支撑着大纛的柱子。

  有元军拥上来,挥刀,与他一同劈砍起来。

  “笃。”

  “笃。”

  一刀又一刀,终于,“咔”的一声,木头断裂的声音响起。

  努桑哈用力踹了大杆一脚,不停喘着气,看着这象征着大蒙古国最高权势的大纛缓缓倒下。

  最后。

  “嘭!”

  它砸进了积雪之中,积雪飞溅。

  大元亡了。

  远处,看着这一幕的元军士卒们没有惊呼,也没有慌乱。反而是如释重负地抛下了手中的武器,摔坐在地上。

  他们累了,也受够了,大元亡了就亡了吧。

  自成吉思汗崛起于漠北六十余年来,铁蹄纵横,强大到无人能敌。但再强大,终究还是有败亡的一日。

  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

  ……

  只是在九斿白纛附近,还有人在面面相觑。

  “忽必烈呢?”

  “没看到忽必烈啊。”

  “他已经逃了,在那两支突围的骑兵里……”

  第一千二百九十二章 叛臣

  傍晚时分,一支队伍冒着风雪赶到了唐军驻地。

  “大都留守刘秉忠奉命运送军资前来。”

  “军资往这边,陛下吩咐,刘公到了便直接过去相见……”

  刘秉忠遂往军中赶去,偶尔四下环顾了一眼,有些疑惑地放慢了马速,喃喃自语道:“太安静了。”

  其实驻地里还是有很多声响的,各个帐篷里都躺着伤兵,士卒们来回奔走着,神色似乎颇为轻松。

  看了一会,刘秉忠目光一闪,心里有了猜测,但又暗想道不会这么快便能得胜。

  等他登上一处小山峰,李瑕正在与霍小莲说话。

  “他未必就藏在那两支已突围的骑兵中,目标太明显了。”

  “末将再找些当地人作向导,搜索附近的山林……”

  刘秉忠正是此时上前唤道:“陛下。”

  “刘卿到了,军资也抵达了?”

  “不负陛下使命。”刘秉忠道:“不过,看军中情况,似乎已不需要了?”

  “要还是要的,但确实是胜了。”

  李瑕招了招手,让刘秉忠走到山石上,递过了望筒。

  只见漫山遍野的许多人已坐在了雪地上,没有披盔甲、没有带武器。

  山谷中也没有争斗。

  战事确实已经结束了。

  数十年的战乱,突然之间竟是结束了。

  刘秉忠动作都迟滞了一下,消化着心中的诸多触感,然后转过身,在李瑕面前拜倒。

  “臣恭贺陛下平定北方,天下一统即在眼前。”

  李瑕上前扶起他,原本想说“朕会比忽必烈做得更好”,待开口却是顿了顿,没说别的,只道:“百废待兴,往后还需刘卿多费心。”

  刘秉忠原本心绪复杂,闻言也只能应承下来,道:“臣必不负陛下重托。”

  “还有一事。”李瑕道:“忽必烈逃了,但并未发现有哪支兵马打着旗号突围。”

  “他这是……弃军而逃了?”

  “不像是他这种枭雄的作法?”

  刘秉忠沉默了一会儿,道:“陛下高看忽必烈了。他是蒙古诸王之中最开明、最尊汉法的,故而中原士人选择了他,这是他成事的根本。但!只怕并不能算是枭雄。”

  “朕想让你负责搜捕,可好?”

  李瑕用了颇为委婉的语气,似在询问刘秉忠愿不愿意。

  刘秉忠却不好直接拒绝,犹豫着,缓缓道:“也许臣并非合适的人选……”

  “放心,朕不是为了试探你。”李瑕道:“是因为你最了解忽必烈、熟悉周围的地势。这数十年来,关于中原的情报都经你手再给忽必烈,由你搜捕他,最有把握。”

  话说到这个程度,刘秉忠更不好拒绝,但还是道:“陛下就不担心臣释放忽必烈吗?”

  “若连刘卿都不能擒下忽必烈,旁人更拿不下他。那只怕要让他逃回草原,屡屡犯边。”

  “这……”

  刘秉忠还在迟疑。

  他不想直面那个被自己背叛了的旧主,可是仔细一想,确实没有人比自己更有能力找到忽必烈。

  相比起来,他更不想看到蒙军年年南下侵扰,将社稷生黎再拖进战火之中。

  “臣……领旨。”

  ……

  雪岭上,树木晃动了一下,将枯枝上载着的积雪抖落。

  那是一支仅有百余人的队伍正在翻山而过。

  “歇一下吧,唐军追不过来了。”

  说话的领将名叫阔阔,乃是怯薛出身。

  阔阔曾远征过大理,还是翻过玉龙雪山的敢死队中的一人。

  正是有了他所率领的一支精锐,才能在两军大战之时护着忽必烈从地势陡峭的山谷中悄然脱逃。

  到了夜里,他们终于脱离了危险。

  阔阔转向了队伍中一名披着白色长袍、身材魁梧的中年大汉,道:“我们没有带马匹,徒步而行不能突破唐军的封锁回到草原,接下来怎么办?请大汗吩咐。”

  被打扮成大汗的男子没有说话,反而是其身后一名普通士卒开了口。

  “还有一支兵马没有被唐军包围,我曾派武卫军去冲击张珏所部,这支兵马没有跟着大军一起撤退。”

  阔阔道:“李伯祐?可是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松亭关。”

  这支队伍这才有了信心,继续翻山越岭。

  他们穿过了最难走的险道,之后派人先行赶往松亭关去找李伯祐,命其尽快赶到北峪沟迎驾……

  北峪沟同样位于山脉之中,是唐军难以搜捕之处。

  三日之后,阔阔抵达了北峪沟。

  他抬起望筒仔细观察了周围的山道,看地上的积雪上没有任何脚印,便知半日之内没有人来过附近,遂放心安顿忽必烈休息,准备在此等待李伯祐。

  “大军不好走,小股人总能找到路,我们再有几天就能回到草原……”

  忽然,一支弩箭从树林中射出,干脆利落地将一人射倒。

  阔阔大惊,立即拥着那白袍之人便逃。

  “大汗快走!”

  倾刻间树林中又是射出了好几支利箭。

  元军于是四散而逃,有三五成群的,有十余人一行的,各自往不同的方向逃去。

  “追!”

  树林中则窜出了唐军,向其中一股逃兵追了上去。

  而阔阔本已拥着那穿白袍的大汗逃了一段距离,眼看身后没有唐军追击,不由停下了脚步。

  “你们护着大汗先走,其他人跟我杀过去!”

  这次却成了他追着唐军在跑。

  至于别的已经逃开的元军,有的也杀了回来,有的则继续逃。

  其后便听到树林中有唐军伏兵喊道:“穿白袍的不是忽必烈!我们在追的才是!”

  阔阔意识到再假装已经没有意义,连忙转头喊道:“都回来……”

  再精锐的队伍,在战场上这般进退无措也是致命的。

  阔阔话音未落,身上已中了一箭。

  他摔在地上,还想爬起来往前冲,更多的唐军却已从两边的山林里出来,赶上前挥刀将他再次劈倒。

  这些唐军身上的积雪已成了冰,脸被冻得通红,显然已在雪地里等了很久。

  阔阔瞥见这一幕,心想怪不得之前没发现唐军的踪迹,原来他们的脚印都被大雪覆盖了。

  “围住忽必烈!”

  一个个逃跑的元军被射倒,直到唐军冲了上来,将一名普通士卒打扮的汉子包围住。

  当被长矛指着,那兵士脸上浮现出了万分害怕的神色。

  没多久,却有玄衣老者向这边走了过来,道:“大汗为了逃得性命,竟舍得豁出颜面,在这些行伍小卒面前作戏了吗?”

  “刘秉忠?”

  那兵士反问了一句,脸上浮夸的恐惧神情顿消,浮起愠怒之色,道:“你教本汗行汉法,整天说君臣纲常,是为了能把本汗卖了换你的前途吗?”

  他这一番话其实说的十分克制,否则只怕要直接叱骂起来。

  “不是为了前途。”刘秉忠道:“当年我辅佐大汗,如今辅佐陛下,都是为了早点让世道太平,百姓能过上好日子。”

  “虚伪!本汗还会信汉人的鬼话吗?”

  “大汗信或不信,那是大汗的事。”

  忽必烈试图从地上爬了起来,谨慎地动了两下。待见那些唐军士卒没有把长矛捅过来,他终于站起身,显得不那么狼狈了。

  刘秉忠没有阻止。

  “不管怎么说。”忽必烈话锋一转,道,“大元……也可以说是你一手建立的。大元的典章出自你手,两座都城由你建立,连‘大元’这个国号都是你起的。”

  “可惜它终究不是一个彻底的中原王朝。”

  “邢州陷落,你的兄弟投降了李瑕。但本汗依旧信任你,本汗怀疑过很多人,唯独没有怀疑过你。”

  “是。”

  “但你却利用本汗的信任,向李瑕献了大都城,害得本汗最后战败……”

  “既使没有我做这些,战败也早有定数,因人心向背早有定数,只是大汗还不肯承认。”

  “反正你做了!”忽必烈喝问道:“你知道你的背叛对本汗的打击有多大吗?!你对得起本汗吗?”

  刘秉忠叹道:“若论私谊,我确实对不住大汗……”

  “放了我吧。”忽必烈的语气却是突然软了下来,道:“三十年的恩情,你害我落到这种地步,无话可说……至少留我一条性命。”

  如刘秉忠与李瑕所说,忽必烈并不是什么枭雄,他继承了祖、伯、父、兄数代人留下的基业使他的霸业更顺利,却也没能让他磨砺心性。

  当年,面对蒙哥的猜忌,忽必烈所做的也只是带着家眷赶回哈拉和林,求得蒙哥的原谅。

  这件事最后他成功了,世人都称他圣明。但若换成李瑕,绝不会把性命交给别人去掌握。

  忽必烈并不如李瑕坚毅。

  他外表威严,为了活命却愿意求饶,也不在乎丢脸,就像他不在乎信的是佛、是道、还是儒。

  “放过我,你对李瑕还有用,他不会怪罪你。”忽必烈盯着刘秉忠的眼再次哀求道。

  刘秉忠被他这么看着,心中愧疚浮上来,反而先红了双眼。

  三十年的君臣恩义、共同着手建立了大元,他确实做不到绝情绝性。

  “你亲手灭亡了大元,今天还要亲手捉我回去?你真的做得到吗?”

  “大汗,不必说了……”

  “我已经五十五岁了,你们汉人说落叶归根,让我回草原度过余生吧?”

  连续几日的狼狈逃窜,风餐露宿,忽必烈确实苍苍老矣,显得很可怜了。

  他踉跄着往前走了两步。

  刘秉忠不忍地闭上了眼。

  之后,摇了摇头。

  他背过身,不再看忽必烈,喝令道:“拿下,带回去!”

  方才他确实几次起念要放了忽必烈。

  但忍住了。

  李瑕之所以让他来,就是知道在他心里家国天下就是重于个人情感。

  忽必烈说他虚伪,因为忽必烈所做所为从来都是为了个人霸业,而李瑕却是真的相信他。

  这才是志同道合。

  那就让天下早一点太平吧……

  第一千二百九十三章 片面之词

  到了腊月中旬,临安的天气也变得湿冷了起来。

  好在宫殿里的炭火始终不缺,始终是暖融融一片。

  这日下了雨,几个命妇正在后宫陪谢道清说话。

  “从贾妃肚子里出来的,能是什么好东西?”

  “宗室的颜面怕是得被她一人丢光了。”

  “说起来,当年李逆就是妖妃的党羽,怕是那时候就勾结在一处。”

  “腌臜,腌臜……”

  有宦官冒着雨匆匆赶到了殿外,跑到檐下脱了鞋,放慢步伐轻手轻脚地进去,绕到珠帘边,向谢道清低声禀报。

  “太后,有传闻北面的战事已经结束了,李逆击败了蒙元……”

  “哪里传出的消息?”

  “据说淮河北边的州县已经在张榜贴文昭告天下了。”

  谢道清遂道:“这么说,这只是李逆一方放出的消息,并未得蒙元的证实?”

  那宦官并不懂需要蒙元如何证实,低声应道:“是。”

  谢道清遂挥退了他,也未对此回应。

  在他们低声对答的这会工夫,此时正在珠帘外闲谈的几个命妇并没有停下话头,反而议论得愈发热闹。

  “她从小时就野,抛头露面跑到前宫小西湖边蹴鞠。”

  “宗室有这样不孝子孙,跑去给逆贼当了小的,活该天打雷劈。”

  “当年贾妃便是个狐媚……”

  谢道清对于骂赵衿的话题十分感兴趣,听着甚为入神,偏是没多久又被打搅了。

  “太后,众臣请太后到选德殿听政。”

  “怎又要听政?”谢道清回过神来,问道:“官家在何处?”

  “官家偶感风寒,还在静养。”那宦官说着压低了声音补充道:“前些日子众臣与贾平章争得厉害,官家左右为难,接着便病了。”

  “哪个给出的主意?”

  “奴婢不知。”

  “罢了,备驾吧。”谢道清想到了外面淅淅沥沥的冬雨,叹息自语道:“嫁到了赵家,操劳了一辈子的命……”

  雨还在下,仪驾到了选德殿前,谢道清被簇拥在五色龙凤旗下缓缓入殿,在珠帘后坐下。

  众臣已经在殿中恭候着了。

  “说吧,这消息诸公是如何看的?”谢道清开口问道。

  曾渊子先行了一礼,道:“臣等以为,贾似道是在找借口而已。”

  谢道清本以为他们是为了李瑕击败忽必烈的消息而来,闻言便愣了一愣,意识到自己会错意了,实则今日又是要掰扯贾似道。

  “自官家下旨召回贾似道,他拖延一月方退至江陵,却不肯遣散大军,反而接连慌报军情,以唐军来犯为由拥兵自重。臣等担心贾似道恐有不臣之心矣。”

  “不错。”章鉴亦出列道:“为人臣者,岂有奉召不归之理?”

  堂中众臣皆是反对贾似道之人,个个言之凿凿,却是片面之词。

  而贾党官员的说辞,谢道清也听过……说是朝中有人暗通李逆,阴谋召回他,意图使大宋陷入内斗而错失良机。

  贾似道还提供了众臣勾结李逆的证据,比如他们秘会王荛。

  双方各执一词,谢道清并不知道该相信谁,一直犹豫不定。

  “每日净说这些,你等要老身如何?”

  “罢贾似道相位,下召军中,拘他回朝。”

  谢道清吃了一惊,连忙摇头,道:“尚无罪证,岂能因一时揣测,擅拘大臣?”

  说来奇怪,她半辈子与贾妃不对付,唯独对贾似道信任有加。可见贾似道若要讨人欢心,自是有些手段。

  众臣中许多人都皱了眉,意识到贾似道之所以敢至今不还朝,其中一个原因就是谢道清这种包庇的态度。

  而这样一来,大宋内斗不休,恰好合了李逆的利益。想必王荛在这其中起了不少作用,先是逼陈宜中先行一步动手、打草惊蛇,其后怕是故意将他们暗中联络之事抖出来,使两边势均力敌。

  “太后,若是姑息纵容,万一酿成大祸如何是好?”

  谢道清并没有被吓到,她很清楚贾似道并没有造反的实力,他的权力来源于皇权。

  她反而问道:“诸公可听说李逆已击败虏酋之事?”

  “臣听到过一些传言,但未经证实。”

  “那这是假消息?”

  曾渊子抚须,道:“还有一种可能,这消息或是贾似道放出来的。”

  谢道清不由问道:“贾似道?为何?”

  便有宦官小心翼翼过来,低声道:“太后,方才贾平章的奏折到了。”

  那其实不是奏折,而是贾似道给她的秘信。

  韩震死后,贾似道的第一个应对办法就是争取她的信任。

  谢道清摊开一看,只见写的便是李瑕已击败了忽必烈,很快会攻宋,请朝廷允他在荆湖设立防线。

  她刚刚与众臣聊到这事,转头就看到这样一封信,心里反而动摇了些,想道:“原来真是贾似道放出的假消息,用的是类似养寇自重的法子……”

  ……

  两顶轿子出了宫城并排而行。

  “如此一来,太后应该没那般信任贾似道了。”

  “多亏了章公的办法。预料到北面的消息传开了,贾似道必然会以此为借口继续拥兵自重,妙计啊。”

  “称不得甚妙计,无非是他离得远些,我们近水楼台先得月。”

  曾渊子抚着长须道:“他不可能真的造反,只要没了太后的信任,还不是君要臣死,不得不死。”

  “王荛离开临安了就好。”章鉴冷哼一声,以不屑的口吻道:“他明着帮我们,但必是在暗中拨弄形势。”

  “此子简直无耻至极!”

  提到王荛,曾渊子也是顿生怒意。

  王荛说着要与大宋议和,索要了许多赔偿,但每次真到了要敲定下来之时却又突然反悔。就这般一直拖,拖到了上个月,他忽然以回报李瑕为由离开了临安便再无消息。

  和议一日不定下来,朝廷一日都不安心,贾似道便在谢太后面前有借口不归朝。

  于是大军驻于江陵,每日耗费钱粮无数,却并非为了平李逆。

  民脂民膏,尽费于争权斗势!

  想到这里,曾渊子痛心疾首,同时又想到李逆还不敲定议和怕不是为了攻宋。

  “说到这些李逆的人……北面那消息有可能是真的吗?”

  “曾公是说李瑕已经击败蒙元了?”章鉴捻须沉思,末了摇着头道:“那可是蒙军啊。”

  “蒙军又如何?当年孟珙又不是没有击败过蒙军。”

  “话虽如此,但该不至于这么快。”

  “是啊。”

  “大宋正在与李逆和谈,李逆肯定要放出些假消息来增加筹码。”

  ……

  江陵。

  年节将近,宋军士卒犹驻扎在江船之上,难免怨声四起。

  对此,贾似道能想到的办法已不多,每日便站在望江楼上看江水,等待消息。

  “平章公,临安的消息到了。官家已称病,不再理会朝事;曾渊子请诏令陈宜中为相,太后还未答应……”

  “陈宜中这个白眼狼若能拜相,那便是朝廷决定要降罪于我了。”

  “真逼得狠了,他们岂不怕平章公径直挥师而下,回朝中清君侧。”

  贾似道自信地冷笑一声,心里却知道清君侧没那么容易。

  说来旁人可能不信,但他一直都真心认为自己是大宋的周公,而不是王莽。

  “你说,李瑕此刻在做什么?”

  “若他真的已经击败忽必烈了,如今该还在整顿北面。”

  “等他整顿好,想必很快就要攻打大宋了。而朝中这些短视之辈,犹在自毁长城,该死。”

  廖莹中不由讶然,道:“岂会这般快?一场国战方歇,他再急,至少也要歇整三五年。”

  “若打算歇整,他还挑拨大宋朝堂做什么?”

  贾似道说着话,逐渐压不住心里的焦虑,又道:“内忧外患……但你知道吗?此刻我竟还盼着李瑕大军南下,震慑震慑朝中这些蠢货、宵小,教他们后悔这时候还敢与我斗。”

  从望江楼的窗户向外望去,能望到码头。

  这边正说着话,忽见码头上有了小小的骚动,贾似道命人去看,很快便得到了回报。

  “平章公,我们留在川蜀的探子回来了。”

  “召来。”

  “是……”

  接着便有几个浑身是伤的士兵被扶上高高的望江楼,因攀了楼梯,伤口上又溢出血来。

  “见过平章公。”

  “说你们探到了什么。”

  “我等截获了唐军信使,发现唐军高长寿所部已经顺汉江而下,驻扎在郧阳一带。”

  “高长寿?他从汉中出发的?”

  贾似道此前并不知高长寿在何处,只知宋军攻破夔门时,唐军在重庆的主帅已换成了姜才,那高长寿必是出征了。

  那能这么快就赶回来,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再翻开截获的信件,贾似道一看日期,却又是吃了一惊。

  “高长寿已经在郧阳三个月了?!”

  “是。”

  “那为何吕文焕并未上报?!”

  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

  贾似道方才说李瑕“很快”就要攻打大宋,指的是李瑕整顿好北方之后,至少一年半载是要的。

  但今天得到的消息却让他忽然感到了十分紧迫,留给大宋准备的时间似乎已经不多了。

  那个让李瑕来震慑朝中蠢货的玩笑,贾似道都觉得自己开不起了……

  第一千二百九十四章 河那边

  庐州。

  城北的一处大宅中,前院正在摆酒。

  此间的主人乃是如今的庐州军都统制陆凤台,因此前来欢饮的多是军中将领,其中却也混迹着一些寻常人,则是陆凤台的亲友。

  “来,我先敬将军一杯,将军镇守庐州以前,这里战乱太多了,嗝,蒙军年年来犯,那年更是打到了鄂州。就是鄂州之战以后,将军回了庐州,这里就再也没打过仗了……”

  说话的将领名为杨怒,原本是城中闲汉,好舞刀弄枪,混在英略社里。后来犯了事,被发配到军中,在陆凤台麾下当了兵,一路被提拔为副统领。

  好几年没打仗,杨怒越来越胖,此时絮絮叨叨说话时还腆着个大肚子。

  “叮。”

  酒杯碰了一下,陆凤台接着便用手背一拍杨怒的肚皮,道:“屁话一堆。庐州不打仗不是我的功劳,时局变了。”

  “哪能不是啊?”杨怒道:“那大帅随平章公去讨伐川蜀,征调兵马,还不是将军你顾着弟兄们的性命,故意推拒了吗?”

  “杨怒,你醉了就闭嘴!”

  马上便有人喝止了一声,骂道:“你个臭嘴篓子,什么屁话都敢往外倒,这是能大声嚷出来的事吗?”

  “有什么不能嚷的?封妙手,我看你越活胆子越小了。以前我们在英略社什么话没说过。老子现在就是日子好过了,不爱打仗了,怎么着?”

  杨怒脸上红得厉害,确实是醉了,接着又嚷了起来。

  “英略社……那时候我们说要上战场,要打的是蒙虏。但你看现在几个人还再提杜相公当年事迹?现在连河那边都不是蒙虏的了,打仗还有甚意思?”

  陆凤台也听不下去了,轻轻打了杨怒两巴掌,道:“越说越不像话,不怕落个潜通李逆的大罪。”

  “嘿,将军,你记不记得,当年我就是因为放跑了李逆才被你落罪的。”杨怒嘿嘿傻笑,“那时候李逆还不是李逆,就是个死探。当年我们要是跟着他走,没准现在也是个开国功臣。”

  都叫杨怒别说话,他却越来越来劲,终于说了这种真正能被定为通敌的话。

  堂上众人却都不以为意,因为信得过彼此,知道不会传出去。

  甚至还有人开始起哄。

  “要这么说,封妙手当年还想要把闺女嫁给李逆哩。当时万一教他办成了,现在岂不是国丈爷?”

  “哈哈哈,他办不成,他闺女丑了,丑了。我妹子还水灵些,可惜当年没长开。”

  忽然“咚”的一声,却是喝得最醉的杨怒嘿嘿傻笑着,最后身子晃了晃,倒在了酒桌上。

  众人哈哈大笑。

  接着便有人道:“其实没跟着李逆也好,弟兄们还不是一样出人头地了?而且我听说河那边苦得很,哪像我们现在吃香喝辣的。”

  “就是!”

  “将军,你怎不说话?说两句。”

  陆凤台端着酒杯,也不喝酒,道:“朝中有人来信问我了,问李逆打败了蒙虏的消息是不是真的,你们怎么看?”

  “怎么?当官的不信?”

  “凡事得要讲证据。”

  封妙手遂放下酒杯,伸手往怀中摸了好一会,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皇榜,摊开来,道:“这不就是证据吗?”

  只见这皇榜上那“大唐建统四年冬月初八宣”几个字,便知这是北边的皇榜……虽然众人中识字的都没几个,反正就是这些天已经看过很多张这样的东西了。

  “我说,你们到底从河那边揭了多少张回来?当草纸用都够了。”

  “这么大的事,你却只想着你那破腚?”

  “那又怎样?老子至少干净!”

  堂上这些人吵吵嚷嚷,陆凤台也不管,只看向封妙手,问道:“你觉得是真的?就这样的纸,李逆那边想印多少张就印多少张。”

  封妙手也许是醉了,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前面,答非所问,道:“去揭榜的时候可都看到了,河那边虽说是荒凉,不是开始给农夫分地了吗?”

  陆凤台又问道:“当官的不信,怎么办?”

  “将军这不是耽误他们过年吗。”封妙手打了个酒嗝,道:“过完年再说呗。”

  陆凤台点点头,端起酒杯闷头喝了两口。

  此时,后院有家仆匆匆赶来,道:“阿郎,夫人喊你过去。”

  堂上众人便纷纷道:“大嫂生气了,我们快散了,散了……”

  早在十多年前陆凤台在此地任都头时,不少人便知道他家婆娘脾气不好,此时一散,连忙便扶着醉倒的人离开了陆府。

  ……

  后院,陆凤台与家仆私语了两句。

  “并非夫人唤阿郎,是有客来了,正在书房。”

  “你带人把周围看好了。”

  “是……”

  陆凤台其实不看书,他如今虽然发达了,却还没有养成真正的贵气,也没有雇仆役打扫他不常去的地方,因此书房里积了厚厚的灰。

  他推门进来时,书房里便有个身材高大的人咳了起来。

  “咳咳咳……灰也太重了……”

  “因为你们几乎就没来与我联络过。”

  “是吗?我不知道。那看来你很值得信任。”

  “你不知道?”

  陆台凤最近一直有心事,今夜更是有些醉了,此时见到来人,忽然激动起来。

  “你当然不知道,你建功立业的时候我就傻等着,我的兄弟们一个个从当年的热血男儿消磨得和那些贪官污吏一样……”

  “咦?”

  对方正站在书架前,根本没听他这些醉话,自顾自翻开一本崭新的书,从里面抖落出了几张纸来。

  陆凤台端着火烛往前一照,却见那是几张会子。

  “谁贿赂你的,夹在书里你都不知道?”

  “不记得了,太多年了。”

  此时火光已映出来人的脸,陆凤台抬头一看,见到那鼻子的阴影下是一张大嘴,差点吓了一跳。

  “对了,还没问尊姓大名?”

  “你往后自会知道,本不该是我这样的高官亲自来联络你,但我正带舆情司路过,顺手安排了。”

  “陛下真的已经击败忽必烈了?”

  “你很惊讶?三十年前,你便在此亲眼看着杜杲打败了口温不花。现在有什么好吃惊的?”

  “宋廷好像并不相信此事。”陆凤台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道:“这是枢密院发我询问的信件。”

  “不信才好。等着,终有他们信的时候。”

  陆凤台不由问道:“还要等几年?”

  “几年?什么几年?”

  “等几年我能响应?”

  “哦,差不多过完年。”

  陆凤台吃了一惊,问道:“这么快?”

  “你又嫌快了?你看看你们宋国这个样子,还要等几年?”

  这客人身上有些狂傲的习气其实是招人讨厌的,陆凤台却没有因为他的语气而不满,反而以一种看亲人的目光看着他。

  “好,好。”

  “醒醒酒,想办法把夏贵留守淮西的兵力布署给我。”

  “我去打探。”陆凤台道,“如今夏贵还没回来……”

  “我知道,就是我让他回不来的。”

  “佩服。”陆凤台连忙抱拳,继续说着那被打断的话,道:“留守的是夏贵之子、左领卫大将军夏富,我与他交情不错,常在一起斗蛐蛐、赌钱。”

  ……

  腊月二十一日。

  一到腊月下旬,临安城年节的气息便很重了。

  因为擅杀韩震之事,陈宜中近来一直装作受伤在家中休养。

  有些事时机不对,结果就天差地别。

  如果当时陈宜中已经请到圣旨召回贾似道,而贾似道不回则是大罪,那再杀韩震就是名正言顺,他陈宜中如今已经拜相了。

  可惜被王荛搅和了。

  这些日子以来,陈宜中一直在想一个问题——王荛为什么这么做?

  旁人都叫他别想了,因为答案显而易见,李瑕就不想让大宋的忠臣们顺利除奸,一会帮帮这个,一会帮帮那个,就是要他们势均力敌。

  曾渊子、章鉴都曾说得很清楚了。

  但陈宜中还是认为有哪里不对。

  他觉得,反正大宋怎么斗李瑕都有好处,王荛做得有一点点多了。

  尤其是李瑕击败忽必烈的消息传来,他便开始思忖此事若是真的,李瑕可以说是在火急火燎地想要一统天下。

  若一切都安着李瑕的步骤来,岂非是下一步就要攻宋了?

  想到这里,陈宜中才意识到,有些事可以从地图上找答案。

  终于,当他反复看了地图,在杀了韩震后数月都百思不解的问题,他忽然有了一点点头绪。

  “夏贵也还在江陵,那……两淮岂不是十分空虚?蒙军攻不了两淮,李逆却未必不行……”

  第一千二百九十五章 阻止

  腊月二十二日,枢密院。

  “何事不能等到年节后再说,要让声伯在这时节赶往淮西?”

  “拖到年后只怕晚了,李逆若真已亡了蒙元,未必不会趁淮西空虚之际出兵,至少该提醒驻军防备。”

  曾渊子看了一眼陈宜中标注的地图,叹息道:“奸党未除,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啊。”

  他遂签了一封公文,招过下吏吩咐道:“任命刘芾为淮西按察使,先去取告身来,别的章程明日再补上。”

  “是。”

  没多久,告身便被取来,曾渊子亲手交在刘芾手中,道:“让你在此时节走一遭,太奔波辛劳了。”

  “为社稷效力,不敢言辛劳。”

  刘芾接了告身,随陈宜中离开枢密院,早已有马车等在外面,行李也已放在里面。

  两人上了马车,陈宜中道:“曾公觉得是我杞人忧天,或真是我多虑了。”

  “事关社稷安危,谨慎些没有错。”

  “也只有声伯兄愿意在这时候跑一趟了。”

  “到淮西走一趟也好,看看边界情形如何。”

  陈宜中缓缓道:“武夫粗鄙,陋习必然不少。然而守国就得靠这些人,声伯兄到时还是要容忍些。”

  “好。”

  “不必担心夏富与你为难,只需把曾相公的信给他,再告诉他,由我等执掌朝纲之后,朝廷对夏贵的倚重只会更多,这就够了……”

  马车赶到了码头边,护卫们已带着礼物在船只上等着了。刘芾下了马车,登船前往庐州。

  陈宜中则负手立在寒风中目送着船只远去。

  ……

  腊月二十九日。

  庐州,淮西制置府。

  “这时候来?”

  夏富听说了朝廷派了新任的按察使,马上又问了一句:“谁的人?”

  “议和派的人。”

  因陈宜中、曾渊子、章鉴等人召回贾似道的理由就是要与李逆议和,宋廷称他们为议和派。

  但与南渡之初与金军议和不同,这次议和的对象毕竟是正在北伐的汉人王朝,时人对他们的风评便好得多,朝野上下不少人赞赏他们识大体、顾大局。

  夏贵如今正在贾似道军中,恰是议和派的政敌。

  但此时夏富一听,却是支起身来,道:“那得派人去码头迎一迎,我来设宴款待他。”

  “大将军,可他们弹劾大帅。”

  “你哪只耳朵听到他们弹劾我爹了?”夏富道:“他们弹劾的明明就是平章公。但你知道他们为什么敢对付平章公吗?他们就不怕真个逼反了平章公吗?”

  “小人不知。”

  夏富朝天上拱了拱手,道:“因为我爹是大宋的忠臣。”

  “是,大帅是大宋的忠臣。”

  “懂了?那你他娘还不去安排?”

  ……

  夏富出生时,夏贵还没有飞黄腾达,因此给长子起了个略有些俗气的名字“夏富”,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两兄弟。

  夏贵后来生的几个儿子则以松柏樟楠槐榆这样树中六君子为名,格调显得高雅些。

  或许也是因为夏富幼时家里还落魄,他身上始终带着那种草莽气,不像是一方大吏,倒更像是山贼土匪。

  刘芾被领进大堂时,抬眼见到的便是这样一个人物。

  夏富径直问道:“刘按察这般看我,可是瞧不起我这个武人?”

  “绝无此意。”刘芾道:“大宋最需要的便是将军这样孔武有力、能保家卫国之人。”

  夏富大笑道:“你夸我,我可就当真了。”

  堂上气氛大好,很快上了酒菜,有美婢款款上来侍候。

  刘芾见帅府奢豪,便想起了陈宜中交代的“还是要容忍些”,暗道陈宜中还是了解这些人的。

  果不其然,递了信件之后,夏富的态度马上更为亲切起来,表示不管何人当朝,他只管保家卫国。

  至此,刘芾终于能聊到正事。

  “将军认为,李逆已击败蒙酋这消息可是真的?”

  “我不知道。”夏富道,“不管是真是假,朝廷反正要与李逆议和了吧?”

  刘芾心中一凛,意识到这就是需要自己此时赶到淮西的原因,边境将领确实还是太松懈了。

  他连忙从怀中掏出一张地图,呈给夏富。

  “议和之事虽确属实,但尚未定立和约,可见李逆或有偷袭淮河以南之意……将军请看。”

  “真的吗?”夏富初时并不相信,讶道:“就算是李逆真打败了蒙酋,也不可能马上就南下吧?”

  “李逆野心勃勃,当年他称帝之后立即东掠,亦出乎诸公所料,其人行事不可以常理度之。”

  刘芾本身便是颇具声望的官员,口才又好,侃侃而谈,指出如有所疏忽而让唐军入境如何如何,终于引起了夏富的重视。

  “既然刘按察使都这么说了,便增派兵马往淮河守卫。”夏富道:“明天就是除夕了,等过了年,我们亲自到寿县地界看看。”

  刘芾没想到与夏富的接洽如此顺利,不由大喜。

  当然,要杜绝唐军从淮西攻宋的可能,要做的还有很多,今日则已有了一个好的开头。

  “刘按察且放心去歇一歇,今夜我为你接风洗尘。”

  很快,刘芾便被带到了宿地。

  一看到那厚厚的被褥,他便感到一阵困意上涌,毕竟连日以来都是舟车劳顿。

  于是衣物也不换,径直便往床上一倒,心里还打趣般地想道“该好好睡一觉了,至少李逆的叛军不可能在这睡一觉的时间里杀到。”

  ……

  入夜,淮西帅府灯火通明。

  刘芾歇足了精神,换了身衣服,随着仆役再次进到帅府堂中,却发现这接风宴与他想象中完全不同。

  本以为是一人一个桌案坐在那吟诗作对,他连赞扬夏富的诗词都准备好了。

  但此时堂上却是十分嘈杂,有人抱着美婢在角落里动手动脚,有人在嘻嘻哈哈地投壶,更多人则是围成一个圈聚在一起赌搏。

  “满堂彩!满堂彩!”

  “哈哈哈哈!”

  突然爆发出一阵哄闹声,气氛愈发热烈。

  这场面虽然与刘芾想象中不同,他却并不陌生。毕竟大宋赌博之风浓重,上到帝王下到百姓,人人都有参与。在临安,每个年节官府还会设置关扑日。

  贾似道平素也是这么玩的。

  只是今日是官场接待,这般难免有些不妥。或许说是夏富已把刘芾当作自己人了。

  “大将军,大将军……刘按察使来了!”

  仆役上前喊了好几声,夏富才从搏戏中抬起头来,上前揽过刘芾的肩。

  “停,停,给你们引见一番,这位是新任的刘按察使。”

  刘芾含笑向诸人颔首。

  便见夏富拉过一名四十余岁、面容沧桑的大汉,引见道:“我麾下都统,陆凤台。”

  “见过刘按察使。”

  “陆将军有礼了。”

  刘芾总觉得陆凤台眼中有些深沉之感,与堂上旁人都不同,因此对他格外在意起来,之后找机会聊了几句。

  “陆将军对北面的形势怎么看的?”

  陆凤台正在一个押宝转盘前下注,闻言应道:“就像这个转盘,不知道会转到什么。反正就是押宝,有人中,有人不中。”

  “陆将军有深意啊。”

  “我就是个粗人,能有什么深意。”

  “听大将军说,陆将军是由贾似道提拔的?”

  “夏老元帅,大将军,还有临安城里那些人,哪个不是平章公提携的?”

  刘芾点了点头,也在那押宝转盘上下了注。

  他与陆凤台都站定了,看着那转盘转动起来。

  远处转来了打更的声音,夜已经到了子时三更了。

  “你说的没错。”陆凤台忽然道:“唐军马上要拿淮西了。”

  刘芾回过头,还没说话……

  “嘭!”

  前方的大门被撞开来,使寒风忽然灌到堂上。

  “杨将军,你不能进……”

  “噗。”

  刘芾转过头看去,正见冲进来的人披着甲,一刀劈倒了帅府的护卫。

  不等他反应过来,整齐的脚步声已响起,一队队兵士已赶来围住了大堂,举着弩箭。

  而陆凤台不知何时已举刀架在了夏富的脖子上。

  “让他们别轻举妄动。”

  夏富吓得不轻,微仰着头,高举着手,连忙道:“都别动!”

  “陆凤台,你做什么?!”

  刘芾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道:“你投降李逆了吗?”

  一句话没有问完,已有人上前,拿刀抵住他的腰,将他控制住。

  “我听过你的诗。”对方开口说道,“不是‘披肝一万言’,而是‘北望中原在何所,半生赢得鬓毛霜’,但我告诉你,中原已经收复了。”

  刘芾小心地转头看了一眼,问道:“你是谁?”

  “你在陈宜中府上其实见过我一面。”

  “王荛?你还没离开宋境?”

  “这里很快就不是宋境了。”

  王荛说着,伸手探进刘芾怀中,掏出了一张地图,扫了一眼,丢在夏富面前,问道:“看过了吗?”

  夏富连忙道:“看……看过了。”

  他偷眼向堂中一瞥,只见陆凤台的人已经冲进堂中,把所有人都控制住了。

  麻烦之处在于,庐州军甚至于整个淮西军中大部分的将官今夜都聚在这里作乐,竟是轻而易举地就被一锅端了。

  “既然看过了,那你就该知道,等我军控制住淮西,便可封锁在江陵的宋军。到时夏贵便成了瓮中之鳖。”

  王荛走到夏富面前,拍了拍他那满是胡子且油光可鉴的脸,道:“等夏贵大军一溃败,还能救他的性命的只有你,但前提是你得活着。”

  第一千二百九十六章 没开始

  大宋的三大战场,两淮、京湖、川蜀之中,川蜀已经被李逆占据,两淮则与蒙元接壤,故而当确定蒙元已无力南下之后,大宋便将防御重心移到了京湖战场。

  吕文焕、夏贵、贾似道的数十万大军皆在京湖,防止叛军顺汉江、长江而下。

  此时,一旦淮西突然失守,宋军数十万主力失去了后方、粮道、退路,只怕要土崩瓦解。

  这就是陈宜中所言李逆有可能先取淮西的战略。

  刘芾前来,便是为了阻止此事。

  然而才赶到,第一个晚上,他目光看去,见夏富咽了口水,开口准备说话。

  “将军不可啊!”刘芾大急,道:“李逆不过虚张声势而已,其兵马犹在北方。并无兵力进取淮西。让陆凤台兵变为的就是吓唬将军,其实他们在城中根本没有多少人。”

  王荛随手便将那陈宜中画的地图揉成团,塞进刘芾口中。

  “你们这些南人就是嗡嗡嗡话多……押下去。”

  “呜!呜!”

  刘芾想要挣扎,很快却被拖了下去。

  他拼命扭着头看着那个灯火通明的大堂,只见当着夏富的面,陆凤台忽然挥刀将一名叫嚣着不肯投降的将领砍倒在地。

  “李逆马上就要攻打大宋了,比朝堂上所有人预料得都快。”

  刘芾想要将这个消息传回临安。

  他想着临安必须得有所准备了,否则形势的变化只怕会让朝野措手不及。

  ……

  临安。

  腊月三十,天刚蒙蒙亮,杭城大街上通宵达旦的热闹都还未散。

  枢密院中却冷冷清清,今夜便是除夕,许多官员已经休沐。

  公房里唯有两人早早便到了,正在谈话。

  “还是该想办法让贾似道失去太后的信任。”

  “快了,从上次之后,太后已有些怀疑贾似道养寇自重。”

  “罪证都收罗好了?”

  “好了,从鄂州之战谎报军情、到公田法祸害百姓,其罪罄竹难书。且也已安排御史弹劾。”

  “宰相统兵在外,一次次遇到弹劾却不主动辞官。太后必然会识破他的野心。”

  “可惜,得要等过完年了。”

  “陈宜中又开始忧虑了,说万一李瑕立即南下,此时把贾似道逼得太急了只怕不妥。”

  “他便是太小心了些,李逆岂可能那么快便南下?”

  正说到这里,公房外响起了脚步声,两人停下话头,等了没多久便有吏员抱着一大叠文书,放在了曾渊子案头。

  曾渊子遂开始处理公务,待翻到其中一封文书,他却是眉头一蹙。

  “章公,你看看这个。”

  章鉴饮了一杯茶,本已起身走到门边正要离开,转身接过曾渊子递来的信件,看完也是惊讶了一下。

  这是湖北兵马钤辖谢奕明递回来的信件,称叛军姜才部已经重新占领了夔门,并顺长江而下,攻占了秭归。

  谢奕明还说,观叛军动向,像是有要攻打大宋的迹象,且军中许多将领都是这么判断的。

  “谢奕明被贾似道收买了?”章鉴不由疑惑道,“这是助贾似道夸大敌情,以拥兵自重?”

  “不无这种可能。”曾渊子沉吟道:“或许贾似道便是通过拉拢谢家,才得到太后的信任……”

  这是年节前枢密院处理的最后几件公务。

  大宋朝廷并非不能捕捉到一些能证明危险迫近的蛛丝马迹,可是一场党争正是进行到最如火如荼的时候,重臣们的精力主要还是在铲除奸党这件事上……

  ……

  是夜,临安城中依旧灯火阑珊、热闹非凡。

  爆竹声声辞旧岁,一夜过去,便到了宋咸定十年,唐建统五年。

  这一年是己巳年,蛇年。

  若是太平年景,临安的京官们基本在整个正月有二十余天都在休沐。今年却是不同,许多人要做一件大事,即扳倒贾似道。

  经过两个月的争夺,议和派已占据了绝大部分的监察御史的位置,控制了朝堂的喉舌,只等着开年便直接对贾似道问罪。

  于是,正月初七前,如雪花一样的奏折便递进了宫中。

  官家与太后只好在初七的傍晚召诸臣内引对奏,以商量出个结果,好在初八的朝会上公布。

  ……

  对于这场党争,赵禥并不知道如何是好。

  他两边都不想得罪,因此在全玖的建议下装病休息了好一阵子,这次却是被太后逼着来了。

  谢道清依旧是在珠帘后面坐了,听着众臣们弹劾。

  渐渐地,她心里的立场便移到了贾似道的对立面,愈发认为贾似道是在谎报军情以拥兵自重。

  当又一封弹劾的奏折念完,谢道清便开口提醒了坐在那昏昏欲睡的赵禥。

  “官家。”

  赵禥像是这才醒过来了,转头看向谢道清。

  此时见有大臣上前,痛心疾首道:“本朝权臣稔祸,未有如贾似道之烈者!请陛下重惩!”

  众人纷纷上前,齐声道:“请陛下罢贾似道之职,召其还朝问罪!”

  他们声音很大,且个个须发俱张,满是怒容。

  赵禥吓了一跳,更不知如何是好。

  便见谢道清点了点头,道:“下旨吧。”

  “那就……下旨?”

  赵禥其实还是怕贾似道,但毕竟他隔得远,而围在他面前的重臣们在此时此刻反而是更吓人些。

  总之是议定了,马上便让直舍人院起草旨意。

  过程中,又有小黄门匆匆赶来,似乎称是枢密院有紧急军情,殿上则有人小声计议。

  赵禥是不管这些的,眼看着那圣旨起草好又誊写了一遍、盖上大印,便盼着回后宫去喝酒玩乐。

  然而,那道圣旨才被捧起来却又被放下,却没人再管它。

  众臣还在计议。

  直到又有几封文书从枢密院匆匆送来,曾渊子才上前一步,禀报道:“官家,大事不好了……淮西三府、六州、三十六县,已投降于李逆了。”

  “假的!”

  谢道清径直站起,走出了珠帘。

  她方才看到了众臣慌乱的模样,就猜是有坏消息,她容忍他们先计议好再说。

  但没想到是这样的消息。

  “告诉老身这是假的!”

  谢道清比任何臣子都慌,开口一喝,头上的珠冠已摔在地上。

  “咣!”

  赵禥又受了惊吓,低声喃喃道:“淮西是哪?情况很不好吗?”

  众臣纷纷跪在了地上。

  “臣等有罪!”

  谢道清大怒,火气一上涌,上前便推翻了御案,喝道:“说有用的!什么叫三府、六州、三十六县丢了,不是还没开始打仗吗?都还没开始打仗!”

  “太后息怒,大宋与李逆之战一直便未停过。只是朝中有人妄言议和,延误战机……”

  曾渊子瞳孔震动,此时才发现殿上竟还有贾似道的人,在局势都至此地步之际还不忘内斗。

  而李逆显然已经要南伐了,且一上来就是当头棒喝,直接占据大宋的如今疆域的半壁……

  第一千二百九十七章 癫痫

  慈元殿。

  曹喜轻手轻脚走上前,将一张纸放在全玖面前。

  “圣人,这是太后前些日子招命妇们谈话的内容。”

  全玖拿起来看了,见上面依旧是些贬损赵衿的话,淡淡道:“太后也是的,每每招些长舌妇到跟前嚼是非。”

  她脸上始终是端庄肃然的表情,似颇为嫌弃这类事。但等曹喜退到一边了,她却是将那对话仔仔细细地看了许多遍,且对于其中不少说法都十分认同。

  再想到赵衿如今在北面当着贵妃,终究忍不住在心里骂了一句。

  “小贱坯子。”

  花了些时间看过了这些,全玖才招曹喜上前,问道:“今日太后又去前殿议什么,可打听了?”

  “回圣人,已经派人去打听了,一会便有信。”

  像是回应了曹喜这句话,却见有几个小黄门匆匆跑了过来。

  “不好了!”

  “禀圣人,不好了!官家晕过去了……”

  ……

  听说赵禥晕过去,全玖初时不以为意。

  她又不是第一次看那体弱多病、酒色过度的丈夫晕倒了,这是常有的事。

  但当她赶到选德殿,马上便意识到这次比往常要严重得多。

  殿门前站着一排禁卫,禁止任何人出入,竟是连皇后也敢拦着。

  全玖甚至听到谢道清身边的大宦官惊呼了一句“谁告诉皇后的?”

  可见这是一群想要封锁消息、却连封锁消息都做不到的废物。

  她却不是谁想拦便能拦住的,径直喝骂了守卫,赶进选德殿。

  转头一看,殿中架着一张大宋堪舆图,中间的淮西被人划了个圈,不知是何意。

  重臣们正俯跪在地上,以额头抵着地面。全玖看不到他们的脸,却能感受到一股惶恐的气氛。她心想以这些老狐狸的涵养,能让她感受到他们的惶恐,那多半都是故意的。

  御医正手忙脚乱地在御榻前忙活。

  “快摁住官家。”

  “可以施针了?”

  “不行……”

  只见赵禥正躺在御榻上,身子抽搐个不停,嘴里的白沫往外溢着。

  再细看他的眼睛,已经往上翻得看不到眼珠了。

  他这样子有一种被鬼附身了的可怕感,全玖身后就有个小宫娥吓得惊呼了出来,换作是平时这就是大罪,此刻却没人顾得上她。

  至于谢道清,此时正坐在珠帘后用双手拍着膝,嘴里反复念叨着“唉哟,这可如何是好?”

  “是羊癫疯?”全玖上前,低声向御医问道。

  “见过圣人。”

  大冷的天,那御医却已沁出了满满一额头的汗,手握着针灸不敢回答。

  全玖却早在暗中查过大宋历代皇帝的病史,知道赵氏一直有脑中风的遗传病,得了羊癫疯也不稀奇。

  “怎么回事?”

  全玖问了一声,见殿中无人回答,遂转过身,再次厉喝道:“怎么回事?”

  “禀圣人,官家是心忧国事,一时累病了。”

  章鉴终于抬起头答道,之后以眼神向侍候在殿中的一名小宦官示意。

  那小宦官遂上前,低声道:“回圣人,大事不好了,淮西全境投降李逆了。”

  全玖只觉背上一凉,凉得她身上的肌肤都起了疙瘩。且有一刹那,脑子里完全不知在想什么……这是被吓的。

  好在她还没疯,转头看向了那张大宋堪舆图。

  淮西丢了,就像是大宋这一张饼被从中间啃掉了一大块。

  “消息刚传来时,官家还很镇定。”小宦官据实以报道:“诸公把陈相公请来,又去让人端上堪舆图,指明了此事的利害,官家……”

  全玖不耐烦听官家如何,问道:“此事有何利害?”

  这小宦官是个读过书的,竟还能复述出一二来。

  “陈相公说,淮西这一丢,可见李逆并吞我大宋之心十分急切,他必定已经击败了蒙元,挥师南下,而且现在已打到了长江边,很快就能攻到建康府,离临安很近了。”

  “当时,陈相公手在堪舆图上划了两下,说‘若无应对,亡国就在眼前!’官家一听,当即便翻了眼……”

  全玖能够感受到赵禥的恐惧,连她自己都止不住颤抖起来。

  前一刻她还在享受闲逸安稳的生活,后一刻便是晴天霹雳,大宋几乎就要亡国了。

  太突然了,让她没有一丝一毫的心理准备。

  因为这整个大宋王朝就一直在粉饰太平。北面不是没消息传过来,但每一次大家总能找到理由继续编织着歌舞升平的美梦。

  ……

  时间渐渐到了傍晚。

  御医们捏着金针,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偷眼瞥了眼殿中的众人,迟疑着不敢开口。

  还想要装作正在继续施救的样子,却没能瞒过谢道清的眼睛。

  谢道清一直就在盯着他们,一看他们手上的动作停下来,马上便问道:“官家怎么样了?”

  “这……”

  御医们面面相觑,离太后最近的那名倒霉鬼只好答道:“官家只怕是……还需调养些时日。”

  “你是说官家好不了了,是吗?”

  “这……倒也不是,若是悉心调养,或是能慢慢调理好。”

  曾渊子抬起头,问道:“也就是说……官家一时半会好不了了?”

  全玖听了,心中更觉凄凉。

  御医的意思就是她那本就孱弱的丈夫被李瑕吓疯了。

  她甚至都能想象到,有朝一日,叛军攻下临安,赵衿站在她面前趾高气昂地嘲笑她,一点点地折磨她。

  然而,殿中已响起了别的对话,打断了全玖的自怨自艾。

  “这可如何是好?国不可一日无君啊。”

  “唯有请太后垂帘听政了……”

  没有人直接提往后如何,但国君成了这样,这些臣子们心里显然又开始在盘算着国储之事了。

  ……

  “把杨淑妃接过来……不,本宫亲自去见她。”

  是夜,全玖回到慈元殿,绞着帕子思虑了好一会儿之后,又摆驾往杨淑妃殿中过去。

  赵禥好色,后宫人数极多。但生下的几个儿女从来都早早夭折,至今尚没有儿子,今日又得了羊颠疯,往后只怕更是子嗣艰难。

  如今唯有杨淑妃还怀着身孕,且已四个月了。

  这必然成为下一轮党争的关键。

  全玖的凤驾缓缓落在殿中,只见远处有灯笼的光亮正向这边来,见到了皇后的仪驾又连忙避开。

  那自是被派来见杨淑妃的人,但不知是哪方势力。

  全玖顾不得这些,连忙进了殿中,正见杨淑妃捂着肚子赶下来,身旁还跟着六个宫娥,各个国色天香。

  “见过皇后。”

  “你们都退下,本宫有话与淑妃说。”

  一听这话,杨淑妃眼中便有了不安之意。

  但等宫娥都退下去,全玖一开口,却是道:“怕什么?我不是来害你的。”

  她看了眼杨淑妃那还算平坦的小腹,道:“官家病了,你可知道?”

  “我……我没听说。”

  全玖却是一看她脸色便知她必是已听说了,不由暗暗皱眉,心道这宫城是个四面漏风的墙,什么消息都堵不住。

  彼此都是知根知底的人了,不必藏着掖着,全玖径直便剖明了来意。

  “我告诉你,从宗室中挑一个孩子由我抚养也好、抚养你的孩子也罢,于我没有区别。但你若想绕开我……那谁都不知道在你腹中的孩子出生之前会发生什么。”

  “臣妾不敢……”

  威胁过杨淑妃,全玖又留下了几个心腹宫人守在此处,才稍稍安心了些。

  回到慈元殿,她马上招过曹喜,便吩咐道:“去找到给杨氏通风报信之人,处置了……”

  全玖当然也没忘记李逆带来的可怕威胁。

  但那不属于她有能力处置的范畴,那需要朝堂上的诸公想办法。她首先能做的,只能是先维护住自己岌岌可危的地位……

  ……

  赵禥虽说是个傀儡,毕竟象征着大宋社稷的皇权,他这一病倒,最直接的影响便是使得朝堂权力再次失衡。

  是夜。

  几个朝中重臣聚在一起商议。

  “夏富投降了,夏贵还能不降吗?”

  “若早些将其召回,局势何至于此?”

  说到这里,话题不知不觉中又回到了争权之事上来。

  虽说是大敌当前,但如果由谁来掌权都还没有确定好,自然是没办法御敌的。

  “怪谁来哉?还不是没能及早说服太后罢了贾似道的相位?”

  “若往后皆由太后垂帘听政,是否更难铲除奸党?”

  “局势一变,太后更要信了贾似道的说辞。”

  “只怕贾似道还能找到借口把夏贵的兵权也夺了。”

  “不仅如此。”陈宜中忧心忡忡,道:“淮西一丢,贾似道已借口率大军还朝了。”

  “那这……逼得紧了他万一反了……可不从他手里拿回兵权,如何守长江?怎生是好啊?!”

  如果现在只需要考虑如何抵御外敌,众人自有章程。难处在于既要对付李瑕,又要对付贾似道,一举两得的办法自是难想。

  “如果能议和就好了,怎么就谈不下来呢?”

  “是啊,若能议和,万事迎刃而解。”

  “不如遣使北上?答应其使节的要求如何?”

  “早已派人去了,只是唐廷一直未曾答复。”

  “再派人走一趟吧。”

  “这次,只怕是要让大宋称臣了……”

  陈宜中却认为只怕称臣也没用,他一开始之所以能被王荛骗了,正是因为议和的好处太大。

  谁能促成议和,谁就能得到朝野上下的信任推崇、执掌大权。而战事一旦宣布结束,贾似道马上就不能再号令大军,轻易就能被除掉。

  结果呢?差点就要成功了,王荛狮子大开口,不断增加条件。

  正在此时,有仆役匆匆赶到。

  “阿郎,有人送了信来,来人称……能解阿郎之忧。”

  陈宜中愣了一下。

  他心里分明能预感到这封信很危险,却还是快步出了大堂,接过了那封信。

  一看那字迹,果然又是王荛。

  信的开头,王荛便以严厉的语气指责了宋廷,骂他们不识好歹,始终没有让攻打川蜀的兵马退兵,又不肯答应先前的条件,可见议和之心不诚。如今大唐已驱除蒙虏,马上要提兵南下,一统天下……

  陈宜中看到这里,额上已有了冷汗。

  目光稍移,他很快便看到了最后一列。

  “若尔等犹欲议和,无非赵氏俯首称臣、交犒军钱五百万贯,并函贾似道之首级送至开封。”

  陈宜中不由愣住。

  之前王荛给了他当秦桧的机会,他没成功;这次却又给了他一个当史弥远的机会……

  第一千二百九十八章 平北

  正月初八。

  北方犹是朔风呼啸,雪花飘飞。

  张柔、刘秉忠站在丽正门外,抬头看着几个工匠在城头上刻出了“北平”两个大字。

  “陛下是有打算迁都到北平来的,不过如今南方未平,此事还得缓上几年。”

  “缓上几年不要紧。”刘秉忠道:“你我所建之城,早晚必为盛世之国都。”

  之所以有这样的信心,因为他们都很清楚李瑕的志向绝不仅在于中原之地,而是并吞大蒙古国的疆域。

  要控制北方,都城自是不会设在太南边。

  “也正好先将城池完工。陛下不喜奢侈宫城,说是简单盖盖即可。又问可否拆了金中都旧墙,将两座城池合为一城。”

  刘秉忠回头即可望到金中都,道:“倒是不难,或还能省些预算。只是怕城池太大。”

  张柔感慨道:“历古所无之强大王朝,自要有历古所无之都城。”

  两人就着北平城改建之事议论了一会儿,刘秉忠忽道:“那看来,陛下这趟南归,你我不必随行了?”

  “刘公怎知陛下要南归?”

  “北方地广人稀,陛下却将诸世侯兵马南调,若非为了稳固统治,便是为了南征,或是两者皆有。”

  “皆有,世侯兵马随陛下南征,北面由张珏镇守。”

  刘秉忠道:“没想到会这么快。”

  确实是快,如今与忽必烈的决战只过去两个月,北方还有许多事情未安排妥善,李瑕与诸臣每日都还忙得不可开交。

  张柔本以为没人能猜到李瑕在这种状态下还会决定南征。

  “都觉得缓上两三年来得及,但不知道陛下如何想的。”

  “想必这几日便会就此事召朝臣们商议。”

  说到这里,忽听得远处隐隐有大动静传来,两人对视了一眼,刘秉忠道:“想必是杨奔的战报到了……”

  ……

  “咦!”

  史炤抬着望筒往北面看去,只见城外那支赶回来报捷的骑兵有百余人,而为首那人他却认得。

  他遂连忙跑下城头,翻身上马向外奔去,与对方还隔着数十步,他便高声大喊起来。

  “王立!”

  “吁……”

  王立才勒住缰绳翻身下马,人还未站定便被史炤扑了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

  “哈哈哈。”史炤大笑着,伸手便在王立胸膛上打了一拳,道:“真是你,在九原城时我还当你死了。”

  “当将军的人了,稳重点。”

  王立推了史炤一把,试图显出稳重的样子,但却掩不住脸上的喜意,道:“来,给你引见一下,我大哥王满仓。”

  “亲的?伯兄在外面还有个儿子?”

  “不是,你个莽货,不是亲的。”王立道,又补了一句,“但比亲的还亲。”

  王满仓大笑,翻身下马,拖着一条跛腿走了两步,自来熟地便拍在史炤肩上。

  “我知道你,钓鱼城将士,哪个不佩服。”

  “王大哥过奖了,你是王立的大哥,那也就是我的大哥。”

  此时已有个蒙古少年上前扶住了王满仓那站得不太稳的身子,王满仓便揽着他,引见道:“这是我儿子,卓里克。”

  史炤一愣。

  “汉蒙一家嘛。”王满仓笑道,目光看向前方的大城,道:“晚了一步,让你们先攻克了燕京。”

  史炤拍了拍胸脯,道:“我拿下的健德门!”

  王立问道:“你们真俘虏了忽必烈了?”

  “那是。”

  “你见到他了吗?”

  “没呢,我哪有那工夫。不过他就押在北平城中的大牢里。”

  王立不由一脸羡慕,啧啧称赞道:“你们立大功了吧?”

  史炤道:“要不是你们兵进开平,元军哪有那么快就军心焕散,你们也是大功。对了,开平城拿下了吧?”

  王立重重一点头,却不细说,只道:“见了陛下再说。”

  ……

  入了城,只见战火的痕迹已经被清理了。

  北方初定,到处还可见到巡守的兵马,不过百姓已能放心出门,汉人、蒙古人都有,还能看到许多金发碧眼的色目人。

  王立骑马行在城中,忽然有手帕与鲜花向他抛了过来。

  “保护将军!”

  他麾下士卒下意识便大喊了一声。

  待转头看去,只见是两名色目女子正在向他招手,目露仰慕之情。

  王立年少,遇此情形不由大感局促,不知如何是好。

  还是王满仓驱马上前解围,问道:“她们在说什么?”

  路边便有人笑着喊道:“她们说这位少年将军好生英雄威猛,想要嫁给他。”

  “哈哈,好眼光!”王满仓径直大声应道:“我兄弟已经要成亲了,但你们可以给他当妾室。放心,他威武勇猛,往后必战功赫赫,你们给他作妾不亏。”

  那边路人还在翻译,王立却已红了脸,道:“大哥,你别乱说。我只想娶玉萍,不想纳妾……”

  王满仓过去一把揽住王立的肩,道:“那有甚打紧?你年纪轻轻便在大帅麾下立功,是何等英雄豪杰的人物。哪能被她吃得死死的、成了亲再受她摆弄?大哥就该叫你多长长见识。”

  “大哥莫乱说了,她对我温柔得很,哪能摆弄我?”

  王立低声嘟囔了一句,踢了踢马腹走开。

  王满仓咧着嘴又笑,心里想到那时在草原上以小股残兵初遇李玉萍,那丫头颇有心机,确是不太瞧得上他们。

  如今当然不同了,他们汇合大军,渡阴山、克开平,成了开国大功臣,李玉萍自是千依百顺。

  “哈哈,大丈夫志在四方,何患无妻?”

  王满仓大笑不已,驱马赶上。

  他身后士卒因此豪气顿生,个个挺着胸、仰起头。

  ……

  “好,这是我大唐将士该有的英气!赐酒。”

  “谢陛下!”

  待李瑕看到王立带回的士卒,已经能明显地从他们身上看到一股大国、强国的士兵才会有的气质。

  而当年的宋军士卒虽然也英勇无畏却没有这种豪情傲气。宋军将士身上更多的是一种悲愤之气。

  待赏赐了士卒,几名将领便随李瑕入帐。

  如今宫城尚未建好,李瑕也不挑剔,直接便占据了忽必烈的汗帐住着。

  “末将与杨帅汇合之后,先在河套击败了宗王脱忽,整军之后西进突破元军阴山防线,其后便直扑开平……”

  王立一边汇报着开平的战事,目光却落在了帐中的一张地图上。

  通过观察那地图上的几条战略线,他有些惊讶地发现那是南征的战略图。

  占据淮西,于巢湖造船、编练水师。

  西控大别山,切断京湖吕文焕与淮左李庭芝之间的联络;东进建康府,给宋廷巨大的威胁;南可截天堑长江,断掉宋军主力的退路与辎重线……

  王立有些走了神,目光扫了一下帐中别的地图,却没发现攻打淮西的作战方略。

  这就奇怪了,要实现刚才那一系列的战略意图,首先要把淮西掌控在手里才行。

  待说过攻打开平城的经过,王立的心思已完全转到了南征之事上,迫不及待便跟了一句。

  “陛下,诸路北伐兵马,我们最轻松,若要南征,我们愿为陛下攻淮西。”

  “没有哪一路轻松,你们辗转于漠北,卧冰尝雪,三年方得归来。”李瑕道:“至于淮西,应该已经拿下了。”

  王立张着嘴便愣在了那里。

  他才穿过风雪中的草原攻下开平城,又穿过崎岖的燕山小路……在他这里,北伐的战事都还没完全结束,南征的战事怎么就已经完成了将近三分之一?

  李瑕却已起身,拍了拍几个将领们的肩。

  “朕知道你们想要建功立业,但你们的功业还在漠北、在西域。知道狼居胥山在哪里?知道哈拉和林有多远吗?且为朕暂时镇守中原,好让朕安心平定南方,才能早些开始积蓄国力。你们多的是建功立业的机会,未来属于年轻人。”

  平素话很多的王满仓此时却十分紧张,憋了半天一句话也没憋出来。

  最后还是王立应道:“末将愿为陛下开疆扩土,万死不辞!”

  王满仓自觉伤病累累且不年轻了,但还是跟着喊叫起来。

  末了,李瑕从案上拿起了一个物件,递在王立手里。

  “陛下,这是什么?”

  王立接过一看,只见是个圆球,可以转动,上面划着些像是地图一样的图案,一时却没看出画的是哪里。

  “地球仪,送你们的。”

  这日,觐见到最后,王立抱拳道:“陛下放心,由我等随大帅镇守中原,绝不出一点乱子。”

  “好,希望中原在你等镇守之下,稳如钓鱼城。”

  等王立出了大帐,却是挠了挠头,心想也不知陛下最后那比喻是不是有些不好。

  反正连当年镇守钓鱼城的士卒都已经站在这边了,想来南征应该也不用太久……

  ……

  风雪之中,有快马从南面赶来,赶到城门前抬头望到那“北平”二字,疑惑了一下,赶到守卫面前,从怀中掏出信令。

  “敢问这确实是大都没错吧?”

  “正是。”

  “我有急信报陛下!速领我觐见。”

  “……”

  于是汗帐这边王立才走,立刻便有信使赶来。

  “陛下,王相公急信,陆凤台已顺利控制淮西守将!”

  “召诸公前来议事吧。”

  到此时,李瑕才能算是开始正式把南征之事搬上议程。

  第一千二百九十九章 囚徒

  这是一间牢房,关了一个人。

  阳光从高墙上的不大不小的气窗透进来,正好照到一个书架,上面摆着的除了儒家经典,还有新唐历年来的报纸集本。

  除此之外,牢房里还有一张床,一把椅子,环境算得上干净整洁。

  “放本汗出去!”

  “本汗要见李瑕!”

  “……”

  叮叮当当的铁链声响着,那披头散发的囚徒凑在粗重的栅栏边怒吼了两声之后,很快就平静下来,转身走到了书架前,拿起昨日未看完的报纸集本看起来。

  报纸上全是汉文,一开始他需要翻照一本回鹘文与汉文的词典才能勉强看懂,十分吃力。

  总之是没有别的事做。

  好在,近两个月下来他已经完全能看懂汉文,甚至一些复杂的文言文。

  可见他在这方面其实有极高的天赋。

  有时从报纸上能看到一些久远的李瑕的国策,他会看得很入神,从中思忖当年这个政策对后来产生了怎样的影响。

  像是在复盘,其实颇有意思。

  反而是连载的一些故事他兴趣不大,只能说是看着打发时间。

  日光渐移,他随之调整着椅子的位置,正看得认真,忽然听到了外面的开锁声。

  从他能隐约听到开始,就有五道锁,但实际上不知道还有几道,可见此地守卫之严密。

  看日光的方向,现在不是放饭的时间。

  他似乎预料到了什么,放下了手中的报纸集,站起身来,呼吸渐渐加重。

  “咣啷!”

  终于,过道上的锁被打开了,一个高大的身影举着火把进来。

  “李瑕?李瑕!你终于来见本汗了!该死,你终于肯来了。”

  “嗯,最近确实很忙,而且移相哥降了之后你也没什么用处,便没有来看你。”

  忽必烈不由愣住。

  自从居庸关一战之后,他便无数次设想过见李瑕会是怎么样的场景。

  野心被掐断、祖宗留下的基业被夺,混合着各种的不甘、愤怒,他早在心中对李瑕咆哮了太多遍,也做好了面对李瑕的问罪、羞辱的准备。

  然而,李瑕除了几次将他押去告祭战死的士卒,一直未曾来见过他,今日便是来了流露出的也是一种浑然不在意的态度。

  似乎在李瑕眼里,他忽必烈已经不重要了,已经不是一个值得关注的对手了。

  甚至比一般的俘虏都不如,还没有移相哥好用。

  再一想,当然了,于李瑕而言,他只不过是一个被击败的对手,就像是路过的、已经看完了的风景。

  但对他而言,李瑕却成了一道过不去的坎,一生挥之不去的阴影。

  只在这见面的第一句话,忽必烈便因为被轻视而感到了强烈的愤怒。

  他却还要努力克制着,以言语试探李瑕,道:“但本汗已经看穿了你的野心,你想要吞并草原,就必然有要利用本汗的一天。等你面对海都、旭烈兀之时。”

  “旭烈兀已经死了。他的儿子阿八哈递来了书信,请求你授他为伊尔汗国的可汗。”

  忽必烈愈发努力控制情绪,问道:“你怎么回复的?”

  李瑕随口道:“我准备告诉他,大蒙古国的大汗已经换成我了。”

  忽必烈冷笑了一声,道:“我没有猜错,你真的很想要统治大蒙古国。”

  “不必着急讨论这个。”李瑕抬了抬手,道:“我虽想让你当阿史那杜尔、失思力,但眼下还不到时候,且安心在此等着。”

  忽必烈并不知道李瑕说的是何人,又不愿显得无知了,指了指脚下的铁链,道:“你这样对待本汗,永远得不到草原上的民心。便是最野蛮粗鲁的女真人掳了赵佶、赵桓,至少也让他们带上了百余人随侍。”

  “你和他们比?”李瑕笑了笑。

  忽必烈脸上的神情便僵住。

  他其实知道当年赵氏父子被女真人俘虏北上,受到了许多羞辱。而他如今只能说是清苦,李瑕懒得拿他来取乐,甚至连见都没工夫见他。

  但他更愿意受些羞辱,以换取稍微放松一些的看管。

  可惜的是,李瑕这刹那间的轻笑,显然是看穿了他的心思。

  “你想与他们比也行,回头若有酒宴,朕会召你过去助兴。”

  忽必烈大怒,好在脸皮还算厚,硬着头皮道:“我和他们不一样,我对你更有用。”

  “说了,不急着拿草原民心。”李瑕道:“今天之所以抽空过来,是因为朕要南下了,得看看你是否臣服于朕了。”

  忽必烈低下了头。

  他想当勾践,想要卧薪尝胆重建大业,那势必得向李瑕表示臣服。

  现在就服软,未免显得太假了;然而李瑕就要南下,若错过了这次,下次也不知要等到何时。

  这让他陷入了两难。

  他沉吟片刻,回避了这个问题,道:“你打算攻打宋国了?这么快?”

  “你也觉得快?”

  “换作是本汗击败了你,不会这么快南征,休整、备战、编练水师、再出兵南征,至少要五年。”

  说到这里,忽必烈话锋一转,又道:“但你不一样,宋人面对你,抵抗之意会弱一些。”

  李瑕随意地点了点头。

  他昨日召群臣商议也是这么说的,且说攻宋的耗费不会多,反而是越快平定南方,国力能越快得到恢复。

  忽必烈能够感受到李瑕已经对他觉得无聊了,心念一动,道:“你可以带我南征,我的眼界不是你那些臣下能比的。”

  “不必,你若想赢得朕的信任,倒也不难。会有人来告诉你怎么做。”

  李瑕很快便离开了。

  他政务繁忙,今日来看一眼,不过是南征前抽空办的一桩小事。

  忽必烈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过道之中,此刻已经意识到哪怕自己能当得了越王勾践,李瑕也不是吴王夫差。

  然而,若连这点期待都没有,他现在与死人还有何异。

  过了没多久,有一个样貌清秀,举止庄端的官员双手捧着一个方盘进来,方盘里摆着笔墨纸砚。

  忽必烈目光看去,只见对方留着短须,不过三十余岁,却身披紫袍,竟是年纪轻轻已是高官。

  他有心想问对方是何人,但哪怕是俘虏毕竟也是大汗,不好放下架子。

  “忽必烈,这是你的第一次考试。”

  “什么意思?”

  “以后这样的考试还会有很多,每次通过,你都会得到一些书籍、用具,或别的赏赐。甚至,有生之年还有回到草原的可能。”

  忽必烈俯身看了一眼,只见里面那几张纸原来是试题。

  略看了三五个题目,有关于汉语的,有关于仁义的,还有关于那所谓的汉蒙一家的政策的……无非是李瑕哄着蒙古将领们效忠的把戏。

  他其实是愣了一下,感到实在太过荒唐了,不免有些恼怒。

  于是,他抬起头来,冷冷地瞪了那官员一眼。

  “你是在戏耍本汗?”

  “这是考试。”对方却显得很认真。

  忽必烈脸色一僵,喝道:“我是大蒙古国的大汗,不是八岁小儿!”

  “明日我会再来收回试卷,若没做完只当是没通过。”

  对方依旧是平静而严肃的语气,像极了一个科考官。

  忽必烈却只觉难堪,道:“那你就是在为难本汗?”

  “若你觉得为难,却能放下身段来做,那未必不是我们的目的之一。”

  对方说完,将那试题与笔墨留下,转身便往外走。

  脚步声渐渐隐入黑暗。

  忽必烈低头看着那试卷,心理上依旧接受不了堂堂大汗被俘之后,要做那些孱弱的汉人学子才会做的傻事。

  若李瑕认为这样就能击毁他的骄傲,那李瑕错了……

  “如何才算是通过?”

  忽必烈终于开口问了一句,隐隐约约还有些忐忑,担心已经失去了重得自由的唯一机会。

  好在黑暗中还是响起了回答。

  “答题,等我阅了卷,自会给你评分。”

  “额秀特……”

  ……

  这天夜里,陆秀夫抱着一叠公文回到住处,待见到案上的砚台还是少年时闻云孙送的,不由想起了在南方的师朋故旧。

  于是心生感慨,有许多话想对他们说。

  他想告诉他们北方的冬天虽然很冷,但皑皑大雪下的中原大地无比广阔壮丽,燕山雪花大如席,连李白的诗也不足以形容这北面的风光,得让他们亲眼来看看才知。这大好河山,本就属于汉家。

  他还想说,他在亲自出题考校忽必烈,目的在于调教这个不可一世的蒙古主,自从出仕以来,这是最扬眉吐气的一件事。

  好比唐太宗俘获颉利可汗,往后让忽必烈在国宴上跳舞也是轻易之事。大丈夫合当如此提气,岂能每每屈膝求和?

  他自小读圣贤书,读君臣纲常,也曾因名节所累想要为大宋死节,但近年来走过万里路、见过锦绣山川,眼看家邦日渐兴盛,大业方兴未艾。方道男儿立志当为万世开太平,怎好轻抛性命。

  陛下即将南征,以结束三百年之分裂,戡乱定兴,建混一之功,当此时节,有志之士正该云集响应,共襄盛业。

  心头想着这些,陆秀夫磨了墨,便开始写信。

  有写给他的几位老师长辈如江万里、家玄翁等人的,有写给同年好友如闻云孙、刘辰翁等人的,亦有写给在官场上对他多有提携之人,如李庭芝。

  第一千三百章 借魄

  随着北方的大事小事一件件安排妥当、南征之事又提上议程,李瑕便准备南归了。

  去岁他从开封北上时便未带仪驾,这次回去则是轻车简从,准备在沿途抽调兵马。

  正月十二,队伍出了北平,文武诸臣出城相送。

  天空还在飘雪,随张珏而来的诸将在长亭外站了一排,都有些气闷。

  “看样子,大帅真要留守北方,我们也不能南征了。”

  史炤道:“我早便告诉你们了,莫抱这种期望。”

  “你们说这不是闹吗?”刘金锁嘟哝道:“我可是临安人,打临安却不带我,多糊涂啊。”

  “刘大傻子,你说谁糊涂?”

  “张大帅糊涂。”

  “我听说前几日议事的时候,陛下说了,南征就不用太多兵力,也打不了多久,小仗,小仗。”

  “我看也是,带的都是文官。”茅乙儿道:“到时肯定劝降的多。”

  “那不得带上我们刘大将军?一张嘴能说会道的,不得劝降许多人。”

  “哈哈,你现在这般笑话我,但要让我去,没准真让我办成了。”

  诸将于是大笑起来。

  他们或多或少都在之前的战事中受过伤,两月来又是养伤又是战后整备也是许久未得清闲,今日是难得聚在一处,马上又要分镇中原各地了。

  “茅将军!”

  忽听得前面传来一声呼唤,诸将转头看去,却见是一名文官正匆匆向这边赶来。

  “陈先生。”茅乙儿喜道:“那是我原先的军中参议官,打点钱粮、出谋划策可是一把好手哩。”

  “我军中参议官就每次都说钱粮不够用,定是不懂打点。”刘金锁道:“不如叫这陈先生到我帐下来。”

  “打完仗他已经立功调任、改知寿州了,往后当个高官要得。”

  说话间,陈虞之已赶到了面前,有些气喘道:“茅将军,我今日便随陛下南下了,方才想起,当日还有首诗未送给将军。”

  “诗?”茅乙儿一愣。

  “不错,当日鏖战乃颜,学生方欲一诗相送却正遇敌冲锋,不想便拖到了今日。”

  “嚯。”

  诸将纷纷羡慕地起哄。

  茅乙儿有些赧然,左顾右盼之后又有些得意。

  于是在起哄声中,便见陈虞之抱着拳,郑重将那诗吟了出来。

  “柳湿征衫晚出关,荒城古雪剑花寒。西风漠漠龙沙路,马上青山带醉看。”

  “好!”

  诸将虽然听不懂,却能在陈虞之的态度中感受到对他们征战沙场的敬重,文也好、武也罢,共同收复河山,与有荣焉。

  ……

  “好!好诗……”

  长亭之中,众臣还在捉紧时间与李瑕商议各种事宜。

  忽听得后方一阵吵闹,张柔遂让人去问。

  待得知是有陈虞之给茅乙儿作了诗,众臣点评了几句,来了兴致,皆说今北方平定、南征在即,当以诗词相贺。

  这种事,众人自然是先看向了白朴。

  张柔开口相邀道:“太素笔落诗成,先来一首,如何?”

  之前白朴因其父亲之事被捕到燕京,被金莲川幕府诸汉臣们保下性命,如今燕京既复,他便在翰林院混一个清闲的文职。

  当时忽必烈让白朴作词,他只作了首表达不愿仕元之词。

  但在今日,他却是含笑应了。

  “恭敬不如从命,且由学生来抛砖引玉。”白朴捻着长须,环顾周遭,道:“那便为南征赋词一首。”

  “好。”

  “笳鼓秋风,旌旗落日,使君威震雄边。羡指麾貔虎,斗印腰悬。尽道多多益办,仗玉节、亳邑新迁。江淮地、三军耀武,万灶屯田……”

  白朴吟到后来,转身,看向官道上一个个身披盔甲的武将,吐出了最后一句。

  “明年看,平吴事了,图像凌烟。”

  这词不算惊艳,却是个好彩头,指出大军一两年内便能平定江南。以白朴平时之为人,可说是非常给面子了。

  不过他与张家有关系走得近,其中有几句话便隐约像是给张家写的,算是他的性情如此。

  等众人评说了几句,白朴团团行了一礼,又退回队伍里,不愿出风头。

  其后旁人纷纷上前写了诗词。

  如今北方文脉凋零,连他们这些士人作的诗词也只能算是不错,少有名篇佳作。

  直到刘秉恕身后有个年轻人出列,有些傲然地微昂着头,吟了一首诗。

  “卧榻而今又属谁?江南回首见旌旗。路人遥指降王道,好似周家七岁儿。”

  “咦。”

  众人不由纷纷看向刘秉恕,笑问道:“这是刘公带来的人?好锐气的诗。”

  “这是真定砚公的学生,刘因刘梦吉……”

  李瑕如今常读书,倒也听得懂这诗中典故,这个真定来的年轻官员嘲讽的是宋太祖赵匡胤。

  那“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便是赵匡胤灭南唐时的名言;至于“周家七岁儿”指的则是赵匡胤陈桥兵变时、年仅七岁便被夺了皇位的周恭帝柴宗训。

  短短一首诗,把对赵宋的讥意表达得淋漓尽致,确是才气逼人。

  只是显得有些小家子气了。

  比如陆秀夫便一直站在百官之中,听了这诗心里便微微摇头。

  待这些年轻官员们都写过诗,则是几位重臣出列。

  郝经写了首长诗,依旧是那娓娓道来的风格。

  “白叟休垂泣,苍生获再苏。只知期用夏,更拟论平吴。旭日冰天透,仁君雪国无。终能到周汉,亦足致唐虞……”

  这是到现在为止陆秀夫最喜欢的一首,不像白朴那么敷衍,不像刘因那么凌厉。

  可惜这诗还是太晦涩了,没能让更多人感受到如今北方平定、马上要吞并江南的格局。

  而此时还敢跟在郝经后面写诗词的,已只有刘秉忠了。

  看到众人的目光向刘秉忠看去,却见这位老臣笑了笑,出列向李瑕行了一礼,捻着长须,开口缓缓吟诵。

  “望乾坤浩荡,曾际会,好风云。想汉鼎初成,唐基始建,生物如春……”

  陆秀夫听了不由缓缓点头,认为这首词的气象确实是够的。

  “……天君几时挥手,倒银河,直下洗嚣尘。鼓舞五华鸑鷟,讴歌一角麒麟。”

  “好!”

  待到刘秉忠一词念罢,群臣纷纷大赞。

  哪怕周围的武将并不能听懂诗词,也能因此而大感振奋。

  这是刘秉忠与郝经的不同之处,他刻意在词中用了更多浅显大气的词语,为的便是让不通文墨的将士也能感受到新王朝的恢宏之气,让南边的士绅百姓向往这天下一统的太平之世。

  “臣以此词,预祝陛下旗开得胜,早日平定江南、混一天下。”

  “借诸卿昔言。”

  李瑕伸手虚扶了一些,目光看去,却发现有不少臣子目光灼灼,其中便包括白朴。

  他才想起来,这些人是以为他很会写诗词的。

  毕竟气氛到了这里,果然有人敢开口相邀。

  “陛下许久未作诗词了。”

  李瑕摆了摆手,道:“朕从来不作诗词。”

  陆秀夫本已十分期待,闻言不免失望。

  然而,下一刻李瑕却又道了一句。

  “不过确有篇先人的词作十分应景,当与诸卿共赏。”

  陆秀夫不由再次惊奇,连忙与群臣一并行礼,道:“请陛下赐教。”

  “好,这也是在书上看来的。”

  李瑕并不推托,转身看向远处的雪原,径直开口。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只这第一句,陆秀夫听了不由便是一愣。

  昨夜他还在想该如何向那些从未见过北方雪原的师朋故旧描绘,却始终没能想到这般大气、壮阔的句子。

  “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

  转过头,穷尽目力还看不到长城,但知道它就在那里,便能让人心安。

  只这开头两句,气吞中原、不忘失地的魄力与志向,就已足够让陆秀夫感慨。

  他不由心想,一定要把这首词写给江南的亲友。

  相比躲在江南仕奉那连故都汴京都忘了的赵宋,他们若能来感受一下,眼前看着这大气磅礴的河山,耳边听着这大气磅礴的词句,方知何谓英雄。

  李瑕却忘了后面的句子,停顿了一小会儿。

  长亭里一片寂静。

  众人似乎连呼吸都不敢。

  唯有雪花落下时还有极细微的响动。

  终于,李瑕继续开口。

  “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

  陆秀夫只觉脑子里热血上涌,意识都有些混沌起来。

  并非是因为诗词中的文采,而是在窝囊了三百年之后,猛地听着这一再拔高的气魄,对比实在是过份强烈了。

  ……

  是夜。

  姜饭听到马蹄声,从篝火边站起来,眯着眼看着风雪中狂奔而来的那人,惊讶地唤了一声。

  “陆相公?”

  “姜司使……”

  “陆相公,陛下让你暂留北平,怕的就是你太冲动。”

  “我知道。”

  陆秀夫却是用冻得通红的手从怀中掏出一沓信件,语速飞快。

  他行事素来端正,少有如此匆忙的时候。

  “这是我改过的,诸公的词作,还有那首《沁园春》亦在其中,咏的是北国,该收的是江南。司使当把它们尽快送至江南,该让他们看看……”

  话到这里,陆秀夫停顿了一下。

  他整理着心情,发现连“好似周家七岁儿”这样的句子自己都不觉得凌厉了。

  相比起来,把赵禥那样的皇帝比作柴宗训,根本就是抬举赵禥了。

  于是,陆秀夫咬咬牙,发了狠般地补了一句。

  “该叫这些偏安一隅的井底之蛙们放开眼量了。”

  第一千三百零一章 豚犬

  正月十五,元宵佳节。

  扬州城中细雨如油,微有春寒。

  一处深宅大院中有悠扬的琴音响起,伴着婉转的歌声。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

  时任大宋淮东转运使、镇江知府的洪起畏还在听曲,门外却忽然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

  “阿郎,不好了!”

  洪起畏不由大惊,连忙招呼堂中的歌女、美姬躲起来,慌慌忙忙地乱转了两圈,嘴里不住道:“快,快,必是家中那母大虫来了。”

  “嘭。”

  下一刻,屋门被人踹开,洪起畏目光看去,不由“咦”了一声,其后镇定下来,手放在长须上抚了两下,一派高官名士风范。

  “李节帅?你这般闯进老夫私宅,又是何意?”

  来的却是淮东安抚制置使李庭芝。

  只见李庭芝身穿盔甲,披着被打湿的披风,脸上带着焦急与疲倦之色,道:“洪公如何会在扬州?累我到镇江好找。”

  镇江府在长江以南,与扬州隔着长江相望,有京口渡,乃是扬州至关重要的后路与辎重线,再加上洪起畏官任转运使,与李庭芝有诸多公务上的交集。

  此时洪起畏不问有何事要找他,而是摆出了强硬姿态,道:“元宵休沐七日,我自有私事要办,你待如何?”

  “那敢问洪公,今我欲领兵复克淮西,为何不给我船只,反将北岸船只悉数调走?”

  洪起畏一抱拳,道:“这是朝廷的旨意。”

  李庭芝大急,快步上前道:“今陆凤台等众挟夏富初叛,而北兵主力尚未渡过淮河,淮西三府六州唯有少量叛军守卫。我须趁北兵未至而迅速平叛,才可消弥大祸,你不肯相助便罢,为何拦着我?!”

  洪起畏退后两步,犹在打官腔。

  “这是朝廷的旨意……”

  李庭芝不由剑眉倒竖,脸泛怒意。

  他身后大将苗再成更是大喝道:“娘的,这狗官一再推托,大帅砍了他算了!”

  “你们敢?!”

  洪起畏吓了一跳,连忙又往后退,语气马上软了不少。

  “这真是朝廷的旨意,李节帅你又不是没收到。若把船只留在北岸,万一淮东也被攻下了,教唐军夺了船只怎生是好?”

  李庭芝道:“这么说,朝廷弃淮守江了?”

  “那还没定。”洪起畏道:“诸公如今正在与唐主议和,故而不希望李节帅挥兵西进,万一破坏了此事。”

  “议和?”苗再成惊得眼睛都要掉出来,拔了刀大喝道:“淮西都丢了,还能议和?!”

  他已完全不知道朝堂诸公是怎么想的了,连他一个武夫都清楚唐军虎视眈眈,朝廷上还指望老虎不咬人。

  好在洪起畏马上给了解释。

  “正是形势岌岌可危,才须议和。否则夏富既降,如何保证夏贵不倒戈?只凭李节帅,救得了大宋社稷吗?”

  苗再成听了,整个都听糊涂了,问道:“那我们怎么办?”

  “等着?”

  洪起畏试探地问了一句,其后道:“若是议和成功自然是好的,若是不成,无非是拖住唐军于淮东。”

  李庭芝皱了皱眉,看向洪起畏,疑惑道:“既如此,你为何还敢到北岸来?”

  洪起畏登时心虚,飞快地往后堂瞥了一眼。

  苗再成马上便提刀追了过去,只听得尖叫阵阵,诸多美姬们吓得缩在角落,再一看,后堂摆着许多箱子、包裹,打开来里面装的俱是金银细软。

  “大帅,这狗官想收拾了东西逃。”

  “不对,若仅是如此,他何必亲自来?”前堂上李庭芝说着,又道:“洪公,说吧。”

  “我……”

  苗再成忽转头向院中看去,只见有人影迅速翻墙而走。

  他不由大怒。

  “娘的!这狗官怕是来与叛军联络的……追!”

  可惜,当几个士卒冲出雨幕,四下一看,并不见任何人影。

  苗再成暴怒如雷,提着刀回到堂上,只见洪起畏还在那儿,不由喊道:“大帅,他必是打算降了,杀了他吧。”

  “你们敢?!”洪起畏惊呼道,“我堂堂朝廷命官,你等毫无证据,岂敢擅动私刑?!”

  苗再成道:“这种时候你还敢来江北,一定是偷偷来见叛军。”

  “你敢冤枉本官?!你你你……血口喷人。”

  李庭芝默默看了一会儿,最后一把揽过苗再成的脖子,道:“走吧。”

  “大帅?”苗再成惊讶道:“这就放了他?”

  “你想怎么样?杀了朝廷命官,造反吗?”

  李庭芝随口反问了一句,又向洪起畏道:“今日所见,我会据实以报朝廷。”

  “清者自清。”

  ……

  是夜,有士卒赶到淮东帅府,禀道:“大帅,洪起畏连夜携着细软渡江,回了镇江府。”

  苗再成便问道:“大帅,这是何意?”

  “你疑他投敌,我便派人暗中跟着他,没发现他投敌。”

  “可他万一携镇江府归降呢?”

  “南岸之事你能管的了吗?”李庭芝闭上眼,叹道:“吾尽吾力,无愧于心便是。”

  苗再成再一想也是无奈,若真杀了洪起畏,也没必要抵挡唐军了,还不如降了一起当反贼。

  “大帅,那还去收复淮西吗?”

  “去。”李庭芝道:“没有船只我们便走陆路。”

  “可建康府在南岸,没有船只,我们连歇脚的地方都没有。”

  李庭芝道:“现在出击只是没有歇脚之地。但若等到北兵增援,淮东只怕连可供防御的地方都没有。”

  他目光中透出坚决之色,又道:“我已传书沿江制置使赵溍,请他派兵往北岸接应,齐攻庐州。”

  苗再成道:“他能答应吗?”

  “吾尽吾力……”

  赵溍是大宋名将赵葵之子,哪怕当年收复三京之事功败垂成,赵葵还是大宋那时最拿得出手的将领之一,时人誉为“朝廷倚之,如长城之势”。

  赵家四代将门,对大宋忠心耿耿。故而说,如今若还有谁人可以倚仗,赵溍算一个。

  而且,李庭芝曾与赵溍的堂弟赵淮一起抗蒙,信得过赵淮的人品才干。

  五日之后,赵淮的回信送到了扬州,说赵溍已同意出兵江北、抢回淮西,约定正月二十八前共击庐州。

  李庭芝已准备就绪,当即便提兵出发。

  宋军在春寒料峭之际离开杨州。

  离开前,李庭芝登上城头,再次望了一眼长江。

  南岸的京口码头隐在春雨之中,他却想起了辛弃疾的词。

  “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年少万兜鍪,坐断东南战未休。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

  其实,词中引用曹操的“生子当如孙仲谋”这句话还有后面半句,“若刘景升儿子,豚犬耳。”

  当年辛弃疾没有明着骂谁是“豚犬”,如今李庭芝同样没有骂出来。

  他只是一口痰吐在地上,狠狠踩了一下,大步赶向战场……

  ……

  正月二十六日,庐州。

  陆凤台匆匆赶到淮西帅府,却见王荛犹躺在东厢呼呼大睡。

  “王相公,不好了!”

  王荛打了个哈欠,问道:“何事慌张?”

  “宋军已经攻下了滁州,离我们已经很近了。”

  “李庭芝?还是赵溍?”

  “李庭芝。但赵溍也来了,已攻到了含山。”

  “哈?赵溍也到了?那岂非有船只到了北岸。”

  “话虽如此,我们兵力不足,占不到赵溍的船只。”陆凤台有些忧心忡忡,道:“以我们的兵力,只怕守住庐州都难。”

  王荛伸了个懒腰,翻身而起,不慌不忙道:“别急,李庭芝攻下了滁州,无非是打败了夏富留在那的守军,对吧?”

  “是。”

  如今他们对淮西的控制还很薄弱,除了陆凤台带着自己的兵力驻守庐州之外,便是逼降了夏富之后,由夏富下令各城投降,忠心与战力皆没有保障。

  王荛道:“这不是很正常吗?总不能指望夏富被迫投降还能为我们坚守淮西。”

  “但我们恐怕敌不过李庭芝……”

  “若他真的全力进攻,以我们现在这些兵力当然敌不过。”王荛道:“但你放心,不可能出现这样的情况。”

  陆凤台问道:“能确定吗?”

  王荛抿着嘴微微一笑,道:“你不妨把我架到城头上去,我保证,宋兵杀到我之前,必定会退兵。”

  ……

  临安,枢密院。

  一封诏书被缓缓摊开。

  众人目光看去,眼中俱泛出了欣喜之色。

  只见这诏书上是任命章鉴为左丞相、陈宜中特进为右丞相、曾渊子拜参知政事,其余人亦有升迁。

  至此,他们合力执掌了大宋朝堂。

  此外,谢奕昌封少保,充万寿观使、临海郡开国公,谢家祖宗三代追封为王。

  同时,朝廷还任命年逾七旬的大儒王爚出任平章军国重事。一则是为了服众,二则是因王爚素来与贾似道不对付。

  请出这样一个名儒,便可借其名望,施行下一步的计划。

  至于原来的平章军国事贾似道,早有罢官的旨意传往江陵。

  “王荛来信了,已经答应和谈之后能放回夏富。”

  “好,马上派人去安抚夏贵,并将和谈之事传于军中……”

  正在商议,偏是又有从镇江府来的信使匆匆赶至,向他们禀报了一个消息。

  前一刻还在运筹帷幄的众臣们不由大惊。

  “什么?”

  “李庭芝怎敢如此?”

  “贪功冒进,小不忍而乱大谋!”

  “……”

  就在当天夜里,一道道金牌出了临安城,日夜不停地飞马狂奔往北递,直到建康府、长江畔。

  信使抬眼望去,只见眼前不尽长江滚滚而流。

  “快!渡船,耽误了朝堂大事,你担待得起吗?!”

  第一千三百零二章 船歌

  江陵。

  听到“笃笃笃”的敲门声响起,贾似道猛地惊醒,喝道:“谁?!”

  “平章公,是我。”

  “这么晚了来做什么?”

  “急事,平章公,急事……”

  廖莹中的敲门声愈急,贾似道被它影响得心绪大乱,鞋都顾不得穿,匆匆开了屋门。

  迎面便是一封箭信递到眼前。

  贾似道一把接过,凑到火烛前一看,上面只有一句话。

  “朝廷欲函平章公之首级于李逆议和。”

  贾似道一个激灵,转头看去,道:“谁?!”

  “不知谁递来的消息。”

  “该死,我离朝堂太远了……当初不该离朝的。”

  “平章公,此事尚不知真假。”廖莹中道,“李逆数月前才封平章公官职,如今怎又突然变了态度?”

  “谁在乎?!”

  贾似道大怒,骂道:“尽是些蝇营狗苟之辈,李瑕赏我,他们便疑我,李瑕悬赏我,他们便杀我……卑劣。”

  也是难得他能在这种愤怒的情况下还能一边骂一边将局势剖析清楚。

  廖莹中最佩服的就是贾似道这点,道:“此事若是真的,那平章公是否……转投李瑕?”

  贾似道转过头,淡淡瞥了他一眼,显得十分不屑。

  “那样一来,我就中了李瑕的离间计了。我是那样轻易输的人吗?”

  “这……那我们的选择就不多了?”

  贾似道径直吩咐道:“让苏刘义来见我……”

  ……

  夜更深,过了小半个时辰,一身甲胄的苏刘义便赶到了贾似道处。

  “平章公,你唤末将?”

  “任忠啊。”贾似道坐在那叹惜了一声,道:“你可记得?你曾与我说过,军中有太多不堪之事,争权冒功、贪墨军饷、任用亲眷、私役军士,还虚籍、冗员、营商等等,不一而足。”

  “记得。”

  苏刘义应了,低下头,显得有些失望。

  总打败仗,当然容易让人低沉。何况如今蒙元已经被赶得远了,大宋将士也不再有过去三十多年那种需要奋死抵御之感。

  贾似道却拍了拍他的肩,问道:“你可愿随我一扫大宋军中之沉疴积弊?”

  “平章公?”

  苏刘义一愣,不明白这是何意。

  贾似道看着他如刀刻般的面庞,观察了一会儿之后,才道:“朝中有奸党作乱,挟持了太后与官家,想要向李逆屈膝求和。”

  “他们怎么敢?”

  “事到如今,只能率军东进,杀回临安,铲除奸党,救出太后与官家了。”

  苏刘义吃了一惊,讶道:“这是……清君侧?”

  贾似道摇了摇头,故作云淡风轻之态。

  他是真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这不过是韩侂胄、史弥远已经做过的事,而今日他若再不反抗,他就要成为韩侂胄了。

  “不是清君侧,没那么严重。但你只怕不知……如今夏富已率淮西三府六州投降李逆了,我们必须尽快率军回援临安。”

  苏刘义已完全懵了。

  过了一会了,他大概想明白淮西之如何,遂道:“李逆之兵马尚未从北方调回,若淮西仅有夏富之稀薄兵力,我等当尽快收复淮西,防北兵渡过淮河才是啊。”

  “你不懂。”

  贾似道说着,心里也响起了一个声音。

  “你不懂,朝中那些卑劣的狗东西是怎样在迫害我。”

  他却不能与苏刘义说得这般明白,沉吟着,道:“夫欲攘外者,必先安内。今朝中虎豹横行,豺狼当道,混淆是非,迫害忠良,逆贼当前尤一心求和,若不除掉这些奸党,如何安心拒敌。”

  苏刘义却是有些茫然起来,问道:“可平章公只有平叛的旨意,没有率军往临安的旨意,这与造……”

  贾似道脸一沉,苏刘义话到一半,赶紧停了下来。

  “陈宜中、章鉴、曾渊子这些奸党与我之间,你认为我是造反的一方?”

  “末将不敢。”

  面对两难的情形,苏刘义不由低头苦苦思忖。

  贾似道没有太逼迫他,而是很有耐心地等着。

  果然,到最后,苏刘义一抱拳,还是道:“平章公有大恩于末将,末将绝不坐视朝中奸党迫害平章公,愿随平章公东进!”

  “好!我没有看错你!”

  贾似道大喜。

  他伸手入袖,掏出一枚令符递在苏刘义手里,道:“你凭此令符,速去掌控常德军、宁江军的兵力。”

  “喏!”

  这边苏刘义才走,贾似道立即转头向廖莹中问道:“刘师勇来了吗?”

  “来了。”

  ……

  与此同时,荆南安抚使朱禩孙正在接待一名信使。

  “官家知道朱安抚使的忠心,因此将如此大事交给朱安抚使,只待朱安抚使平息祸乱。”

  说话间,一封诏书在案上被缓缓摊开。

  朱禩孙凝目看去,微微一惊。

  只见上面赫然写着“罢贾似道平章、都督、予祠官,即日还朝”,还盖着个方方正正的玺印。

  “这旨意,本该是传给贾似道的,之所以先给朱安抚使过目,自然是担心贾似道不愿意遵从。需要由朱安抚使‘督促’。”

  朱禩孙缓缓点了点头,道:“臣遵旨……”

  ……

  重庆府。

  帅府大堂中,姜才听了参谋们连夜汇集的消息,不由嘟囔道:“宋军不会没等我们攻到,先就分崩离析了吧?”

  “不无这种可能。”

  被临时调派到重庆府来主管后勤军务以及战略参谋的却是秦九韶。

  随着连年的北伐南征,王师收复了大量的城池,自然处在用人之际,因此秦九韶也被委派了好几个官职。

  当年刚被俘虏到成都当劳力之时,岂能想到有朝一日还能成为这新唐王朝的开国重臣。

  “我们这番算计,借助的是赵宋的积弊。”秦九韶道:“没有我们,宋廷群臣们也必然要对付贾似道。我们只是恰当地顺水推舟而已。”

  姜才问道:“若宋廷不上当怎么办?”

  “呵,岂能不上当?只要宋廷想求和,就别无选择。而它岂能不求和?不求和,军费从何而来?”

  秦九韶轻挥着手中的羽毛,微微笑着,又道:“我太了解宋廷了,冗军、冗员、冗费,财政便是它的死穴。它要求和,便是神仙来了也阻止不了。”

  “好吧。”姜才也是宋将出身,说话时不由叹息一声,“要求和,就得杀贾似道,要杀贾似道,就得内乱。”

  “反过来也一样,因果循环,逃不掉。”

  姜才站起身,道:“那我便出兵了。”

  秦九韶略略点头,闭上眼,竟是径自端坐在那打起盹来。

  就像是该他办的事情已经办妥了,只需要静待武夫们破敌就够了。

  ……

  “大帅,秦公那样子让我有点不安,不知道为什么。”

  大船顺江而下,麻士龙从桅杆上跳到甲板上,赶到姜才身边,问了一句。

  “他太自负了。”姜才道,“所以总让人觉得信不过。”

  “那大帅信得过他吗?”

  姜才在江风中眯着眼,还努力盯着下游,点点头,道:“信,这不是他一个人安排的计谋,还有使节、舆情司,还有两淮受够了打窝囊仗的士卒们……娘的,既然决定出兵了,别想那么多。”

  麻士龙道:“大帅这么说我就放心了,就是没有什么计谋,我也不怕宋军那些怂包。”

  “我们过去也是宋兵……”

  姜才觉得麻士龙的话有些不妥,但不知道怎么说,想了想才道:“除掉那些贪官污吏、软弱将领,给他们换片天。”

  “好!”

  重庆水师顺江而下,很快抵达了夔州。

  在这里,张顺、张贵兄弟已经准备好了,率其水师兵力与姜才汇合,直下三峡。

  其实北伐才结束没多久,他们的兵力、船只并不多,充其量不过两万余人。

  而他们要偷袭的敌人却有二十万人。

  将领们、士卒们却并未对此感到害怕,他们甚至都没有为这一战做好准备,连船上的火器、弩箭都还没有补充。

  “准备好,过风箱峡了!”

  随着这一声喝,前方的风声忽然呼呼大响,水流的速度也湍急起来。

  他们已经进入三峡了,船只被浪涛推动着,飞快地往下游撞去。

  因行船太快,其实非常危险,稍不留意就可能撞上礁石,船毁人亡。

  他们却浑然不惧,就川蜀这一战,他们被围困了一年多,闷也闷出个鸟来了,如今反守为攻,只觉畅快。

  张贵大步站上船头,任风吹着他的脸,放声高歌。

  “哎嗬……哎嗬……哎哟嗬嗨!”

  马上便有水军士卒跟着唱起来。

  “一支竹篙哎嗬!三峡两岸开嗬!”

  空谷传响,两万士卒的歌声经久不衰,更是十分畅快。

  ……

  若说“朝发白帝,暮到江陵”夸张了些,但就在两日之后,姜才已抵达姊归。

  故地重游,他心境已完全不同,且当天便得到了东面的消息,遂下令只休整一夜,次日便径直下江陵。

  麻士龙评价这一战,说“大帅疯了似地往二十万大军身上撞”。

  次日,行到猇亭,前方已能看到越来越多的宋军船只。

  两岸远处还有烽火腾起。

  哨声就没停过,有时甚至还能听到岸边有骑马的宋军大喊着:“叛军顺江而下了!”

  不得不说的是,渐渐离二十万大军近了,这两万水师还是渐渐开始有些紧张了。

  顺流而下,来得快,回去却难。

  有些将领此刻才想起来,这次辎重都没带,负责后勤的秦九韶根本就没提这件事。

  姜才却不是来游山玩水的,再次下令催促,命令水师挂满帆东进,誓与贾似道决一死战……

  第一千三百零三章 佳宴

  猇亭前线的宋军保持着警惕,遇敌并不慌乱,迅速展开了迎击。

  战船上纷纷射出火箭,两岸则有砲石砸来。

  “点火!”

  拦在江面上的浮木泼了油,一点就燃,火势腾起,顿时让宋军气势大增。

  终究是二十万大军,只消有一半人在做该做的,恐怕没有任何军队能击败他们。

  见此情形,姜才不由惊疑,暗道莫不是情报错了?

  再一想到秦九韶那做事漫不经心的态度,他更觉不安……

  宋军这边,则已将战况及时传递往后方。

  “快!报到中军,叛军来了!”

  马上便有宋兵跃下小舟,操舟往下游而去。

  从猇亭到江陵水路蜿蜒犹有两百余里,江面上随时可见船只,可见宋军兵力之壮。

  而此时宋军主帅却都不在军营之中。

  今日朱禩孙特意在江陵城中宴请贾似道、夏贵、谢奕明、刘师勇、苏刘义等军中将领。

  有的人认为吃饭是小事,一个馒头就能应付一顿。但这顿饭不一样,其影响之大甚至不逊于一场小仗。

  打仗尚且要死人,一场宴席却能在觥筹交错之间解决原本需要大动干戈才能解决的问题。

  故而说莽夫喜欢动手,而君子喜欢动口。

  未时三刻,刘师勇带着几个亲兵准备去赴宴。

  出了营,已有小童子带着一顶轿子等候在外面。

  刘师勇是个武夫,平生第一次乘坐轿子,初时还怕四个轿夫抬不动自己魁梧沉重的身体,但等习惯了那微微的摇晃之后,他便发现坐轿子还是比骑马乘船舒服得多。

  听说吃饭的地方名为椿月轩,他原以为是一座酒楼,但走过了江陵城最热闹的大街,轿子依旧没有停下来。

  直到周围渐静,轿子才被放下来。出来一看,前面是一片不大的湖泊,隐约能见到对岸的院墙藏于葱茏的草木之中。

  “此处以前是一片沼泽,我家主人将它辟为园林……将军这边请。”

  小童子说着,引他们向小湖边乘舟。

  “你家主人?”刘师勇问道:“是朱安抚使家?还是哪个酒楼的东家?”

  “将军误会了。我家主人姓杨,乃是永阳郡王之后。也并非经营酒楼的,今日只是借外宅给朱安抚使。”

  “永阳郡王?姓杨?莫不是……恭圣仁烈杨太后的娘家?”

  “正是。”

  杨太后是理宗皇帝名义上的母亲,诛韩侘胄、立理宗,皆是由她作主,可见其地位。

  她虽过世三十余年,然而杨家之富贵依旧是大宋第一等的。

  刘师勇一听,立即对眼前的小童子都刮目相看,暗骂自己方才把对方当下人使,太狂了。

  “原来如此,失敬,失敬。”

  说话间,小童已引着他们上了小船,船夫一撑篙,很快便划到了湖对岸。

  迎面一阵梅花香味扑鼻而来,不浓郁,却沁人心鼻。

  岸边景色雅致,让刘师勇不由自惭是个粗人,配不上这样的地方。

  “见过将军。”

  两个体貌端庄秀丽的女子迎上来,行了个万福。

  她们既不像婢女也不像乐伎,也不可能是此间夫人,偏偏都是长相漂亮、谈吐优雅,再加上其主人身份不凡,落在刘师勇与一众亲兵眼里仿佛像神仙人物。

  他们遂纷纷低头,不敢太过冒犯。

  “将军见谅,今日是私宴。因此我们为几个效用另外备了雅间,这边请。”

  一名女子上前笑语着,抬起皓腕便邀亲兵们往右边走。

  刘师勇还没说话,另一名女子已邀他往左边走。

  “将军这边请。”

  刘师勇有些局促不安,觉得有些不妥,但想到是杨太后娘家的园林,还是下意识地跟着她走。

  前方的女子款款而行,领着他绕过花木成荫的小径到了一间木屋前,推开门,里面有个热气腾腾的水池。

  “将军请在此沐浴,奴家为将军弹奏一曲……”

  刘师勇目光看去,只见那女子坐到了屏风后面,抱起了琵琶,又有两个婢子捧着衣物与澡巾过来。

  他看了看身上那满是泥污的盔甲与佩刀,确实与这样的环境不太匹配。

  ……

  一边听着曲,一边在婢子们的侍候下洗了个热水澡,换了身干净的衣袍,刘师勇确感到神清气爽。

  之后他连鞋都不用穿,从屋子的另一头走过长廊,前方传来了丝竹之声,是一个宽阔的大厅。

  已有几人坐在小案边,正在说话。

  “苏将军之意,是说我二叔与朱安抚使请你们来,便是要你们卸甲?”

  “末将不敢,末将只是穿这身盔甲穿习惯了……”

  刘师勇进了厅,只见宾客之中有一人十分打眼,却是苏刘义还披着一身脏污的盔甲,且身后还站着四名亲兵,与旁人显得格格不入。

  正在与苏刘义说话的男子二十八九岁模样,相貌俊秀,脸上还敷了粉,衣着虽不华丽、却显然材质上乘,腰间佩着一枚玉佩。

  “那是杨太后之侄孙,湖北招讨副使、左骁骑中郎将杨镇。”有将领见刘师勇到了,马上便凑过来低声说道,“他以前在禁军任右领卫军中候,主动请缨到前线来,在勋贵中算是上进的。”

  刘师勇目光看去,见杨镇还在与苏刘义说话,没顾得上这边,遂与同袍低声交谈起来。

  过了一会,他便对这些显贵人物多了解了些。

  杨镇的祖父杨次山是杨太后的长兄,封永阳郡王,其父杨谷则封新安郡王,其叔父杨石封永宁郡王。

  这里便是杨石的别院之一。

  刘师勇暗暗咋舌,觉得苏刘义胆大,连王府的面子都不卖。

  不过这种倔强似乎是多余的,等夏贵、贾似道相继入席,身上穿着的也是这里的干净衣袍,未带护卫,也未带武器。

  “哈哈哈,任忠确实是太较真了。”

  贾似道坐下之后,一派怡然自得的样子,却是大笑着数落了苏刘义两句。

  “都是大宋的臣子,又是在皇亲宅邸,大可放松些……你总不会怀疑朱安抚使暗通李逆,设的是鸿门宴吧?”

  毕竟是时局危急之际,贾似道没有耽误时间,一开场即开始阴阳怪气。

  刘师勇才刚刚夹起了一块藕片吃了一口,惊讶地发现裹着糯米,蜂蜜与桂花的味道搭配得刚刚好,正要尝第二道菜,便感到厅中气氛一变。

  朱禩孙才刚刚向众人举过杯,手中酒杯还没放下,闻言脸色一僵。

  别人怕贾似道,他却不怕,此时更多的还是惊讶于贾似道这般没有风度与城府,居然亲自出口。

  朱禩孙遂玩笑道:“若说此地有人暗通李逆,数月前李逆还给贾公封了官职。”

  座中,廖莹中担心贾似道亲自与人吵起来失了体面,连忙开口。

  “不过是李逆之离间计而已,岂有人能上当。我反而听说,朱安抚使在泸州任职之时,与李逆相交莫逆。”

  “谬矣。”朱禩孙正色道:“当年在川蜀,李逆行事便已显不臣之心。泸州一战,他曾盗我兵符,假传军令,夺我兵权。时丁大全把持朝政,非但不理会我的奏书,反而将我迁至广南西路。若非如此,李逆绝无今日之势。”

  廖莹中道:“那是学生记错了?原以为朱安抚使当年是因李逆而得以升迁……”

  “诸位!”

  杨镇端着酒杯站起身来,提高了音量,道:“若说曾与李瑕有交情就成了反贼,那我斗胆说一句,在座所有人里,我最像是反贼。”

  他神情最是坦荡。

  这大宋社稷虽说是赵氏的,但也可以说是有杨家的一部分。

  旁人叛了大宋,不过是损了名节、丢了高官、亏了钱财。杨镇若反,那便是丢了整个家族与赵氏同享的泼天富贵。

  “杨将军说笑了,杨将军怎么可能是反贼?”

  杨镇道:“当年在临安时,我与李瑕每日厮混,蹴鞠、听曲,有富同享,有难同当,仿佛异姓兄弟……”

  贾似道微微讥笑,心道也就是杨镇自己这般认为,李瑕只怕连杨镇是谁都不记得了。

  “你们不怀疑我,却怀疑平章公、怀疑朱安抚使,又是何道理?!”

  杨镇说到这里,语气逐渐慷慨。

  “今日我邀大家来,便是把话说清楚,冰释前嫌,往后军中不再怀疑这个,怀疑那个。”

  苏刘义问道:“倘若在座真有人投降了李瑕又如何?”

  “谁?”

  杨镇道:“若一定要指责,拿出证据,否则空口无凭,只会影响军心。”

  “……”

  朱禩孙其实有证据。

  他袖子里就藏着罢免贾似道的诏书。

  连朝廷都已经认定了贾似道有罪,那自然是证据确凿。

  而之所以还不拿出来,朱禩孙是在等他的人先控制了大军。

  今日的计划很简单,借宴请之名将这些将领调离军中,先夺贾似道之兵权,再拿下、甚至杀了他。

  虽说他与贾似道都没有带武士进入椿月轩,但只需要拿出诏书,杨镇以及座中所有的宋臣们自然会听旨。

  终于,等到第五道茶被端上来,朱禩孙凝目看去,便见托盘上用酒水写着两个字——事成。

  他不由心定。

  “杨大将军说到证据,老夫这里便有。”

  说着,朱禩孙缓缓伸手入怀。

  “众人听旨!”

  第一千三百零四章 顾不上

  “嫩冬瓜煮鳖裙羹。”

  第五道菜被端上小案桌。

  刘师勇目光看去,只见端菜的婢子一双手纤细白嫩,与那瓷盘交相辉映。

  她的声音也是轻柔婉转。

  “这是江陵名菜,徽宗曾问名臣张景江陵有何胜景,答曰‘两岸绿杨遮虎渡,一湾芳草护龙洲’,再问江陵有何美食,答曰‘新粟米炊鱼子饭,嫩冬瓜煮鳖裙羹’,它有滋阴补肾,清热解毒之效,将军请用。”

  刘师勇虽听不懂这诗,却能体会到显贵们的风雅。

  盘子里,小小的鹌鹑蛋排成一圈如同珍珠,点缀着中间的鳖裙,他看得食欲大动。

  才举起筷子,忽听得上首传来一声喊,周围人已经纷纷站起。

  “众人听旨!”

  鳖肉从筷子间掉回了盘里,刘师勇站起身,耳边听着朱禩孙宣旨,不由大吃一惊。

  朝廷对贾似道问罪罢官,对于他而言是出乎意料的大事,让他已不敢继续相信、追随贾似道。

  他毕竟是宋臣,从没想过要背叛大宋……这年头,有这种想法的人早就北上投李瑕了。

  在座还有不少人是这样,除了几个如廖莹中这种贾似道的心腹党羽。

  因此,朱禩孙宣读完,众人皆错愕茫然。

  贾似道却依旧从容镇定。

  “朱禩孙,你果然已勾结李逆,拿一封假诏书便想害我,可笑。”

  刘师勇一听,心想原来是这样,心中对贾似道的信任又恢复了些。

  “事到如今,巧言狡辩已无用。”朱禩孙道:“你若还念先帝重恩,束手就擒,回临安向官家请罪罢了。”

  “朱禩孙反了!拿下!”

  贾似道毫不废话,大喝了一声。

  苏刘义与身后的侍卫遂立即向朱禩孙扑去。

  贾似道说罢则已径直起身,从厅东侧的小门快步离开。

  对他而言,朱禩孙屁都不是。今日过来,无非是掩人耳目罢了。

  实则他早已下令让心腹兵力赶往临安。

  与朱禩孙争赢争输都不重要,回朝除掉政敌,重掌大权才是关键。

  “拿下他!”

  朱禩孙眼看贾似道熟门熟路地离开也是吃了一惊。

  他既然敢设宴,自是早有准备。厅中已有几个将领立刻便迎向苏刘义,或追向贾似道。

  但还不够,还需要杨镇的人帮忙。

  “杨将军。”朱禩孙看向杨镇,道:“贾似道反了,拿下他!”

  “我……”

  杨镇已被眼前的情形惊住了,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近来,朱禩孙、贾似道都先后与他打过招呼。他却以为凭一己之力可以安抚二人。

  而这件事上,他只要中立,贾似道就要赢了。

  众人唯独没注意到的是,厅上正一片大乱之际,有人冲了进来。

  “郎君,上游有信使来,军中一般校将不知诸公在何处,苦寻不已……”

  “何事?”

  杨镇正忙得团团乱转,不停吩咐家仆控制局面。

  “叛军攻来了!”

  忽然听到这样一个消息,杨镇大惊。

  “什么?你再说一遍。”

  “叛军攻来了!信使是早上从上游赶过来的,已经在军中等了很久。上游守军只怕已与叛军苦战了一整日……”

  ……

  贾似道跃下小舟,转头看去,正见到一排排精锐之士赶到。

  “过去拿下朱禩孙,剩下的由苏刘义安排。”

  “喏!”

  “东进之事安排好了?”

  “已传令三军,因淮西之变,平章公奉诏回京勤王。”

  “走。”

  然而,还没走几步,又有信使赶到面前。

  “平章公,终于找到你了……”

  “何事不能等我回战船再说?!”

  “叛军攻下来了!”

  贾似道一愣,转头向西望去,表情有些失神。

  倒说不上惊不惊讶,他就是顾不上这些了。

  今日的问题不仅是朱禩孙误了他的军情,哪怕及时收到消息了,情况也未必能好多少。

  调兵的命令其实早就下了,兵马前几日就开始暗中调动要往临安了。

  “走,先回战船上……”

  ……

  在椿月轩宴饮时,所有事都很慢,沐浴、更衣、听琴,一顿饭从中午吃到傍晚还未结束。

  形势的变化却极快。

  半日的工夫,上游的宋军得不到下游的支援,连命令都没有收到,就已经大溃了。

  杀人很慢,一个唐军士卒要杀死一个宋军士卒,需要接舷攀到宋军船上,一刀一矛来回拼杀。从军数年从未杀过人的士卒都大有人在。

  溃败却很快。

  只需要一个将领下令撤退,船夫们收了锚,挂起帆,船只便能顺流而下,被江水越卷越快。

  二百里长江,风急浪大,但凡逃得太急了,船只便能轰然相撞,往江底沉下去。

  何况长江蜿蜒曲折,更不知有多少船只在岸边触礁搁浅……

  就在贾似道从江陵城赶往战船的路上,一连有好几封战报被送了过来。

  “平章公,叛军已杀到宜都!赵都统请支援。”

  “报!荆州团练使牛将军报赵都统不战而退!”

  “报!败兵已过百里洲……”

  当这些积累了半日的战报一并送来,贾似道根本无法迅速判断形势。

  正在此时,又有亲兵匆匆赶到。

  “平章公,夏贵、杨镇等人求见。”

  贾似道此时却是愣了一下,问道:“苏刘义呢?”

  “苏刘义也在其中。”

  贾似道皱起了眉,他登上战船的高处,目光望去,只见苏刘义所部并未按照约定开始往东,意识到计划有了变数……

  ……

  战事越来越紧,江边上却有越来越多的士卒在赶往江陵城。

  那是去接应诸将的兵力。

  终于,在唐军抵达之前,诸将已赶回了江边。

  刘师勇又披上了他那身盔甲,一边大步走着,一边向苏刘义问道:“你确定朱安抚使的诏书是假的吗?”

  “确定。”

  “怎么确定?”

  苏刘义道:“临安城中,官家与太后已经被一群只顾着争权夺势、一心卖国求和的奸党控制住了。这些人发出的诏书,当然是假的。”

  刘师勇反而吃了一惊,讶道:“那……诏书是真的?”

  “顾不得这些了,御敌要紧!”

  两人脚下不停,很快已经有水雾飘过来,那是江边的浪花拍出来的。

  “快,各自指挥御敌!”

  苏刘义火急火燎地大喊着,转头一看,只见主战船上打的旗令果然是撤退,他连忙便赶向主战船。

  他不管不顾拉过一名正在登船的校将,语气急促便道:“通传,快通传,夏老元帅与杨大将军求见平章公。”

  苏刘义知道贾似道的计划,认为现在若夏贵与杨镇能表示支持平章公,还能让其改变计划。

  然而,当他回过头,发现夏贵等人却已不在了。

  方才就在椿月轩,他的士卒及时赶到,他是有把握能拿下朱禩孙、夏贵等人的。

  只是恰遇叛军攻来了,众人都说此时不该再内讧,先同心协力御敌要紧。

  夏贵、杨镇亦答应要来见贾似道。

  “叛军到了!”

  苏刘义还在环顾江边,忽听得大喊,抬头看去,果然见江面上已出现了唐军的旗帜。

  他当即拔出刀,向自己的战船奔去。

  “刘师勇!还愣着做甚?守码头……”

  鸣金声打断了他的呼喝。

  这次,却是夏贵的主战船上撤退的旗令高高挂起。

  “怎么回事?”

  “夏老元帅既不劝平章公战,自己也退了?”

  刘师勇本已要冲向码头,此时却停下了脚步,喃喃道:“大宋已享国三百一十年?”

  “你说什么?”

  “方才,夏贵说大宋已享国三百一十年。”刘师勇道:“他是想说……可以亡国了?”

  一瞬间,苏刘义呆滞了一下。

  他字任忠,号复汉,为这字号所承载的期许与志向忙了一辈子,突然听到“亡国”二字,当然觉得刺耳。

  但战场上已没时间给他想这些了,上游的呼啸声越来越响,唐军已越来越近。

  “快!保住我们的士卒再说……”

  第一千三百零五章 软骨

  “下游是哪个的船堵着?!让他们让开!”

  “将军,他们的统领不知道去哪了,船上只有士卒。”

  事到如今,夏贵那“大宋已享国三百一十年”的论调已让刘师勇失去了战胜的信心。

  今日这一战还没开始竟然就已经败了。

  眼下能做的唯有尽快撤离。

  然而,诸路宋军败逃的速度实在太快,转眼间他们这些逃得慢的已经落在了最后。

  主帅指挥混乱,导致士卒更加混乱,江面上船只拥堵,挤得水泄不通。

  刘师勇转头看去,只见那些士卒、船工、民夫得不到命令,正在如蚂蚁一般慌张乱窜。

  有水性好的干脆跳入长江,往岸边游去。

  甚至于码头上已有劳役开始哄抢辎重。

  才从椿月轩赴宴归来,马上置身于这样的战场,他感到比往日要辛苦得多。

  不久前还听着那些俏丽小婢的柔声细语,此时却要身披重甲来回奔波、与一群粗莽恶汉竭声大喊。

  虽只有半日,却已足够让人体会到温柔乡是英雄冢。

  有一瞬间,因为实在不想再战,刘师勇脑中想过干脆投降算了。

  其后苏刘义的战船从眼前驶过,给了他一些激励。

  终究还是有人能在大宋的歌舞升平之中维持着志气……但若是众人皆醉,独醒之人便显得格格不入了。

  “刘将军!”

  前方有小船上的士卒挥着旗帜,冲刘师勇大喊起来。

  “刘将军,走不掉了。苏将军来阻叛军,请刘将军尽快疏散下游船只。”

  “阻不住了……”

  刘师勇还想说话,只听得“嘭”的一声,脚下的战船剧烈地摇晃了起来。

  却是砲石砸落在了旁边的船只上,一时间江面上满是惊呼与惨叫声。

  刘师勇不由大惊,暗道叛军居然还有载着砲车的大船。

  抬头看去,却见上游的江面上肉眼可见之处还是宋军的旗帜。

  那砲石是哪里来的?

  “嘭!”

  又是一枚砲石轰然砸下,砸中了前面的一艘船,木头断裂声响,水花溅得很高,泼了刘师勇一身。

  这次他看清楚了,且无比惊讶地发现,这砲石竟是从江陵城中抛出来的。

  江陵城头上,原本高扬的一杆宋旗已然落下了,只有一根长竿上系着白色的布,飘扬在江风之中。

  城头上的降将投降了犹嫌不够,竟立即反戈,以同袍的血来讨好叛军。

  “降了!江陵降了!”

  江面上的士卒也留意到了江陵城的情形,越来越多的人开始不再慌乱奔走,找到了真正的求生之路。

  “我们也降,我们也降了!”

  “投降。”

  “投降……”

  江陵城上不再抛射砲石。

  刘师勇此时才意识到,那降将并不是要杀伤宋军以讨好叛军,而是在提醒宋军投降。

  也包括提醒他。

  于是,降不降这个问题正式被摆到了他面前。

  刘师勇有些犹豫,说来旁人或许不信,此时让他难以抛舍的……确实是忠义之心。

  他是武夫,没读过书。他的忠义不是读书人那种“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纲常,而是觉得,自己从一个士卒升为都统,一辈子领着俸禄养活家口,就这么降了,不该。

  但局面已不是他能把控的了,漫江都是“投降”的呼喊声,周围一个个的将领全都下令砍倒宋旗投降。

  “将军,降了吧。”

  连他麾下的将士也在劝说。

  刘师勇闭上眼想了一会,犹决断不下。

  “娘的,老子不害弟兄们的性命前程,想投降的自去投降!”

  说罢,他自转身走进舱房。

  把舱房门一关,外面的混乱与乱七八糟的事他全不管,哪怕船要沉了。

  将头盔解了,他拔出腰间的佩刀看了看,试着往脖子上架……余光恰好瞥见了床边摆着的几坛子酒。

  那是前些天贾似道送给他的,上好的琼腴酒。

  吞了两口口水,刘师勇把刀一丢,往酒坛边一坐,拎起酒坛拍开封泥就往嘴里灌。

  他素来好酒,此时想到的是就算殉国也不该浪费了这好酒,要上路也等喝痛快了。

  一杯酒下肚,像是烧到了胃里,身上有了热气,满腔的愤郁便发散了出来。

  “今日老子是开了眼了。”

  刘师勇喃喃着,回想着今日椿月楼的宴席、突如其来的战败、还有夏贵那句话……越来越醉。

  待酒喝得差不多了,他重新拾起地上的刀,再次往自己脖子上抹去。

  眼前出现了一个人。

  刘师勇瞪大了醉眼,问道:“你是叛军?”

  对方握着他的手,道:“何必呢?”

  刘师勇哈哈大笑,把刀往脖子上划去,眼前便黑了下来。

  ……

  再睁开眼,眼前是一木梁,木梁上是灰色的瓦顶。

  “阴曹地府与我家老屋还有点像。”

  “刘将军醒了。”

  身边有人说了一句,很快便听得脚步声,有人走过来,探头看了一眼。

  却是朱禩孙。

  “朱安抚使?”刘师勇不由惊讶,坐起身来,四下一看,道:“我们逃出来了?”

  “刘将军也是为国殉难过一次的人了啊。”朱禩孙叹道。

  “什么意思?”刘师勇看着朱禩孙的脸色,道:“你降了?”

  “兴亡有定数,天命非人力可抗……”

  刘师勇不听这些,问道:“献江陵城投降的就是你?对,就是你!”

  他已经想起来了,在椿月楼时得知叛军来了,只有朱禩孙没有出城。

  此时再回想昨日之事,却只让人感到可笑。

  朱禩孙在宴席上正气凛然指责别人勾结叛军,接着,一道热菜都还没凉的工夫,就已经降了?

  “你是很早就勾结李逆了?”刘师勇又问道。

  朱禩孙摇了摇头,道:“并非如此,我是看贾似道、夏贵败退,局势已不可挽回,方才做的决定。”

  刘师勇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

  “不仅是我。”朱禩孙继续道:“杨镇亦降了,且看夏贵之态度也是想投降的,只是他官位太高,并非姜才可以招降的。”

  “我不明白。”刘师勇道:“这样……有什么不同?我的弟兄们为朝廷战死,结果你们还是一样地当官?”

  “不同了。”朱禩孙道:“天子不同,国制亦不同。如何说呢,便说杨镇在宋之时富贵泼天,你且看他这些良田美宅还能剩下多少?”

  “他是李逆的八拜之交。”

  “圣明天子论功行赏,岂管一点私谊?往后风气一新,世道会越来越太平。”

  刘师勇听得愕然,道:“我还以为你是个有气节的人。”

  “比起个人气节,生黎社稷更重要。”朱禩孙叹息了一声,道:“我并非找借口。端平三年,我在成都,曾亲眼见过蒙军屠城,城中数十万人,仅活了寥寥数人,我便是其中之一……”

  刘师勇默默听着他说成都惨状。

  末了,朱禩孙道:“我不是怕死之人,但我更愿意活着,看着世道变好。至于国号是什么,皇帝姓什么……在见过人间炼狱之后,已不那么重要了。”

  “你是想劝降我?”

  “我惜刘将军是英雄人物,想保刘将军性命。”

  因朱禩孙颇真诚地给刘师勇说了个故事,刘师勇沉默了一会之后,也真诚地开了口。

  “我是庐州人,我很小的时候,蒙古人杀过来,我爹娘都被蒙古人杀了,是官兵救了我。我们淮兵都是好样的……”

  “今日不是蒙元攻过来。”朱禩孙道:“天子是李唐之后,本就是天下正统。”

  “我知道。”刘师勇道:“要不是这样,我也不会让弟兄们降了,但我累受国恩……”

  “将军以战功升迁,岂有亏欠赵氏之理?!”

  朱禩孙忽然提高了音量,直切刘师勇不肯归降的根源。

  “反之是赵氏无能,屡为外敌所欺,累得生灵涂炭,此赵氏亏欠天下人之理。将军已尽了全力,且为赵氏自刎过一次,还谈何累受国恩?”

  文官终究是口才好些的,一番话说得刘师勇默然无言。

  “言尽于此,待会姜才便要来看你,他与你是半个老乡,便听他一句劝吧。”朱禩孙最后道:“留得有用之身,当思报效天下,而非只报效赵姓君王。”

  ……

  朱禩孙走后,又过了一会,姜才便匆匆赶来。

  两人都是淮西将领,原本便有交情。如今再次相见,几句话之后立马又熟络起来。

  姜才毫不客气地在刘师勇肩上打了一拳,道:“我一看,江陵城里一些无能官吏、酒囊饭袋都归顺了,反而是你竟还要为赵氏殉国,糊涂了不成?”

  “当年你我一起打蒙军,哪次想过要投降?”

  “能一样吗?!”姜才喝道:“能一样吗?!”

  刘师勇答不上来,只好道:“那这么说吧,不管谁打过来,先降的定是骨头软的。老子就不想当骨头软的。”

  姜才登时发了火,抬手指着刘师勇,道:“我最早降了陛下,我骨头软是吗?但就是我们这些骨头软的,如今驱胡虏于燕山,恢复中原,你服是不服?!”

  “我不是这意思……虽说不是蒙元攻来,但我不愿与某些软骨头混在一起,回头哪能分得清。”

  “为何要分清?”姜才道:“但凡归顺,那就只管是好是孬。往后当官敢贪的便杀、打仗敢逃的也杀,只要能教天下成了太平盛世,我管他遇到蒙元攻来降不降?”

  说到这里,姜才一拍胸脯,显得有些傲气与霸道。

  刘师勇却有些愣住了。

  方才之所以这么问,因为他分不清朱禩孙到底是为什么降了,且还向他抛石头。

  他一会鄙视朱禩孙,一会又认为对方说得对。

  但各种疑惑,全都被姜才这一个傲气的表情打消了。

  “对了,苏刘义降了吗?”

  刘师勇接着便想到了这次在军中他最佩服之人的处境。

  “你们能说服我,能说服他吗?他是进士出身。”

  “还不知道。”姜才道:“我方才便是在劝他,希望能劝动他吧……”

  第一千三百零六章 人定胜天

  庐州。

  时近傍晚。

  陆凤台接过王荛手中的望筒,仔细擦了两下,向城外望去。

  只见李庭芝的旗帜还在远处飘扬,既不进攻也不撤退。

  这种情形已经连续数日了。

  “放心吧。”王荛道:“只要和议还在进行,宋军不会再主动进攻的。”

  陆凤台行事却更加谨慎些,道:“可是,如果李庭芝不听宋廷的命令,突然偷袭我们呢?”

  “敢违抗朝廷,那就说明他不迂腐。那既然他不迂腐,为什么不归顺、反而要偷袭?”

  “王先生所言不错,只是这是常理,每个人想法不同,谁知李庭芝是怎么想的。”

  “怎么想他都来不及了。”王荛自信地笑了笑。

  “希望是这样,至少今夜应该不会偷袭。”

  陆凤台将望筒递还给王荛,王荛却是摆了摆手,道:“送你了。”

  “只怕太贵重了。”

  “军中会给你配一个,到时再还我便是。”

  “那就多谢了。”

  陆凤台心里认为王荛为人还是十分不错的。

  且他确实很喜欢望筒这个玩意,不免多多把玩了,这日入了夜还站在城头上拿着望筒到处看。

  忽然,陆凤台目光一凝,隐隐看到远处有火光闪过……

  ……

  夜幕之下,李庭芝还未睡,正在营地里等候消息。

  终于,帐外响起了通传之声。

  “将军。”

  “进。”

  不等士卒的话说完,李庭芝已应了一声,让人进来。

  他本以为是他在等的消息回来了,然而进来的却是赵淮。

  “元辅兄?”李庭芝抬起头来,有些讶异,道:“深夜过来,莫不是想告诉我你要退兵了?”

  赵淮摆手,道:“放心,我绝无此意。”

  两人之所以这么说,因为朝廷已经递了金牌,火速召他们回师。

  包括在建康府的赵溍,也在无奈之下断了给他们的粮草。

  他们也不敢抗命,已承诺会尽快回师,实际上则是为了拖延些时日。

  此时赵淮在帐中缓缓坐下,道:“我来,是发现大帅是在准备攻城吧?”

  李庭芝抚着长须,道:“瞒不过元辅兄,庐州新叛不久,城中还有不少人忠于大宋,我已在联络他们。”

  “可是看这变数还没来而粮草已尽,大帅决意违抗朝廷的命令了?”

  李庭芝没有马上回答,起身掀开帐帘,往远处望了一会,反问道:“岳飞当年收到金牌,若不肯班师,能收复中原吗?”

  “粮草一断,岂有打胜仗的可能?”

  “那若是高宗知道金人根本无意议和,必灭大宋,还会召回岳飞吗?”

  “金人治理中原尚无信心,自是想议和的。”

  “李瑕不想。”李庭芝道:“我敢以性命担保,李瑕绝无议和之意。”

  赵淮叹息,道:“便是再加上我这一条命,朝廷亦不信,奈何?”

  “若是唐军已准备渡过淮河,令兄可敢支援我们?”

  “真的?”

  “我为淮东制置使,令兄为沿江制置使,皆有御敌之责,倘若叛军主力来犯,出兵理所应当。”

  赵淮又问道:“消息确切?”

  李庭芝走到地图边,指点了两下。

  “元辅兄请看,一旦我们得到叛军主力渡河的消息,立即北上攻下庐州,再火速北上,恰可对叛军半渡而击……”

  “叛军真南下了?但王荛昨日还与朝廷和议。”

  “王荛小人,绝不可信。”李庭芝道:“至于叛军的消息,我还在等,但我相信我的判断。”

  赵淮看了一会儿,不由感慨了一句。

  “只怕官家对这江山社稷都没有大帅这般尽力啊。”

  他当然能看得出李庭芝的尽心,否则大可以收兵回去享清福,何必在此苦心孤诣?

  两人又谈了一会儿,认为今夜应该不会有消息来了。

  正在此时,却有士卒匆匆赶过来。

  “大帅,有消息到了。”

  “快……”

  李庭芝最近睡得很少,此时立刻精神起来。

  不一会儿,有士卒被领进了他的大帐。

  “看到唐军了?”

  那士卒才进来,忽然听到这么一声问,连忙回答。

  “看到了。”

  “有多少人?到哪里了?”

  “不知有多少人,但……看那声势,过鄂州了也有可能。”

  “鄂……你说哪里?!”

  李庭芝与赵淮俱是吃惊,同时站起身来。

  “小人不知!”那士卒吓坏了,连忙跪倒在地,道:“我们一队人在江陵就败了,乘小船顺江而下就没再看到唐军,到建康府之后被派来报信,不知道唐军在哪!”

  “你言下之意是……江陵败了?”李庭芝不可置信,道:“二十万大军,败了?”

  赵淮道:“你说的是真的?叛军一边和议,一边出兵了?”

  “出兵了,应该是大败了……”

  这士卒是在最快逃出战场的一批中,所知道的实在不多,因此赵溍干脆让人将他送过来给李庭芝、赵淮自己判断。

  此事对于李庭芝而言无异于是个晴天霹雳。

  他曾与贾似道同在孟珙麾下效力,对贾似道的人品虽然不屑,对其能力还是信任的,从来没想过上游战场会出现这样的大败。

  “……”

  “退兵吗?”赵淮问道:“若京湖已失守,恐怕只能退而守长江了。”

  李庭芝思考着。

  这一刻,他确实有想过退守。

  但最后他却摇了摇头。

  “不可。”

  “为何?”

  “吕文焕还在守襄阳。”李庭芝道:“有他在,京湖局势未必不可挽回,前提是我们得夺回淮西。”

  “好。”

  赵淮点点头,竟是立即就答应下来。

  摆在眼前的就是这么个形势,今日在淮西退了,明日吕文焕必败,那退过江也守不住大宋社稷。

  再难再险,只能迎上去。

  “元辅兄,你我且各自派人请令兄支援。”李庭芝道:“叛军既已出兵攻江陵,可见其根本无意议和,朝廷不该徒报期望了。”

  赵淮闻言,好生失望。

  他失望的是原本他们可凭雷霆之势夺回庐州,结果却因为议和派的软弱而耽误了。

  好似从头到尾都被李逆戏耍了一通。

  同时他又很清楚,并非李逆能神机妙算摆布他们,而是大宋每次打仗都是一会这样一会那样。

  ……

  天亮之前,又有人赶到了李庭芝的大帐中。

  “大帅,找到了!”

  一封小信被递到李庭芝手里。

  “今夜末将又往拾到那信箭之处,举火提醒对方,果然又收到了第二封。”

  李庭芝摊开那信箭一看,神色终于振奋了些。

  赵淮问道:“联络上了?此人信得过?”

  “元辅兄请看。”

  赵淮看了,写信之人自称杜蕃,乃庐州军中正将,称李庭芝为叔父,表示愿为宋军打开城门。

  “杜蕃?”

  “杜尚书之孙。”

  这般一说,赵淮当即便明白了。

  端平年间蒙古南侵,亏得是杜杲滁州解围、安丰破敌、庐州大捷,在淮西大胜蒙军,守住了大宋社稷。

  “忠良之后,那必是信得过了。”

  “那便联络杜蕃,请他今夜开城门……”

  计定,李庭芝便准备起来。

  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他需要在长江上游的叛军攻到之前,夺庐州、守淮河、联络襄阳、反攻江陵……

  这些很难做到。

  但其实过去便有一个人曾做到过——孟珙。

  那年蒙军攻破京湖,局势之严峻不逊于如今,但孟珙力战多地,捍守江陵,收复襄樊,支援川蜀,使蒙古以倾国之力大败而归。

  当时李庭芝就在孟珙麾下,是亲眼目睹了这个力挽狂澜的过程。

  如今大宋再遭磨难,该轮到他守国了。

  他没想投降,因为孟珙曾经告诉过他人定胜天,且真的做到了……

  第一千三百零七章 忠良之后

  “吱呀。”

  城门处传来了一声响。

  黑暗中遂出现了一缕光,那是从城门的缝隙中透出来的火光。

  “冲过去!”

  匍匐在地上的宋军士卒立即起身,冲向庐州城。

  庐州有七个城门两个水关,他们攻打的是东城右边的时雍门。

  今夜时雍门由庐州军第四正将杜蕃负责守卫,城门附近都是其麾下兵将,果然顺利开了城门。

  李庭芝布置得很妥善,他亲自率兵攻打东城,同时由赵淮领其部兵将同时在西面佯攻。

  甚至还不忘安排苗再成领一支兵马埋伏在北面,拦截出城逃跑的叛军,目的在于务必要拿下夏富,并防止叛军往淮河通风报信。

  哨声响起。

  这是有宋兵已进了时雍门,没有发现异常,招呼后面的士卒进去。

  李庭芝眯着眼,努力想看清城头上的兵力分布,但城头上的火把很少,视线很暗。

  他听闻叛军甚至元军之中都有种能望到极远处的望筒,有人将其走私到京湖,大宋亦有仿制,可惜要以最上等的紫晶玉石为材料,造价高昂。等朝廷赏赐,还轮不到淮东。自己出钱去买,又拿不出这价钱……

  前方又传来了哨响,已有数百人进了城,李庭芝也赶到城头附近,向城门当中看去,只见街巷延伸下去,一片黑暗。

  “大帅,请在城外等末将捷报。”军中统领范友信见李庭芝离得太近了,连忙回过来劝阻。

  李庭芝只顾着眯着眼看着城门,道:“我要见到杜蕃。”

  范友信连忙向士卒传令道:“你们见到杜蕃了?”

  时间紧迫,宋军士卒们还在排队进城,无人能答。

  反倒是前面有消息被递回来了。

  “让我们快些,马上有叛军要来了。”

  “莫再堵在本帅面前聒噪。”李庭芝低声喝道:“还不快控制城门、抢占城头。”

  “喏。”

  李庭芝再向前跑了数十步,前方已有人向这边喊问了一句。

  “李叔父?”

  李庭芝已到了城门外,终于在微弱的火光中见到了杜蕃。

  他干脆拨开士卒,大步赶进城中,用力拍了拍杜蕃的肩。

  “好!不堕尔祖父忠义之名!”

  杜蕃身为名将之后,长得却有些瘦削,拱手道:“淮西举首戴目,盼王师久矣。”

  “可知叛将陆凤台囚夏富于何处?”

  “李叔父随我来。”

  杜蕃动作很快,引着李庭芝便往城中赶去。

  李庭芝回看了一眼,迅速下令留范友信控制城门,自己则点了周围的数百精锐将士,随杜蕃而走。

  然而,才转过月城台,李庭芝忽然停下了脚步。

  淮东军治军严苛、令行禁止,他脚步一停,身后士卒也同时停了下来,那盔甲抖动的簌簌声登时便没了。

  “李叔父,怎么了?”杜蕃回过头问道。

  李庭芝抬手一指,喝道:“拿下!”

  他已经看出来了,前方有埋伏。

  方才经过的一个巷口,其实有木栅封锁,只是隐在黑暗中并不显眼。

  庐州城门已被布置成一个大陷阱。

  果然,杜蕃一见宋军扑上来,当即便与其部拔刀反抗。

  “杀!”

  突然间,两边的墙头上冒出了许多身影,或执弩箭、或持猛火油柜、或抛瓷蒺藜火球一阵呼喊。

  紧密的脚步声起,叛军已从后面包围过来,推着厚重的木栅栏,封锁住李庭芝的退路。

  东城火光大亮,喊杀声顿起。

  “有埋伏!护大帅走!”

  “慌什么?回城门汇合,继续拿下庐州!”

  混乱中众人各自呼喝。

  杜蕃一面向后退,一面喝道:“李叔父,你已经被包围了,降了吧!”

  “杜蕃!尔家五代沐大宋皇恩,建功淮西,屡受奖赏,封开国子爵,士民传颂,今尔一朝叛国,满门清誉付诸东流,死后何颜见杜尚书?!”

  李庭芝一边指挥着战事,竟还能从容喝骂。

  因为淮西军早就已经不是当年随杜杲大败蒙军的淮西军了。

  从十多年前丁大全当政,以袁玠主政淮西开始,此地军政民政便已经烂透了。故而忽必烈南下之时,淮西望风而降,百姓以舟船济大元兵马。

  今夜,不论王荛、陆凤台布置得多周全,不论将领们怎样催促,淮西这些士卒确实从军备、士气、战力上就是不如李庭芝麾下训练有素的精锐。

  “当。”

  随着这一声响,杜蕃手中的武器已被打落。

  宋军士卒冲上前,一把将他摁在地上。

  他奋力挣扎了两下,却挣扎不开,人已被拖到李庭芝面前。

  “放屁!”

  杜蕃却是到此时再破口大骂起来。

  “你说我杜家世沐皇恩,放屁!我爹如何冤死的?你休作不知!”

  李庭芝还在望地势,闻言转过头,目露失望之色。

  “你因此叛国?”

  此事他确是知道的,杜杲之子杜庶亦是名将,前几年在知隆兴府、江西转运副使的任上,因打算法而落狱,死在狱中。

  时人皆称杜庶蒙冤,李庭芝却了解贾似道,知道打算法虽说是贾党排除异己的手段,但基本上能被“打算”的将领多少都有贪墨之事。

  总之,人已经死了多年,是否冤枉早已说不清了。

  李庭芝上前,一把拎起杜蕃,骂道:“你觉杜家委屈而行叛逆,才是真教你父祖蒙辱。后人谈及只会道杜庶贪墨、杜蕃叛国。真孝顺,立功建业、扫除奸党,堂堂正正为你父亲翻案。”

  “呸,委屈?我杜家三代喋血淮河,死都不怕,怕甚委屈?但我是看明白了,为这赵氏不值当!为守着他所谓的社稷,多少淮西男儿死在城沟下,呵,枯骨未销,狗皇帝便派来贪官横征暴敛。我父亲贪?他任江西转运副使不过两年,贪了几个钱?比得过吕文德、夏贵家产之百分其一?万分其一?万万分其一?!倒不如问问在这大宋官场,不贪怎个活下去?狗屁的打算法,狗屁的奸党,丁大全换作贾似道如何?贾似道换作你李庭芝又如何?我看是狗屁的皇帝,狗屁的大宋!”

  杜蕃骂到一半时,李庭芝便已拔刀在手,要将这小子斩杀。

  他戎马一生,是真狠得下心对故人之子下死手。

  然而听到后来,见杜蕃那一双眼里满是愤郁之色,李庭芝终究是没能下得去手。

  脑子里一个个人影晃过。

  大胜了蒙军的杜杲、死在狱中的杜庶……其后又看到当年那威武坚毅的孟珙,还有站在自己身旁的贾似道。

  再往后,看到丁大全、袁玠,看到了先帝、官家,看到了一道道召他班师的金牌……

  李庭芝忽然大怒,挥刀往下一砸,却是以刀背砸在杜蕃肩上,将其砸倒在地。

  他饶了杜蕃一条性命。

  “走!”

  李庭芝大喝着,迅速领兵杀回时雍门。

  时雍门附近已是火光冲天。

  淮西叛军虽然不如淮东军精锐,毕竟是占了地势,又早有准备,在许多紧要之处备好了火油与茅草要火烧宋军。

  换作是旁人,眼看中了这请君入瓮之计必然是要慌忙退兵。李庭芝却不同,他判断着战场形势,决定将计就计,继续攻破庐州城。

  以将帅的能力来扭转不利的形势,正是孟珙、杜杲当年常做的。

  ……

  战事一直持续到天明。

  没能依原计划成功伏击李庭芝,庐州军已渐渐有些慌了。

  这次是夏富麾下有一名将领听说唐军有清查降臣过往劣迹的习惯,向城外宋军射了信箭,恰好被陆凤台望见。

  此事原本控制住即可,王荛为人自负,偏偏要将计就计,设下埋伏。

  聪明反被聪明误,再加上遇到李庭芝这样的对手,终于吃了亏。

  “将军,不好了!拦不住了,宋军攻破了第一道栅墙。”

  “城门呢?夺回了没有?”

  “还没有,宋军死死占着城门,怕是夺不回来了。”

  王荛惊怒之下,竟是还能笑了出来,自语道:“好个李庭芝,淮东出了这么个人物,我在山东竟未了解。”

  陆凤台遂问道:“该怎么办?”

  “我亲自去劝降李庭芝。”

  “你疯了?”

  “无妨。”王荛道:“围宋之势已成,他不过垂死挣扎,今日便是杀了我,也拦不住天下一统。”

  陆凤台这才明白王荛为什么行事如此大胆,他是真不怕死,而且是豁出性命在做事。

  ……

  “李庭芝!逆天而行,岂不怕天咎?!”

  城中还在混战,前方的栅墙后忽然响起了大吼声。

  李庭芝一听便知那是谁在喊,遂下令猛攻,同时喝应道:“王荛,小聪明使得够了,怎敌我堂常正正之师?”

  “小聪明?”

  栅墙后,王荛喊道:“我所凭恃者,大势也!盛唐复兴,中州一统,大势所归,若江河直下,顺则昌,逆则亡。你何必螳臂当车,徒为天下笑柄。”

  “竖子且胜了李某人再谈!”

  宋军猛攻那道栅墙,终于轰然推倒了第一道栅墙。

  此时却有士卒匆匆赶到李庭芝身边。

  “大帅,探马回来了。”

  “什么探马?”

  “从淮河回来的探马。”

  李庭芝一愣,此时想到他前夜一直在等这一支探马。

  “人呢?”

  “受了重伤已经昏迷过去,但在昏迷前说,叛军已经渡过淮河了……”

  李庭芝脸色一沉,道:“何谓‘已经’?本帅命他们往河北打探,不等叛军到亳州便报。如何等过淮河再报?!”

  “大帅,叛军毕竟马快……”

  李庭芝心一沉,意识到自己还是疏忽了。

  前些时日苦等消息不至,还以为是因为李瑕没那么快掉头南下。

  今日想来,才知李瑕南下的速度只怕比自己想象中更快。

  只怕是自己还在抱有侥幸之时,叛军骑兵已经在大肆捕杀自己的探马了。

  “报!”

  “大帅!苗将军急报!城北忽然发现叛军主力,人数恐逾三万,已经渡河了……”

  第一千三百零八章 尸位素餐

  当面对的敌人不再是淮西军,而换成了叛军主力之后,李庭芝忽然发现战事变得困难起来。

  他甚至连敌军大股兵马的踪迹都掌握不了。

  才得到消息,叛军主力竟是“已经渡河”了。

  大宋名臣宗泽死前高喊着“渡河”,仿佛那条淮河对宋军而言是道天堑。李逆的兵马渡河却那般轻而易举。

  “报!”

  这边苗再成派回来的信使还没说话,又有士卒赶来报信。

  “东面二十里外发现叛军骑兵!”

  “报。赵将军命我报李节帅,西面湖泊发现叛军水师,将从水关入庐州……”

  这是包围之势。

  换言之,叛军早便打探到了宋军的位置,悄无声息地布置了包围圈。

  而宋军却根本没发现。

  为何?

  因为叛军有快马、有望筒,甚至于有淮西百姓通风报信。

  淮西这些百姓,尚且将蒙元视为仁义之师,何况于唐军?

  李庭芝想着这些,眼神渐渐呆滞了些。

  孟珙、杜杲曾经让他相信,哪怕国势有强弱,但人定胜天。

  不久前王荛说天下大势,他心里不以为然,认为天下大势可以人力改之。

  但现在他发现自己还不够坚决。

  若够坚决,理会朝廷那狗屁金牌做甚,早半个月便要夺回庐州了。

  “退兵。”

  李庭芝无奈下令。

  鸣金声起,宋军只好放弃了对庐州的攻势,流水般向南撤退。

  “告诉赵淮,我将亲自领兵断后,命他速退往江岸保护船只……”

  至此,抢回淮西之战略目的已完全失败。

  虽然王荛自负、夏富庸弱,却得叛军主力之迅速支援。

  李庭芝、赵淮,空有名将之才,却受朝廷掣肘,粮草绝断,苦无支援。

  唯一能让人欣慰的是,朝廷本来就对武力收复淮西不抱期待。这次退兵,本就是奉旨退兵,没有太多战败的责任……

  ……

  其后五日之间,李庭芝且战且退,往东南方向转战三百里。

  这次,他们面对的是刚刚击败了蒙元的唐军主力。

  不论是军备、士气、战力,唐军都正处于最巅峰,只怕已可算是当世最强悍的兵马。

  而宋军粮草已断,全凭意志支撑着,自是艰苦。

  好在,他们终于还是退到了浦口渡。

  长江滚滚,传来阵阵涛声。

  江风吹在宋军士卒们的脸上,他们已不再有原本的锐气。

  “李节帅。”

  “渡了多少人了?”

  李庭芝才看到赵淮的人赶上前,当即便开口问道。

  “没……没有,船只没了。”

  “你说什么?”

  “小人也不清楚,大帅这边请。”

  李庭芝连忙赶到赵淮军中。

  赵淮正站在江边眺望,听到脚步声转过头来,登时面露愧疚之色。

  “庭芝,我……”

  “船呢?!”

  赵淮摇了摇头,满脸苦意,道:“我赶到时,船只已经全部被带回南岸了。”

  “赵溍?”

  李庭芝焦急之下,已顾不得其他,对沿江制置使赵溍直呼其名。

  “他为何如此?不要淮东了不成?!”

  “我已派人渡江联络,请兄长派船只来接……”

  “你知道的,我并非要逃过长江。”李庭芝道:“叛军追得这般急,若无船只,将士们如何退回扬州?!”

  “我明白,我明白,我必与你同进退。”

  “但没有船啊!”

  李庭芝愈发焦急,转头看着空荡荡的长江,愈感绝望。

  他已两日未曾进食,越饿,脾气越坏。

  “再派人过江,警告赵溍,我再不派船来,我必弹劾他!还有他背后那些只知求和的朝臣,一群无能鼠辈窃居高位,尸位素餐!”

  随着国势倾颓,他已不止一次流露出这种态度……

  “哞!”

  不等宋军稍作喘息,远处又已响起了号角声。

  “那是……”

  “叛军追上来了!”

  李庭芝气急败坏。

  “等不到船只了,得马上撤退!走陆路往扬州!”

  号角声愈发响亮,叛军已经越来越近了。

  连日以来负责断后的苗再成心知自己这一部兵将已经跑不动了,遂不再撤退。

  任由李庭芝号令催促,他始终不听。

  “死战!保护大帅撤退……”

  ……

  李庭芝回头望了一眼,眼见苗再成的旗帜立在那,却也只能抛下这些部下,继续往东撤。

  然而,叛军也只被阻挡了半日,其后又重新追上来。

  李庭芝心知苗再成已是战死了,不由老泪纵横。

  连伤悲也顾不得,总之这情势显然已不容他渡过滁河了。

  离扬州还有一百余里,已只能先退入六合县守卫,稍作休整。

  然而,六合只是小城,一下子涌进来三万余残兵,城中又岂有粮食能够供应。

  李庭芝一路走过街巷,能看到百姓麻木的脸上,全是忧心忡忡之色,并不欢迎王师。

  他更忧虑。

  连日来所见所闻,唯“痛心疾首”四字能够形容。

  是夜,披着盔甲才在椅子上小憩了不过片刻,又有士卒匆匆赶过来。

  “大帅。”

  “何事?”

  李庭芝已成惊弓之鸟,迅速支起身,脸上满是疲惫,眼中却俱是警觉。

  “叛军派信使来了,要见大帅。”

  “不见。”李庭芝道,“若再敢遣使来,杀了。”

  “是。”

  那士卒应了,犹豫了片刻之后,却又传回身来。

  “大帅,对方说给大帅带了陆秀夫的信。”

  “君实?”

  李庭芝微微一愣,此时才想到当年那个才华横溢、格高意远的年轻人。

  他沉吟了一会,最后道:“本帅不见叛逆,让他把陆君实的信拿来。”

  “是。”

  那士卒匆匆而去,过了一会,手里拿着一封信,重新赶到了李庭芝面前。

  李庭芝只看一眼,便认出信封上的字迹确属于陆秀夫。

  时隔数年,陆秀夫的字迹其实还是有很大的变化,以前是清丽,如今则多了种豪迈与遒劲。

  “淮左阃帅李公无恙。学生拜言,白日出而霜雪融,仁风过而茨棘扫,今燕云复收,中原廓清,喜不自禁,于燕京致函,恭递捷音……”

  李庭芝本以为自己看到信时会很生气。

  其实没有。

  陆秀夫的第一句话说的便是收复中原的捷报,这是孟珙一生的志向,同时也是他李庭芝一生的志向。

  而当看到陆秀夫想与他共同庆贺之时,他心中还感到了一丝遗憾。

  十余年前,反而是他先发现了陆秀夫的才干,邀其至幕下任事……如今回想起来,若是那般,只怕反而让人错过收复中原的伟业,如今惶惶如丧家之犬。

  再往后看,能从字里行间看到陆秀夫极力向他述说北方是如何景象,以及李瑕是怎么样的君王。

  李庭芝却是不了解李瑕。

  他从未与对方打过交道,只从许多消息中听说对方弑君叛逆。

  唯到了今日,他才开始了解到李瑕。

  因为在信之最后,陆秀夫留下了一句话及一首词。

  “诗词言志,陛下言,此非朕一人之志,实华夏男儿之志……”

  李庭芝眯着眼看了两眼,却停了下来,拨弄了一下烛火,整理了衣冠,整肃了精神。

  他还翻找出铜镜看了一眼,烛光映着他的脸,脸上依旧有疲惫与狼狈之色。于是他洗了把脸,整修了一下胡子。

  做完这些,他才重新开始看起来。

  面对一个强大的对手、一篇雄浑有力的诗词,李庭芝不愿意以狼狈的模样来应付。

  这与敌我无关,这关乎于男儿的精神气。

  ……

  临安。

  选德殿。

  呓语声始终未停,因此每个人都能听到御榻上的官家的念叨。

  “别杀我……别杀我……”

  众臣只当作没听到,微低着头,怒力把这声音忽略掉。

  然而,忽略不掉的是越来越来难以挽回的局势。

  长久的沉默不是因为还没得到消息,而是所有人都不知怎开口才好了。

  “朱禩孙、杨镇携江陵府投降。”

  “夏贵驻于鄂州,似有叛投之意。”

  “贾似道不听诏令,擅自统兵东进,已抵芜湖……”

  如此种种,坏消息一个接着一个,把好不容易才掌握了大宋权柄的诸相公直接打懵了。

  他们此时才意识到,他们一切的计划都是建立在议和的基础上。

  太后、官家给他们权力是为了议和,百官、士绅、将士、百姓拥戴他们是因为不想打仗。

  而一旦李逆不答应议和,他们已拿不出第二个办法。

  此时所有人喉咙里梗着的只有两个字。

  ——迁都。

  没人敢先开口,最后却是谢道清先说话了。

  “江万里从湖州上了奏书,给诸位相公看看吧……”

  陈宜中从王爚手中接过了江万里的奏书,有些讶然。

  按照江万里的意思,却是劝他们与贾似道握手言和。

  陈宜中登时便心生不愿,然而再一想,又能如何呢?

  如今贾似道一副在被李瑕弄死之前也要弄死他们的无赖姿态,朝廷总不能先战贾似道、再战李瑕。

  谢道清问道:“诸卿以为如何?”

  “臣以为社稷为重,确可先安抚贾似道……”

  事实上,临安宫城中这种君臣对奏对改变局势能起到的作用已经微乎其微了。

  这日,收效甚微的对奏进行到了一半,曾渊子才迟迟赶到。

  谢道清不悦,认为这是对她这个听政太后的不敬,问道:“曾相公何以晚到?”

  “禀太后,臣离开枢密院之时,忽得到沿江制置使赵溍的奏报,称叛军主力已经抵达淮西。”

  曾渊子道:“赵溍还得到消息,据说李庭芝已经降了李逆。他不敢使长江天险有失,故而调回了南岸所有船只……”

  仅这几句话,谢道清不由吓得面色惨白。

  叛军主力已到淮西,只怕意味着议和失败。

  李庭芝一降,意味着淮东也要失守,说是守江先守淮,如今才开战,淮河防线竟已经完全丢了。

  当然,长江北岸的船只都被调空了,李庭芝是否真叛投了,朝廷其实也不知道……

  第一千三百零九章 条件

  长安。

  一辆小驴车出了城门,沿着朱雀大街往南走了两三里路,在荐福寺附近停下。

  韩祈安下了驴车,抬头便能看到一座白土粉饰的高塔,长街上则是络驿不绝的行人,叫卖不绝于耳,此地虽是城外,却比一般城池内还要繁华。

  他叫车夫自去吃些东西,往东拐过安仁坊的小巷,在一家小食馆前停下了脚步。

  往里瞧去,此时并不是饭点,馆中还坐了三桌食客,其中店门店尾处各有三个大汉在饮酒,另有一男一女坐在角落里。

  韩祈安进了小食馆,往角落里那一男一女走去,店门处一名大汉抬头看着他,似想起身,却被另一人按了按。

  坐在角落里那年轻男子回过头看了一眼,笑道:“离开长安有阵子了,念叨着这家的羊羹,难得来吃一遭,倒让你找着了。”

  韩祈安欠了欠身,应道:“郎君放心,没有甚要紧事。就是见着郎君人了,我能心安些。”

  “坐吧……店家,再要碗羊羹、两个馍。”

  “好咧。”

  “这家羊羹我喝过几次,确是鲜,半点膻味没有。过去在临安时身子弱,到了关中这些年,每日被这馍填得实实在在,身子倒是康健得很,说是救命恩人也不为过。”

  韩祈安一边坐下,一边絮絮叨叨,又道:“他家生意也好,这一带也热闹。眼看着天下太平,长安城池怕是太小了?”

  “知道韩公想问什么,肯定不会迁都开封。这次之所以准备带百官过去待一阵子,为督南征事宜、为稳中原人心,再加上为勘黄河水利,独独没有为迁都做准备之意。”

  “郎君快两年没在长安,好不容易回来安抚众人,没几天又要到开封去。众人猜测是否嫌宫城太小,没有大国气象,说往后若要扩建宫城,或可在龙首原大明宫那块地……”

  说到这里,店家端着托盘上来,凑趣道:“几位客官也在谈扩建宫城的事?是小,要放五百年前,额这铺面还是长安城里的正中央哩。”

  韩祈安笑道:“这般说来,若真扩了城,你这铺面可值钱。”

  “嘿,天子脚下嘛。再说了,总不能回头等灭了宋国,献俘的时候叫那宋国国主看了笑话。”

  说着,店家端上来吃食,招呼韩祈安慢用,又交代了羊羹可以再添方才退下去。

  他却没想到当今天子就坐在他这小馆里。

  李瑕回头看了一眼,道:“扩建就没必要了,与韩公说个想法,别传出去……哦,我还未与别人说过,往后若传出去了只当是你说的。”

  “莫不是看上了北平城?”

  “忽必烈既建得差不多了,省得再劳民伤财,未来我们的疆域绝不仅这个范围。当然,缓几年再谈,眼下最主要的事还是南征。”

  韩祈安微低着头仔细听着,手里拿着馍撕成小块往羊羹里放,应道:“南征之事未了,我便跑来说这些,是因为大家都不太想去开封,未雨绸缪。至于北平就更远了,到时难免有人抱怨北方苦寒。”

  “知道。”李瑕笑了一下,道:“因为干系的利益太大,他们才担心得都来不及等宋国灭了以后再讨论这件事。往后若迁都,别的不说,长安的地价不值钱了首先损害最多的就是元从功臣的利益。相当于一次小小的权力洗牌,越大的功臣越不愿接受。”

  “不至于。”韩祈安从容喝了一口羊羹,放下碗才道:“真说起来又能有多少损失?在长安是住、在北平也是住。勋臣们的田产、宅院、商铺是要贬上一些,经营的人脉也得再来过,或许有些人还丢了个发横财的机会。可若是连这点损失也承受不起,那未免也堕落得太快了。”

  “就是这个意思。”李瑕道:“天子不好当,本是为了收服北方考虑,一不小心便要损了哪方的利益。”

  “岂还担忧这些?以郎君之威望,凡下了决心,訏谟定命,风行雷动,几人敢忤逆?”

  “不过是有些感慨,方才我还在与明月讨论,只不过是想去开封一趟,方便及时处置灭宋事宜,便能引出这许多猜想与不安,幸而今日我是开国之君,否则,若承的是赵宋的基业,只消流露出迁都开封或北平的意思,想必南征与北伐便要不了了之了吧?”

  “牵一发而动全身,赵宋享国三百一十年,更是盘根错节,根深蒂固,牵不动了。”韩承绪道:“故而,南征之胜败已无需顾虑。”

  “值得顾虑的是积弊清得彻不彻底?”

  “是啊。”

  这就是更复杂的话题了,韩祈安叹息了一声,眼看李瑕面前的一盘羊肉已经快吃完了,没再就着大宋的积弊深谈下去。

  回想着方才的对话,却觉得有些好笑。

  “在长安,我们在说着迁都,是为开疆扩土、千秋万代;在临安,赵禥许是也在说着迁都,却是因贪生怕死,苟且偷安。”

  “那边大部分人产业在临安,宁肯降了也不会迁都,还有主战的也会反对。即使到了兵临城下这一步,赵禥想迁都尚且比我还难。”

  “若说比,他连比的资格都没有。雄才大略的圣天子,临安一雏鸡岂配相提并论?”

  聊到这里,有大汉赶进小馆,低声道:“襄阳的战报到了。”

  ……

  长安皇宫确实小,所谓的大殿就是府衙大堂的大小,殿内大部分地方还被一个大沙盘占据了。

  如今在宋廷君臣眼里,形势最危急的地方是淮西、是顺长江而下的唐军水师。但若是看到长安城中这个沙盘,便会知道李瑕真正关注的战略核心只有一个。

  既非庐州、也非鄂州,而是襄阳。

  王荛、陆凤台策反夏富也好,姜才强攻贾似道也罢,都是同一个目的——隔绝宋廷与吕文焕。

  襄阳是唐军需要拿下的第一个战略重镇。哪怕能顺长江直取临安,李瑕也不可能任襄阳梗在那,像根鱼刺梗在喉咙里。

  而吕文焕驻守襄阳多年,经验丰富、城防完备,强攻并不容易。

  如今南征的主帅是高长寿,从吐蕃回师之后便被调到汉中休整,既是为防宋军偷袭汉水,也是在为伐宋做准备。

  及至李瑕击败忽必烈,立即便传书汉中,高长寿当时便准备取襄阳,庐州、江陵之事,俱出自其谋划。

  然而现在其它路进展顺利,高长寿自己却还被堵在襄阳城下,个中焦虑,李瑕近来已能从他字里行间感受到。

  这日来的又是高长寿的信使,将一封厚厚的信递给李瑕。

  自然不是高长寿有许多话要说,里面是吕文焕投降的条件。

  李瑕看过,微微皱眉,将信递给了韩祈安后起身踱步到沙盘边,看着那一杆杆插在“襄阳”边的小旗。

  而韩祈安看过信,转向信使,问道:“依高元帅之意,是想答应吕文焕?”

  “是。”

  “攻下襄阳,很难吗?”

  “大帅说,并非攻不下襄阳,而是衡量得失,招降是更好的办法。建统元年与吕文德之战虽胜,船只损失却多,今攻襄阳火器足然而船只缺,而且擅操舟之船工皆已被调往长江……”

  “老夫明白了。”韩祈安点点头,道:“想必吕文焕应战也不含糊。”

  “是,襄阳守军着实是我军伐宋以来最顽抗之部。”

  韩祈安抚须,奇道:“吕文焕比李庭芝尚且能战?”

  “军阀嘛。”李瑕道,“他自己的吕家军,城坚粮足,又不用听宋廷命令。”

  “这般说来,吕文焕的条件不算过份。”

  “凭心而论,不过份。”

  信上所言,吕文焕并不愿辜负大宋皇恩而叛降,然而考虑到李唐复兴、一统在即,他希望天下早日太平,因此提出了几个条件,首先便是唐军不得伤襄阳百姓一人。

  其余也很简单,无非是优待吕氏子弟与部将,对他们过往抵抗王师之罪过不予追究,继续原职任用为大唐将官。

  另一方面,为表忠诚,吕文焕愿为先锋,征讨赵宋,安抚沿江军民。

  今日若换作旁的君王,想必已然答应了他的要求。

  而李瑕盯着沙盘看了良久之后,开口则道:“不过份,但朕不答应,条件该由朕来给。”

  韩祈安便走到一侧的小案前,提笔沾了墨。

  “吕文焕归顺之后,需交出兵权,献出吕氏之财富、产业,吕家子弟部将须由朝廷考校才干人口,方得酌情任用……”

  李瑕说过,又道:“吕文焕若答应,自可任一清廉高官,若不答应,便让高长寿攻破襄阳。高长寿若攻不破,便让姜才率兵北上。”

  韩祈安奋笔疾书,没有多劝李瑕妥协。

  他了解李瑕的性格,且那沙盘就摆在那,一个个小旗插着,代表着大军压境,襄阳已经成了一座孤城,岂还需要妥协?

  “再告诉南征的将领们,好饭不怕晚,朕不担心他们攻宋攻得慢,只担心他们狼吞虎咽、吞得太急了,把那些烂肉、腐肉一并吞了……”

  ……

  快马沿武关南下,很快将李瑕的旨意递到了高长寿手里。

  于是,停歇了数日的攻城战事再次开始。

  吕文焕听得炮响便吃了一惊,讶异于李瑕竟能严苛至此。

  再一想,他才发现自己并不了解李瑕……

  第一千三百一十章 樊城

  樊城。

  汉江如带,江水清澈。樊城在北,襄阳在南。

  可惜唐军的攻势打破了汉江流域的安宁。

  火炮从江北砸在樊城城头,在城墙上砸出了一个大窟窿。

  石土飞溅,砸到城头上的守军,血流满面。

  同时又是一声重响,身后的城楼突然倒塌下来,将几个士卒砸倒在大木之下。

  惊慌之下,许多士卒连忙抱着头趴下,忘了向城下射箭。

  “搬开!把他们救出来!”

  樊城守将牛富大步赶上,与士卒们奋力将那压在伤兵身上的木梁搬开。

  再转头一看,只听得城下一片喊叫,却是叛军已经冲到近前了。

  此时混合着火炮一并射过来的还有箭矢,同时唐军也在大声呼吼。

  牛富因剧烈的晃动而摔在地上,扛起盾牌挡着箭矢,忽然在各种夺命的声响间隙中听到了唐军在喊什么。

  “当官的为了家产不肯降,却要你们送死,还不降吗?!”

  唐军并非是第一次招降,事实上自从襄樊被围以来,唐军在招降上做的努力比打仗要多得多,之前各种理由都说了,今日却有些不同。

  此时牛富苦守城头,听着那漫天的叫喊,心中十分疑惑……

  “我实在想不明白。”

  待到唐军攻城间歇,牛富一边包扎着伤口,一边哼唧道。

  裨将王福问道:“将军想不明白啥?”

  “我原本没想过要降。前阵子不是听他们说吗?大宋气数怕是要尽了,李逆又成了李唐后人,比官家还正统,更别提还收复了中原……我便派人射书到襄阳城问吕大帅,吕大帅回我,等他命令。没多久,唐军的攻势便停下来,我还当吕大帅要降。”

  “然后呢?”

  “今日看,像是吕大帅又不降了。”

  王福道:“那将军想不明白什么?”

  牛富说不上来,转头看着周围的士卒,整张脸都皱在一块。

  如今这样的形势,对所有人都是考验,有人认为该投降了是出于贪生怕死,有人则是认同李唐的正统。

  而当牛富心中有了投降的念头之后,他自己也说不清是因为什么。

  同时,脑子里还有一个很强烈的想法是,不能叛国、不能叛国。

  他从小听的故事都是赞颂忠肝义胆,早已立下为国死战的决心,但偏偏环顾周遭,又觉得麾下的兵将们这样死掉不值得,眼下早不是当年抗蒙的时候了。

  “说不出来,娘的,也没个人告诉我怎么做是对、怎么做是错。”

  牛富说到这里,前方忽然有士卒大喊着跑过来。

  “将军,襄阳有信到!”

  牛富连忙起身,赶上两步,从那士卒手中抢过一封箭信,摊开来看了,是荆湖都统范天顺的传书,只有一句话。

  “生为宋臣,死当为宋鬼。”

  王福见牛富站在那发愣,凑上前看了一眼,问道:“将军,襄阳那边说的什么?”

  “让我们卖命守城呗。”牛富道。

  他一瞬间觉得这是天意,才说希望有人能告诉他怎么做才是对的,马上便得到了这封信。

  只是心里那迷茫的感受依旧未能散去。

  其后几日,唐军攻城更猛烈。

  相比起来,襄阳居于南岸且有环绕着它的宽阔护城河,唐军难以攻下。居于北岸的樊城便容易攻打得多。

  显然,高长寿恼羞成怒之下,已决意先破樊城作为攻打襄阳的跳板。

  面对这样的攻势,牛富渐渐感觉到快要守不住了。

  到了二月二十三日,他被唐军的火球砸中,手臂上留下了一大片烧伤,在军大夫为他处理伤口时疼得晕了过去。

  于迷迷糊糊之中醒来,牛富喃喃道:“王福……”

  “将军醒了,裨将到城头巡视去了。”

  牛富睁大眼看着眼前那带着三络长须的面容,问道:“大夫,为何我觉得……浑身无力?”

  “不碍事,将军歇一夜便好。”

  “什么声音?叛军进城了吗?”

  那军大夫侧耳倾听了一会,抚须道:“并无声响,是将军太操心了。”

  “我分明听到喊杀声。”牛富道:“扶我起来……我得上城头看看。”

  “在军中将军说的算,然而在病榻上,老夫说的算。将军且躺下,放心,万事皆安。”

  牛富急得不行,奋力想起来,偏是半点力也施不出来。

  好在,他耳中那隐隐约约的喊杀声渐渐停了。

  想必是在梦中太担心了。

  这般想着,牛富终于能闭上眼歇一会。

  其后便听到那军大夫哼着什么。

  他听不太懂,但听得出来是很雄浑的曲调。

  转头看去,军大夫仰着头、拍着膝,虽没喝酒,却有些醉态。

  “大夫,你在唱什么?”

  “一首新词,将军可听得出是何词牌?”

  牛富摇头道:“我不懂诗词……粗人,能识字都是不容易。”

  “是首诵雪的词,词句颇直白易懂。将军再听听。”

  “好。”

  那大夫清了清嗓,这次唱得便更大声了些。

  如他所言,那词句确实直白易懂。

  牛富既学过识字,听了两句之后便问道:“这词是说北边的积雪有千里万里那么阔……是吗?”

  “是,将军果然听得懂。”

  “我听得没错吧?长城内外?真是长城吗?”

  “自然是长城,若非长城,岂有内外都是雪的?老夫也未曾见过,将军可见过?”

  牛富道:“娘的,大宋有几个人见过长城?”

  “大宋没有,大唐却有。”

  牛富一愣,瞪着眼死死盯着那军大夫,已预感到了不好。

  “你……你……”

  “将军听老夫唱完吗?”

  老大夫显然极喜欢那首词,手微微挥动着又唱了起来。

  “须晴日,看红装素裹……”

  “这是叛军中传过来的词!”

  牛富猛地坐起,瞪着军大夫,额头上满是汗珠,大喝道:“你反了?你反了!”

  “何谓反?”

  那军大夫举着手,翻了翻。

  “悖逆于正统者为反,何谓正统?大宋太祖皇帝当年陈桥兵变,皇袍加身,反耶?正耶?当今天子身为李唐后裔,北驱胡虏、一统中原,反耶?正耶?”

  牛富愣住了。

  等他回过神来,呼喝声已经传到了门外。

  “嘭”的一声有人撞门进来。

  “将军!反了,他们都反了。”一身是血的王福大喝道:“士卒已开城门迎了叛军,走……”

  牛富却没动,依旧愣愣看着那军大夫。

  “将军?”

  “走去哪里?”牛富问道。

  王福道:“出水关,走襄阳……”

  “襄阳被围了。”

  王福一愣,顺着牛富的目光看去,讶道:“童大夫?你笑什么?”

  “今夜樊城归顺,百姓不再为战祸所困。老夫欣喜,因而发笑。”

  “你也反了?”王福一惊,当即便扬刀在手,“你想害将军不成?!”

  “樊城军民不想再为那些高官大将送死,不想再为赵氏送死,想开城门、迎王师,老夫看将军素来忠义,因此困将军于此,以免被人杀了。”

  “王福,别杀他……”

  “走,将军,我带你突围。”

  “将军何必着急,走已走不掉,何不如听老夫将那词唱完?”

  牛富摇头道:“说了,老子不懂诗词。”

  “不懂诗词不要紧,能听懂汉家男儿志气就足够了。中原豪气都传遍江南了,将军岂能不知?”

  第一千三百一十一章 襄阳

  “大帅入城了。”

  唐军士卒已控制了城门,火把将城北照得恍如白昼。

  高长寿策马过了城洞,迫不及待便召过一名将领问道:“南城码头控制住没有?”

  “没有,城中顽抗的宋军就是退到了南城码头。”

  “高岁和。你带人去,尽快拿下南城码头,夺得樊城船只。”

  “是。”

  这一番对话之后,高长寿已是眉头微蹙着,神色严肃。

  他缺船,因为襄阳这个重镇峙立在汉江南岸,又有护城河绕过城池将它包裹,且城池西南方向矗立着岘山,使得唐军兵力根本无法在城下展开。

  如今诸路进展顺利,偏他这个攻宋主帅被堵在襄阳,如何能不急?

  正想亲自到南城看看,再一转头,却见前方的街巷上跪满了人。

  “大帅,樊城军民请你纳降。”

  进了城,总是要与城中军民说几句以安抚人心的。高长寿放下了心中的焦急,策马上前。

  “父老乡亲们放心,王师入城,秋毫无犯!”

  喊声被江风吹远,士卒们传递着他的话。

  “今日杨佥判向我请降时写了一首词,‘襄樊四载弄干戈,不见渔歌,不见樵歌。试问如今事若何?金也消磨,穀也消磨……’”

  这杨佥判便是联络高长寿,助唐军入城的内应之一。当然,城中绝大部分军民都是愿意降的。

  樊城中确实早就吃不了饭了。

  “襄樊是好地方,有山有水,物华天宝。但这些年来,地处与蒙元交界,征战连绵,你们过上一日安稳日子了吗?”

  “没有!”

  有人不自禁地应了一句,其后便是越来越多的人作了回应。

  “没有!”

  “没有!”

  高长寿反而没想到真的有人回应,驱马上前了几步,眯着眼看去,只见城中每个人都瘦削得不成样子。

  樊城哪怕还未到易子而食的地步,却也不远了。

  他不由感到了不值与不解。

  替这些军民守卫赵宋至此地步而不值,又不解他们为何能做到这种地步。

  于是招过部将,吩咐道:“煮些军粮分发给城中百姓。”

  “大帅,若是让他们吃饱了,万一……”

  高长寿以眼神阻止了部将的说话。

  他再次看向长街上的百姓,已忘记了襄阳城的吕文焕。

  “从今日起,这里不再是南、北的分界,往后南北合一,四海升平。襄樊父老该过些太平日子,渔歌唱晚,炊烟缭绕……”

  ……

  城门处支起篝火开始煮粥。

  其后有部将匆匆赶来,向高长寿禀报了几句。

  “宋军占据着船只,抵抗得很顽强。奇怪的是他们既未想反攻樊城,又不向襄阳撤退,像是在等什么人。”

  “大帅,得到消息,宋将牛富没死,还在南面迎旭门城楼,江面上的宋军必是想接应他,末将已增派兵力过去。”

  高长寿讶道:“牛富没死?”

  “是,此人向来厚待士卒,在军中有威望,城中守军虽降,却不忍杀他。”

  “带我过去……”

  樊城并不大,由北向南穿城而过,只见各处已经没有抵抗,除了江矶附近还能听到杀喊。

  “牛富在那里!”

  “别走了牛富……”

  高长寿听得喊叫,不顾部将的劝阻,亲自驱马赶上前,向着战场上厮杀最激烈之处便撞上去,手中大刀砸向一名宋将。

  ……

  牛富被两名士卒搀扶着准备登船,忽然听到身后动静大作,转头看去,正见王福摔在地上,被好几名唐军摁住。

  其后,唐军士卒们押着王福便向这边冲过来,一名金铠大将策马于后。

  “王福!”

  “将军快走……”

  “牛富!”高长寿大喝道:“你还不降吗?!”

  随着这一声喝,宋军反抗已不太激烈。或许是担心伤了王福,遂不敢放箭;或许是在等牛富投降。

  牛富不再逃,拄着刀站在那。

  他想到了范天顺的传书,应道:“生为宋臣,死当为宋鬼。”

  说罢,他下令不必再抵抗,推开身旁的士卒,做好了受死的准备。

  “值吗?”

  高长寿驱马上前,问道:“真要到让樊城百姓易子而食的地步,就为了赵氏守国?”

  牛富道:“老子领了大宋的一份俸禄,就得出一份力。那些士卒百姓想活下去,该降就降,老子没个意见。但樊城军中不能没有英雄好汉,传出去叫人笑话……废话少说,杀了我罢了!”

  “谁说你领的是大宋的俸禄?!”

  高长寿继续往前,已进入了宋军的弩箭射程。

  他丝毫不惧,抬起刀指着牛富。

  “尔俸尔禄,民膏民脂!给你俸禄的是世间百姓。赵氏种过一粒米粟没有?你为他出力,还妄称英雄好汉?”

  牛富顿时愣住了。

  他脑子满是里是忠义,以前从来就没有过这样的观念。

  因此,对于旁人而言稀松平常的道理,于他而言却是醍醐灌顶。

  这对于他而言,是一种很新的观念。

  “牛富,你可知何谓英雄?光有气概不够。”高长寿道:“救黎民于水火、解百姓于倒悬之人,方可称英雄。”

  牛富抬起头,才想要说些什么,忽然听到北面传来了呼声。

  那声音越来越大,汇聚在一起,成了整齐的欢呼。

  高长寿回头望了一眼,道:“城北在放粮。”

  连牛富都下意识咽了咽口水。

  只有饿得狠了,才能体会到能有一口吃的是多么幸运的事,如何欢呼都不为过。

  “大唐万岁……大唐万岁……”

  “当。”

  一声响,牛富手中的刀落在了地上。

  若说救黎民于水火、解百姓于倒悬之人,方可称英雄。这让他又想起了刚才听人唱的那首词。

  ……

  “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

  襄阳城中,吕文焕正在抄写北面传来的词,写到这一句,目光一凝,停了下来。

  他感到意兴阑珊,搁下了笔,不愿再写后面的句子。

  或许是因为他已没有那份精气神去承载这半阙词中的气魄。

  毕竟已是将败之人。

  求降而不得,更是教人焦虑……

  “叔父。”

  有人推开了房门进来,却是吕师颐。

  吕师颐是吕文德的第十子,虽说是将门子弟,却打扮得油头粉面。

  “叔父,李瑕可答应我们的条件了?若是不再围城了,我得回江州……”

  “没有。”

  “那何时能放开?”

  吕文焕脸一沉,道:“李瑕没答应我的请降。”

  “怎么可能?”吕师颐不信,“叔父莫不是不想投降吧?莫不是信了范天顺的鬼话……”

  “自己看!”

  吕文焕不悦,反手便将一封信往吕师颐脸上拍。

  他再用力,拍出去的终究是纸,最后还是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

  吕师颐只好整理着袖子俯身去拿,因弯腰辛苦,嘴里还哼唧了一声。

  “叔父公房中这烛火好暗。”

  他摊开信纸凑在那烛火边看着,其后“咦”了一声。

  “岂有此理?!叔父,这李瑕到底是皇帝还是强盗啊?我当他是开国之君圣明天子,他当我是好宰的肥羊、易欺的庄奴。不讲人情,只管逼取人财,好小相哉……”

  吕师颐青楼逛得多,骂咧咧起来惯是些妓子损人的腔调,手里还捏着那封信不停地晃。

  吕文焕听得心烦,回过头便叱道:“聒噪!”

  “叔父。”吕师颐委屈道:“是李瑕这鸟厮太过份了!”

  “他过份,你奈他何?”

  “我不管,吕家的钱财,怎好给了他去?”

  吕文焕抬手一指,喝道:“我告诉你,钱财事小,依着这信上‘考校’二字,你往日那些作奸犯科之事被抖落出来,能剥你一层皮。”

  “那老爷还不降了!”

  吕师颐火气上来,干脆将那信纸撕得粉碎,往地上一摔。

  “老爷守着大宋过活不爽快,没来由染了那鸟厮的晦气。”

  吕文焕心头烦躁,自转过身,懒得理他。

  门外又有士卒大呼了几声。

  “范将军稍候……”

  “范都统请待我通传……”

  脚步声传来,范天顺已径直抢了进来。

  且人未到声先至。

  “我听闻吕帅要降?是也不是?!”

  吕文焕转过头,却是先挥退了跟过来的守卫。

  “你们先下去。”

  范天顺见到吕师颐也在房中,登时目露鄙夷之色,又道:“吕衙内莫非是在劝大帅叛国投降?”

  吕师颐讥笑一声。

  他素来恶厌范天顺,但此时转念一想,却是道:“那范将军猜错了,我来劝叔父坚守襄阳,与叛军决一死战。”

  范天顺不由自主地往后仰了仰身子,以免沾到吕师颐那满身的俗气,只与吕文焕说话。

  “社稷不幸至此,旁人降得,大帅却降不得。滴水之恩尚有报,吕氏深沐皇恩数十载,岂可不尽忠?”

  吕文焕无言以对,目光又看向抄写的那半阙词,心里只觉憋得慌。

  他自认为是有豪情的。

  偏这豪情像是被各种东西压着,发散不出来。

  于是几次试着开口,想说些慷慨之言回应范天顺,却没那个底气,只好道:“本就没打算投降。”

  话音方落,城中哨声大作,以示遇到了敌人进攻。

  吕文焕大步而出,向迎面奔来的士卒喝道:“叛军又攻哪个方向了?!”

  “大帅,不好了,叛军已经攻进小北门的水关了!”

  “岂会如此?”吕文焕不信。

  “樊城守将牛富降了,领樊城水师来的……”

  第一千三百一十二章 虚伪

  听说起了战事,范天顺连忙赶回驻地。

  唯有吕师颐还是不缓不慢的样子,斜睨着范天顺的背影,轻笑自语道:“竟然有此一日,老爷我与这顽囚有一样的政见。”

  他虽任着官职,却并不参与守城的战事。出了帅府,转身又往城中的青楼去了。

  如今城池已被叛军包围了数月,城中已少有人逛青楼。因此楼中几个歌妓也闲,吕师颐登上绮楼时,正听见柳梢梢在唱曲。

  “笑盈盈。晓妆扫出长眉青。长眉青。双开雉扇,六曲鸳屏。”

  歌喉婉转,分外动听。

  吕师颐推门而入,掀开帘,只见柳梢梢正坐在那弹筝。

  她像是才醒来,头发也没梳,随意地拢着。其实脸上却已妆扮过了,嘴唇上还点了胭脂。

  她抬头瞥了吕师颐一眼,媚笑了一下,继续唱起来,像是在唱给他听的。

  “少年心在尚多情。酒边银甲弹长筝。弹长筝。碧桃花下,醉到三更……衙内,哦,等等。”

  吕师颐登时便动了意,上前搂住柳梢梢,掀起裙子便弄。

  歌声与琴声忽然被打断,隐隐还能听到远处的杀喊声。

  不多时,吕师颐长长舒了口气,推开柳梢梢,又觉有些没意思起来。

  “讨厌,扰了奴家练琴的兴致。”

  柳梢梢深知以色侍人不长久,要栓着这些纨绔子弟的心,最后还是得靠才艺与谈吐,才整理好裙摆,又开始哄着吕师颐说话。

  “方才唱的什么词曲?怪好听的。”吕师颐往软榻上一躺,便问道:“茶水怎还不上来?”

  “马上便上茶水,奴家先给你捶捶腿。方才唱的是临安传来的新词,乃是内廷供奉汪元量所作。”

  “不错,不错,比李逆那首词好多了。”吕师颐笑起来,问道:“这般说来,我听的与官家听的也不差?”

  “奴家伺候衙内可比宫人伺候官家还用心呢。”

  吕师颐却不觉得很享受,有些嫌弃道:“襄阳终究是小地方,没多大意思。”

  此时婢子终于是端了茶水上来。

  吕师颐目光打量着,见那婢子瘦瘦小小的,遂摇了摇头,道:“这水潇楼也是,不上台面。”

  “那是衙内见过大世面,这已经是襄阳最大的青楼了呢。”柳梢梢咬了咬唇,莞尔道:“衙内若能带奴家也见见世面才好呢。”

  “怎么?”

  “襄阳总是打仗,奴家害怕。”

  “怕什么?”

  吕师颐神态轻松,道:“襄阳的城防,叛军就是再攻五年也攻不下来,更何况有我叔父坐镇。”

  他敢说这样的话,是确实对襄阳防御有信心。

  故而城外虽有战事,他躺在这香闺之中却十分惬意,饮了口清茶润了喉咙,躺在那任人捶腿,不一会儿便迷迷糊糊睡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感到柳梢梢在推着自己。

  “衙内,衙内……”

  吕师颐又迷迷糊糊醒来,道:“唤老爷做甚?含老爷鸟……”

  柳梢梢却显得十分惊恐,睁着眼道:“衙内你听,好像越来越近了。”

  “听什么?”

  吕师颐倾耳听去,隐隐好像听到有人在喊着什么。

  “投降不杀……”

  他倏地坐起,猛地摇了摇头,喃喃道:“没有那么近,我听错了。”

  若要他相信唐军已经进城,那绝不可能。

  襄阳城可以算是大宋如今的第一坚城,就没有这么快被攻破的可能。

  但吕师颐还是迫不及待地穿好鞋子,匆匆往外赶。

  “衙内……”

  柳梢梢拉着他,想求他的庇护,这种时候吕师颐又岂能顾得上她,伸手一推,将她推到一边。

  到大堂上一看,却发现带来的几个随从已经不见了身影,吕师颐连忙冲出青楼,往帅府赶去。

  两地距离并不算远,都在襄阳城中央。不论那奇怪的呼喊声是什么,这附近暂时还是安全的。

  然而,当拐过一个弯,已能看到帅府大门时,前方突然出现了惨叫声。

  “王达……连你也叛国了?”

  “何谓叛国?还天下以正统!”

  “杀了他们!”

  “冲进去,杀吕文焕!”

  吕师颐吓坏了,连忙转身往另一边逃,街那边却又是一阵混乱。

  “兄弟们听我说,樊城守将牛富归顺大唐,并已攻破了襄阳水关,有想弃暗投明的,就是现在!”

  “……”

  喊杀不断,混乱蔓延过来,有人已冲到吕师颐附近被砍倒,血溅到了吕师颐脸上,把他吓得魂飞魄散。

  “啊!”

  吕师颐摔在地上,不敢起来,只好手脚并用往前爬。

  好不容易爬到帅府的后门,他嚎了两句,院墙上有人探出头来。

  “是十郎,快,让十郎进来。”

  总算是捡回了一条命,吕师颐第一时间向吕文焕的公房赶去。

  他只是下意识以为那里是最安全的地方。

  没想到,吕文焕此时竟在公房中。

  “今淮西叛敌、江陵失守。父亲独守孤城,迎叛军虎狼之师,而朝廷音讯断绝。艰难凶险,势危援绝,岂非已为大宋尽忠?有何不能降?!”

  一听便知,此时正在说话的却是吕文焕的儿子吕师圣。

  之后便听吕文焕道:“李瑕严峻至此,一旦降他,兄长数十年积攒之家业成空,吕氏子弟、部将遭其折辱。我有何颜面见九泉之下的兄长。”

  “父亲何苦为别人活?”吕师圣道:“今若不顾吕家,抛开那些废物子弟、跋扈部将不谈,只问父亲心意,想要如何做?”

  “自是报国尽忠,以全初心之无愧!”

  吕文焕声音忽然拔高,终于恢复了些气概。

  “我一生戎马,驰驱于西北,屏蔽于东南,岂是贪生怕死之人?若非为家族事业,誓与叛臣决死,以报天子重恩。”

  吕师圣又道:“父亲岂不还是为赵家天子在考虑。若是连赵家天子也抛开,父亲想如何做?”

  吕文焕默然了片刻,声音再次拔高。

  “恢复中原,振兴国家!”

  吕师圣用力抱拳,敬重地看着吕文焕,跪在了地上。

  “那就请父亲勿念吕家、勿念赵氏,以邦国大业为重,全平生志向!”

  吕师圣大声说完,俯下头,在地上重重磕了一下。

  “咚。”

  “父亲,归顺大唐,止干戈,还荆湖以太平,还天下以太平吧。”

  吕文焕站在那,目光看去,正好能看到站在门外的吕师颐。

  吕师颐正在愣愣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像是看呆了。

  好一会儿之后。

  “呸!”

  吕师颐一口浓痰吐在了地上,骂道:“好生虚伪!”

  吕师圣仿佛没听到一般,自顾自地又道:“请父亲决断。”

  反而是吕文焕,还在看着吕师颐这个侄子,眼神中带着无奈。

  “好生虚伪!”吕师颐又骂道:“又想卖了吕家和大宋投降,又想要名声,叔父你比我爹还贪……我爹至少还占个忠义。”

  骂完,他自己也怕,转身就跑。

  没有人知道吕氏一旦降了,如他这样的子弟会是什么后果。

  忽听得城中有钟声响起。

  “咚”的一声。

  “父亲,时间到了!”吕师圣大喊,“下决心吧……”

  第一千三百一十三章 筛除

  钟声是从襄阳城西的铁佛寺中传出来的。

  寺庙虽然是在护城河之外,周遭却并不荒凉。

  襄阳城本就小,许多百姓都生活在城外,战乱来了便避往寺庙或是砚山。

  “咚!”

  当唐军的士卒们合力抱着大木梁再次撞响了大钟,百姓们便从树干后探出头来看着。

  他们都听说了,这是让吕文焕投降的时间期限。若吕文焕再不降,这仗还得继续打下去。

  于是一道道目光望向了襄阳城的方向。

  若仔细观察这些百姓的眼睛,其实不能从里面看到诸如期盼、担忧这类的情绪。太多的苦难和长年的饥饿是种消磨,磨得人只剩下麻木。

  终于,高挂在城头上的一杆宋旗晃了晃,倒了下去。

  “降了?”

  “不打仗了,不打仗了!”

  人们双手合什,有人跑去拜寺庙里的大佛,有人跪地感谢吕文焕。

  不论如何,战事终于要平息了。

  “临汉门开了!”

  “拱宸门开了。”

  一座座城门被打开,“铁打的襄阳”终于卸下了它的防备。

  “大帅,杨佥判又写了首词,言檀溪铁佛寺三声钟响,江北从此太平,往后能传为一道佳话。”

  高长寿从南面文昌门入城,这次听着部将的述说却已有些不耐烦,道:“这些宋人,文绉绉的。”

  “末将觉得好,往后有人路过这口大钟,都能提起我们平天下的功绩。杨佥判说可以立个碑,让乡亲们知道往后能过好日子真正该感谢的是谁。”

  “那就立个碑。”

  高长寿心里也觉得好,面上却不显,沉着脸道:“让襄阳所有将领来见我。”

  “是,吕文焕已在山南东道楼前候见。”

  山南东道楼位于襄阳城正中,乃是为纪念南朝梁昭明太子萧统而建,青砖筑台,巍巍壮观。

  此时楼前的青石板路上已站了数十人,俱是一身白衣,垂手而立。正是吕氏子弟与城中将领们。

  “宋京湖西湖安抚使兼知襄阳府吕文焕,秉四海一家之念,愿携襄阳军民顺应天命,归顺大唐……”

  高长寿勒住缰绳,有些警惕地打量了吕文焕一眼,只见他虽披头散发,气场却不弱。

  虽说是投降了,吕文焕却没有半点卑躬屈膝的姿态,神态中透露更多的是一股正气。

  高长寿难免心生不悦,驻马于这些降官降将们面前,也不出言安抚他们,只是倨傲地仰了仰头,接过纳降名册,对照着他们点名。

  还没点几个名字,他忽然眉头一皱,喝道:“荆湖都统制范天顺何在?!”

  随着这句话,周围的唐军士卒纷纷按刀,作准备迎战之态。

  有宋军大将还未投降,那就有反抗的可能。

  也许范天顺此时正在埋伏、准备偷袭高长寿也有可能。

  吕文焕往后看了一眼,连忙拱手,道:“大帅放心,城中士卒皆听我号令,士卒们皆不愿与王师作战。范天顺调动不了人手反抗。”

  高长寿并不信任吕文焕,只等自己的部将探查的结果,同时继续点名。

  除了一些已战死的将领,没到的几人之中,湖北提刑使吕师颐的身份最值得注意。

  “吕师颐呢?可是不愿归附故而逃匿了?”

  “万万不敢,他胆小,已吓晕过去了。”

  此时却有部将回来,向高长寿禀道:“大帅,范天顺自尽了……”

  ……

  高长寿亲自到范天顺的住处看了看,屋子很小,布置简陋。

  一副旧旧的盔甲摆在地上,范天顺是穿着官袍自缢在房梁上的。

  牛富上前将尸体抱一下,唤了两声未得回应,不由大哭。

  范天顺告诉他“生为宋臣,死则为宋鬼”,至少范天顺自己是做到了。

  吕文焕站在门外没有进去,默默看着这一幕,脸上浮起了惭愧之色。

  范天顺只领了宋廷一份俸禄,吕家却是在宋廷的倚重之下富可敌国。若襄阳城真需要有人以死报国恩,至少不该是范天顺。

  “厚葬他。”

  高长寿也是叹惜了一声,不敢再那么倨傲。

  他相信若是蒙元来犯,襄阳城中这些将士一定会有人奋不顾身、拼死抵抗。

  他率王师南征,又不是蒙元敌寇,不好轻易就在心里认为哪个归顺者是为国家大义,哪个又是因贪生怕死。

  “大帅,吕文颐到了。”

  高长寿转头看了一眼还没被搬出去的范天顺的尸体,没来得及开口,已听到了外面传来的大哭声。

  “罪人吕文颐,拜见大帅……罪人诚心归顺,请大帅饶命……”

  只见一个穿着丝制中衣的年轻男子已挤过降臣的队伍,跪倒,双手覆额抵在地上,只有屁股举得老高,显得非常虔诚。

  “起来吧。”高长寿道:“你等归附之后如何授官,还需待朝廷考校。但我提醒你等一句,若还有尸位素餐,甚至于欺凌百姓者,休怪王法无情。”

  “不敢,罪人一定不敢。”吕师颐起身后连忙赔笑,显出卑躬屈膝之态。

  此时又有士卒匆匆赶来,将一封信交在高长寿手里。

  “大帅,发现一个船夫想偷偷撑船离开襄阳,我们在他身上搜出了这封信。”

  高长寿接过那封信,只见是写往九江的,封上写着“次兄文夔亲启”,字不好,也不算太难看。

  再看信上内容,却是痛陈李瑕之苛刻、欲抄没吕氏之财产,追究吕氏子弟过往之劣迹,提醒吕文夔不论是投降还是反抗,先得想办法把家财藏匿起来。

  末了,还提到了浔阳桥附近一户人家,让吕文夔将其处置清楚,莫让对方“捅出娄子”。

  一封信看罢,高长寿先是看了吕文焕一眼,只见吕文焕面无表情,像是并不清楚这信上的内容。

  再看吕师颐,已抖得和筛子一样。

  高长寿上前,伸手按住吕师颐的背,将他推到吕文焕面前。

  “写这封信,便没想过有可能会被我截得?”

  吕师颐吓得尿了裤子,哆哆嗦嗦说不出话来。

  他从小就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要什么都是轻易得到,哪有想过这些。

  高长寿又问道:“能犯这种疏漏,是有人陷害你?”

  吕师颐一愣,倒没想到还能这样解释,连忙道:“我是冤枉的……”

  吕文焕一听,暗自摇头,心道吕师颐慌不择言,一遇事就这般胡乱攀咬,怕是保不了了。

  高长寿拍了拍吕师颐的背,道:“我理解你,家中富贵、日子过得好,自然是舍不得丢了。但这世道得变一变了,不然我南征为何?”

  “我……”

  吕文颐乱了阵脚,连如何狡辩也不知道,只会哇哇大哭,道:“大帅,我冤枉啊!”

  “押下去查!”

  “大帅,饶命,饶了我这遭吧。”吕师颐重新跪倒在地,哭喊道:“叔父,救我,救我……”

  此时牛富正与王福搬着范天顺的尸体出来,恰碰到两个士卒在拖着吕师颐出去。

  牛富低头看了眼范天顺那张至死犹坚毅的脸,再看吕师颐那涕泪横流的窝囊样子,只觉对比未免太过强烈。

  他忽然明白过来,对与错,不在于降或不降,而在于心中是否有“义”。

  范天顺心中所为的大义是忠诚、名节,于是殉了赵宋社稷。

  而心中无大义者,朝廷自会有办法一一甄别,吕师颐便是今日未露马脚,早晚也逃不过。

  最后能走到一起的,往往都是志同道合之人。

  天下已分裂了太久,当有人振臂高呼,让志在收复河山者看到了希望,那自然是江河入海,汇聚到一处。

  ……

  砚山上的一抔黄土盖住了范天顺的尸体。

  汉江边的一根长杆挂起了吕师颐的头颅。

  襄樊的宋军则要重新被整编,很大一部分会被遣散,解甲归田,唯有青壮被编为水师。

  因为吕文焕为了守襄樊,征用了太多的民夫。接下来的南征,高长寿却没有供应太多兵力的钱粮、船只。

  数十年的战乱下来,天下更需要的是休养生息。

  三月初三,吕文焕携子弟部将踏上了北上面君的路途时,汉江上已不见烽火、战事。

  踏上汉江北岸,抬眼望去,远处的田地里到处都是耕耘正忙的农夫。

  “开船哟!”

  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了歌声。

  吕文焕转头看去,只见汉江上渔舟点点。

  “开船哟!”

  “汉水白离离,月落山黑时。堤头石不平,走马谁家儿。”

  “侬住襄门西,而在汉水北。浮桥不着缆,郎讵得侬识……”

  这是久违的渔歌。吕文焕镇守襄阳多年,一共也未听到过几次。

  今日听了,他便觉得不论世人怎么看他做的选择,至少他问心无愧了。

  第一千三百一十四章 忠臣之心

  郑州。

  御驾前往开封的路上在郑州停了一夜。

  驻跸处,李瑕伸手推开屋门,却见阎容起身过来,冲他哼了一声,又将木门关上。

  好在门并未栓上,再推一次也就进来了。

  阎容见他进来,背过身,道:“你出去。”

  “都已经哄好了,你还能重新再生气一次?”

  “明日便要到开封,臣妾想到见了赵衿的场面便觉尴尬,都怪你。”

  李瑕不答,伸手去抱阎容,被她推了几把。

  她并未真的用力,由他搂着腰身,嗔骂不停。

  “臭男人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明知她身子骨弱,非要折腾她……”

  “这与她身子骨弱不弱有何相干?”

  “你还有理了不成?”

  阎容伸手便在李瑕腰上轻轻捏了一下。后宫诸人中,她在这方面胆子最大,但也没真捏痛他。

  “你龙精虎猛的,她有心疾,岂受得了?”

  “嗯?”

  李瑕回过头看去,只见阎容脸上分明还带着嗔怪之色,眼中却已流露出了好奇之意。

  她虽然敢朝他发火,却始终拿捏着分寸,更多的还是借机撒娇。

  当然,若李瑕不是皇帝,阎容未必能这般轻易就容忍了他纳赵衿之事。

  这本就是强权的世道。

  两人又低语了几句,李瑕已将阎容搂到了榻上。

  “走开,不想理你……陛下若真想哄我,且说去了开封,是否还想去临安?”

  李瑕不由笑了一下,道:“自古伐江南,隋灭南陈、宋灭南唐,都没有君王亲自出征的。”

  “那灭宋之后,陛下若巡游江南,一定要带上臣妾……”

  “好。”

  “可是说好了,到时开封献俘,臣妾也想在场看看那宋太后、宋皇后的表情。”

  “岂还在意这些?”

  “臣妾就这么一点格局,就是想在她们面前炫耀嘛。”

  “好,不生气了?”

  “嗯。”

  阎容抿嘴应了,表情十分满意,偏还伸手去推李瑕。

  “陛下既有本事折腾赵衿,别再来折腾臣妾。”

  “真的?”

  “哼。”

  那推在李瑕身前的一双柔荑又环到了他身后……

  ……

  次日,御驾抵达开封。

  韩祈安随行到了行宫前便转回韩家在开封的住处,只见韩承绪正坐在院中的一张摇椅上。

  “父亲。”

  “陛下安顿好了。”

  “是。这次陛下带了皇后、后妃,以及朝中百官驻跸开封,应该会待得久些。对了,巧儿也来了。”

  “陛下是对南征不放心啊,恐出了变故。”

  韩祈安道:“想必不会有变故。”

  “这般说吧。”韩承绪缓缓道,“陛下是担心南征时,中原出了变故,因此亲自坐镇。”

  “是。”

  这道理其实韩祈安也知道,不必韩承绪提醒。

  “你莫嫌为父啰嗦,人老了便是这般。”韩承绪又道,“我已向陛下递了辞呈,只等灭了宋,便回到归德府去。在外漂泊了一辈子,也该落叶归根了。”

  “父亲不老,还能为陛下相国十年。”

  “大唐不缺宰相之才。”韩承绪摆了摆手,“说到陛下这次携后妃到开封,我便在想,陛下纳了宁妃、康妃,终究是夺人妻女。”

  “父亲此言不妥……”

  “你听为父说,以往陛下是从无到有、搏出基业,做事可以没有顾虑。但往后不同了,许多事不宜做绝,既纳了赵氏之妻女,取赵氏之社稷,那也该给赵氏留份体面。封个有名无实的王号,保留其历代皇陵规格,惠而不费,又得收江南之心,岂不美矣?陛下素来不在意这些事,我们为臣子的要替他办好。”

  “父亲说的事,孩儿明白了。”

  “远的不提,便说淮左李庭芝……”

  韩承绪说到一半,忘了自己要说什么,想了会才想起来。

  “如今长江以北基本已拿下了,唯有淮左这一支孤军还在负隅顽抗。李庭芝有孤忠,杀之可惜,招之不降,奈何?放下些身段罢了。”

  韩祈安应道:“陛下亦是欣赏李庭芝,已派人传陆秀夫之信于他。”

  “不够。”韩承绪道:“今日若你与李庭芝易位而处,忠宋理宗如忠于陛下,降否?”

  “不降。”

  “你可知他求什么?”

  “不是荣华富贵,而是建功立业。”

  “中原已经收复,不须他收复中原,他还求什么建功立业?”

  韩祈安沉默下来。

  韩承绪便埋怨道:“为父方才全都说了,你嫌啰嗦,又不听为父讲……国之大事,在祀与戎,中原该打的大战都打了,还未尘埃落定的是祭祀之事。”

  “孩儿明白了。”韩祈安道:“招降李庭芝,答应他,陛下会善待赵宋宗氏,保留其陵寝规格……”

  ……

  韩祈安与李瑕禀奏此事时,李瑕却没太听懂,他理解不了这时候人对于祭祀的看重。

  “区别在何处?”

  “陛下取国号为唐,有复兴大唐之意,承的是唐之正统。待灭宋之后,可否定赵宋之皇帝之名,定其为割据藩镇,甚至乱贼。如此一来,赵氏三百年功过难定……”

  李瑕问道:“那华夏这三百年来又算什么?”

  “无正统王朝之乱世。”

  “朕不会这么做。”

  与好恶无关,如果否定宋国三百余年的正统,那就是否定如今还活在江南的臣民一生的信念,对一统江山是极大的阻碍。

  “臣清楚陛下不会这么做。”韩祈安道:“但,如李庭芝等人不清楚。他们必然担心陛下苛待赵氏,则宋代三百一十年无人编史,宋之国史不存、宋人文章失传;皇陵无人保护,一旦遭盗历代帝王曝尸荒野,子孙无法祭祀。这些宋臣归顺,才能为宋朝求一个编史护陵的资格。”

  李瑕有些迟疑。

  他终究还是不太理解这个君臣观念更重的时代,于是问道:“李庭芝……担心这个?”

  “朝代更迭,兴、亡不可怕,可怕者如靖康之变,国家颜面不存,如蒙古灭西夏,西夏文字不存。”

  ……

  三月十八,六合县。

  李庭芝终于是答应见了北面的使节。

  这次来的却是邓剡。

  邓剡原是宋咸宁三年的进士,后因落罪而判到了川蜀。如今则是李瑕新任命的淮西安抚制置司参议官。

  由他而不是王荛来劝李庭芝,因为王荛性格显然不受李庭芝喜欢。

  邓剡则严肃诚恳得多。

  “长江以北,只剩下李公还在顽抗了。”

  “我常与人言,此战不求胜,但求尽力。”

  “李公已经尽力了。”

  李庭芝道:“我的命还在。”

  “陛下却还想留李公的命,为生黎社稷谋福。”

  “中原已收复,如我这般武将又还能为生黎谋何福祉?不如为大宋尽忠。”

  “为大宋尽忠的方式有很多,未必要战死。”

  邓剡准备用来说服李庭芝的理由有很多。

  只是话还没开始说,却见有士卒匆匆赶到,有些慌乱地向李庭芝禀报道:“大帅,不好了!”

  李庭芝皱了眉,正要止住那士卒,但那些坏消息已经当着邓剡的面,全都被倒了出来,像是那士卒故意的一般。

  “朝廷已经弃守扬州了,且称大帅已经叛国,拘了帅府家眷……”

  “何意?!”

  “具体也不清楚,我们奉命往扬州求援,好不容易抵达,却见扬州城中没有守军,帅府也空了,只知是朝廷已降罪于大帅……”

  不仅是李庭芝,连邓剡也愣住了。

  大唐这边为了招降李庭芝,其实是做了方方面面的准备,从法理到人情,连来劝降的人选都经过慎重考虑。

  倒没想到,诸多准备还未开口,李庭芝已经“叛宋”了。

  沉默了好一会之后,邓剡苦笑了一声,莞尔道:“李帅原来已经归顺了,看来我是白走一趟了。”

  李庭芝脸色一沉,邓剡马上便感到威压之势,不敢再开玩笑。

  反而那报信的宋军士卒不时向这边偷瞧一眼,显然是盼着李庭芝能降……

  而李庭芝也再次想到了陆秀夫信里那首词。

  他能从其中感受到李瑕的雄才大略。

  为臣为将,他不怕遇到雄才大略的敌人,可是将临安天子与其两相比较,对比未免也太惨烈了些……

  ……

  开封。

  李瑕近来总是神采奕奕。

  他素来行事严苛,这次却答应灭宋之后会善待赵氏,哪怕本就是惠而不费之事,还是让不少从宋国投顺过来的臣子感恩戴德。

  包括赵衿也对他分外感激,因此她与阎容相处时也是好言哄着,没再让李瑕为难。

  到了三月二十二日,李瑕正在前殿对着地图思虑,只见姜饭快步赶到。

  “陛下,好消息,李庭芝同意归顺了!合六、扬州已降……”

  此事不出所料,但李瑕还是十分欣喜。

  他知道自己不仅得到了李庭芝的归顺,还懂了赵宋的忠臣之心。

  这不过是个开始,往后必会有越来越多人归顺。

  时势至此,已有种“时来天地同协力”的感觉。

  李瑕伸手替换了地图上的两枚兵旗,便可看到地图上的长江以北已无宋军的兵旗。

  江北全部被收入囊中了。

  赵氏既无守淮之能,显然更不能守住长江。

  离宋灭无非也就是一战两战的事情。

  如阎容所言,朝中许多人更关心的已是献俘之事……

  第一千三百一十五章 融入

  “开船喽!”

  船夫将长篙一撑,船只破开河水,向江北划去。

  站在船头的汉子抬手一指,道:“我家乡就在淮河以北的凤台,在金国时属于北寿州。端平入洛时,我爹以为能回到家乡,所以给我起了这个名字。”

  “所以你叫陆凤台?”

  “是,一河之隔的家乡,祖孙五代人没能回去。”

  “那你如今可以回去了。”

  李庭芝礼貌性地应了一句,结束了这场对话。

  他不太想与陆凤台聊天,这些人话里话外总是提起家国分裂的不好,强调赵氏的无能,他怕聊得多了,对故国的怀念会越来越淡。

  俯身穿过船舱,站到了船尾,举目望向南岸。

  八公山越来越远,然后船只晃动了一下,抵达了江北岸边。

  李庭芝算是彻底离开了大宋南渡之后的疆域。

  他若不认同李唐,这便算是离开故国了,反之,此时则算是踏入了家国腹地。

  一辈子志在恢复中原,今日以这种方式北上。

  过了淮河,渐渐便能感受到树木低矮了些,排得也没那么密了,再加上地势平坦,衬得天高云阔。

  南与北还是不同的。

  偶尔能看到有成群结队的人在路边走着,随行的官吏说那是朝廷从两淮迁到北边安顿的流民,天子希望以此改变江南贫者无立锥之地、北方人口稀少且文教崩坏的局面。

  李庭芝听了暗自摇头,心道此事没有说起来那般容易,要达成须有强硬手腕,否则容易如公田法一般善政变成害民的恶政。

  他却不开口。

  虽说他选择了投降,却并不愿意在新朝效力。

  他与邓剡说好的是放弃抵抗、交出兵权之后,容他当一个山野闲人。

  邓剡只说让他先往开封觐见过陛下再谈。

  李庭芝没奈何,一路北上,终于在三月二十八日抵达了开封,即大宋……前朝故都汴京。

  还未看到城墙,官道边已出现了让李庭芝十分在意的东西——马匹。

  看一个国家强盛与否,首先就是马匹。

  临安庙堂诸公尸位素餐,尽日就会说大宋富庶,说蒙元是胡虏、李瑕是叛逆。说到头来没有马匹,战略上就永远只能挨打。

  离开封城越近,出现的马匹、骆驼越来越多。

  牵它们的不尽是汉人,大部分都是蒙古人、色目人。

  这才是让李庭芝吃惊的,可见李瑕继承了蒙元的商道与贸易。

  大宋也重视贸易,但更多的是海贸,且不敢放这么多的胡人到都城来,大宋对降人都恐“纳之则有后患”。

  于是,官道上这场景首先让李庭芝感受到的是不安。

  他既担心李瑕久居北方已被胡化了,还担心放如此多的异族入境实在是危险。

  陆凤台也是初次来开封,转头四顾喃喃道:“怪不得王荛说有朝一日必要恢复到万邦来朝的盛唐气度……”

  李庭芝听后愣了一下,忽意识到自己方才的想法确实是带了一股子偏安一隅的小气。

  他到庐州时曾听王荛骂“宋主失魄”,如今才渐觉“失魄”二字的精准。

  摇了摇头,继续往前走,因官道上商旅多、军需调动的人马多,他们在南薰门排了一会队才得以入城,但入了城便发现开封城远不如扬州繁华。

  最大的区别就在建筑的样式,沿街的房屋都很简洁,青一色的瓦顶、灰白的墙,缺少雕栏画栋。

  陆凤台让人先往官衙投书,带着李庭芝往驿馆住下。

  才歇了不多时,便有人来传召。

  李庭芝没想到才进开封便能见李瑕,换作在临安他尚且要等上三五日,何况如今还是降人。

  进了行宫,他马上意识到李瑕没有定都开封的打算。

  因为这所谓的行宫无非是把牌匾一换,而就在进门后的阙楼边,那块“河南经略府”的牌子还搁在那。

  再回想那首《沁园春》,李庭芝便能确定开封城容不下李瑕的野心……

  过了阙楼,迎面便有人迎了过来。

  “李相公,可还记得咱?”

  李庭芝定眼一看,想了一会儿才道:“关大官?”

  关德便满意地笑起来,道:“陛下很重视李相公,前日还在说,李相公从两淮过来差不多这两日也该到了,让咱不可怠慢。”

  “谢天子重恩。”

  李庭芝只当这是场面话,客气地应了。

  “不巧,前面几位相公议事稍晚了些。请李相公到前面稍稍等候。”关德笑吟吟道,“襄阳吕相公也在……”

  再往前,果然见到襄阳来的诸人。

  站在最前面的是吕文焕,衣着不似前几年见面时那般华贵,头发还是梳得一丝不苟,气度未减。

  吕文焕转过头来,眼神中透出一股讶异之色,似乎是没想到能在此见到李庭芝。

  李庭芝拱了拱手,没说话,总不能说“你也降了”。

  众人站着等了一会儿,得到李瑕召见,便依次列队,准备进入大殿。

  吕文焕请陆凤台在前,陆凤台对这些规矩并不了解,推拒了两句见推拒不过,便干脆站在前面。

  吕文焕又看向李庭芝。

  李庭芝遂抬手请他在前,待吕师圣这等人都站好了,才在队伍中段站定,依次进了大殿。

  二十多个降臣一进去,大殿上便差不多站满了。

  “臣等拜见陛下……”

  李庭芝本不想跪,但毕竟是降臣初次觐见,旁人都跪了,他亦不得免。

  “诸卿平身。”

  李瑕的声音很年轻。

  起身之际,李庭芝偷瞥了一眼,只见李瑕穿一身赭红的圆领襕袍,确实是英姿勃勃……接着,他忽然发现李瑕锐利的眼神正在看向这边,甚至与他对视到了,他连忙低下头。

  “卿等顺天命、止兵戈,使天下早日一统、万民早日安定,皆有功于国……”

  李瑕开口勉励着众降臣,声音波澜不惊,未带情绪。

  其后便是让内侍宣旨,封赏官爵。

  李庭芝不愿为官,今日却也只能先领了官职,等往后再递辞呈。

  他再次微抬起头,却发现大殿侧边摆着一张大地图,几乎将整面墙都占满了。

  论尺寸与精细程度,这张地图都是他平生第一次见的,北至长城、南濒南海,山川河流俱有标注,州县无一遗落。

  只看这个地图,他便知这场仗大宋输得不冤。

  这地图上虽有一些兵棋摆在长江附近,但被标注更多的地方反而是黄河。

  “难道黄河还有战事?”这是李庭芝脑中浮起的第一个念头。

  再仔细一瞧,他不由更加疑惑起来,心中暗想道:“怪哉。”

  这日觐见,李庭芝连自己被赦封了什么官职都没听清,脑子里想得更多的还是那张地图上蜿蜒的黄河……

  ……

  “李相公,李相公?”

  次日,睡得迷迷糊糊时,李庭芝听到了一个颇为尖细的声音在唤自己。

  睁开眼,看到关德那张脸,他方才意识到自己睡得太沉了,连有人进来都不知道。

  “关大官,何事?”

  “陛下召见你。”

  李庭芝颇为惊讶,他本是来当客居开封的降将,不想却受到了宠臣的待遇。

  这次进入行宫则没有再等,直接由关德引进了殿中。

  殿中,有几个臣子正坐着与李瑕说话。

  “未必便拿不出……”

  “陛下,李相公到了。”

  李庭芝正要行礼,李瑕已道:“不必多礼。”

  于是李庭芝直起身来。

  李瑕开门见山道:“昨日朕观李卿对地图感兴趣,是在意长江、还是黄河?”

  李庭芝一愣,行礼应道:“臣斗胆,敢问陛下是否想要修黄河?”

  “国乱以来,黄河屡遭挖掘,金人掘、宋人掘、蒙人掘,泛滥成灾,肆虐生灵数十年,如今朕亲来开封,除了灭宋之外,正是要督促此事。郭守敬在河北还有一年半的任期,正好先筹措修河款项……”

  李庭芝不知郭守敬是谁,昨日在地图上却看到了十分详尽的修河方案。

  他驻地在扬州,早年常与山东李璮作战,活动最多的就是黄淮下游、饱经水患侵袭的地域。

  因此,他虽没来过开封,却对黄河十分在意。

  再次回头看了眼殿侧的地图,李庭芝问道:“可否容罪臣细观?”

  “李卿看便是了。”

  李庭芝遂走到了地图前,只见上面沿着黄河贴着许多小纸片,标注了各河段泥沙淤积、河水泛滥的情况,细述分水南下、引道淮河、回归故道等治河办法的好处与坏处,甚至连淮东河段关于漕运的影响也提到了……

  整个方案还是比较保守,以治沙为主,相对而言节省人力物力。

  当然,如今这天下都还未一统,就算等灭了宋,确实也拿不出太多的人力物力来。

  “北地竟也有擅水利者。”

  “郭守敬乃是水利大家。”李瑕竟也走了过来,站在李庭芝身后。

  李庭芝心里并不认同,认为郭守敬也就是在北方还算有才华罢了。

  “陛下,罪臣斗胆问一句,国朝初立,为何如今便急着治河?”

  “黄河越早修,政治因素的影响越小。”

  李瑕竟是十分直率,抬手指了指地图上的黄河故道,又指了指淮河。

  “早晚必然要修,越晚修,利益冲突越大。”

  “是。”

  李庭芝当然明白,是把黄河迁回故道还是修在淮河河道,牵扯到的南、北利益太大,只要等朝中形成派别,不可能没有纷争。

  等灭了宋,则正是李瑕威望、掌控力最高的时候,甚至于江南还会有需要的俘虏,抄没许多的财物。

  所以李瑕平定天下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要修黄河。

  而唐军还未过长江,他竟已在规划。

  大宋也许正在召集数十万大军勤王,在李瑕眼里像是没看到一样,更关心灭宋之后的事了。

  至于李庭芝,一时竟不知道自己是希望大宋早点灭亡,还是不希望……

  “朕听闻,李卿在扬州也修过水利?”李瑕又开口问道。

  “回禀陛下,是,臣刚到任扬州时,扬州正遇水灾。”

  “哦?”

  殿上几个重臣都来了兴趣,纷纷围过来。

  李庭芝抬手一指,正指到地图上郭守敬写着“夺淮处”的纸条上。

  “因黄河入淮,淮河暴涨,每年都会冲到运河,那是咸定……那是庚申年,水灾尤剧,不仅扬州民居受灾,更是影响到整个盐业……”

  李庭芝本不愿倒戈到新朝效力,是昨日众降臣中最格格不入的一个,此时却像是成了最早融入的一个。

  第一千三百一十六章 召见

  李瑕并非是因为自负才在现在就谋划灭宋以后修黄河之事。

  他这么做反而是因为忧虑。

  忧虑取代了忽必烈以后没能做到更好。

  若记得没错,元朝灭亡一个导火索就是修黄河,“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

  李瑕决定在灭宋之后立即做这件事,如此他才心安。

  他看得出来,在这件事上,李庭芝帮得上忙。

  李庭芝在宋被视为名将,其人也确有用兵之能。

  但从舆情司搜集来的情报看,李瑕认为宋廷不会用人。

  宋廷一向是把武将当士卒用,把文官当武将用的。

  李庭芝是书香门第出身,少小聪慧,每天能诵读数千字,乃是淳祐元年辛丑科进士出身,只是国家战乱,迫使其走上了行军打仗的道路。

  总之,其施政治理之才,并不弱于用兵之能。

  此时在殿上听李庭芝说扬州之事,群臣们都很认真。

  “扬州地处淮河下游,当时我治水利,唯有浚疏运河,算是治标不治本……”

  韩祈安问道:“修河款何来?”

  “盐税。”李庭芝道:“扬州赖盐为利。我与盐户约定,放免盐税两百万贯。再开凿运河四十余里,至金沙、余应盐场,则亭民无车运之劳……”

  渐渐地,又从水利说到了盐税。

  李瑕麾下的臣子们,如韩祈安、李冶、严云云都是常年与钱财打交道,却也能从李庭芝的话语间感觉到扬州盐业之兴盛。

  事实上,北面如今就是还没有一州能有如此富庶,也没有如此复杂的治理。

  李冶与严云云对视了一眼,不得不承认南边官员虽然内斗多,但施政确实是有本事。

  而李庭芝之所以谈兴渐高,除了因他在扬州对水患深有体会,也是因这是一桩利在千秋的大功业。

  如大禹治水,后世子孙从来不忘为他建庙立祠,所谓“泽及万代风雨顺,德被十方国民安”。

  男儿当世,读书作官,该做的当是这样造福万民的事业。

  他抗蒙也好、为大宋尽忠也罢,因这是心中大义,修黄河则是更大的义。

  哪怕说得自私些,若修了黄河,往后青史立传只会称颂他的功绩,至于叛宋投降则已不值得在意。

  从治河说到盐业,又从盐业说到河运……李庭芝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这种“就事论事”的氛围了。

  这也并非什么了不起的气氛,简单来说,就是谈话时没什么争权夺势、勾心斗角。

  到最后,李瑕说道:“李卿回淮东之后,还须勘测好下游水段。”

  李庭芝愣了一下。

  等他回过神,才意识到昨日竟是连自己被封了什么官职都没注意到。

  昨日倒是听到了吕文焕被赦封为怀化大将军,被留在朝中,没能返回地方。

  李庭芝本以为自己也一样,因为他已交出了兵权……他相信自己不会被李瑕信任。

  “朕依旧任你为两淮宣慰使。”李瑕见了他的茫然表情,遂提醒了一句,道:“希望你不负朕望。”

  “臣……”

  李庭芝一时语塞。

  他很清楚,李瑕这一句“不负朕望”不仅希望他安抚两淮,勘测黄河,还希望他能监督扬州盐税。

  如此种种,他其实还没有想过要为李瑕去做。

  这次北上,他原本是希望能远远拜见一下瑞国公主,宽慰自己大宋宗室还有血脉与新朝联姻,之后,他打算隐居山林,再不出仕。

  “李相公?”

  好一会,见李庭芝没答应,有人出声提醒。

  李瑕笑了一下,道:“不论朝代,不论皇帝姓什么,李卿只管为民做实事,如何?”

  “臣……”李庭芝连忙行礼,“臣领旨。”

  ……

  一直到出了行宫,李庭芝都觉恍若经历了一场梦。

  等抬头看向天空,他然想到陆秀夫那封信,此时此刻他已能感受到那流露在字里行间那份骄傲。

  “李相公。”

  李庭芝回过头,只见街巷边站着个不起眼的男子,打扮也普通。

  对方抬起一支胳膊,袖子滑落,露出了一只假手。

  李庭芝于是伸手入怀,摸出一贯钱放在对方的假手上。

  对方愣了一下。

  “李相公不认得我?”

  “我是第一次见阁下。”

  “也未听说过我?”

  李庭芝捻着长须,再次打量了对方一眼,摇了摇头。

  “舆情司司使,姜饭。”

  李庭芝拱了拱手,心中叹息,被舆情司盯了这么多年,自己却连对方这么显眼的特征都不知道。

  姜饭也不知道该得意还是尴尬,抬手请李庭芝上了一座酒楼。

  “有一消息与李相公言,请。”

  “请。”

  “这是矾楼旧址,有精明的商人在此重建了矾楼,听说炒菜味道不错……”

  李庭芝不信。

  他虽不是爱享受之人,但昨日、今日吃的菜,味道都比在扬州的差远了。

  以他的涵养,也不多问,由着姜饭引上一个厢房,在临窗的位置坐下。

  “是好消息。”姜饭道:“李相公的家眷如今已回到了杨州……”

  “真的?!”

  姜饭点了点头,道:“恐李相公不信,我不妨说得再详细些。此事虽已不是机密,但李相公暂时莫传出去。”

  “姜司使放心,李某不是多嘴之人。”

  “好。镇江府洪起畏派人将人保护过江了。”

  “洪起畏真降了?”

  姜饭笑而不语。

  李庭芝不再追问这些,能确定家小还平安也就够了。

  “姜司使,今日这顿饭,李某来请。”

  “我领你上来,本就是这意思……”

  ……

  驿馆。

  吕文焕只吃了两口便放下筷子。

  见此情形,吕师圣忙道:“父亲若吃不惯北方菜,孩儿让人到厨房去做……”

  “这都是小事。”吕文焕沉吟道:“陛下今日未召见我。”

  “那又如何?”

  “你堂兄如今守着江州,陛下若有招降之意,岂能不问?”

  吕师圣见他父亲不吃了,也放下筷子,沉吟道:“陛下似乎不那么关心江南的战事?”

  吕文焕问道:“你如何看出来的?”

  “昨日觐见时,殿中原本在与陛下对奏的都是文官。”

  “看来,陛下是对这一战很有信心啊。”

  吕文焕叹息一声,又道:“我已传信给师夔,劝他早日归降,勿要螳臂当车,恐他不听啊。”

  吕师圣摇头道:“吕家已为官宦人家,逢如此大变局,何苦为了钱财而丧了满门前程?”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说到这里,吕文焕脸上更添忧色。

  他如今官封怀化大将军,但这只是武散官,另外还有个实职是“兼知中书省军机重事”,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反正听起来不像是什么小官,但有些像是丞相之一。

  又过了数日,听说李庭芝已离开开封回淮东任职,吕文焕不由妒忌起来,不满于李瑕不信他,却更信李庭芝那种顽囚。

  正是在这日,他终于得到召传,让他到行宫觐见。

  ……

  这次觐见不在大殿,而在偏殿。

  吕文焕到时,首先看到的是摆在殿中间的两个大沙盘。

  而等候的臣子中除了韩承绪、史俊两个文官,别的都是武将。

  吕文焕官位不算太低,穿的也是紫色官袍,只是入殿之后却十分低调,默默站在一旁,向那沙盘看去。

  其中一沙盘长而窄,显示的是长江的地形;另一个则只有一段江流,上面已摆满了船只,暂时还不好认出来这是哪一段。

  只看了这一眼,吕文焕便意识到李瑕虽不算很信任他,却也没有不信任他,至少还是让他参与到了国家大事的对奏之中。

  显然,接下来要商议的便是灭宋之战双方兵力最多的一场战事了。

  未必是最后一战,但已是宋军最后一次有力的反抗了。

  “陛下到。”

  “臣等见过陛下。”

  “不必多礼,想必诸卿已经猜到了今日要议的是何事。据可靠消息,宋军已集兵于这一带准备与我军交战。”

  吕文焕目光看去,认出李瑕指出的是从芜湖到建康府的一段长江江面,不是九江。

  他却还不知道吕师夔到底是降了还是败了……

  第一千三百一十七章 沙盘推演

  偏殿里有一股微甘的气味。

  仔细嗅一嗅便会发现它是从沙盘上传出来的,这沙盘的制作用了大量的颜料,尤其是蓝色的石青。

  “诸公先看这张地图。”

  姜饭抬起一只手将众人引到了幅域更大的一个沙盘前,介绍起来。

  “根据舆情司打探回来的消息,如今贾似道驻军于这里……太平府芜湖县。”

  吕文焕还是第一次亲眼看到李瑕的情报机构运作,心中对情报准确与否带着怀疑。

  凝目看去,至少沙盘上的地形是非常准确的,如果不是极为了解江南的人只怕制不出来,想来,该是如史俊、秦九韶、王应麟等降臣的功劳。

  姜饭拿起一只木雕的楼船摆在了沙盘上,道:“长江在这里拐了个大弯,原本是由西向东,转为由南向北,此湾名为‘大龙湾’,宋军便布防于大龙湾。”

  史俊上前指点着,道:“大龙湾南岸有漳河、青弋江,水网密布,方便其辎重运送。尤其是这里,就在漳河汇入长江的入江口处有一片大湖,被开辟为港,名为鲁港。宋军船只停泊于此,可展开兵力、占据优势地利。”

  他一边说,姜饭已经摆好了插着宋军旗帜的战船,将那一段蓝色的长江堵得密密麻麻。

  吕文焕想问但还没开口,已有别的武将问道:“消息准确吗?”

  姜饭道:“从情报来源而言,准确。”

  “宋军是不打算增援鄂州以及沿途重镇?”

  “那便不知了。”姜饭应道。

  吕文焕不由心想舆情司也不是无所不能,当是有几个情报来源,再以这些情报推测局势。

  如果贾似道真的不支援九江,那吕师夔怎么办……

  正想到这里,忽听得有人小声提醒了一句。

  “吕相公?”

  吕文焕回过神,便发现姜饭正看着他。

  “从江陵往下游,宋军各州县的情形便由吕相公介绍,如何?”

  “敢不从命。”

  吕文焕很客气,往前走了两步,捻着长须,一时感慨万千,不知从何说起。

  殿中众臣也不催,李瑕更是在御案边坐下,翻看着几封信件。

  终于,吕文焕转向李瑕,行礼道:“陛下,长江这一段,沿岸多是吕氏子弟与旧部,臣归顺之时,已传信于各州县,想必诸州县已望风而降?”

  “没有。”

  李瑕放下了手中的信纸,站起身来,道:“吕卿是想说,朕若优待吕氏些,这些人一定会归降?现在他们不降,是朕的错。”

  “臣不敢!臣绝无此意!”

  吕文焕没想到李瑕这么直接,吓了一跳,连忙请罪。

  “没关系,朕不怕被冒犯。吕卿不必战战兢兢,但也不必拐弯抹角,我们敞开了来说。吕师夔舍不得舍了那‘宝货充栋宇’的富贵,没听你的,王师得强攻九江,你可愿出谋划策?”

  “臣……”

  也许换作是吕文德在这里反而会习惯李瑕的说话方式。吕文焕则是当宋臣当得久了,还没反应过来。

  但眼前这情形,容不得他拒绝。

  “臣遵旨。”

  吕文焕终于明白自己这“兼知中书省军机重事”是什么意思,就是一般的国事没资格管,而李瑕说哪件事是军机重事,他就得给李瑕参详。

  “沿江诸州县,汉阳王仪、鄂州张晏然、黄州程鹏飞、蕲州管景模等人皆不为虑,诸州收到臣的招降信而尚未归顺,无非心怀侥幸,暂时观望而已……”

  “什么意思?”

  “他们当中,或有三五人因忠义名节而不降,大部分则是想等等看,陛下是否能优待他们,保留其家产、官爵。王师一至,臣以为,他们必不敢死战。”

  吕文焕已经没有办法在李瑕面前使小聪明了,干脆实话实说。

  他不再抱有为吕氏子弟与部将们争取利益的想法,反而是把他们卖了,争取李瑕的信任。

  这么做,心里当然不开心,但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他甚至走到沙盘前,把江陵到九江一路上插的宋军的小旗帜全拔了,再拿起唐军的战船往长江上摆。

  “按臣的推演,诸州县望风而降,王师兵力当不减反增。”

  不得不说,做这种推演太过顺畅,让人有些舒适,尤其是相比之前总打难战、险战。

  “故而王师抵达九江之前,虽可能遇个别顽抗者,当无硬仗。至于九江……”

  片刻的停顿。

  吕文焕犹豫之后,决定把吕师夔也卖了。

  “当年陛下曾攻破鄂州,吕家便知京湖不再安稳。家兄过世之后,宋廷任吕师夔提举江州兴国军沿江制置使,他便将家财尽数迁往九江……”

  说到这里,有件吕文焕不敢提的事,李瑕却直言不讳。

  “朕曾去过西塞山吕宅,抄没了吕家财物,不愧是富可敌国。如今九江竟还有能让吕师夔舍不得抛弃的家财?”

  “禀陛下,舍不舍得暂时还难以断言。”吕文焕向李瑕拱手,道:“吕师夔之前不降,想必还有寄望于贾似道之意,如今贾似道驻于下游而不援九江,臣亦不知他将如何决择。他若不降,无非战或逃而已。逃则往东与贾似道汇合,或携家财南下,皆有可能。至于战……”

  姜饭道:“他敢一战?”

  吕文焕面向李瑕,语气很真诚,道:“臣斗胆,九江北倚长江;南倚庐山;东有鄱阳湖;西有赛湖、八里湖。若无雄壮水师,只怕难以攻克……当然,王师浩浩东来,早晚必能破城,但具体要几时,臣不敢断言。”

  这又是高长寿围襄阳城时的情形,吕师夔未必会顽抗到底,但很可能会借助九江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来守一段时间,以与唐军谈条件。

  史俊便道:“吕公与我推演如何?”

  “史公请。”

  众人皆来了兴趣,纷纷让开几步,围着史俊、吕文焕。

  史俊先摆了兵棋,侃侃而谈道:“王师至,先下鄱阳湖,载步卒登庐山。”

  吕文焕则是以吕师夔的角度来执兵棋。

  在襄阳,他被高长寿攻破了城池,今日则是一个他找回颜面的机会。

  哪怕在真正的战场上吕师夔败了,没关系。但沙盘推演,他吕文焕必须胜。

  他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捏起一枚兵棋摆起来,且挤开了史俊方才摆上的那枚。

  “吕师夔自幼长于军中,兵法娴熟,不会忽略守鄱阳湖,当以武定军都统制王达驻水师于此。”

  恐不能让诸臣信服,吕文焕还详细说了武定军以及王达的详细情报,其后才继续排兵布阵。

  “同时,以都统制高邦宪屯兵庐山诸山峰,占据高处,以石砲、火器助守湖泊与城池……”

  说着,吕文焕盯着史俊的脸,缓缓伸手,拿掉史俊方才推过来的一艘战船。

  史俊看了李瑕一眼,见李瑕并不反对,神色便凝重起来。

  沙盘推演继续,随着两人的对话,沙盘上的小旗不断变换,不停有船只被拿下来。

  不时会有臣子质疑吕文焕。

  “吕师夔岂有这样的兵力?!”

  “王师一路攻来,上游自然会有兵力撤到九江。”

  这个可能,吕文焕之前就没有提到过。

  也就是开始推演了、为了争面子了,他才会将这些原本被疏忽的细节努力再想出来。

  皇天不负苦心人,终于,史俊在看着地图良久之后,摇了摇头,叹息道:“一年未能攻下九江城……我输了。”

  殿中许多人都不服,纷纷转向李瑕。

  “陛下,吕文焕该是取巧了。”

  “战略上,吕卿没有错。”李瑕道。

  他方才站在一旁看得很认真,认为吕文焕的整个战略确实是能做到的。

  当然,吕师夔的统帅能力如何另说。

  众臣们自然也能想到这点,立即便有人道:“臣不认为九江城能守住一年,毕竟守城的是吕师夔,而非吕相公。”

  吕文焕连忙谦虚道:“不过是推演罢了,作不得数。”

  “……”

  众人又议论了一会,才注意到李瑕、韩祈安、姜饭等人已围在殿侧的桌案旁,看着文吏们整理方才沙盘推演的过程。

  “还有一个人需让高长寿多留意,江州知州钱真孙,依方才所言,此人乃守江州城池时一个颇重要的人物……”

  整个战略的讨论还需要整理。

  但将要传递到长江战场的圣旨却已能初窥端倪,李瑕没有遥遥指挥战场,而是尽可能把更多的情报递过去。

  吕文焕见此一幕,心知吕师夔必定守不住一年,至于多久就不得而知了。

  关键是,他还不知道自己得了李瑕多少信任。

  ……

  就在这一日,唐军水师已在江陵重新整备完成,顺江而下。

  短短三日之后,权知汉阳军王仪以城降。

  其后,如吕文焕所言,诸州县望风而降。

  四月初七,宋京湖、四川宣抚使权知鄂州事张晏然以城降;

  初九,黄州都统制程鹏飞率军迎击高长寿,败逃。十一日,携知州陈奕以城降;

  十三日,蕲州降……

  宋军长江上游防线崩溃的速度比所有人预想中都要快。

  出征不到半月,高长寿已抵九江城下。

  这是上一次李瑕攻宋并未达到的地方,而唐军的船只与兵力已比离开江陵时多了一倍不止。

  第一千三百一十八章 天子赐食

  四月中下旬。

  吕文焕渐渐有些习惯了开封的生活。

  他没有兄长吕文德的凶猛勇武,却也不像兄长那般贪婪恋权。因此抛开了家族负担之后反而感到轻松不少。

  虽然也担心九江的战事,但他相信一件事,即吕家子弟不可能顽抗到最后,战事但凡不利,肯定是会降的。这样虽然很蠢,但至少能活命。

  到时,这些失去了权势的吕家子弟终究还是得依附他。他得尽可能地得到李瑕的信任与重用才行。

  所幸李瑕每隔一两日便会召他参议军机。

  有时也会闲聊几句……

  “朕听闻,吕卿在写回忆录?”

  “回忆录?哦,禀陛下,臣是想向后世详述这数十年来吾辈汉人抗虏之艰险。阐明臣归顺圣天子之缘由,以彰陛下明德,庆神州开以复兴之路。”

  “也好。”

  李瑕虽觉大可不必,但吕文焕既在意这些,便随他去。

  这日是单独召见,因此聊些有的没的也没关系。

  “今日召吕卿来,朕是想与吕卿再推演一遍长江的战事。”

  “臣荣幸备至。”

  “全力以赴即可。”

  “臣遵旨。”

  “坐吧,你来当贾似道。”

  吕文焕有些意外,不知李瑕为何又不管九江吕师夔了,但不敢问。

  “臣以为,越是大战,这般推演越是不准,尤其是与贾似道……”

  “涉及到太多朝堂上的考量?”

  “是,也许贾似道此时在考虑的已是迁都,臣实在猜不透他是作何想。”

  “无妨,权当是推演着玩。”

  “那臣便斗胆了……”

  这次的推演却远不如上次吕文焕与史俊推演得激烈。

  一则,吕文焕确实是不了解贾似道与其麾下兵将;二则,对阵的是李瑕,他多少有些放不开;三则,九江的情形还不确定,他不敢问,便带了心事。

  一个时辰后,当吕文焕想把夏贵的战船往前推却听李瑕说了一句“夏贵降了”,他便呆愣了一会。

  “臣输……贾似道败了。”

  “贾似道不会猜不到夏贵有投降之意,再来。”

  “臣遵旨。”

  又推演了一次,吕文焕依旧是败了。

  李瑕道:“再来。”

  吕文焕想了想,于是又多拿起几枚兵棋,道:“陛下若能攻到芜湖,想必是破九江了,不知吕师夔是否已东逃到贾似道军中?”

  “没有。消息还不确切,再等等。先用饭吧。”

  李瑕招过关德,吩咐将午饭端上来,末了还道:“给吕卿也备一份。”

  吕文焕受宠若惊,连忙起身,郑重行礼拜谢了。

  天子赐食于他终究是一件十分隆重之事。

  没多久,有一队宫人到了殿外,关德赶出去提了两个食盒进来。

  “陛下,皇后亲自送过来的,见有外臣在便又回去了……”

  吕文焕听了,心里便明白皇后这般做无非是害怕有人下毒,算是最勤俭的防毒办法了。

  他再次行了一礼,才从关德手里接过食盒。

  打开来,无非是两个鸡蛋,三块夹了许多肉的馍,两样荤菜,两样素菜,量都还不少……却让他感到自己仿佛是天子心腹。

  再一想,李瑕打压吕家、抄没吕家,严酷若斯,却只用这么点不值钱的吃食便想收拢人心,未免太过轻易了。

  “口味粗糙,吕卿将就着些。”

  “天子赐食,臣幸甚,虽粗茶淡饭,如食珍馐。”

  “朕上次吃临安丰乐楼还是十多年前。哦,近来后宫中总是缠着朕说统一江南以后要再吃丰乐楼的菜……”

  李瑕一边剥着鸡蛋,一边说着。

  说着无心,听者有意。吕文焕立即便在想,该怎么把丰乐楼搬回开封来,取悦天子。

  至于开封重建的那家矾楼的口味,确实还不太行。

  “吕卿?”

  “臣在。”

  “朕不过是说些闲事,莫放在心上。”李瑕道,“别让朕连闲事也不能说。”

  吕文焕心里一凛,连忙又打消了搬迁丰乐楼的念头,同时暗道自己这般想着讨好李瑕,在九泉之下再见兄长,也不知道会被如何大骂。

  又嚼了两口馍,他发现食盒里全是些干巴巴的东西,连个汤羹也没有。目光瞥去,李瑕吃的动作虽慢,却已经吃完了。

  “陛下,姜司使到了。”

  “召。”

  不一会儿,姜饭便匆匆赶来,禀道:“陛下,确切消息到了。”

  今日殿上人少,李瑕更平易近人些,道:“坐下慢慢说,吃过了?”

  “臣等消息时在矾楼吃的炒菜。”

  吕文焕心想那也配叫炒菜?目光看去,只见姜饭已在沙盘上摆弄起来。

  “高帅大军至九江,与宋武定军都统制王达鏖战于鄱阳湖,战至次日,击沉王达战船。张顺将军敬王达英雄,命人打捞,王达不肯卸甲,自溺于湖中……”

  吕文焕愣了一下,惊讶于王达这么快就败了,与自己推演的不同。

  再转念一想,正是自己将王达与武定军的情报告诉唐军。

  其后,姜饭便没再怎么动沙盘。

  “武定军才败不久,江州知州钱真孙献北门以降,吕师夔遂降,献出家财资助军资,并自请为先锋。至此,高帅拿下九江,前后不过两日。”

  姜饭说罢,不经意般地看了吕文焕一眼。

  吕文焕努力将嘴里的粗粮硬生生重咽了下去,已是宠辱不惊的神情。

  “臣恭贺陛下。”

  “此战吕卿居功不浅。”

  “臣万不敢当……”

  既然九江的战报确定了,两人用过午食,遂继续推演兵棋。

  吕文焕有心在李瑕面前显才能,不愿再败,绞尽脑汁地站在贾似道的角度考虑着各种击败唐军的办法。

  这一轮推演直到傍晚,他再次持着兵棋不知如何落下。

  “臣……贾似道若就此回临安,携赵禥迁都。依陛下之粮草,可有答应议和之可能?”

  推演到这里,吕文焕自觉已明白了李瑕召他参议之目的。

  战场上的变数虽有千千万,然而兵势摆在那里,双方能够达成的预期目的就那么几个。

  宋廷至此地步,贾似道犹率兵迎战,很可能不是求胜,而是以战促和。

  毕竟宋廷新上位那些宰相只是和贾似道暂时和解。

  “吕卿没有发现吗?”

  李瑕却是这般问了一句。

  吕文焕不由疑惑,问道:“臣该发现什么?”

  李瑕不答。

  今日推演了三场,他看得出来吕文焕已经尽力了。

  那么,吕文焕既没意识到,贾似道也很可能还没有想到。

  李瑕问道:“吕卿便不好奇,舆情司是如何知道宋军的兵力分布的?”

  “这……是有人归顺了?是夏贵?”

  吕文焕之所以这么问,因为能给出这样的机密的情报之人官位必然不低,至少得是夏贵这样的一方阃帅。

  李瑕却摇了摇头。

  “再猜。”

  ……

  芜湖县,宋军大营。

  贾似道正抛下一封刚送来的情报,起身踱了几步,满脸不悦。

  “说李庭芝叛投我是不信的,我虽厌他为人,却相信他的忠诚。”

  廖莹中叹息道:“朝廷上那些庸人相逼,此事只怕难说。”

  “赵淮呢?”

  “赵淮是与李庭芝一道被俘的,但应该还没降,江北逃回的兵士们都说听到他大骂叛军。”廖莹中答道,“毕竟身世不同。”

  “是啊。”贾似道松了口气,自语道:“赵葵虽说是三京败事者,也是大宋老臣了……”

  同样是久沐皇恩,赵家与吕家还是不同,赵家是世代忠良,是大宋柱梁之一。

  故而赵淮不能降,数代人的忠名,不能因他一人而废。

  第一千三百一十九章 定胜

  “平章公对赵淮被俘之事如此在意,莫非是在担心赵溍?”

  “不错,我屯兵上游、屏障临安,若身后建康府生变,如何使得?”

  贾似道放下了手中的情报,起身走到了地图前,指点了几处。

  “我为何在意,且看看我们这四面八方,有几个人能信得过?谁家不通敌?守上游的夏贵、吕师夔便不说了,江西制置使黄万石,沿江制置使赵溍,知镇江府洪起畏……”

  廖莹中道:“夏富与吕文焕一降,夏贵、吕文夔只怕是靠不住的。相比而言,赵溍是最让人信得过的。”

  “夏贵一直在暗中联络叛军,商讨投降条件,我近来还在劝他,若劝不动便要着手处置了。这种时候却遇到李庭芝投降,赵淮被俘。呵,应接不暇……真是应接不暇。”

  “平章公太难了。”廖莹中无奈道:“大宋社稷只由平章公一力支撑。”

  “社稷至此地步,已非凭一人之力可挽狂澜。回想当年蒙古入金,孟帅尚有赵葵、杜杲等人相助。”

  贾似道话到这里,目露不甘,道:“如今呢?吕文德死、李庭芝降,连我一手提拔的陈宜中也背叛我。谁人与我同扶社稷。”

  廖莹中不由讶异,暗道以平章公之自负,如今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心里平添了一股英雄迟暮的悲凉感。

  身为幕僚,他却已想不出办法来为贾似道分忧。

  “平章公,听说城西南有座三圣寺,十分灵验,是否去拜一拜,求佛祖保佑此仗得胜、社稷无恙?”

  贾似道正要摇头,其后又觉此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也许正是这一动念能逢凶化吉也未可知。

  “就在这两日安排走一趟吧,多备些香火钱。”

  ……

  就在次日贾似道便动身往三圣寺烧香。

  为表虔诚,他骑马到了三里地外便下马步行,亲身登上怪石嶙峋的山路。

  听着道路两边的鸟鸣嘤嘤,心中焦虑渐渐消散了不少。

  贾似道甚至还恢复了些许浪荡习气,与廖莹中笑言道:“便是败了又如何?我有外甥女在李瑕身侧,至不济也能保得一条性命,游览山川……昨日我问谁家不通李逆,却忘了我家才是与李逆勾结最紧的一个。”

  “自古争天下,本就是几家亲戚相争。隋代北周,唐又代隋,无可厚非。”廖莹中道:“说来,李逆也得唤平章公一声舅舅。有此关系,平章公尚能捍守大宋,不必过于忧虑夏贵、赵溍等人。”

  贾似道心情好了不少,振奋了精神,看着眼前的山路,自语道:“我必不会称了那些小人的意,待我抽出手来,回临安收拾他们……”

  到了三圣寺,贾似道亲手敬了香,给佛祖磕了头,难得表现出些敬畏之色。

  待给了一笔数目不菲的香火钱,他便更加心静下来。

  此时已是正午,众人遂留在寺庙用斋饭。

  虽是几道简单的素菜,菜色却十分不错,两盘清口的野菜,一盘春笋,一碗羹汤,米饭亦是香甜。

  “咦。”

  待那春笋上了,廖莹中却是惊奇了一声。

  “平章公请看,这两个笋片是否像两个字。”

  贾似道定眼一看,果然见那笋片的形状像字。

  他偏了偏头,读了出来。

  “定……胜……定胜。”

  “竟真是定胜。”

  贾似道凑近了些,夹起笋片看了看,见它被切开就是这样子,并非是刻意雕的,不由轻笑一声。

  “此为天佑平章公、天佑大宋之兆啊。”

  贾似道虽未全信,却也添了信心,道:“我平生擅赌,许是真有天眷也未可知。”

  因添了这好兆头,吃过斋饭后他们便又给三圣寺多捐了笔香火钱,并留下用了杯茶。

  待出了寺门,贾似道宽袖摇摆,施施然走了几步,回头一看,才注意到三圣寺的牌匾有些特异之处。

  他遂重新走回来,驻足在那红底金字的牌匾下抬着头看。

  “这是……”

  廖莹中也是惊异,忙派人去找了庙内的老住持出来相询。

  “施主眼力非凡,此匾确为圣文仁德显孝皇帝御笔所题。”

  老住持稀落的长须已完全发白,说话间神情平淡,一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样子。

  正是这种心境,他竟连御笔所题的牌匾也未曾显摆过,只是有人问,他便答。

  “百数十年前,吾寺三位得道高僧路过此间,恰遇电闪雷鸣,他们连忙避到一棵白果树下,忽一道炸雷将白果树劈倒,他们却安然无恙,唯见空中佛光大亮,观世音菩萨显露真容。此事传入皇帝耳中,皇帝遂欣然提笔赐书‘三圣古寺’……”

  牌匾上那四个字用的是楷书,并非瘦金体,因此众人一开始都没有意识到。

  但此时再看,那字型偏长、偏瘦,尾钩锐利、瘦挺爽直,书法功力非同凡响……真是宋徽宗的笔迹。

  贾似道默然无言。

  特地跑来求神拜佛,不想却撞见徽宗皇帝的御笔……心里莫名感到有些晦气。

  ……

  没过几日,战报送来,吕师夔降、唐军已过九江,继续顺江而下。

  战事已逼到贾似道眼前,且越来越快。

  “报!叛军已破池州,池州守将赵卯发自缢而死……”

  随着这个消息,唐军已到了贾似道面前。

  两军仅隔不到两百里,一旦高长寿下令出击,一日就能抵达宋军防线。

  鲁港,传递命令的号角声此起彼伏,船只来来回回不停地调动。

  贾似道的大营就设在岸边,士卒们来回穿梭,忙碌不停。

  气氛是突然紧张起来的,在这之前,宋军似乎并没有意识到叛军会来得这么快。

  “传令下去!平章公连夜召诸将议事!”

  “快,去传令……”

  江陵一战,贾似道抛掉了大量的兵力,只带能指挥得动的兵力东进,果然逼得朝廷收回成命、暂时与他和解。但这样一来,二十万大军所剩已不到半数。

  除此之外,这一带的驻城将领也被贾似道召来,包括江阴军郑德、无为军刘权、知太平州孟之缙……

  很快,诸将匆匆赶到大营。

  地图已经支好。

  贾似道扫了一眼,见夏贵还没来,不由有些失望。

  但已没时间了,他开门见山,说起战况。

  “叛军到了。”

  才说四个字,诸将一片哗然。

  “这……太快了吧!”

  “前两天还说没破九江,这么快连池州都破了……”

  “咚!”

  一声鼓响,却是贾似道亲自拿起了鼓槌重重在牛皮大鼓上敲了一下。

  “肃静!”

  “我等在此等候了数月,为的便是平叛,有何好吵闹的?”

  贾似道面沉如水,终于恢复了些当年在孟珙帐下时的威风。

  “自叛军东掠以来,一路势如破竹,丝毫未遇抵抗,是我大宋将士真的不堪一击吗?!你们能否振作些……”

  话到这里,他却将下一句话咽了回去。

  原本想说“便是亡国,能否有一仗让后世值得一提”,但他知道这些将领怕是受不了这样的激将法。

  他走到地图前,抬手划了个圈。

  “这里,战场的最前方,驻的是夏贵的所部,夏贵为大宋社稷效忠四十年,然而其子夏富……”

  才说到这里,帐外已响起了通传声。

  “夏元帅到!”

  贾似道一愣,再抬头便见白发白须的夏贵赶了进来,且只带了两个侍卫,并非率军前来。

  “我来得迟了,请平章公调遣。”

  事实上,夏贵到现在也并没有实质上的叛国,至少贾似道与宋廷都没有证据。只不过因为夏富被挟持着叛投,夏贵又曾语露大宋气数将近之意试探诸将,让贾似道认为其有反意。

  互相试探、制衡到今日,夏贵赶到大营,终于证明了他的清白。

  当然,更可能是他与高长寿没谈拢。

  不论如何,贾似道信心大增。

  ……

  若说夏贵前来给贾似道吃了一枚定心丸,很快,赵溍又送来了第二颗。

  “平章公,建康府的消息到了。”

  贾似道接过赵溍的传书,转头向自己派往建康的士卒道:“后方情形如何?”

  “赵溍早早便收了长江北岸的船只,因此叛军虽得两淮,却没有船只,只找到了几艘渔舟,押着赵淮到金陵城下招降赵溍……”

  “什么?”贾似道登时警觉起来,问道:“赵淮降了?”

  “都以为赵淮降了,但赵淮乘小船到了城下,却是对赵溍大喊‘兄长,男子汉,死就死,不要投降’,叛军大怒,当场杀了赵淮,将尸体推入江中。”

  “赵淮死了?”

  “小人在城头看得分明。”

  贾似道点点头,打开赵溍送来的信,只见里面有一张地图,附言是两淮叛军无船,必不能渡长江天堑,只须挡住上游的高长寿部,即可守住长江。

  如此,时局稍缓,大宋社稷犹可徐徐图之。

  原本靠不住的两个阃帅临到了大战前忽然变得可靠了起来,给人一种“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之感。

  贾似道放下信,脑子里不由想到在三圣寺看到的“定胜”二字。

  也许天意如此,真要让他当谢安。

  天意如何尚不知,此时上游百余里宋军防线最前方的丁家洲上已响起了炮鸣声,唐军已展开了进攻……

  第一千三百二十章 雌了男儿

  临安。

  西湖西面,天宁万寿永祚禅寺,华严宝阁。

  谢道清、全玖庄重虔诚地磕了头,退了出了宝阁,马上有宫人轻手轻脚地上前,拥着她们退进一间禅房。

  “太后娘娘稍待,奴婢这便去备仪驾。”

  “切记,从简,莫扰了佛门清净。”谢道清又交代了一句。

  她眉宇间带着深切的忧色,说罢,不由又叹息了一声。

  这些日子,她是佛也拜,老君也拜,只求能保住大宋社稷。

  等宫人都退出去,谢道清便拍着全玖的手,道:“你可知这寺里的佛像乃是高宗皇帝所赐?盼能保大宋守住半壁江山才是。”

  全玖端庄回应道:“也盼能让官家龙体安康。”

  “也不知贾似道迎上叛军没有,让人不安啊……”

  说话间,仪驾已经备好了。

  她们便登上凤辇,返回宫城。

  这一趟出行十分低调,虽带了诸多护卫与内侍,毕竟未经过杭州街道,因此未带仪仗清道。

  路过西湖时,全玖忽然远远听到了什么呼声。

  她倾耳听了一会,稍掀开帘子,向走在一边的曹喜问道:“可听到什么声音?”

  “回圣人,是有些书生在西湖边的亭子上高谈阔论,隔得很远,冲撞不到这边。”

  “遣人过去,细听他们说了什么。”

  曹喜愣了愣,不明白那有何好听的,但还是依言派了个小宦官过去。

  那小宦官摘了帽子,便往湖边赶。

  这一路确实远,快到西湖了,他便解了衣带,装作要站着小解的样子躲在树丛后面。

  其实那些书生并未注意到这边,议论依旧。

  “我也能诵沁园春一首!”

  “好,轮到林兄来诵词。”

  “诸君,诸君,我要诵的这首词还有篇序,讲的是词人少年时观天下风光后,在临安丰乐楼以观西湖之事。”

  “你要说便快说。”

  “好,序为,日诣丰乐楼以观西湖,因诵友人‘东南妩媚,雌了男儿’之句,叹息者久之。酒酣,大书东壁,以写胸中之勃郁。”

  亭中静了片刻。

  “哈,好一句‘东南妩媚,雌了男儿’,骂狠了我等!”

  “那是先帝嘉熙四年,当时国事若此,时人何有颜面自称男儿……”

  躲在树丛里的小宦官一边努力记着这些话语,心中却不由奇怪起来。

  他本以为自己进了宫便不再是男儿,倒不曾想,原来这些清贵的读书人也不爱当男儿。

  继续听下去,便是那书生开始诵词了。

  “……”

  “扶起仲谋,唤回玄德,笑杀景升豚犬儿。归来也,对西湖叹息,是梦耶非?”

  小宦官记忆力奇佳,因此被曹喜派来偷听。但一般的对话他能理解,这些词句却难懂,听了一句便忘了一句。

  唯独下半阙第一句他听得懂,且记住了。

  “诸君傅粉涂脂,问南北战争都不知……”

  再听了一会,等那书生一首词念罢,亭子里便响起一阵欢喝。

  “好!”

  “好!把我等与我等这朝廷骂得淋漓尽致。”

  “林兄,这是何人作的词?想必能作这等词的高人,如今必在北面为官。”

  “我看也是,许是收复中原一战,此人便有参与。”

  “想必大捷后,正是他与天子唱和,遂有了天子那首石破惊天的词?”

  “诸君,诸君且听我说,方才这不是新词,说了,此词已有三十年。”

  “三十年又如何?我观其词风,必出自少年手笔,想必如今其人不过六旬左右。”

  “他若还在世,今年才刚过五十。先生姓陈,名人杰,字刚父,多有慷慨悲歌之词,可惜英年早逝,去世时不过二十又六……”

  亭中顿时一片唏嘘。

  其后那书生又道:“诸君,我再诵一首沁园春如何?此词亦是写于三十余年前,巧的是其所述形势,与今日分毫不差!”

  “好,林兄请。”

  “谁使神州,百年陆沉,青毡未还?”

  “怅晨星残月,北州豪杰;”

  “西风斜日,东帝江山。”

  “刘表坐谈,深源轻进,机会失之弹指间……”

  这首词,小宦听得似懂非懂。

  但那书生每诵一句,亭子里便有人抚掌高呼“骂的好!”可见必是骂朝廷的词。

  果然,一首词念罢,众书生更是群情激昂。

  “还真是一成不变!胡虏打来是这样,王师打也来是这样。”

  “和不能安,战不能胜,安于江南,歌舞升平,奸佞弄权,庙堂上尽是刘景升豚犬儿!”

  “总骂这赵宋还有何意思?骂得了太平之盛世,一统之强国否?”

  “这般说来,还是北词更雄魄。”

  “……”

  小宦官终于是确定了,这全是一群反贼。

  光天化日,西湖美景,居然有反贼聚集在一起骂朝廷。

  他不由回过头瞥了一眼,看自己有没有被发现,其后故意抖了抖,假装小解完了,转身就走。

  而亭子里已传来了齐声的诵咏。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

  这日傍晚,全玖坐在珠帘后听着那小宦官讲了许久,眼神始终波澜不惊。

  末了,曹喜低声道:“圣人慧眼如炬,一眼便看出那些人是反贼……”

  “慧眼如炬?你说我慧眼如炬?”

  全玖忽然反问了一句,嘴角微微牵动了一下,像是在嘲笑着什么。

  她素来端庄,少有这样的表情。

  “奴婢知罪。”

  曹喜其实根本不知道自己又说错了什么,反手就给了自己一巴掌。

  “圣人,是否派人去将那些反贼都拿下?”

  “他们又没说错,今日之大宋社稷可不就是那样吗?和不能安、战不能胜,真说起来,能比的是刘景升的豚犬儿倒还是万幸了……”

  曹喜低下头,不敢答。

  全玖终究还是维持着体面,道:“前方大战在即,临安乱不得,就是些无用书生,随他们说吧。”

  “是。”

  “摆驾吧,本宫要去看看官家。”

  全玖其实是路过西湖时隐约听到有人在唱词,派人去,只是想听听临安对李瑕是如何评论的。

  结果,那些书生对李瑕比她预料中更推崇,这让她愈发不安起来。

  她坐上凤辇,穿过宫阙,再缓缓走进宫殿。

  像是为了来亲眼看看那对比,她走近了赵禥。

  听到了动静,赵禥被惊醒过来,马上又开始口吐白沫,抖动起来。

  全玖就站在那看着,心里暗道:“就这样,你们还想嫌刘景升的豚犬儿,还想要孙仲谋?上天凭什么该给你们……”

  就在此时,身后响起了匆忙的脚步声,有内侍不顾体统地跑了过来。

  全玖不悦,问道:“何事?”

  “出了要事,太后请官家到前殿对奏。圣人请恕罪,奴婢需马上将官家搬……请过去。”

  “出了何事?”

  “圣人恕罪,奴婢也不知……”

  ……

  “出了何事?”

  曾渊子匆匆赶到选德殿,迫不及待便向陈宜中问道。

  陈宜中显然是在努力克制着情绪,整个人看起来还很镇定,但却能看到额头上的血管在跳动。

  “出了何事?”曾渊子又问了一遍。

  “不该这样。”陈宜中道,“为了社稷,我们与贾似道都能暂时修好,这些人安能如此……”

  “到底发生了什么?”

  “三代人久沐君恩,数十年统帅边防,本该是与国同休,他安能如此……”

  “你是说,赵淮降了?”

  陈宜中摇头,道:“赵淮没降。赵淮虽身陷江北被俘,犹不失臣节。我没想到……沿江制置使、知建康府赵溍,北有长江天堑,西有大军为屏,身担朝廷重望,却不等叛军渡长江,未战而先降。”

  曾渊中愣住了。

  陈宜中又道:“还有,知镇江府洪起畏,三代重臣,也是未战而先降了。”

  “你说什么?可……贾似道还打算与叛军一战……他们要降,至少等一等……如此一来,再守长江还有何意义?”

  “我本想说,至少该有一场像样的战事,哪怕就一次,他们能像个男儿、敢与敌奋战。可是你看,还未开战就已经一败涂地了……”

  陈宜中说到这里,苦笑着摇了摇头。

  他想起了当年在太学听到的一句话,正是那句话激得他这些年拼命也想要挽回国势。

  于是,他喃喃自语道:“江南妩媚,雌了男儿。”

  第一千三百二十一章 死板

  天蒙蒙亮。

  李瑕才出了温暖的被窝,身后便被拉了一下。

  “你这人好没意思。”赵衿眼睛都没睁开,嘟嘟囔囔道:“都当皇帝了,起晚一会怎么了……”

  “我睡得早,都不知你们还叽叽喳喳到几时。”

  赵衿像是重新睡着了,拉着李瑕的手也松开,却努力在困意浓浓时又交代了一句。

  “说好了……活捉舅舅啊……”

  “未必就能胜。已经传了旨,若胜,活捉贾似道。”

  赵衿没应,已经睡着了。

  李瑕起身到外屋,睡在外面的妙岚已经醒过来了,忙活着给他穿衣。

  因隔三日李瑕才过来,她今日便拿错了衣袍。

  “先穿练武袍。”

  妙岚连忙去换,还忍不住小声感慨了一句。

  “陛下怎就能十余年如一日这般勤勉。”

  “比隔三差五地勤勉简单些。”

  “是。”

  妙岚真得李瑕回答了一句,反而低下头不敢再多说,怕阎容听到误会她是在勾引陛下。

  ……

  小小的行宫渐渐开始忙碌起来。

  等到天边绽出朝阳,关德已领着内侍将一叠奏折摆在御案上。

  其后,换好了襕袍的李瑕便进到偏殿,翻看着这些昨夜没来得及处置的奏折。

  如果评价帝皇是否明君的标准是看朝会次数的话,李瑕其实称不上明君。

  他开朝会的次数并不多,隔个四五日才有一次。他平时更多的还是让臣下各司其职,遇事再召官员奏对。

  而且除非有急事,一般而言太阳一落山他便不再批阅奏折,怕伤了眼睛。

  总之,李瑕没有太去迎合帝王的规范,依旧保留了许多自己的习惯。

  “陛下,这部分是南边送来的战报。从昨夜到现在一共是二十七封,淮东两封、淮西七封,这十三封则是来自长江各州县……”

  关德已根据奏折的封面把它们都分门别类归好。

  他在临安宫城读过书,且是专门协助天子处理文书的,若在别的皇帝身边会不会成为祸国阉党不知,李瑕反正用得很顺手。

  就在这日清晨,二十七封战报还未看完,高长寿最新的一封战报已经快马送抵开封。

  没多久,关德便快步跑出偏殿,临时召诸臣开小朝会。

  ……

  “高长寿已经开始总攻了。”

  “先说宋军阵势,宋军自江陵一败后兵力损失过半,哪怕重新征调也不超过十二万人。”

  “还有宋军战船损失得也不少,战舰不超过两千艘,就横亘于鲁港以西的百里长江中。”

  “宋军还有步卒布防于江岸,依我军刺探到的军情,南岸有四万宋军。甚至于北岸也有两万人……”

  如今两淮已被唐军占据,而宋却还敢渡江到北岸设伏,殿中众臣自然不容,吕文焕首先就站出来了。

  “死板。”

  吕文焕一指沙盘,便道:“贾似道用兵太死板,虽说江面布防要守两岸,他却也不想想,在北岸驻兵太容易被我军击溃,从而以点破面。”

  “吕相公‘以点破面’这个词用的好,宋军虽众,各支部队却多有容易被击溃的。”

  “高元帅只需传令庐州,让一支骑兵南下攻破北岸宋军,可占上风。”

  “此为正理,战船与步骑兵合力,水陆并进,乃破敌之不二法门。”

  “只恐宋军有诈。”

  “不会。”史俊语气确定,道:“凡战场用计,需军心稳定、士气高昂。宋军今若还敢施以诱敌之计,只怕王师一到,其士卒便已大乱……”

  说过了宋军,众人又说起己方的兵力部署。

  依旧是姜饭来做说明。

  “如今我们已从山西调了两万骑兵南下,陆小酉取抵庐州以后驻兵于长江北岸这几处。”

  “赵溍归顺后有多少船只可载人渡江?”

  “两日之内应可渡三千骑……”

  吕文焕眼皮一跳。

  之前李瑕曾让他来猜宋廷有哪些阃帅归顺了,他排除了夏贵之后就已经不难猜到赵溍。

  但不敢确定。

  所谓“纳降如受敌,不可易也”,历代战场上有过太多诈降的例子。

  哪怕到现在,吕文焕没亲眼见到战事的结果,依旧不敢完全确定赵溍是不是真降了,也许李瑕错了呢。

  但紧接着,他忽然想到一件事。

  自从贾似道执行打算法以后,首先对付的就是一些异己,比如赵葵就是其重点打压的对象。

  咸定五年,与赵葵素有隙怨的马光祖清查军中钱物,便查到了赵葵好几处超支之处。

  若赵葵真有贪墨,以贾党的手段必置之于死地,然而马光祖查到后来,最后也只让赵葵偿了朝廷万贯。

  可见赵家确实没钱,赵溍自然不像吕家那般不愿投降。

  也就是说,唐军不仅是水陆并进,还是前后夹击……

  “三千骑足够了,诸公请看,我军骑兵渡过长江,抵达建康府后,赵溍还会派出向导、领他们西向。”

  “从采石矶到贾似道驻兵的鲁港大营,不到两百里。”

  “换言之,赵溍归顺的消息传到贾似道耳中最快也要四五日,而我方骑兵已经渡过长江杀到贾似道大营中了。”

  “试想,我军正水路并进冲击宋军,忽然,宋军发现南岸有骑兵杀入主帅大营,他们如何能不败?”

  “若换作诸公,可能想出逆转战局之策?”

  “……”

  吕文焕忽然觉得,这个朝廷对战事推演得太多了。

  就这么一场仗,反反复复地商议,生怕给贾似道一丁点机会。

  但其实根本都不需要做到这个程度宋军也必败无疑。

  再算上消息传递的时间,也许就在此时此刻,战事已经有结果了……

  ……

  芜湖。

  停泊在鲁港的大船还没有动。

  在这里,还望不到上游的战场。

  但通过小舟递回来的战报还是让宋军指挥台上一片紧张。

  “报,叛军以竹筏载柴垛点燃,火烧我军战船!”

  “报,叛军有骑兵自北面突袭我军!”

  “报,叛军战船上有火炮。”

  “……”

  一道道消息传来,站在船楼高处望远的贾似道意识到站在这里既看不到战场,反而要让信使爬上阶梯才能禀报。

  “下去。”

  “快,扶平章公下去。”

  船楼远看不大,实则在两层楼高的甲板上还有四层楼高。

  木制的台阶很陡很窄,贾似道的靴子却大,因此横着脚踩在台阶上。

  拐弯时有个小窗,通望到远处。

  “噔噔”的脚步声中,贾似道忽然喝道:“等等!”

  身后的扈从没来得及停下,撞上了他的背,为本就紧张的气氛更添一丝慌乱。

  贾似道顾不得这些,重新探头到窗口向外望了一眼,见到了有骑兵正在岸边奔走。

  “那是东边?”他确认了一遍。

  “禀平章公,是东面。”

  “赵溍的人?”

  贾似道自语了一句,眼神中泛起疑惑。

  “把望筒给我。”

  顾不得还挤在这窄窄的木楼梯上,他抬起望筒看去,眯眼看了一会,只见江岸与长江交际之处,越来越多的骑兵出现。

  他瞄准了对方的旗帜,待那旗帜在视线中越来越大,确实是赵溍的人马。

  贾似道稍舒了一口气,正要放下望筒,心中却马上道了句“不对!”

  赵溍怎么可能有这么多的骑兵。

  于是再抬望筒一看,却怎么找都找不到方才看到的那杆宋旗。

  望筒晃动,直到看到那队骑兵重新竖起了一面大旗。

  贾似道张了张嘴。

  “报!”

  又有信使赶到船楼下,挤在木台阶下,大喊道:“报,上游败了……上游……”

  “敌袭!”

  “咚!”

  示警的钟声响起。

  楼船剧烈地晃动起来,那是被别的战船撞到了。

  台阶上,众人措手不及,摔倒在地,绊倒了一大片。

  “保护平章公……”

  ……

  “换马!”

  “竖旗!”

  “吹号!活捉贾似道!”

  “哞……”

  陆小酉不断地喝令着,命令麾下骑兵杀向贾似道的战旗所在。

  其实贾似道的战船在港上,骑兵根本杀不到。

  但战场上有时杀的是人心,陆小酉要做的是摧毁宋军的军心。

  而且赵溍的水师就在下游,准备封堵宋军的退路……

  陆小酉所部兵马是第一批南下的骑兵。

  北伐时他们在刘元礼麾下,走山西一路攻到居庸关,面对的不是元军主力,相比而言伤亡算是小的。

  陆小酉嫌北伐立的功劳太小,有心在这次南征中多卖力,但一过长江他便意识到江南河流众多,骑兵能起到作用的战役只怕不多。

  而且宋廷这个样子,打一仗少一仗了。

  他希望能活捉贾似道。

  风迎面吹来,烈烈作响。

  今日这风是从西向东吹的,有助于唐军水师破敌,因此高长寿在今日总攻。

  陆小酉能听到风把前方的鸣金声带过来。

  贾似道下令退兵的速度比他快。

  但宋军并不是全在战船上,江岸边还有很多步卒。

  眼看着唐军骑兵如神兵天降般突然杀至,平章公又不战而逃,江岸边这些宋军士卒登时大乱。

  溃败几乎就是在一瞬间,轻易到让唐军骑兵都觉不可置信。

  摧枯拉朽。

  唐军还未到,一部分宋军士卒抛下武器,抱着头蹲下投降;更多的则是返身向战船上逃去。

  “别丢下我!”

  “放手啊!”

  “载上我们!”

  “快,砍绳……”

  慌乱的士卒们扯着系船的绳子,拼命拉住战船,更多人跳下水中,拼命爬上战船。

  “活捉贾似道者有赏!”

  待身后这样的大喝声传来,宋军士卒们更加疯狂起来……

  第一千三百二十二章 潦草

  “吁!”

  陆小酉在岸边扯住缰绳。

  因方才策马跑得太快,马匹还转了两圈才得以停下来。

  他目光看去,只见水面辽阔,战船如云,上面全是黑鸦鸦的宋军士卒,乱得如蚂蚁一般。

  “把宋军大营点了!”

  骑兵绕着贾似道的大帐,投掷出一根根火把。

  烟气冲天。

  于是宋军士卒更乱。

  “控制俘虏,立即夺取战船!”

  战到此时,溃败已形成,宋军显然无法再逆转战局。

  陆小酉这才开始寻找贾似道的主战船。

  很好找,因为它很显眼。

  虽然一发现唐军贾似道就已下令鸣金。然而他的楼船太大,又处在战船的保护之中,并不能马上离开。

  “活捉贾似道者有赏!”

  当这样的呼喝声传开,楼船还在笨拙地调转方向。

  忽然,有人抛出了钩子,钩住了楼船。

  这一下便不得了,越来越多的战船涌了过去。

  陆小酉见此情形,不由大喜过望。

  他并不急着去搜索贾似道,因为麾下擅水战的士卒不多。

  接下来只要等高长寿的水师主力杀下来,又有赵溍封锁下游,而他要做的就是带骑兵封锁江岸,防止贾似道走陆路逃脱。

  “你们收拢俘虏……其他人盯紧了,别让人乘小舟离开!”

  到了傍晚,战场上还是一片混乱,忽然有士卒欢喜地大喊,道:“将军,捉到贾似道了!”

  “带我去看看!”

  陆小酉返身赶到江岸,正见一队降兵在拼命将那艘楼船拉过来。

  不等楼船靠岸,马上有士卒迫不及待地推着一个身穿官服的人下来。

  “活捉贾似道了!”

  陆小酉按着刀上前,只看了一眼,却道:“这不是贾似道。”

  “将军怎知?”

  “我见过贾似道。”陆小酉道。

  他不由想起当年护送王翠到天台山的情形。

  时隔多年,他还能记起贾似道当初的狂傲,今日却成了他的手下败将。

  陆小酉却不觉得意,相反,有些可怜对方。

  “廖莹中呢?”

  “没找到廖莹中……”

  “搜!”

  “将军!”

  却有士卒大呼不已,指着长江,喊道:“有小船,有小船逃了!”

  陆小酉大怒,快速冲了二十余步,翻身上马,往下游追去。

  小船漂得极快,陆小酉在岸边追得也快,而在这样的疾速狂奔之中,他还单手拿起望筒向小船上望去。

  视线很晃,且江面上并不只有这艘小船,还有从上游战场上退下来的战船,挂满了帆,漂得更快。

  小船不敢往江心划,便是怕被撞到。

  好不容易,陆小酉才终于看清船上有五个人,中间一人身着白色中衣。

  再一转头看向前方,他却是骇然变色,连忙猛扯缰绳。

  战马也是此时才发现前方是个悬崖,拼命停下。

  终于,他们停在了悬崖边。

  “贾似道!”

  陆小酉顾不得别的,大喊道:“你逃回去也没有好下场!”

  下一刻,他看到有战船撞上了小船。

  小船当即便被撞得四分五裂,上面的人落入江水。

  陆小酉愣了一下,盯着江面看着,却许久都不见再有人浮上来。

  他张了张嘴,自语道:“贾似道……死了?”

  驻马而望,唯见滚滚长江天际流。

  英雄也好,奸佞也罢,已被东去的浪涛卷去了。

  ……

  “潦草。”

  当战败的消息传到了临安,陈宜中沉默了许久,这般骂了一句。

  旁人在贾似道眼里都是拙劣,而贾似道这一仗打得,在他眼里也太潦草了。

  这就是让孟珙上遗表举荐,让忽必烈虽十万人不能破鄂州,身佩大宋安危的贾似道。

  “真潦草啊。”

  陈宜中又叹息一声,问道:“这般说来,贾似道死了?”

  “该是在逃亡时溺水死了。否则,若已落入唐军手里,唐军当借其名望才是。”

  陈宜中遂看向曾渊子,道:“可惜,他还是死得晚了。”

  “是啊。”章鉴点了点头。

  枢密院的众人再次沉默。

  他们先是自己无法承受这个消息,其后是无法向社稷万民青史后世交代。

  如何是好?

  只能是先找一个罪人来承担这个结果。

  “奸臣当权,祸国殃民,大宋江山若断送,贾似道之罪也。”

  “明日当请太后召开朝会,宣贾似道之大罪……”

  众人闷声闷气地商议着,始终没提接下来当如何守国。

  好不容易,待议定了贾似道的罪名,陈宜中便开口想提迁都。

  “若迁都,动摇的是大宋根基,不可轻议。且等确切消息到吧。”

  章鉴叹惜着,摆了摆手。

  陈宜中一想,也有道理,遂应道:“也好,等更切实的战报到吧。”

  ……

  次日,陈宜中才准备出门,却听得了一个消息。

  他不信,摇了摇头,轻声道:“这怎么可能?”

  “相公,此事是真的……”

  “该是章相有事不在,让人误会了。”陈宜中已有些不悦,道:“国难之际,犹有人敢传这种谣言。”

  “可是,确有人看到章相公连夜出了临安城,往南去了。”

  “他能逃到哪去……”

  陈宜中话到一半,忽想到昨晚章鉴的神情,一时滞愣住了。

  他顾不得等轿子,快步赶过枢密院,远远已能看到有官员聚在御街上低声议论着。

  等他走近,那些官员却还没留意到他。

  “盛名一世,真的逃了。”

  “你再读他的诗,一生事业居民计,千里山河救国心。”

  “真是千里山河救国心……”

  陈宜中走过这些人身边,进了枢密院,看向章鉴的公房,看到的依旧是聚在一起窃窃私语的官员。

  “大宋真的要亡了,连左相都连夜出逃。”

  “右相也逃了吗?”

  说话的官员一转头,正见陈宜中呆愣愣地站在那,连忙施礼。

  “右相。”

  陈宜中不理会他们,上前推开章鉴的公房,只见里面无人。

  他不说话,转身往自己的公房去。

  只见有几个谏院的官员抱着一大叠的奏折过来。

  陈宜中勉强稳住心神,道:“带着折子随我进宫。”

  “右相,这些折子……”

  “我知道,弹劾贾似道的。”

  “右相是否还是先看一看?”

  陈宜中遂道:“放到我的桌案上,你们出去。”

  终于是一个人呆着,他摘下官帽放在桌上,揉了揉额头,其实还没从章鉴逃跑之事中回过神来。

  过了一会,他才拿起一封奏折。

  那一列列文字落入眼中,他却再次愣住。大步拉开门,喝住那几个监察御史。

  “站住!谁让你们弹劾朝廷重臣的?”

  “右相……我等……能等私下与右相言。”

  “上前说吧。”

  “是,倪相公命我弹劾他的。”

  “什么?”陈宜中大讶。

  “倪相公不想当官了,遂让我弹劾他。”

  陈宜中呆滞了一会,一封封地翻桌上的奏折。

  有签书枢密院事文及翁、同签书枢密院事倪普……大大小小数十个朝廷重臣。

  “荒唐!唐军还没打来呢!”

  陈宜中叱喝一声,招过小吏,命令道:“去把文及翁、倪普等人唤来!”

  “右相……”

  “怎么?你也想弃官而逃吗?”

  “小人不敢,只是文相公、倪相公今日还未到枢密院。”

  旁边一边御史低声道:“右相,文相公他们昨夜也已经逃了。”

  “……”

  陈宜中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眼前发生的这一切,让他感到自己千辛万苦谋划而来的相位,突然变得那么不值钱。

  他昨夜还骂贾似道潦草,一觉起来,却发现自己新搭起来的朝堂散得比贾似道还潦草。

  今日若是蒙元攻来,他还能以大义之名痛骂这些人。

  偏此时却听那御史接着道:“文相公还说,李瑕驱逐蒙元,实有大义,他不愿与之为敌。”

  “无耻!”陈宜中终于勃然大怒,“他们那般有大义,为何早不北上?!无耻至尤……”

  第一千三百二十三章 收藏品

  开封大街上有两个老者并肩走过。

  他们同样都是双手背负、弯着腰,脚步慢吞吞的。

  “若顺利,我想年节前便退下来,赶上回老宅祭祖。”

  “我们这些老东西退了便退了。莫让你家女娃也辞了官。”

  “放心吧,她不辞官。陛下近来总说,他需要与蒙元不一样,要比忽必烈做得更好。我不懂他为何有这种忧虑,且我也老了,帮不上忙,至少让他们兄妹多辅佐陛下一把。”

  “在我等眼里,陛下做得已经好太多了。”

  杨果停下脚步,回过头看向了长街。

  开封已恢复了些繁华景象,或许还比不上一两百年前汴京御街的鼎盛,至少比蒙元治时多了几分生机勃勃的景象……这点他是最清楚的。

  他看的出来,百姓的衣冠与面貌都有不同。

  还有些细节,比如街道边的叫卖声多了起来,菜农也敢吆喝大声了。平民们不再困于羊羔利,生活能得以喘息,愿意到街边买些瓜果茶点了。

  仅说忽必烈需要维护蒙古贵族们的利益,而今上不用,这或许只是几条政策的差别,对普通人却是天与地。

  “伴随了陛下十余年,有时我依旧看不明白他到底要做到何等地步啊。”

  “若是能再多活十年,或许你我能看到吧。”

  “身子骨不行了,近年来总觉无力。莫说十年,我常怕捱不到天下一统的那日。”

  “快了。”

  说话间两人已到了龙亭湖畔,行宫就在不远处了。

  “从近来收到的战报来看。”韩承绪道:“若不是沿江的州县与大量的俘虏要安置整备,想必直接攻到临安也非难事。”

  “话虽这般说,该做的事总不能略过了。陛下亦说过,南征不怕晚,只怕吞得太快把宋廷的污秽一并吞了。”

  “道理自然如此,便是整备上一两个月,真正心慌的不是我们,反而是赵氏朝廷。”

  “刀刃架在脖子上,只能等着它劈下来,哪能不心慌?”

  两人都抚须笑了笑。

  这一带本就是河南经略府所在,走到这里已能看到许多匆匆往返的官员了,谈话的气氛便不像方才悠闲。

  偶尔遇到些大臣,则会与他们谈论几句国事。

  “左相,好消息,方才我觐见陛下,他已同意了开科取士。”

  “那便好,可有议定科举形式,是时务策、帖经、杂文,还是义、论、策?”

  “暂未定下,但看得出陛下对此很是重视,想必会召诸公商议。”

  奚季虎也很忙,说过,作了一揖,脚步匆匆便往别处赶。

  韩承绪与杨果互相搀扶了一下,继续往前走。

  “陛下本就想开科取士,只是前些年战事不断,耽误了。”韩承绪道,“方才说陛下欲做得比忽必烈好,这又是一桩事,可见他心事重啊。”

  “开科取士好啊。”杨果道,“北人盼了几十年没盼到,终究还得靠自己的君王来兴文教。只是,北方沦落胡尘百年至数百年,科举一开,往后朝廷上只怕都是南人?”

  “陛下早便与我提过此事,曾说若开科举当分南北榜,先见之明啊。”

  杨果这才安心,道:“此事对收服南方民心又有大用,想必消息传到南面,更多人要望风投顺。”

  “高家郎君又能省不少气力。”

  如今唯有韩承绪还这般称呼高长寿。

  这代表着他们当年一起出生入死的关系。

  高官厚爵往后都有,而同生死共患难的回忆无可取代。

  “高元帅在芜湖之战的俘虏这两日便能抵达开封吧?”

  “算时日,差不多该到了……”

  两人到了公房,才坐下。那边关德已带着步辇过来,笑吟吟打了招呼。

  “两位老相公,陛下召见,说是有好东西让两位瞧瞧。”

  韩承绪不免好奇,问道:“莫不是缴获了大量金银,国库终于不愁用度了?”

  关德脸上笑容微僵,赔笑道:“韩老相公又说笑了,天下哪还有这样的金库。除非到哈拉和林瞧瞧……”

  杨果心想,如今真是连南边来的宦官也能开口闭口哈拉和林,放在十年前,哪个南人能这般狂?

  ……

  这日李瑕召见的臣子却不多,只有几个心腹……并不包括吕文焕。

  韩承绪、杨果一进殿,关德便连招呼着让他们坐。

  “陛下一会才过来,交代给相公们赐坐。”

  韩承绪环目看了看,见殿中并没有摆着地图,不由奇怪,向更早到的李冶问道:“今日不是议事吗?”

  “不知,我忙得很,陛下非要将我召来,又不说是何事。”

  李冶脾气素来不好,坐在那一脸不情愿的模样。

  过了一会,竟是霍小莲亲自带着几个精锐士卒抬了一口箱子进殿。

  李瑕却还没到,只有那箱子摆在殿中央。

  李冶愈发没耐心,捻着长须,不停地仰头看天色。

  “陛下到。”

  “诸公不必起来。”

  李瑕进了殿,不等几个老臣站起身,已抬手让他们坐好。

  他来晚了,因后宫有些小事。但九五之尊自不必向臣下解释。

  “打开看看,动作轻些。”

  “喏。”

  霍小莲正要上前开箱,却又被叫住。

  关德小碎步赶过去,道:“霍将军慢些,陛下是让咱来。”

  他走到箱子前,兰花指捏着一把小巧的钥匙“咔”地打开了那鎏金铜锁,眼睛左右转动着一看,先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红布包着的卷轴。

  “请李计相先过目如何?”

  殿中,李冶最不耐烦,因此关德先将那卷轴拿到他面前。

  “老臣当陛下召老臣来是有要事,却不过是来看些字画……”

  李冶抱怨着,老眼一眯,已看到了那卷轴上的几个字。

  他不由往前倾了倾身子。

  那上面裱的却只是一封信纸。

  信上字还很少,只廖廖三四列。

  “羲之顿首,快雪时晴,佳想安善。未果为结力不次。王羲之顿首。山阴张侯。”

  李冶连忙捂住了自己的嘴,往后一仰,生怕口水溅到这信纸上。

  “这……真迹?!”

  李瑕道:“朕不懂,想必是真迹。”

  韩承绪、杨果已站起身凑上前去,半俯着身子。

  谁成想,活到快入土的年纪,还能看到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

  再回想到当年的苦日子,韩承绪又有些想哭。

  “几位老相公莫急,这箱子里的宝贝还多呢。”

  关德小心翼翼地将手里的卷轴收好,又俯身拿起一件来。

  众人屏着呼吸,目光看去,见是一幅画,画的是一个仕女。

  接着是两个,三个……

  “《簪花仕女图》,好了得的画功。”

  “……”

  不得不说,那一口箱子里真的全是珍宝。

  几个重臣看了许久仅看了四五件,犹还在交口称赞。

  “不枉此生。”李冶完全忘了方才的抱怨,感慨万千,“不枉此生。”

  反而是李瑕有些不耐了,看了看天色,咳了两下。

  “陛下。”

  韩绪承首先反应过来,问道:“敢问陛下,何处得来的这些珍品?”

  “高长寿缴获的。”李瑕道:“贾似道的藏品。”

  “好个贾似道!”

  李冶手一抬,指着那口箱子,想狠狠骂一骂贾似道,须臾又感到好生佩服。

  再一想,人活一世,活到贾似道这种地步,据天下奇珍异宝为己有,被骂两句又如何?自己骂他,反倒显得嫉妒了。

  “把人带来。”

  “喏。”

  不多时,翁应龙、黄公绍便带着一人进殿。

  这人衣着还算干净,脸上却有忧伤之色,正是廖莹中。

  廖莹中抬头看着李瑕,呆愣了一会之后回过神来,不失风度。

  “鄂州一别,多年未见了。”

  李瑕点点头,道:“说说这些书画吧。”

  “无甚好说的,平章公酷爱宝玩,在府中修建了多宝阁,在临安时,每日都会去赏玩。此次出征,只带了其中一小部分而已……”

  李冶、杨果、韩承绪皆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个多宝阁……还在临安吗?”

  这是一句废话,廖莹中并不回答这样的废话。

  他虽战败被俘,站在这里依旧有一股衿贵气质。

  李瑕的几个重臣与他相比,便显得像是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了。

  “朕听说贾似道为收集这些珍宝不择手段。”李瑕道:“如理宗曾赐余玠一条玉带,余玠死后作为殉葬,贾似道为此不惜刨了余玠的墓?”

  这是极不光彩之事,廖莹中头一低,再次不语。

  他稍瞥了翁应龙、黄公绍一眼,见两人神情讶异,也是初次听闻此事。

  那就不知是谁告诉李瑕的。

  而殿中旁人原本并不了解贾似道,此时才算是有所了解。

  比如先前不明白贾似道为何不愿归顺。

  今日才知仅一座多宝阁便如此让人赞叹,那其临安之府邸又该奢豪到何地步?且其人虽不是宋主,权柄却还高于宋主。

  过着这般神仙日子,谁愿舍弃?

  “贾似道有才,也有趣,但平生缺德事干得不少,便是不得好死也是他的报应……他死了吗?”

  李瑕随口说着话分散廖莹中的注意,忽然问了一句。

  殿中几个重臣也都知李瑕用意,同时都在观察廖莹中的神色。

  “我不知道。”

  廖莹中先是滞愣了一下,其后悲语道:“我让人穿了平章公的官服吸引注意,平章公则带了四个护卫乘小船走……说船毁人亡的是你们,问平章公是否活着的又是你们。我当时一直在楼船上,如何知晓?”

  第一千三百二十四章 行家

  韩承绪已感受到廖莹中的难缠,问道:“你们都是聪明人,就没有准备第三条逃路?”

  “我们若真聪明,岂能经此大败?”

  廖莹中下意识便反唇相讥了一句。

  其后,他意识到自己如今的处境,摇了摇头。

  “若说第三条逃路,平章公本可以投降……想必陛下看在瑞国公主的面子上,不会杀他。可惜,他没来得及投降。”

  “你是说,他已经死了?”

  “我也是猜的,平章公若还活着,无非是投降或回到临安。”

  廖莹中油盐不进,不肯在言语上漏出破绽。

  李瑕看了他一会,忽道:“你既然真不知便罢了,今日便不谈贾似道,谈谈你。”

  “请陛下赐我一死。”

  廖莹中不等李瑕说出后面那些招揽的话。

  因他是真心求死,恐李瑕不让,故而不想得罪李瑕。

  “鲁港一败,臣已存死意,唯不知平章公去向,死也难安。如今几乎可确认平章公死讯,我唯愿随他赴黄泉。”

  翁应龙连忙劝道:“药洲,你何必如此?圣明天子即在眼前,岂不比贾似道……”

  “天子是圣明,却给不了平章公给我的一切。我原本是怎样的吃穿用度?投降后又是怎样?平章公待我是何等亲密?再降新主又怎可能与我亦师亦友信任无间?”

  廖莹中说着,缓缓在李瑕面前跪下。

  “天子再圣明,却改变不了我与平章公三十余年的恩义……唯请陛下赐我一死。”

  这段时日以来,数不清宋廷有多少官员投降过来。殿上众臣没想到,反而是贾似道的幕僚对其主最有忠义之心。

  韩承绪等人见廖莹中如此,俱未再多说什么。

  世间不缺人才,缺的是忠义士,尤其当今世风日下。众臣都有意成全廖莹中,让他当一个忠诚的典范。

  李瑕却问道:“你死了,这些字画珍宝怎么办?”

  “陛下既已缴获,封赏或收藏岂是罪人能过问的?只求能好好保全,万莫损毁。”

  “朕不打算封赏出去。”

  此言一出,殿中几个重臣多少都有些失望。

  “朕也不想将它们收藏在私库。”

  李瑕起身,走近了两步,又道:“朕以为,该保护他们、翻刻它们,使中华文明之美流传更广,但不知如何做……这方面你是行家。”

  廖莹中一愣,下意识便道:“刊书刻版费钱,其花费只怕远超陛下所想。”

  “朕确实不懂这些,但有些想法,你可知报纸?虽不如你刊的书籍精美,但可传文章、启民智。”

  “知道,北地之报纸,了得。只是校对得粗糙了些,印刷模糊,且用典与遣词造句常常有错误之处。”

  聊到了廖莹中感兴趣的地方,其说话的语态立即便有了不同。

  “你说贾似道能给你的,朕给不了,确实。但你平生最擅长的刊书、收藏之事,朕却需要你做。”

  李瑕并不知道该如何描绘对刊书之事的宏大设想,最后干脆引用了一句话。

  “书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

  廖莹中不由颔首,道:“确实如此。”

  “朕打算建一个中华博物院,旨在保护、研究、流传这些珍宝,可行否?”

  “陛下也喜欢收藏宝玩?”

  “非为朕收藏,而为后世。”

  “罪人愚钝,不知陛下为何如此?”

  “让后世能看到更多文化瑰宝,让万国更仰望我中华文化。”

  近来南征战事很顺利,但李瑕却很不安。

  他能想象到,蒙元灭宋时也是如此顺利,这让他觉得自己在与忽必烈做同样的事情。

  他需要反复地告诉自己,要做得比忽必烈好。

  当他改变历史,他希望在这辈子走到头时,临死前能确定一生所为确实让家国比原本更强盛、更强盛了。

  这种愿望开始渗透到每一桩事上。

  廖莹中却觉得李瑕所言过于公心了。

  在江南见惯了门户私利,他不信李瑕。

  “陛下还未一统,已在顾及后世了?”

  “这般说吧,朕可以承诺你,朕死后一件殉葬品也不带,以示心意。”

  “陛下不可!”

  殿中几个老臣吃了一惊,纷纷跪倒在地。

  这年头丧葬是礼仪大事,所谓“大象其生以送其死”,若真如李瑕所言,覆盖的是礼法,也是他们的神鬼观念。

  连廖莹中也吓了一跳。

  他虽不愿投降李瑕,却知道此事若弄不好,死后还要被人唾骂。

  “请陛下收回成命!哪怕不愿用世间宝玩为殉葬品,却万不可失了帝王之礼制。”

  “这是后话,你是行家,你来告诉朕,这些该怎么保存。”李瑕指了指那一箱宝玩,道:“贾似道生也好、死也好,长江水不因他而竭,世事还在继续。”

  廖莹中眼中渐渐含泪,犹豫良久,终于是应道:“愿听陛下差遣。”

  “朕给不了你原本的吃穿用度……”

  ……

  这日到了最后,旁人都先退下去了,唯独韩承绪留了下来。

  “未能活捉贾似道,陛下似乎很在意?”

  “韩老以为朕是因此才招揽廖莹中?并非如此。真就是因为我们在这方面的行家太少。”

  “其实小老儿也没看出那《快雪时晴帖》是真的假的……是真迹吧?”

  “真迹。”

  韩承绪不住地抚着长须,过了一会,喃喃道:“这般想来,康妃出身宫廷,有些小性子也是当然。贾似道一死,她没与陛下为难吧?”

  李瑕笑了笑。

  “韩老瞎担心了,朕何时让小女子为难过?贾似道掘余玠玉带之事便是她说的。我们都不信贾似道就这样死了。”

  “那就好,那就好了。”

  韩承绪深深看了李瑕一会,又道:“那些宝玩,陛下若有喜欢的,收为皇宫藏品是应当的……”

  话到一半,韩承绪自己停了下来,拍了拍膝盖,道:“老臣小家子气喽。”

  “韩老是关心朕,朕懂……”

  ……

  那边廖莹中出了行宫,便由黄公绍带着去安置。

  没走多远,身后却传来了喊声。

  “廖先生留步。”

  转头一看,却见是一个中年妇人带着几个宫娥过来。

  廖莹中想了想,讶道:“胡真?”

  “胡总管。”黄公绍连忙踩了廖莹中一下,行礼道。

  “哦,胡总管有礼了。”

  胡真含笑打了招呼,道:“却有桩小事要问廖先生。”

  “请讲,学生一定知无不言。”

  “猫呢?”

  廖莹中一愣,马上便会意过来,答道:“还在葛岭别院。”

  “多谢。”

  胡真转身就走,上了一辆驴车。

  廖莹中目光看去,只见那驴车十分普通,与胡真当年经营风帘楼时的排场相比,只能说是寒碜。

  他却不敢再看轻她。

  “她只问了这一句?”廖莹中向黄公绍问道:“这是要去哪?”

  “想来是去找人保护康妃与宁妃的猫。”

  “可我方才说的是临安的葛岭别院。”

  黄公绍压低声音,道:“我能不知道吗?她们就是有这个本事。”

  “怎可能?那是临安城。”廖莹中讶道,“是动用舆情司吗?她们如今还能如此权势熏天?”

  黄公绍不愿谈论皇妃之事,声音压得更低,道:“多大点事?权势熏天真不至于,让人在临安办事不难,不过是传封书信。”

  廖莹中只觉夸张。

  他无论如何也不相信,妖妃与瑞国公主还能伸手到临安去管一只猫……

  ……

  临安。

  大宋朝堂上人心惶惶的景象已不是言语能形容的了。

  败到这种地步,谢道清当然也想迁都。

  问题在于不论是中枢还是地方,每日都有许多官员出逃。

  政令都传达不下去,还如何迁都?

  当谢道清从无比的震惊中回过神来,终于下了懿旨以求先稳定朝堂……

  “相公,太后下了懿旨,张榜于宫门外了。”

  “念。”

  留梦炎正坐在烛火下,用裁纸刀裁一个信封,眼神中透着些焦虑之色,嘴里还喃喃了一句。

  “这次是回信吧?张五郎啊,你何必那般小心眼?”

  “相公说什么?”

  留梦炎不耐烦道:“你念你的,休管我。”

  他从信封中抽出一张纸,却是空白的。

  “是。”那小厮便开始念:“太后曰,我国家三百年,待士大夫不薄。”

  念到这里,小厮偷瞥了留梦炎一眼,只见他又在裁另一个信纸,也不知有没有在听,只好继续念下去。

  “吾与官家遭家多难,尔小大臣不能出一策以救时艰,内则畔官离次,外则委印弃城,避难偷生,尚何人为?亦何以见先帝于地下乎?”

  “呵。”留梦炎终于有了反应,自语道:“人都逃了,还问。妇人当政。”

  他把手里那空白的纸放到烛火上,小心地烘烤着。

  小厮则继续念着谢道清的旨意。

  “天命未改,国法尚存。凡在官守者,尚书省即与转一次……”

  “好!”留梦炎忽然轻呼了一声,轻抖了抖手中的信纸。

  “相公,你要升官了?”

  “走开。”

  “可还有一句……负国逃者,御史觉察以闻。”

  最后一句竟还是如此无力的威胁,留梦炎更不耐烦,不由叱骂道:“还不滚?休再拿那蠢妇的废话烦我。”

  第一千三百二十五章 卖力

  临安皇城中响起了悠扬的钟声,代表着朝会开始了。

  已经在后宫等候了一会儿的御驾与凤辇都缓缓起驾,往延和殿而行。

  今日是小朝会,也叫常朝。规模介于大朝会与内引奏对之间。

  近来朝堂上多有人弃官而逃,留下了太多空缺的官位。对此,谢道清已经严厉地斥责了。

  而今日的小朝会,便是将文武官员召来,对官位进行调整。

  在清扫了那些懦弱无能的官员之后,朝廷正该重新振作,以扭转局势。

  这个重担终究是落在了谢道清一介老妇的身上。

  仪驾抵达了延和殿。

  内侍们先扶着有些疯癫之态的赵禥进去,谢道清则往珠帘后落座。

  然而才踱了几步,那个铺着红毯的大殿转进视线之前,她却愣住了。

  “这……”

  来之前她心中已作了最坏的设想,哪怕朝臣已经逃了一半,她也能从容不迫。

  可眼前这场面,竟还能出乎她的预料。

  谁能想到,有冗官之患的堂堂大国,有朝一日只有这点人上朝。

  少到何等地步?

  六人。

  谢道清不可置信,瞪大了眼又看了一遍。

  王爚、陈宜中、谢堂、谢至、全永坚、谢垕。

  除了这六个人,大殿上空空如也,再无旁人。

  “大宋已经亡了!”

  脑子里炸出这个念头,谢道清几乎要瘫倒在地。

  她用手捉着一名内侍以支撑着身体,喃喃道:“逃光了吗?逃光了?”

  “太后莫惊,奴婢……”

  谢道清耳朵里嗡嗡嗡,根本听不清周围人在说什么。

  直到她侄儿谢堂走上前连唤了几句。

  “太后,太后。”

  “怎么办?全都逃光了,大宋完了。”

  “没逃光,还没逃光。”谢堂道:“是传旨的官员逃了,朝臣们都不知道今日有朝会。丞相们也是临时才赶来押班的……”

  “对,问问相公们怎么办。”

  谢道清连忙向殿中看去,却只看到两个相公,至于什么左相、参政、签书等已全都不在了。

  “……”

  虽然群臣未至,今日的朝会终究还是商议了官位的调整。

  “禀太后,当务之急是中枢的人选,章鉴既逃,朝廷连宰执都不足。”

  “王平章公所言极是,可有人选?”

  王爚与陈宜中对视了一眼。

  陈宜中微微摇头。

  王爚遂行礼道:“请太后容许臣回去拟个折子。”

  ……

  散了朝、出了宫,陈宜中回到家中,已有一人在前堂等候。

  此人名为李珏,字元晖,原本是贾党的官员。

  “恩相回来了。”

  “元晖来了?”陈宜中颇有官威,淡淡道:“进去谈吧。”

  “恩相请。”

  宾主在堂上坐了,李珏欠了欠身,道:“今日跑来叨扰恩相,实在是下官已被逼到走投无路了。”

  陈宜中闭目养神,也不知有没有在听。

  李珏道:“自从贾似道的罪名定下之后,朝中便一直有人想踩着我等上位。昨日,孙嵘叟又上表要流放我等。”

  “我看到了。”陈宜中道。

  “他将我与潜说友、吴益等人相提并论,那些人是贾党心腹不假,我不过只是个翰林词臣,侍奉的是皇家,贾似道鲁港之败与我有何干系?”

  李珏说到此处,偷瞥了陈宜中一眼,斟酌着继续说起来,声音却压低了些。

  “孙嵘叟不傻,为何能把我划为贾党?理由很简单,因他是王爚的人,而我是恩相你的人。”

  陈宜中终于睁开眼。

  这样简单的道理他当然想的明白,等的无非是李珏说出这句“我是你的人”。

  “安心回去吧,孙嵘叟还害不了你。”

  陈宜中说着,端起了茶盏,浅抿了一口。

  “多谢恩相!”李珏不由大喜……

  ……

  次日依旧是常朝。

  来的官员终于多了,但不见殿中有多少穿紫、绯色官服的大员。

  谢道清往珠帘后一坐,满眼都是绿、青之色。

  故而说当务之急是要调整官位。

  当听到那句“臣有本奏”,谢道清便坐正了身子。

  然而,她很快又愣住了。

  她没想到,接下来朝堂上所争执之事,竟是关于是否该罢免一个名叫李珏的小官。

  “本朝权臣稔祸,未有如贾似道之烈者。潜说友、吴益、李珏等,趋附贾似道,今若不惩,何以服众?!”

  “大宋开国以来,历代先帝皆厚待大臣。今李珏方召入朝,遽加重刑,此后朝廷何以示信于人?!”

  “……”

  到后来,王爚、陈宜中两个重臣竟是亲自在殿上争执起来。

  谢道清已经完全懵了。

  她一个老妇,连镇住两个各怀心思的臣子需要多大的魄力与手腕都搞不清楚,更何谈镇住他们?

  犹在惊慌,忽然,王爚一转身,便道:“请官家罢免了老臣的官职!”

  谢道清倏然站起身,差点要冲出珠帘。

  这阵子,荒唐事她见得多了,没想到每一日都还有更荒唐之事。

  她强自镇定,正准备开口挽留。

  陈宜中也已高声出声,道:“臣请官家罢免了臣的官职!”

  谢道清脑子都空白了。

  眼前的珠帘摇摇晃晃,傻皇帝坐在那低声自语……她不知自己上辈子是作了什么孽,要来收拾这样的烂摊子。

  “你们……两位相公此去,国事如何托付?”

  谢道清自要挽留,才开口说了半句,王爚、陈宜中已各让了一步。

  在百官最前列的留梦炎抬起头,眼神有些茫然,也不知方才在想什么。

  陈宜中道:“禀太后,留梦炎可担国事,臣请以留梦炎为宰执。”

  “臣附议。”

  谢道清欲哭无泪,却还是迂尊降贵去挽留王爚、陈宜中。

  但她并不能想到什么办法,只能努力做到一碗水端平。

  于是还是以王爚为平章军国重事,以陈宜中为左相,以留梦炎为右相……

  ……

  是夜。

  李珏匆匆赶到陈宜中府上,惶恐道:“恩相,下官未曾想到恩相能为下官做到这等地步,实感激涕零!”

  陈宜中摆了摆手。

  他并不是为了李珏其人而闹到要辞官。以往大宋党争虽激烈,却不至于这么不体面。

  今日如此,实则是太不想当这个官了。

  都要亡国了,若能独掌大权,还可试手补天,看能否力挽狂澜。

  却还要与王爚这个老东西争权,有何意思?

  谢太后连这都看不清,真当士大夫能像家仆一样听话?

  心想着这些,有仆役匆匆跑来。

  “相公。”

  “何事?”

  “王爚从相府搬出来了,自去租了民舍住,说要把相府让给相公。”

  “呵。”

  陈宜中冷笑一声,心中自语道:“你斗赢我了,这大宋权柄让给你便是……”

  ……

  一整夜,谢道清都睡得很浅。

  她一会梦到李逆杀进临安,掘了赵昀的坟,一会梦到朝臣逃光了。

  猛地惊醒过来,她才想起已经好言安抚了王爚与陈宜中。

  只希望接下来他们能够把心思放到国事上来。

  “今日召相公们到选德殿奏对。”

  谢道清忧心忡忡,连早食也失了胃口,恨不能早早到选德殿等待。

  然而,她首先等到的竟是陈宜中的辞呈。

  “左相怎么说的?”

  “他说……王平章如此,他若不辞相,何以解天下人之讥讽?”

  此时没有外臣在,谢道清终于哭了出来。

  她一边拿手帕抹泪,一边问道:“左相人呢?”

  “左相已经出城了,说要返回温州。”

  “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派人去追?!”

  “奴婢这就去。”

  谢道清不知怎么办才好,连忙起驾赶到选德殿,到了一看,却没有看到人。

  “王平章公呢?”

  “禀太后,王平章公称有军情,晚些便来。”

  “右相呢?”

  “不知右相去了何处。”

  谢道清惊道:“又逃了?”

  “太后勿虑,奴婢去右相府看了,想必他并未出逃,只是有些私事不在。”

  ……

  “相公,太后又派人来召了。”

  “你回去告诉使者,没找到我。”

  “已经三次派人到府上,许是有什么国家大事。”

  “忙。”

  留梦炎不耐烦地吐出了一个字,将自己的小厮赶走。

  他此时正坐在丰乐楼的雅间中,从窗户向外看去,正好能看到西湖。

  茶水已经喝了五壶,他是从早上坐到了下午。

  终于,一艘小船缓缓停泊在西湖边,船上挂着幡,图案正是留梦炎一直在找的。

  他迅速下了丰乐楼,登上小船。

  “船工,到龙亭湖。”

  “好咧!”

  这里是临安,只有西湖,没有龙亭湖。小船却还是缓缓漂向了湖心。

  “贺喜状元郎终于位列宰执。”

  这船工穿的是一身短褐,长得黝黑,像是个粗鄙人。

  留梦炎对他却很客气,口呼“先生”。

  “先生说笑了。”

  “方才走的那小厮找你何事?”

  “谢太后召我,似有急事。”

  “你不去?”

  留梦炎道:“自然是见先生更重要。”

  “帮我办件事如何?”

  “莫说一件,先生便是说百件,但凡我能做到,绝不皱一下眉头。”

  “贾似道有只猫,名叫小於菟。”

  留梦炎听得很认真,问道:“陆游诗‘仍当立名字,唤作小於菟’的小於菟?”

  “是。”

  “这是一只长得像老虎的猫?”

  “不,是狮猫,通体雪白,目湛蓝,是只老猫了。之前养在葛岭别院,如今不知在何处。”

  留梦炎听得更为认真,末了,他郑重一行礼。

  “先生放心,哪怕翻遍临安,我也必为先生办妥此事。”

  “那便拜托‘右相’了。”

  “不敢当,应该的……”

  第一千三百二十六章 他非他

  枢密院。

  王爚摊开地图。

  满是皱纹的手背与泛黄的图纸都透露出经历岁月的沧桑感。

  卷轴摊开到尽头,写意的线条勾勒出的是大宋的半壁江山。

  “叛军离临安太近了,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

  “平章公是说‘出击’?可……何来兵马?”

  “我已奏请太后,招募忠义,命天下领兵马勤王,共图兴复。”王爚颇显慷慨,道,“王诏不日便能传达各州县。”

  “何人可为统帅?”

  “唯有张世杰可堪一战。”

  王爚说着,开始指点起地图。

  “叛军不熟悉江南地势,且江南水路众多,不利于骑兵通行。故而,叛军主力必以降兵为先锋,顺运河而下攻临安。我有意命张世杰于焦山筑垒……”

  “平章公,恕我直言,张世杰乃降臣、北人。”

  “那又如何?观今日之大宋,可还能找到一个统帅堪比张世杰?他至少比朝堂的众臣忠义!”

  “我知他能战,信他忠义。然而他如何服众?任帅而不能使诸将同心协力,战如何胜?”

  王爚虽垂垂老矣,却有力排众议的决心。

  他突然拔高了音量,道:“那便以一丞相督军,阃帅江防,以护诸将。”

  堂上众人一静。

  两个丞相之中,陈宜中已经回乡了,但王爚不提,大家也只能假作不知,就当是陈宜中不愿去督战。

  于是都看向了留梦炎。

  留梦炎一直没参与到讨论中,正在捻须思考,感到众人的目光看来,摇了摇头。

  “贾似道率军出战,大败。今再出击,只怕不妥。”

  “那依右相之意,坐等亡国不成?”

  留梦炎道:“我不过是略抒己见,军务还需平章公作主。”

  他不在乎王爚怎么安排军务,总之表了态,不会到前线去督军。

  王爚明白留梦炎的意思,遂暂不商定以丞相督军之事,先谈如何募兵勤王……

  留梦炎就没在听。

  在他看来,找到那一只猫比什么都重要。

  ……

  开封。

  “这是什么?”

  李瑕从张文静手中接过一封信,打开看了一眼,依旧没太看懂。

  “阎容与赵衿让胡真打听她们交由贾似道养的猫如何了。胡真不敢动用舆情司的探子办事,只问了姜饭,得知张家原先在临安也有细作,便央沈开写了封信送过去。沈开不敢瞒着,让他夫人当闲谈时与我提了一句,我觉得还是告诉陛下为好。”

  “一点小事,绕复杂了。”

  “原本是小事,不过留梦炎给了赵宋的机密军情,事情便不同了。”

  “降臣真多啊。”

  其实这段时日以来,见到越来越多的宋国官员投顺过来,携城而降、出卖情报、招降亲朋……李瑕是感到心惊的。

  他常常在想,如今是他南征,但倘若是忽必烈呢?

  宋廷也是这样被摧枯拉朽吗?

  软骨头的先降,最后剩下的反而是那些有所坚持的人。

  他一直在试图以法规来筛选,希望能拉拢那些正直且有才能之人,并摒除奸佞的小人。

  虽然他也相信大部分人是能够被环境改变的,多数官员在好的制度与监督之下能成为好官。

  只是宋朝廷轰然倒塌的速度实在太快了,比他预想之中还快了许多。

  他需要尽快考虑好如何全盘接收宋廷的一切,包括好的、坏的……

  想到这里,李瑕放下了手中的留梦炎的信纸,转身到了案前,铺开笔墨开始写信。

  他打算问一个人,接收江南时那些良莠不齐的官员如何分辩?

  如何知道宋臣们归顺时怎么想?顽抗时怎么想?该以怎样的办法能够保证新王朝不被江南的积弊所腐化?

  他问的这人要想非常了解现在那些宋臣的想法。

  而唐臣们显然是做不到的,如今哪怕是陆秀夫也不能对宋臣的处境感同身受了。

  唯有一人还在那处境之中,且李瑕对其十分信任。

  都说人心隔肚皮,观察世间别的人需要考验李瑕的眼光。但只有那个人的品格心性如何,史书就能给他答案。

  ……

  江南西路,赣州。

  如今大宋风雨飘摇,这里却显得十分安宁。

  五月中旬,州衙参议官陈继周匆匆赶到了公房,开口便问道:“知州,听说朝廷有诏书到了?”

  闻云孙正捧着一封诏书在看,点了点头,道:“不错。”

  “是招募兵马勤王?可允知州率兵往临安去了。”

  “不错。”

  “好!”陈继周不由抚掌,道:“知州终于能一展才能。”

  闻云孙却是反问道:“你觉得我会如何一展才能?”

  “以知州之忠肝义胆,必义不容辞,保大宋社稷。”陈继周慷慨而谈道,“赣州百姓感激知州恩德,必愿群起响应。”

  说罢,他一拱手,又道:“我愿为知州联络溪峒蛮,征蛮兵至少三千人。”

  “暂时不必。”闻云孙摇了摇头,“且容我考虑。”

  “知州是信不过溪峒蛮吗?我们之前已安抚了他们,他们……”

  “你说,倘若李唐再兴已为大势所趋,天下一统在即。我却让百姓再流血牺牲,可是悖逆天道?”

  陈继周一愣,看向闻云孙,似乎觉得有些陌生。

  他难以相信,他认识的闻云孙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宋瑞?”

  陈继周没有再以官职唤闻云孙,而是以字相称,这是在以友人的身份相询。

  “宋瑞,你可是怕了?”

  闻云孙坦然摇了摇头,其后又点了点头,道:“我近来心中确实深感恐惧,因分不清对与错了。”

  “借口。”

  陈继周抬手往门外一指,道:“国家养育臣庶三百余年,今国难当头,征兵天下,却无一人入临安,因人人皆有这般冠冕堂皇之借口?”

  面对这样的指责,闻云孙依旧目光沉静。

  “我需要考虑,为治下百姓考虑。而非因你激两句便轻下定论。”

  陈继周不由轻笑了一下。

  他是闻云孙的幕僚,也是朋友。

  但也许因为平时太敬佩闻云孙,一旦道不相同,感受到的便是巨大的失望。

  “为治下百姓考虑?宋瑞,你知道吗?你说这话时显得那般道貌岸然。”

  “我从未说过要投顺,只在与你商议是否募兵。”

  “那你决定好了吗?是否募兵?”

  闻云孙闭上眼,端坐在那一动不动。

  良久,他睁开眼,摇头道:“不募。”

  “好。”

  陈继周没想到会是这个回答,先是这般应了。

  “是我看错你了。”

  闻云孙道:“我任官一州,当保庶民百姓安定,必不招其赴死。而朝廷既有诏,我愿亲领州兵前往。虽不自量力,以身徇之而已……”

  陈继周摇了摇头,道:“方便你往后投降是吧?”

  多年相交,他竟在这一句话之后转身就走。

  闻云孙的话还未说完,看着友人就这样出去,便不再多说。

  他已经没有办法去向陈继周证明自己的忠心了。

  哪怕方才他没有说过一句表示要投降的话,但陈继周疑心一起,怎么看他都像是个软骨头。

  闻云孙独自将情绪消化了,起身回到内堂,开始安排诸事。

  他还是打算去勤王,只带上那些还愿为大宋效死之人,这是他苦思冥想,唯一能既全忠心又全庶民的办法。

  世间没有两全之法,他却不能有愧于心……

  第一千三百二十七章 板荡识诚臣

  “所谓‘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社稷至此,朝堂上懦弱无德之辈为之一空,到了忠臣义士振奋之际。”

  到了五月底,王爚终于见到了张世杰,感慨不已,大为赞赏。

  因朝廷下诏天下兵马勤王,而诸路未至,只有张世杰最先抵达。

  王爚遂亲自到城外迎了张世杰进城,往宫城觐见。

  进了选德殿没等多久,便见太后与官家抵达。

  “臣和州防御使张世杰,请官家安,请太后安。”

  “张卿不必多礼,快快平身。来人,赐座。”

  谢道清显得十分殷切,又道:“张卿连日赶路到临安,太过辛苦了。”

  “臣不辛苦,唯恐官家与太后受惊。”

  张世杰稍抬了些眼,目光向御榻上看去。只见坐在那的官家身形瘦弱,双目无神,正在发呆。

  他不由暗暗叹惜,觉得皇室沦落成这样也是可怜。

  “张卿在临安还没有住处吧?”

  “禀太后,没有。”

  “快给张卿安排。对了,张卿的家眷可带来了?可还缺哪些用度?”

  “……”

  接着,谢道清又详细问了张世杰家中人口,分别给他妻子儿女各赏了诸多物件。

  又问他们吃的是否习惯。

  直到张世杰终于有些不耐了,行礼道:“禀太后,臣入卫临安,为的是抵挡叛逆、守卫社稷。非为享受而来,今无功,不敢领太后赏。”

  谢道清听政以来,还真是少有见到如此忠直之臣,不由惊异。

  “对,快宣诏,给张卿任官。”

  张世杰目光瞥去,不见殿上摆有地图,只看到几个宦官匆匆忙忙,有人捧着诏书,有人捧着官服。

  他进殿时还是一介从五品的防御使,出了殿已是正四品的保康军承宣使,兼总都督天下府兵。

  谢道清的意思是,今日暂且先给他官升三转,等过几日再给他升官。

  很有种病急乱投医的架势。

  出了宫城,张世杰长叹了一声。

  他抬头看着青天,喃喃道:“皇恩浩荡,只能让臣下以死相报了啊。”

  王爚对他寄望极高,拍着他的背,道:“忠臣、能臣得以任庙堂高位,社稷必将振奋啊……”

  ……

  数日后,张世杰率水师沿运河而上。

  运河上游,自镇江府洪起畏叛国投降之后,沿途州县皆有降者。

  而各地官员望风而降的速度太快,甚至没等到高长寿的主力过建康府。

  张世杰主动出击,接连收复平江、安吉、广德、溧阳诸城,一时间宋军士气大振。

  水师继续北上,逼近了镇江府。

  军中当即响起了号角声,帅旗直指焦山。

  焦山地处长江与运河口交汇处,乃是个四面环水的岛屿。

  宋军若能占据焦山,既可扼住运河,还能占据了高点,在此筑垒而守,不让唐军的水师南下。

  故而说,此地战略位置十分重要。

  派人打探,只见镇江城上插着唐军旗帜,江面上的唐军战船却并不多。

  张世杰下令进攻,本以为会是一场苦战,没想到战不多时,唐军竟是撤逃了。

  “万胜!”

  “大宋万胜……”

  欢呼声中,张世杰登上了焦山高处。

  放眼看去,只见江面上十数艘船只正在艰难地驶向北岸。

  他麾下裨将石国英见了,哈哈大笑。

  “我以为李瑕乃当世枭雄、麾下俱虎狼之师,原来不过如此。”

  “那不是李瑕的兵马,那是叛臣洪起畏。”

  张世杰却没有喜色,眼神十分凝重。

  “我们还没有遇到真正的强敌,切不可掉以轻心……”

  ……

  扬州。

  李庭芝得到消息,匆匆赶到渡口,竟真见到了洪起畏的战船败退回来。

  他不由脸色一沉,皱起了眉头。

  虽还未细问,他大概已能猜到镇江府怕是被宋军夺回了。

  “李庭芝!”

  洪起畏仓皇跳到岸上,第一时间却是抬手指向李庭芝,喝道:“宋军大股水师强攻镇江,我屡次向你求援,你为何不派兵来?!”

  李庭芝还待开口相问,没想到先被指责了一通,不由愕然。

  “你何时派兵求援?”

  “好你个李庭芝!为推托罪责,假作不知是吧?”

  李庭芝不由大怒,几乎便要喝令随从将洪起畏拿下。

  然而话到嘴边,却被他收了回去。

  两人官位相当,论资历洪起畏却还要高些,之前在宋国他就很受洪起畏掣肘。

  如今两人都降了新唐,差距便拉开了。

  他是战败而降,而洪起畏却是主动携城投降。若论功行赏,洪起畏官职就该更高,岂能受他处置。

  另外,李庭芝归顺李瑕之时,曾请求过不参与灭宋之战,以全君臣恩义。

  他虽然重归扬州任职,实则早已交出兵权。而且扬州处于长江以北,考虑到宋军不太可能反攻江北,驻兵并不多。

  换言之,李庭芝如今担任的是文官职责,本就不宜过问战事。

  洪起畏见他哑火,抚着长须重重哼了一声,官气十足,自领着从镇江带来的败兵往城中而去。

  ……

  建康府。

  小船在桃叶渡靠了岸,信使赶向唐军大营,将一封信递进了高长寿的中军大帐。

  帐中正一片繁忙,二十四个参议官员正在处理着诸多事务,并轮流将整理的文书交由高长寿过目、盖印。

  有一名参议官看过了刚送来的信,走到高长寿身边,低声汇报。

  “大帅,洪起畏来信了。”

  高长寿已经收到了镇江失守的消息,闻言便重视起来。

  “他说什么?”

  信很长,但参议官已把内容归整好了,把信放在高长寿,道:“他说张世杰水师一到,他便意识到镇江兵力不足,难以守住。怕逆流而上求援来不及,便请扬州李庭芝支援。”

  “扬州没有兵力。”高长寿道:“若还需要我们在扬州布兵,那洪起畏携镇江投顺的意义何在?”

  “但洪起畏还说……李庭芝与张世杰暗中有所联络,出卖了镇江的防御布置给张世杰。故而才有此败。”

  高长寿不由皱眉,轻声喃喃道:“李庭芝?陛下亲自招降的人……”

  “大帅?”

  “让张顺来见我。”

  “是。”

  不一会儿,张顺赶到大营。抱着头盔,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

  高长寿一见他便定了心,找了个酒囊抛过去。

  “你部还有几日能整备好?”

  “谢大帅。”张顺也不客气,把酒囊塞进了衣甲里,道:“整备得差不多了,随时能战。”

  换作是别人说这种大话,高长寿定是有疑虑的,但论打水仗,张顺能当他的师父。

  于是他走到地图前,点了点镇江的位置。

  “宋军统帅张世杰把运河口抢回去了。”

  “嘿。”张顺咧嘴笑道:“能抢回去,算是他的本事。但那又能怎么样?赵宋的皇帝老儿在临安,我们大军已经到了建康府。大帅今天不招我来,派陆小酉走陆路南下,这张世杰救不救临安?若要救,大船一调头,不还得大溃?他就是神仙,这仗都难打。”

  张顺一个水师将领,遇到问题能想到让骑兵去解决。这是已经跳出了原有的格局,已开始往帅才的方向走了。

  高长寿道:“你能这么想,我方能放心将镇江一战交给你。”

  “谢大帅!”

  张顺一抱拳,高声道:“末将愿立军令状,此战必胜。”

  “去。”高长寿挥手道:“南征打到这地步了,谁稀得要你立军令状?”

  张顺嘿嘿一笑,抢了军令便走。

  高长寿则还在帐中踱步。

  此时他最担心的并不是镇江的战事,而是因为感到宋廷的一些陋习已经被带过来了。

  都还未攻下临安,军中竟已有人开始互相攀咬……

  “大帅,吕师夔求见。”

  “何事?”

  “说是来接大帅到秦淮河上赴宴。”

  高长寿此时才想起,已答应过吕师夔、赵溍、赵淮等官员今日的宴请。

  他遂点点头,道:“待我换身便服……不换了,这便去吧。”

  高长寿遂披甲带刀,出了大营,坐上由吕师夔安排的小船沿运河往城中而行,直接抵达一处甚为雅致的园林。

  宴上,高长寿便问起了众江南官员对李庭芝、洪起畏的看法。

  赵溍却道洪起畏出身不凡,其祖洪咨夔累官至刑部尚书、翰林学士、知制诰、加端明殿学士,才名播于天下。

  其后还诵了几首洪咨夔的诗词,为宴会增添气氛。

  “一官满去鱼无饵,万里归来燕有窠。”

  “但愿时平蚕麦好,免教人问蜀如何。”

  诗是好诗,高长寿想知道的却不是这些,转头又看向了赵淮。

  赵淮是与李庭芝一道被俘的,却一直不愿归顺,唐军将他押到建康城下时,他劝赵溍“男子汉,死就死,不要投降”也是真心相劝。

  却没想到,赵溍早就暗中投降了。不过是借此来掩人耳目。

  待到贾似道鲁港之败,天下一统已成定局,赵淮眼见事不可为,方才归顺。

  此时在宴上高长寿问到李庭芝,赵淮早便想说话了,见他目光看来,忙道:“大帅若是因洪起畏诋毁李庭芝而发问,请万莫相信,李庭芝的人品,我敢用项上人头担保。”

  高长寿却沉吟道:“但李庭芝对赵氏确有忠心,然否?”

  赵淮一愣。

  高长寿又问道:“若说人品,不仅李庭芝,想必张世杰人品亦不差。但这两人皆对赵宋有忠心,若说他们暗中有所勾结,你可相信?”

  第一千三百二十八章 迫害

  赵淮想尽力为李庭芝说些好话,但想到李庭芝对宋社稷的忠心,终究是没能说出什么来。

  高长寿又看向吕师夔,问道:“你怎么看?”

  吕师夔欠了欠身,应道:“大帅勿怪,末将久在京湖,对淮东官员并不了解。”

  他似对这种谈话不感兴趣,或者说深谙官场之道,不愿掺和到这种是非之中。

  “无妨,时间也不早了。”

  高长寿端起酒杯饮尽,道:“本帅还有军务,这便走了。”

  “大帅慢走。”

  高长寿起身,一众亲卫跟上。吕师夔也起身跟着相送。

  走到河边,却见他们的船只边还停泊了一艘精致的小船。

  “那是什么?”

  吕师夔赔笑着应道:“那是末将的一点心意。”

  高长寿暗自摇头,心想吕师夔未免太小瞧他了。

  以他如今的身份,岂看得上什么礼物。

  吕师夔却已命人过去,将小船掉了个头,掀开船篷处的帘子。

  先看到的是两双绣鞋,其后是两条裙子,一条是翠霞,一条是碧纱。

  待帘子完全掀开,便能看到坐在其中的两个少女。

  她们衣着华丽,面容白皙皎好,长得还有些相像。

  高长寿看了一会,没说话。

  吕师夔瞧着他的脸色,低声道:“大帅,此二女乃是赵宋宗室,一对姐妹,进献给大帅。”

  高长寿忽然一把拎住了吕师夔的领口,将他整个人半提起来。

  “你好大的胆子!”

  吕师夔其实也生得魁梧,此时却不敢稍作抵抗,讪讪道:“大帅息怒……”

  “你当王师是什么?金兵还是蒙元?!”

  “末将不敢……”

  高长寿愈说愈怒。

  “陛下许诺天下,平江南秋毫无犯。本帅既未问罪过此二女,她们便是我大唐百姓。你敢强掳民女,可知该当何罪?!”

  吕师夔大惊,忙道:“绝非强掳,绝非强掳。对,此二女是自愿服侍大帅,是她们的家人求末将给她们一个机会……你们说,是也不是。”

  “还不将人送回去?!”

  “是,是。”

  如何惩治吕师夔,高长寿不想擅自做主。

  他治军,更在意的是能震慑麾下将领。

  想到这里,高长寿冷着脸便道:“你随我去扬州。”

  ……

  扬州。

  深宅大院中传来悠扬的琴音,却忽然被打断了。

  “相公,大帅的船只靠江了!”

  正在听琴的洪起畏从容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袖子,道:“更衣,去江边迎大帅。”

  众人特意换上了残破的盔甲,出了扬州城,往长江边赶去。

  路上,洪起畏笑道:“世人只说忠臣与奸臣。我算不上奸臣,李庭芝却算得上忠臣,为人死板。但不论是在宋还是在唐,像他们那种人永远都斗不过我。”

  “他也配和相公斗?”

  不等高长寿的大船驶进运河,远远便见洪起畏带人赶了过来。

  高长寿便让人接了他们上船。

  洪起畏不等登船,已恸声大喊道:“大帅,下官未能守住镇江,请大帅治罪。”

  “不急。胜败乃兵家常事,你迎战张世杰大军,若尽了力尤不能胜,本帅可不怪你。但,你若是未战便弃城而逃,休怪本帅军法无情!”

  洪起畏连忙应道:“绝不敢欺瞒大帅,镇江之失,实因李庭芝暗中通敌。下官已找到了证据。”

  ……

  盐运码头。

  有吏员匆匆赶来,四下看了两圈,好不容易才找到要找的人。

  凉栅下,有个五旬左右年纪,衣着普通的老者正在翻开帐本。

  “相公,高大帅来了,洪起畏已经赶去接了,只怕要恶人先告状……”

  李庭芝抬起头,苦笑着摇了摇头,起身去迎接高长寿。

  却没想到,高长寿已经没在运河边,而是往扬州衙署去了。

  李庭芝再赶过去已来不及。

  等他回到衙署,高长寿却已经到了,且已命人将一些文牍搬到了堂上。

  “大帅……”

  高长寿正在看一封公文,转过头来,见是李庭芝,有些诧异。

  李庭芝问道:“大帅这是做什么?”

  不等高长寿回答,洪起畏已大喝道:“李庭芝,你勾结张世杰,出卖军情,还不认罪?!”

  “洪起畏,你休要血口喷人!”

  “证据确凿,你还想抵赖?”

  “什么证据?”

  高长寿将手里的公文递在李庭芝手里,道:“李相公勿怪,你也看到了,有人指认你叛国。为证明你的清白,还是把事情说清为好。你不要怪我无礼。”

  “不敢。”

  “这是陛下让你回扬州以后写的?”

  “是。”

  “为何还用赵宋年号?”

  李庭芝一愣,仔细一看,果然见其中出现了好几处“咸定八年”。

  但他其实应该写“建统三年”。

  这事可大可小,然而在这个节骨眼上,李庭芝这等重臣能犯这样的疏漏,若不惩治,国家的威严何在?

  “他分明是思念赵宋!可见他必与张世杰有所勾结。”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李庭芝道:“我若真有勾结赵宋之念,更不该有如此疏忽。”

  “证据确凿,你再狡辩又有何用……”

  李庭芝大怒,却不知该说什么,那公文上的字确实是他写的。

  终究还是斗不过这些虫蠹。

  出乎意料的是,高长寿却并未将他治罪,反而道:“李相公治理得不错。”

  洪起畏大为诧异,道:“大帅,他通敌……”

  “等着。”高长寿道:“会有确凿的证据。”

  ……

  洪起畏、李庭芝都不明白高长寿还要等什么。

  高长寿等的是江对岸的消息。

  扬州与镇江只隔着长江,正是如今张顺与张世杰对峙的战场。

  其后几日,不断地有小舟抵达,传递着江那边的战报。

  三日之后,高长寿再次召来了两人。

  “镇江之失,你们各执一词,今日证据到了,也该有个结果……”

  李庭芝心中有些失望。

  他归顺李瑕,认为李瑕确实是圣明天子,因此对政局有颇高的期望。

  这次的事却让他发现,朝代变了,世道还没变。

  那些擅钻营,擅投机取巧者,依旧能迫害忠良……

  另一边,洪起畏却更为紧张,眼睛一会看向高长寿,一会来回转动,带着害怕与不安。

  他没想到高长寿做事这般较真,竟还真派人到江南去查。

  因赵宋官场上做事从来不是这样。

  “本帅治军,无它,唯军法严明。”高长寿开口,道:“镇江之失,已水落石出。”

  洪起畏听到这里,心里又是“咯噔”一下,便见高长寿目光看来。

  “不管你是名臣之后。”

  高长寿说着,又看向李庭芝。

  “也不管你是被陛下亲自招抚。凡误我军机大事者,必严惩不殆!带人证、物证。”

  “喏。”

  不一会儿,几个镇江官吏便被带上来。

  “说,镇江如何丢的?”

  “禀大帅,不等宋军逼近,洪知府已先逃了……”

  “噗通”一声,洪起畏已跪倒在地。

  他很清楚,高长寿既然查了,这么大的事不可能瞒住。

  “大帅恕罪,我是文官,实不会打仗……”

  ……

  吕师夔站在一旁看着,心中猜测高长寿要治洪起畏什么罪。

  想必是要请旨降官了。

  然而,耳畔却响起了一声大喝。

  “守城不战而逃、构陷同僚,两罪并罚,死罪也。”

  众人皆大吃一惊,包括李庭芝也目露讶色。

  洪起畏更是吓得大喊道:“不能这样!不能这样!镇江府是我携城而降的,就算丢了,大帅当我孤身投顺便是……”

  “大帅,确实没有道理斩首,且当他是弃城来投附的……”

  “胡言乱语!既当了大唐的官,又受我节制,便得依我的军法!我早便与你说过,军法无情!”高长寿大喝道:“来人,拖下去斩了!”

  第一千三百二十九章 谕顺臣书

  当洪起畏被兵士拖了下去,吕师夔依旧不相信高长寿真敢将其斩首。

  须知洪起畏携镇江府投降之时,宋军还未在鲁港大败,这一降算是开了宋官投降的先河。今日若杀他,在江南士民眼里便是新朝廷苛待降臣,往后还有谁愿意归顺?

  这种坏民心的事,李瑕在此或许敢做,高长寿却未必担得起这个责任。

  “吓唬人而已。”吕师夔心里微微冷笑,对这等伎俩有些轻视之意。

  外面,洪起畏则不停喊道:“丢的是我献的城,你不能因此杀我。便是要治罪,也得问过陛下……”

  忽然,喊声戛然而止。

  吕师夔想道,要治罪也没这么快,高长寿为了吓唬人演得好真。

  下一刻却有兵士提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赶进来。

  “大帅,洪起畏已授首。”

  “悬其首级,以正军法。”

  “喏。”

  高长寿遂转头向吕师夔道:“如今尚处战时,本帅有临机处置之权。”

  吕师夔胆子不算小,突然听这句话也是骇然。

  他再想到之前高长寿差点要定他一个“强抢民女”之罪,不由暗暗庆幸。

  高长寿则已转向了李庭芝,道:“本帅已查清你并无通敌之嫌。然你犹敢使用赵宋年号,亦有罪过。与战事无涉,自向陛下请罪。”

  李庭芝连忙拱手应下。

  ……

  数日后,消息传到开封,李瑕紧接着便收到了弹劾高长寿的奏折。

  李瑕了解了前因后果,下旨叱责了李庭芝并罚了其三个月的俸禄,却并未追究高长寿。

  之后,他召见了元严。

  “听说了洪起畏一事吗?”

  “禀陛下,臣听说了。”元严应道:“此事恐怕对收服江南民心有影响,臣是否在报上刊些陛下善待顺臣的内容?”

  “不。今日召你来,朕想让你登一封《谕顺臣书》,内容是警告他们。”

  元严微微一愣,偷眼向李瑕瞥去,觉得这个年轻的陛下威严刻板,也不知当年是怎么哄到张文静的。

  她犹记得,张文静以前口口声声称赞这个男子“十分有趣”。

  “请陛下指示。”

  “今王师南下,江南官员纷纷投顺。弃暗投明本是好事,却有部分人误以为出仕新朝廷与仕宋一般轻巧。国家分裂百数十年,生黎百姓饱受欺凌,而享受百姓衣食供奉者,对外不能抵御敌寇,对内只知横征暴敛,满眼门户私计,配为官耶?配为赵宋的官,却不配为朕的臣子。”

  话到这里,想到高长寿信中所描绘的顺臣们的德性,李瑕暗道难怪史上朱元璋立国以后对贪官无比严厉。

  先是赵家害怕丢了皇位而极力笼络文臣、压制武将,再是蒙元疏于管治,当世实在有一部分士大夫已被娇纵得不成样子。

  “晓谕天下,今凡归顺者欲为官,首先就休想当自己是人上人,须忠于家国、忠于百姓、廉洁奉公、忠于职守……”

  ……

  临安。

  钱塘江畔,嘉会门城墙上,守城的宋军士卒忽看到上游有船只驶来。

  “是来勤王的兵马吗?”

  “看旗号像。”

  “写的什么字?”

  “江南西路,什么州……那字我不会念。”

  “真是来勤王的,但怎只有这一艘小船?”

  待那船只靠近了城墙,便见一文官走上船头,向城头上喊道:“知赣州事闻云孙,奉召勤王,请开水门。”

  “把信符与诏书递上来核验!”

  城头守军一边核验,一边低声议论道:“真只有一艘船,不到两百人吧?”

  “这来勤王,有甚意思?”

  “上报吧。”

  几人嘻嘻闹闹,又玩笑道:“苍蝇再小也是肉。”

  ……

  城南水门缓缓打开。

  闻云孙进了临安,转头一看,却见码头上立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竟是平章军国重事的王爚亲自来迎,连忙赶上前见礼。

  寒暄之后,王爚兴致很高,与闻云孙边走边谈。

  “前阵子张世杰入卫临安,老夫方与他说如今忠义之能士终于得以当朝、大宋振兴在望,今日便见宋瑞也来了,看来老夫所言不错啊。”

  “唯愿为社稷尽微薄之力。”闻云孙应道,“不敢求更多。”

  王爚朗笑,道:“该振奋些,如今局势已有扭转。前几日张世杰传来战报,不仅收复了平江、安吉、广德、溧阳诸城,还收复了镇江府。”

  “真的?”

  “老夫还能骗你不成。”王爚抚须道:“张世杰已筑垒于焦山,准备与唐军一战。他奏章上说,他下令让麾下战船放石锚、停泊于长江,若无命令不得启锚,以示死战之决心。”

  闻云孙亦欣慰,道:“自开战以来,只听闻诸将败逃,至今终于有敢于死战之将领。”

  王爚点点头,终于问道:“江南西路未被战火波及,以宋瑞之能,想必能召集兵力万人吧?可是还在外面?”

  闻云孙停下脚步,道:“赣州在籍兵士,除掉近来被征调之部曲及老弱伤病者,所余三百七十六人,俱已入卫临安。”

  王爚微微一愣,道:“官家下诏勤王,意在征集天下义士。”

  “平章公,夏收在即,若征发百姓万人,这万人又有父母妻儿,到头来断了几万人生计……”

  “宋瑞这是何意?”王爚打断了闻云孙的话,问道:“只领三百人来,你真欲救社稷?”

  “今唐军趁胜而下,破长江防线,逼近京畿,便是以乌合之众万余人来,又何异于驱群羊而搏猛虎,救得了社稷吗?”

  “那你来又是何意?!”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王爚已有怒意,道:“你来却不求成功,来求名声吗?”

  闻云孙长揖到地,应道:“学生求对错,求无愧于心。”

  “够了,莫要再说了。”

  王爚痛心疾首,一摔袖子,径直离开。

  闻云孙直起身,抬头看了一会儿天空,眼神依旧平静。

  ……

  是夜,由右相留梦炎出面安置了这支小小的援军。

  “王爚未免苛求太多了,他那勤王诏传出一月,有几人来?宋瑞这三百余人已是江南西路第一支来援的兵力,且为披甲官兵、而非普通民壮。”

  留梦炎说着,并未意识到自己神态已显得浮躁轻佻了,摇了摇头露出了讥笑之意。

  “此事我认为宋瑞是对的。兴亡有定,而大宋已享国三百一十年。北边那位乃李唐后裔,兴复天下……我等身为宋臣,尽力便是。”

  “平章公说我来不是来求成功。”闻云孙道:“但我确是来求忠义。”

  “我知道,我知道。”

  留梦炎有些敷衍地拍了拍闻云孙的肩,起身。

  “宋瑞且歇,我公务繁忙,告辞了。”

  闻云孙起身执礼道:“右相慢走。”

  “呵,什么右相?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留梦炎随意笑道,“宋瑞莫送了。”

  他施施然出了客栈,回头看了一眼,从袖子里拿出石灰,在墙上做了个记号。

  ……

  是夜,闻云孙看了会《五经正义》,才吹熄了蜡烛躺下,忽听得窗边传来了声响。

  翻身一看,只见一个人影从窗外掠过,他迅速过去推开窗,却有封信落下来。

  拾起来一看字迹,闻云孙便大吃一惊。

  他脸色郑重了起来,重新点燃了烛火,也不拆那信,直接便要将它放到烛火上烧了。

  火苗才起,他却还是拍灭了,拆开信纸,在烛火旁坐下。

  “临安一别,十年未见。当时钱塘江畔曾与君议论时事,你守正道、我为叛逆,今而朕位登九五、北驱虏寇、复克中原,只待廓清四海、使天下重归正轨,恰需人厘定正道。社稷如同屋宇,赵宋根基早坏、梁柱早毁,修修补补,拐七扭八,你却在其中去求一个横平竖直,岂能求得?朕干脆推翻这屋宇重建,正需你丈量出个横平竖直。所谓王法、公道,乃至于国家强盛、万世太平,你所求的一切,亦朕所求。因朕自幼所学,恰是你之所……”

  看到这里,闻云孙眯了眯眼,只见后面一列字已经被抹掉了。

  他抬起信纸,凑近烛光,隐约看到是“恰是你之所遗留”之类,其中似有“风骨”二字,其它便看不清了。

  于是他略过了这一列被修改的部分。

  “朕与你同样生于此、长于此,读同样先贤之学,合当有同样志向。朕深盼与你为国家民族之富强共伸大义。但不知有何理由相拒,愚忠耶?”

  闻云孙放下信,抬起头看了看自己所住的这间屋舍,像是在看自己在大宋社稷里求横平竖直。

  其后,他找到笔墨纸砚,在深夜里独坐着磨墨,一边磨,一边沉思。

  墨水越来越浓,已有些稠了。

  闻云孙终于提起笔。

  “社稷如屋宇,尚未塌。”

  八个字写罢,他却又停了笔,不知所言。

  ……

  同一个夜里,李瑕忽然醒了。

  他梦到自己身披貂袍,穿得像是女真人,在漫天的哭喊声中,下令将几个文官处死。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李哥哥说什么?”

  “忽然想起一首诗。”

  “吃熟食……我也想吃……”

  枕边人呓语了两句,又没了声音。

  李瑕独坐在那,心想世上若是少了一首诗、少了个殉节之忠烈,可惜吗?

  末了,他想道,英雄气短的故事,少一个就少一个吧。

  他还是希望世间能多一个房玄龄、杜如晦。

  这一世奋勇搏杀,为的岂不就是变一变原来的世道?

  第一千三百三十章 尽忠职守

  中瓦子依旧繁华。

  正有人在表演喷火,响起了一片惊呼与叫好,集市上的吆喝此起彼伏。

  喧闹声掩盖了一些密谈私语。

  一间茶舍便设在此处,离御街很近,且闹中取静。

  茶舍阁楼上,留梦炎从袖子里拿出一枚银饼,推到了茶博士面前。

  “可以说了?”

  “多谢相公,相公想打听什么?”

  “葛岭别院。”

  茶博士微微一惊,低声道:“这可是大事。”

  “饼你已吃了。”留梦炎不急不缓地抿了一口茶,道:“葛岭别院被抄了之后,贾似道的家财都收入国库了吗?”

  “相公这个问题,一块饼怕是不太够。”

  又一枚银饼被推了过去。

  “没有,据小人听到的,贾似道多宝阁里的宝玩,都被瓜分了。”

  “谁?”

  “一个多月前,有六位贵客来吃茶。其中五位都是商贾,唯有一位乃是朝堂上的相公。这位相公卖了件宝玩,买下这宝玩的商贾出到了这个价……”

  留梦炎抬头一看,问道:“五百贯?”

  “五万贯。”

  这次,连留梦炎都面露惊色,倾过身问道:“哪件?”

  茶博士显然也颇读过书,说到这里便卖了个关子,道:“小人给相公念一句话吧?”

  “念。”

  “山高水长,物象千万,非有老笔,清壮何穷。”

  留梦炎叹息,喃喃道:“十八日,上阳台书,太白。”

  “相公也知《上阳台帖》?”

  “那年,我亲眼看贾似道将他的‘秋壑图书’盖在徽宗皇帝的题跋后面。”

  “相公有幸啊!李太白以诗文称青史第一,却不以书法著名,然此帖气势飘逸,用笔纵放自如……啧啧。”

  茶博士感慨不已,摇头晃脑,又问道:“相公是想问谁买走了这卷字帖?”

  “罢了,我买不起。”留梦炎问道:“谁卖的?”

  “新任的两浙安抚大使。”

  “谢堂?”

  茶博士含笑点头,转动着手里的长嘴茶壶,给留梦炎斟了杯茶。

  留梦炎又问道:“你可听说过谢堂家里有一只纯白的狮猫?”

  “此事小人不知,但相公若要问谢相公家中事,可去寻晁婆。”

  “晁婆是谁?”

  “她不久前搭桥引线,为谢相公找了一房外室,据说长得国色天香,深得谢相公喜爱。”

  “何处找她?”

  “西湖畔,丰乐楼东面,俞家园。”

  留梦炎点点头,起身便走。

  “相公不再饮一杯?”

  “不了。今日问你之事,莫告诉别人。”

  “相公放心,小人嘴极严。”

  留梦炎根本不信他嘴严,但其实也不太在乎他泄密,施施然离开了中瓦子。

  才上轿子,便有小厮迎了过来。

  “相公,宫中召见,似乎出了大事。”

  留梦炎反问道:“你告诉我,哪天不出大事?”

  “这……”

  “老样子。”

  “是,小人便说没找到相公。”

  ……

  待留梦炎离开俞家园时,天已经很暗了。

  路过丰乐楼时,闻到了飘来的香味,他才想起自己今日还未用晚饭,不由苦笑。

  只匆匆填了几口,回到府上时,便见一队宦官正焦急地等在门外。

  “右相!哎哟,右相你可回来了!太后与平章公还在宫里等你呐。”

  “发生了何事?因前几日有太学生员在西湖壁上题李逆之词,我今日去暗查此事。”

  “怕右相不知,镇江府的战报回来了……张世杰大败了。”

  留梦炎心想,果然如此。

  接着他还想到一件颇具讽意的事——也许就在自己找猫的工夫,大宋已经亡了。

  “不。”

  他忽然紧张起来,意识到留给他自己找猫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一旦唐军攻破临安,那几位贵人岂还需要自己来办这件事?

  几个宦官眼见留梦炎皱眉,不由暗道右相果然忧国忧民。

  “右相,这便进宫吧?”

  “也好,两浙安抚大使谢相公可在宫中?”

  “……”

  宦官们打着灯笼送了留梦炎到了选德殿,只见殿中终于摆上了地图,而站在地图边上的正是谢堂。

  谢太后当政以来,谢家水涨船高,老一辈得了封爵便心满意足。谢堂却正值壮年,短短半年间升迁到了高位,已有干政之态。

  留梦炎都懒得拿正眼看这些外戚,今日却是一进殿就注意到谢堂。

  他不由心想,谢堂擅书画,所画兰竹松石也颇为清雅,想必得了李太白的书帖该爱不释手才是,怎会卖了?

  莫不是捐给国库了?

  紧接着,留梦炎便道自己糊涂了才会这么想,哪有人把贪墨的东西卖了是为捐回去的……

  “右相?右相?”

  留梦炎回过神来,便听谢太后问道:“右相是如何看的?”

  “太后恕罪,臣还不知战况。”

  谢道清遂看向了王爚。

  王爚面色凝重,负手不语。

  谢堂道:“唐军战船用火炮猛攻,张世杰的水师乱了阵脚,投降的有一万多人。张世杰只好奔逃到圌山,上书请援。”

  留梦炎道:“朝廷何来兵力再支援他?”

  “右相如何看?”

  “平章公如何说?”

  王爚依旧沉默。

  留梦炎道:“出击镇江是平章公一力主张了,张世杰也是平章公一力举荐的。如今兵败丧师,平章公却一言不发,这是何意?!”

  王爚大怒,道:“国事岂有重于军务者?然而张世杰进师之际,两丞相一人归乡、一人不肯督战,公卿众人议而不决,诸将士无统帅。今张世杰因此而败,臣还有何话可说?!”

  留梦炎一听,终于认真参与进了这场议论,不悦道:“王平章公言下之意,战败之责在我不成?”

  “你难道不知镇江运河口距临安不远,盖大敌当前之际,若陛下不能亲征,自当有丞相督军,我亦愿亲自督师,因年老而不得行。而你辈不肯为国出力,不知社稷尚堪几败?”

  谢道清连忙道:“自是没有官家亲征之理。王卿,当此时节,就不必追究是谁的过错了,张世杰既请援兵,如何处置?”

  只见王爚缓缓伏倒,摘下官帽,放在一边。

  “王卿?这是何意?”

  “臣,既不得其职,又不得其言……乞罢免。”

  王爚语气沉痛,说罢,磕了个头。

  谢道清吃惊不已,连忙站起身,道:“怎可如此?怎么可如此?王卿不能就这样罢官。”

  留梦炎心中暗暗冷笑,懒得再看他们一个想走一个想留,目光又落到了谢堂脸上,思考着该如何到谢堂的别院作客。

  ……

  “升道兄。”

  出了宫,留梦炎便唤住了谢堂。

  谢堂正着急忙慌地拎着官袍走,回过头来,讶道:“右相有何指教?”

  “我有话想与升道兄相谈,还请拨冗一见?”

  谢堂原本像是有急事,此时一愣,却像是原本的急事不办也可以,道:“右相言重了,不如到寒舍一聚?”

  留梦炎想去的是他养外室的别院,闻言不由失望,却还是笑应道:“太好了。”

  连夜到了吴山谢宅,留梦炎转头四顾,道:“此地似乎是……是先帝赐给……”

  “不错,正是当年李逆在临安的宅院。”谢堂道。

  留梦炎连忙道:“此非一般人能住之处。”

  “哈哈。”

  谢堂大笑,招呼留梦炎到大堂坐了。

  这堂上所陈列之器物、字画,却全都不是凡品。

  “右相是想与我说王爚老儿之事吧?”谢堂不等上茶,已开口道:“他自己老糊涂了,不顾太后议和的主张,打了败仗,却指责右相,简直无理取闹!”

  “是啊。”

  “右相如何看?”

  留梦炎微微沉吟,道:“王爚想走,不妨便让他走。张世杰求援,临安却不宜再调兵了。可封赏张世杰,稳住军心。”

  “右相实在。”谢堂就知道留梦炎与他立场相同,不由大喜,道:“王爚想逃命,我姑姑却还想留他,我今夜便想说让他罢官也好,再召回左相,或还可与李逆议和。”

  留梦炎问道:“太后还想议和?北边岂能答应?”

  “大不了便称臣,官家去帝号,降为江南王。”

  “只怕也难啊。”

  “右相也听说了吧?瑞国公主如今成了李逆的侧妃。姑姑曾对她有养育之恩,想让她劝一劝李逆。李逆毕竟曾是宋臣,受过先帝重恩,取宋未免不义。”

  留梦炎心念一动,问道:“但不知送什么礼物给瑞国公主?”

  “右相可有主意?”

  “当年先帝在时,曾与我说公主喜欢猫,曾养了一只通体雪白的狮猫,谢相公以为如何?”

  他说话时一直观察着谢堂的反应。

  只见谢堂先是讶异,其后是沉思,再是恍然,最后点头不已。

  “右相这主意不错。”谢堂举杯笑道。

  留梦炎也笑了笑,道:“太后若真决定议和,我愿为使节。”

  “右相真是忠忱为国……”

  ……

  离开了谢宅,轿子一路平缓地下了吴山,留梦炎眼中已满是振奋之意。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他终于是办成了北边交代的差事,往后在新朝有了靠山,保住前程不难。

  唐军所向披靡、舆情司无孔不入,这都不假,但一只猫又脆弱又不值当调动舆情司,还真只有他能找到。

  这夜留梦炎睡得很是安心。虽然唐军已夺得运河口,南下临安指日可待,满朝达官贵人皆惶恐。

  一场饱觉醒来,再往枢密院,却感到气氛古怪,各官吏窃窃私语。

  “发生了何事?”

  “禀右相,是有北边的报纸传到临安了。”

  “给我看看。”

  “这……下官也没有。”

  留梦炎冷了脸,道:“拿来。”

  “是。”

  一张纸从袖子里递了过来。

  留梦炎回到公房,摊开那报纸,只见上面写的是《谕顺臣书》。

  他目光一凝,仔细地看了起来,末了,还喃喃了一句。

  “克己奉公,尽忠职守……这说的岂不正是我吗?”

  第一千三百三十一章 忠臣之建议

  晨光洒在宫城墙上,宫门缓缓打开,有风尘仆仆的宦官赶回了大内。

  谢道清正坐在铜镜前由宫娥梳妆,听闻去温州召陈宜中的信使回来了,连忙召见。

  早早来请安的全玖见了,略略沉吟,道:“母后,依我所见,只怕左相是不肯归朝的。”

  “信使还未到,你如何便知?以官家旨意相召,他如何还敢不来?”

  谢道清不信,催促着宫娥给她带好凤冠,准备往前殿召见陈宜中。

  不一会儿,信使到了,不等他行礼,谢道清已问道:“左相可到临安了。”

  这宦官当即便为难起来,跪在地上道:“回太后话,左相还是不肯来。”

  谢道清不由焦急,忙问道:“为何?”

  “左相说,他听闻京中有人弹劾于他,数他过失数十件,以‘恐误国者不止于一贾似道也’之言诬蔑于他,他自言惶恐,不敢任朝。”

  “这奏书才递上来没几日,他如何知道的?”

  “奴婢不知,奴婢苦劝左相,他始终不肯回朝。”

  全玖眼见谢道清急得不知所措,低声提醒道:“左相之意,他不愿回朝还要与王平章争权。”

  谢道清于是想到谢堂一直在劝说她罢免王爚,至此终于下定了决定。

  “你再去召左相,告诉他,朝廷已罢免王爚及弹劾他的官员,让他立即回朝。”

  说罢,当即又下旨意。

  全玖见了暗自摇头,心想此事做得如此直接,显得陈宜中在威胁朝廷,他必是不肯来,更何况原本就是为了逃命才走的。

  她等宫人们都领旨走了,方才又提醒道:“这些士大夫最在乎的还是名声,如今让他找了借口不还朝,母后与其再三以旨意召他,不如写信给他母亲。一则,他若再敢推拒,落个不孝的名声,再难堵悠悠众口;二则,也是给他一个台阶下……”

  ……

  “终究是妇人之见。”

  待留梦炎听说谢太后再次派人去召陈宜中,低声向闻云孙道:“陈宜中既不愿归朝,勉强召来,济得了何事?”

  闻云孙已感到如今临安官场上有种浮躁的氛围。

  如同今日,留梦炎轻易便敢评价太后……仿佛是在等着宋亡。

  “右相莫非议太后为宜。”

  “但宋瑞也认为不该再召陈宜中?”

  “国事艰难,谁主政都不易。”

  这是在前往大内议事的路上,周围还有同行的官员,却少有人敢靠近两个状元。

  留梦炎又问道:“宋瑞可知北边传来的《谕顺臣书》?”

  闻云孙点头,微叹了一口气。

  他原本看不上李瑕那新朝廷,但当李瑕为这新朝廷的官员设了个门槛,多少还是让他的观感有些改变了。

  不是所有宋臣都能投效过去的,只有被认可的一部分才可以。

  他心里隐隐想道,自己当属于这一部分。

  “你只需看那些官员便知。”留梦炎又道,“前不久犹如死水无波,而今俱已仓惶不安,如一石惊起千层浪。这一篇报纸对临安官场影响之大,远超你我所想。”

  “可见原本准备投降者不在少数,如今算盘打空,难免不安。”

  “也可见朝廷冗官,尸位素餐者不在少数。”

  ……

  谢道清在珠帘后端坐下来。

  她目光看去,觉得每个官员的眼神中都透出了焦虑,像是都在思考自己能否在新朝为官。

  这给她带来了巨大的不安。

  竟是北边来的一封报纸提醒她,她治下有这么多人都在等着投降。

  殿上唯有两个人显得最是平静。

  留梦炎始终是那般清淡孤远、与世无争。

  闻云孙站在后面些却更显出众,体貌丰伟、秀眉长目,面无惧色,神态坚定。

  不愧是状元公。

  “……”

  在常朝上宣读了罢免王爚的旨意,便召几个重臣到内殿奏对。

  谢道清首先便看向闻云孙,道:“闻卿领兵来援,忠义可嘉。枢密院为何还未拟出章程拔擢闻卿?”

  留梦炎懒得接王爚留下的烂摊子,应道:“还需与左相商议。”

  有些荒唐,但谢道清是个没主意的,遂真就等着陈宜中回朝再给闻云孙安排官职。

  有些尴尬,于是君臣都沉默了一会。

  此时敌军已到运河口,逼向临安,唯有张世杰还在苦苦支撑,等待援军……庙堂上却不知道该议论什么。

  最后,还是闻云孙先开了口。

  “禀太后,今国事方急,臣有本奏。”

  “闻卿有何良策?快快请讲。”

  “大宋有鉴于五代之乱,削藩镇、建郡邑,一时虽足以矫尾大之弊,然国力亦以浸弱。故敌至一州则破一州,至一县则破一县,中原陆沉,痛悔何及?今宜分天下为四镇,建都督统御于其中……”

  闻云孙终于是看到大宋抑制武将以致积弱的病根。

  但时至今日,谢道清已不耐烦再听他说这些复杂的、难办的事。

  “闻卿所言甚是,便由枢密院议个章程。”

  这般敷衍了一句,谢道清还是准备等陈宜中回来议和。

  ……

  圌山。

  此处还在镇江府境内,位于焦山东南方向五十余里。

  换作有些宋军将领败逃,也许已逃到了两广、福建,张世杰大败之际却还能守着下一个关隘。

  圌山是江南少有的地势险要之山,有长江锁钥之貌。

  山上还有韩世忠驻守留下的军寨,而张世杰希望能如韩世忠一样守住半壁江山而不可得。

  求援的消息发了一封又一封,朝廷却根本不答复是否会派出援兵,也没有让他坚守或撤退的命令。

  等来等去,终于等到了使臣。

  “擢张世杰为龙神卫四厢都指挥使,余职如故,嘉尔克忠报国守信全身,钦哉。”

  “吾皇隆恩,感激涕零。”

  张世杰又升了官,心情却很复杂。

  战败却还封官,赏罚错乱,于国又是什么好事?

  但当此时节,他却也不能推拒了,只好拱手领了官职。

  “敢问朝廷还有何示下?”

  “还须有何示下?战事由张将军全权指挥便是。”

  张世杰一愣,道:“此为国战,若非陛下亲征,也该有丞相督军,我一介武将,如何全权统帅?”

  “张将军的意思下官明白了,且待下官回复朝廷,再待旨意。”

  “大敌当前,还请快些则个。”

  张世杰心焦,送走了信使之后再次登上烽火台,举目远眺长江,叹息不已。

  唐军并不急于进攻,有条不紊地整备着,却不给宋军任何一点取胜的机会。

  “将军,有信使到了。”

  “不是才走吗?”

  “是北面的信使。”

  “不见。”

  张世杰拒绝得很干脆。

  其后却又听得一句禀报。

  “将军,来的是原来的淮东制置使李庭芝麾下都统苗再成。”

  “是苗兄弟?”

  张世杰微微一讶。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早年鄂州之战时他曾与李庭芝共同作战过,与苗再成也结下了不浅的交情。

  此时转念一想,以李庭芝、苗再成的忠义,未必是真的降了。许是诈降,如今来联络自己也有可能。

  “军中还有酒肉?端上来。”

  “喏。”

  其实军中酒肉已经不多了,张世杰还愿如此盛情款待,对苗再成是寄以厚望的。

  酒过三旬。

  苗再成抹了抹嘴,准备说话了。

  张世杰先开口道:“苗兄弟,只盼你莫让我失望。”

  “张将军又抱着什么希望?”苗再成朗声道:“收复中原、收复燕云十六州,天下太平就不是张将军的希望吗?!”

  张世杰默然。

  过了好一会,他才问道:“不是李庭芝让你来的吗?”

  “退到浦口渡时,狗日的赵溍收走了船只,我断后被擒。本来想殉节,后来看大帅也归顺了,我也就归顺了。如今大帅治理扬州,我调到军中了,没搁在一处。哦,当时邓相公来劝我,他说如今圣明天子又不是外敌,天下本是李唐的,没有道理殉节。”

  “李瑕本是宋臣……”

  “你要说这个,宋太祖皇帝还是后周的臣子。我陛下至少没有欺负孤儿寡母,乃是从蒙元手中抢得中原,再顺势南征一统四海,还不够正统?!”

  张世杰无话可话。

  苗再成也不客气,扫光了案上的肉,拿起酒又咕噜噜地喝,等到酒肉下肚,拍了拍肚子,道:“张将军,我这里有你一封信,乃是保州张六郎交给你的。说当年赶你南下,终究是因蒙元容不下你的大义,如今圣明天子出世,能容下了……”

  “我不看,你拿回去。”

  “这就怪了。”苗再成道:“我话说得虽没邓相公文雅,但道理却是顶通透的。你还有什么好啰嗦的?你叛蒙投宋时也没见你这么婆婆妈妈。”

  “朝廷待我恩重如山,我不能负了朝廷。”

  “哈,男子汉大丈夫,该为天下百姓谋太平。你只想着你自个的恩义,窝囊!”

  “苗再成!”张世杰怒喝道,“我待你盛情,休给我蹬鼻子上脸!今若我以大义晓你,教你背叛李庭芝,你肯吗?”

  苗再成大笑,道:“好,我懂了,但你今日不投顺,早晚与宋廷恩尽,也是要投顺的,我大帅便是如此……”

  张世杰大怒,喝道:“来人!将他叉出去!”

  “让开,老子自会走道,吃饱喝足,正该消消食。”

  苗再成走后,张世杰怒气未消,犹自气闷。

  却有幕僚上前,小心提醒道:“将军英雄一世,却要小心栽在这叛逆手上。”

  “本将并未听他胡言乱语。”

  “将军虽心如铁石,然而今日之事若传到朝廷,朝廷难免又要疑将军。”

  “你待如何?”

  “将军不如扣下苗再成,断其舌,斩首于圌山,以示忠宋之意?”

  张世杰回想着苗再成所言,摇了摇头。

  “北兵并非外虏,忠宋为我个人之事,何必强求于他?”

  第一千三百三十二章 一桩难办的小事

  信使从圌山沿运河而下,很快便回到了临安。

  “禀太后,张世杰言国战当由丞相督军,非他权职之事。他的意思,该是嫌官职小了。”

  谢道清早习惯了这些臣子与她伸手要权,闻言点了点头,沉吟道:“官职确是小了,只是升迁得已经够快了,还能一日三迁不成?”

  “太后,臣以为,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倒不必拘于旧法。”

  “所言有理,传旨枢密院,请右相为张世杰再拟议官职……”

  次日。

  选德殿奏对。

  如今王爚罢官、陈宜中还未还朝,枢密院又换了一批官员,却是越来越年轻了。

  谢道清看了一圈,勉强认得贾余庆、陈文龙、黄镛……黄镛才刚刚四十岁,穿着一身绯袍,看着十分年轻。

  五十出头的留梦炎年纪虽不是最大,资历却是最老,押班在前。

  留梦炎始终是那若即若离的样子,道:“臣以为,可迁张世杰为沿江招讨使,总领长江军务,权职够矣。”

  谢道清却又问道:“只加了差遣?是否需要再给他加官爵?”

  留梦炎心里对这老妇有些不耐烦了,淡淡道:“太后,如今不到半月已三次加官张世杰,若恩赏太过,往后何以再赏?”

  “右相所言甚是,那便传旨吧。”

  此时却又有宦官进来,低声道:“太后,枢密院有消息到。”

  “正好右相在,说与右相参议。”

  “是,圌山有人告密说,张世杰见了唐军使者,还放走了对方……”

  谢道清大惊,道:“好个张世杰!前脚问朝廷要官,后脚便见叛军。这,这可如何是好?”

  留梦炎转头与贾余庆对视了一眼。

  贾余庆于是上前一步,答道:“太后勿惊,张世杰若真欲叛降,只需稍作遮掩,朝廷岂能这么快就得知此事?”

  “这是何意?”

  “臣猜测,张世杰是故意让朝廷知道的。”

  “为何?”

  “恐怕是在威胁朝廷,谋求高位。”

  谢道清恍然大悟。

  她不是第一次经历这事了,从之前的叶梦鼎、贾似道,到后来的王爚、陈宜中,哪一个不是这样?

  “我便说给的官职还是低了,右相,是否再给张世杰加官?”

  留梦炎虽然领了最丰厚的俸禄与赏赐,面对谢道清的问话却十分不耐烦,觉得她遇事只会一口一个“右相”,却不肯自己动脑子想想。

  他也懒得再劝,无非是顺着谢道清的意,应道:“回太后,可再加张世杰为沿江制置副使、兼知江阴军。”

  若以他每日的奉禄加上赏赐,仅这一句话,便值普通人家两三年的收入。

  至此,张世杰在不到半个月之间,已由一个从五品官员升迁为一方阃帅。

  而李瑕当年以钓鱼城随王坚斩杀蒙哥、收复汉中之功劳,赵昀犹不情不愿给此官职。

  ……

  “宋瑞啊,你也是傻。倘若你在江西征召一万乡勇前来入卫,也许如今官职已不低于张世杰。”

  “岂为求官职?否则降于李瑕,岂无高官?”

  留梦炎眉头一挑,道:“那《谕顺臣书》一出,分明是人人自危,宋瑞何以如此笃定?莫非是得了什么承诺?”

  闻云孙摇头叹息,许久不语。

  留梦炎自低下头笑了笑,眼神中闪过一丝嫉妒。

  他心里清楚,如今自己如此出力暂时或许能得到北边贵人们的青睐,而闻云孙这种人则会显得顽固讨厌。

  但等到时长日久,贵人们又会想到自己今日能背叛赵氏、明日也能背叛他们。到时反而是闻云孙这种顽固更让人放心。

  因为就算他留梦炎是统治者,也会如此。

  治天下、选贤臣,与在青楼劝妓从良其实是一样的道理。

  “宋瑞啊,你我两个状元,都是能臣,但我与你不同。”

  “不同在何处?”

  留梦炎道:“万事托付于你,我都可放心。但你却不能把事托付于我啊。”

  闻云孙笑道:“因汉辅兄懒?”

  “哈。”

  留梦炎笑了笑,挥挥手便往外走。

  他走出驿馆,才自语道:“因你求本心,而我只求利啊。”

  ……

  驿馆便在御街外,过了朝天门便是枢密院。

  如今这形势,留梦炎宁可与闻云孙闲聊也不愿在枢密院务公,此时过来为的还是议和之事。

  果然,才到枢密院,便有官吏赶上来,道:“右相,谢相公说礼单备好了。”

  “给我。”

  那是颇厚的几本册子,礼物除了送给唐皇帝,还包括皇后与诸妃,倒不是只给康妃、宁妃。

  这便是谢堂的周到之处,否则厚此薄彼,万一得罪了谁,议和不成倒坚定了对方伐宋的决心。

  就连史俊、王应麟、吕文焕等人也有一份礼物,什么叛臣降臣,如今只要能为大宋说两句好话,谁还计较过去那点是非?

  留梦炎大概扫了两眼,只注意给康妃、宁妃的礼单。

  终于,他眼睛一眯,指着上面那“狮猫六只”四字,问道:“这狮猫如今在何处?”

  “禀右相,还在礼部。”

  “带我去看看。”

  “右相,听闻左相已在赶回来的路上,许是下午便能抵临安,太后已设宴相迎,右相是否准备入宫?”

  留梦炎道:“本官为国事操劳,晚些再赴宴无妨。”

  “是……”

  到了礼部放礼物的偏堂,下吏一推门,便听到了猫叫声。

  留梦炎首先见到的是六只笼子。

  他当即便冷了脸,转头喝道:“谁教你们这么安置的?!送到汴京的御猫关在笼子里养?”

  “小人知错,这就去备间屋子。”

  留梦炎近来少有如此上心的时候,径直走到笼边,向里面看去。

  同时,他脑子里回想着北面的吩咐。

  “那猫十来岁了,算是只老猫,双目湛蓝、双耳带粉,通体雪白雪白。”

  “双目湛蓝?湛蓝……小於菟……喵……”

  只见这身着紫袍的重臣在笼子前蹲下,喵个不停。

  “喵。”

  “小於菟,小於菟……”

  因怕举灯笼会吓着笼子里的猫,好一会儿,留梦炎在反复确认之后,确定了笼子里并没有双目湛蓝的猫。

  他不由大怒。

  “好个谢堂,如此无能。以庸碌外戚镇抚京畿,无怪乎社稷沉沦若斯,简直不可救药!”

  宋军焦山大败、王爚怪罪于他,他尚且没有如此生气。唯独此事干系到他能否在新王朝攀上靠山,岂能不怒?

  ……

  谢堂其实已经派人北上求见,先递出礼单,只等李瑕同意见使臣了,再请留梦炎押送珍宝往开封。

  待信使离开,他负手站在大门处,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年少读史,读不懂秦桧,骂他倡和误国、奉事仇敌;唯到中年,方知保全之不易啊。”

  “相公,右相到了。”

  谢堂回过头,见留梦炎连轿子都不坐,匆匆从礼部往这边赶来,遂道:“备茶,请右相到公房相谈。”

  “是……”

  今日备的茶叶是天目青顶,谢堂一边品茶,一边道:“若真向北面称臣了,每年还得向长安进贡茶叶,思来叫人伤心。”

  留梦炎没心思与他闲谈,开诚布公道:“我去打听了,当年瑞国公主未出阁时,曾在宫中养过一只猫。找到这只猫,我方有把握请公主出力保全社稷。”

  谢堂笑道:“右相说笑了,这都是小事,只要礼物能让公主满意……”

  “公主是念旧的人,唯想要那只她养过的猫。”

  “这有何区别嘛?”谢堂不以为然,道:“议和是大事,但礼物有百千件,右相未免也太过在意这点细节了……”

  留梦炎恨不能直接告诉谢堂自己已得到了北边的吩咐。

  但谢堂是外戚,身份毕竟不同。

  “谢兄,你不明白公主的心思,此事听我的,可好?”

  “右相啊,非是我不听你的,可你看看,你我堂堂国之重臣为一只小猫争执,岂不荒谬?”

  “只说你抄了葛岭别院时是否带走了贾似道的猫、交给你养的外室……”

  “你敢查我?!”

  谢堂不由大怒,倏然起身,震惊地看着留梦炎,全然不明白他为何如此。

  须臾,他平静了些,放缓语气,道:“右相,我虽镇抚京畿,却不至于与你争权。”

  “我不管你从贾似道的宅子里带着了多少宝物。”留梦炎已冷了脸,道:“我只管那一只小猫。”

  “唉,右相未免太较真。”谢堂无奈,重新坐下,道:“那葛岭别院里多的是奇珍异兽,仙鹤、孔雀、金丝雀、白面猢狲,只说纯白色的狮猫便有十来只,我哪知你要找哪只?”

  “带我去辨认。”

  谢堂目露怀疑,深深看了留梦炎一眼。

  想来,留梦炎之所以如此,怕是想找个借口查自己贪墨贾似道家产之事,为何呢?

  想到这里,谢堂悚然而惊。

  他已明白了——如今天子中风、口不能言,谢太后听政怕是损了一部分人的利益,留梦炎怕是已经投靠了全皇后,想要扳倒太后。

  “右相稍安,若真想找只小猫还不简单?我明日便将那些猫儿带来给右相,又何必到我的别院去?”

  留梦炎当即便意识到谢堂在怕什么,心中一哂,只觉荒唐。

  就凭这些废物,永远只知猜忌、顾虑,连这么一桩芝麻大的小事都做不成,还能指望他们救大宋社稷?

  不可救药。

  ……

  离开了两浙镇抚衙门,留梦炎坐上轿子,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着。

  他暗忖道,谢堂既已起了猜忌,说是说不清楚的,只怕谢堂今夜就要转移证据,别反而把康妃娘娘要的猫给埋了。

  “不如联络舆情司,给这废物一点颜色瞧瞧……不妥,倒教他们小瞧了我。”

  想到这里,留梦炎回到家中,当即便招过他的妻子。

  “你马上去吴山谢宅拜访,告诉谢家夫人,谢堂在里仁坊养了个外室,那院子端的是金碧辉煌,奢华至极。”

  “官人,这是做甚?”

  “去。”留梦炎又招过小厮,吩咐道:“持本相令符去临安府,调一队人来……”

  第一千三百三十三章 右相盗宝

  “去里仁坊。”谢堂上了轿子便吩咐道。

  他不放心留梦炎,打算去把贪墨来的宝玩转移到别处。

  “相公。”等在轿子边的小厮却提醒道:“太后召你过去,宫中已派大官催促了两次。”

  于是谢堂略一沉思,决定先去见谢道清。

  反正已以言语安抚住留梦炎,让其等到明日。

  “让大官回禀太后,我有秘事要启奏……”

  如今朝堂像他这般一召即至的重臣已不多了,他抵达大内时别的官员还没到,谢道清得了禀报、先到内殿见他。

  “你有何秘事?”

  “太后,留梦炎要害我。”谢堂忙不迭道,“他如今在暗中查我,想要污蔑我侵吞贾似道的家财。”

  “胡言乱语。”谢道清立即开口训斥道,“眼下是什么时节了,谁还顾得上这点小事?”

  谢堂早知她不会信,上前两步,压低了些声音,道:“姑姑,容侄儿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如今官家中风,看那样子……有些人已经在早做准备了。”

  所谓大逆不道的话,无非是赵禥看起来命不久矣。谢道清听了却并不生气,毕竟赵禥不是她的亲儿子,谢堂却是她的亲侄儿。

  “官家到现在还只有一位皇子,若真到了那日,继位的人选自是毫无争议。”谢堂道:“可这位皇子却是杨淑妃所生,全皇后岂能甘心?”

  “不甘又能如何?”谢道清摇头道:“官家这个样子,她再不甘也只能认了。”

  “侄儿听到了一些风声。”谢堂道:“前几日,全永坚与三衙诸指挥喝酒,谋划带皇后与皇长子出城,逃往南边。说是为赵氏社稷保全一份血脉……”

  “他怎敢?!”

  谢道清大怒,头上的凤冠摇晃得厉害。

  “都到这个时候了,还在耍着心眼、谋划自家的前程,该打杀了这顽囚。”

  谢堂道:“侄儿一开始也不信,但留梦炎为何查侄儿?因他们知道,姑姑誓守临安,不愿迁都,便是要送走皇子,那也该是由其生母杨淑妃陪着,没有皇后出逃的道理,姑姑是一定不会允的。唯有扳倒了侄儿,他们才好行他们的计划。”

  谢道清听了反而疑惑起来,问道:“真的?但右相岂有做这些事的理由?”

  “侄儿大胆猜测,他们甚至是想要拥立之功。到时幼帝登基,留梦炎专权,岂非好过与陈宜中共相?”

  谢堂说罢,加重语气,补充道:“姑姑,他们真正想扳倒的人,是你啊!”

  谢道清不由惊慌,反问道:“那怎么办?”

  谢堂首先担心的是自己侵吞贾似道家财之事被揭出来,想了想,遂道:“两个办法。一是拉拢留梦炎,二是罢了他的官……”

  姑侄二人计议了一会儿,有内侍匆匆赶来。

  “禀太后,陈相公的车驾已到临安。”

  ……

  在谢道清的连番相召之下,陈宜中终于肯回朝了。

  为表示重视,谢道清当天便赐宴为他接风洗尘,并有国策相询。

  “左相认为眼下还有议和成功的可能吗?”

  “回太后,倘若是前两年李瑕尚在北伐之际议盟必能成,到如今只怕难矣。”

  “可当时是唐使臣王荛主动与左相议和,不是吗?”

  “虽然如此,但北人狡诈、反复多变。要想议和成功,首先要让他们知道大宋不易攻取。”陈宜中道:“臣提议向南迁都。”

  “一旦迁都,只怕人心动摇。况且,迁都岂是易事?”

  “连年战火,其实北兵也不耐久战,如今必是指望着攻下临安便能结束战事。但马上就到夏季,南方天气……”

  谢堂正仔细听着陈宜中侃侃而谈,却有一名内侍轻手轻脚地走到他身后,道:“谢相公,你家中来人,似有急事。”

  谢堂十分讶异,不明白有什么急事需要找到宫里。

  此时却又有宫娥匆匆赶到谢道清身边,附耳禀报了什么,谢道清的目光向谢堂看来。

  谢堂连忙起身告了罪,退出大殿。

  紧接着谢道清便派人跟出来。

  “谢相公,不好了!令夫人闹得满城风雨,令堂控制不住场面,只好派人进宫问太后……”

  “什么叫闹得满城风雨?”

  “总之谢相公快去里仁坊吧。”

  谢堂一听,登时愣了一下,连忙转身就向宫门跑去。

  ……

  御街又堵得厉害,轿子过不了。

  从这点便能看出贾似道葛岭别院的妙处,往返宫城可从西湖泛舟过来。

  更让谢堂烦躁的是,拐进里仁坊的小巷以后,能看到更多人挤在那议论。

  “养外室不打紧,外室却住得比正房夫人还好得多。”

  “听说连盂盆都是纯金的……”

  谢堂大怒,下令随从将这些闲杂人等驱赶走。

  竟不想还有人喊道:“正主来了,那就是两浙镇抚使、太后的侄儿……”

  谢堂气得不轻,好不容易驱散了人群,赶到别院的大门前。

  好在临安府已派人来了,与护卫一起守着门,没让那些刁民进去。

  这间庭院虽然座落于临安最繁华之处,占地却很大。

  绕过二堂,才听到后宅远远传来了女人的尖叫。

  “这轻贱货色也敢与我用一样的簪子……不,她的还镶了绿松石!这簪子做工还细得多!”

  “夫人,你看这个宝奁,不是木雕的,材质是犀牛角的。”

  “不活了!我才是他明媒正娶的夫人,你们看看这吃穿用度……没天理了呐!”

  “给我打杀了这贱人,拖出去!”

  “……”

  “官人!官人救奴家……”

  谢堂三步并两步赶进花厅,顾不得那梨花带雨的小妾,上前一把将他那还在大呼小叫的妻子拉到一边。

  “别碰我!我告诉你,我杨家也不是好欺负的!”

  “夫人,你听我说……”

  “你养女人可以,你怎能这般羞辱我!你看看,你看看……”

  “夫人!”谢堂叱喝了一声。

  他恨不得抽这蠢妇一耳光,却只能耐着性子,道:“这宅中珍宝不是给她的,她也是这宅中的一桩值钱物件,明白了吗?”

  说到这里,谢堂忽然意识到什么,扭头一看,惊道:“有人进去了?!”

  ……

  留梦炎伸出手,在墙上摸了一会,喃喃道:“这里定是有个暗格……推开。”

  两名心腹便上前去找暗格的机关。

  “相公,不是说要找猫吗?猫可不会在暗格里。”

  留梦炎则有些焦急地回头看了看,道:“来都来了。”

  说话间,随着石板的响动,暗格已经被打开了。

  留梦炎屏息看去,只看其间是个不大的暗室,里面摆满了字画古玩。

  “带走。”

  “是。”

  “灯笼给我。”

  留梦炎亲自提着灯笼一照,只见暗室里还摆着一方青石,忙道:“箱子都别搬了,拿这个。”

  “相公,这是什么?”

  “贾似道藏宝千余,你可知他最在意的是哪件?”

  “小人哪能知道。”

  “王献之的《洛神赋》。”

  身后的小厮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就算是一介家仆,只听名字,也能知道这件书画之珍贵。

  留梦炎道:“这张字帖原本只剩九列,为高宗皇帝所藏。贾似道从宫中取出之后,又命人在天下不断寻找,另找回了四列。就这十三列、二百五十余字,他日夜赏玩,知纸张难以保存,遂命人将这幅字刻在这石板上。若不是它不好带,只怕他出征时也会带在身边……走。”

  才出了这间屋子,便听得前院一阵呼喝。

  “不好,谢堂回来了。”

  “相公快走。”

  “不行,猫还没找到……”

  有时候,猫比稀世珍宝还要难找。留梦炎能从庭院的布局上推断出谢堂将贵重物品藏在何处,却推断不出一只猫会跑到哪里去。

  因此,他带了不少临安府的衙役来,此时正散在庭院当中寻找。

  忽然。

  “留梦炎!”

  谢堂的呼喝声已经向这边传来了。

  “我知道是你!你给我出来!”

  留梦炎愈发着急,吩咐道:“分散开来找。”

  说罢,他抱着那块石刻便向花园里走去。

  火把的亮光已经越来越近,呼喝声也越来越近……他渐渐意识到自己得罪了谢堂,也就是得罪了谢太后。

  偏已经走得脚都酸了却还没找到那只猫。

  留梦炎在假山边坐了下来,喃喃道:“小於菟啊小於菟,这次被你害惨了。”

  “喵。”

  留梦炎抬头一看,只见一只白猫正在假山上好整以暇地趴着舔着前爪,一点也不怕人。

  “小於菟?”

  “喵。”

  白猫放下前爪,起身走了两步,再次应了。

  留梦炎睁大眼看去,渐渐看清它那双湛蓝的瞳孔。

  “哈。”

  他长舒一口气,惊喜不已。

  “竟真能让我找到。”

  只是低头一看,自己手里还抱着那《洛神赋》的石刻。

  留梦炎想了片刻,竟是俯身在假山下挖了几下,把手里的石刻放进去,仔细遮盖住。

  “小於菟,来,我带你去见主人……”

  他好言哄着假山上的猫,忽然一把将它抱了就跑。

  “喵!”

  “喵!”

  留梦炎已经想得很明白了,北面的王师早晚要进入临安……应该是很快就能进入临安。那石刻到时再来取便是了。

  而自己得到的命令是找这只猫,这才是投名状。

  办成了这件事,李瑕才知道自己的能力。

  “快走。”

  抱着猫一路跑出里仁坊,留梦炎当即便道:“走,临安诸事已毕,连夜出城。”

  今夜这一出,旁人只道是“右相盗宝、夜出临安”,所有因浮华人心与百年积弊所造成的荒谬,也只能解释成是为了王献之的十三列楷书。

  ……

  次日,临安官场依旧。

  “听说了吗?右相也逃出临安了,还顺手带走了谢安抚使的宝玩。”

  “哦?什么宝玩?”

  “王献之的字。”

  “那朝廷是否缉拿他?”

  “逃出去的大臣那么多,缉拿得过来吗?”

  “朝廷还能如何?罢了官便是了。”

  “……”

  上朝时,闻云孙听着这些议论,转回一看,发现身边的同僚又换了一茬……

  第一千三百三十四章 寄望

  开封。

  剑鞘在沙盘上方比划了两下。

  “朕不希望攻下临安之后,在福建、两广还存在抵抗的政权……这是战事收尾时务须在意的事。”

  如今李瑕谈论南征战事的时间其实不长,战事进展很顺利,没太多值得讨论的。

  这日之所以几个重臣还聚在沙盘前,是因为赵宋又派使者来议和了。

  “陛下,宋使到了。”

  “宣。”

  吕文焕此时终于找到时间,道:“陛下,臣有一事禀报。昨夜,宋使曾前来拜访过臣,送了臣一些礼物。”

  说着,他从袖子里拿出了一份礼单。

  史俊、王应麟等人同样也将礼单拿了出来。

  李瑕看了,道:“好重的礼,朕便给不了你们这些赏赐。宋廷莫非是想策反诸公不成?”

  吕文焕登时紧张起来。

  史俊却笑了笑,能够感受到李瑕的玩笑意味,道:“策反是不可能的,宋廷还是希望能议和。”

  韩祈安道:“我想不通,他们凭什么认为陛下有可能答应?”

  “天气热了。”季奚虎道,微有些讥意,道:“他们指望着我们的士卒不耐南方的湿热。”

  “可笑,将士连北方雪原都去得。”

  “若非亲耳所闻,实难想到一国之重臣只寄望于我军不耐炎热。”

  “……”

  议论了几句之后,宋使便进殿了,十分惶恐卑微地向李瑕行了礼,自然不敢以“李逆”呼之,而是尊为皇帝。

  之后,表达了赵氏称臣的诚意。

  李瑕坐在那里始终不出声,只在最后向史俊看了一眼。

  史俊遂出列,道:“女真南下之时,认为治理不了中原,于是扶持了伪齐。如今我陛下身为李唐后裔,英明神武,天下归心,难道还治理不了江南?还需要留着宋国?然上天有好生之德,若能早日平息干戈也好,议和虽不可,赵氏却可投降。你回去告诉谢太后,陛下已答应善待赵氏宗室……”

  此时关德轻手轻脚地上前,低声向李瑕禀报了一句。

  “康妃想请陛下过去……”

  ……

  “哦?真让你找到了?”

  “你也没想到吧?我只是因舅舅逃了,想到了小於菟就问了一句,没想到真能找到。”

  李瑕接过了那封来自留梦炎的信看了看,这次终于认同了其人的能力。

  虽说是一桩小事,但确实是不太好办的。

  这比找物、找人难多了。

  留梦炎找到猫之后,并未盲目北上,而是先逃回了其家乡衢州。在信上说恭待王师南下,到时将携城而降,且必不让赵氏由衢州往江南西路。

  “怎么样?”赵衿问道:“我可没有调动舆情司,而且还帮上你的忙了吧?”

  “你帮忙的地方多了,岂在这一点。”李瑕问道:“收到宋廷的礼单了?”

  “嗯,但我没看。我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你说我什么时候能接到小於菟?”

  “快了。临安那么多你熟悉的人和事,就只在意一只猫吗?”

  “嗯。”赵衿认真想了想,点头道:“我还真有想过,但最后发现除了舅舅和小於菟,临安城好像也没有值得我在意的人了。原本还能和表姐玩在一处,可她还要害我……”

  她叽叽喳喳地抱怨了一会,却没有一句话是劝李瑕答应议和的。

  总之是宋廷费尽心思送来的厚礼全然白费了……

  ……

  而仅仅就在宋廷千方百计想要求和之际,唐军已再次击败了张世杰。

  圌山失守,唐军水师沿运河而下,直逼临安。

  临安朝堂上又是一片惊慌失措。

  而如今的宰执陈宜中才刚刚回朝,此前在一心谋划议和,不曾想转瞬之间便遇到这种局势。

  陈宜中好不容易才斗倒了贾似道,熬走了王爚。如今连留梦炎也走了,终于到了他专权的时候。

  过去他一直想要的就是这种权力,盼能够只手补天。

  现在好了,他才伸手要补,已经是天崩地裂……

  “左相,眼下如何是好啊?!”

  听着谢道清不停地问“如何是好”,陈宜中也是心慌意乱,仓促之间也拿不出良策,只好应道:“臣请征发城中十五岁以上男子保卫社稷。”

  殿上有官员一听便感到不妥,彼此对视了一眼。

  时任签书枢密院事的黄镛便上前一步,正待开口。

  谢道清却已迫不及待道:“快,依左相所言传旨……”

  殿中立即又是一片忙碌,根本没有给黄镛开口的机会。

  竟是在这天傍晚,旨意已传送出宫。

  临安城一片哗然。

  闻云孙得知,当即便上书反对。

  到此时,谢道清才想起来还没给这个毅然到临安勤王的官员安排差遣,又召陈宜中相问。

  陈宜中略一想,道:“禀太后,可擢闻云孙为平江知府。”

  “依左相言,速传旨。”

  ……

  平江府即苏州。

  以唐军如今的攻势,苏州已是首当其冲。而闻云孙却是一个并无太多战阵经验的文官,此时赶去任知府,显然已不可能阻挡唐军。

  是夜,与闻云孙交好的官员纷纷赶到驿馆。

  “今王爚、留梦炎皆逃,太后寄厚望于陈宜中,然其不知兵事,满城俱笑之。宋瑞何必再听他胡乱差遣,还去任甚平江知府。”

  “陈宜中原本并不庸碌,如今却真是乱了阵脚,失了分寸。”

  “宋瑞,真莫再去了……”

  闻云孙却是摇了摇头,道:“此去,不敢求功成,唯求全忠义。”

  次日,他收好行囊,动身北上。

  沿着运河全都是退下来的败兵,唯独闻云孙的船只逆水而行。

  ……

  数日之后,前往开封的信使回来了。

  “李瑕说,议和不可,唯有投降,他还说……”

  谢道清又惊又怒,问道:“他还说什么?”

  “禀太后,他还说,会善待太后与官家……”

  陈宜中摇了摇头,道:“太后,如臣所言,李瑕不会轻易议和。让他服软,唯有迁都。”

  “不可。”谢道清年老,并不愿跋涉奔波,摇头道:“高宗皇帝六飞南渡、驻跸钱塘,于此保全社稷,如何轻易弃逃?”

  这还是她少有的拒绝陈宜中的提议。

  或许也与李瑕所言的“善待”二字有关,相比而言,迁都似乎更艰险。

  “正是高宗皇帝没有死守开封,方保全了大宋一百四十年的基业啊!”

  陈宜中不甘心。

  他逃回温州之时,也想过弃官就弃官。但心里很确定,除了自己没有人还能力挽狂澜。

  他认为他还有机会能够宰执天下、重振社稷,最终成为谢安、周公一样的人……

  还没有失败。

  他自比为青松,不会轻易被严霜打倒。

  “请太后相信臣,入伏之后北兵必不耐南方酷暑,待战机一至,形势方有转圜。前提是大宋社稷还在,太后还在,天子还在!”

  劝到这里,陈宜中声泪俱下,跪倒在地。

  “臣请太后迁都。”

  “臣等,请太后迁都!”

  殿中几个重臣也纷纷跪倒请求。

  谢道清虽是真心不愿跋涉,却不知如何面对这样的场面。

  她是个没主见的妇人,被逼得下不来台,只好道:“诸卿快起来,快起来吧。老身答应便是了……”

  ……

  是日,又有旨意传往平江府。

  传旨召令才到平江不过短短数日的闻云孙放弃苏州防线,退守余杭……

  第一千三百三十五章 迁都

  迁都之事已说过许多遍,从鄂州之战开始,但凡有敌兵逼近长江,宋廷的第一反应都是迁都。只是每次都因有朝臣反对而作罢。

  如今真决定迁了,反而让人有种无从下手之感。

  逃,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难。

  谢道清已年逾六旬。她尚未及笄便入宫,在临安大内生活了一辈子,如今听陈宜中说要先去温州、再去福州,想到那一路上的山长水远,以及抵达后的穷山恶水,不由悲从中来。

  “依宰相所言,收拾行李吧。”

  “太后恕罪,奴婢不知该收拾哪些物件……”

  谢道清转头看去,这大殿上的摆设琳琅满目,件件都教人舍不得丢下。

  她伸手,抚摸过柱子上的雕饰,抚摸过鎏金凤首熏香炉,再看向那挂着红绿宝石的珠帘……眼眶一红,老泪纵横。

  这一哭再也停不下来,她坐倒在柱边,脑子里蓦地想起了一首词。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谢道清是喜好曲词的,她的宫廷供奉中便有许多擅填词的琴师,如今名声最盛的便是汪元量。然而,今日不必汪元量填词,亡国之愁的词句她脑子里已经有很多了。

  哭了好一会,谢道清平静下来,吩咐道:“只要收拾些金银细软,以及能带走的小件。”

  “遵太后懿旨。”

  “去看看内帑里还有多少存银,发给百姓作为路费。”

  “遵太后懿旨……”

  好不容易处理完这两桩国事,谢道清继续哭。

  直到谢堂前来求见,她才收了泪水,重新坐定。

  “太后,听说你答应陈宜中迁都之请了?”

  “议和不成。”谢道清以袖抹泪,哽咽道:“不迁都还能怎么办?”

  “可这……如何能迁得了呢?”

  谢堂焦急不已。

  他侵吞了贾似道葛岭别院中的财物,显然是搬不走的,因此一心寄望于议和。议和失败之后他也心如死灰,可仔细一想,李瑕不接受议和却可接受投降。

  投降与议和又差在哪里?

  无非是皇帝换个人当,谢家不再是皇亲国戚了。但哪怕这两浙镇抚使高官不当了,仅凭如今有的钱财也是几辈子不愁吃穿。

  那又何苦跑到福建路那穷山恶水的地方当山大王?不仅这些钱财带不走,路上万一被毒虫咬了,落得个出师未捷身先死。

  没必要为赵氏卖命到这个地步。

  “如何能迁都呢?姑姑忘了侄儿曾与姑姑说的吗?”谢堂道:“这些朝臣满脑子想的都是立皇子为帝,行废立之事而专权。留梦炎是这样,陈宜中就不是了吗?姑姑分明不想迁都,他却逼迫姑姑,这是权臣的手段啊!”

  谢道清本就是个没主见的,一听便连连点头。

  谢堂又道:“今日听到消息,侄儿首先想到的是董卓,奉召勤王,却弑杀了少帝与何太后,迁都洛阳。试想,等御驾到了温州、福州,国事更由陈宜中专断,姑姑岂还能说上半句话?”

  “他揣的是这心思?!”谢道清悚然而惊,吓得站起身来。

  “太后。”谢堂换了郑重的语气,拜倒道:“万万不可迁都啊。”

  “可若不迁都,唐军来了如何是好?”

  “依臣所见,宁为后周柴氏,不当孤魂野鬼。”

  “可……可老身已答应陈宜中迁都之请,旨意也已经下发于群臣了。”

  谢堂道:“反悔便是。”

  “这如何使得?旨意已下,到时群臣逼迫,老身如何控制得了局面?”

  谢道清终究是魄力不足,心知自己根本没能力驭下。

  谢堂也为难起来,皱眉思索。

  过了许久,有宫人赶到殿外,问道:“禀太后,车驾已备好了,不知何时启程?”

  谢道清一愣,转头看向谢堂。

  “真是乱了分寸了,竟连何时迁都也没定下。”

  谢堂听了,眼珠一转,不由计上心来。

  “姑姑,侄儿有个办法……”

  ……

  天色渐暗。

  陈宜中终于结束了枢密院繁忙的公务,回到家宅准备收拾些重要物件,以备明日迁都。

  走过前院,他不由停下脚步,伸手放在柱子上,长叹了一声。

  这间院子虽小,在临安置办下来却不易。他就是在这里一步一步登上相位,正待大展拳脚,却落得仓皇而逃。

  “异日北归须记取……”

  心中感慨,正有了诗意。

  忽然,有下吏匆匆跑来。

  “左相,宫中出事了,太后久等你不至,发怒了。”

  陈宜中不由一愣,讶道:“太后何时召我?”

  “左相请太后迁都,宫中已装俟、升车,唯待左相。”

  陈宜中想了想,末了,敲了敲自己的脑袋。

  确实是没与太后说何时启程。

  最近太过忙乱了,遇事不够镇定。

  “是我疏忽了,这便去向太后解释。”

  陈宜中遂又返回宫中。

  赶到殿上,只见百官正跪在地上请太后息怒。

  “臣拜见太后。”陈宜中连忙上前,拜倒,解释道:“臣……”

  “啪。”

  有什么东西砸在了他的官帽上,之后掉落在他面前。

  那是一只玉坠耳环。

  “太后……”

  再一抬头,正见谢道清含怒将另一只耳环也摘下,用力向他掷了过来。

  “祖宗基业在此,我本不欲迁都,而你几次请求,却是戏耍我不成?!”

  谢道清抬手叱喝一声,转身便走,喝令仪驾转回后宫。

  陈宜中连忙请罪,请求内引奏对,谢道清却不肯再见他。

  “嘭”的一声,后宫的宫门闭上。

  迁都之事竟就此作罢。

  “哈?”

  陈宜中苦笑一声,转身回顾,落日已在宫墙处散尽最后一缕余晖。

  “祖宗基业在此?可笑。”

  ……

  本以为这夜就这样了,然而,当陈宜中再次回到家中,小厮却上前禀报了一句。

  “相公,有客来访,说一定要见相公,正在前堂坐着。”

  陈宜中眉头一动,迫不及待问道:“谁?”

  他心里隐隐有种期待。

  期待那个惹人生烦的王荛再来一趟,只为了劝降他。

  小厮却是道:“是两浙东路抚谕使全相公。”

  “全永坚?”

  陈宜中初时有些失望,但略一沉吟,还是点了点头。

  他整理了自己的官袍,道:“备茶……”

  ……

  次日。

  谢道清怒气依旧未消,不肯见臣子。

  但宫门还是开了,有御医依常例入宫来为赵禥诊断。

  隔着层层黄幔,全玖看着赵禥那张毫无生气的脸,道:“他看着就像是快死了。”

  “所以我们要准备好退路。”站在全玖身后几步的全永坚应道。

  “国都要亡了,还退路?”

  “谢道清装模作样,还不是想要投降?呵,她真以为李瑕不会为难她,蠢妇。”全永坚道:“我们却要清醒,我们得罪过李瑕,他不会放过我们的。”

  “是你得罪了他,不是我们。”

  “你别忘了,你下令毒死赵衿,而赵衿如今就在李瑕身边,还有阎容那个毒妇。你觉得她们会放过你吗?”

  “我恨不得自己发了疯。”全玖道,“一刀捅死那个废物。”

  全永坚一开始没听懂,愣了愣之后才明白她说的“废物”是指赵禥。

  “为什么我的运气就那么坏?为什么我嫁给了世间最无能的废物?”

  全玖回过头,盯着全永坚,又问道:“这就是全氏给我的一切?”

  “够了,我没工夫听你这妇人抱怨。眼下的关键是带着赵昰南下,宫外我已经联络好了,宫里却需要你安排……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

  全永坚说着,忽然发了火。

  因为全玖的眼神始终是带着蔑视,一副根本就没把他当回事的表情。

  她脸色很白,在这个人人自危的时候,她还精心化了妆容。乍看还是一位端庄美丽的皇后,走近了却能感受到一种怨恨、疯狂交织的气质,教人不舒服。

  全永坚就很讨厌与这个妹妹相处,却又有些害怕她。于是发了火之后便放缓了语气。

  “我也是在救你,不然我忙前忙后为了什么?你就不想当太后吗?”

  全玖反问道:“什么时候走?”

  “就在这几日。”全永坚道:“我已与陈宜中说好了,他会想办法让我们名正言顺地走,方便以后号召天下。”

  “做得到?谢道清一心投降,她怕李瑕怪罪,必不敢送走赵昰。”

  “能。为大宋保留血脉是正理,只要陈宜中提了,谢道清没有理由反对。”全永坚道:“到时他会调兵马护送我们……温州往南多山地,往后便是回不了临安,在闽地称王也好。”

  ……

  镇江府。

  被征用为行军大营的府衙灯火通明,高长寿正在召诸将议事。

  “旨意你们都看到了,陛下不希望战火绵延,在我们攻取临安之后宋廷还有人在南方顽抗。”

  “大帅,末将有一计。”

  “说。”

  陆小酉走上前,在沙盘上指点起来,道:“大帅率大军沿运河而下之前,何不遣一支小股骑兵绕太湖,走湖州,抢先封锁宋廷逃窜的路线。”

  “江南水网交织,骑兵单独南下,遇江河如何行军?”

  “我大唐民心所向,末将相信沿江必有舟船相济,请大帅允末将一试。”

  “好,陆小酉领命。”

  一枚令符抛了出去,陆小酉匆匆退出大堂。

  有士卒与他擦肩而过,赶到堂上,禀道:“报大帅,丹阳县已归顺!”

  那就没什么好议的了。

  高长寿指了指沙盘,道:“我们离临安已只隔着两个城池了,常州、苏州,南征灭宋只差最后一口气,万不可在这最后出了岔子,你们务必督促士卒秋毫无犯,若敢有扰民者,严惩不殆!”

  “大帅放心!”

  “让将士们好生歇一夜,明日攻常州。”

  “喏!”

  第一千三百三十六章 再换一任

  平江府。

  所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如今平江府苏州作为陪都、辅都,其繁华程度并不逊于临安府杭州。

  从春秋时建城以来,苏州城的位置一直就没有变过。虽历千年,依旧屹立在太湖之滨、大运河畔。

  苏州本就是东南大都会,丝织、造纸、造船等手工业发达。宋建炎南渡之后,本有意建都于此,并计划把内城改为皇宫,但不久后还是选择了杭州。

  因此,平江府的府衙规模十分宏大。

  府衙是宫城格局,分为大厅、公干、后宅、郡圃四个部分。

  闻云孙到任数日,连大厅都没能够逛完。

  而唐军在圌山攻破张世杰的防线以后,已火速反攻镇江。就在闻云孙到苏州的当日,镇江以南的丹阳县望风而降。

  唐军与苏州之间,已经只隔着一个常州了。

  闻云孙急命平江军诸将支援常州,由朱华、尹玉、张全三名都统领兵沿运河而上。

  却没想到,这边军队才离开苏州北上,次日便得到了临安的旨意。

  “除闻云孙知平江府事,擢知临安府事,即日领平江军退守杭州,钦哉。”

  “臣谢陛下隆恩。”闻云孙领了旨意,却是问道:“却不知接下来由何人镇守平江府?”

  “我就是个传旨的,如何知晓这些?这便请闻相公动身吧?”

  “今我已令诸部援常州,不如先待守住常州……”

  “闻相公,朝廷可是命你即日退守。”

  闻云孙只觉苦涩。

  他甚至没有骂朝廷朝令夕改,因为知道局势恶化太快,许多事,朝廷也是无可奈何。

  但既已把部将派出去,他便不打算辜负他们,于是平生初次违背了朝廷的旨意。

  “在将士们进入常州之前,我不走。”

  闻云孙说罢,行了一礼,继续到堂上督运粮草。

  而将士们的消息也没有让他等太久,仅仅在两日之后,战报便已传来。

  “报!”

  浑身是血的士卒匆匆赶进了平江府衙,拜倒在闻云孙面前。

  “报……”

  闻云孙见他说不出话来,表情便浮出悲色,问道:“败了?”

  “败了,我们才过无锡县,常州城就已经被唐军夺下了。朱将军行军到了虞桥,被唐军击溃,溃军冲乱了我们的船队,将军下令撤退。退到无锡县外,遇到张全的渡船。有士卒想扒渡船,张全下令斩断他们的手指,都淹死了……”

  说到这里,那士卒大哭起来。

  闻云孙便知这是尹玉麾下士卒,亲手扶了他起来,问道:“之后呢?”

  “将军只好组织残兵抵抗唐军,张全却一箭不发就逃跑了。将军遂命我回来报信,请知府一定要严惩张全!”

  闻云孙却还没得到张全的战报,想来其只怕是率领部下逃到太湖了。

  没过多久,却又有士卒跑来报信,说朱华、尹玉已相继投降了唐军……

  ……

  临安。

  当陈宜中不再提迁都一事,谢道清终于召群臣内引奏对了。

  “禀太后,张世杰、闻云孙已退回了临安。”

  “好,好。”

  谢道清喃喃了两声。

  殿中群臣不由面面相觑,不明白太后为什么还称好。苏州既然丢了,临安以北几乎就没有屏障了。

  比如,嘉兴府并不是战略要地,且李瑕本就出身于秀州李氏,还能指望嘉兴能挡住叛军几天不成?

  其实谢道清根本就没在思考这些,双目无神地道:“好,真是忠臣……召见吧。”

  事到如今,还不逃的确实都是大宋的忠臣了。何况当此危急之际,已只有这两名重臣愿意拱卫临安。

  待闻云孙、张世杰入殿,谢道清便赞赏地点了点头,道:“两位爱卿奔波辛苦,忠心可昭,当得重用……左相以为该如何敕封两位爱卿。”

  没想到,陈宜中却是不答,而是上前一步,道:“臣请太后以大宋社稷为念,先遣大将护送皇子南下,如此,臣等方可于临安与叛军背水一战。”

  谢道清愣住了。

  她没想到陈宜中竟敢不回答她的问题,且还要再次逼迫于她。

  然而,与此同时,殿中诸臣也已纷纷请旨。

  “臣等,请太后以社稷为念,遣皇子南下!”

  “你们……”

  谢道清看着群臣,希望能找到反对此事的人。

  她目光落在谢堂身上。

  谢堂显然是想反对的,只是眼见重臣意见一致,张了张嘴之后却没有说话,最后竟还与群臣一起跪伏于地。

  不一会儿之后,殿上唯有闻云孙、张世杰还站着,因为刚回临安而显得有些迷茫。

  谢道清不由对他们寄予厚望。

  她方才还想封赏他们……

  “臣请太后以社稷为念,遣皇子南下。”

  张世杰先开口表了态。

  其后,闻云孙略略犹豫,做了同样的表态。

  “请太后遣皇子南下……”

  ……

  一场内引奏对之后,谢道清留谢堂议事,开口便叱道:“一直以来不是你说的吗?要提防这些臣子行废立之事。”

  “太后息怒。既然群情汹涌,答应他们又有何妨?以免到时投降,有人跳出来反对。”

  “可若是李瑕因此而迁怒老身又如何?”

  谢堂道:“侄儿方才忽然想到,若真有群臣拥皇子南下,李瑕方知赵氏犹有民心,越不敢对太后不利。”

  谢道清一听,又觉有道理。

  她于是再次被说服了。

  而还需要她定夺的国事已经越来越少。

  ……

  高长寿取常州之后,稍做整备便继续南下,时宋军已弃守平江府,其后嘉兴府归降。

  唐军行军的速度甚至于赶不上宋军弃城、投降的速度。

  于是,没能在苏州多停留,高长寿便继续南下,在八月初三,兵抵临安,在城北四十里的皋亭山驻兵。

  “宋廷还未迁都。”

  “想必是要投降了。”

  “也好。”

  高长寿点点头,继续抬着望筒看向远处的城池。

  他曾来过临安,那年是随李瑕从开封归来,可到了临安之后便一直在被陷害、追杀,只能躲在租赁来的宅子中。

  因此他没怎么见识过临安的繁华,却已深切体会到宋廷的腐朽。

  回首往事,谁又能想到当年那个差点死在临安的逃犯,如今能领兵前来灭宋?

  “陛下不希望战事拖太久。”高长寿回过神来,道:“接受宋廷的投降,从此四海一统是最好的……传信给宋廷,命他们派使臣来投降。”

  “喏。”

  这边才传出命令。

  不多时,便有士卒来报。

  “宋丞相陈宜中代宋廷投降,请到军中拜见大帅。”

  “允,让他在日暮之前抵达。”

  “喏。”

  高长寿踱了几步,下令道:“且不急于攻城,待本帅见过陈宜中再谈。”

  “大帅,宋廷虽未迁都,却很可能转移皇子宗室。”

  “他们可能早便转移了,便是此时才走,由钱塘江顺江入海,你拦得住吗?”高长寿道:“不必再吓唬他们,等他们投降吧。”

  “是。”

  高长寿遂就在大帐中闭目养神,等待陈宜中前来。

  天色一点点暗下去,营中点起了火光。

  高长寿睁开眼,有些讶异,问道:“陈宜中没来?”

  “禀大帅,并无赵宋使者出城前来。”

  高长寿愣了愣,想了一会儿,对宋廷这一番行事实在是想不通。

  他喃喃道:“既不迁都,也不投降,说好了又不来,为何呢?”

  ……

  “太后,不好了!陈宜中逃了!”

  “什么?”

  谢道清吃惊不小,惊慌起身。

  “他怎么可以逃了?”

  虽然说好了送走皇子之后,朝堂上下便可抱必死的决心背水一战。然而唐大军一到皋亭山,百官中根本就没几个人真敢出战。

  事已至此,还未逃走的官员,几乎已做好了投降的准备。

  谢道清是看陈宜中没逃,遂把请降的重担交给了这位宰执。

  原本答应得好好的,不想,临到头了竟能出这般变故。

  “左相人呢?!还不快把他找回来!”

  “回太后,左相本已穿戴了官袍,准备出城见唐军统帅,许是事到临头怕了。没有如约前往,入夜后便乘船离开,眼下只怕已经到海上了……”

  谢道清听了几乎要晕过去。

  “怎么办?怎么办?唐军是否会以为老身投降之意不诚?”

  心中喃喃着,她好不容易才镇定下来,吩咐道:“快!去找谢堂前来,快去。”

  ……

  谢堂连夜赶到宫城,一听谢道清所言,当即吓了一跳。

  “太后要我到唐军军中请降?我……我岂能代表赵氏社稷?”

  “你如何不能?!”谢道清大怒,“你乃老身的侄儿,大宋的两浙镇抚使。”

  “可我不是宰执。”谢堂连忙摇头,道:“如此大事,自是要宰执出面。”

  “那便封你为宰执。”

  谢堂愈发害怕,既不愿去唐军军中,又害怕当了出头鸟,缩头道:“我不擅语言,难担大任。”

  “难道我堂堂大宋,连个敢使敌营的忠臣都找不出吗?!”

  谢堂心念一动,连忙道:“禀太后,臣以为有更适合当任宰执的人选。”

  谢道清愣了愣。

  她不曾想到,仅在这短短数日之内,朝廷竟还需要再换一任宰相。

  第一千三百三十七章 降表

  临安府衙就在吴山脚下、西湖湖畔。

  夜深时,公房中还亮着烛火,那是新任的临安知府闻云孙正在烛火前观看地图。

  有脚步声在廊上响起,有人提着灯笼走到公房外,“笃笃笃”敲了三下门。

  闻云孙抬头一看,讶道:“张少保?”

  张世杰如今已被提升为保康军节度使、兼检校少保,这已经是宋廷武将能晋升到的极致了。

  孟珙当年以一己之力支撑大宋,去世之前也不过是这样的官位。

  张世杰脸上却没有初任高官的喜悦,反而显得憔悴而沉重。

  他将灯笼吹熄了,放在一边,自己找了个位置坐下,开门见山便道:“皇长子已经到海上了。”

  闻云孙抬起头,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没说。

  一方面,他身为宋臣,要尽忠,必然是要为大宋社稷保全血脉与恢复的希望,该盼着皇长子能潜逃;但另一方面,明知朝代兴替已不可避免,他有时也觉得早些一统、早些太平也好。

  心情矛盾万分,于是不知所言。

  张世杰又道:“我们到温州天心寺与他汇合。”

  “我们?”

  “皇子身边的官员不多了,我希望你能过去。”

  闻云孙沉默了片刻,道:“我并未得到诏令。”

  “太后与官家既打算投降了,岂还会下诏让群臣南下?愿保社稷血脉者,自愿南下而已。”

  闻云孙看向了放在地上的那个灯笼,问道:“张少保不急着出发?”

  张世杰用手搓了搓疲惫的脸,叹息道:“我想听听你是怎么想的。”

  “我不知道。”闻云孙道:“我想做对的事,却已分不清对与错……如今我受任为临安知府,便尽知府之职,报天子重恩,保一城百姓。”

  “如今不愿离开临安的官员,绝大多数都已做好了投降的盘算,你也是?”

  “张少保之意,只有弃官而逃才是忠臣?”

  张世杰摇了摇头,道:“我从镇江败退回来时,只有你还敢到平江府镇守。你若说你没有投降的打算,我信你。”

  “多谢。”

  “旁人都是打算投降才留下。你既不打算投降,留下只会成为囚徒,随我走吧。”

  闻云孙摇了摇头,道:“我是临安知府。”

  张世杰不再劝,起身拿起灯笼,重新点燃。

  这个过程中他动作并不快,也许是希望闻云孙改变主意、随他南下。

  也许,他希望闻云孙能反过来劝他一句——

  “别再南逃去扶持一个幼主了,你明知道救大宋社稷已然无望,何必教无数将士、百姓白白丧命?”

  张世杰知道,在临安城中只有闻云孙能劝得了自己。

  可当灯笼再次被点亮,身后还是没有声音。

  “后会无期。”

  张世杰遂与闻云孙作了别,出了这间公房,离开临安府,走进了依旧热闹的大街。

  唐军兵临城下,而临安百姓并不太慌乱。

  小贩们依旧沿街叫卖。

  有年轻人高举着报纸大嚷着,使得人群往那边聚集过去。

  “父老乡亲们,这是北面流传过来的报纸。上面有新君宣告天下的旨意,告诉百姓不必惊慌,王师已严敕军士,勿令剽劫,临安城改朝换代,市不易肆……”

  喊话的多是对北面有好感的书生,一开始还只是聚在一起议论些反诗,如今已经越来越明目张胆了。

  这是投降前夕的临安城。

  人心扰动,无人能管。

  张世杰没有理会他们,而是赶向城南,登上了船只。

  “启程。”

  “喏。”

  船只连夜出了水门,进入钱塘江。

  ……

  临安府衙,闻云孙已有些无心公务,愣愣看着门外发呆。

  他隐隐感受到张世杰来,是想听自己劝几句。但很多事他自己尚且没有答案,如何劝别人?

  正想着,廊上又有火光亮起。

  闻云孙以为是张世杰又回来了,开口道:“张少保是想明白了?”

  一个灯笼先进入了视线,上书“大内”二字,其后是几名宦官进了公房。

  “闻相公这么晚了竟还在府衙里呢,累得咱家好找。”

  “几位大官有何事?”

  “喜事,喜事。”

  烛光映着那笑脸,再听得这“喜事”二字,闻云孙有些恍惚。

  恍惚社稷不是处在风雨飘摇之中,而是太平盛世。

  “知临安府事闻云孙,朝廷之砥柱、国家之干城也,岂可泯其绩而不嘉之以宠命乎,今擢为右丞相,兼枢密使,锡之敕命于戏……”

  闻云孙又愣住了。

  直到那封明晃晃的圣旨被递到他手里,耳畔还响起了一声呼喊。

  “右相?右相。恭喜右相,贺喜右相。”

  “臣……何德何能?”

  “右相是状元郎出身,才华盖世。更何况,右相的忠义,官家与太后都是明白的。如今有些事若交给别的臣子,只怕他们未必尽力。”

  “何事?”

  “右相有所不知,如今官家有意遣使到皋亭山求降。若派别的官员去,怕是会只顾着向北人表忠心。唯有右相,还能为社稷据理力争啊。”

  闻云孙说不出话来。

  这一趟到临安勤王,他没想到自己能从知州升到了右相,站在了大宋文官之巅。

  但,怕是行不了宰执之权了,只能以宰执的身份代宋廷请降。

  若问他愿意吗?

  他不愿意……

  ……

  天光渐亮。

  高长寿披上盔甲,站在沙盘前,看着临安城的地势。

  他想不通,宋廷若不降,还有什么能力守住临安,而陈宜中竟还敢爽约……

  “大帅,宋廷使节到了。”

  “先问问他,戏耍了本帅之后还敢前来,不怕死吗?”

  不多时,士卒回报道:“大帅,宋使节称今日乃是奉传国玉玺以及降表至军前投降,请大帅息怒。”

  高长寿一听,首先感受到却是失望。

  他昨夜想了很久,思考陈宜中爽约之事背后藏着怎么样的计谋,结果却只是陈宜中不敢来、或不愿来而已。

  直到看到一方玉玺被捧着进入大帐,高长寿的失望之情才渐渐退去。

  他凝视着那枚小小的玉玺,对宋廷依旧感到轻蔑,因这趟南征实在太过轻易了,赵氏甚至不配被称作是个对手。

  但至少天下顺利一统,那持续了数百年的分裂与战乱终于要结束……高长寿一个大理人也为此而感慨万千。

  “罪臣贾余庆,参见大帅。”

  那宋廷使节贾余庆在高长寿面前跪下,呈上了降表。

  “陈宜中畏于王师天威,连夜逃遁。宋国主担忧大帅发怒,先遣罪臣奉上玉玺与降表以息大帅雷霆之怒。而后投降诸事,请大帅再召宋丞相前来商议。”

  高长寿问道:“宋丞相何人?”

  “大帅恕罪,罪臣连夜出临安,赶路四十余里方沐大帅天威,尚不知宋廷拟定何人为相。”

  贾余庆说罢,重重磕了个头,其后便开始表忠。

  高长寿挥了挥手,道:“念降表。”

  “喏。”

  贾余庆不敢起身,把头埋得更低,唯有两股举得老高,以十分谦卑的姿态摊开了降表。

  “宋国主臣禥,谨百拜奉表言。”

  这个开头,高长寿与身后诸将都是满意的。

  因宋廷的姿态放得足够低。

  贾余庆也是松了口气,继续念起来。

  “微臣幸以先祖之基构,因时而纂承。先不识陛下之圣德,远烦劳师之讨,请命求哀,方蒙宽恕。王师才退,信誓又渝,北结外虏,背盟误国,遂劳再伐,并兴问罪之师。臣非不能迁避,以求苟全,今天命有归,臣将焉往。谨奉太后命,削去帝号,以两浙、福建、江东西、湖南、二广见存州郡,悉上圣朝,为宗社生灵祈哀请命。伏望圣慈垂念,不忍臣三百余年宗社遽至陨绝,曲赐存全,则赵氏子孙,世世有赖,不敢弭忘。”

  ……

  一身紫色的官袍披在了身上,闻云孙却并未感受到它所带来的荣光。

  只感受到苟且求生的屈辱,以及曲终人散时的冷清。

  枢密院的公房中,桌案上还摆着那封降表的草稿,丞相的印章就丢在一旁。

  可见昨夜是何等的仓惶。

  闻云孙没有收走已属于他的右相印,而是将它封存起来,等待着呈给唐军统帅。

  “右相,贾相公回来了。”

  闻云孙转头看去,只见贾余庆已褪掉了那身官袍,只穿着白色的中衣迈进公房,脸上有种轻松之色。

  “宋瑞?哦,见过右相。”

  贾余庆行了礼,却是叹息一声,低声道:“你还年轻、又是状元,何必揽这烂摊子?”

  闻云孙不愿聊这些前途私事,只觉心里难受,道:“高元帅如何说?”

  “请吧。”

  闻云孙点点头,出了公房,与新任的左相吴坚、签枢密院事家铉翁、同签枢密院事刘祒等人一道,再次往皋亭山相议投降的细节。

  此时,他唯一有些庆幸的是,不需要由他来念那一封降表。

  ……

  本以为投降诸事,需要据理力争的会有很多。

  然而一直进了唐军,直到高长寿的大帐中,却并未遇到任何刁难。

  甚至帐中还摆了几张桌椅。

  “坐。”

  见礼之后,高长寿以公事公办的态度,道:“时间紧,我长话短说。首先我的士卒暂时不会进入临安,以免百姓恐慌。因此,谢道清、赵禥需要领百官出城投降。”

  这是今日让闻云孙庆幸的第二桩事,当他正面与唐军统帅打交道,反而发现朝代兴替没有那么可怕……

  第一千三百三十八章 最是仓皇辞庙日

  修长白晳的手指在琴弦上一捻、一抹,泠泠的琴音便响起了。

  抚琴的是个面容皎好的白衣男子,气质沉静。

  谢道清看着他,忽问道:“先生今年还未有三十岁吧?”

  “学生是辛丑年生人,属牛,二十又九矣。”

  “如此说来,李瑕只比先生大一岁。”谢道清低声喃喃道:“却已这般蛮横霸道。”

  汪元量不知这些,一边抚琴,一边开口唱起词来。

  “一片风流,今夕与谁同乐。”

  “月台花馆,慨尘埃漠漠。”

  “豪华荡尽,只有青山如洛。”

  “钱塘依旧,潮生潮落……”

  他没有掩饰这亡国之际的惆怅。

  谢道清为这词曲触动,须臾便红了眼眶。

  她闭上眼,仿佛看到了这临安宫阙荒芜。更无情的却是钱塘江,在自己离去之后,依旧潮生潮落,不知离愁。

  正沉浸在哀思之中,偏连这最后的清静也要被人打破。

  “太后。”有内侍匆匆赶来,禀道:“诸公回来了。”

  琴声戛然而止。

  谢道清回过神来,摇手道:“容老身听完这一曲,可好?”

  她堂堂太后,用的却已是种类似于乞求的语气。

  “这……诸公已在前殿候见,像是十分着急。”

  “唉,摆驾吧。”

  谢道清叹息着起身,往外走去。

  她恨自己为何不早些死了,免受这样投降的屈辱、亡国的骂名,偏又留恋这尘世。

  走了几步,忽听得身后琴音又起。

  汪元量那带着悲意的动听歌声传了过来。

  “玉梅消瘦,恨东皇命薄。”

  “昭君泪流,手捻琵琶弦索。”

  “离愁聊寄,画楼哀角……”

  谢道清屡屡回首,心知这恐怕是自己最后一次听他唱词了。

  可惜凤辇已被抬起,去往选德殿。

  ……

  殿上,去往皋亭山议事的诸臣全都回来了,表情各有不同。

  吴坚神态疏离,家铉翁面露悲色,刘祒目光茫然,唯闻云孙十分认真而郑重,一板一眼地禀报着诸多大小事宜。

  “太后与官家出城之后,高元帅会派人来解散所有朝廷征召来的义兵,依名册发还回乡。其后,他会在临安设两浙安抚司,派文官入城安抚百姓、清点钱粮……”

  “够了!”

  谢道清忽然哭喊着,打断了闻云孙的话,大骂道:“向你问计时一句话没有,如今降了却有许多话说?!”

  闻云孙抬起头,却也已是双眼通红。

  他没为自己解释什么,而是应道:“太后为生黎百姓计,不愿迁避。而今臣所议之事,正为太后之所顾念。”

  谢道清嘴唇张翕了两下,没发出声音。

  她似乎暗骂了闻云孙两句。

  闻云孙自是听不到,低下头,继续说起来。

  “朝廷所要做的是,配合唐军招降天下各路尚未被攻克的州郡,并发告天下,大宋已归顺,再举旗相扛者,皆为逆贼。其后几日,唐军将分兵屯驻要害之地,并派人接替陵园守军,防盗贼破坏历代陵墓……”

  “皇子若在温州举事又如何?”

  “高元帅似不在意,称官家出降便代表天下一统,他会带官家回开封觐见,以示太平。”

  闻云孙没说哪些事是他据理力争来的,始终是平静克制的语气。

  谢道清越听越悲,再次打断,问道:“官家何日出降?”

  “就在明日。”

  ……

  次日,闻云孙再次见到了赵禥。

  经过了御医的日夜照料,赵禥似乎恢复了一些神志,大部分时候已不再发癫,只是躺在那斜眼看着人。

  越被这样斜眼看着,闻云孙越发感到悲凉。

  有宦官上前,为赵禥解下了发簪,将他的头发完全披下来,又除掉了他身上的阑袍。

  “脱……嘿嘿……脱衣了,美人呢……”

  这句话忽然有些刺痛闻云孙。

  他心底有些执念终于是开始松动了。

  于是默默跟在赵禥身后、百官之首的位置,一路出城。

  队伍很长,每个人都披着头发,只穿中衣,才出宫门便有人开始泣泪。

  就是在这种气氛中,队伍缓缓穿过了临安城,由北面艮山门出城。

  前方,看到的是整齐的军阵,杀气震天,与宋廷这些俘虏一相比,颇有种“杀鸡焉用牛刀”的感觉。

  本就泣泪不止的降人们更是害怕,尤其是赵禥那数不清的的妃嫔美人哭声凄切,教人断肠。

  ……

  抱着琴走在宫廷供奉的队伍里的汪元量抬起头,努力止住泪水。

  眼前的一切都触动着他柔软的心。

  他想要再填首词,可此情此景,已没有一首旧词能完全表达这种哀切。

  于是,当身前的人停下脚步,汪元量跪倒在地,放下琴,抚弦,悲声唱了起来。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

  这是南唐后主李煜的词,周围的琴师都熟悉。

  难免便有人跟着唱。

  “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

  曲词声传到了队伍的最前方。

  谢道清肩膀一抖,连忙抹泪,泪水却还是不住地落在土地上。

  “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

  她想到李煜投降之后,境遇并不好……

  “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此情此景,正如李煜回忆之中,大宋灭南唐之时。

  忽然,场面一静。

  所有人的曲词、悲泣都停了下来,那是唐军统帅已经到了,向这边走了过来,最后站在了宋廷君臣的面前,以淡漠的语气说了一句。

  是对他们的悲伤的回应。

  “君取他人既如此,今朝亦是寻常事。”

  ……

  “君取他人既如此,今朝亦是寻常事。”

  亳州,李瑕留在墙上的血书还在。

  一开始是作为证据被保全下来,后来整个宅子都被张家买作产业。待到两年多以前唐军攻下亳州,它却成了御笔。

  血迹已经模糊,笔迹也很难看,笔锋中却透着凌厉。

  在赵宋朝廷投降的一个月之后,宋室宗亲与百官恰行到亳州,离开封已经很近了。

  高长寿带着闻云孙走过小巷,走进了这间废置的凶宅。

  “前些天带宋瑞看了我大唐如何治理两淮,今日带你看看,当年陛下北上时留下的痕迹……”

  闻云孙目光看去,只见高长寿指点了屋子各处,说着这里死了一个蒙人、那里又死了一个。

  从杀人、到灭宋代兴,再看墙上那“寻常事”三个字,让人能感受到一种近乎冷漠的决然。

  他却还是问道:“高元帅想让我看什么?”

  “看陛下当年是在何等险境之下奋死挣抗,再决定抗蒙的同时还要反宋。”高长寿问道,“当年他们都是小卒,深入敌境,却只看到尔赵朝廷的尔虞我诈,值得卖命吗?”

  闻云孙不答,反问道:“有笔墨吗?”

  “来人,给他笔墨。”

  须臾,笔墨拿了上来。

  闻云孙四下看了一眼,走到对面的墙边,伸手抚去了蜘蛛网与灰尘,提笔便写起来。

  “万里金瓯失壮图,衮衣颠倒落泥涂。”

  “空流杜宇声中血,半脱骊龙颔下须。”

  “老去秋风吹我恶,梦回寒月照人孤……”

  一首诗写到这里,高长寿微微摇头,觉得一般。

  俱是些倾诉苦难之语,有负状元之名。

  直到闻云孙写了最后一句,他才觉眼前一亮。

  “千年成败俱尘土,消得人间说丈夫。”

  一句“千年成败俱尘土”终于与那“今朝亦是寻常事”有了同等意境,但不知闻云孙认为如何才算大丈夫?

  高长寿正想询问,闻云孙却已抛下笔,长出一口闷气,自转身出去,显然不愿多言。

  此事或许唯有到了开封才能知道了……

  第一千三百三十九章 新王朝

  开封。

  并不大的殿宇中透着股浓郁纸墨气味,书架上已摆满了文书,下方还堆着几个书箱。而就在数月前,这里还是空空如也。

  虽说李瑕不会秉烛务公,但也从来不肯荒废一日,政务处理得算是很顺畅。

  他打开了一本册子。

  若让旁人看到,大概看不明白册子上的内容。

  册子左右两边各画着一张地图,左边的地图上写着一个“明”字,疆域却还要更大些,右边的地图暂时还小些,北到燕山、西至玉门而已。

  右边则还写着好几行字,诸如“早百余年一统”“制度优化”“轻徭薄赋休养生息”“工业革新”“开疆拓土”等等。

  李瑕手握着一支铅笔,准备在那第一行字后面打上个勾。

  “十四年削平天下,勉强达成目标。”

  然而,只画了一半,他却又停下笔来。

  “还没有完全达成。”

  心中自语着,摇了摇头,到最后也没把这个勾画完。

  他干脆翻了一页,后面则是一列年表,第一个格子上写的是“丙辰龙年”,下面的小字则是“立功谋官”。

  在第十四个格子下方,写的则是“一统”二字。

  铅笔在后面点了点,继续写了起来,字迹已好看了不少。

  “移民屯田、治黄河、整治江南官场、迁都、文教科举……”

  册子就那么大,已写到了第十五格、第十六格,李瑕的眉头便微微皱了起来,有了时不我待的紧迫感。

  关德的声音在殿外响起。

  “陛下,高元帅的信使到了,宋主已快到开封。”

  “召。”李瑕收起了自己的小册子,道:“再去请相公们前来议事。”

  ……

  “诸卿家且先看这封情报,朕得知,宋廷一些文武带着赵禥之子赵昰南逃了,约在温州江心寺汇合。”

  韩祈安接了,看过后又再次确认了这封信报传出的日期,掐指略略一算,道:“想必高元帅从临安启程回朝之前,已安排了兵马平叛?”

  “韩卿以为是否等拿到了赵昰、宋廷完全灭亡,再一并受朝、祭告天地宗庙?”

  “回陛下,殊无必要。”韩祈安行礼道:“自赵禥奉上国玺与降表之时,宋已亡,陛下已一统天下。其他流窜者,不过余孽罢了。陛下若再等这些余孽,未免太过于重视他们。”

  李瑕点点头,道:“那便安排吧……”

  对于文武官员、乃至于百姓们而言,这次受朝是一桩大事,它宣告着天下一统,结束了自五代以来的分裂。于是每个人都想要亲眼目睹这场盛典,见证盛世的开端。

  受朝的地点便设在南薰门。

  因开封城中并没有足够恢宏的宫殿,因此李瑕亲自选了这个城门。

  南薰门是外城门,与内城朱雀门直通,连接它们的便是汴京御街,长达十余里,宽二百步。

  它足够宽阔,容得下文武官员与将士,也容得下前来朝见的俘虏,以及观礼的百姓。

  “咚!”

  当来朝的队伍出现在城南,城台上的士卒们用力敲响了大钟。

  钟声回荡了很远。

  百姓们纷纷嚷嚷道:“宋主来了!宋主来投降了……”

  他们不能上城墙,只能站在御街两侧翘首而望,等宋主进城,看一看宋主长怎么样。

  至于为什么要看?

  好奇而已。

  随着悠长的钟声结束,分布站在女墙边的士卒们便开始向御街这边的百姓们宣读宋主的降表。

  “宋国主臣禥谨百拜奉表言……”

  百姓们交头接耳,犹不习惯这种战胜者的感觉。

  待一篇降表念罢,城墙上接着便宣布了一句。

  “府三十七、州百二十八、关监二、县七百三十三,尽归大唐,从此四海臣庶,不分南北,俱是一国之人,天下州郡,不论远近,政出于一门……”

  御街上,站的远的人听不到便问前面的人。

  百姓们却复述不出到底有多少州县,于是最后都汇成了一句话,在十余里的长街上沸腾了。

  “天下一统了。”

  “天下一统了……”

  不多时,听得马蹄声从城洞中响起,有威风凛凛的将领策马进了城门,拾阶而上,赶向城楼。

  ……

  “臣高长寿,南征归来,拜见陛下。”

  李瑕端起酒,递在高长寿面前,道:“卿劳苦功高,且先为卿接风,等大朝会再行封赏。”

  “平宋赖陛下成算,将士效命,臣不敢居功。”

  李瑕拍了拍高长寿的肩,道:“随朕来吧。”

  两人登上城楼,自留礼官们在城头上宣读对宋主的敕封。

  “陛下不召谢道清、赵禥觐见?”

  “不必了,他们已无用。”

  高长寿笑道:“当是看看战利品也好。”

  “一个老妪,一个病弱,无甚好看的。”李瑕道:“说温州江心寺吧。”

  “是。到温州江心寺汇合之事,陈宜中自以为只告知了信得过的赵宋忠臣。却没想到,他的党羽中已有人被留梦炎收买了……”

  高长寿低声说了一会。

  李瑕问道:“也就是说,宋王朝今年之内便可以落幕,朕很快能实质上完全一统?”

  “回陛下,这个月内便可以。”

  “也好。”

  此时赵禥的车驾也入城了,远处传来百姓的喧闹。

  李瑕向外眺望了一眼,问道:“可知朕为何选在这里受朝?”

  “臣愚钝。”

  “南薰门外,有座青城斋宫。是以前宋帝祭祀天地前后斋戒歇息之地,靖康时,金将完颜宗翰便驻兵于此。宋钦宗赵桓就是从这里走出去,成了金国的俘虏。其后金人堑南薰门路,人心大恐……你看,现在赵禥也是从这里进来。”

  高长寿看了一会儿,道:“我们不是金人,因此如今人心大定。”

  “欺辱宋廷没什么意思,你南征以来,每递来战报,朕都会问自己为何要这般欺凌弱小。”李瑕道:“但你知道吗?朕将它的耻辱,视为朕的耻辱,故而要狠狠地剐掉。”

  李瑕心中其实有更多想说的。

  他想与人说,他对宋朝的感情其实比当今很多人还多些,他自视为它的后世子民。

  恰是如此,他更愤怒于它的软弱与腐朽……总之是亲手灭了它、替代了它,却也无甚好说的了。

  ……

  谢道清、赵禥以及宋室宗亲们却都是第一次到开封。

  一百四十三年以前,钦宗皇帝从这个城门走出去,成为金人的俘虏。

  如今他们从这里走进来,看到了迎接他们的开封子民。

  那是一道道猎奇的眼神,带着鄙夷。毫无对大宋国君的尊重。

  时间过了太久,这些子民已不是那批“忍泪失声询使者,几时真有六军来”的遗民了。

  遗民早都死绝了。

  如今这里只有盼着重归盛世的唐人。

  “这宋主……也太赖种了吧?!”

  人群中忽然爆发出了嘲笑声,有人指着赵禥的车驾,喊道:“蔫头蔫脑的,太赖种了!”

  “长得忒磕碜,宋国就这种国君,怎么能不亡国……”

  这些百姓们越骂越大声。

  就像是一块烂肉已经从身上割下来,怎么踩都不再觉得痛。

  ……

  在抵达开封之后的数日,闻云孙得到了李瑕的召见。

  “诸公告诉朕,朕需要任命一批国史院编修官,为亡宋修史。”

  没有寒暄问候,李瑕一见到闻云孙便开口说起来,像是怕忘了要说的话。

  “朕有意任命李冶、郝经主导此事,两位卿家都是当世大儒,唯不太熟悉宋国,故而朕打算问你的意见。”

  闻云孙因这个突如其来的话题而有些发愣,反应过来后才应道:“我并非唐臣,不宜妄加评论。”

  “便当是朋友间闲聊。”李瑕道:“朕可与你说说郝经对赵宋的态度。”

  “好。”

  “他说,帝王受命于天,看的是德行与功劳。德行能够安抚百姓,功劳能够平定天下的大乱。汉、唐两朝都推翻了前朝的暴政,并削平了天下间的反贼,所以得天下。而赵氏侍奉柴荣时,说不出有什么功劳,百姓连他们的名字都不知道,谈何仰慕?让赵氏做到节度使的位置,都已经是太过份的荣宠……”

  “非瑜。”

  闻云孙听到一半,连忙唤了一声,其后愣了愣,行了一礼,道:“我深受宋恩,不宜听这些议论。”

  李瑕道:“朕却觉得郝卿说的很对。”

  他不等闻云孙回答,又继续追问道:“把朕取代赵氏时对天下所做出的功劳,与赵匡胤取代柴氏时的功劳相比,你觉得谁得国更正?”

  这是场不公平的谈话。

  李瑕在见闻云孙之前,已让群臣为他打好了腹稿,而闻云孙则是突然间面对这些问题。

  “回陛下,我太祖皇帝对天下之功劳……在于得位之后。”闻云孙应道:“我太祖皇帝历五代之暴乱,尤以宽容而待天下,有仁民之德也。”

  “朕亦希望,朕对天下的功劳更多的是在得位之后,你可愿帮朕?”

  “如今归顺于陛下的宋臣如过江之鲫,我斗胆,请陛下容我出家为道。”

  “朕若想让你为宋朝编史,如何?”

  闻云孙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有些动摇。

  李瑕道:“你是赵宋的右相、枢密使,是状元。更重要的是,朕希望你能让朕知道自己与忽必烈不一样。”

  “陛下自是与忽必烈不同。”

  “而你不愿降忽必烈,却也不愿降于朕?”

  闻云孙久久不语,末了,叹息道:“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唯其义尽,所以仁至。我读圣贤书,被先帝点为状元,赐字宋瑞。今若改换门廷,于心有愧……请陛下成全。”

  “听老妪乞活之谋,领称臣纳贡之命,以保全举国纸醉金迷之癫狂,盼以此来成仁取义。你若将这当作忠,则忠得也太过了吧?”

  “若往后有朝一日,李氏社稷存危,又岂可少了愚忠之人?”闻云孙叹道:“其实陛下也需要有人为宋廷尽忠到最后,既无旁人愿意当伯夷、叔齐,便由我来尽忠守节,岂不好?”

  “好吧。”李瑕道:“朕再劝你最后一句吧。”

  “洗耳恭听。”

  “隋亡时,也有尽忠职守到最后的忠臣,尧君素。‘必若隋室倾败,天命有归,吾当断头以付诸君’,如果对隋朝的忠心于百姓有益,他也能忠昭千古、流芳百世。但你看,如今世间有几人知道他?”

  李瑕是在劝闻云孙,同时也是在告诫自己。

  “朕想要让后世无人在乎谁曾为赵宋尽忠守节,那只能通过一个恢宏盛世来做到。”

  第一千三百四十章 一点余孽

  温州,江心寺。

  江心寺是真的建在江心。

  这里是瓯江中的一个小岛屿,谢灵运曾在岛上写有“乱流趋正绝,孤屿媚中川。云日相辉映,空水共澄鲜”的名句。

  建炎年间,赵构为了躲避金兵,也曾在这里小住,赐寺名为“龙翔兴庆禅寺”,奉为宗室道场。

  江心寺则是俗称。

  一艘大船从海上艰难地逆流而上,缓缓停泊在江心屿。

  可以看到,岛屿上驻扎着许多宋军。

  “是殿下到了?”

  船上便有士卒护着全永坚下来。

  抬头一看,看到了不远处张世杰的旗帜,全永坚道:“是,殿下到了。”

  “怎么还在我们后面?”

  “在海上时被风浪卷走了,快护皇后与殿下进去……”

  不一会儿,张世杰赶到,吩咐士卒警惕四周。

  “环境简陋,还请将就。”

  “确实简陋。”全永坚应道。

  张世杰沉着脸不答,目光看去,只见皇后抱着襁褓中的皇子下了船只,进入江心寺。

  皇子赵昰实岁还不到两岁,此时正哇哇大哭。

  等了一会儿,待一些宫人也下了船,他转向全永坚问道:“杨淑妃呢?”

  “杨淑妃生育之后一直体弱,本就在病中,逃跑时受了惊吓,之后不会坐船、又吹了海风,病逝了。”

  “尸体呢?”

  全永坚道:“路上寻了一个静谧的岛屿葬了,不会有人去打搅。”

  张世杰皱了皱眉,面泛怒色,沉声道:“杨淑妃是殿下的生母!”

  “我不知道吗?”全永坚反问道:“你以为是谁杀了她?”

  心知肚明的问题,张世杰却答不出。

  两人对视了一眼,最后还是全永坚道:“张少保多心了,局势到了这个地步,岂还有后宫倾轧。殿下没了生母,我亦是难过。”

  ……

  孩子的哭声始终不停,吵得全玖心烦意乱。

  尤其是想到他是赵禥的血脉,便愈发让她感到一股憎恶。

  但她还是紧紧抱住了这个孩子,因为他将是她一切权力的根本。

  进了山门,只见面前的殿宇建得倒颇为宏伟庄严、富丽堂皇。分为三进,前为金刚殿五间,两端配以钟楼、鼓楼,中供弥勒、韦驮二菩萨,两边为四天王像。

  再往后,一间大殿上悬挂着“开天气象”四个大字的匾额,看落款却是朱熹所书。

  两根大柱上的板联颇有趣,乃是“云朝朝朝朝朝朝朝朝散,潮长长长长长长长长消”。

  全玖来之前便听说了,这是绍兴年间的状元王十朋所书。

  再往后走,进了后院,有两座轩台立在庭中,一名“清辉”,一名“浴光”,皆是高宗皇帝所书。

  看到这么多大宋名家留下的遗迹,全玖心中稍安定了些。

  她低头看向手中的孩子,道:“希望你能有高宗皇帝的福气……哪怕一小半也够了。”

  “圣人,由奴婢来抱吧?殿下怕是饿了。”

  “莫离开我的视线。”

  全玖这般吩咐了,方才将手里的孩子交出去。

  她没有再往后走,而是就在清辉轩的主位上坐下。

  等了不多时,便见全永坚、张世杰领着一些忠臣过来。

  全玖扫视了一眼,没见到陈宜中,便问道:“左相呢?”

  张世杰答道:“不巧,左相的母亲过世了,他赶回永嘉县守孝。”

  “温州还在?永嘉县还在?”

  张世杰摇了摇头,道:“太后与官家已降,招降的文书已经发到了温州。只是唐军的兵马还未到,尚且还不能围剿到江心屿上来。但我们已不能在温州久留,得尽快赶往闽中。”

  全永坚当即便发了火,喝问道:“那陈宜中是何意?他不走是吗?国事怎么办?!”

  张世杰道:“这我便不知了。”

  这样一个流亡朝廷,赵昰只有两岁,张世杰是武将,全玖久居深宫,他全永坚是个纨绔,都不能处理国事。

  别的文官虽然有,比如黄镛、刘芾等人都在,但全都不如陈宜中有能力、有资历。

  “那就尽快让左相回来。”全玖开口道。

  全永坚道:“若陈宜中借着这个理由不来了怎么办?”

  全玖看向张世杰,道:“左相的母亲生前曾受太后诏书,勉励左相尽忠报国,我们不能抛下她,劳少保也将她接来。”

  张世杰能从这小女子那温婉的语气中感受到一股凉薄之意,但还是领了命,吩咐部将去办。

  全玖犹不忘提醒,道:“还该下封旨意,给左相夺情才好。”

  “先接左相来吧。”

  张世杰应了,拱手又道:“临安那边太后与官家既降,名不正则言不顺。臣与诸公商议,欲效仿高宗皇帝旧事,拥殿下为天下兵马大元帅,以求中兴社稷,皇后以为如何?”

  全玖这时又看向全永坚。

  全永坚便道:“与其如此,不如直接拥立殿下为帝,以封赏官职,张少保以为如何?”

  “我自是不反对。不过我已传信于天下忠臣遗志,本欲待他们赶到再一同拥立……”

  “何必再等?”全永坚道:“先请官家继位,再传诏天下,召忠臣义士勤王,岂不更好?”

  张世杰点点头,但置身于这些妇人、幼儿、纨绔之间,其实心知成事的可能微乎其微。

  不过是受了朝廷重恩,尽力而已。

  ……

  永嘉县北。

  楠溪江畔,有三十余人的队伍正在赶路。

  走在正当中的是一名白发白须的老者,手里拄着一根拐杖,旁边有跟着仆役搀扶。

  周围有一些护卫模样者,其余的则多是书生文士打扮。

  “老相公,小人打听了,顺着这楠溪江再走上三十余里,便是永嘉县城。到了那也许就有船只,乘船南下不远便可到达江心屿。”

  “好,好啊。”

  “老相公还走得动吗?”

  “歇一歇吧。”

  “这边……”

  队伍于是到溪边小憩。

  有一名书生挠着胳膊上被虫子咬出的红肿,向老者问道:“老师,学生走了一路,还是想不明白,终是没能忍住,想请老师解惑。”

  “问吧。”

  “天下形势至此,宋亡唐兴,更迭已不可阻挡。学生观唐军过境秋毫无犯,想必唐主亦是英主。而老师如今南下投奔幼主,功成之可能不过万一,死生大祸却即在眼前,何苦还要前往?”

  “死生事小,廉耻事大啊。”

  老者说着,叹息了一声。

  他脸上的皱纹愈发深刻了,又道:“官家是老夫亲手教导的,老夫没能尽到帝师之责,大宋社稷若亡,老夫罪莫大焉。故而,旁人可降。老夫却万无投降之理。”

  这白发苍苍的老者,却是赵禥的老师叶梦鼎。

  叶梦鼎今已年逾七旬,且罢官多年,如今宋亡却还毅然南下,只这份铮铮风骨,便让其门生旧吏们感佩万分,追随他南下。

  众人稍歇了片刻,继续赶路。

  还未到永嘉县,却见有两个乡兵拦在路上。

  “前面的是什么人?!”

  “我等想要南下往永嘉县。”

  “如今改朝换代了知不知道?!”其中一个乡勇大声喊道:“知县已得到了诏书,当了唐臣。准备暂设关卡,防止前朝余孽通行。你们是什么人?若要往前,需先核对户籍、报知南下目的……”

  众书生面面相觑,其后拉着叶梦鼎往后退了一段路。

  “老师,前面怕是过不去了。”

  “是啊,永嘉县既然已经降了。我们这些书生,如何还能到得了江心屿?”

  “老师,回去吧。既来了一趟,知事不可为,老师已无愧于心了……”

  叶梦鼎不由老泪纵横。

  他朝着南方跪倒,三叩首,恸哭不已。

  “先帝呐!老臣无能,一不能教导官家勤政、二不能阻大奸之徒专权、三不能挽社稷倾危,老臣深负先帝重托啊!”

  “老师,你已尽力了……”

  众门生故吏也是纷纷大哭,扶起叶梦鼎。

  最后又向南方望了一眼,众人就这般掉过头,折返向北。

  走了半途,恸哭而归,便算是这位老臣为大宋社稷尽了最后的孤忠了。

  ……

  于此同时,楠溪江下游。

  永嘉县城如今正处于平定赵宋余孽的暴风眼,此时却意外的风平浪静。城头上插的旗帜虽已经换成了唐旗,只是县城守卒本就不多,也只有廖廖几个兵士正守在城门处。

  一队宋军士卒正扶着一具棺木堂而皇之地出了永嘉县城,抬到了江边的船只上。再警惕地回头看去,县城守军还是没有动静。

  这或许与陈宜中在永嘉县的威望有关,任意一个县城出了宰执,且宰执还三天两头地回乡,知县都会很难办。

  “左相,请吧。”

  “我自己会走。我母亲既走了,我还能抛下她吗?”

  身穿孝服的陈宜中冷着脸,领着家小跟着士卒们出了县城。

  他脸上有悲意,却也有不满。

  出了城门,他忽然转过身,向还在守城的乡兵喝道:“你们不敢拦我吗?你们不是已经降唐了吗?!来,我与他们都是叛军,来平叛啊!”

  风吹过地上的沙石,没有人动。

  “陈相公,就别为难我们这些小人物了,知县也是顺大势而为。乡里乡亲的,你若真想走便快请吧。再晚,官兵可就真来了……”

  第一千三百四十一章 兴亡

  船只沿楠溪江而下,随水汇入瓯江。

  江心屿则在河口的上游不远处。

  两岸地势随之一阔,首先看到的是两座塔。

  江心屿的东、西各有一座山峰,东名“象岩”,西名“狮岩”,两岩上各建有一塔。

  陈宜中立在船头,见此情形,精神终于是稍稍振奋了些,负手吟道:“一川砥柱横沧海,两塔凌空映彩虹。”

  “好!”

  船上,张世杰的部将们纷纷叫好。

  “左相合该拿出这种气魄来中兴社稷!”

  “……”

  隔着半个江面,有人正在瓯江南岸的郭公山上,抬着一支望筒看着江上的船只。

  “嘿,这鸟书生,披着丧服犹要来造反,铁了心往死路上钻。”

  “人家读书人的忠义,哪是你个水匪能懂的。”

  “老子不懂?”名叫史恢的唐军水师队正不忿道:“老子好歹是读过书的,要不是家道中落、我老子死得又早,哪会落草为寇?”

  说着,他用下巴指了指江上的陈宜中。

  “当年老子在长江上纵横时,老子是贼、这鸟书生是官。到了如今,他是贼、老子是官!”

  “莫再‘老子老子’个没完,将军说了,你这匪气要不改,队正都当不长久哩。万一再犯了军法,有你触霉头的时候。”

  “快闭了鸟嘴,晦气。”史恢啐了一句,很快又继续盯着望筒侦察,嘴里叨叨道:“我认识陛下可比谁都要早,却是啥都没捞着。晦气。”

  “那叫认识?我看你被陛下剿灭的时间也是比谁都早。”

  “嘘……他们登岛了。”

  “余孽都齐了吧?”

  “走吧。”

  史恢收了望筒,揣在胳膊肘里擦了擦收起来,猫着腰下山。

  其实江岸边就有宋军士卒守卫,此时正疲惫地坐河堤上北望发呆,浑然没想到有唐军会在南边。

  下了山,史恢警惕地回头看了一眼,鬼鬼祟祟,犹像个贼。

  “那些余孽没注意到我们……话说,收拾了他们,天下就太平了?”

  “不然哩?”

  史恢感慨道:“那可就再没立功的机会鸟?”

  “哈?怎样不比你以前强?”

  “老子如今不是长志气了嘛。”史恢道,“往后再不能当水匪了,又不打仗,这一身操舟弄橹、水上杀人的本领丢了多可惜。”

  “可惜个屁。”

  “屁屁屁,你说话才浑似发屁……”

  就在郭公山的南面却还有一条小河,河水下游同样汇入瓯江,上游则通到一座名为“九山”的小山下形成水泊。

  沿小河走到山脚下,便能在这片山水之间发现还有一小支兵马驻扎于此。

  史恢到了这里,板直了腰、递出令符,一本正经地道:“报!宁江军麻士龙麾下第四指挥,队正史恢,探查瓯江归来。”

  “令符无误,进吧。”

  ……

  停在水泊中的两艘海船及征集来的十余艘小船属于麻士龙所部。岸上由陆小酉的骑兵配合。

  给他们通风报信的人则是留梦炎,且早在一个多月前就已传出消息。

  于是陆小酉由留梦炎所带的向导领路,由衢州而来;麻士龙由长江口出海,再由东边的入海口驶来。

  “江心寺中有宋高宗的御座。”

  “所以呢?”

  “所以。”留梦炎道:“他们一定会在这里拥立赵昰。”

  陆小酉不明白,认真问道:“为什么?”

  “讨个彩头。”

  “彩头?”

  留梦炎道:“败得越多,越需要彩头来安慰自己。仿佛坐上高宗的御座,赵昰就能成为高宗。”

  陆小酉依旧不能理解这种心理,不明白高宗又是什么好彩头。

  “就是些乌合之众,直接包围、歼灭了吧。”

  “不急。”麻士龙抬了抬手,道:“他们想上江心孤岛,那就让他们全上岛,免得战火牵连到各州县,损伤百姓。”

  “麻将军所言甚是。”留梦炎道:“放心,他们既然要在此登基,必会有让将军一网打尽的机会。”

  “将军,探子回来了。”

  “说吧。”

  “报将军,陈宜中已登上江心屿,今日水势不急,无风……”

  这边史恢说着,又有士卒匆匆赶到。

  “报,永嘉知县传信,陈宜中已离开县城,瓯江北岸已无宋廷余孽……”

  ……

  九月季秋,乙亥。

  无风。

  这是陈宜中登上江心屿的次日,也是他为赵昰登基选的黄道吉日。

  逃难在外,诸多礼仪只能从简。

  全玖倒是带了自己的凤冠霞帔,但赵昰的黄袍却是由袈裟改的,冠冕也是连夜改制。

  当然,这些都只是细枝末节。

  真正重要的是,名正言顺地诏告天下大宋社稷还在,并召忠臣义士们赶到闽中辅佐新帝。

  闽地闭塞,如今支持李逆者少,到了那里征发兵力,守住一隅想必能比守江南要轻松得多……如果必须要去那种荒凉之地的话。

  “太后?太后?”

  耳畔的轻唤声打断了全玖的思考。

  她回过神,此时才意识到自己终于是太后了。

  多年的媳妇熬成婆,她终于从家族、皇室的控制中挣扎出来,从此将没有人能左右她的命运。再也不会出现谁人一句话便让她嫁给了傻子这样的事。

  全玖遂无声地笑了一下,从宫人手中抱过赵昰,坐在了御座之上。

  刚刚擢升为内侍省押班兼主管太庙、翰林院、编修敕令所等职的宦官曹喜摊开连夜写就的几封诏书开始念起来。

  改元为“景炎”。

  册封全皇后为太后,同听政。

  任陈宜中为左丞相兼大都督,张世杰为右丞相兼枢密副使,黄镛、刘芾为参知政事,全永坚为签书枢密院事……

  一切都很潦草。

  因为江心寺还不够安全,他们需要尽快迁往闽中。

  好不容易敕封了官员,曹喜连忙拿起一封诏书,清了清嗓,念道:“家遭多难,朕克绍大统,夙夜危惧,不常厥居,今改福州为福安府,移跸福安,内修政事,缮治甲兵……”

  似乎宣读得越快,便能越早出发。

  “咚!”

  忽然,塔楼上响起了钟声。

  全玖抬起头,看到大殿的门被打开,一道刺眼的光照了起来,像是照醒了她的梦。

  张世杰二话不说,大步便往外走。盔甲抖动,响起金戈碰撞之声。

  陈宜中只是回头看了一眼,又重新站定,看着地面不语。

  没人感到讶异。

  所有人心里都很清楚今日的即位大典只是一场闹剧,不过是出于对大宋社稷最后的忠诚陪着走完最后一段路。

  唯有全永坚瘫坐在地上,双眼无神地喃喃道:“别杀我……别杀我……”

  两岁的赵昰没有哭,瞪大了眼睛好奇地看着打开的大门,肉嘟嘟的手挥了挥,嘴里“嗬”了一声。

  全玖却哭了,两行泪水从她的脸颊流下,眼神中泛起了恐惧之色。

  ……

  “唐军来的不算多,护陛下杀出去!”

  “少保,唐军封锁了江心屿。”

  “随我夺船!放箭……放开我!放开我!”

  喝令声忽然变成了怒吼。

  张世杰奋力挣扎,头盔掉落在地,双手却已被身后的士卒死死捆住。

  “放开我!你们这些孽畜!谁教你们叛国的?!”

  “将军……别挣扎了……末将求你了!”

  先哭出来的反而是那些士卒们。

  “将军再抵抗下去会死的……算了吧,求将军算了吧,你为赵氏做的够多了……”

  “我若降,生且富贵。但为主死,矢志不移!放开!”

  “将军……”

  哭声愈响。

  响声中,有人从殿中走了出来,站到了张世杰身旁。

  张世杰回过头看去,讶道:“黄镛……是你?”

  黄镛点点头,站在岸边,脱掉了身上的大宋官袍。

  “十多年前,我还在太学读书时,曾遇过当今天子一次。当时我第一眼见他,便知必有大作为。却未想到,能有如此作为。张将军啊,今恢复中原、天下一统,宋亡已为天定,我辈还求什么呢?”

  “正是无所求,可一死以报重恩矣!”

  黄镛点点头,道:“我懂张将军。”

  张世杰以头抵地,道:“那便成全我。”

  “我老师刘后村公擅词。”黄镛道:“有一句词可送于张将军,这也是一首《沁园春》。”

  张世杰遂停止了挣扎,静待他说。

  黄镛念的却是一句很浅显的词句。

  “使李将军,遇高皇帝,万户侯何足道哉?”

  ……

  次日。

  唐军水师开始从江心屿上押解俘虏北归。

  俘虏中有人转头看去,只见双塔依旧耸立,江流日夜不息,不由悲从中来,赋了首诗。

  “遗老为言前日事,上皇曾渡此江来。”

  “中流滚滚英雄泪,输与高僧入定回。”

  诗罢,江心双塔也渐渐被山势挡住,消失在眼前。

  不论如何,大宋社稷就此彻底结束了……

  ……

  开封,行宫大殿。

  李瑕正在听几个老臣谈论,关德匆匆进来,低声禀报了一句。

  “陛下,温州急报,现已擒下赵氏余孽,近日便将押解至朝。”

  李瑕听过,有几息工夫都没有动作,之后不合时宜地微微一叹,问道:“所以,宋亡了?”

  “陛下英明,宋亡了。”

  “好吧。”

  终宋一朝,它没有强盛的武功,却亦有它的繁盛风华。

  是非功过,自有后人评述。

  李瑕所在乎的,唯有宋亡之后,华夏衣冠不仅不能沦丧,还将继续崛起于万邦。

  他努力做了,且誓要做到。

  从方才得到的消息中回过神来,李瑕恢复了平常的语气,道:“诸卿继续。”

  今日正好是几位国史院编修官在给为前朝修史之事定个基调,方才还有些争论。

  “是。”

  郝经行了一礼,道:“方才臣说到‘天子有道,守在四夷’,意思是四裔若有边臣,而不须待天子而自守。赵宋亡国、且险些亡天下,根由在于其得国不正,于是唯恐将帅倚兵侵上,其制天下又无权,于是深疑尾大不掉之忌。更兼猜妒之私、姑息之逸,所以贻无穷之祸……”

  不等郝经说过,已有好几个南方官员出列,迫不及待便要与他争论。

  李瑕道:“诸卿不必急,今日所议,非盖棺定论。而是为了让朕立国能哀之而鉴之。”

  几个南方官员微微一滞,遂不再与郝经争论宋朝的短处,转而说起它的长处。

  这是朝代兴亡之事,而眼前这位皇帝很早就有过“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的感慨。

  故而,他们不得不以最为认真的态度面对这一次的朝代兴替……

  第一千三百四十二章 遗梦

  入了冬,押解着赵氏余孽的车马终于缓缓驶入了南薰门。

  全玖与几个宫人同坐一车,旁人都掀开车帘向外看着,唯独她一言不发,始终紧紧抿着嘴。

  她心里带着莫大的恐惧,因她始终觉得赵衿必然要害她。

  还有阎容,阎容绝不是一个大度女人。

  但她并不会坐以待毙,她已经有一个计划……

  进城行了没多久,马车忽然转向。

  而前方,文武官员的队伍却还在沿御街往前,独独她这一辆马车不同。

  “怎么?”

  全玖一个激灵,心中自语道:“这么快就来了,赵衿、阎容……你们来啊,有本事杀了我。但若杀不了我,你们早晚还要被我踩在脚下。”

  她警惕地看着四周,直到马车终于驶进了一间普通的三进院落。

  门前有几个士卒看守。

  她留意到这些士卒多少带着些残废,应该不是些精锐,更可能守卫这个宅院是一个颇为清闲的好差事,故而交给他们。

  那这里很可能就是赵衿、阎容打算关押她的地方。

  然而,当马车在院中停下,全玖下了马车,转头一看,竟见到前院有个老妇被人扶着出来。

  这老妇满头白发,走路时拄着拐,身影有些眼熟。

  再仔细一看,似乎是……谢道清?

  全玖首先是愣了一下,觉得好生荒谬。

  谢道清就这样穿着普通衣物,住这样普通的院子?

  更荒谬的是……她掐死了杨淑妃,并命人将尸体推入海中,为的就是当太后。结果到头来还要与谢道清一起住?

  全玖不相信,转头四顾,忽然更希望能见到赵衿与阎容。

  谢道清盯着全玖的马车看了一会儿,待几个宫人背着布包袱下来,马车便走了。

  没什么金银细软。

  谢道清遂失望地叹息一声,道:“你也来了。禥儿在里面,进去吧。”

  全玖眼睛更张开了些,感到愈发吃惊。

  她吃惊于谢道清这么快就适应了这种寻常人家的生活,已毫无雍容之气。

  称什么“禥儿”,以前都是称“官家”。

  “此处是国公府?”全玖问道:“我听闻……被封为瀛国公。”

  “这便是瀛国公府,开封如此贫瘠,无怪乎先帝不要三京……”

  谢道清喃喃着走远了。

  全玖再次打量了周遭,方才向后院走去。

  未到东厢房,便闻到一股浓郁的药味,她推门进去,先是见到一个女子正坐在小凳上哭,再转头一看,赵禥躺在里间。

  全玖猛地又感到一股不适,退了两步,回首向门外看去。

  她忽然无比盼望赵衿或阎容来。

  这才足以证明,她还配与她们相争。

  而不是守着这个亡国奴、废物、病秧子、蠢材度过余生。

  “对,她们还不知道我来了,也许李瑕会先召见我……”

  此时坐在屋中的女子回过头,有些讶异,起身唤道:“圣人?哦,夫人。”

  “王清惠?你怎么在这里?”

  “回夫人,我们到了开封之后,李……陛下便赏了国公这间院子,允国公的嫔妃自愿留下。”

  全玖问道:“那如何只剩你了?”

  王清惠又落了眼泪,应道:“众妃嫔原本都是在的,后来听说唐律允许她们和离,初时她们还怕在开封过不下去,后来各自觅了夫家……到最后,连俞修容也离开了。”

  全玖想到俞修容也是绝色,不由问道:“她嫁了谁?”

  “似乎是改名易姓给一位姓宋的大将军续弦,她说因对方姓宋,可寄托她的哀思……”

  全玖不耐听俞修容这些哄鬼的话,问道:“你呢?为何不走?”

  王清惠低头不语。

  “罢了,知你是个忠心的。”

  全玖说罢,眼见王清惠接了她的行李要往主屋里放,她却不愿与赵禥同屋,又道:“慢着,国公既在病中,莫打搅他,我住你屋里。”

  “是,夫人。”

  ……

  相比过往,亡国后的日子清贫了许多。

  所幸李瑕不是女真人,其实并没有太过为难她们这些人。

  甚至不禁止她们出府,只是不能离开开封。

  全玖一直等着赵衿、阎容来,却始终没等到。

  而赵禥还没病死,她只能继续与王清惠同住。

  有时深夜醒来能听到王清惠在梦中呢喃着“陛下”二字。

  “陛下……”

  全玖心中冷笑,赵禥这一滩烂泥走到穷途末路,竟还有女子对他矢志不渝,真可谓是感天动地、荒谬至极。

  她觉得自己这个丈夫若不是有那帝皇的身份,给王清惠倒夜壶都不配。

  “这癫狂的世道,所有人都疯了。”

  被王清惠的呓语扰得睡不着,全玖不由翻身而起,趿了鞋,坐在窗边,就着月光翻看王清惠的书籍。

  才拿起一本书,便看到下方压着几张纸。

  那是王清惠才到开封时的词作了。

  全玖看了看,微微摇头。

  连她都知道,如今圣明天子在位,这种悼念前朝的诗词作得再好,时人已不再捧场。

  “太液芙蓉,浑不似、旧时颜色。”

  “曾记得、春风雨露,玉楼金阙。”

  “名播兰簪妃后里,晕潮莲脸君王侧……”

  看到这里,全玖更是冷笑。

  就赵禥那孱弱模样,还“春风雨露”“晕潮莲脸”,自欺欺人而已。

  再往后看,词写得却是好的。

  “忽一声、颦鼓揭天来,繁华歇。”

  “龙虎散,风云灭。千古恨,凭谁说。”

  “对山河百二,泪盈襟血……”

  用的是《满江红》的词牌,可大宋最著名的《满江红》只有一首,其余的写得再好,更像是嘲讽。

  全玖懒得再看了,放回了手里的词笺,心想王清惠这女子该是爱慕荣华的,写这些,写的哪是赵禥?

  写的是帝王宫阙,写的是皇家……

  想到这里,全玖忽然一皱眉,起身,缓步走到榻边,看着王清惠睡梦中的容颜,低声问了一句。

  “你见到李瑕了吗?”

  “陛下……”

  王清惠再次呓语,更添一抹羞意。

  全玖恍然。

  先见了那般官家,再见了那般帝王,哪个不爱慕?

  世间哪有那么多矢志不渝,俱是踩低捧高。

  全玖莫名怒心上涌,拿起摆在几上的簪子便要刺王清惠。

  然而,须臾之后,她却停下了。

  “不,她对我有用。”

  ……

  睡梦中,王清惠感到有人搂住自己的腰。

  她微微蹙眉,呢喃道:“陛下,奴婢是罪女……”

  “你想入宫服侍吗?”

  身后突然有人问了一句,是女声。

  王清惠猛地惊醒起来。

  “夫……夫人?”

  “你想入宫服侍吗?”全玖又问道。

  “我……我不知夫人在说什么……”

  “听我说。”全玖道:“我有办法,但往后,我需要你帮我。”

  “我真的不知……”

  “在北上的路途中,我已收买了留梦炎,让他在天子面前为我说好话。”全玖喃喃道,“但只凭我,栓不住他的心。”

  她说着,伸手在王清惠脸上摸了摸。

  烫得厉害。

  “到时,我再给你一个‘晕潮莲脸君王侧’的机会,可好?”

  “夫人……”

  王清惠惊慌不已,也不敢躲开。

  全玖遂笑了笑,感到一切都在掌握……

  她已做好了准备。

  只是,时间一天天过去,她却还没能够见到李瑕。

  渐渐地,她感到越来越坐立难安。

  “为什么?”

  一直以来都十分端庄的全玖开始咬着手指,每日喃喃自语道:“为什么你们都不来?”

  “夫人,不好了!瀛国公的癫痫又发作了……”

  忽然,有个想法冒进了全玖的脑海。

  让赵禥去死。

  “对,赵禥只要死了,李瑕一定会派人来,我便有机会接触到他。对,听说曹喜已经入宫了……”

  全玖思来想去,越来越难摁住这个想法。

  等她再回过神来,手里已有一条在水盆里打湿的帕子。

  此时赵禥已发完了癫痫,正躺在榻上。

  全玖便走了过去。

  “别怪我。”她低声道:“你该死,在你当皇帝这些年,有多少人家破人亡……”

  帕子猛地被按到了赵禥口鼻之上。

  赵禥惊醒,开始挣扎。

  然而他实在是太孱弱了,拼命挥动着手,却始终无力推开全玖的胳膊。

  他只能瞪大了一双惊恐且无神的眼,无力地看着眼前这个美丽又狠心的女人。

  全玖按了不多时,忽感到手掌下的人没了反应,定眼一看,赵禥维持着一个恐惧的表情,已然没了气息。

  他脆弱的程度,连全玖都没有想到。

  “哈?亡国之君……”

  ……

  铜镜前映出一张清冷又美丽的脸。

  全玖戴着孝服,注视着自己。

  这张脸有种失去血色的白,连嘴唇也显得苍白。

  她遂四下看了一眼,小心地从袖子里掏出了口胭脂,轻轻抿了抿。

  再看铜镜,里面的女子瞬间明艳了许多。

  “陛下。”她很轻声地念叨道:“临安鞠场一别,八年未见了。”

  ……

  风吹过檐角的风铃,有纸钱的灰烬扬起。

  “提点内器库曹大官,奉御旨吊唁故瀛国公。”

  全玖连忙起身,赶了出去,果然见到了曹喜。

  “夫人节哀。”

  “为我想办法,我要见陛下。”

  曹喜看了眼摆在大堂的棺材,明白了全玖要见哪个陛下,遂道:“陛下已经启程回长安了。”

  “什么?”

  全玖一愣,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夫人不知道这短短两个月,陛下做了多少大事。”曹喜道:“如今修黄河之事已在大朝会上宣过,陛下便启程回长安了。”

  全玖双目中的神彩迅速暗淡下去,喃喃道:“我呢,我怎么办?”

  曹喜似乎笑了笑,宽慰道:“夫人放心,马上就是太平盛世了。夫人也能过得很好的……前些日子,新任礼部侍郎江相公与工部尚书联名上了封奏章呢,说要一扫天下女子倚仗男子的风气,需由造甚‘工具’起,具体的奴婢也不知道,总之夫人不必太过紧张。”

  全玖却只是摇头。

  曹喜絮絮叨叨许久,她忽然一把拎起他的衣领。

  “留梦炎呢?他没为我进言吗?我分明告诉过他了,我与李瑕是旧相识。你知道吗?我们这些深闺女子,少女时能得见几个男子?留梦炎没告诉李瑕吗?!”

  曹喜吓了一跳,兰花指不停挥动。

  “瀛国夫人,别这样……都过去了……大宋都亡了,过去的事都过去了……你得过新日子啊瀛国夫人……”

  “别叫我瀛国夫人!”全玖忽然尖叫一声,全然失去了过去的端庄,“我不是什么瀛国夫人!”

  第一千三百四十三章 天下白

  李瑕说是要回长安,其实才走到孟津渡,驻跸在龙马负图寺。

  这日他正在渡口等待刚由河北安抚使迁为工部尚书的郭守敬,准备一起往西面的黄河峡谷走一走。

  平定天下之后的这两个月,他大致完成了各州县的官员审核与迁任,如今南方的库银与第一批的盐税已押解到了,终于可以开始他的规划与治理。

  眼前是宽阔浩荡的黄河,会在他的治理下提早上百年甚至数百年结束对人间的祸患。

  让他不由浮起一种大好江山由他挥笔书写的豪情。

  在李瑕眼里,这才是帝王之乐。

  只是郭守敬还没到,开封反而先传来消息,赵禥忽然死了。

  在不影响江南稳定的情况下,李瑕对此事并不在乎。但在曹喜吊唁回来之后,他只是开口随意问了一句,便把曹喜吓得跪在地上。

  “请陛下安,奴婢回来了。”

  “看过赵禥了?是病死的还是全玖杀的?”

  “啊!陛下恕罪,奴婢此次去瀛国公府,并未……并未想要查此事。棺椁已封上了,奴婢没有看到……”

  “起来。”李瑕又问道:“没看到尸体,但没人告诉你?”

  曹喜擦了擦额头,小心翼翼地应道:“禀陛下,奴婢只探查到一件事。瀛国夫人北上时,曾收买了留梦炎,请他代为说些好话。”

  “没让你说好话。”

  “当时她没想到奴婢也能得到陛下的恩赦,她于是让留梦炎问陛下,是否还记得在钱塘时的少年往事。”

  曹喜说罢,偷眼打量了李瑕一眼。

  一国皇后,沦为俘虏,再说句带着些许暧昧的话语,多少有种寻常难得的意趣。

  果然。

  “好。”

  就在曹喜以为李瑕是要召全玖来见一面时,却听他道:“她既然不想当瀛国夫人,那便传旨降为田川郡夫人。”

  “陛下,奴婢知罪!”

  曹喜吓得魂飞魄散,才起身,已再次跪倒在地。

  他意识到与全玖的对话被人听到了……回想当时,只能是王清惠偷听之后主动报给舆情司的。

  “奴婢知罪!奴婢心知并非陛下无人可用,而是看奴婢残了身子,无处可去。陛下发了善心才留奴婢在身边。奴婢万死也难报陛下大恩,自该知无不言……”

  “你没做错什么,休在这聒噪了,去将留梦炎召来。”

  “是。”

  曹喜匆匆起身,忽然又在想,瀛国夫人也好田川郡夫人也好都是虚封不假,只是这田川郡又在哪里?

  李瑕早便看到张文婉从黄河边向这边跑过来,此时才招了招手容她上前。

  “姐夫。”

  “嗯?玩不住了,想从这里渡河回保州?”

  “才不是。”张文婉道:“原本让安安姐在河边给我作画,玩得好好的,大姐儿非要说我坏话。”

  “什么坏话?”

  张文婉大急,抬手一指河边,话起话来却是语无伦次。

  “姐夫在等的新任工部尚书郭守敬的弟弟是都水少监郭弘敬,郭弘敬刚到长安时又结识了江荻,觉得江荻温婉文雅,还有才华,不像北面家中给他说的人家,既不读书,且举止粗鲁……啊,姐夫知道我气什么吧?大姐儿真的好烦。”

  “朕不知道,朕觉得文静说的没错。”

  “哼,反正我得嫁得比江荻还要好才行……”

  “知道了,去玩吧。”

  “对了,方才过去那个宦官是原来宋国皇后的吧。赵衿不让阎容杀她,阎容可生气了。”张文婉双手叉腰,柳眉一竖,仿佛阎容的口吻,哼道:“我告诉你,本宫来开封就是为了弄死她!”

  “你怎么又知道?”

  “我和赵衿玩得好啊。”张文婉理所当然道。

  “你不是生她气吗?”

  “我早就不生她气了,姐夫不知道吗?”

  李瑕只记得自己纳了赵衿时,张文婉非常不满,却不知她们何时和好的。

  他也搞不懂这些女人七七八八的事,道:“去吧,朝臣来了。”

  “哦,对了,姐夫,我去叉条黄河鱼,晚上烤着吃吧?”

  “呵。”

  李瑕只觉自己整个后宫都没她一个人吵闹,却也没摆皇帝的谱,只是挥手将她打发了。

  ……

  留梦炎得到召见,匆匆从龙马负图寺赶到黄河边。

  这还是他归顺之后,李瑕第一次单独召见他。

  屡立大功,结果却不得重用,他心里其实十分不解。

  今日好不容易面圣,只见李瑕站在黄河边,身材依旧高大魁梧,眼神依旧英气勃勃。与十多年前相比更具威严,其他变化却不算大。

  留梦炎马上就有一种感受——眼前这位皇帝没有因为养尊处优而有丝毫懈怠,其野心还没有被满足。

  “臣留梦炎,拜见陛下。”

  “随朕走走。”

  “臣遵旨。”

  李瑕一边走,一边问道:“赵禥死了,你心里是如何感受?”

  跟在身后的留梦炎微微为难,道:“瀛国公素来孱弱,臣不意外。”

  “你倒是坦荡。”

  “回禀陛下,臣在临安时,便时常因瀛国公之庸昧、荒淫而忧愤。好在天降陛下,一统四海,实家国之大幸。宋主萤烛之火,丝毫不能与陛下日月之辉相提并论……就连瀛国夫人也是这般说的。”

  留梦炎本是懒得为全玖说好话,以免得罪了宁妃、康妃。

  可事实上,宁妃在大唐根本就没有以前“阎马丁当”的权势,他好不容易找回了猫,却没能找到靠山,加入什么阎党或赵党。

  全玖既说与陛下有旧,他不介意当一回掮客。

  此时见李瑕不答,留梦炎略略停顿之后,又道:“陛下风采,当年在临安,哪个女子不心动。”

  李瑕忽道:“曹喜方才已经将你卖了。”

  留梦炎一惊,只觉背上凉飕飕。

  “臣……臣不是……臣有罪……”

  “好钻营不是什么大罪。”李瑕道,“但朕若要女人,自己会找,不用臣下为朕搜罗。蔡京、秦桧之流,能替朕满足私欲的官员,朕不需要,你莫想着走这条路子。”

  这话有很大的辩解空间,但留梦炎不敢辩解,只敢俯身应道:“臣知罪,臣领旨。”

  “你投顺时立了两桩功,朕却一直不重用你,可知为何?”

  “该是臣不堪重任。”

  “你潜通蒙古,叛国了,不是吗?”

  留梦炎这次才是真的吓了一跳,连忙跪倒,以额抵地,道:“臣不敢,臣虽与张家有所通信,实因早年曾受过张家恩惠,故而为其办些私事,却从未给异族透露过军机要务。当时臣为世侯张家之人,而非蒙元之臣……”

  他辩解的思路很清晰,意思是,李瑕若想处置他,需要先处置了沈开、张延雄、靖节等等张家的人。

  李瑕确实也不会以这种十多年前的旧事治留梦炎的罪,既没有证据,且若真算起来,满朝上下太多人有罪了。

  但留梦炎确实让他有种不值得信任的感受。

  仔细一想,或许是因为留梦炎担任宋廷右相时,不主导让宋廷投降,而只顾自己先在新朝寻靠山。

  众人皆降,唯独他降得不体面。

  从这些事一看就觉得他像是奸臣、佞臣,然而近来李瑕审查宋臣,却有些意外地发现,留梦炎为官以来,即不贪赃枉法,也不苛待百姓,任官以来每桩公务都办得妥妥当当。

  除了私德有亏,竟让人摘不出别的什么错来。

  “陛下。”

  留梦炎愈发惊恐,又道:“宋主懦弱昏庸,臣在宋廷心中惴惴,终日难安,遂犯大错。今陛下英明盖世,方值得臣矢志追随,臣唯恨半生蹉跎,不能早逢明主。不敢求陛下宽恕,唯求往后能为太平盛世出一份薄力……”

  他说得很真诚,丝毫不让人感到有溜须拍马之意。虽然仔细一想,都是溜须拍马之词。

  李瑕想了一会儿,忽然笑了起来,因为留梦炎最后还是说到了点上。

  他十四余年抗争,驱逐外寇,戡定祸乱,为的本就是改变世道。

  世道原本不好,很多人原本按着这不好的世道的规则在行事。但现在既然改变了,如何再以原本的规则去怪罪这些人?

  他要让他们学会在新的规则里行事才对。

  “留梦炎。”

  “臣在!”

  “朕真心希望你在这新王朝里会是一个大忠臣、大能臣,造福万民、遗泽百世。”

  留梦炎只觉死里逃生,额头上俱是冷汗。

  他似乎是用尽了全力来回答。

  “陛下重托,臣虽肝脑涂地而万死不辞!”

  ……

  一艘官船停在了渡口。

  郭守敬下了船,前方已有人迎了过来。

  “兄长。”

  郭守敬拍了拍郭弘敬的背,不待寒暄便道:“方才在黄河上看到铁龙爪扬泥船了!军械坊造船的速度很快啊。”

  “已经分出去了好几个衙门,农械、造船,军械坊甚至还把研与造分开了,因孙德彧总说‘量产才是最麻烦的’。”

  “为学、为官最不能怕麻烦……”

  “兄长,陛下亲自来了。”

  郭守敬吃了一惊,转头看去,只见黄河岸边确实有许多人,真是天子仪卫。

  再定眼一看,见到了正在河边的李瑕,他连忙迎上去。

  “陛下。”

  “不必多礼,郭卿若不嫌舟车劳顿,这次便仔细巡查一番,给朕一个准信吧?”

  “臣亦迫不及待。”

  见这种本就心系百姓的官员,总是比调教留梦炎这种官员要轻松。

  李瑕笑了笑,随意道:“走吧。”

  一些官员、护卫们纷纷聚上来,随着李瑕与郭氏兄弟沿黄河往上游而行。

  “朕的意思在信上说不清楚,还是到实地边看边说为好。黄河被掘了又掘,泥沙又多,都说下游如何如何治理,但能否在上游筑堤,既可调解水量,又可束水冲沙。当然,朕是外行,只是提个建议,郭卿看看再谈……”

  “陛下的意思,臣明白了,无非是筑坝清淤、防洪,但建此坝极难,几不可能。”

  说着不可能,郭守敬却又道:“臣记得上游不远有一处峡谷,过峡谷后河面开阔舒展、气象万千。陛下请……”

  ……

  视察黄河自然是非常辛苦,走不多时,队伍中的韩承绪与杨果便停了一下,由人护送着回龙马负图寺。

  “老了,无用了啊。”韩承绪感慨不已。

  杨果笑道:“想想便知。陛下不仅年轻力壮,还每日健体,你如何能跟上他的脚步?”

  “是啊,跟不上陛下的脚步了啊。”韩承绪也笑。

  “我可没有这一语双关之意。”杨果连忙摆手,道:“你本就说了,天下平定便致仕,何必还要跟到孟津渡来?”

  “不放心啊。”

  韩承绪捶了捶腿,抬头看向寺院中的碑石,喃喃道:“才平定天下,陛下便执意要修黄河,让人不放心啊。”

  杨果道:“老了便太操心。”

  “秦并吞战国,一统海内,当事时六国人心尚未完全安定,便北筑长城、南收两越,故二世而亡,使汉继秦业。隋拨乱反正,削平天下,而后修运河、建东都、征高句丽,再使二世而亡,使唐继隋业。老夫便在想,有时做得太多了,反倒不如做得少些。”

  “那是你的想法。”杨果道,“陛下有陛下的想法,他不是始皇帝,更不是隋炀。他还年轻,他的志向更不是我们这些老朽能明了的……秦皇汉武,略输文采。”

  韩承绪默然良久。

  最后,他想了想,道:“明日,老夫便归商丘去。”

  “咦?”

  杨果反问道:“郭若思才到,视察水利犹有数日,结果未出,具体花费须几何、人力须几何尚不可知。你便要走了?”

  “从开封跟到洛阳,从洛阳跟到孟津渡。之后陛下回了长安还有许多朝议,开了春又要北巡、南巡。桩桩件件,哪件老夫能放心?哪一处不想跟着?但,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总该有处地方让老夫停下,回商丘去,漂泊了一辈子,得回去啊。”

  杨果道:“你若能再跟陛下十余年,待休养生息,许还能跟到北伐哈拉和林的一日。”

  “老匹夫,你跟去吧。”

  “我到了长安,再从长安回山西。”杨果得意地笑了笑,又问道:“你不再回长安,见见李老真人?”

  韩承绪摇了摇头,道:“若是有哪位故人过得不好倒可来商丘见我。犹在逍遥快活的,何必我迈着老腿去见?”

  杨果大乐,其后唏嘘道:“如此说来,往后我也见不到你喽。”

  ……

  终南山。

  李昭成一路找到天池边,终于看到一位老道正盘腿坐在池边,脚边还放着一卷书。

  他遂整理了衣容上前,唤道:“父亲。”

  李墉睁开眼,道:“你难得来了,正有桩趣事。今晨我与刘娘赏花,遇到一个道士,问我既是出家人为何娶妻,我说我不是全真教。他便问我,既不是全真教,为何在终南山修行……你猜我如何答的?”

  “父亲莫非是亮出身份了?”

  “非也。”李墉笑道:“我答他,连天下都一统了,南边的道士还不能在北面的山上修行吗?”

  李昭成勉强笑了一下,实不明白这算什么有趣。

  “天下一统了啊。”李墉感慨道:“当年瑕儿才出生,光溜溜的,不过这么一点大。如今却已是一统天下的皇帝,不可想,不可想。”

  “是,孩儿当年与他弹石子时,也未曾想过这一日。”李昭成说过,稍严肃了些,道:“陛下已传旨回来,年前便会归长安,父亲是否下山?”

  “不了,在山上更自在。”李墉摆了摆手,道:“如今这身份,到长安反而拘得慌。”

  “那孩儿上山来与父亲过节,到时做几道素菜,如何?”

  “我过几日要闭关清修。”

  李昭成一愣。

  李墉神秘笑了笑,道:“江南既平,为父想回秀州一趟,哦,你莫让人知晓。”

  李昭成优柔寡断的性子又显出来,挠了挠头,道:“孩儿想送父亲一道去,只是……”

  “不必送,为父已与张十二郎约好了一并去。你有何事为难?”

  “陛下归朝后便要封赏功臣,孩儿虽毫无寸功,唯仗着陛下亲缘,群臣皆为我请王爵,实受之有愧。”

  “唐淮安郡王李神通,每逢战事皆败,因响应唐高祖起兵,犹不失王爵,配享庙庭,你莫做得比李神通差了便是。”李墉道,“不该受的不受,该受的便安心受了,我死之后,他若追赠我一个皇帝位,我也受了。”

  “父亲!”

  “好吧,三清尊者在上,百无禁忌。”

  李昭成叹息一声,道:“陛下传信回来了,称欲封我为带方郡王,并任我为山东宣慰使,兼管船政事……但,孩儿不太明白。”

  “带方?”李墉捻须思忖了一会,道,“你是陛下唯一的兄弟,凡需你出面的,都是要让官员们意识到陛下重视此事。”

  “孩儿明白了。孩儿虽能力不显,必会完全陛下托付。”

  “早点下山吧。”李墉抬头看了看天色,道:“为父该下棋了。”

  ……

  这天夜里,孙德彧用手指捏起一块鸡肉丢进嘴里吃了,赞不绝口。

  “等陛下回来,封了你王爵,也不知我还能不能吃到这样的珍馐?”

  李昭成懒得理他,道:“你师兄呢?怎么还不来?”

  “你不知道?啊,也是,终南山确实太远了,也不知我以前如何受得了那等清苦。”孙德彧道:“他昨夜忽然接到调令,今早便往凉州了。”

  “凉州?”李昭成道:“未免太远了。”

  “远吗?”孙德彧道:“你可知往后十年,天下间最能立功的地方在何处?出将入相者又是何人?我师兄能到廉相公麾下……”

  李昭成懒得听他卖关子,又问道:“江苍呢?怎也不来?”

  “被江知府关在家里,准备科考呢。”孙德彧摇了摇头,道:“你说,江荻都任礼部侍郎了。江知府这么多年还是江知府。”

  “京畿重地嘛。”

  “我也忙,吃完这个便要回去了。”孙德彧吮着手指道:“再与你说桩大事,左相与杨参政都辞仕了。江荻来信说,想助户部严相公进中枢,哪怕是同签书枢密院事,哦,官制可能也有变动,总之是这样的一个位置。不过我看啊,只怕难。”

  “因她是女人?”

  “那倒不是,韩相公若是任相了,如今形势与战时不同了,兄妹俱在中枢不太妥当,该是要避嫌的。”

  李昭成再听说严云云的事,已没有了当年的悸动,感到佩服,也有些唏嘘。

  他觉得当年最早从龙的一批人,武勋就不说了,连他这种功劳不大的近属都有封赏,文官中唯有严云云升迁最难。

  “咕。”

  孙德彧却已将桌上的汤喝完了,拍了拍肚子。

  “长安城唯有李大郎君这里能吃到正宗的炒菜吧?真想哪天能去临安丰乐楼。啊,我走了,过几日陛下回来又要催我。”

  “……”

  半个月后,李昭成便一直在关注着朝中换相一事。

  他本以为如孙德彧所预料的,严云云不太可能入中枢。

  但结果出来,却是史俊、李冶任相;韩祈安出任了两浙安抚制置使一职,前往临安。

  其余的,如聂仲由镇两广、刘金锁镇福建之类的消息,李昭成顾不得听,因为,严云云真就进了中枢。

  他着实惊讶。

  此事,史俊作为他岳丈也一个字都没曾与他事先提过,只在结果出来之后笑呵呵解释了一句。

  “你也不看我与李公多大年岁了,再不任相,岂还有机会?”

  李昭成听后哑然失笑。

  他心想道:“也好,父亲到了江南,还能与韩相公小酌一番……”

  不论如何,随着韩承绪、杨果致仕,这新王朝又进入了新的时代。

  ……

  数日之后。

  李瑕亲自送杨果离开长安。

  行到灞桥,杨果道:“陛下请回吧,老臣终得归乡了。”

  “韩老要致仕时偏要送朕到洛阳。杨老致仕,朕无论如何也要送远些,且在路上多听听杨老的教诲。”

  杨果愿意与李瑕多聊些,笑呵呵道:“这次换相,老臣才发现,朝堂上英杰还是很多的。南方与北方还有许多名臣盼着得到陛下信任后能任一任宰相,老臣该早些把位置让出来。”

  “杨老到归乡了,还想着帮别人说好话。”李瑕道:“这数百年天下,缺的不是英杰名臣……是明君。朕常怕自己当不好这个明君。”

  “陛下有敬畏便好,老臣与郝经虽总说宋室错处,然平心而论,赵匡胤有敬畏,其得天下时权柄不重,故而不敢以兵威施远掠;威望不隆,故而不敢以刀斧杀功勋;学术不精,故而不敢以智慧轻儒生;恩泽不洽,故而不敢以苛法督吏民,遂平五乱之祸。陛下英资盖世,驱强虏、复中原而后取天下,兼继唐之正统,无可诋毁,唯不可失了敬畏。往后老臣等人不在君侧,请陛下行事多加思量,以谨慎待此得来不易之太平。僻如,迁都之事,北平路远,钱粮转运不便,老臣虽是北人也请陛下三思。”

  “杨老临别之言恳切,朕必铭记于心。”李瑕道:“凡事谋定而后动。”

  杨果上了船,回过头,又向李瑕行了一礼。

  “陛下请勿再送了,老臣这便告别了。”

  “朕北巡之际,到祈州探望杨老。”

  “那老臣在家中恭候圣驾。”

  “……”

  小船沿灞水而下,行进渭水。

  关中虽未大兴土木建造宫阙,水利河渠却是修过,十分便捷。

  入夜时,杨果在船头回望,已望不见长安。

  “一杯聊为送征鞍,落叶满长安。”

  他喃喃着与李瑕初见时写下的词句,心头忽生感慨。

  谁曾想这一世人,少年时还与元好问同是金国士子,听其填词,“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到年老时,却已是开国功臣,听一句“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六十余年天下兴亡,俱是战乱不休,白骨遗野,苍生何其悲苦?

  以往忙得没工夫想这些。如今忽然闲下来了,杨果不免有了万千思绪,于是老泪纵横。

  这本该是富贵好还乡的一夜,老者却在船舱中无法入眠。

  ……

  黎明时分。

  岸边能听到鸡鸣。

  船只由渭水驶入黄河。

  眼前就是“峰峦如聚,波涛如怒”的潼关,杨果遂想到了那首《山坡羊·潼关怀古》,心念着“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忽然,只见一轮白日于黄河中升起。

  河口豁然开朗。

  他愣了愣,想起的是那夜在开封城中李瑕给他的一句许诺,让国强而民不受辱的许诺。

  时隔十余年,他依旧记得那少年坚定的眼神,且庆幸万分。

  “西庵先生送我半首残诗,我也送你一句残句吧?”

  “哦?”

  “一唱雄鸡天下白!”

  ……

  (全书完)

  番外篇·福将

  建统七年,三月初三。

  福州港。

  有大船沿闽江溯流而上,停泊在罗星塔下。

  “来了,来了。”

  早已在岸边恭候多时的大小官吏们调整了队列,待大船上有将领下来,为首的官员连忙上前行礼。

  “福建路安抚使、兼福州知州王刚中,携一众官吏恭迎刘元帅。”

  风吹过,竖在船头的大旗招展起来,赫然写的是“提督福建路军务总兵官”。

  南宋末年往往由地方安抚大使兼任军务,如今新朝新气象,要把军务从安抚使手中剥离出来。

  那这位新上任的刘提督自然是来掌福建路兵权的。

  沉重的脚步声、盔甲摩擦发出的碰撞声响起,只见一列列士卒下了船,在岸边列队站定,足足有三百余人。

  悍勇之气扑面而来,惊得一众没见过战阵的官员骇然色变。

  “这……敢问,哪位是刘元帅?”

  “大帅不在船上。”

  说话间,一个五旬左右年岁,风度翩翩的老男子下了船来。

  只见其人虽身穿便服,气度却十分不凡,必是个高官。

  走到王刚中面前,他笑了笑,道:“大帅肚子饿了,已先乘小舟进城……”

  ……

  白马河源起于福州西湖,绕城汇入闽江,乃是福州城的护城河。

  一艘小船晃晃悠悠进到西城门附近,老船夫持着长篙将船撑到岸边。

  “卜遘了!”

  “什么?”

  刘金锁正仰着头望着远处青绿的群山发呆,闻言回过头,茫然道:“老丈说什么?”

  老船夫遂指着城门一通比划,又说了几句。

  “哈哈,我分明跟黄镛学了闽语,竟还是一句也听不懂,怪哉。”

  “别闹了。”柳娘牵着他出了船舱,将几枚铜钱递给老船夫,道:“多谢老丈了。”

  老船夫收了铜钱,咧嘴笑着。转头见到刘家女儿牵着个小男童出来,连忙又指着远处的山说了几句。

  柳娘含笑应了,便领着一家人下了船,往城门走去。

  “他方才说什么?”

  “奴家也不知。”

  刘金锁遂道:“你都听不懂,却还要点头……人好多。”

  城门处还是十分热闹。

  南宋时陆上丝绸之路不通,海贸却繁荣。福州利尽山海,有工商之饶,正是“百货随潮船入市,万家沽酒户垂帘”,称得上是东南大都会。

  刘金锁在临安待过多年,不是没见识的人,却还是喜欢看新鲜。

  “快看那树!”

  刘姄正牵着弟弟进城门,听到父亲又在大喊大叫,转头看去,便见一棵大榕树立在道边。

  “父亲未免太大惊小怪了吧?来之前女儿还与你说过,两百年前宋福州守官张伯玉为防旱涝而植榕树,绿荫满城,暑不张盖,所谓‘凌冬不凋,郡城中独盛,故号榕城’。”

  刘姄已有十一岁,粉雕玉琢,她不仅五官像柳娘,且才思敏捷显然也是继承自柳娘,唯有一双大眼睛最像刘金锁。

  刘金锁对这个女儿最是宠爱,此时看她引经据典地说,笑得合不拢嘴。

  “对对对,我老刘是个大老粗,哪能有刘家才女聪明嘛。”

  他的小儿子刘培只有五岁,圆滚滚的模样,凑上前,吸着鼻涕问道:“哇,这是什么树?”

  刘金锁道:“大姐儿都和你说了是榕树了。”

  刘培吸着鼻涕,一脸疑惑,道:“不像龙。”

  他们围着这大树看了一圈,便有一名沿街茶铺的掌柜上前,向刘金锁笑问道:“客官远道而来,可要品茶?”

  “茶?”

  刘金锁对茶不感兴趣,往不远处的小摊上探头看了一眼,道:“我打算到那去吃碗面。”

  “好教客官知晓,那不是面,是米粉。”

  “啊,对,其实我也是南方人,就是在北边待久了。”

  “客官若想吃米粉,到了敝店再点上一份便是。”

  “那好!”刘金锁爽快答应,“店家,不得不说,你们这边山看着不险,但真是多,真是绿。”

  “客官像是来经商的,到福州无妨。若走山路,还须小心山贼,尤其是大娘子、小娘子都是顶呱呱的美人,毕竟出门在外嘛。”

  “山贼多吗?”

  “山贼、海盗一直是难免的,尤其这些年又是盐税、又是公田,落草的就更多了。”

  刘金锁此时才明白刚才那老船夫说的是什么,乐呵呵道:“怪不得,我就是来剿匪、平叛、除海盗、捕贪官的。”

  “客官风趣。”

  “对了,反贼有没有?我听说赵宋有个秀王赵与檡,就是在福州沿海活动,是想到海外立国不成?”

  “嚯,客官还懂这些国家大事。要小老儿说,改朝换代了,我们这些小老百姓还是谨言慎行为好……客官坐,想喝什么茶?”

  “茶你问我浑家。”刘金锁忙指着外面的小摊道:“我要六碗面,还有那白球球也要四碗。”

  “好,周老七,给我店的客官上六碗米粉、四碗鱼丸!”

  “……”

  这是刘金锁到福州的第一天,对一切都感到很新奇。

  然而才过了一个月,他便焦躁不安起来。

  “怎么能一点进展都没有?这个王刚中,真是滑不溜秋。”

  “官人不必急,新官上任,且人生地不熟的,当地的官吏将士不信任官人也是平常事。”柳娘便宽慰道。

  刘金锁一副无奈模样,叹道:“我看照这样子下去,没个五六年,我是办不成陛下交待的事了。”

  柳娘正在缝改儿子的衣物,笑了笑道:“那便在福州多住几年。”

  “我是不打紧,但我家姄儿怎么办?”刘金锁理所当然道,“姄儿往后可是要当太子妃的。”

  “官人,无凭无据的事,可不敢再瞎说了。”

  “怎就无凭无据了?太子与姄儿感情多好啊,从小一起在汉水边捏泥巴,要不是看他们从小玩得好,我还舍不得姄儿嫁过去,那什么……那成语怎么说来着?”

  柳娘最不喜刘金锁说这些,难得沉着脸不应他。

  刘金锁缠上去,笑呵呵问道:“你说呗,那成语怎么说?”

  “本以为官人到了福建路能消了这心思。”柳娘道:“官人是不嫌弃奴家,但姄儿有我这样的生母,怎么可能当太子妃,便是陛下与皇后不嫌,旁人……”

  刘金锁一愣,少有的生气起来。

  “说什么狗屁话!哪个敢说姄儿家世差,老子打死他!”

  “官人。”

  柳娘放下针线,拉着刘金锁到榻边,小声道:“官人将事情想得轻巧了,奴家这般说吧。陛下体魄雄健,二十出头便得太子……这样的太子妃岂是好当的?”

  “为啥?”

  刘金锁十分不解。

  柳娘无奈,也就是到了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才敢小声道:“陛下长命百岁,可有八十岁的太子与太子妃?”

  “那又怎样?只要太子也长命百岁,总能当二十年皇帝。多简单的道理,你这妇人却不明白。”

  柳娘看着自己这个丈夫,一时却是无言以对。

  刘金锁又道:“你愁得真多,愁几十年后的事。要我说,只要能过得快活,当一辈子太子、太子妃有什么不好,不比我爹种田的日子过得好?”

  “世事若真像官人所想的这般顺心如意就好了。”

  “我还真是做什么都是顺心如意!”刘金锁拍着胸口,得意洋洋道:“出京前陛下就说了,我办这趟差遣,是福将到福州——福上加福。”

  柳娘不由抿嘴而笑。

  “咦,分明是奴家宽慰官人,怎的倒反过来了?”

  “我方才烦什么来着?哦,这福州的官吏将士都对我那个……怎么说。”

  “阳奉阴违。”

  “对,就是阳奉阴违,烦死了。”刘金锁道:“不能夺兵权,就剿不了匪,更别说海盗了。还有那什么秀王赵与檡,一点风声都没有。”

  “陛下不是派遣了官员帮官人吗?”

  刘金锁眉头一拧,不满道:“那只狐狸,尾巴快露出来了……”

  ……

  福州光禄坊。

  小巷中,两顶轿子在一间小宅院门口停下。

  先是下来一个气度雍容的中年人。

  而另一顶轿子中下来的,则是福建安抚使、兼知福州事的王刚中。

  王刚中抬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走到宅院门前,扣动了门环。

  “笃笃笃。”

  “可以说了,要我见何人?”中年人四下看着,显得十分警惕。

  王刚中道:“取天下以后,陛下改制了监察院,废谏院、并台鉴,更名为‘廉政御史台’,于天下各地设立行御史台。以往那些在朝堂上互相攀咬的谏臣,成了纠察地方、镇遏贪污的监察……”

  “说重点。”

  “一个月前,福建路有位新监察到任,是与刘金锁一道来的。”

  “谁?”

  “喵。”

  小宅院门还未开,里面已传来了猫叫声。

  其后,吱呀一声,门被打开,一名小厮探出头来。

  “王安抚有礼了,请。”

  “请。”

  两人步入小院,正见几只狸猫窜进屋中。

  这位新任的福建路监察使喜欢养猫。

  再往里走,一人正在堂上看书。

  “状元郎好闲情。”王刚中上前,热络地打了招呼。

  留梦炎连忙起身,行礼道:“王安抚,这位是……”

  他目光看向那气质雍容的中年人,微微一滞之后,似想起了什么来,连忙一揖到地,道:“失礼了。”

  “状元郎放心,赵员外过来,只想谈些出海的生意。”

  “那就好。”留梦炎恢复了从容,道:“陛下十分支持海贸,我离京之前,他便交代海贸乃重中之重。还有,广州市舶司已经派了海船去寻些作物,适合在福建种植。”

  王刚中对什么作物不感兴趣,却还是抚须而笑,道:“那看来,我们是找对人了?”

  留梦炎道:“是否找对人,我以诗明志如何?”

  “好,难得能听状元郎的诗。”

  “这不是我的诗,是闽地流传的一首诗。”

  留梦炎彬彬有礼地一笑,看向了那中年人,开口吟诵。

  “派接天潢本近亲,更生忠节古无伦。”

  “千军守御来闽路,半岁勤王护宋民。”

  他已经认出来了,站在他面前的这一位正是亡宋的秀王赵与檡。

  ……

  南宋能世袭的王爵很少,嗣秀王属其中一支,乃是宋孝宗过继给宋高宗之后,给自己的生父封的一系。

  宋亡之时,这一代的秀王赵与檡,正担任浙闽广诸路察访使,身处于福州。

  当时,赵昰逃亡温州,召令天下兵马勤王,赵与檡便准备积极响应。可惜的是,没多久消息传来,大宋最后的流亡小朝廷也被灭了。

  于是,主政福建的王刚中与赵与檡商议,主张投降。

  赵与檡不愿,却也知人心不在宋,大势已去,阻止不了。但他自己却不肯投降,他想去占城国,且说服王刚中暗中帮助他,以作为退路。

  他今日与留梦炎提的,也是这点。

  “状元郎也知道,大宋三百余年宽待士人,相比于李瑕之严苛,宋室可谓福泽深厚。世间感念大宋恩德者不在少数,且有太多人被李瑕逼迫无门,这些人都需要一条退路。”

  “不错。”留梦炎连连点头,似深有体会,指了指自己所住的贫瘠宅院,道:“我赴任福州时,经过湖州。只见不少豪绅大族都被清查了。故而到任后,只敢居住这样的二进院。”

  王刚中不由感到口干,显得有些不安。

  因江南正在大刀阔斧地查贪腐,他的想法是,能留下最好,但若有万一,就只能带着家产随赵与檡去占城了。

  赵与檡往前倾了身子,低声道:“去岁末,我已遣人去占城。只待消息……”

  “何必去那天隔一方的蛮夷之地?”留梦炎径直打断了赵与檡的话,侃侃而谈道:“我为大王指一个好去处。”

  “何处?”

  “琉球。”

  “那荒芜之地如何能……”

  “诶。”留梦炎摆摆手,道:“大王且听我说,我比大王了解那里。”

  ……

  一番长谈,宾主尽欢。

  两个客人出了留梦炎所住的小宅院。

  王刚中回头看了一眼,道:“你看,本是堂堂状元、一国宰执,投降后却只任一路监察,住得如此清贫,他怎可能不心生怨恨?”

  “你让我过来太冒险了!”赵与檡不满道:“万一留梦炎命人拿我怎么办?”

  王刚中道:“他没这么做,可见他值得信任。”

  “你拿我试探他?”

  “莫惊,莫惊。”王刚中指了指巷子两边,道:“我早有准备。”

  “那就好。”

  “是改朝换代了不假,但在福建这样山高皇帝远的地方,毕竟是强龙不压地头蛇。”王刚中道:“何况我们也没想做得太过份。”

  正在此时,却有一名小吏匆匆赶到。

  “制使,不好了……刘元帅在彰武军与人打起来了!”

  彰武军大营,正响起一阵阵呼喝。

  “好!好!”

  王刚中匆匆赶到,只见营中的空地上已搭了个演武台,士卒们正围着演武台喊叫不已。

  “让开,让安抚使过去。”

  王刚中挤过士卒,抬头看去,只见是有两人正绕着台子的边缘走动,显然是在对峙。

  其中一人乃是彰武军统领李雄。

  另一人光着膀子,露出浑身刺青,身材雄壮……却是堂堂提督福建路军务总兵的刘金锁。

  “李雄!你好大的胆子,休伤了刘大帅!”

  “哪个猢狲在下面喊?!”刘金锁头也不回,喝道:“休聒噪,滚一边去!”

  王刚中登时颜面大损,偏不好指责刘金锁没听出他的声音来。

  再定眼一看,却见刘金锁手里拿的是根蜡头木枪,身上的刺青却是些不登大雅之堂的东西。

  “啊!”

  大喝声起,演武台上的两个人已然冲撞到了一处,挥动兵器,虎虎作响。

  这边斗得激烈,王刚中却转身往营地走去,招起几名校将问起来。

  “怎么回事?”

  “刘元帅嫌统领态度不好,又摘不出李统领犯了什么军法,发了火,要与统领比武。”

  王刚中心中不由冷笑,暗道刘金锁也就这点本事而已。

  ……

  “刘金锁?呵,追随陛下最早,长进却最慢。咋咋呼呼,能成什么大事?”

  次日,当向留梦炎问起刘金锁之事,得到的便是这样的回答。

  王刚中遂道:“我便说,治军岂是这般儿戏。”

  “早年间,陛下初到庆符,便是与部将们一一比试,遂得将心。刘金锁东施效颦罢了。”

  “哈,怪不得。”

  “不必在意那大傻子。”留梦炎道:“我说的事考虑得如何了?”

  “赵员外的意思是,等占城的信使回来,再作计议……”

  留梦炎轻呵一声,道:“无怪乎大宋亡了。”

  “状元郎这是何意?”

  “刀已架在脖子上,犹在这计议。今晨的报纸看了吗?江南三十余府彻查贪腐之事刻不容缓,江东官盐掺沙案牵扯官吏一百七十八人,尽数流放甘肃。我等不了你太久,你若觉得河西走廊比琉球好,送来的东西拿回去。”

  王刚中吃惊不小,忙问道:“那依状元郎的意思……?”

  “简单,若信我,就去琉球。财货、部众先全部送过去,筑城廓、垦田亩。我等自可留在福州,万一事有不妥,方才随时可走。”

  “那么多人货,一时如何能送走?”

  “现在知道急了?!”留梦炎诧道:“你们不是还想等占城的消息?现在反而急了?”

  “这不是没想到形势变化如此之快……”

  “侥幸?”

  留梦炎反问一声,满眼都是不可置信,道:“大宋已经亡了,你还抱侥幸?!王安抚,你是把脑袋绑在腰上,知道吗?”

  王刚中心中一凛,颔首道:“状元郎提点的是,我这便就去与赵员外相议。”

  ……

  春去秋来,不知不觉中,刘金锁上任福州已有大半年。

  吃多了海货,他颇有些想念长安的馍。

  “娘的,浮云遮眼不见长安,我弹劾留梦炎的折子什么时候才能批复。”

  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学了这样一首诗,时常挂嘴边嘀咕。

  不少人都听过刘金锁这般念叨,王刚中亦就此分析过,觉得不是演的。

  半年间,他与赵与檡已将不少财货都运往琉球了。

  诸党羽们十数年任官一方,盐税上贪一些、行公田法再贪一些、每岁和籴征兵再贪一些,再加上平常的积累,以及在岛上所需要用的物资,海船往返了五六趟,才终于完成运送。

  十一月初九,赵与檡也决定离开福州了。

  他的护卫队伍有八十余人,俱是锐士。

  从东城门出城,往码头而去,只见罗星塔下,大船已扬帆待发。

  “东西都搬上船了?”

  “是,在琉球的屋舍也已搭建好,大王过去之后应该能住得习惯。”

  “半年经营,不容易啊。”赵与檡感慨不已,叹道:“此去,也不知何日能再回故地啊。”

  他身后的部将便应道:“大王不必伤感,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说的好!”

  忽然传来一声大喝。

  此时他们已经在大船边了,周围并无旁人,抬头一看,才见到大船上有许多人冒出来,在船舷处张弓搭箭。

  赵与檡抬头一看,骇然变色,不知为何自己的船上会有唐军。

  他连忙转身而跑,同时喝令道:“快,快让王刚中发兵救我!”

  却发现罗星塔后又有一队队官兵冲出,已对他们形成包围之势。

  “兀那狗厮,可是亡宋的秀王?”刘金锁从船舷探出头来,大喝道:“今日还不降?!”

  “夺船!”

  赵与檡麾下有部曲大吼,拔刀便要向船上冲来。

  “嗖!”

  船舷上一支利箭毫不留情地射出,正中那部曲喉咙。

  赵与檡大怒,抬手一指,大骂道:“刘金锁,休要猖狂,莫忘了此处是谁的地盘!”

  “普天之下,俱是大唐的疆域!”

  赵与檡犹想回骂,包围过来的唐军士卒已冲得越来越近了。

  “快走!”

  “保护大王,跳江走!”

  船上的箭雨已然射来,赵与檡身边越来越多人倒下,他拼命冲到江边,猛地跃起。

  “噗!”

  一根长枪贯穿了他的大腿,将他钉在地上。

  这次,刘金锁用的已不是蜡头枪。

  赵与檡腿上剧痛,流血不止,犹想拔出长枪。

  然而周围的杀喊声渐息,他的部下投降的投降,战死的战死。

  “拿下赵与檡!”

  唐军大喝着冲上来,脚步声越来越响。

  赵与檡满脸是汗,满手是血,一边挣扎,一边喃喃道:“派接天潢本近亲……”

  “兀那狗厮。”

  “我不投降!我乃社稷之近亲,战死亦是本分,有本事给我个痛快!”

  刘金锁已走到了赵与檡面前,看了一会,却是道:“嘿,整个赵氏,也就你一人硬气。”

  “哈……”

  赵与檡狼狈无比,却还无奈地笑出来,再说话,声音却带着哭腔。

  “总得……我大宋宗室,总得至少要有一个人硬气点吧……至少一个……”

  “大宋宗室,大宋宗室,都过去了还说个屁,有什么用?带走!”

  刘金锁聊过两句,已失了耐心,兀自道:“害老子现在才能收兵权,还要剿匪,平海盗,忙死了……”

  ……

  福州城中,王刚中正倚在太师椅上假寐,心想着不知道自己这官还能当多久。

  眼看纠察贪污之风越来越烈,想必最迟到明年也得离开了,那得赶紧搜罗些美人儿过去……

  忽然,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沉思。

  “安抚使,不好了,刘元帅在码头拦住了赵员外!”

  “什么?!”王刚中大吃一惊,连忙起身,“他如何知道的?”

  “就是说,那傻……刘元帅不可能知道啊!”

  “快,快去彰武军……”

  脚步匆匆赶到门外,王刚中定眼一看,却见彰武军统领李雄已经领兵站在那。

  “你还懂得来?还不快速去码头?!”

  “王安抚使,末将失礼了。”

  “你说什么?”

  王刚中四下一看,已感受到不对。

  眼前这些彰武军士卒对衙门形成了合围之势,不像是来听令,反倒像是来拿人的。

  “李雄,我平日待你可不薄。”王刚中退后一步,道:“我待你……还不错的。”

  “也许是不错,但李统领却想效仿庆符县诸将忠于大义。”

  有人说着话,从士卒们后面走了出来。

  “状元……”

  王刚中还想呼唤,瞬间却想明白了一切事,整个人呆若木鸡。

  “留梦炎?是你……你怎能……”

  他已明白了,一切都是留梦炎诈他的。

  把所有的人力、物力全转移到了那琉球荒岛上,船只却在福州被朝廷夺了,那先到岛上的人只能投降……

  完了。

  王刚中想到这里,心如死灰。

  留梦炎不欲与他多言,径直举起了一枚令牌,喝道:“拿下!”

  令牌是铜制、镀金,上面字迹分明。

  从王刚中这个方向看去,能看到令牌上写的是“大唐行御史台”。

  这是他半年以来无比恐惧的一个衙门。

  没想到千算万算,还是被这个衙门拿到了。

  留梦炎也在看着自己的令牌,眼神十分庄重。

  他看到的这一面,刻的是“纠察不法,镇遏贪腐”八字。

  犹记得,他接过这令牌时,天子说他们是刀,是把宋国三百年腐肉割下来的刀。今日,他做到了。

  他曾答应过天子,要当一个造福万民、遗泽百世的忠臣、能臣……这件事则要做一辈子,唯有到他死时,才能盖棺定论。

  ……

  又过了大半个月,榕城年节将近。

  留梦炎在屋里正在写折子,忽听得外面欢呼声大作。

  他放下笔,出了门。走过栽着榕树的街巷、登上鼓楼。

  放眼远望,只见有旗帜半卷,那是刘金锁带去剿匪的官兵正从城外归来。

  更多城中百姓听得消息,赶来载道而迎。

  留梦炎想到这近一年任期里,刘金锁一个主意也没出,最后却还能做得顺风顺水,不由嗤笑了一声。

  “还真是个福将……”

  番外篇·扬帆

  建统八年,二月初三。

  长安。

  偏殿中只有李瑕与一个身材矮小却精壮的将领在谈话。

  大部分时候都是李瑕在说话。

  “亡宋理宗时,宋廷才把澎湖岛划归到福建路晋江县,对琉求的了解却有限,故而赵与檡这些人始终认为琉求养不活他们想要的建制。这次留梦炎既将他们发落过去了,你便领水师去一趟,将琉球划归福建路管辖。由你驻军,配合当地诸官员。钱粮、物资都是配备好了的,不必另外筹措,省得朝中大臣们又要哭穷。今已安置在岛上的四万余人中,赵宋宗室就有数千人,都是自己想去的,不是朕苛待他们,你谨慎对待,勿出乱子……此去,没有十年怕是回不来。”

  “开疆扩土,臣虽死无憾。”

  “船只是个问题。”

  说到这里,李瑕微微皱了皱眉。

  以前,他的商路有两条,一是出河西走廊,走陆上丝绸之路;二是从云南走茶古道。

  如今一统天下了,反而陆上丝绸之路走不了了。

  因为他与忽必烈两虎相争之际,西边的海都已趁势崛起。当他在中原鏖战,海都则拿下了哈拉和林;当他在南征灭宋,海都与兀鲁忽乃的冲突则愈演愈烈。

  国朝初立,是否支持兀鲁忽乃打这一仗还不好说,反正几年之内,商路必是难通的。

  李瑕于是将目光转到了海上。

  战乱数十年,国家千疮百孔,人口凋敝、田地荒芜,没有数十年的休养生息恢复不了,又如何完成一系列的壮举?

  唯有大航海。

  提前三百年,由他亲手来主导这场地理大发现,以举世之物力来完成的构划。

  想得再多,首先需要船只,且是大海船。

  故而,李瑕大封官爵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在水师将军之外,把他最亲近的旧部们派遣到沿海,如韩祈安、聂仲由、刘金锁、李昭成、林子等等,协助他们的则是秦九韶、留梦炎这些最聪明的官员。俱往两浙、两广、福建、山东。

  今日还把姜才遣往琉求。

  “船只务必要足,朕要你再建琉求市舶司,造船、贸易,船行新罗、东瀛、大食等地。”

  姜才默默听着,末了问道:“臣斗胆问陛下,是否有意取东瀛?”

  他略略停顿,之后又补充了一句。

  “之所以有此猜测,乃是因一些封地名,如田川郡夫人。”

  李瑕摇了摇头,道:“要取也不能急。且先教将士知晓,取一贫瘠小岛利在何处,是有金、还是有银?抑或是人口?其次海上行军困难,即便登陆,其道路难行、风土陌生……总之是不能打无准备的仗,毕竟连高丽还没取。”

  “臣明白了。”姜才应道:“臣会在琉求造船、练兵、剿盗,并多派人进入商队、了解风土。”

  正在此时,关德进了殿,禀道:“陛下,苏刘义、刘师勇到了。”

  “召。”

  不一会儿,又有两名水师将领进入殿中。

  若说李瑕方才说着遣姜才往琉求已是大事,此时神情才算是真正郑重起来。

  他拿起几封奏章,让关德递给三名将领过目。

  “先看看吧。”

  新上任的琉求安抚使姜才率先拿起一封,摊开来看了。

  只见是一个名叫“蒲寿庚”的官员上的奏折,其人显然是宋降臣,沿任承节郎、提举泉州市舶司使。

  蒲寿庚称,福建沿海海盗猖獗,宋朝廷无力管辖,使之“海寇积年,民罹其害,云合亡命,无不一当百”,又称如今天下圣明,遣刘元帅南下、整编彰武军,剿福建山贼颇具成效,然而刘元帅不擅水战,泉州水师便协助彰武军击溃了海盗。

  这是一篇平平无奇的请功奏章。

  但在奏折上,“泉州水师”四个字被圈了出来,后面有天子以铅笔标注的七个小字。

  ——私人武装,军阀也。

  因这标注,姜才心中一凛,与苏刘义对视一眼,交换了奏折看。

  这封则是留梦炎最新递上来的,内容很少。

  “臣奉旨监察福建,唯泉州蒲氏致产巨万、家僮数千,掌沿海番舶之利三十年,仿佛国中之国,非行御史台所辖之地。”

  短短一句话,姜才眼皮跳了一下。

  他不久前才听说过留梦炎以怎么样的手段拿下了福建安抚使王刚中、亡宋秀王赵与檡。此时,留梦炎却说自己监察不了蒲家。

  如果不是留梦炎故意陷害,这“国中之国”四个字足以让陛下起意抄了蒲家。

  姜才又拿了另外几封奏折看起来。

  大多都是地方文武称赞泉州市舶司使蒲寿庚遣水师击败了海盗,为其请功,其中刘金锁也是这么上奏的。

  “几位将军,还有这个。”

  关德又抱了个匣子过来,里面放的则是一些舆情司的情报。

  “蒲寿庚祖上白番人,本占城之贵人。既浮海而遇风涛,惮于复返,乃请于其主,愿留中国,以通往来之货。原居广州、后徙居泉州,世代以海贸为业。蒲氏屋室渐侈靡,逾禁,官府问之,言非吾国人,不问之,愈其宏丽奇伟,益张而大,富盛甲一时……”

  这情报里也能看到天子用铅笔标注的一些小字,如“其祖阿拉伯人”、“其性奸狡”。

  再往后,甚至还能看到天子亲自总结的内容,用词有些看不懂,但多少能猜出意思。

  “蒲氏亦官亦商,以权力经营海贸,垄断香料贸易数十年,攫取利益,于泉州海岸建望云楼,观出入港口商船以征收商税,其家私兵数千人,五千料之中型商船数百艘,十二帆巨舰数十艘……上表言‘民实艰苦,唯造三桅商船十艘’。”

  姜才看过,默默将手里的情报放下,与苏刘义、刘师勇对视了一眼,等待李瑕的旨意。

  抄蒲家的旨意。

  李瑕却没有立即下旨,而是道:“都看过了?朕担心你们不明白朕的意思,得先说清楚。”

  “臣等恭听。”

  “朕不是宽纵世侯像放牛一样治理天下的蒙元大汗,故而不允许有‘国中之国’的存在。朕也不是软弱可欺谁都能拿捏的宋室,故而不允许官员以权谋私将国家关税全部收到一门一户的口袋里,不允许巨贾袭断整个贸易而使小民片甲不得下海。”

  苏刘义补充道:“蒲寿庚还有欺君之罪。”

  “蒲氏有罪,但泉州港的繁华不可破坏。”李瑕道:“朕希望你们此去能为朕治蒲寿庚之罪,但不能伤海商之心。今日并非一个正常贸易的海商因为坐拥海船,使朕起意夺之,而是蒲氏以官员之权柄攫取门户私利,却有大罪于国家。一句话,蒲氏可亡,而海贸当愈兴。”

  “陛下所言,臣等铭记于心。”

  “苏刘义,你是进士出身、也治理过地方,朕派你去,盼你能经营好泉州港。”

  “……”

  又考校了三人一些问题,李瑕吩咐道:“传旨,任姜才为琉求安抚制置使;任刘师勇为漳州水师都统、兼沿海防御副使;召蒲寿庚入朝任兵部侍郎,改苏刘义知泉州、提举泉州市舶司使。”

  “臣等遵旨。”

  李瑕另外又下了封密旨给苏刘义。

  最后,他道:“记住,江南虽定,却不是大唐水师的结束。反而,这才是大唐水师征服四海的开始。”

  三名水师将领再次行礼,郑重拜别了君王,退出了偏殿。

  ……

  李瑕独自坐在殿中,继续翻开奏折。

  依旧是与沿海水师事务相关。

  一封是在山东莱州李昭成与水师大将张贵一起递来的,说是有海上巨盗名为黎德,主动率两万部众投降,献上大小船只七百艘。

  据信报所言,黎德虽是海盗,却颇有大义,唐军北伐之际亦曾率部屡次攻击元军。

  与之前看的关于蒲寿庚的奏折放在一起,可见这世上各式各样的人都有。

  李瑕批阅过山东水师的奏折,再拿起一封,则是江东水师提督张顺递上来的……因这些奏章都是分门别类好了的。

  “臣张顺启奏,今有浙西崇明人朱清、平江嘉定人张瑄,聚众数千、海船五百余艘,盘据于舟山、嵊泗诸岛之间,劫掳沿岸富户与海上商贾十余年而宋廷不能制,臣请讨之……”

  后面则是一张更详细的战略,以及一张图纸。

  李瑕仔细看过之后,提起御笔勾了一下。

  今日,他这样勾了几下,仿佛沿海就能平定,连当皇帝也显得简单了。

  事实上,他却感到事情越来越难做。

  以前北上时、在庆符县时,做的都是小事,每天都能看到进展。如今当了皇帝,拘在这宫城中批一道旨,却往往要数月、甚至数年才能等到一个结果。

  他不知道查抄蒲家是否会出差池、是否会破坏泉州港的繁荣;不知道山东水师招安海盗之后能否顺利整编;不知道张顺出海又会是怎么样的结果。

  而这一切,相比于他对大航海的期待,也只能算是筹备阶段……

  ……

  九月初五。

  泉州,城南。

  蒲家府邸占地三百余亩,东至涂门街、西至溪亭、南至晋江、北至涂山。格局恢宏,亭台楼阁错落有致。

  而蒲府最为人称道的便是棋盘园了。

  棋盘园东西长百步、南北宽六十步。

  侧边有三十二间阁楼,中间则是划着格子的巨大棋盘,棋盘两边,又各有一个高高的凉亭。

  “苏相公请。”

  蒲寿庚一抬手,引着苏刘义走过小径,指着一座凉亭,道:“苏相公执红棋,如何?”

  苏刘义反问道:“蒲公尚未病愈,还能下这样一盘大棋?”

  这话中似乎带着些别的意思,因蒲寿庚收到圣旨之后,自称有疾,不肯赴长安任官。

  “下棋不比长途远行,老夫还是吃得消的。”

  “那自然好,蒲公请。”

  苏刘义遂转身、登上东面的凉亭,蒲寿庚则背道而行、登上了西面凉亭。

  凉亭上视野颇佳,然而目光看去,只见到空空如也的棋盘,不见棋子。

  而就在凉亭外不远处,站着一个蒲府仆役,转身向苏刘义行了一礼。

  “见过相公,小人乃司棋员,相公下棋,只需吩咐小人便可。”

  “好,如何不见棋子。”

  “相公稍待。”

  那司棋员转过身,举起棋子,喊道:“摆棋。”

  有琴声响起,却见侧边的三十二间阁楼中款款走出三十二名女子。

  苏刘义眼神不变,只淡淡道了一句。

  “不愧是闻名遐尔的棋盘园。”

  他身后的随员却已看得有些呆了,眯起了眼。

  只见那三十二名女子一半穿粉色薄纱,一半穿绿色薄纱,雪白的肌肤若隐若现,个个都是年方豆蔻,体态优美。

  她们依次出列,却是在那巨大的棋盘上各自站定。

  随员这才把目光从那些款摆的腰肢上移开,落在她们头上的篾筛上,只见上面分别写着“将、士、象、车、马、炮、卒”等。

  “啧啧,好一个富可敌国的巨贾,这般享受,换王侯也不当吧。”

  苏刘义目光却冷了下来,喃喃道:“泉州‘民实艰苦’,也正是此人说的。”

  只看这三十二名女子俱是身量相当,他便知对面的蒲寿庚是怎样货色,更别提其它。

  想到这里,他并不客气,径直先手下棋。

  “炮二平五。”

  司棋员便跟着大喊道:“炮二平五!”

  棋盘上,穿着粉红薄纱的女子便款款而行。

  对面的凉亭上很快便传来了喊声。

  “马八进七!”

  渐渐的,棋盘上粉绿相间,煞是好看。

  ……

  “马二进三!”

  听到对面的凉亭传来的喊声,蒲寿庚随口便道了一句“车九平八”,其后却是有些焦虑地敲了敲桌案,用阿拉伯语与儿子蒲师文说话。

  “苏刘义来者不善啊。”

  “还不是新的君主想要征集我们的船只。”蒲师文道,“这些东方人,总认为君主向臣民索取财物是理所当然的,天啊,真是太无耻了。”

  “炮八平九。”蒲寿庚看了一眼棋盘,用汉语说了棋路,又用母语叹道:“是啊,大国虽然繁华,但三代人了我还是不能习惯。要知道,在我们的故乡,根本就不接受这样单方面的无礼索取。如今的君主比过去的赵姓君主无礼得太多了。他违背了神的意志,我已有了反抗他的理由。”

  蒲寿庚的语气很冷。

  他与任何一个赵宋的官员都不同,他不会顾忌什么君臣纲常,甚至连敌我实力都不会顾忌。

  一旦触及到他最根本的利益,不论这大唐王朝有多强,他都敢毫不犹豫地以武力反叛。

  大不了就是带着财物离开泉州。

  比如今日,他便引开了苏刘义,好顺利从海外调来更多的私兵。

  这边还在下棋,后方有下人匆匆赶上来,俯在蒲寿庚耳边,以神秘的语气禀道:“阿郎,战船靠岸了。”

  “那就好,让他们扮成海盗动手。”

  蒲寿庚抬起头,看向对面凉亭里的苏刘义,目光十分不屑,道:“这个所谓的大唐官员只怕还沉醉在这些美妙的棋子里,却没有想过这将是他最后的时光。”

  他显得那般高高在上。

  仿佛他不是一个商人,而是这个帝国的君王。

  “卒三进一。”

  “……”

  大棋盘上,有两个美丽的“棋子”撞在一起,发出了娇呼声。

  而对弈的两人还在继续。

  像是故意使坏,要她们碰撞、下场。

  于是,那些穿披红绿薄纱的女子越来越少。

  忽然。

  远处传来了一声惊呼。

  “海盗进城了!”

  “海盗!海盗来了……”

  蒲寿庚笑了起来,指着苏刘义,道:“他输了。”

  “哈哈,这些官员,只顾着享受,连关防都忘了看了。”

  “让人弄死他吧,苏相公为了平海盗,英勇战死了……”

  而此时,就在对面的凉亭上,忽然响起了一声大喊。

  那是司棋员的声音。

  “蒲寿庚勾结海盗,罪不可赦,拿下!敢反抗者,格杀勿论!”

  蒲寿庚愣了一下。

  他眯了眯眼,只看到对面,正有人将刀架在那司棋员脖子上。

  而巨大的棋盘上已响起了更多女子的娇呼。

  “拿下!”

  密集的脚步声从前院传来,有蒲家的私兵连忙冲上前去拦。

  “砰!”

  “砰!”

  惨叫声接连不断,成队的官兵赶了进来,毫不留情进地射杀着这些私兵。

  蒲寿庚吃了一惊,向后连步了数后,跌坐在地上。

  “怎么……怎么……我的人呢?我海上的人呢?!”

  他已完全失去了方才高高在上的姿态,吓得瑟瑟发抖。

  蒲氏在大宋数十年,受君恩深重,得百姓供奉,学儒家经典,始终都没放下的傲慢,唯在这一刻的混乱中彻底被击碎。

  “苏相公,我冤枉啊!我绝没有勾结海盗……真的没有……”

  隔着凉亭,蒲寿庚竟是恸哭不已,毫无方才的狠色。

  ……

  “车八进五,将军……我赢了。”

  苏刘义再次喃喃了一声,不去看凉亭下的杀戮,而是向随从问道:“你知道,我最厌恶他什么吗?不是他截留关税、违禁逾矩、瞒报船只,甚至不是他豢养私兵、欺君罔上。”

  “那是什么?”

  “他可以到我们的土地来,可以与我们同化。但,享好处时就堂而皇之地任我们的官,当要他尽一点点该尽的责任时,他却又开始提他那狗屁习俗!得了万般富贵,还敢妄想逃得滔天死罪,该杀!”

  苏刘义猛地睁眼,眼中杀气四溢……

  番外篇·幕僚

  都堂位于长安城稍偏东北处,乃是宰相们行政议事之地。

  一顶小轿在门外落下,走下来一名紫色官袍的高官,身量不高,显得颇削瘦,仔细一看才发现是个四旬模样的女官,板着张脸,十分严肃。

  “严相公。”

  “召户部、刑部几位堂官来。”

  “是。”

  不一会儿,都堂上的官员们便聚集了。

  “今日陛下召见,为的是泉州市舶司之事。蒲氏一案的卷宗就在这匣子里,你们先看。”

  众官员遂议论了几句。

  “亡宋留下来的遗祸,大刀阔斧整治三年,还是这么多虫蠹!”

  “宋廷当年任的都是什么官。”

  “这话过了,只能说是良莠不齐,还是有不少良臣。”

  “那莠的也太莠了吧!”

  马上便有些江南官员不忿,倏然起身正要辩论一场。

  严云云却已开口,道:“看海图。”

  北官也好、南官也罢,都有个共同点,就是很害怕严云云。毕竟这位签知相公终日板着脸不提,脸上还带着隐隐的疤痕,气势也着实吓人。

  众人遂不再言语,传阅着看了卷宗后面的内容。

  蒲氏的财货清单罗列得很长,除了田地、宅院、船只、宝物,还有大量的货品,香料、丝绸、瓷器等等。

  户部官员们眉毛一挑,皆显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尽日都是“国用不足”“国用不足”,今日终于有了进账。

  再一看,他们却又不由大怒。

  “好个富可敌国,奢侈过制,坏法败国!”

  “合该将蒲氏全家发落……”

  “看海图。”严云云再次开口。

  要治蒲家的大罪是很轻易的事,她却很清楚,陛下眼下更在乎的是蒲家的海贸生意要由官府接手下去。

  众官员将匣子里的宗卷翻到最后,看到的是许多张海图。

  只见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蒲家商船的航海线路,包括沿图的补给与交易地点,各地的特产、收买货物的价格,以及沿途的季风、暗洋等等。

  很明显能够看出来,海图上有很多奇怪的文字是原本就有的,而所有的汉字则是新写上去的。

  有官员指着那些汉字问道:“这是苏刘义拿下蒲寿庚之后,审问得来的?”

  可以想到,苏刘义拿下蒲家之后,非常详细地对蒲家的海贸往来进行了调查,记录在这些海图上,呈给天子御览。

  “不错。”严云云道,“但陛下认为蒲寿庚没有说实话,这些海图里应该存在大量的假情报。”

  她起身,指点了一张海图。

  那是蒲家商船所到的最远的一个位置,地名上写的是“木骨都束”。

  “陛下说,木骨都束应该属于索马里,当处于这个……非洲大陆,蒲寿庚的航线标注的不对。”

  “严相公,恕下官愚钝,此为何意?蒲寿庚的海图错了?”

  “不。”严云云道:“蒲家经营海贸数十年,不太可能错。”

  “更可能是他不说实话。”

  “不错,此贼揣奸把猾,想必玩的便是这样的把戏。”

  “海上行船非同小可,距离偏差、风向错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苏刘义竟没发现这般错漏?”

  “他毕竟是久在两淮战场。”

  “那也是江南进士,他若不知,我等还能懂海贸不成?”

  这北方官员一句话,说到了点子上。

  事实上,这大唐朝堂之上,从天子到宰相,再到百官,懂海贸的并不多。

  便有官员道:“严刑逼供而已,剥皮拆骨,必有蒲寿庚说的时候。”

  严云云则是看向了站在一旁始终不说话的陈宜中。

  “永权,你如何看?”

  陈宜中是在江心寺被俘虏,押解北上之后投降的。抵抗到了最后,却又没守住忠名,如今只在户部任了个小官,每日都是郁郁寡欢的模样。

  严云云却颇倚重他,常有关于江南钱粮经济之事问他。

  也曾有人私下提醒严云云,说是贾似道曾用陈宜中而遭反噬,可见陈宜中不足以信赖。只是严云云不听,还反问了一句“江南之事不问他,问你可好?”

  此时,陈宜中才走上前,仔细端详了一会儿那些海图,末了,肃揖道:“严相公,下官未能看出错漏之处。”

  “亡宋国库收入,有三成来自海贸,你在宋廷官至宰执,岂有不知之理?”

  陈宜中心中略感尴尬,他任宰执时,宋朝廷已是风雨飘摇,哪还有精力去管这些,还不是泉州市舶司交上来多少是多少。

  但他只是略作沉吟,很快便从容解答了严云云的问题。

  “朝廷不与商贾争利,向来只管抽税,便是临安朝廷,懂海贸的官员也并不多。不过有一人,严相公或可去问他,贾似道当朝时诸事便多由他打理……”

  “廖莹中?”

  “是。”

  ……

  长安,碑院。

  宋元祐二年,吕大忠把《开成石经》《石台孝经》等碑石迁至长安府学之北墉,此地便有了碑院之称。

  如今碑院后方又修整出了一座藏书楼。

  藏书楼中,正要整理古籍的廖莹中手中拿着放大镜,正在看一份拓本,一边听着严云云说话。

  “好教严相公知道,这几张海图,我也是看不出对错来。蒲寿庚此人我却了解,他敢不据实以报,便是欺我们不了解那些蛮夷之地。”

  “连你也不懂这些?”

  廖莹中反问道:“陛下真正的难处只怕不仅是在这些海图吧?”

  他称得上当世数一数二的幕僚,官职虽然不高,但最擅长为重臣剖析局势。故而一开口,严云云就点头不已,不再板着脸。

  “不错,陛下欲兴海事,满朝上下却找不到一个真正能担事的海政大臣。”

  “如何才算是能担事的海政大臣?”

  “大船从天下四海归来时,运来大量金银、铜铁、木材、矿石,还有占城稻,以及更多更多东西。过去,市舶之利能支撑赵宋国用,而陛下的大业需要的更多。但,三年前才平江南时,陛下便从广州市舶司派遣了一支船队出海去寻找一些作物,至今却无半点消息,或是已沉没了。弯路走了很多,进展却很慢……”

  廖莹中道:“而商贾之事多言利,士大夫讳谈。朝堂上怕是没有哪位重臣能做到,或是反对此事,或是不通海事。陛下需要一个擅争利、通海务,且手腕通天的重臣。”

  “原本蒲寿庚会是一个不错的人选,但其人毫无为国谋事之心。”严云云道:“苏刘义久在军中,整顿地方可以。”

  “严相公一直为陛下打点钱谷,或可胜任?”

  “没别的人选了,但我是蜀人,不懂海政。”

  廖莹中似想到了什么,微微张了张嘴,最后却没说话。

  严云云却见到了他的眼神,想了想,忽然略有所悟。

  ……

  长安城外,樊川。

  此地在数百年前是长安城南胜景,有“小江南”之称,杜甫、杜牧都曾在此长住。杜甫号樊川野老,杜牧号樊川居士,更有《樊川集》,可见此地风景颇受文人雅客喜爱。

  廖莹中随天子到长安之后,不习惯关中风土,唯独喜欢樊川这个小江南,将此处一座宅院作为居所。

  但此地离城池路远,出入不便也是真的。廖莹中每日在碑院整理书籍字画到深夜,来不及往返,于是又在长安城中赁了一间小居所。

  樊川廖宅中便只剩下一些仆役与几个教导廖家子弟读书的先生。

  廖莹中少与人有所交际,因此这宅院常年大门紧闭,无人来往。

  这日,却有人扣响了门环。

  “笃笃笃……笃笃笃……”

  宅院中很久都无人应答,但那门环始终在响着。

  似乎是院中有人终于被扣门之人的耐心击败了,才“吱呀”一声,有仆役开了小门,探头出来。

  “敢问找谁?”

  “贾似道在吗?”

  “小人听不懂。”

  那仆役正要关门,却已有人抵住了门板。

  严云云迈步进宅院,却是回头止住了随员,道:“我独自进去。”

  她官气十足,扫视了一眼院中为数不多的几个仆役,信步便往后院去。

  不得不说,这是她在长安见过的最具江南风光的园林。

  一路走到后苑,隐隐便听到了一些细碎声音。

  “她过来了。”

  “不必了……”

  严云云绕过假山,只见一名男子在池畔边钓鱼。

  有个仆役则手足无措地站在那,一见有人来,连忙跑开。

  当严云云走近,那男子却连头也不回,道:“何必来自讨没趣?”

  “你竟然真敢躲在这里。”

  “江南欲杀我的人多,反而是长安无人在意我。当然,我没想躲,否则你找不到。”

  严云云目光看向一边的小案几,拿起上面摆着的酒壶闻了闻,道:“想必也是,你只有在廖莹中身边,既安全又有的享受。”

  贾似道回过头来,微微一笑,道:“李瑕并不想杀我,否则早便找到我了……”

  “啪!”

  一声响,严云云已一巴掌抽在他脸上。

  微笑的表情还未褪去,贾似道已僵住。

  “敢呼天子名讳。”

  贾似道手里还持着鱼竿,坐在那显得十分尴尬。

  最后,他竟是洒脱大笑起来,化解了这尴尬的处境。

  “哈哈,他自己都不在乎,你却为此发怒,可笑。我便当这一巴掌是还当年欺辱你的债。”

  一张图纸被摊在贾似道面前。

  严云云问道:“可看得出来有何不对?”

  贾似道微微眯眼,道:“太多不对了。如象犀、珠玉、香药等贵重之物要由榷易院抽解先供皇室,每年都是差不多时候,而你看这张海图上标注的风向,再算上往返一百八十日的时间……错的。”

  “还有呢?”

  “这是从泉州出发的海图?蒲寿庚的?那白番素来狡黠,岂肯将这样的秘辛交出来?还是这般错漏百出的。你们抄了蒲家?呵,泉州市舶司一年二百万缗的税收,你们也敢轻易动,不怕收不了场吗?派谁去的?”

  一系列的反问,贾似道显然是故意要显能耐。仅凭一张海图,他竟已将事情猜了个大差不差。

  这种天赋的聪明,让严云云有些嫉妒。因她没有这种天才,很多事都是慢慢学到的。

  “苏刘义。”

  “还算会用人。但苏刘义太正人君子了,杀蒲寿庚可以,却代替不了他。”

  “谁可以?”

  贾似道冷笑一声,道:“满朝都是讳言利、而逐利者,谁能取代蒲寿庚这种唯利是图的番商?你们杀鸡取卵,现在后悔晚了。”

  “谁告诉你朝廷后悔了?”严云云道:“蒲寿庚罪大恶极,杀之毫不可惜。”

  贾似道转过头继续钓鱼,淡淡道:“我曾平章军国事,位同周公。似我这般只手遮天的人物,能看上你们的官职吗?请回吧。”

  “我能杀你。”严云云道:“康妃身体不适,陛下带她到骊山行宫调养了。我派人来杀你,廖莹中不敢声张,那就没人会知道。”

  贾似道身子一僵,“呵”地笑了一声。

  “我给你出个主意吧。”

  他略略沉吟,道:“朝廷若想接手蒲氏的商队官营,难。士是士、商是商,让民间大商贾把蒲家瓜分,朝廷只收商税,简单明了。”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严云云道:“陛下所谋,远不仅于此。”

  “无非如我行公田法一般整顿海政而已。”

  严云云摇了摇头,却是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划着,道:“告诉你又有何妨,陛下所谋者,万世之伟业……”

  贾似道看了一会,始终眼带傲慢,末了,调整了一下坐姿,道:“聒噪许多,你无非想请我出山?”

  “不错。”

  “你去。”

  “什么?”

  “三年了,李冶老矣,韩祈安只怕快要回朝任相。”贾似道侃侃而谈,道:“你若想以后能担一任女相,如今谋外放为好,可自请总管两浙、福建、广东海政。”

  “我做不了,我是蜀人,不懂这些。”

  “简单。”贾似道搁下鱼竿,起身,掸了掸衣袍,云淡风轻道:“我到你幕下筹划便是。”

  “呵?”

  “我平生高官显贵当过,腻了。”贾似道负手踱了两步,望向南面的天空,显得意格高远、气度不凡,微微一叹,道:“倒不如当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幕客。”

  樊川再是小江南,终究不是江南。尽日在关中吃些面饼,他也甚是想念江南的精细饭菜。

  跟着严云云去也好,再看看临安、看看台州……

  ……

  一个月后,李瑕再一次下旨,将心腹重臣派往沿海。

  平定天下之后,这个新王朝一直在吃力地消弥着宋留下的积弊、消化着它所留下的遗产。这次若还不能达到李瑕的预期,他也已无人可派。

  而到了严云云出发前,他还特地向赵衿问了一句。

  “他们马上要出发了,你想见你舅舅一面吗?”

  “还是不要了,他应该会觉得很丢脸吧。”

  赵衿其实只要知道贾似道没死就能放心,对再见面的事兴致不高。

  “不过说起来,舅舅那德性本就是更适合打理商贾事,在朝堂上确实是太讨人嫌了……”

  ……

  这日,又有官船从渭河东去。

  身穿官袍的严云云坐在船舱中,犹在向几个新聘的幕僚询问海事。

  而在樊川廖宅,廖莹中推开屋门,不由长叹了一口气。

  “人去楼空啊。”

  目光一转,却见桌案上放着一堆画卷。

  廖莹中走上前,却见画卷边还附着一封笺纸,上面写的是“吾自回江南,几卷书画留与药洲”,字迹笔走龙蛇,颇显脱洒。

  比担当大宋国事时洒脱得多。

  廖莹中叹息一声,摊开一卷书画,却是愣了一下。

  这画卷很长,是绢本水墨山水画,素雅清淡,竟是五代名家董源的《夏山图》。

  再看题跋处,有一行小字是“予在长安,见董源画卷,幸得收二卷”,旁是“秋壑珍玩”、“悦生”两个印章。

  廖莹中先是愕然,也不知贾似道身无分文,是如何收得到了这样的画作。

  转头往四下一看,只见架子上放着几个骰子,想来贾似道是赌博赢来的钱,再加上一双辨别书画的慧眼,遂在长安混得自在。

  却连他也不知道贾似道是何时出过门的。

  且他都不知道长安城哪里有赌场,至少他是没见过。

  “阿郎了得啊,了得。”

  摆在桌上的书画,仿佛就是贾似道在轻佻地炫耀,廖莹中不由感慨了一句。

  他还想到了很多年前贾似道总念一首诗,说那首诗才是平生所愿。

  “愿为长安轻薄儿,生于开元天宝时。斗鸡走马过一世,天地兴亡两不知……阿郎如今分明心想事成了,如何又走了呢?”

  番外篇·西北望

  建统十年,腊月初五。

  李瑕在翻看廉希宪的奏折看过之后,发了会呆。

  这已经是几年来廉希宪第五次请求回京述职了,前几次李瑕都否了。

  这次李瑕考虑之后,则是允了。

  “给廉卿备好馆驿。”

  关德接过奏章,应道:“陛下,廉相公这一来,怕是西北又要起战事了吧。”

  可见局势已不是秘密,到长安来的外番客商们已愈发多地开始说起海都大汗,甚至称之为黄金家族正统的继任者。

  才实现大一统不算久的新唐王朝在西方人眼中是怎样的形像还不可知,海都则已迫不及待地向世人宣告他要统治着大蒙古国迅速崛起。

  五年来,面对海都的耀武扬威,李瑕始终沉默。

  ……

  从凉州到长安的官道已修缮过,仅在腊月十三,廉希宪便抵达了长安。

  他曾经营关陇,在长安生活过数年,此番回来却已认不得这座城池。

  关中平野上修了太多的水利。

  从沣惠渠开始,便能看到屋舍井然,人口稠密。

  廉希宪的官服外披着厚厚的棉袍,头上带着棉帽,一边牵马而行,一边看着这熟悉又陌生的街景,偶尔指着街坊回忆这里原本只是荒芜的牧场。

  走着走着,还没到城门,他忽然停下,道:“此处便是旧唐时的外廓,如今若再建一道城墙,还真就是‘百千家似围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畦’的盛唐长安景象。”

  “必是要扩建外城墙的,难处反而是内城已不好迁了。”

  “可见陛下还是准备迁都的……”

  穿过长街又走了挺长一段路才进城门,城门处早有官吏在等候,领着廉希宪往馆驿。

  一路上都是车水马龙,如今的长安城只是旧唐长安皇宫的前朝部分,作为都城确是太过逼仄了。

  馆驿安排在皇城东街旁,廉希宪放下行囊便遣人到宫城求见,他则沐浴更衣准备觐见。

  这边准备停当、那边往宫城的随员还未回来,便听得了一声通传。

  “廉相公,有客来访。”

  廉希宪不免惊讶,暗道自己才到长安,又有谁能这么快得到消息。

  赶到馆驿的前堂一看,他不由哑然失笑,其后连忙行了一礼。

  ……

  如今长安城中经营蜀菜的酒楼渐多,因朝堂上许多重臣都是川蜀出身。

  这日傍晚,城东蜀香楼便迎来了一批客人,二十余个的武士拥着两名男子,一个三旬、一个四旬,俱是丰姿英伟,只看气度就是贵客。

  两人留武士在堂上坐了,便往楼上雅间。

  “未免太过随意了,万一遇到刺客。”

  “偶尔见些烟火气也好。总在殿上议事,闷得慌。”

  这种接见方式自是不合流程,只是李瑕的个人习惯。

  廉希宪则仔细观察了这个雅间,确定了安全与私密,想要开口却不知如何开始劝谏。

  “善甫兄千里迢迢赶回来,必然有许多话要当面说,怎不说了?”

  “臣想劝谏陛下。”廉希宪道:“宋室南渡时,赵构言‘市舶之利最厚,若措置得当,所得动以百万计,岂不胜取之于民?’宋室遂耽于海船之利,渐至歌舞升平,今陛下一统天下,重海贸之利而轻西域之危急,此臣所惶恐难安之处。”

  李瑕叹息道:“你这趟既来了,回去时将六郎带去吧。”

  廉希宪动作一滞。

  李瑕所言的六郎,却是朵思蛮所生的孩子,名叫李长绥,如今不过七岁。

  兀鲁忽乃的儿子木八剌沙早逝,只留下了一个遗腹女。这几年来,兀鲁忽乃以可敦之名独掌西域汗国之权。

  但随着她年岁渐增,又面对海都的崛起,已两次遣使来表示想要接走外孙。

  兀鲁忽乃还希望,李长绥能够迎娶木八剌沙的女儿,也就是他的表姐,以保证汗位的顺利传承。

  此事,李瑕之前一直不允。

  “陛下,”廉希宪十分诧异,问道:“这是准备答应兀鲁忽乃的条件?”

  “兀鲁忽乃也答应了朕的条件,朕会封六郎为安西王。往后他从外祖母手中继承的汗国,将成为大唐的藩镇。”

  廉希宪道:“六皇子还小,且陛下本不愿让他效草原习俗近亲联姻,此事?”

  “岂有事事如愿的?”李瑕摇了摇头,“真当了皇帝,反而还不如过去自我。朕不是个好父亲。”

  “陛下……”

  廉希宪是带着满腹的劝谏之词来的,此时反而没了话说。

  最后,他起身行礼道:“臣有罪,臣逼陛下骨肉分离,罪该万死。”

  李瑕道:“不是你逼的,朕自己想开了。蒙哥想要把世间马蹄能到之处都并入疆土,朕的志向不输于他,除了马蹄、还有海船。朕还希望往后所有的疆域都由中央政权统冶,但中州以外的偏远之地终究还是只能通过分封。总说为万世开太平,但做着做着,朕却发现没有尽善尽美的制度能保证王朝不灭、后世不乱。弹指又是十年,期望越来越多,时间却越来越少。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

  所以朕近来在想,一世人做到一世人的功绩就足够了,为后世将这个国家的疆域稳定下来,重注它不断进取开拓的精神,打破有可能禁锢在它身上的枷锁。如此,虽然改朝换代不可避免,它能始终屹立于四海万国之林而不遭欺辱,有大国之疆土、有古国之伟承、有强国之国力,使后世皆因生长于此而骄傲,不必羡慕别国之人。此生,朕若是能为后世做到这个地步,或许也就够了。这般想着,让步便让步吧。”

  这日的交谈,李瑕更像是在与朋友谈心。

  廉希宪遂道:“臣方才言重了,不该言陛下轻西域之危急。”

  “海都之势,朕是知道的。”

  “海都本就是窝阔台之孙,说起来,比忽必烈更有继承蒙古汗位的资格。这些年,忽必烈兵败受擒,伊尔汗国的旭烈兀病死、金帐汗国的别儿哥也死了,蒙古无人愿意与海都为敌,使他很快取代了忽必烈,成为草原大汗。但臣以为,他虽然声势浩大,实力却还不算强。现在他遂不断劫掠伊犁河流域,为的便是吞并西域汗国。要伐海都,当趁眼下,万不可待他坐大。”

  李瑕点头,道:“善甫兄所言不错,然而汉初也是要经过文景之治,才有汉武帝北击匈奴。与海都开战,不同于收复中原,所需良马、武器、粮草、情报还未准备妥当。”

  “国朝既有余力通海贸,何不先出兵西域,以通商贸,购回良马?”

  “伊尔汗国横亘在丝绸之路上,出兵西域,获利少,反而会被海都不断消耗。以己之短,击彼之长,并非上策。”

  “出海通商,造船之耗费岂非更大,而获利几何?陛下岂不见汉武帝凿通西域、陇西养马,方有卫霍之功?!”

  廉希宪说到后来,已是神色激动。

  这是北官的共同特点,从来见的都是丝绸之路的繁华,而未见过海贸。

  李瑕却是笑道:“善甫兄的想法与朕不谋而合,这五年来,朕正是在想方设法提高国力,何尝又不是一种‘凿通西域、陇西养马’?”

  “臣唯恐陛下为南人所欺,南辕北辙啊!”

  “不急,先吃饭。待吃过饭了,朕带善甫兄看几样东西。”

  廉希宪平复了情绪,道:“是臣失礼了。”

  “无妨,朕先与你说朕的想法。”

  李瑕以手指沾了酒水,在桌案上划了个简单的地图。

  “讨海都不仅西北一路之事,宁夏、河套、山西、河北诸路都得出兵,除了攻海押立,还需要攻哈拉和林,同时还有要一支兵马往辽东,防止乃颜支援海都,这是举国之战。沉住气,海都今日是嚣张,那是因为朕不打算与他小打小闹,朕若出兵,便要一战完全灭了他。故而,沉住气,我们要积蓄国力。”

  酒水画成的地图很快就发散了个干净。

  廉希宪点了点头,完全能理会李瑕的意思。

  “再说我们有哪些准备。”李瑕又道:“除了钱谷,先说马匹与武器,朕已命胡勒根在河套养马,至于武器,明日一道往军械坊走一趟……”

  廉希宪忽有些疑惑。

  明日才去军械坊,那今夜要去看的又是什么?

  ……

  “吁。”

  “什么人?!”

  马匹才停下,前方已传来了喝令声。

  自有扈从上前去递了令牌,守在庄园的守卫方才让开道路。

  李瑕将马匹留在栅栏外,迈步走进了庄园。

  黑灯瞎火的,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他却是抬手指向了夜色下的几块空地,道:“这一片是土豆、这一片是地瓜。”

  其后转过身,又指向另一边。

  “那是玉米,那边是花生……对了,那边是辣椒。”

  廉希宪眯着眼看去,隐隐能看到有些地里已经出芽了,有些则没有。

  “连着五年,朕每年都有派海船去寻找新大陆,建统六年底派遣了一支,建统七年便又遣了两支船队。回来的是第三支船队,今年八月抵达广州港,九月便种了第一批种子。”

  李瑕一边走一边说,语气有些喟叹。

  “如今有一部分已经出了芽,有些还没有,或许是农时不对。它们未必能立刻适应土壤与气候,还需要一次次地试验,因此种子很珍贵,朕甚至不敢遣快马给你送过去,以免旁人交代不清。”

  “臣只是还有疑惑,这些粮食的产量真的比麦子高很多吗?”

  “高很多,唯有这一点,朕能向天下人保证……民以食为天,世人的温饱永远比当权者的志向重要得多,若民间吃不饱,还谈什么开疆扩土。”

  两人穿过田梗间的小路,走进一间仓房。

  李瑕推门进去,里面正有两个司农司的吏员和衣躺在小榻上值守,见有人来了连忙起身。

  他们见了李瑕也并未诚惶诚恐,可见官职虽小,却也是经常面圣。

  “见过陛下。”

  “打扰你们了,各样种子配一些给廉卿带回甘肃,并告诉廉卿种植要注意的事项吧。”

  “臣领旨。”

  待廉希宪接过几包种子,李瑕便拍了拍他的背,道:“甘肃适合种土豆、玉米,带些回去试试吧。”

  廉希宪微微苦笑,终究还是心存疑虑。

  “若有朝一日,朕再与你用饭能吃到一碗土豆炖肉,便是北伐海都之时,可好?”

  “臣必不负陛下重托……”

  ……

  当是时,除了李瑕没有人能体会到这些种子的意义。

  便是在廉希宪看来,拿了几包种子也不过是一桩小事,反而觉得这趟进京最大的事是带六皇子就藩。

  于兀鲁忽乃而言,携汗国向李瑕称臣,实属无奈之举,其实也是心有不甘;于李瑕而言,将一个儿子从身边送走,如同遣子入质一般,其实也不愿……总之是面对海都的崛起,双方都有所妥协,亦有所收获。

  腊月十六。

  年节还没到,李瑕已降旨,封六子李长绥为高昌郡王,出使察合台汗国。

  旨意一下,朵思蛮便抱着孩子哭得厉害。

  “陛下……至少等过了年吧……”

  虽说是蒙古人,朵思蛮往年其实是最喜欢年节的热闹的。

  李瑕却是拍着她的背,道:“你我早知道会有这一天的。”

  “呜呜……”

  朵思蛮大哭。

  李长绥本是拼命地憋着泪,结果因母亲这般,终于泪珠子也不停往下落。

  “父皇……孩儿不想离开家……”

  李瑕由他抱着腿哭了许久,才伸手替他擦了脸颊和鼻涕。

  因李瑕能陪这孩子的时间太短,因此没有多说什么,更多的道理则需要长年陪着的人来教导。

  “你要听先生的话,往后他会担任你的王相辅佐你。”

  说罢,李瑕牵住了朵思蛮的手,将她揽住,挡住了她的视线,独自眼看着李长绥一边哭一边被带远……

  ……

  长安城外。

  奚季虎看了看马车,又看了看马车前的吴泽,叹息了一声。

  “何苦携家去那塞外苦寒之地?”

  吴泽道:“姑父切莫如此说,或许我在西域担任王相时,舅父还未任相呢。”

  吴家亦是开国元勋,当年治关中、守长安,吴潜功劳甚大,吴泽作为其孙,只要按部就班,一世前程稳当。

  而随高昌郡王西去之事却是险中搏前程,多是些寒门出身的文官愿往。

  但吴泽却担心旁人有私心,不懂得教郡王心向中原,因此执意前去。

  “教化西域、为国家稳固疆土,吴家若不往,谁往?”

  此时,奚季虎目光看去,见吴泽脸上带着笑意,眼神中却俱是坚定之意,终是不再多说别的。

  “也好,为国出力,在何处都是一样。”

  前方响起了鼓乐声。

  那是御驾前来为廉希宪送行了。

  吴泽向奚季虎告了别,往宫门处迎了李长绥。

  “先生!”李长绥哭道:“我不想走……”

  “殿下小小年纪能为国出力,许多人还求而不得呢。”吴泽颇有耐心,语气平和,道:“我给殿下说几个故事吧。”

  “什么故事?”

  “……”

  各种喧嚣声中,队伍渐渐列好,准备出发。

  廉希宪也拜别李瑕。

  “请陛下放心,臣一定保护好殿下周全。”

  李瑕点点头,目光向天边看去,喃喃道:“陛下也好,殿下也罢,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反而是你怀里的种子,才能改变百世人的命运。”

  廉希宪不由愣了一下。

  他目光看去,第一次看到了李瑕鬓边有几根白发,遂想道,陛下还是不舍的……

  ……

  春去秋来,转眼又过了三年多。

  建统十三年,十月中旬。

  凉州。

  廉希宪批阅着公文,脸上始终带着凝重之色。

  近年来,海都气焰愈炽,对察合台汗国之地虎视眈眈,愈发频繁地出兵伊犁。

  兀鲁忽乃数次求援,廉希宪也已遣兵出玉门关、并支援钱谷。

  只是有了西域的缓冲,朝廷终究还没正式对海都宣战。

  海都或许也是吃定了这点,如今连汉人商旅也开始被频繁劫掳,这条丝绸之路已是彻底走不通了。

  换言之,哈拉和林完全取代了长安在东西商路上的地位。

  批阅完了这些消息,廉希宪却又从袖子里拿出一份御旨。

  旨意很简单,天子将西巡。

  算时间,这几日或许便能至凉州。

  “制使。”

  门外忽传来了一声通传,廉希宪倏然起身,下意识便整理了衣袍。

  果然。

  “制使,快出城迎驾吧!”

  ……

  李瑕不是第一次来凉州了,进城之后还看到了很多熟人,如蒙古将领马戈、维吾尔将领德苏阿木,以及如今负责西北军情的俞德辰。

  巡视过军营,李瑕与廉希宪回城的路上,道:“军心可用,但朕更关心的是马政与民政,善甫兄经营得如何了?”

  “臣也想请陛下吃一餐饭。”

  李瑕抬手比了个三,道:“上次在长安,朕请你吃饭花了这么多钱,你莫小气了。”

  “陛下放心,必能让陛下满意。”

  队伍回到驻跸处,才坐下没多久,廉希宪便命人端上了几道菜肴,显然是早有准备。

  盘子被放在案上,李瑕目光看去,没有动筷,却已点了点头。

  “这是烤玉米,这是土豆烧羊肉,臣已种植三年,土豆今年已是第二季收成,之前多留种子,如今已能食用……”

  廉希宪介绍到最后,郑重一揖。

  “臣还记得陛下的金口玉言,今西北形势愈发危急,臣请伐海都。”

  番外篇·固疆

  建统八年,七月二十三日。

  前套草原上绿草如茵。

  北面是阴山,阴山上是古长城;南面是黄河,黄河上船只往来;中间的九原城热闹非凡,有围绕着城池搭建的房屋,也有一顶顶的蒙古包,还有商旅齐聚于此,到处可见马匹、骆驼。

  这种各族杂居的场面,唯在这塞北大城才好见到。

  有商旅带来不好的消息。

  “听说,蒙古有了新的大汗,走西边的商道不好走了,如今北平、大同商人都从南方购买我的货物……”

  操着蒙古语的商旅们议论到这里,一队骑兵策马而过。

  其中有人大喝了一句,道:“什么狗屁海都?我大唐天可汗才是唯一的大汗!”

  众商旅转头看去,不少人都吓得骇然色变。

  然而那些骑兵们却已扬尘而去,并不再理会他们。

  唯有粗豪的歌声还在传来,把草原的传统继续流传下来。

  “天上只有一个太阳,地上只有一个大汗……”

  唱着歌的骑兵们赶进了九原城,直赶到帅府,却不见如今主政河套的刘元礼,反而只见到主管马政的团练使胡勒根。

  “副帅。”

  “嘘,叫我少卿。”胡勒根正坐在公房中,手里拿着本诗集在看,闻言拂了拂胡须,道:“陛下已擢升我为太仆少卿,掌管天下厩牧之政,雅乎?”

  他大概是想学别的有些人摸胡子的飘逸之状,只是他的胡子又硬又卷,实在做不到飘逸,更像是在挠痒。

  几个骑兵们也不知道如何回应,挠头不已。

  胡勒根目光从诗集中移开,落在他们剃秃了的头皮上,不由皱眉道:“还剃这样的发饰,多丑啊。”

  “末将不是怕生虫子嘛。”

  “那就多梳、多洗,军中也要洁净……说吧,何事?”

  “副帅,不,少卿。宁夏杨大帅遣人来讨要小马驹,开口就是一万匹。另外,杨大帅还遣部护送了一船军器,要大帅或副帅去清点。”

  “有公务你们不早说。”

  胡勒根连忙起身,拿诗集在兵士们头上一敲,匆匆往黄河渡口赶去。

  如今黄河水利修复,建了水运站,中兴府与九原之间的物资往来已能够依靠黄河。

  到了渡口一看,果然见一队精锐士卒正等在一艘船边。

  船上站着一位文官,却是宁夏转运副使李杓。

  “原来是李相公,来得不巧,刘元帅往东面的丰州建城去了。”

  “无妨,由胡副帅清点也是一样。”

  李杓与胡勒根见过礼,便引着他往船上清点军器。

  “这些是军械坊今年新出的火器,可专配三百士卒。”

  “才这么一点?”

  “先给精锐装备吧,以防边地叛乱。既然工坊已经搭起来了,明年只会更多……”

  清点了两个时辰,又演示了新火器的用法,胡勒根便命麾下将军器搬运到武备库,等刘元礼回来之后分配。

  办完了公务,胡勒根便热情地与李杓攀谈起来。

  “咦,我看李相公长得好生面熟,你是不是与李忠献公有亲?”

  李杓道:“正是先父。”

  胡勒根“嚯”了一声,态度登时又亲近了许多。

  因这李忠献公指的正是李曾伯。

  “李相公这边请。”

  胡勒根伸手便去勾李杓的腰,自己又觉失礼,总之是引着对方下榻,嘴里还絮絮叨叨说个不停。

  “我有幸见过李忠献公两次,请他评点过诗文。最佩服他这样能打仗、能治国、能写诗的英雄,对了,李相公也会写诗吗?”

  “会写几句歪诗。”

  “太好了!今夜我们可以抵足长谈。”

  胡勒根着实是热情,但只讨论了几句格律之后,李杓已失了与他谈诗的兴趣。

  话题自然而然便转到了天下形势的方面,对此胡勒根也是滔滔不绝。

  “海都又是哪团牛粪,我之前听都没听过。如今也就是漠北还有人当他是大汗,但我们这些在漠南的蒙古人,只认大唐天可汗。”

  “虽是这般说。”李杓虽然身为汉官,但久在兴庆府,所以对北方形势的判断反而比胡勒根要客观得多,道:“海都毕竟是黄金家族的直系,趁势而起,确得到了漠北的拥护。”

  “嘿,李相公,你可不了解草原上的牧民啊!”

  胡勒根拍着大腿,把那张丑脸凑近了李杓,摇头不已。

  “你看啊,‘大蒙古国’才多少年?黄金家族又才多少年?草原上的牧民真就在意谁是窝阔台的孙子吗?那还不是一个、一个的部落,哪里有水草就迁到哪里。”

  李杓一听,心想也是,有时连数百、数千年的王朝也会失去民心。

  胡勒根笑了笑,接着道:“就比如说,阴山北边的汪古部吧。汪古部以前就是金国的部落,后来归属了蒙古国,首领是爱不花。爱不花为了求娶忽必烈的女儿,在我们北伐时跑到开平去了。”

  说到这事,李杓不由问道:“我听军中校将王满仓说起北平见闻,彼时,爱不花尚来不及完婚,王师便攻克了北平吧?”

  “管他完不完婚,汪古部人哪里知道。反正名义上那月烈公主就是汪古部的可敦,这些年我们控制着月烈公主用她的名义治理汪古部,可没哪个牧民吵着‘那些政令不是可敦亲自发出来的’,一天到晚说的还不是草场、贸易、雪灾、水源那些。”

  李杓点点头,道:“此事我自然也知道。”

  “我说些李相公不知道的。”胡勒根道:“现在汪古部的形势稳定了,陛下就要纳月烈公主为妃,这才是草原上的习俗,战胜了敌人就夺取其财产,骑其骏马,纳其妻女。那你再看,察合台家族、拖雷家族的公主都嫁给了陛下,当然是代表黄金家族向陛下臣服了。海都自称大汗,只能算是窝阔台家族叛乱了而已……”

  ……

  就在半个月后,刘元礼从北边的丰州城归来,恰收到了长安旨意,当即便遣人护送月烈公主往长安。

  胡勒根随刘元礼率队护送着月烈公主的队伍到黄河渡口,眺目远望,眼看着船只消失在大河对岸,不由咧嘴大笑。

  “战胜敌人,夺其财产、骑其骏马、纳其妻女,陛下越来越有天可汗的风采了!”

  刘元礼不改那严肃沉稳的模样,反问道:“你知道陛下为何现在才纳月烈公主吗?”

  “因为公主不漂亮,陛下原本不愿,是为了征服漠北才勉为其难。”胡勒根理所当然应道,“我这个成语用得贴切吧?”

  刘元礼摇了摇头,道:“漂亮与否根本不重要,陛下之前不纳,因为漠北形势多变,大唐也可以选择扶持一支蒙古势力对付海都。”

  “什么意思?”

  “比如,可以选择扶持乃颜,把月烈公主送过去,让他以拖雷家族的名义与海都内斗,平衡北疆的局势。”

  “可现在陛下迫不及待要纳了月烈公主。”

  “迫不及待不是这般用的。”刘元礼略略沉默了一会,转身看向北面,道:“可见陛下已定了决心,要出兵漠北,讨伐海都。”

  “这不是当然的吗?”

  刘元礼摇了摇头,叹道:“漠北岂是那么容易征服的?”

  他不像胡勒根只管养马与招抚蒙古牧兵,他主政河套,已深切体会到想要塞北长治久安有多不容易……

  这日,才回到九原衙署,刘元礼便召河套官员议事。

  待众官员抵达,便见大堂铺着一张偌大的地图。

  “我们戍边河套已有六年了。”刘元礼指点着地图,道:“在我们西边是宁夏路,南边是陕西路,东南还有山西路、河北路。而我们的戍守之地却没有设立路治,因为这里汉人少、胡人多,朝廷不敢操之过急。这六年来,我们通商贸、促农耕,使河套再富生机。如今陛下旨意到了,于此设云中路。”

  堂上众官员都有些吃惊。

  如今河套才收复不久,不少人的意思都是先在此设立羁縻都督府。如今陛下此举,想必是出于对统治河套有信心。

  或许是因北征之意,欲使河套成为中腹之地。

  刘元礼转身,从匣子里捧出一封御旨,与随员一道将它展开。

  众官员连忙行礼。

  “参见制使。”

  刘元礼始终沉着,将御旨收了,又道:“既设云中路,治所不该设在阴山以南的九原城。”

  他停顿了一下,眯着眼看向地图。

  便有官员问道:“制使可是想要将治所设在丰州?”

  “不。”

  刘元礼道:“我打算启奏陛下,在黑水河畔、汪古部的驻地再建一座大城。”

  “制使。”有官员出列,进言道:“陛下才答应制使重建丰州城,如今尚在奠基,制使又要建府城,未免太劳民伤财了。”

  “是啊,陛下连宫城都未营建,而云中路却要同时建造两座大城?”

  “有必要。”刘元礼抬手,打断了下属的劝说,道:“往后一旦与海都开战,海都若要遣骑兵奔袭我大唐,会选择哪里?他不会选有燕山为屏的河北,不会选处在大漠南端的甘肃,更不会选贺兰山边的宁夏,忽必烈便是在那里大败的。那就唯有河套,而河套不稳则天下震动。”

  河套的战略意义不必多说。

  收复中原时,它是关键;守中原时,它更是关键。

  如今在西边的宁夏路杨奔只管训练骑兵,那是因为那里有贺兰山与大漠为屏障;而李瑕以刘元礼镇守河套,看中的却是其沉稳不冒进的性格。

  ……

  过了一个多月,长安。

  李瑕收到了刘元礼请求建造云中路府城的奏章。

  国朝初立,国用不足,要在草原建城当然吃力,然而重建丰州城之事其实便出自李瑕的旨意。

  李瑕立国后,便时常在独处时写一本小册子,记录这个王朝与元、明两代的不同。

  在尽力凭记忆画出明代疆域时,很清晰就可以看到,若是河套不稳,敌兵只需要突破大同防线很轻易就能杀进中原腹地。

  如此一来,还选择迁都北平的话就会非常危险。

  于是,李瑕仔细看了地图,选择了再建丰州城。

  丰州的大概位置在后世的呼和浩特。

  他希望这座大城能够为当地百姓带来安定与繁华,渐渐使河套成为王朝的中腹之地。而不仅是唐时云中都护府一样的羁縻地。

  而刘元礼说的不错,丰州城位于大青山南侧,那就还需要在更北的地方建一座大城。

  宫城虽未建,李瑕却是提起笔,在刘元礼的奏章上勾了个“允”字。

  其后,笔走龙蛇,他给这座新城起了个名字。

  靖安城。

  他知道,要让民族融合还需要很漫长的时间。

  而他所能做的,就是由他开始……

  ……

  建统十四年,二月初四。

  云中路,靖安府。

  靖安府城的位置正是爱不花为迎娶月烈公主而准备建造的赵王城所在。

  当年爱不花却只是规划好了城址,修筑了城基便遇到大战,遂耽搁了下来。

  刘元礼主政河套之后,便在这个城址的基础上进行了扩建。

  经过了六年营建,一座塞外大城终于拔地而起。

  也就是在这座大城建成不久之后,天子西巡,先去了甘肃、又去了宁夏,如今终于要到云中路来。

  ……

  “这是第一座原本没有,如今却有的城池。”

  李瑕策马到了城下,抬头看去,心中忽生感慨。

  刘元礼跟在李瑕身后,却没能体会到李瑕的心境,唯觉骄傲。

  他始终认为,开疆扩土不如稳固疆土。

  “陛下请看,若想从漠北南下,只有沿这条河,蒙古语叫艾不盖河,我们叫它黑水河,如今也叫靖安河。此河发源于九原城东北的山地中,由南向北流。筑城于此,虽无险可守,却可控制唯一的水源。”

  “不错,当年汪古部选择驻扎在此,不是没有原由。”

  “城西有些山地,虽不高,却也方便设置烽火台。”

  “五郎还是谨慎,朕在兴庆府见了杨奔,他开口便是奔袭哈拉和林。”

  “臣斗胆,敢问陛下已决定与海都开战?”

  “唯有一战。”

  说着,御驾缓缓进入了靖安城。

  就在李瑕身后不远,便是随行的后妃的仪驾,其中便有两个蒙古穿扮且骑着马的女子,正是朵思蛮与月烈。

  李瑕像是个强盗一般,夺走了爱不花的部落、城池、妻子。

  远远的,有人用望筒向月烈公主脸上看去,却只见她脸上一片平静,根本看不出她是否带着恨意。

  ……

  在这一年,靖安城是新唐王朝最北的一座城池。

  也便意味着,一旦与漠北开战,它首当其冲。

  ……

  二月的北方草原依旧大雪纷飞。

  雪地里,有几个牧民策马狂奔,一路向北,终于在次日傍晚赶到了两百里外一个名为满都拉的部落附近。

  只见一顶顶白色的帐篷与雪地融为一体,有人点起了篝火。

  探马归营,大帐中很快响起了议论声。

  “消息是真的,唐主真的巡边了,已经到了敖伦苏木城,看起来只有两千骑兵护卫。”

  “别急,让我想想……去年秋天收到的消息,说唐主会在冬天开始巡边,先去河西,从西夏旧地经过包克图草原往大都,没有错。”

  “只有月烈公主能知道得这么清楚,还愿意把消息传出来。”

  “把那个商人再带过来。”

  不一会儿,几个蒙古勇士提着一个回回商旅进了大帐。

  “说!是谁派你传递消息的?”

  “别杀我……别杀我……我真不知道啊,我只是运货到长安,遇到几个蒙古女人,她们扣了我的儿子,让我到海押立送信。”

  “万户,这话都问了许多遍了,一定是月烈公主,她也许是盼着大汗能救出忽必烈汗。”

  “唐主真的只带了两千骑?”

  “我看得清清楚楚,要不要杀过去?”

  “先派快马传信回去告诉大汗,唐主真来了。再告诉勇士们,好好准备准备,该去抢夺些财物回来,弥补这个严冬的损失了!”

  “好,大蒙古国要恢复成吉思汗时的传统……”

  哪怕没有这个准备了半年的偷袭计划,随着新唐王朝这些年休养生息越来越富足,蒙军早已虎视眈眈。

  他们新任大汗也迫切需要通过南下抢掠来巩固威望。

  ……

  烽火忽然腾起。

  从城楼上向北望去,能看到黑色的洪流正逆着黑水河向南而来。

  “来了。”

  “陛下何以确定蒙军会来?”

  “这两年看海都越来越不安份,必是按捺不住要南下掳掠了。与其千日防贼,不如引他来。”

  “陛下妙算,请陛下安坐此处,看臣破虏。”

  李瑕只是点了点头。

  如今他已称帝十四载,大唐军队早与当年不可同日而语。

  廉希宪劝他要灭海都要尽快,以免让海都在漠北站稳脚跟……这句话反了。

  比国力发展,海都岂有可能比得过他?

  ……

  “城上有火炮,别靠近城池!”

  急驰中的蒙军将领不停吩咐着。

  “我们截断唐军支援和后勤的道路,围困住他们,等大汗的援兵!”

  “后面保持马力,防止唐主突围!”

  “哈哈哈,唐主如果敢从城里出来,我们直接就能俘虏他……”

  “唐军出城了!”

  蒙军并不勒马,而是继续向前奔跑。

  这里是一望无际的草原,他们完全可以凭借骑术、射术消耗唐军。

  汉人不擅射箭,弩箭距离太短,没办法拿他们怎么样。

  双方就这样越来越近。

  “准备放箭!”

  蒙军士卒纷纷用双腿夹着马腹,从背上拿起弓箭……

  “砰!”

  一声惊响在草原上回荡开来。

  “砰、砰、砰、砰……”

  “咴!”

  战马悲嘶。

  犹在弓箭的射程之外,蒙军已一个个砸倒在地。

  他们身上的皮甲已被击出一个又一个的血洞,血流不止。

  “额秀特,那是什么?!”

  惊魂未定的蒙军主将呼喝不已,连忙掉转马头。

  “走啊!”

  然而,唐军的马并不慢,且是以逸待劳、熟悉地势。已追了上来,又是一阵铳响。

  “砰……”

  战事很快进入了追亡逐北的阶段。

  刘元礼喝令将士追击,自己却勒住了缰绳,回头看向身后的城池。

  他知道,也许在凉州、在银川,已有大将在准备出征,誓要封狼居胥。但那不是他的性格,他只想稳扎稳打,保河套无患。

  ……

  “追上去!”

  “是我练出来的骑兵,就别让虏寇逃了!”

  大喝声中,却是胡勒根策马赶上。

  他在河套练兵多年,今日得胜,自是大喜,沿黑水河追了许久,不由诗兴大发。

  “天子帐下多勇武,筑城塞上疆永固……啧,我今也写汉人的诗了!”

  番外篇·草原之主

  建统十四年,三月初九。

  晨光照在桌案上,一份报纸被摊开,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列大字。

  “虏寇南侵,蒙酋海都入寇中原之心不死!”

  忽必烈愣了一下,那双狭窄且锐利的眼睛眯了起来,显得十分专注。

  “海都者,窝阔台之孙也……”

  接下来大半个版面都是对窝阔台家族的介绍。

  先将窝阔台残暴奸掠斡亦刺部女子、毒杀兄弟、横征暴敛的事迹再次数落了一遍,其后又详叙了海都在伊犁河流域的烧杀掳掠。

  忽必烈才意识到若是按汉人的法理,对天下子民不仁便是失德,自己当年即位也可以罪诏窝阔台、废除其汗号。

  “终究是大蒙古国的体制还不成熟啊。”他心想道。

  再往后看,便是海都遣兵攻打河套的战事,大唐的守军艰难地守卫了边塞的安宁。

  通过报纸上的描绘,扑面而来感受到的是海都的凶残。

  忽必烈自然也憎恶海都,愤怒对方趁自己与李瑕鏖战时盗取了大蒙古国,更多感受到的是海都的卑鄙与可耻。

  于是此时不免疑惑是海都真的如此强大了,还是李瑕北征而在有意鼓动民意。

  事关大蒙古国,他比任何时候都在意这场战事的动向。

  然而,再往后一翻,后面的版面说的已是其它的内容,大部分都是教百姓耕种。

  只能等明日的报纸了。

  一整日,忽必烈读书练字时始终不能静下心来,满脑子都在预测战事的进展,推测是否有办法利用此战逃回蒙古、东山再起。

  他已经被囚居了十年,通过一次又一次的考试,很大地改善了自己的处境。

  如今他所住的已不是牢房,而是个二进院,只是四周有高墙围着,守备森严。

  北平的官员允许察必以及他另一个名叫奴罕的妻子服侍他的起居。

  日子虽简朴清贫且无聊了些,也称得上是安宁。

  忽必烈并没有因此被消磨掉雄心壮志。

  好比雄鹰即使被关进笼子,也不会变成草鸡。

  他看着那高高的院墙,已预感到振翅高飞的日子快要来了……

  次日。

  “咔嗒”一声响,大门边的一个小窗被打开,递进了一个托盘,里面是今日所需的食物与一些小物件。

  依旧是奴罕等在那拿着,端着托盘放到了忽必烈的书房。

  书房很干净,弥漫着一股纸墨的气味。

  两边的书架上摆满了书籍。

  墙上挂着忽必烈的书法,是之前为了应对考核所勤练的。

  忽必烈没有亲自去取报纸,这是他的气度。

  此时却已端坐在书案边,目光从奴罕进屋就盯着那一卷报纸。

  终于,他摊开了报纸,凝神看去。

  “黄道姑改良棉布纺织工艺,机杼声声暖四海。”

  头版便是这样一列楷书大字。

  忽必烈微微愣住,翻过报纸仔细寻找了许久,却始终没发现关于战事的后续。

  这不对。

  如何能不再提海都之事?

  他愤而将手里的报纸掷在地上,根本没有兴致看什么黄道姑改良棉纺的无趣文章。

  但一整天也没别的事情做。到了下午,忽必烈终于还是拿起了那封报纸。

  “黄道姑,松之乌泥泾人,少沦落崖州。建统十一年,始遇商船以归……”

  其后几日,每日的报纸都不再提及战事。

  忽必烈越发感到奇怪。

  直到脑中蓦然腾起一个念头——总不会是唐军败了吧?

  虽心中很难接受海都能够击败唐军之事,然而想来想去,这似乎已是最有可能的结果。

  李瑕虽强大,但才灭赵宋,兵力被分散到了南方镇守,且与海都的战场毕竟是在草原。

  “也好。”

  忽必烈抬头看向天空,喃喃自语道:“两虎相争,想必本汗很快便能再见到李瑕了。”

  ……

  三月十六日。

  李瑕与张珏走在了北平的城墙上。

  从城墙上看去,城中颇为空旷,尤其北平城占地广袤、规模宏阔,更显得地广人稀。

  相比于关中与河套地区,北方如今的发展却显得有些缓慢。

  这当然不是张珏治理的问题,而是连年战祸留下的创伤。

  “三百四十年不归汉统,往后北平的治理是个难题啊。”

  “臣在燕地这些年也看明白了,这里胡化得太严重了。”

  “金驱宋、蒙灭金,百姓流离失所太久,没有了家国、民族的观念。”李瑕道:“这不是一朝一夕能改变的。”

  “倒也不是没有好处。”张珏道:“如今叫嚣杀回漠北叫嚣得最凶的,反而是那些投降的蒙古骑兵。”

  “君玉兄多年不打仗,想必是快坐不住了?”

  “做梦都梦到骑驰漠北、封狼居胥的情形。臣如今说是开国功臣,青史所书,不过是与赵普之辈相提并论。”

  如今的张珏显然有些瞧不上赵普,说到这里,嘴角微撇了一下,其后脸色一肃,继续道:“唯待捣灭虏庭,方效李卫公之志!”

  李瑕笑笑,道:“准备好了便出兵便是。”

  “臣不是在等御旨吗?”

  “都说让你出兵了。”

  张珏大喜,捶了一下胸甲,道:“八年筹备,臣已对漠北地势十分了解。此仗,只带三千精骑足矣,反不受辎重拖累。”

  “君玉兄胸有成竹就好。”李瑕道:“朕只要做好打了胜仗以后治理漠北的准备便可……”

  ……

  院子里依旧清净。

  正捧着书在看的忽必烈转过头,喃喃道:“有人来了……听到锁链在响了吗?”

  察必倾耳听了会,连忙起身赶到小院里。

  确实是铁链在响。

  其后,“吱呀”一声,院门被缓缓打开来。

  察必很激动,因这是很久很久都没有过的事,上次还是张珏来看忽必烈。

  她直直盯着那门口,直到见到一个身影立在那儿,整个人便愣住了。

  门外的人也僵在那儿,好一会儿,才发出了声音。

  “额吉。”

  “月烈?”

  察必走近两步,目光又扫了眼对方那一身汉式常服,再移到其脸上,才敢相认。

  “月烈,额吉差点认不出你来!”

  “额吉。”月烈已是大哭不已,冲上前一把抱住了察必,“让你受苦了!”

  又响起了吱吱呀呀的关门声,守卫已将大门再次关上。

  “……”

  忽必烈早已走到屋门边,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幕,眼中透出了思索之色。

  他咳了两声,自到屋中的椅子上,双手按膝,以威严的姿态坐好。

  不一会儿,月烈与察必进来。

  “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忽必烈问道。

  他的汉话已是十分流畅,不带一点口音。

  月烈与察必说话时用的还是蒙语,此时则用汉话应道:“我求了陛下,陛下允了的。”

  相比而言,她的汉话反而有些不太好。

  “李瑕?”

  忽必烈有些讶异,此时才仔细打量了女儿。

  分开时她不过十五六岁,如今八年过去,她已从黝黑的草原少女长成了大姑娘。一副汉家妇人的打扮,皮肤白皙了很多,唇上还抹了口脂,气质与过往有了太大的不同。

  “你成了李瑕的女人?”

  月烈不答,而是低下了头。

  忽必烈又问了一遍,等了好一会儿,才听到她“嗯”了一声。

  “我没有办法。”月烈抬起头,本就哭红了的眼眶更红,“父汗,我没得选,只能服侍他……”

  “生了孩子了吗?”忽必烈却显得有些意外之喜,身子往前稍倾了些,“是儿子吗?”

  月烈摇头,道:“还没有。”

  “无能。”忽必烈不由失望,再问道:“你不受宠?”

  “是。”

  忽必烈摇头一叹,起身踱了几步,因有太多要问的反倒不知先问什么,想了想先问道:“李瑕与海都的战况如何了?”

  “父汗怎么知道打仗了?”

  “我看报,知天下事。”忽必烈继续追问道:“唐军可是败了?”

  月烈连忙点头,用有些兴奋的语气道:“是,我听说海都的骑兵很强大,李瑕很生气,也许海都能够救出父汗?”

  “你错了。”忽必烈道:“海都也是本汗的敌人,他甚至于比李瑕还要希望我死。”

  月烈呆愣了一下,似乎不知道怎么办了。

  忽必烈缓缓沉吟道:“李瑕到大都来,是为了东道诸王吗?”

  “女儿不知道。”

  “当年东道诸王选择支持本汗,与阿里不哥的支持者结怨。海都为了占据漠北势必要拉拢西道诸王,定与东道诸王势不两立。因此,李瑕来大都,很可能是为了联合东道诸王。”

  说到了蒙古的局势,忽必烈终于重新有了大汗的气势。

  “本汗卧薪尝胆多年,终于等来了这个机会。你回去之后且提醒李瑕一句,欲击败海都,需有本汗来帮他……”

  这日,送走了月烈,忽必烈便在等待着李瑕的召见。

  他会再时不时翻开那本《吴越春秋》,伸手抚摸着那已被翻出毛边的书页。

  “十年勾践亡吴计,七日包胥哭楚心。”

  然而,连着等了许多天,始终没能得到李瑕的召见。

  初时忽必烈还在想着这是李瑕要磨他的性子,但随着时间一天天的过去,他终于是受不了了。

  一旦有了期待,比原来平静的日子难熬太多了。

  忽必烈觉得自己要疯了,他整宿地睡不着,想要分析局势,偏偏毫无消息。

  终于,过了一个多月,那扇大门才再次打开。

  “天子召见!”

  忽必烈手指不由一颤,难以抑制地心跳得厉害。

  他相信很多李瑕的忠臣在面圣时都没有他这一刻的激动。

  ……

  这些年,更擅长建城的刘秉忠反而被调任到丰州主建了丰州新城,北平宫城反而是由张珏营建的。

  张珏只参与过修缮钓鱼城,根本就没有建造宫城的经验。无非是简单地按普通房屋的用料盖起来,金砖也无、金漆也无,看着十分简单朴素。

  反正李瑕还未正式下旨迁都,是以行宫的名义来兴建的。

  好在占地够大,虽不富丽奢华,看着还算大气。

  忽必烈走过空阔的广场,又绕过前宫三大殿,看着这座本属于自己的宫城,不由痛恨李瑕连建个皇宫都是靠自己的地基与宫墙。

  觐见被安排在三大殿后方的一间偏殿,牌匾上大书“武英殿”三个大字,也不知是不是李瑕想故意嘲讽他。

  事实上,自战败被俘以来,忽必烈还是第一次见李瑕。

  “宣,银青光禄大夫忽必烈觐见!”

  听得通传,忽必烈进入殿中,目光一扫,却再次诧异。

  殿内并非是他预想中几个重臣议事的样子,而是正在举行筵席,大臣们分坐两列,各自的小案上摆着酒菜。

  目光再一扫,能看到许多旧相识。

  移相哥、忽剌忽儿等一些早早被俘投降的蒙古宗亲,李德辉、姚枢等一些汉臣,以及张家、史家、严家等一些世侯。

  而坐在最前方的,终究是李瑕的元从。

  见忽必烈进来,大殿上众人都沉默了下来。

  “臣……”

  过了一会,忽必烈只好开口打破沉默,有些艰难地出了声。

  如果他不愿受这种屈辱,他是可以就待在那一方小院里。只要不闹事,李瑕既然想要夺走他的臣民、不至于过分为难他。

  但此时让他来到这里的是一种坚忍。

  “十年勾践亡吴计”,心头再浮起这句话,忽必烈深躬到地,道:“臣忽必烈,请陛下安。”

  假若当年初败时便见到李瑕,他必是要放几句狠话,以显虽败而不屈的威风。

  终究是过了太久,那些不甘都被磨平了。

  “赐座。今日是私宴,不必拘束。”

  忽必烈偷眼看去,只见坐在龙椅上的李瑕蓄了长须,气势威严。

  李瑕今年还不到四十岁,且长年健体,依旧给人一种英气勃勃之感。

  在这一个刹那,忽必烈心里突然感到巨大的失落,觉得自己永远不可能战胜李瑕了。不是输在了能力,而是输给了岁月。

  “朕听爱妃说,卿想要在征海都的国事中为国出力,是吗?”

  忽必烈从失落中回过神来,连忙应道:“臣,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有人轻笑了起来,似在笑忽必烈汉学学得好。

  忽必烈恍若未闻,看着案前的酒水,忽然想到了前阵了报纸上连载的一篇演义。

  说的是曹操与刘备煮酒论英雄。

  那一句“今天下英雄,惟使君与操耳”,与今日形势何等相似……

  正此时,李瑕问道:“卿可有汉名?”

  忽必烈才坐下,连忙又站起,行礼道:“臣斗胆,想请陛下赐姓。”

  若不是因为如今有了重返草原的希望,他必不会如此恭顺,至少也要让人看出李瑕是在为难他,以让蒙元遗老们不耻于李瑕的心胸。

  但偏偏就是藏了心思,只能委曲求全。

  李瑕却不是为了羞辱忽必烈,而是确打算给黄金家族的降人们立个榜样,遂道:“你们是孛儿只斤氏,便姓‘包’吧。”

  “臣谢陛下赐姓。”

  “包卿给自己起个汉名如何?”

  忽必烈眉眼略略一低,忍下了屈辱。

  勾践能够侍奉吴差,如今又有什么不可以忍的呢?今日表现得越忠诚,回草原的把握就越大。

  “不敢瞒陛下,臣平生最痛恶之事,便是先祖屠城之恶行,因此初次带兵出征便举‘止杀’之旗、施行汉法。臣虽失位,所幸归顺圣明天子,如此太平盛世亦是臣之所盼。臣唯愿忠于陛下、永归华夏邦国,因此,臣想为自己取名忠邦,包忠邦。”

  “好,其心可嘉。”李瑕道:“传旨,赐包忠邦钞一千锭。”

  “臣谢陛下隆恩!”

  听得这一番对话,殿中却有人面面相觑。

  不少人都是曾追随过忽必烈的,当初谁又能想到,有朝一日会亲眼看到忽必烈这般向李瑕低头呢。

  姚枢不由想起了那年亲自给李瑕写招降信的往事。

  彼时,他在忽必烈幕下,自以为效忠的是绝世的明君。

  有黄金家族子孙的高贵出身、有隐忍谋取汗位的城府、有礼待文士的贤明、有一统天下的雄心,再加上愿行汉法,当然可视为当时最好的选择。

  谁曾想,时过境迁看到的是这样的场面。

  忽必烈今日之作态,比那向金国称臣的赵构又好到哪去。

  也就是新唐天子贤明、一统天下大势所趋,才使场面好看些,否则与赵佶父子又差多少。

  “赵宋自弃中原,无岁不望许和,无人不怯用战。汴梁不守,江都再奔,懦主失魄,庸臣无义……”

  言犹在耳,所谓“懦主”既已换作了堂堂大蒙古国的大汗。

  想到这里,姚枢不由掩面。

  并非因为主忧臣辱,而是感到了羞愧……

  ……

  是日傍晚。

  李瑕回到内廷起居殿,站在地图前看着。

  “陛下。”

  月烈拿着一件狐裘过来,披在了他背上。

  “北边天寒,殿中又未生炭,可别冷到了。”

  “不冷。”李瑕道:“你父亲在东道诸王之中确实还有威望,比如辽东便有一蒙古宗王忻都。”

  他在地图上高丽北边的位置圈了一下。

  “近年来,乃颜想要自立称汗,因此不断逼迫忻都;如今海都也想招揽他,已遣使到辽东。忻都夹在各方势力之中很为难。朕在考虑,如何使忻都归附大唐……”

  ……

  “忻都?”

  数日之后,忽必烈从月烈口中听说了辽东之事,不由沉思起来,之后又问道:“与海都的战事怎么样了?”

  月烈应道:“好像不太顺利。”

  “那看来,李瑕已起意让我回草原,为他争取力量对抗海都。”

  忽必烈想到这里,不由笑了笑。

  看来,两虎相争,李瑕还得要他帮上一把……

  番外篇·燕然勒石

  海都汗九年,虎儿年,七月初七。

  哈拉和林曾经是整个世界的中心,如今依旧庄严而富丽。

  虽然汗位的争夺持续了数年、忽必烈也在中原战败被俘,但大汗岂能没有人选。总会有新的人登上大汗之位。

  且依据黄金家族在成吉思汗面前的誓言,保窝阔台家族的汗位永固,海都就是最正统的汗。

  相比于打仗,海都其实更擅长合纵连横。

  忽必烈才败亡,他便联合了他的叔叔禾忽,一起北复哈拉和林。

  当时金帐汗国的别儿哥想要与他争夺,然而没多久,别儿哥正好病死了。忙哥帖木儿继位,为了稳定局势,遂承认了海都的汗位。

  大蒙古国由此进入难得平静的年景。

  因长年争战,大量的勇士被忽必烈调往漠南,使得漠北人口减少,所剩不多的牧民们终于有足够的草场放牧,但也失去了扩张的热情,武力的衰败非常迅速。

  海都却不安于这样的和平。

  他见过李瑕,了解李瑕具有怎样的野心;他还知道忽必烈是被俘了,而不是死了;还有大量的蒙古勇士被俘,被教化之后,很可能成为唐军北征的先锋。

  这一切都会威胁到他好不容易恢复的汗位,他没的选,必须打败李瑕。

  海都还善于隐忍。

  登位以来,他休养生息,又通过合纵连横的手腕,联络金帐汗国、伊尔汗国,大兴商贸,把祖辈遗留下来的珍宝换成牛羊、奴隶,努力壮大着自己的力量。

  多年蜇伏,当他终于恢复了实力,便开始遣兵南下劫掠。

  汉人说“十年生聚,十年教训”,接下来则是教训李瑕的十年。

  通过不断的劫掠,扭转双方的国力,之后再灭唐。

  海都准备从李瑕身上吸血。

  然而他没有想到,直接爆发的是一场举国之战。

  “大蒙古国只是派一支骑兵往河套打草谷,唐军居然动用大军向我们开战了。”

  “在西边,廉希宪、兀鲁忽乃已经出兵阿母河了,他们想要占据海押立,封锁大汗与金帐汗国、伊尔汗国的联络。”

  “河西之地,有一支唐军正在向哈拉和林杀过来,抢夺了呼尔门、堪宏戈部落,翻过了朝格特山之后继续抢夺了哈德部。”

  “杨奔。”

  海都嘴里吐出两个汉字,将一枚银制的马匹摆件放在了地图上,哈拉和林西南的位置。

  同时,他还拿起另一枚银马,放在了哈拉和林东南方向更远的地方。

  “从元大都出发的张珏进军更慢,现在才走到石乌古城。”

  “张珏是唐军统帅,兵力多,行军慢很正常。”

  “唐军打算在额尔浑河汇合,齐攻哈和拉林……”

  说过了唐军的进展,海都环视了诸王一眼,说起了大蒙古国的应对。

  “忙哥帖木儿的使者已经到了。”海都语气沉着,道:“金帐汗国会派出五万兵马支援海押立,由宗王别哥彻儿统领,一定能击败西边的唐军。”

  这对军心士气是一个激励,不少宗王、将领都感到十分惊喜。

  海都继续道:“还有,乃颜也已经答应本汗,会在唐军北上之时,偷袭中原。”

  “大汗,乃颜是个狡猾的狐狸,他真的敢再次穿过燕山进入中原吗?”

  “张珏已经北上,唐军在燕山的兵力已经空虚,如果这样他都不敢,那还当什么汗?”海都道:“乃颜也不好过,当年他逃离战场,失去了威望,如果不能让勇士们抢到财物,先要完蛋的会是他。”

  “大汗英明。”

  “还有忻都,他借助拖雷家族的威望来稳固他的兀鲁思,会趁着战乱攻打开平城……”

  海都能够由一个被流放的皇子成为蒙古大汗,很大一部分原因便是他这种合纵连横的手腕。过去他能与李瑕联合,如今也能与李瑕的敌人联合。

  只要有敏锐而长远的战略眼光,看清各方势力的利弊。

  “……”

  商议完了战事之后,一个个宗王、万户们向他们的大汗行礼,离开了万安宫。

  万安宫是窝阔台在位时修筑的宫城,蒙古语名“土门阿姆古朗图斡耳朵”,是由汉人工匠修建而成的,飞檐画角的宫殿建筑样式。

  其中,又有许多来自各国的工匠布置的装饰。如蒙哥在位时,来自巴黎的工匠威廉便在大门处制作了一棵银树,在银树的根部又铸了四只银狮子,每只狮子嘴里还能喷出马奶。

  出了万安宫,可看到许多的宅邸、蒙古包。

  更多的是佛寺、道观、清真寺、基督堂等等宗教建筑,白色的高塔与青色的屋瓦混杂在一起。

  这种像是把战利品简单堆积在一起的、大杂烩般的城池,初看会给人一种混乱无序之感。

  但看久了,又能从中看出一种相得益彰的美感来。

  这里聚集了无数通过杀戮而抢夺来的财物、文化,但在数十年里还是逐渐融合成了一种文明。

  因为懒得管而形成的包容的文明。

  这里是哈拉和林,它也有它独特的美,但它似乎已过了它最繁盛的时期,即将走向衰落。

  直到,有一个声音在此响起——

  “入城!”

  有人大声喝令,因第一次见到这座城池而激动万分。

  这已是八月十五,中秋佳节。

  月光铺洒在广袤的草原上,一支骑兵踏破了草原的宁静,袭卷向哈拉和林。

  奔腾的马蹄声近了,能看到一杆军旗上大书着“唐”字。

  时间仿佛回到了唐贞观四年李靖灭东突厥。

  唐时曾设置于此的安北都护府、瀚海都护府,如今像是续上了历史的进程。

  “砰、砰、砰……”

  越来越多的蒙军倒下,“张”字将旗也出现在了哈拉和林城外。

  张珏手持大斧,策马而上,将一根还插在城门处的敌旗劈倒。

  “蒙古大汗已经投降,还敢抵抗者杀无赦!”

  根据蒙军的情报,如今张珏的主力应该还离哈拉和林城很远,因此,海都亲率大军往西南方去迎击进逼得越来越近的杨奔。

  但张珏自出战开始就没有跟着主力缓缓进军,他只带了三千骑兵千里奔袭;而杨奔才是率其主力牵制海都的那一部人。

  留守哈拉和林的是海都的长子察八儿,他被打得措手不及,仓皇间组织蒙军抵抗,却已来不及了。

  张珏的士卒中既有汉军,也吸纳了一部分从忽必烈军中俘虏来的蒙古人,有的用火铳,有的用弓箭,无情地收割着守军的性命。

  这是一支专为远征而训练的兵马,经过八年淬练,人人凶悍。

  且有不少人的家乡本就在漠北,更是对攻回哈拉和林有种狂热。

  唐军就这般,以不可挡之势直杀进哈拉和林城中,冲向万安宫。

  天明时。

  “投降了!”

  “投降了……”

  万安宫前的白纛倒下,察八儿放弃了抵抗,领着诸王走到了万安宫前的大银树处,对着张珏缓缓拜倒。

  他们以为,经过数年的休养生息,大蒙古国的兵马恢复了过去的一半战力就能轻易击败汉人。

  如今却发现,同样经过了这数年,唐军却强大了许多倍。

  从国力、将士、武器、装备、战略等等,唐军已全方位地胜出了许多,甚至连地形都了如指掌,取胜已没有了悬念。

  唐军以三千人杀敌五千余人,俘虏三万留守蒙军,缴获牛羊三十万头,并擒获海都之妻迭连臣同,以及海都的七个儿子。

  ……

  “这就是哈拉和林!”

  史炤按着刀大步走过万安宫,收缴着俘虏们的武器。

  偶尔也会有不甘投降的蒙卒在身后藏着刀,突然向他们冲过来,史炤身后的士卒便会抬起火铳“砰”地将其击倒。

  迎面,王立从另一头过来,远远看到史炤,招了招手。

  “王立,这就是窝阔台、蒙哥的宫殿。”

  史炤迎上去,一把拍在王立的肩上,手上的血也拍了一肩膀。

  “我爹,你爹,还有王将军他们……他们在天上看到我们了!”

  “嗯!”

  “娘的,我们杀到了蒙哥的老窝!他们在天之灵该睁眼看看!”

  史炤说到这里,猛地有些失控,大吼道:“蒙哥!你他娘也给老子看清喽!”

  王立当即便给了他一熊抱,用力拍了拍他的背。

  “仗还没打完,把眼水收了。你随大帅守城,我奉命去击海都。”

  “好。”

  “走了!”

  王立二话不说,大步便走。

  如今杨奔就在哈拉和林城西南方向与海都决战,他要领一千骑兵突袭海都后方。

  ……

  鹰唳声划破长空。

  从天空中俯瞰而去,可以看到广阔的战场上有两支兵马正在鏖战。

  苍鹰遂向它的矢宝赤所在的方向俯冲去。

  忽然。

  “砰!”

  一声大响,血肉飞溅,那名矢宝赤怯薛军半边脸都被击成了烂泥。

  苍鹰迅速攀飞,直上云宵,消失在天际。

  而下方的战事还在继续。

  蒙军分成好几个骑兵阵形,以一个半圆弧形对唐军形成了包围,像是半串黑色佛珠。

  唐军却是摆了一个固守的阵形。

  两军之间,是如飞蝗一般不断交织的箭矢。

  烟在冒、血在流,在黑色的战场上抹出越来越多的血色。

  东北方向,有一小股骑兵直直地撞向了蒙军的后方。

  惊呼声、怒吼声大作。

  “哈拉和林失守了!”

  “支援到了,杀啊!”

  于是半圆弧形的蒙军阵形开始变得松散了。就像是一堵土墙被一把铲子用力铲了进去,土开始散落。

  最开始只是一个兵阵,渐渐地,整个蒙军阵形都被击散。

  终于,它不再是一个整体。

  土墙被击倒了。

  ……

  “哈拉和林已经攻破了,投降都不杀!”

  王满仓用蒙语大喝着。

  他是杨奔麾下先锋,最先杀入海都的阵中,配合张珏派来的援兵破阵。

  如今的草原上的牧民根本就不比以前了,很多都是老人和孩子,军心一乱,立即就四分五裂。

  不时却有些蒙将想要组织兵力反抗,王满仓则时不时抬起弩箭射杀他们。

  他麾下许多士卒都改用火铳了,他这种老兵反而学不会新武器,更习惯用得趁手的老物件。

  “将军!是王立将军来了!”

  士卒呼喊着,王满仓抬头一看,见到了王立的大旗。

  其后,便见王立的兵马将海都的九斿白纛砍倒。

  王满仓却是顾不上叙旧。

  见到王立,说明已经杀透了蒙军的阵线。

  他却没看到海都的怯薛。

  “海都逃了!”

  “快,通知大帅,海都逃了!”

  号角声起,军中将令下来。

  “大帅已亲自领兵追击海都,各军将领收拢俘虏!”

  ……

  其实在与杨奔接战的那一刻,海都就预感到不好。

  他想要十年生聚、十年教训,却没做好与唐军决战的准备。杨奔不像他所想的是小股轻骑,而是一支武器无比精良的强军。

  之所以还与杨奔接战,只是因为他不能退,一退军心就乱了。

  结果后方再遇偷袭,他便知道自己彻底败了。

  无奈之下,只能领着小股心腹突围,向东北方向逃去,往金帐汗国跑去投奔忙哥帖木儿。

  唐军在漠北待不了太久,早晚会辎重耗尽。

  向金帐汗国借兵,还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

  三天后。

  追过哈拉和林以北,就是杭爱山脉。

  杭爱山在汉代称为燕然山。

  所谓“燕然勒石”,窦宪领兵大破北匈奴,登燕然山脉中的稽落山,刻石记功而还;所谓“封狼居胥”,就是霍去病打败匈奴后,登上狼居胥山筑坛祭天。

  这里被称极北之地,乃是武将立功的巅峰。

  杨奔死死盯着前方若隐若现的一点身影,策马狂奔,终于追进了燕然山脉。

  他已经忘了他是一路统帅,脑子里只有海都,只有蒙古大汗。

  如果不是立功心切,很难想像一个汉军将领能在这样的地方追上一个蒙古大汗。

  “砰!”

  “嗖。”

  不时响起火铳与弓箭之声,在这样的壮阔的地势中显得格外响亮。

  终于。

  “追到了!”

  有唐军的大喊声传来,杨奔再次下令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绝不打算让海都逃了,也不强求活口。

  前方是一条死路。

  海都身旁最后的心腹还在与唐军厮杀。

  这些蒙军确实是勇士,分明被逼到了绝路,面对的还是当世最可怕的火器,却丝毫没有投降受俘的意思。

  “砰砰砰……”

  血把荒草地浸染成了红色,唐军的火铳终于耗尽了弹药。

  “保护大汗走!”

  蒙古勇士们重新翻身上马,竟是护着海都,想要杀破唐军的阵线突围。

  “嘭。”

  他们策马冲撞,以血肉之躯撞倒唐军。

  杨奔大怒,喝道:“拦住他们!”

  ……

  海都满脸是血,死死瞪着前方。

  他脑子里已不再想胜与败,想到的是成吉思汗的遗训。

  “窝阔台的子孙哪怕是一块臭肉,哪怕将它包上草,牛不会吃那草,哪怕将它涂上油脂,狗不会瞧一眼那油脂,仍要立他为汗。”

  他才是大汗。

  名正言顺的蒙古大汗。

  忽必烈是为了个人的野心而篡夺蒙古的汗位,而他不一样,他才是为了大蒙古国的伟大传承。

  “嘭。”

  海都被撞倒在地。

  他于血泊之中奋力起身,捅翻一名唐军,去抢他的马匹。

  “噗。”

  有长槊刺进他的甲胄。

  海都一把握住那根长槊,手中的刀也砍进对面唐军士卒的脖子。

  杨奔奋力要将槊拔出。

  海都却是将所有的力气用尽,死死拉住它。

  于是,一把弓便套到了海都脖子上。

  杨奔用脚死死踩住海都的肩,用力握住弓柄往外拉,以弓弦铰着海都的脖子。

  那是海都背上的弓,是张硬弓,杨奔用尽了全力,连脖子上的青筋都暴起。

  而海都更是双目圆瞪,努力想挣扎出来。

  “咯吱咯吱……”

  那是弓弦磨出来的声响,又像是海都脖子里骨头破碎的声音。

  终于,那双瞪圆的眼睛里神彩完全涣散。

  海都至死,犹保持着抗争的姿态。

  大蒙古国的大汗宁肯战死,绝不受俘。

  可惜大蒙古国最后还是落幕了,这个有史以来疆域最广阔的强盛帝国就像流星般一闪而过,绚丽又短暂。

  其兴也勃,其亡也忽。

  因为,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

  “死了。”

  “大帅,他死了。”

  杨奔大出一口气,松掉手里的弓,只觉双手麻得不像自己的。

  他抬头看去,望着远处山顶上千年不化的积雪,长出一口气。

  “燕然山……燕然山……”

  其后,杨奔喉头滚动了一下,心中喃喃道了一句。

  “这里还不是极北,陛下的疆域不仅汉唐,我也不仅是卫、霍……”

  ……

  十二月,辽东。

  忽必烈终于回到了草原。

  他眯着眼,有些贪婪地看着那一顶又一顶的蒙古包,直到忻都带着人骑马赶来,赶到他的面前。

  “大……大人。”

  忽必烈回过头,道:“可否容我单独劝降他?”

  “请。”

  忽必烈遂负手向忻都走了过去,问道:“收到我的信了?”

  “很早就收到了。”忻都看了眼忽必烈身后跟着的唐军,见他们没走上来,遂低声用蒙古语道:“好在得了信,我没有出兵开平。另外,乃颜被唐军吓回去了。”

  “不可助海都胜了。”忽必烈从容镇定,低声道:“海都只是一个契机,让李瑕需要借助我们的力量。”

  “是。”

  “这场战事还会持续很久,你……”

  忻都愣了一下,道:“战事?战事已经结束了。”

  “哪里的战事结束了?”

  “哈拉和林。”

  “不可能。”忽必烈摇头,道:“唐国有一物名为‘报纸’,我每日看报可知天下事。倘若唐军攻到哈拉和林,报上必有提及。你莫信了假消息。”

  “大……大人,我就是从报纸上看来的消息。”

  “我出发前才看的……”

  却见忻都已从怀里掏出了几卷报纸递了过来。

  忽必烈愣了一下,未曾想到燕山以北也有这报纸,连忙接过一看。

  这已是一个月前的报纸了,上面还有人用回鹘式蒙文写了翻译。

  当然,忽必烈不用翻译也能看得懂。

  而那标题一列大字正是“王师攻破哈拉和林”。

  “这……”

  忽必烈摇头不已,不信。

  “不对,不对,我看到冬月初一的不是这样,不是,我记得很清楚,头版明明说的是果树稼接。”

  “大人看的是……大唐农报?”

  “什么?”

  “报纸当然是不止一份……”

  忽必烈脑子“嗡”的一下,再无半点东山再起的信心。

  他所有的消息渠道都是从报纸上来,却连报纸有两份都不知道,还谈什么东山再起。

  整个人的见识,与身体一样,都被李瑕关在那个四方的小院里了。

  “大人,请吧。”忻都又道。

  “请?去哪里?”

  “大人忘了不成?你是来安抚部众,从此归附大唐的啊。”

  “我……”

  番外篇·国王

  建统十五年,正月初十。

  北平,鸿胪寺少卿史杠府中,一个匣子被打开,显出里面的金条与银饼。

  史杠探头看了一眼,不由“嚯”了一声,道:“这东夷人有些财力。”

  “阿郎是否见他?”

  “我很害怕啊。”史杠拿起一根金条在手掌中掂了掂,有些不舍地放下,自语道:“万一教廉政御史台查到,可就坏了。”

  “那东夷说,绝不妨害阿郎仕途。”

  史杠将那金条放下又拿起,犹豫许久,道:“带他到偏堂看茶。”

  “是……”

  史杠口中的东夷人指的是高丽世子王谌。

  虽说身为世子,王谌对史杠的神态间却透着一股讨好之态,上来便攀交情。

  “中统二年,我平生第一次到中原,在开平城曾与令尊笔谈,燕语甚欢……”

  “什么中统二年?”史杠才端起茶,忙不迭又放下,目光登时警惕起来,整个人都往后仰了些。

  像是王谌身上有什么脏东西,避之唯恐不及。

  “史客卿误会了。”王谌连忙解释,“那年陛下还未称帝,我……”

  “我不管你怎么回事,只说为何登我的门。”

  “御驾到开平已有数月,我想要觐见陛下,但陛下似乎是忘了我这个外臣,想请客卿在陛下面前提上一句。”

  史杠心中不由暗道:“这东夷,说的好像我能经常见到陛下一般。”

  他不动声色,目光中带着些怀疑之色,斜睨着王谌,以审问的语气问道:“你有何事要见陛下?”

  “回客卿,我已十一年未曾归国了……”

  “你是想归高丽?”史杠不等王谌说话完,当即道:“简单,明日到鸿胪寺领张文牒。”

  “客卿,不是。”

  王谌本以为凭自己与史家的交情,很多事不必点破,偏偏史杠却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只好面露苦色道:“客卿难道不知,高丽权臣林衍叛乱,我已回不去了啊!”

  “是吗?”史杠道:“我不知林衍叛乱,只知几年前高丽国王王淐遣使入朝,向陛下递交了国书,称臣纳贡。”

  “不,我叔父只是一个傀儡。林洐才是高丽如今真正的掌权者,他是个叛贼。”王谌道:“大唐建统四年,我出使蒙元之后准备返回高丽,已走到鸭绿江以北。听说林衍已在高丽设伏杀我,只好返回北平,恰好又遇到陛下灭元之战。北平城破之后,陛下宽仁,依旧收留了我。可却不同意出兵助高丽平叛,如今十一年过去,想到高丽还处在叛臣掌控中……”

  “荒谬!”史杠用力一拍案几,再次打断了王谌的话,喝叱道:“你父子称臣于蒙元,却要我大唐出兵讨伐称臣于大唐的王淐,岂有此理啊?!”

  王谌连忙道:“客卿明鉴,我与父王并非称臣于蒙元,而是称臣于中原王朝。如今大唐天子据有四海,我们当然是对天子忠心耿耿。”

  “够了。”史杠摇头道:“我只知这些年,王淐对陛下十分恭敬、进贡不断。高丽马、金器、人参、松子、布料、香油、硫磺……对了,王淐听说陛下后宫空旷,还主动进献了许多美人、宦官。反过来,你又进贡过什么?敢教大唐出兵讨伐王淐?”

  王谌脸色煞白。

  他很清楚,这些进贡根本就是叛臣林洐在讨好大唐天子。偏史杠故作不知,说是王淐进贡的。

  然而,转念一想,这并不是坏事。

  至少说明,大唐明面上还是承认王氏才是高丽正统。

  “请客卿相信我,只要我能回到高丽,进贡会多得多。”王谌掷地有声道:“便是掏空整个高丽王国,也一定让陛下满意!”

  “与我说有何用?我只是少卿,而非正卿。”史杠却又推托起来。

  “只请客卿能在陛下面前提上一句,让我能够一睹天颜。”

  “只需如此?”

  王谌连忙道:“只需如此,若得觐见,必有厚报。”

  史杠遂安心收了王谌的礼。

  毕竟如今在大唐不比以往在蒙元好过,由奢入俭难。

  ……

  北平城近年来稍热闹了一些,王谌出了史宅,一路回到了住处,入门前却是回过头看了一眼,只见街巷那边有个妇人提着菜篮走过,并无异常。

  “世子,怎么了?”

  “我最近始终觉得有人在跟踪我。”王谌道:“怕是林洐派人到中原来杀我。”

  几个高丽护卫连忙道:“世子放心,我们死也要护卫世子安全。”

  王谌点点头,迈步进了住处。

  马上便有一个名叫郑仁卿的高丽文臣迎上来。

  “世子,可顺利?”

  “史杠答应了。”王谌叹道:“能把礼物送出去都不容易啊。”

  郑仁卿长叹一声,道:“国中的忠臣们千方百计才将这些金银送出来,只盼能起到作用吧。”

  “你今日如何?”

  “臣今日打听到不少消息。”郑仁卿连忙引着王谌入内,道:“前些年,唐天子不愿出兵高丽,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北方未定。但如今唐军已攻破哈拉和林了。”

  “我知道,最近报纸上都在说这件事。”

  王谌在堂中坐下,只见郑仁卿已将今日购来的八份不同的报纸摆在案上了。

  他大概看了一会,道:“张珏还没领兵归来,唐天子能出兵高丽吗?”

  “有件事,今日的报上还没有,想必这几天就会刊出来。”郑仁卿低声道:“但臣今日到礼部办事,偷听到两个官员议论,原话是‘包忠邦已劝降了忻都,接下来就是乃颜’。”

  王谌眉毛一挑,道:“不等大军从哈拉和林回来,唐天子要取辽东了?”

  “应该不假。”

  “好!”王谌道:“我们一定要把握住这个机会,一定要比叛臣林洐更能讨得唐天子的欢心。”

  “还有一件事。”郑仁卿道:“今日,礼部有个官员问臣,世子是否与蒙元有过姻亲?”

  “什么?!”

  王谌骇了一跳,站了起来,道:“你……你是怎么答他的?我与蒙元没有联姻,我有太子妃。”

  他确实有妻子,乃是高丽始安公之女王氏。但他当年向忽必烈求娶公主,也曾亲口承诺过,会休了王氏、迁出王宫。

  “臣就是这么回答的。”郑仁卿道:“臣答,世子在高丽已娶司徒王絪之女。”

  “然后呢?”

  “那官员又问,忽都鲁揭里迷失是否与世子有过婚约。”

  “疯了!没有!”王谌骇然,激动道:“当时忽必烈骗我的,他是说等平定高丽之叛了,再把公主下嫁给我的,不过只有这一句空话!”

  “是……”

  “当时她才多大?九岁?怎么可能与我有婚约?!”

  王谌时年已经四十三岁了。

  这十一年来他滞留中原,有家不能回,心境凄苦,使他更显得苍老。

  当年他以迎娶一个比自己年轻二十多岁的大元公主为荣,如今却恨不能撇得干干净净。

  “我和元廷一点关系都没有,他为什么要陷害我?!是林衍收买了这个礼部官员对吗?!要置我于死地才甘心?”

  ……

  一名礼部官员正站在鸿胪寺卿王荛面前禀报着。

  “呵,东夷的秉性,忘恩负义,翻脸无情。”王荛微微冷笑,挥手让那礼部官员出去。

  他身边却还坐了一人,正是林子。

  “看来,他对陛下非常敬畏。”

  “我与你打赌。”王荛道:“他远远没达到陛下要的忠诚。若要出兵,凭什么让一个并不忠诚者为王。”

  林子笑了笑,道:“我只管打探情报。”

  “把史杠带进来。”

  不一会儿,史杠进了堂,先是对王荛行礼唤道:“寺卿。”

  待目光一转,见到林子,他却是惊吓不小,甚至吓得喊出了声。

  “啊,林……林司使也在?”

  林子并不说话,往后一仰,又把身子隐进了黑暗之中,似乎在享受史杠的恐惧。

  王荛则问道:“王谌是如何与你说的?”

  “他……他想要求见陛下,并指责林衍是叛逆。”

  “那么多金银,只有这个要求?”

  “请林司使与寺卿明鉴,我……我虽收了他的金银,但根本就不打算替他办事。”史杠脑子转动得飞快,迟疑了两下,道:“我就是厌烦这些东夷人,想给他们一个教训。”

  “史少卿不老实啊。”

  “请寺卿高抬贵手,我这就去廉政院自罪。”

  王荛道:“慌什么?我这里是鸿胪寺,林使司是军情司,管的是高丽之事。你收了人家的钱,却不替人办事,怎行?上封折子吧,替王谌出头。”

  史杠一愣。

  林子道:“高丽那边,林衍已经杀了王淐,准备自立为王。如今正在搜罗礼物,准备遣使请陛下封册他。”

  史杠不由问道:“那,陛下是选择了王谌?”

  “谁说的?”林子与王荛对视了一眼,“我们这般说了吗?”

  王荛咧开大嘴,笑道:“没有。”

  ……

  北平行宫。

  李瑕与张弘道站在沙盘边,指点着辽东地形。

  从当年追杀李瑕,至今已过了二十三年,张弘道也已五十多岁,须发花白,算得上是老将了。

  “忽必烈虽能劝降忻都,乃颜却绝不会给他面子,要收复辽东,这一仗是避不了的。”

  “陛下放心,乃颜眼高手低之辈,还想着坐山观虎斗,却一定想不到我们能这么快击败海都。现在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要仓促应战,必不是我们的对手。”

  “朕担心的不是战力,而是天气。”

  “张珏能做到,臣亦能做到……”

  李瑕却是摇了摇头,道:“不同,张珏假装统率大军北上,实则以精骑突进,出其不意,而海都不愿轻易弃守哈拉和林,故而漠北能一战而定;乃颜却早已是惊弓之鸟。”

  说到这里,他指点着沙盘最北的部分。

  “朕预计,乃颜不会与你接战,而会直接向北逃,往大兴安岭、呼伦贝尔高原,甚至更北,那里比哈拉和林还要北,气侯苦寒,地势险恶,你务必要有心理准备。”

  张弘道深吸一口气,道:“臣会做好垦边东边的准备。”

  “这也是朕让你带忽必烈在军中的原因,汉人不耐那等气候,你须赢得当地牧民的支持。”李瑕道:“另外,张珏会在西面支援你。”

  “陛下,臣担心的反而是如今西面还在与金帐汗国开战,此时东征,国力是否能够支持?”

  “十年积蓄,若不能一战扫荡这些残余势力,往后才是更大的消耗……”

  又议了一会,关德进来通传道:“陛下,林子、王荛、董文用等人到了。”

  “召。”

  此时已说过了辽东局势,张弘道正告退,李瑕却是道:“与辽东局势也有关,张卿留下一道商议吧。”

  “陛下,可是高丽之事?”

  “嗯。”李瑕在沙盘上点了点,道:“王淐死了,林衍正在筹划着自立为高丽国王。”

  张弘道不由皱眉,道:“这个时候?王师才北征哈拉和林、正要出兵辽东,王淐却正好死了。”

  “就是这个时候。”

  “若说是病死,臣更相信是林衍杀的,认为大唐将士正在征战四方,顾不得高丽,希望陛下能顺势册封了他。不得不说,时机找得不错。”

  李瑕不由自语了一句。

  “高丽贵族这种德性,一千年都不会改……”

  正在此时,臣子们进了殿,行礼问安。

  “免礼,正与五郎说到王淐死的时机,你们怎么看?”

  王荛当先应道:“林衍显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的恭顺,一边以丰厚的进贡迷惑陛下,一边小觑大唐无人。臣以为,当顺势出兵平叛,再废黜高丽王室,将此弹丸小国纳入疆域。”

  林子道:“据臣得到的情报,高丽虽称臣纳贡,然实外王内帝,于国中称其王为‘陛下’,称世子为‘太子’,礼仪官制多有僭越。”

  “外恭内倨,表里不一。”王荛接着便道:“臣以为,唯有削其王爵,以州县治之,方可治其傲慢。”

  董文用进殿之后一直沉默着,他知道天子是想让自己统兵,但思来想去,还是站了出来。

  “陛下,高丽田少民贫,百姓饥寒。辽也好,蒙古也好,凡攻打高丽,其王国便逃入小岛,乃至于能避居三十九年之久,空留贫瘠之地,饿殍遍野,伐之何益啊?”

  一番话,无非是“不值得”三个字。

  说过了高丽不值得讨伐,董文用又道:“林衍也好、王谌也罢,虽非陛下之臣,然而敬畏陛下,年年进贡不绝。如今只须允林衍称臣,不费一兵一卒而得高丽之财赋,岂不远胜于出兵讨伐?”

  王荛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

  张弘道抢先一步,道:“陛下,臣以为董文用所言有理,想必朝中诸公全都是如此认为。”

  “朕知道。”李瑕道:“董卿所言,朕亦深以为然,但朕欲征高丽,非为当世之利。而在于百年、数百年。其民既然深沐华夏文化,何必再封王受贡,使其民生愈艰苦,至后世,愈发狭隘,却犹要当邻居,成为敌国之踏板。”

  “陛下,泱泱大国,独步宇内,何来敌国?”

  李瑕摇了摇头,终究是难以向臣下解释清楚他的想法,干脆拍了拍董文用的肩,道:“卿也看到了,王谌也好,林衍也罢,都是些怎样人物,配受朕的册封吗?董卿便当朕是怜其国民,可好?”

  很久以前,李煜遣使入朝讲述江南对大宋的恭敬,赵匡胤说“不须多言,江南有何罪,但天下一家,卧榻之侧,岂可许他人鼾睡?!”

  宋太祖之语虽霸气四溢,然而大宋三百年,卧榻之侧尽是鼾睡之人。

  今日,李瑕却只与臣下说了几句颇温和的话。

  说过之后,他又指了指沙盘,大唐的疆域在东濒大海的方向,就只差这一块了。

  董文用虽未被李瑕的道理说服,却臣服于李瑕这个人,于是郑重执礼,道:“臣愿为陛下征高丽!”

  ……

  “世子!世子……”

  两个月后,郑仁卿快步赶进屋中,拜倒在王谌面前,激动万分。

  “出兵了,出兵了,董元帅请世子一道出征,讨伐叛逆林衍!”

  “真的……真的吗?”王谌双手颤抖,喃喃道:“不枉我对史杠的承诺。”

  他扶起郑仁卿,不安道:“十年未归国,臣民们还记得我吗?”

  “当然记得!当然记得!”郑仁卿泪流满面,扶着王谌,低声道:“殿下为社稷而只身出使,又借得大军讨伐叛逆,国民们必然是感恩戴德。”

  王谌喜极而泣道:“为了高丽的国民……”

  郑仁卿接着道:“殿下要回国成为国王。”

  ……

  王谌便是以这种喜悦的心情,带着他的几个臣子跟随着唐军,踏上了讨伐高丽的道路。

  他甚至还提醒董文用,需防止林衍逃到江华岛。

  “多谢世子提醒,我知晓。”

  “还有。”王谌不放心,又道:“请董帅务必记得,不论林衍说他会对大唐进贡多少财物,我一定会比他进贡得更多。”

  董文用扫了王谌一眼,回过头去。

  王荛正策马跟在后面,眼睛盯着王谌,那张大嘴不自觉地扬起不怀好意的笑容。

  见董文用看过来,王荛便抬起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然后张了张嘴,有些轻蔑地说了一个字。

  “王?”

  番外篇·半岛

  山东,莱州。

  几名士卒登上大船,走进一间船舱。

  “张帅,人来了。”

  张贵回头看了一眼,道:“好,你们先下去。”

  他身材虽矮小,气势却足。

  被留在舱中的一人便行了个军礼,道:“见过张帅,末将史恢,由江东水师麻将军麾下调至莱州。”

  “坐吧,依军中惯例,还要问些话,不要在意。”

  张贵亲自将一把椅子拉开,问道:“多大年纪了?”

  “五十又八。”

  “还肯出海?”

  “离了船,离了人多的地方,心里不自在。这不,麻将军听说山东水师有立功的机会,便将我调过来,充个文职。”

  “将领当中能转文职的不多,你是读过书的?”

  “读过。”

  “你叫史恢,可是真定史家之人?”

  “不是,我是扬州人氏,离真定府隔着一千多里。”

  张贵道:“但我听你有些河北口音。”

  “我原是在长江上当水匪的,后来打劫到了一队禁军头上,被剿了老巢,同伙都死光了,我怕被宋朝廷追杀,一路往北走,最后在白羊淀落了草。”

  “哦,我知道你是谁了,都说江东水师中有个敢打劫陛下的。”

  史恢于是笑起来。

  他便是因此事在军中出名的,颇有些以此为荣。

  张贵在桌案后面坐了,拿起一张文牒看了一眼又放下,沉吟道:“你的告身已经批下来了,便在我麾下任转运判官,在莱州城安排钱粮庶务。”

  “大帅,讨伐高丽一战,可否让我随船任职?”

  “留在莱州,一样有功劳。”

  “我求的不是功劳,求的是一个随船征战的机会。”

  张贵摇了摇头,目光落在史恢的白发上,道:“你年纪大了,熟悉的是长江、湖泊,而不是海战。”

  “是麻将军告诉我,大唐水师建功立业的机会才刚刚开始。”史恢道,“我归顺时,陛下已平定北方。天下一统之后,我没选择去长江渡口任官,而是留在水师,足足等了十年!十年,现在机会来了,我已经老了。我好不容易才考了文职,只求大帅带我一道出海。”

  张贵叹了一口气,走到船舱边,拍了拍身处的这艘大船。

  岂止是史恢?水师的哪个将领不是在海风中经历了漫长的等待。

  ……

  建统十五年,六月二十六。

  海岸边战鼓轰隆。

  “出征!”

  随着呼喊,一艘艘战船驶离了莱州港。

  张贵站在船头,回望着岸边前来相送的带方郡王的队伍,若有所悟。

  他现在才明白,陛下在十年前就下定了取高丽的决心,甚至已经料到了高丽国王会逃到江华岛上。所以才会把唯一的堂兄派到莱州来坐镇。

  六月的骄阳如火。

  行船十余日之后,军中士卒的议论越来越多。

  “我听说高丽那地方穷得鸟不拉屎,也不知道攻来做甚?”

  “你管那许多,军中自有粮饷下发,杀敌亦有军功奖赏,管它高丽是穷是富?”

  “这你就不懂了,乘着这东南风我们到高丽是方便,但军粮怎么运送?万一打不来,就那鸟不拉屎的地方,粮草从哪里来?”

  “打下来不就好了。”

  “灭国咧哥哥,哪有那般好打?”

  偶尔有些言语落到张贵耳中,他不免忧心不已。

  这日傍晚,史恢前来汇报军务。

  公事说过之后,张贵看着地图,道:“你知道吗?陛下想要迁都北平。”

  史恢摇了摇头,心想:“这样的大事我怎能知道?”

  “我听参谋们说,如果要迁都,南方的钱粮如何运到北平就是一个问题。朝中有人说要修一条运河……你是扬州人,应该懂的?”

  “略懂,只能说是略懂,隋炀帝修的运河只到洛阳,要修到北平,怕是不得了吧?”

  “还有个办法,就是走海运。”

  张贵在军中二十余年,驻莱州十年,早已不是过去那个渔夫。

  他手指在地图上沿着海岸划了一条线。

  “看懂了吗?所以陛下命带方郡王到莱州,因为这是迁都之后天下钱粮中转之地。”

  史恢凑近地图,看了一会儿,道:“我们离江华岛,也不过只有六百余里海路。”

  “不错!”张贵道:“陛下要建都北平,要以海运走钱粮,怎么可能容许旁边就有一个小国不在大唐治下。”

  史恢恍然大悟。

  张贵道:“此仗若胜,则陛下迁都北平,往后水师将护卫天下钱粮,世代不愁生计。但万一败了……你可知道?征高丽之事,朝堂上的大臣们多持反对的态度,陛下是顶着很大的非议出兵。”

  “我等绝不能败。”

  “无功而返就是败,我们必须一战而定。”

  张贵脸色愈发沉毅,显得十分慎重,道:“你说,我是否该把这些利害与将士们说清楚,以激励士气?”

  史恢一愣,反过来问道:“大帅这是在问下官?”

  “你是我军中文职,当然是问你。”

  “大帅,朝廷可从没说过,要迁都、要海运,这一切都是大帅的推测吧?”

  “对。”

  “那万一不是这样,而大帅向士卒们做了许诺,以后会落下非议的。”

  张贵皱了皱眉,道:“我只问你,如果阐明利害,是否对将士们的军心士气有益。”

  “那当然有。”

  “我是军人,以战场胜败为重。”

  史恢一抱拳,道:“下官这便去激励将士。”

  临走前,他又回头看了一眼张贵的海图。忽然发现,若迁都北平,运送钱粮的海路上,可不仅是一个高丽有可能造成威胁。

  大唐水师建功立业的机会才刚刚开始,这句话似乎真不是说说而已。

  ……

  高丽,开京。

  这里是高丽的国都,两百多年前,辽军入侵,高丽国君逃往江华岛,开京一度为辽军完全摧毁。之后,高丽显宗重筑开京罗城,征民夫三十万四千四百人,将开京城修筑成一个周长近三万步,有二十二道城门的大城。

  四十年多前,蒙古入侵,高丽国王再次逃往江华岛,并以江华岛为江都,开京宫殿就此荒废了下来。待到战后,高丽国君再次大修宫殿。

  寿昌宫,会庆殿。

  会庆殿是王宫正殿,规模壮观,仅台基便有五丈余高。中间的广场以砖石铺地,栏杆以丹漆文彩装饰。

  但高丽人建造宫殿,只学到了表面,却没学到里子。会庆殿的地基造得不实,走起路来总有回声。

  “噔,噔,噔,噔……”

  脚步声由远而近,正在军议的董文用转头看了一眼,见王荛走进了大殿,继续低头指点着地图,与将领们商议。

  “情报已经打探清楚了,抢在我们前面杀入高丽的,是乃颜的残部。”

  “两个月前,张元帅在通辽一带击退了乃颜。这对他是好事,对我们就是坏事。乃颜败后往北方逃了,但其部下万户哈丹却率兵进入高丽,烧杀掳掠。”

  “昨日若不是我们击败哈丹,这开京城又要毁了。”

  “但,林衍已经逃到江华岛了。”

  “说不定高丽朝廷就是设在江华岛上的……”

  “未必是坏事。”王荛说着,走上前,又道:“哈丹的残部破坏虽大,但却也给了我们收服高丽民心的机会。”

  董文用问道:“你的意思是?”

  “先南下,到忠州剿了蒙寇,再回过头来攻江华岛。”

  “若这段时间,林衍在江华岛坚固了防线呢?”

  王荛笑了笑,道:“董帅风趣。”

  董文用转头看向诸将,道:“王相公说的不错,陛下命我等讨伐林衍,便是为了救高丽生民于水火。传令下去,大军明日启程,先平哈丹。”

  “喏!”

  ……

  乾德殿。

  这是位于宫城西北方向的殿宇,乃高丽国王日常行政之处,殿内同样放置着一张王椅。

  郑仁卿匆匆赶到殿上,只见王谌正坐在王位上,捂着脸。

  “殿下。”

  郑仁卿连忙上前行礼,道:“殿下这是……哭了?”

  昨夜,唐军击退了开京城中的蒙军,他们随唐军进了城,得到的是一系列的噩耗。

  王谌的父亲王禃已经死了,这个曾经的高丽国王被权臣林衍所废、幽禁多年,最后还是没能等到儿子借兵平叛的那一天;

  王谌的叔父王淐也死了,林衍在以王淐当傀儡的这十年间则已经渐渐掌握了高丽。而忠于王氏的臣子也在这次哈丹入寇之际留在开京,几乎被杀绝;

  哈丹纵兵抢掳,还将开京城中的粮草、财宝尽数抢光……

  眼看国家如此,郑仁卿悲伤不已,彻夜难眠。

  坐在王位上的王谌身子颤抖,许久才放下了捂在脸上的手,似乎在笑。

  他将手放在王位上,轻轻地抚着。

  “王荛答应了?我们可以准备继位了……”

  王谌的意思是,他要先成为高丽国王。

  如此一来,他可以号令高丽臣民支持唐军讨伐林衍了,料想王荛不会拒绝。

  然而,郑仁卿却是摇了摇头,行礼禀道:“殿下,王相公他……拒绝了。”

  “什么?!”王谌讶然,道:“他怎么说的?”

  “他说……时机未到。”

  郑仁卿低下了头。

  其实,王荛说的是“同样姓王,他怎么能这么沉不住气?”

  这种话,郑仁卿自是不好与王谌转述的。

  “那是要等到什么时候?”王谌问道:“等先平定了林衍?林衍已经逃到江华岛了,唐军一年半载如何攻得下来?”

  “唐军没有马上去往江华岛,而是准备往忠州去围剿哈丹……”

  “什么?”王谌再次讶然,反问道:“疯了吗?蒙寇只是来劫掠一番就走,等抢完了忠州,他们自然会绕道北上,离开高丽。林衍才是大敌!”

  郑仁卿低头不语。

  “我一看王荛便知,此人只会空谈,任鸿胪寺多年毫无建树!若非我以重礼使史杠上书,高丽局势都不知要被误到什么时候,真是毫无眼略!”

  王谌显然是气极了,负手踱了几步,又道:“备礼!我要去见王荛。”

  “殿下,他特意交代,让殿下哪儿都不要去……”

  “我要告诉他,只有尽快让我成为国王,下诏令江华岛上的臣子们平叛。否则江华岛会越来越难攻克。”

  王谌说着便要往外走,却见几个唐军士卒已按着刀守在门口。

  当那几道冰冷的目光扫过来,王谌不由又退了几步……

  ……

  江华岛。

  只看江华岛,便能知高丽君臣远比宋廷君臣还要懦弱。

  在蒙古最鼎盛的四十年间,这里都是高丽的都城,高丽两代国王在此营建了江都宫城。

  甚至在摩利山的最高处还有一座宫城。

  因忽必烈曾命令王禃入朝,王禃吓得六神无主,听信了一个术士所言,若在摩利山筑城亲醮、在神尼洞建道场,就能摆脱元朝,甚至能让蒙古反过来朝贡高丽。王禃信以为真,于是大兴土木。

  这学的是宋钦宗在金军南下之时借“神兵”破敌的办法。

  如今王禃已死,摩利山上的宫城却还在。

  七月二十日,林衍登上摩利山,眺目远望,忧心忡忡。

  “唐军就要来了,如何是好啊?”

  “父亲放心。”林惟茂道:“唐军已经南下忠州了,至少几个月内不会抵达江华岛。等唐军再回过头来,就是冬天了,他们的军粮耗尽,军衣不足。在高丽又找不到补给,只能退兵。”

  “希望如此吧。”

  林惟茂道:“辽军攻不破江华岛,蒙军亦攻不破。如今换成唐军,也是一样的……”

  “令公!不好了。”

  说话间,李应烈匆匆赶来,道:“唐军……唐军来了,来了!”

  “怎么会?他们没去忠州吗?!”

  “有百姓说,唐军有神兵相助,五日就击败了哈丹的兵马。现在高丽的百姓都纷纷迎接唐军,已经向江华岛杀过来了。”

  林惟茂愣在那里。

  他知道哈丹的兵马是有多强大,难以置信唐军这么快就能击败他们。

  林衍则已大怒,喝问道:“什么叫如有神助?”

  “雷公……雷公助阵唐军,打仗时惊雷阵阵,仙雾飘飘。”

  林衍一听,跌了几步,惊惧不已。

  他挥动着手,喝道:“快,再派使者去见唐军主帅。我没有叛逆,我没有称王,我是扶王淐的儿子为高丽国王。那些罪名都是王谌陷害我的……还有朝贡,我一直都尽心朝贡大唐!快去!”

  “父亲。”林惟茂连忙扶住了林衍,宽慰道:“父亲不必害怕,唐军没有水师,攻不了江华岛的……”

  仅仅在半个月之后,有扬着唐旗的船只缓缓向江华岛驶来。

  “那是什么?”

  “船?唐军的船?”

  林衍已看呆了。

  他是从高丽国数十年的风风雨雨中走过来的权臣,见过蒙军将高丽犁了一遍又一遍。就是因为蒙军没有水师,而高丽社稷名义上还没有亡。

  唐军有船,还没有宽待小国的德。

  “李瑕无德之君,治天下必不久矣。”林衍喃喃道,心中忿愤不已。

  李瑕自诩汉人正统,其心胸、德行却比忽必烈都不如……

  “他们在做什么?”李应烈惊呼一声。

  只见远处,那些唐军战船已经在距离江岸还有一段距离的海上停泊了下来。

  “唐军没有靠岸?”林衍道:“国事还有转机?”

  “轰!”

  一声巨响。

  “轰!”

  “轰!”

  像是整座摩利山都在颤抖。

  高丽君臣们吓倒在地,大呼不已。

  “怎么回事?”

  “快走!快躲到城里……”

  混乱之中,林惟茂好不容易爬了起来,道:“没事了,没事了,雷没有打到我们。快,扶父亲进去……”

  林衍脸色苍白,嘴唇都在哆嗦,始终没有开口说话。

  “令公?”

  “令公放心,惊雷没有砸到我们,城还没倒……”

  下一刻,只见林衍眼一瞪,身子已无力瘫倒。

  “令公!”

  李应烈冲上前,伸手一探,竟发现林衍已经惊惧而死了。

  ……

  十月初九。

  “殿下,殿下!”

  郑仁卿冲进乾德殿,与王谌执手相看,泪眼婆娑,道:“胜了,大胜了!唐军在入冬之前平定了林衍之乱!”

  “真的?太好了!”

  “如今唐军已押着林惟茂等叛逆归还开京。”

  “好,好,好!”王谌大喜过望,道:“要让王荛知道,我能答应一切要求,纳质、助军、输饷、括户、置驿、设官,我都能做到。快去问问,我何时即位?”

  忽然,殿外有人拍着手掌走了起来。

  脚步声回响着,王荛笑道:“世子是迫不及待了?”

  “王相公。”王谌连忙恭敬行礼,道:“王相公是高丽举国的恩人,往后但凡有所求,高丽上下,必将满足。”

  王荛嘴角扬起,道:“我确实想要一个东西。”

  “是什么?”王谌愈发热情,道:“只要是高丽有的……”

  “有。”王荛道:“你的脑袋。”

  王谌一愣,好一会儿,才努力牵出一丝尴尬的笑容,道:“王相公太风趣了,太风趣了。”

  “我确实是风趣。听好了,林惟茂举证你勾结蒙寇,引哈丹杀入高丽。”

  “王相公放心,只要把他交给我,我能洗清这个罪名。”

  “不,你洗不清。”

  “我洗……”

  “你洗不清,因为证据是我给的。”王荛眼中狠意愈发明显。“就给你的国民一个交代,如何?”

  “殿下快走!”

  站在殿中的郑仁卿猛地暴起,扑向王荛。

  “砰。”

  有士卒开了铳,径直将郑仁卿射杀。

  王谌骇然色变,转身就向殿后方跑去。

  王荛抬起手,止住了想要再次抬铳的士卒,亲自跟了上去。

  “你跑不掉了。”

  “西八。”

  王谌还在跑,冲出庑廊,却见又是一排铳口对着自己,只好回过头恸哭哀求。

  “求你了,王相公,求你饶我一命……高丽地贫民刁,留着我能为你们做很多……”

  “西八。”王荛拎起王谌的衣领,问道:“你不是喜欢背后骂我吗?来,给你当面骂我的机会。”

  “我没有。”王谌摇头不已,哭求道:“我真的没有……”

  王荛终于玩腻了,将他往地上一甩,道:“拉下去,吊死在城门前。”

  “喏!”

  “别这样!别这样!”

  王谌被越拖越远,始终哀求不已。

  “弊邑本海外之小邦也,自历世以来,必行事大之礼,然后能保有其国家,其所以仰奉上朝,尚尔一心……”

  王荛拍了拍手,道:“外恭内倨,我能信你了的鬼话?”

  天已开始下雪,开城城门上挂起了一具尸体。

  一个三百六十二年的王国由此结束,这弊邑也不再是一个小邦。

  ……

  冬月,消息传回北平。

  可见开城离北平毕竟是近的。

  李瑕看着地图勾了几笔之后,神情却严肃起来。

  于他而言,高丽只是一块踏板。

  接下来,包忠邦做不成的事,要轮到他来做了……

  番外篇·女相

  建统十六年,泉州,崇武。

  海边的礁石上,有一披着斗笠的老者正在垂钓。

  说是垂钓,其实坐在那吹着海风、晒着太阳,已是睡着了。

  直到有官吏上前,拍了拍他的肩。

  “贾先生,贾先生。”

  “嗯?”

  “相公回来了,召你议事。”

  “你说什么?!”贾似道半眯着眼,偏过头喊道:“我听不到了!”

  那官吏跟着他大声喊了几句之后,清楚他分明是故意的,无可奈何地走开。

  远处有海鸥飞过,一个下午就这般懒散地过去,有渔民已经出海回来了。

  贾似道这才肯收了鱼竿,才要起身,便见身穿阑袍的严云云走过来。

  她已年过五旬,很瘦,却很精神。

  已经很难从她身上看到任何柔软的气质了,只有一股上位者的自信。

  贾似道又重新坐了下来,道:“我已六十又八了,放我回台州吧?”

  “如今不怕有人要对付你了?”

  “能熬死的都被我熬死了,熬不死的也未必还记得我。”

  严云云道:“我这次归朝,想争一任宰相。”

  “宰相也没太大意思。”贾似道摇头道,“为官为兼济天下,又何必执着?”

  “你当年为争一个相位还不是绞尽脑汁,何必将万事说得轻巧?不自信吗?”

  贾似道哑然失笑,摇了摇头,叹道:“我是真老了,连醇酒美人、走马斗鸡都无力,许多事也想开了。”

  “我却想不开。”严云云眯着眼,望着那蓝湛湛的海面,道:“我想开个头,但这条路不好走。”

  “简单。”

  贾似道利落地答了两个字,道:“这次调你回去,就是要任你为相的……我并非是不愿去所以敷衍你,以你的眼光,当知接下来他又想征伐东瀛,所以你才会去琉求见姜才。”

  严云云在礁石上坐了下来。

  礁石被太阳晒了一整天,带着余温,坐上去倒也舒服。

  就当是贾似道最后一次为她出谋划策。

  “都知道陛下想征东瀛,但难。西边还在与金帐汗国、伊尔汗国打仗,北边乃颜以及蒙古残部已经逃到了呼伦贝尔,这都不是两三年内就能结束的战事。东边的高丽刚刚划为州县治理,非但没有赋税,驻兵镇守还要大量耗费。朝中能有几人支持陛下伐东瀛?”

  “不仅如此,国库还要修黄河、开蜀道、筑边城、造大船、建水师。”贾似道反问道:“一统不过十年,一些州府还免除徭役。如此庞浩开支,朝廷是如何支持得起的?你自追随他那日起,便是他的钱袋子,这些年坐镇沿海主管市舶之利,功劳有几成?当此时节,你不为相?谁可为相?”

  严云云道:“擅理财之人,朝中总是不缺的。”

  “你并非胜在理财,真论才能,我十倍、百倍于你。但若论忠心,且判断哪些该做哪些不该做,朝中唯有你能胜任这个宰相。”

  说到这里,贾似道那颓老之态淡了几分,语气里多了狂傲之意,敲了敲礁石,又道:“可记得八年前我就与你说过,世间多讳言利而逐利者。”

  “不错。”

  “海事如此,征高丽、东瀛亦如此。朝臣反对,不过因无利可图。而皇帝执意要争,无非是有利可图。眼光不同罢了。这些年你掌天下市舶之利,见了东瀛商人?你最能助他征东瀛。要做的也很简单,归朝、摆明态度、筹措东征所需钱粮,这相位便是你的。”

  “如此说来,你是决计不再随我往北平了?”

  “那等蛮荒之地,不去。”

  落日的最后一点余晖洒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等严云云起身时,贾似道已经走了。

  又是几日之后,一艘官船在泉州港启航。

  严云云站在船上望着泉州城,只见城廓比八年前她才来时扩大了两倍不止,商船车马络绎不绝,沿海百姓但凡不懒不傻,操持些与海贸沾边的营生便能养家糊口,乃至于发家致富。

  贾似道在宋末所行的公田法、推排法、打算法皆不成功,在沿海八年革新却是卓有成效。

  并非没遇到地方大户的掣肘,只是国朝初立、法度严明,一切阻力在强权之下皆被击为齑粉,像是解不开的绳,被一刀斩了个干净。

  “他终究是不甘心,跑来证明了一次。”严云心想道。

  她接下来的路,则要自己走了。

  ……

  北平,时雍坊,韩宅。

  才入秋,韩祈安怀里已抱着个小暖炉,腿上还披着羊毛毯子。

  他坐在太师椅上看向韩无非,道:“你们不必另寻住处了,就住在此地。”

  “大哥,这毕竟是……”

  韩祈安摆了摆手,道:“我身子骨一向便不好。说是北人,大半辈子都是在南边,受不了这北边的天气。这次告老,马上便要回商丘去。”

  韩无非才点了点头,韩祈安便看向严云云,语气中带着些教训的口吻,道:“这些年你在南方政绩不错,但朝中也颇有非议。有说你与民争利的,有说与小蕃贸易失了大国体统的,还有人弹劾你贪墨海税。”

  严云云道:“我若要贪,当年在庆符县、在汉中便贪了,还需等到今日。”

  “你又如此,咳咳咳……仗着资历便盛气凌人,如何统御百官?”

  “或许陛下要用的便是我这盛气凌人呢?”

  韩祈安道:“能否当一任宰相你自己把握,我只能告诉你,错过了这一遭。过些年,那些出将入相的统帅们归朝,如陆秀夫、奚季虎等人资历足了,你便更难了。”

  “我也看开了,宰相也没太大意思。倒是大哥对征东瀛如何看的?”

  “陛下的立场便是我的立场。”

  严云云又问道:“说句心里话呢?”

  韩祈安沉吟道:“说心里话,弹丸小国,地贫民刁,发大军征其两三亩薄田,纳其晦暗蛮顽之民,实无益处。唯虑海防事大……”

  “不错,海防事大。当今之世,渡海远航已非难事,只要准备妥当、顺季风而行,不到三年便可从新大洲往返,连天地都是圆的,还有什么观念是……”

  “圆不圆的你莫与我说。”韩祈安摆手,叹息道:“此事你去与那些年轻书生谈论,我这年岁了,想不明白,想得头疼。”

  “大哥能头疼,可见是想得很深了。”

  “是啊。”韩祈安喃喃道:“初时我在想,倘若天地皆是圆的,人如何不会掉下去?后来陛下又说了引力。我便问陛下引力是从何处来的,陛下却也说不上来。”

  说着,韩祈安皱眉沉思起来,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严云云转头看去,却见韩祈安的书架上摆满了书,多为格物之书。

  这是继大航海开始之后,当世刚刚兴起的一门学术,打断了理学的发展。

  当然,如今却还处在方兴未艾的阶段,还没有一个真正的大家。比如,天子虽也知晓许多东西,且让人刊在报上,但一旦关系到某些深沉的问题,天子却也没办法说服世间学者。

  “岔得远了。”

  严云云整理了一些思绪,将话题牵回来,道:“大哥可知?海外某些地方,金银矿产便是摆在那里任由人采了运回来,因获利太过高,天下海商都在想如何两年往返、一年往返、甚至半年往返。试想,到时东瀛离北平有多近?不征岂能安心?”

  “时代变了啊,变得太快了。”韩祈安道:“但这些,你与我这告退还乡的老人说没用,说服朝中文武,再拿出真金白银作军需。”

  “真金白银。”严云云轻呵一声,道:“九州岛上多的是真金白银。”

  韩祈安侧头看去,隐隐感到她这个神态不似以前,不由提醒道:“莫沾染了南边官员轻傲习气。”

  “是。”

  “朝廷已遣使诏谕东瀛称臣,使者应该快要回来了,到时再看吧。”

  ……

  这是建统十六年初秋,距离张弘道出兵辽东已又过了一年多。

  而自从唐军击退了乃颜,战事进入了对峙阶段,忽必烈便又被召回北平。

  显然,李瑕依旧是不放心他。

  之所以让他随张弘道出征,无非是借他的名义招抚草原部众罢了,却根本不让他治理。

  队伍从北面的安贞门进城,抬眼看着这个自己亲自下令修建的城池,忽必烈有些悲伤,转头看向看管自己的一个唐军士卒,道:“颉利可汗被俘后久郁郁不自憀,与家人悲歌相泣下,状貌羸省,当时看到这里,我还道他软弱,如今才知这种苦闷啊。”

  可惜,那唐兵没有因此而可怜他,反而问道:“颉利可汗是谁?”

  遇到这样不读史的唐兵,忽必烈一时沉默无言。

  才回到北平没多久,便见有人前来宣旨。

  “召,包忠邦觐见……”

  依旧是那个偏殿,这次却只有几个紫袍官员围在沙盘前,像是正经议事。

  忽必烈见了,不由心想,李瑕莫非还真有国家大事敢与自己议论不成?

  不可能的。

  “包卿来了,朕听闻,你与东瀛打过交道。”

  忽必烈微微一愣,应道:“禀陛下,不错……”

  他略略犹豫了一下,道:“该是在大唐建统元年,有个叫赵彝的高丽官员归顺于臣,进言东瀛在汉唐以来时常朝贡中国,臣便遣使诏谕东瀛。”

  那年李瑕才刚刚称帝,还陷在与赵宋的战事之中,忽必烈便已在联络东瀛了。

  “然后呢?”

  “王禃是个该死的混帐,带着臣的使者到了海边,说风浪太大去不了东瀛,又称高丽与东瀛并无往来。臣很愤怒,再次派出使者。这次,王禃不敢再欺瞒,将臣的使节带往东瀛。”

  此时站在殿中的便有元廷的旧臣郝经、赵良弼,对这些事都是清楚的,却不知天子为何要问忽必烈,只好垂手等待。

  严云云却很在意,又问道:“然后呢?”

  “一直到建统四年,使者才回来,告诉臣,东瀛那些狂徒不给本……没有给臣回复。”

  “何谓没有回复?”

  忽必烈说到此事,眼中已有了怒意,道:“使者在东瀛滞留了五个月,缺衣缺食,却没得到东瀛对国书的回复,只能回来。”

  李瑕问道:“你是如何做的?”

  “臣第三次派了使者往东瀛,但当时,陛下已攻到河北。往东瀛去的使者如何情形,臣不知。”

  李瑕看向赵良弼,道:“告诉包卿。”

  “遵旨。”赵良弼小心翼翼应了,甚至不敢抬眼看忽必烈,道:“东瀛拒绝了……包大卿派去的使者,回复说……东瀛神国,不受凶器相威胁。”

  说话间,李瑕的目光已经转向了忽必烈,颇仔细地观察着他的反应。

  元廷的使者是在建统六年初回来的,但北平城已物是人非,大元已亡。

  忽必烈当时已被俘虏,一直便没有听过这些回复,时隔多年再得到这个消息,他依旧还是感到了一种被羞辱的盛怒。

  他可以败给了强者。

  却不是随便什么弹丸小国都有资格瞧不起他。

  许久,李瑕问道:“包卿如何看此事?”

  忽必烈压抑着已无法发泄的怒火,道:“倭人执迷固闭,难以善言开谕。”

  “那包卿以为,当如何开谕?”

  忽必烈恍然明白,李瑕为何召自己来殿议。

  竟然还真有一日能共议一桩国家大事。

  “杀。”

  简单利落的一个字,包含了黄金家族崛起以来的凶悍之气。

  其后,忽必烈道:“当以武力征讨倭国,使此固闭狂妄之弹丸小国知大国之威……臣请陛下征东瀛!”

  还在看着沙盘沉思的严云云反倒愣了一下,没想到朝臣们私下商议了这么久,最后竟是让这一位最先挑开了窗户纸。

  好在,她不必担心包忠邦能抢了她的相位。

  李瑕更在乎的却是忽必烈的反应,又问道:“换作是你,如何征东瀛?”

  他只知道忽必烈征过东瀛,输了,却不知道是如何输的。

  那思来想去,有一个很简单的办法也许能弄清楚一个大概——直接问。

  “臣……不敢答。”忽必烈其实没什么不敢的,偏是故作恭谨。

  “答。”

  “命高丽造船、征发其水师。”

  “说具体的。”李瑕道:“现在回到至元六年,你刚刚得到东瀛的回复。接下来如何做?若要征东瀛,准备派多少船只?多少兵力?几时出发?何人为将?”

  随着这一系列的问题,已有官员捧出一份份情报。

  而李瑕已走到了沙盘的东面,道:“现在,便当朕是北条时宗。”

  这一瞬间,忽必烈有些失神。

  这是久违的,他再一次与李瑕交手的机会。

  虽然只是在沙盘上推演,但他难得有片刻可以重新做回蒙元皇帝忽必烈。

  “臣斗胆。”

  忽必烈上前,狭窄的眼睛微微一眯,拿起一枚船只形状的兵棋便往高丽海岸摆上去。

  “造船的同时,我会再派使者出海,迷惑东瀛……”

  ……

  一场推演结束。

  忽必烈退出大殿之前盯着沙盘又看了良久,最后道:“臣是败给了陛下,而非倭人。”

  李瑕沉默了片刻才给了回答。

  “不错。”

  “臣告退。”

  待忽必烈离开,郝经开口道:“陛下,东瀛拒绝向蒙元朝贡,想必是因不承认蒙元是中国之主。如今陛下遣使抚谕,想必东瀛会称臣。”

  “郝卿曾说过‘能行中国之道,则中国之主也’,如今竟有这般言论?”

  郝经微微苦笑,行礼道:“王朝有盛有衰,有圣主也有庸主,时情有好的选择,也有无奈的选择。”

  “好吧,不为难郝卿。”李瑕遂笑了笑,“但朕不认为东瀛会称臣。”

  殿中立即便有几个臣子不信,问道:“弹丸小国,也敢如此?”

  严云云道:“臣在泉州,与不少东瀛商人打过交道,方才包大卿有一点没有说错,倭人‘执迷固闭’。故而,臣以为东瀛之所以拒绝朝贡,并非因为盛唐时对中国的仰慕而不承认蒙元,乃是因为狂傲。”

  赵良弼不由颔首。

  严云云继续道:“早在黄巢叛乱之际,东瀛遣唐使便以‘大唐凋敝’为由,废止遣唐,以其‘国风文化’为傲。由此开始,东瀛便主动断绝了与中原的往来,仅剩贸易与佛学往来,故而谓之‘固闭’。”

  不少臣子纷纷摇头,因不太相信就一个弹丸岛国有如此傲慢。

  “数十年来,东瀛北条氏逐渐掌权,压制了其京都朝廷的权力,称为镰仓幕府,可以说是武人当权。试问诸公,一个武人当权的狂妄之国,怎可能轻易向人称臣?”

  严云云说罢,向李瑕一行礼,道:“陛下,臣也认为,东瀛难以善言开谕,唯有讨之!”

  这是她第一次在朝堂上主动提出她的政见。

  要当宰相,她必须表明她的政治主张。

  而旁人要阻止她当这个宰相也很简单,只要拭目以待,等着她判断失误也就够了。

  这是建统十六年九月。

  而到了十一月,朝廷有一份新的邸报传到了莱州……

  “女相?”

  “是,史相公已迁为左相,陛下任命严相公为右相。”

  “右相。”李昭成不由喃喃道:“还真让她做成了,羞煞我辈男儿。”

  “还有一事。”

  “什么?”

  “朝廷派往东瀛的使者抵达对马岛之后,倭人拒绝使者入境,双方发生了冲突。右相甫一上任,便请征东瀛。”

  李昭成根本不加思索,只转头看了一眼远处的海港,吩咐随从道:“笔墨伺候,我要写奏书。”

  倒不是因为是旧相识的政见他便极力赞同,而是他在莱州多年,为的本就是支持水师。

  数日之后,来自莱州的奏章递入北平宫城,其后,来自开城、江华岛、太仓港、福州、泉州、广州、琉求,以及沿海诸州县的奏书与它摆在了一起。

  它们全都是一个内容——请征东瀛。

  有许多看不起严云云出身的朝臣此时才猛然惊觉,这个女相能走到今日的位置不是偶然。

  不说她最早追随天子的十余年,仅在开国后的十年间,她已经把以海谋利的臣民拧成一股强大的力量。

  “我朝终是出了个女宰相,还有如此手腕。”

  朝臣中再次有人感慨道:“时代变了啊。”

  “变得太快了……”

  番外篇·武士

  建统十七年,正月二十。

  海东路,尚庆府,昌原县。

  离海边不远的山村中有一座茅屋,残破的土墙,茅草盖成屋顶。

  屋门口晒着些黑乎乎的野菜。

  这日,茅屋的门却是紧闭着的,入门处摆着一张破木桌。但木桌上放着的却是一袋干粮,旁边还有一大串铜钱。

  更里面的榻上,呻吟声响了好一会儿之后停下。

  过了一会,有个女子从榻上爬起来,收拢着头发,道:“我去打水给你洗洗。”

  她说的是高丽语。

  史恢拉住了她,同样用高丽语答道:“不洗了,我一会就要走了。”

  “你下次什么时候过来?”

  “不知道,也许一年,也许两年,也许不再来了。”

  “能带我走吗?”

  女人很温柔地倚到史恢怀里,把嘴凑在他耳边,轻轻挠他的耳朵。

  史恢没有马上回答,留恋地抚摸着她光滑的背。

  他已经是快六十岁的人了,还愿意冒着风险到女人这里来,并不是因为好色。更多的反而是留恋她的敬仰与爱慕。

  这里实在是太穷了。

  初见时,这女人身上的布料连胸脯都不能盖住。因此,他能理解她想要与他一起离开的心情。

  “这次不能,得打仗了。”史恢道,“但打下了东瀛,我会再回来。”

  “倭人吗?”

  “你也知道倭人?”

  “倭人很凶狠的,你要小心。”

  史恢听高丽的官员说过,倭寇一直在高丽沿海打劫,五十年前,高丽派使者到东瀛要求禁断倭寇之后,稍有收敛。到了三十年前,倭寇再兴,高丽无奈,只好筑城于金州以防备倭寇。

  这正是他们这一年来驻守高丽所做的,寻找向导,打探情报。

  此时低头看去,史恢能感觉到女人的担忧是出自真心,不由笑了笑。

  “没关系,我是文职。”

  “文职是什么?”

  “我走了以后,桌上的钱你藏好。如果有人欺负你就去找官府,你放心,至少尚庆府的官员都是朝廷刚委派的。真遇到解决不了的麻烦,可以到港上去找驻守,报我的名字,但尽量别这么做,会给我惹麻烦。”

  女人老老实实听了,应下。

  史恢有些艰难地支起身,看着自己松弛的皮肉,开始穿衣服。

  女人很担心他走了以后自己的生活,又贴了上来,晃动着她年轻的躯体。

  “等我回来。”史恢叹息了一声,拍了拍她的肩,道:“如果钱用光了,你就嫁人吧。”

  他出了茅屋,耳边还尽是女人那语调温柔的“思密达”在回响。

  走到海边,他登上一艘小船,摇摇晃晃划回了合浦港。

  “老史,去哪里了?”有校将热情地打招呼道。

  “与县城交接些军务。”

  将士们没人能想到他这么一大把年纪了还能出去找女人,转头又说起征东瀛之事。

  “都看了军报了?大唐建国以来,还没受过这样的轻视。”

  “我想不明白,倭人真敢拒绝使者入境?”

  “不仅拒绝,还打起来了,直接对我们使者拔了刀。”

  “都打探清楚了,一个叫宗资国的倭将,狂得没边了。”

  “……”

  唐使者与东瀛的冲突发生在对马岛。

  对马岛就在高丽与东瀛之间,离釜山只有一百余里,离九州岛也只有不到两百里。

  唐军正月二十二日从合浦港出发,正月二十四日便抵达了对马岛。

  ……

  “地头,唐寇来了!”

  听到战报时,对马岛的岛主宗资国正与几个将领们跪坐着讨论国事,闻言并不惊慌。

  “武士们,守卫神国的时刻到了,请诸君抱定必死的决心!”

  “嗐!”

  一个个披着胴丸铠甲的武士们纷纷用力答应。

  虽然他们经常纵容海盗抢掠高丽,但遇袭时还是能显得正气凛然。

  宗资国起身,穿戴好铠甲,挂上旗帜,翻身上马。

  武士们汇聚过来,渐渐汇集成了八十人的大军,向海边冲去。

  港口处,千余艘唐军战船将海面围得满满当当。

  已经下船的唐军士卒至少有三千人,正在分批向对马岛腹地进行,眼见一支不到百余人的队伍冲了过来,一时却没有太大反应。

  似乎是唐军主将愣住了。

  “为神国辞命,在所不惜!”宗资国再次激励士气。

  八十武士大吼着,纷纷张弓。

  他们很矮,手里的弓却很长,举起来时仿佛有两个人高。

  “射!”

  “砰砰砰砰……”

  数千人持火器围杀八十武士,战斗并没有持续多久。

  甚至显得有些荒谬。

  但子弹射透了倭军的铠甲,他们一个个倒在地上,却没有人转身逃。

  似乎是明知寡不敌众,特意来展示他们悍不畏死的决心的。

  “为神国辞命,在所不惜!”

  随着最后一声嘶喊声响过,留下满地的血泊。

  八十武士,包括宗资国与他的儿子在内,已尽数战死。

  ……

  大船上,史恢放下望筒,不由皱了皱眉。

  “大帅,看来倭人确实悍勇。”

  张贵却是与身边的通译又说了两句,道:“他真是自称‘神国’?什么夜郎自大的狗东西。”

  其后,摇了摇头,以颇厌嫌的口吻啐了一句。

  “脑子有病吧,打仗就打仗,哇哇哇的吵死了!哦,你刚才说什么?”

  史恢笑了笑,道:“倭人确实是吵死了,吵得我瓜脑子疼。”

  张贵点点头道:“拿下对马岛不难,稍作休整,后日继续出发,攻南面的壹岐岛。”

  “喏!”

  ……

  就在这天夜里,一艘小船在风浪中抵达了壹岐岛。

  “什么人?!”

  “别杀我,我乃兵卫次郎是也,奉命来告诉守护代,唐寇已经入侵了对马岛。地头率所有武士战死了,就是来我来通知守护代。”

  很快,平景隆便得到了消息。

  他同样显出了愿为国战死的凛然之色,赞道:“宗资国的壮烈值得铭记!吾亦愿挥动手中太刀守卫国门,尔等速将消息传递给执权,准备国战!”

  “嗐!”

  就是在这样一声声“嗐”的应诺声中,武士们迅速将消息传递而出,一直传递到了镰仓……

  ……

  这是东瀛弘安四年。

  如今的天皇是后宇多天皇,镰仓幕府的执权者则是北条时宗。

  这一年,北条时宗刚刚三十岁。

  回首他这三十年的人生,有八个字可以形容,即“平流进取,坐至公卿”。

  从他出生起,他的一生就已经被他父亲安排得明明白白。他虽不是长子,却是继室所生的嫡子,所以别名“太郎”。

  十岁,他担任幕府要职;

  十一岁,他父亲借着制作鹤冈八幡宫供奉人名簿,明确了儿子们的地位排序以防有人心存非分之想。他排在最前,其后是他的同母弟。至于他的庶兄北条时辅,也就是那个有可能心存非分之想者,则排在第三位;

  十三岁,他父亲出家,但已对权力交接做了妥善安排,让人暂时出任执权并在他成年时交还最高权力;

  十四岁,他担任连署,学习执权;

  十五岁,他被授予相模守之职,代表着京都朝廷承认他是幕府的继承人;

  十六岁,他开始听断国事;

  十八岁,高丽使者携蒙元国书抵达,他正式接任,成了所谓的战时执权。

  这样按部就班的人生并没有什么的挫折,却很容易让人以为所有的一切都是自己一步一步努力挣来的。

  北条时宗很傲。

  他崇尚武力,继位之后,他处理政务往往采用最简单的办法——杀。

  八年前,得知名越教时有谋反的意图,北条时宗第一时间派人把名越教时、及其兄名越时章杀死在宅邸之中。

  之后,查明名越时章是无辜的,北条时宗于是处死了五名武士,以堵悠悠之口。

  仅在四天后,他又派人杀死了他那个也许有非分之想的庶兄北条时辅。

  他认为,直接从肉体上消灭敌人是最直接的办法。

  外交?

  亦是如此。

  从拒绝了蒙元的国书开始,北条时宗便早下令备战。可惜,距离蒙元的战争威胁已过了快十二年,那所谓的大军并没有出现。

  蒙元早已经灭亡了,取而代之的又是个国号为唐的王朝。

  再次武断地拒绝了新唐的诏谕,北条时宗早就知道这一战不可避免。

  当收到了壹岐岛的消息,他骨子里那好战的血液已经开始沸腾。

  ……

  “可笑的中州人,明知道大唐的强盛早已不复存在。却还沿用这个国号,后唐、南唐,乃至这个新唐也罢,终究不能长久。”

  北宗时宗正襟跪坐在席上,武士刀放在一边,面对臣下,正做着最后的战前动员。

  “如今的中州人坐着胡凳胡椅,他们的土地已陷入了割据与衰败,他们的文明凋敝。而恪守礼仪、发扬国风的是我们日出神国,可见春樱与秋风易逝,只有日月长留。中州人却还不明白这点,做着天朝上国的美梦。新唐皇帝比蒙元皇帝还要狂妄,蒙元只要朝贡,新唐却还要东瀛称臣。面对这样无礼狂妄的要求。武士们,你们该怎么做?”

  “以吾之太刀,守卫神国之盛世!”

  众臣依旧正坐,一丝不苟的样子,声音却很大。

  北条时宗很满意,下令道:“传吾命令,九州各国武士停止大番役,改为异国警固番役,轮流去北九州沿岸的筑前、肥前等要害地区守卫。”

  “嗐!”

  北条时宗站起身来,最后喝道:“武士们,此为公战,神国兴废,在此一战,望尔等热血奋战!”

  虽贵为执权,他的脸庞却十分瘦削。

  “为公战而死,在所不辞!”

  这是武士当权的时代。

  执权一声令下,各国武士迅速往九州岛汇聚。

  仿佛要以热血打败强大的、拥有先进武器的、兵力充沛的敌人。

  ……

  二月初四,唐军出征后的第十天。

  壹岐岛,庄三郎城。

  攻岛的战事只持续了不到一个时辰,火炮与火铳声就已经平息了。

  壹岐岛的守护代平景隆麾下的一百武士战死,临时征召来的一千兵力也已被击溃。

  不少唐军将领甚至连海岸线都来不及看到便收到了战事结束的旗令……

  “这是天罚。”

  平景隆以沉郁的语气说着,再次强调道:“那雷声是天罚,不是凭武勇就能战胜的!”

  他已退回了城中,卸掉了盔甲,跪坐在干净的青色榻榻米上。

  头盔放在了一边,露出剃了个半秃的额头。

  他手里拿着一把扇子,做着切腹的准备。

  先是饮了几口酒,已聚起勇气。

  其后,他煞有介事地擦了擦扇子,回过头,向身后的三人道:“动作务必要快,一死了之,匹夫可为!”

  “嗐!”

  平景隆于是深吸了两口气,大喝一声,将手中的扇子往腹上插去,用力划动。

  他身后三人则是介错人,是协助他切腹,以免他遭受太多的痛苦。

  扇子在平景隆腹上划了两下,大介错人当即挥刀,“噗”的一下,迅速地砍下了平景隆的头。

  赤红的鲜血洒出,象征的是武士的尊严与对家国的忠诚。

  平景隆虽没能守护他的领土,但以他的血守护了他的面子。

  头颅却没有落在地上。

  介错人的刀法极好,还给平星隆留了一块颈皮没有断。因为武士们受佛教影响,认为头与身子分开是不孝的。

  之后,小介错人上前检查了平景隆的尸体,大声喝道:“守护代已经殉国了。”

  “当死则死,这才是真正的武士!”

  助介错称赞了一句,开始收拾。

  ……

  “报,这里的岛主也已经自尽了!”

  有唐军士卒赶到他的校将面前禀报道,语气显得有些敬佩。

  那校将正站在一间阁楼上,却是放下手中的望筒,摇了摇头。

  “自尽个屁,他明明怕得要死,啐,虚伪!”

  说是这么说,不一会儿,平景隆的头颅还是被他拎在了手上,带到岸边去见张贵。

  ……

  “占据了对马岛、壹岐岛,我们的辎重便可从这条线路运来。”

  张贵已在与将领们商议下一步的战事。

  他其实是觉得一战可以平定东瀛,直接登陆抢夺倭人的粮草也可以。

  但出征前的战略上已经交代得很清楚了,未虑胜而先虑败,因此不敢大意,先说后勤。

  其后才是进攻。

  “依照计划,先攻九州岛。”

  张贵指点着地图,道:“我们在肥前沿岸登陆,我的兄长与吕师夔则会在博多登陆。其后,集中兵力攻打太宰府……”

  史恢不由问道:“大帅,我在麻将军麾下时,听说姜元帅也会率水师前来,他在哪里登陆?”

  “姜元帅的事,你问我?”张贵难得在军议时开了个玩笑。

  史恢皱眉沉思,看着地图自语道:“怎么看,也都只能在九州岛登陆,九州岛最近。”

  “目前还未收到消息。”张贵四下看了一眼,漫不经心道:“琉求终究是太远,也许姜元帅的消息还没传来,我们先攻九州岛。”

  “是。”

  “休整一日,初六出兵,我们先攻打肥前沿岸的松浦半岛。”

  “喏!”

  ……

  二月初六。

  这是唐军登陆九州岛的第一仗。

  松浦半岛的守卫代佐志房率五百武士迎战。于唐军而言,与八十、一百武士也没有太大区别,依旧是轻易击败了倭军。

  但唐军这次终于是俘虏了代佐志。

  “不自尽了?”

  张贵得到消息有些诧异,道:“看来并不是所有倭国武士都不怕死。”

  史恢道:“我这就去审。”

  “一起去吧。”

  “大帅请。”

  史恢以六十高龄还想学会倭语,可惜时日尚短,还不能致用。

  当然,军中并不缺通译。而佐志房也很配合,很快便招出了重要消息。

  “十万人?”

  史恢倒是吃了一惊,讶道:“你们倭国凑得出十万兵力?”

  佐志房又开始叽里咕噜,道:“执权早就下了守卫的命讼,臼杵、户次、松浦党、菊池、原田的武士都已经赶来了,还有神社与佛寺的僧兵,总兵力据说是有十万人。”

  张贵问道:“说清楚,十万披甲?还是十万又瘦又矮的民夫?”

  “武士也不会少的。”佐志房郑重其事道。

  史恢不由失笑,问道:“既然早有准备,为什么我打到这里就没看到几个像样的兵?”

  “执权的命令上说,登陆以后都是山地,你们补给不足,行进不易。到时武士们就能凭借勇武击败你们了……”

  听说了这样的消息,张贵是否被十万倭军吓到这估且不提。

  他首先是拿出地图又看了一会,再想到前两日史恢提的问题,心中不由沉思道:“整个倭军的防线都是集中在九州岛。所以,姜才绕过九州从别处登陆吗?”

  想来,九州岛处在东瀛的最西边,唐军水师从西边攻过来,肯定是在九州岛登陆,敌我双方都是这么想的。

  张贵心中恍然,收起了地图,暗道自己只需打好自己的仗就好。

  他起身,拍了拍佐志房的头。

  “好,本帅就去会会你们的十万倭军。但,到时要是没有这么多兵力,我切了你的头。”

  “大帅,我说的都是真的!”

  ……

  大海茫茫。

  几艘巨船正在海上航行。

  为首的是一艘五千料的大福船,以福建盛产的优质柏木为材料,侧面有铁皮护板,除了防护还有压舱的作用,增强船的稳定性。

  大船高大如楼,底尖上阔,共有四层。

  第四层上,摆着火炮、巨弩、猛火油桶等等一应武器。

  大大的船帆底下,姜才正昂首而立,抬着长长的望筒往前看去。

  他怀里放着一封从北平寄来的战略图。

  战略图是李瑕画的,他与包忠邦沙盘推演,终究是有作用,比如最终战略便是出自他当时问包忠邦的一句话——

  “镰仓亦临海,何不在镰仓登陆、直取倭人执权中枢?”

  番外篇·物哀

  筑前国,大宰府。

  这里处于东瀛诸岛最西边的九州岛,在九州岛的最北端,乃是唐军登陆之后首先要攻破的一座大城。

  二月初九,两千唐军步卒已经出发攻打大宰府。

  史恢则随着军需主官领着辎重队伍跟在后方,一边走,一边向俘虏佐志房了解大宰府。

  “大宰府是日出神国的西都。”

  佐志房提起这座前方的城池,语气中带着骄傲,唱着歌赞扬道:“它是大君的远方朝廷,是天下第一都会。”

  通译将这些话翻译出来,周围的士卒们纷纷转过头,有人愣住,有人哄笑。

  史恢遂学着东瀛人说话的腔调,问道:“哄哚?!”

  佐志房用力点头,道:“大宰府是按照唐长安城建造的,长安城已经毁了,而我们的西都还在。”

  “哄哚?”

  史恢又问了一句,终于有些期待起来。

  他抵达东瀛已有三日,环目看去,都是贫瘠的土地与山林,确实有些期待见到一座大城。

  从清里开始,赶了二十余里路,辎重终于在入夜前抵达了大宰府。

  前方有唐军正在扎营。

  史恢便上前与这支唐军步卒的主将交接,对方是个四十余岁的都统,名叫范学义。

  “范将军,扎营城外,可是还未攻下大宰府?”

  “攻下了。”范学义道:“十万倭军还未看到,依旧是各自为战的所谓‘武士’,六百武士守城,两轮火铳便放倒了。”

  史恢问道:“那将军怎么还扎营城外。”

  “四里见方的一个小邑,驻扎不下。”

  史恢终究是对这“大君的远方朝廷”的西都感到了失望。

  大宰府并不大,但确实是仿着唐长安城的格局建的,中间是一条“朱雀大街”,有三十余步宽。

  问题在于,这样一条大街只怕还占据了整个大宰府的四分之一。

  佐志房很兴奋,为史恢指点着,介绍着这座城池。

  “数百年前,当有使者来访,会先入住海岸的筑紫馆,到了大宰府之后,会在那边的客馆整理仪仗,再走过笔直的朱雀大街向前面的政厅行进……”

  史恢抬头看着天,却只感到了压抑。

  他将暂时在这里驻扎下来,协作军需主官调动大军的后勤辎重。

  次日,政厅。

  范学义早早起来,已披好了盔甲,准备统兵向南。

  倭军已经在九州岛南面集结,唐军准备在筑后的川神代浮桥伏击他们。

  史恢认为这一仗应该不难打,因为水师元帅张贵已经绕到九州岛的西面登陆。另外,莱州、太仓等路的水师已在向九州岛会合。

  但他却觉得范学义脸上有些凝重之色。

  “王师势如破竹,不知范将军有何忧虑?”

  范学义道:“我不担心战事,担心的是如何驻屯。”

  “自然是……”史恢在高丽倒是学了个正好用上的词,遂摸着胡子大声道:“自然是郡县之。”

  “我也曾是军需出身。”范学义道:“这般贫瘠的地方,直到那些呱呱乱叫的武士归服之前,军屯会很不容易。”

  “将军是否担心得太远了。”

  “你没看到吗?”范学义皱眉道:“这里人穷到,男人只兜个裆,女人连衣服都不穿。”

  史恢其实看到了,但没想太多。

  至于范学义的担忧,他现在还没有深刻体会。

  他还要在这里驻扎上至少一年……

  ……

  北平。

  宫城大殿。

  史俊站在文官正前方,手里正拿着一封文书看了会,其后向严云云以及几个市舶司官员们问道:“为何不可?”

  殿上还有赵良弼、郝经,以及一些出使过东瀛的臣子。

  “在这一点上,我认同右相所言。”赵良弼反而先替严云云做了回答,道:“陛下既然出兵了,臣亦认为,只要兵马未撤,后勤补给的钱粮就不能断。”

  今日之所以有这个议论,是因为对马岛、壹岐岛的战报传来,朝堂上便有一些臣子上书,认为可以在三个月内平定东瀛,或许可以减少一些钱粮供应,在当地就食一部分军粮。

  严云云对这些声音的反应极为强烈,当即便入宫觐见。

  “陛下,臣非心怜倭民,而是以东瀛之贫,绝对供应不了大军粮饷!”

  李瑕似乎笑了一下,不知道在笑什么。

  史俊道:“右相不必激动,这些官员说的是平定东瀛之后,让驻军逐渐屯戍……”

  “左相或许不了解东瀛有多贫瘠,我可以与你说说。东瀛境内皆山,无大江大河,田地极少,且土壤无肥力,更兼天灾连年。”

  这些话,严云云之前不肯在朝堂上说,因为太有可能成为朝臣们反对打这一仗的理由了。

  但真开了战,朝臣们想象不到那地方有多穷,反而有可能影响整个战事。

  她转头看了一眼,身后便有一名去过东瀛的市舶司官员出列,向天子行了一礼,开口说起来。

  “因太过贫瘠,东瀛国君甚至禁止倭民食兽肉,以免无牛耕作、无鸡下蛋、无狗守夜。倭民为了能吃到肉,将兔子划为飞禽,称‘一羽兔’。至于米稻,亦是杂着糙糠,口感竖硬,难以下咽,故而称为‘强饭’。即便是贵族,平日亦只能以米饭配腌萝卜。”

  殿中已有官员面面相觑,纷纷暗道当时执意请天子征东瀛的就是这位右相,现在倒好,征的是这样一个地方。

  如千金之子出手去抢一个破落户。

  “也正是因如此贫瘠,倭人寿命甚短。僻如那所谓的执权北条时宗,六岁行成人礼、十岁成亲。其父三十六岁死,其祖二十七岁死。倭人能活过五十岁者甚少,年过七十,便会主动上山饿死。”

  “不错,倭国之贫瘠不同于中原战乱时的一时贫苦,倭国之贫瘠,乃自古以来是贫瘠,年年月月,千年百年。大军屯驻,确实是怎么都屯不出粮草。”

  “如此种种,可见其地贫瘠,万不可停止军粮供应啊!”

  史俊听到后来,眉头越皱越紧。

  他若早知如此,一定会更坚决地反对征东瀛。

  “陛下!”史俊已不愿再与严云云说话,转向李瑕道:“倘若要长年供应军粮,又是何等大的开销?如此,不如狠狠教训过那狂妄小国,命其称臣朝贡便罢……”

  严云云道:“我敢与左相担保,其地之金银矿产,必能弥补……”

  史俊大怒,喝道:“仗打到这个地步了右相才肯直言倭国之贫瘠!如今让朝堂上下还如何信右相所言?!”

  “朕信。”

  李瑕终于开了口,道:“史卿稍安勿躁,朕不妨再告诉史卿。东瀛那地方,不止‘地贫’到你难以相信,其‘民刁’也是非你能体会的程度,因为你们从没体会过世世代代的饥饿能让人从骨子里凉薄冷漠到什么地步同,轻视生命到什么地步。”

  “陛下,既如此……”

  “正因如此,朕才不灭东瀛不罢休。”

  ……

  二月十五日。

  九州,筑后,川神代。

  一场大战之后,遍地都是尸体。

  战事的进展与范学义想的完全不一样,他原本以为什么臼杵、户次、松浦党、菊池、原田的武士们会合兵之后,举大军一起杀过来。

  可事实上,倭军是抵达一支,就马上冲杀上来。

  这让唐军能很轻易地击杀他们。

  但造成的问题是唐军也不能通过一场大战就取胜,反而有种敌人源源不绝之感。

  “娘的,我觉得倭军可能真的有十万人。将军,但我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用这种打法?”

  面对这种问题,范学义想了想,应道:“因为倭地太多岛、太多山了。”

  “山?”

  “这种乱七八糟的地形,使得倭人有大量的……地方藩镇?就当是小藩镇吧。”范学义指了指不远处的旗帜,道:“你看,他们全都是互不统属的。”

  “娘的,什么狗屁军队。”士卒啐了一口,却也疲倦地坐在地上,过了一会道:“将军,可我怎么觉得,这么打更累呢?”

  范学义竟还真想了想,解释道:“倭人执迷固闭,一上来就觉得他们的勇武能胜,也不问友军死光了没有,直接冲锋。你杀了的人多,招降的人少,当然累。”

  “那干脆就杀光吧。”

  范学义点点头,眼中却有些忧色。

  他开始担心一直这样打下去,尸体太多,引发瘟疫。

  不远处,有士卒正在督促着俘虏与当地人搬运尸体,偶尔也议论几句。

  “倭人似乎不怕死的多。”

  “哈,这鸟不拉屎的狗地方,活着还不如死了,当然不怕死。”

  ……

  三月初九。

  史恢已在大宰府驻扎了一个月。

  他愈发不喜欢这里。

  当地的倭民在见识到了唐军的强大之后,已开始以一种太过于热情的态度迎接唐军。

  但史恢却感受不到他们的真诚。

  有时他走在乡野之中,看着那些赤裸地躺在那晒太阳的男女,总是感到一股凉透骨髓的冷淡。

  在对马岛,他看到那八十个武士大叫着冲上来送死,在这里则是死寂。

  一动一静之间,是一种千百年的贫瘠所浸透的对生命的冷漠。

  “我老了,但我还想活。”

  史恢常常会坐在政厅前与一些伤兵们聊天,透露出了思乡之情。

  “我以前是水匪,与兄弟们合称江浦十八怪。我们虽然杀人越货,但聚在一起很热闹,很快活。我在水师里也快活,同袍们与我打哈哈。我这一大把年纪了,还想建功立业。你看那些倭人,十几岁的年纪,死气沉沉。”

  史恢说着,愈发感到压抑,喃喃道:“我让麻将军调我到莱州军中,就是为了来打这一仗。娘的,你看这天下第一‘西都’的茅草顶。”

  “老史啊,这才过一个月。”

  “是啊,我还得再待一年。这把年纪,不知还有没有归乡的时候。”

  “你以为我待得住?娘的哦,那些倭人吃得比鸟都少,搞得像老子来抢他们一样。”

  史恢又好笑又悲凉,不由红了眼,长叹一声。

  “唉。”

  “要不这样……去听个曲?”

  “听曲?”

  “就在这大宰府,有个艺馆。”

  史恢终于又有了对战利品的期待,但还是提醒了一句,道:“我听说这边病死的人多,医药皆缺。你等小心些,军中若因花柳死了人,我对上峰不好交代。”

  ……

  史恢之前也有所耳闻,近年来海贸渐开,有些海商便是以贩卖东瀛女奴而致富。因此以为那些艺伎一定十分动人。

  然而真到了那艺馆一看,他却是被吓了一跳,实在是欣赏不来那白面黑齿的妆扮。

  “我还有军务在身……”

  “诶,来都来了,就像我们出兵一样,来都来了,坐吧。”

  史恢坐下,饮了口茶,整张脸又皱了起来。

  “涩。”

  “娘的,老子当水匪时喝的都比这狗尿好。”

  他已有几年不骂粗了,近来心情却实在恶劣。

  台上,那涂了白脸黑齿的艺伎对史恢这边先跪了一跪,温柔说了几句奉承的话,开始弹琴。

  意外的是,她弹得竟是十分不错。

  史恢越听越悲……

  但听了一会之后,他身后的一个小厢房里,忽有个男子淡淡道了一句。

  “呵,小国寡民,悲凉自哀,落了下乘。”

  史恢一愣,心想这曲子分明是不错的。

  他向那厢房挪了挪,便听那男子继续评论道:“本是首大气磅礴的曲子,我在杭州听吴大娘弹,金光破云,尽显我大国之民的恢宏。到了这些倭女手里,却又成了所谓的‘物哀’,无趣。”

  史恢猛地惊醒过来,才意识到那帘后的男子语气虽傲,见识却不凡。

  只听那男子又道:“茶也难喝。”

  “莆先生,这是倭人的茶道。”

  史恢不由有些诧异,觉得这声音像是军需主官。

  但并未听说有哪位莆姓高官过来,还需要他亲自招待。

  “茶道?倭国本连茶树都没有,还是隋唐时传过来的,这抹茶之法既繁琐又难入口,也唯有这岛国孤悬海外,不作改良,以固闭为傲,可笑。”

  那莆先生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改换了语气,道:“我说句难听的,王师征东瀛,看似势如破竹,实则已有危机。朝中重臣们都说‘东瀛地贫民刁,勿征为宜’确非虚言,你且看,军心、战意、粮草,往后各种麻烦都会显现出来,打战若无利可图,何以为继?”

  “莆先生是来动摇军心的不成?”

  “不。朝廷既然敢征东瀛,就是有十足的把握。只是,需要有人帮王师解决问题。”

  “是吗?”

  “是,实话与你说吧,我家主人与右相乃莫逆之交。此次派我的船队来,为的不是牟利,而是助大军打这一仗。这点你很清楚,不然你不会放我到这里。”

  “说吧,怎么助?”

  “我打个比方,将士们每日吃干巴的军粮,一月一年可以,数年可以?我们的商船上才有酒、茶,各色糕点。另外,这太宰府里除了光溜溜的倭人还有什么?将士们发了军饷,蹲在营房里数着玩吗?再打个比方,我们商号想要雇一大批劳工,反过来也需要军中帮忙,至于往后,朝廷要在九州开银矿……”

  “够了。”

  史恢正听得认真,忽听主官这般喝了一句,不由颇为失望。

  他心里却觉得那莆先生说的对,很不希望主官拒绝。

  哪怕上报朝廷也好啊。

  其后主官似乎低声说了一句什么。

  那莆先生不由笑道:“有甚打紧的?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在哪说都一样。外面也都是我大唐将士,总得给他们一些盼头。”

  史恢这时意识到对方恐怕是背景不一般。

  但他确实对往后的生活又有了盼头。

  ……

  镰仓,相模湾。

  天气很晴朗,隐隐还能够看到极远处的富士山。

  大船缓缓驶向海岸,士卒们在甲板上奔走着,调整着炮口。

  攻敌在即,姜才正在忙碌备战。

  楼船的第三层,却有一个披着大氅的七旬老者正坐在椅子上,在窗边拿望筒看着外面。

  陪在他身边的则是几个女扮男装的俏丽婢女。

  “东翁,要打仗了,进去吧。”

  “好不容易来了,总归是看一眼。”贾似道笑了笑,道:“老夫这年岁,在倭国怕是能当神仙。”

  “弹丸小国,有甚好看的?东翁看着还年轻呢。”

  “老夫可是把身家都押到这生意里了。”贾似道拍了拍膝盖,喃喃道:“十年经营,好不容易积攒了这些本钱、人脉、商路,只等严云云一走便抽身而出,赚他个富可敌国,没成想还是让舆情司逮住了,唐天子千方百计,不就是要让老夫来看看该拿这弹丸小国怎么办吗?”

  “那东翁说该怎么办?”

  “当然是开它的金银矿、卖它的……不说笑了。”

  说到一半,贾似道停顿了一下,指向远处的海岸,换了个语气。

  “如此贫瘠固闭之国,其民饥也、哀也,仿佛病态。欲治其病,必先开其国门、通其贸易,其后,使其生民再无饥馁之苦,先治其身体、再疗其心疾。”

  “东翁原来这般悲天悯人。”

  “是啊。”贾似道抚着花白的长须,叹道:“还是你等了解我,不像龟鹤莆只知逐利。”

  “嘻嘻,要我说,东翁还是为右相谋划。若不是东翁,右相便是劝陛下出兵征伐了东瀛,要想长治久安,可难。”

  “呵,没了老夫,她连右相都当不上。”

  此时,上方已传来了大喝声。

  “开炮!”

  贾似道极目远眺,想到了严云云这些年在沿海的苦心孤诣,也想到了李瑕命姜饭找到自己时说的那些话。

  “轰!”

  他眼看着炮弹在前方的海岸线炸开。

  轰破了这岛国的狂妄,也改变它那物哀到极致之后的病态……

  番外篇·易俗

  镰仓。

  姜才登上岸,走进了离相模湾不算远的高德院。

  这是一座净土宗的寺院,供奉的是一尊阿弥陀如来佛的坐像。

  佛像很高,低着头俯视着苍生,脸上是悲苦之色。

  同样是净土宗,姜才在长安香积寺见到的佛像也是闭着双眼,但分明是慈悲之态。却不知为何眼前的镰仓大佛少了分慈意,多了分苦意。

  他仔细看了很久,才发现镰仓大佛的嘴角是向下的,而香积寺的佛像嘴角是向上的。

  “你看,不是我的错觉吧?”

  “大帅,真是哩,我见过那么多佛像,就只有这尊是嘴角向下的。”

  又招过几个降服的当地百姓问了,说是这尊大佛也是命途多舛,最初是尊木造的大佛,但不到三年便被台风刮倒而毁。之后造了这尊铜佛,二十多年间已经一次次经历台风、火灾、海浪。

  抬头看去,高德院的大殿确实已残破不堪了。

  “是啊,这般苦难,连佛祖也笑不出来。”姜才叹道。

  他已经以火炮轰击相模湾岸边的防垒,歼灭了相模湾的武士。

  镰仓只有一座鹤冈八幡宫,已完全处在唐军大军的围困之下。

  战事没有了任何悬念。

  姜才已派麾下参谋官前往鹤冈八幡宫,勒令镰仓幕府投降,以免百姓受战火牵连。

  现在只是在等最后的消息……

  “大帅!”

  终于,有士卒匆匆赶到,禀报道:“倭人不肯投降,还攻击了使者!”

  姜才回过头,问道:“北条时宗突围了吗?”

  “没有。倭人不仅没有突围,还有更多的武士正在鹤冈八幡宫聚集,好像是想要与我们决战。”

  姜才叹息了一声,转身给大佛上了三柱香。

  他知道自己的杀戮并不是这三柱香可以赎罪的,聊求一个慰藉罢了。

  军中号角声响起,唐军开始列阵。

  双方离得并不远,只有不到五里,只向前行进不一会儿,便望到了鹤冈八幡宫前聚集的武士。

  远远的,有悲凉的倭语歌声传来。

  姜才招过通译,问道:“他们在唱什么?”

  “四百余州,十万余骑之敌。国难此处,弘安四年春夏之际。我有镰仓男子,正义武断之名,一喝而示于世……”

  ……

  坐在大船上,能看到远处的武士前扑后继地冲向唐军,被火铳射杀在地。

  血已顺着海岸流到了海边。

  配合着那若隐若现的悲怆歌声,显得有些壮烈。

  “忠义锻炼我的本领,兹为国举太刀……”

  贾似道却显得很轻蔑,用苍老的声音喃喃道:“果然,开战了。”

  他手里没拿望筒,因为懒得看那实力悬殊的战斗。

  他拿的是一个精致的酒壶。这酒壶是特制的,能让他在海上喝酒还显得从容优雅。

  “阿郎怎知道倭主不会逃?”

  “镰仓没有城墙。”贾似道抬手一指,道:“因为倭人百姓不像我们,聚集在城池中居住,而是散落一个又一个农庄里,称为‘名田’,田地小的是‘小名田’,大的就是‘大名田’,这些大名田的领主,各自养着几十到上百的武士,可以比喻成这个小岛上的诸侯。”

  “诸侯?”

  “北条时宗也不是倭人的皇帝,连王也不是,他只是最大的一个领主。”贾似道缓缓道:“你看,他住在镰仓,而不是倭人的京都。”

  “因为镰仓是北条家的名田?”

  “大概是这个道理。”贾似道笑了笑,“所以北条时宗不会逃,他不能逃到贫瘠的山里,因为很快就会饿死,他也不能逃到其它领主的名田,因为他们虽可以服从他,却也供养不了他。”

  “他为什么不投降呢?”

  “这般一个小岛,还能分出那许多武阀,他也许觉得自己雄镇诸侯,是天下枭雄吧。”

  贾似道笑着饮了口酒,又道:“不仅仅是因为太过贫苦而轻贱性命,还因为只有武士的荣辱才能让他们区别于平民、秽多、非人。”

  “秽多与非人又是什么?”

  “你啊,都不知道这是一个怎样的国家。”

  贾似道摇了摇头,懒得再与侍女们多作解释。

  在他看来,倭人那所谓的悍勇并不值得敬畏,之所以形成这种风俗终究还是小国寡民的悲凉。

  “这可都是他们倭国的商人们自己告诉我的……”

  ……

  镰仓虽是幕府中心,打起仗来,无非就是武士更多一些。

  倭国的武士喜欢各自为战。

  他们并不像别的敌人一样排成队列,而是嚎叫着,从各个不同的方向举着刀向唐军冲过去,然后被射杀在地上。

  北条时宗身披着华丽的铠甲坐在战马上,眼神阴沉得厉害,他没有想到敌人有这么强大。

  就在不久前,他还下令斩杀唐军派来的使者。

  哪怕唐军巨大的战船已经停泊在相模湾,那轰隆的巨雷摧毁了岸边的防垒。北条时宗依旧认为自己能够打赢这一战。

  因为他有最勇武的武士。

  他的武士们曾以最锋利的刀为他杀了名越教时、杀了北条时辅,而天下无人能与之相抗……

  可惜的是,前方越来越多的武士倒在了战场上,唐军已经向北条时宗逼近过来。

  “捉活的!”有唐将大喊道。

  北条时宗眼见唐军冲了过来,一瞬间其实也有过恐惧。

  但他回过头看了一眼,想到今日一退,北条氏的荣耀将因自己而毁。

  他已经活到了三十岁,每日都能吃到美味的饭团,还有什么遗憾呢?

  “咴!”

  倭马惨叫一声,北条时宗摔下马背。

  他扬起太刀,向面前的唐军砍去。

  “砰。”

  一声响,有唐将早在盯着他,抬起火铳便射在他的手腕上。

  北条时宗手上剧痛,连忙以左手拔出腰间短刀,想要切腹。

  唐军却不给他自尽的机会,几个士卒纷纷将他踹倒在地。

  “捆了!押去见大帅!”

  北条时宗大怒,喝道:“日出神国的武士宁肯战死也不受辱,你们杀了我啊!”

  唐军士卒并不作理会,直把他押到高德院前。

  “报!已将倭主押来求见大帅。”

  “等着!”

  ……

  高德院中,贾似道已下了船,正在与姜才说话。

  “我只是个商人,没有官身,本不该多嘴。看着姜元帅似乎没有完全理解天子的意思,还是多提醒两句。”

  “说。”

  “从福建来的一路上,我已向姜元帅说过倭国的‘名田’,那你就该知道,你便是拿下北条时宗,也不能够借助他控制整个倭国。就算杀到京都,挟持他们的所谓天皇,都未必能够做到。”

  姜才问道:“那要如何做?”

  “那是你的事,我只管提醒你天子的心意。”

  “是什么?”

  贾似道回过身,看向远处,问道:“你看这些倭人,像不像蛙?”

  “蛙?”

  “坐井观天,狂妄自大。君臣跣足语蛙鸣,肆志跳梁于天宪。今知一挥掌握中,异日倭奴必此变。”贾似道缓缓道:“除了这首诗,天子的原话是什么?务必扼杀其军国主义之萌芽。”

  “我知道。”姜才道:“只是仗已经打赢了,把握到什么程度?”

  说着,已能听到外面的俘虏在哇哇大叫,依旧狂得厉害。

  “尔等早已不是那个礼仪之邦,与胡虏蒙寇合污……”

  “唯我神国,国同中原,人同上古,衣冠承唐制,礼乐继汉俗……”

  贾似道听了不由摇了摇头,道:“你看,执迷不悟。”

  姜才问道:“说吧,我该把握到什么程度为好?”

  “简单,天子不喜欢他们的‘武士阶级’,你就把它连根拔起。”

  “是否杀孽太重?”

  贾似道笑了,道:“治病就治根,治标有什么意思?”

  姜才看向了他插在佛前的三柱香,再一抬头,看到了那神情悲苦的佛。

  ……

  “噗。”

  一颗人头掉落在地上,是年仅三十岁的北条时宗。

  由此,镰仓幕府在血泊之中轰然落幕。

  在肥后,唐军士卒抬起火铳,“砰”地击碎了东瀛名将少贰景资的脑袋。

  在平户,安达泰盛半边脖子都被砍断。

  在筑后、周防、长门、石见、伯耆、越前、能登……倭国在每一个战场上都有数十或上百的武士迎上唐军,其后纷纷被杀死。

  曾经最具荣耀的武士们,在无情的刀枪面前像是被扫荡的秋叶一般。

  ……

  六月十六,北平。

  李瑕看过了从东瀛回来的战报,放在一旁。

  他再次从屉中拿出那本小册子。

  这是他记录自己的新王朝与元、明两代有哪些不同的册子,打开来,左边那一页画的是明疆域,右边则是新唐如今的疆域。

  相比天下刚刚一统之时,里面已经写了很多新的内容,此时则添上了两个字。

  “平倭。”

  上辈子历史学得不算好,但恰巧听说过明开国时与倭国的一些外交之事,譬如倭国曾斩杀明朝使节,言语傲慢。明太祖曾一度大怒,欲伐倭国,最后却作罢,只留下那一首“异日倭奴必此变”的诗。

  李瑕将此引为教训。

  虽然他心里很清楚,只要这个由他改变过历史的国在往后的岁月里不会被故意禁锢、被故意愚化,只要不经历那三百年的奴化统治,根本不需要害怕倭国。

  他每次翻看这个册子,都会在心里告诉自己“都已经改变了。”

  他这一辈子,从在钱塘县衙睁开眼之时起,就时常在想多活了一世该做些什么,于是二十五年间一统天下还不够,吞高丽、灭东瀛。

  总之李瑕心中,更多的还是这种隐隐萦绕在心中的对后世的担忧,一种能做多少做多少事的心态。

  思忖良久,他在册子上又写下了“教化”二字。

  这是他接下来要做的,开疆扩土之后,自然是要安邦固疆。

  才收好册子,关德从殿外进来。

  “陛下,几位大臣们到了。”

  “召。”

  今日东瀛战报才递回来,诸臣们首先讨论的还是这方面的事。

  “如今东瀛基本已平定,倒还有些小麻烦不断,诸如一些逃走的武士当了刺客,袭击我们的官吏;岛上道路不通;而要教化当地百姓,书籍倒是已在刊印,只是愿意随船过去的读书人却还少……”

  这边还在说着,却有几个御史站了出来。

  “陛下,臣等有本奏。”

  “奏吧。”

  “昔赵宋平江南而不嗜杀,今姜才、张顺、张贵、吕师夔诸元帅伐东瀛……”

  李瑕打断道:“可有屠杀平民?”

  “臣虽未有所耳闻,然……”

  “既非屠平民,王师出征杀敌,有何不妥?”

  “所谓上兵伐谋,其次……”

  李瑕再次止住了臣下的禀奏,道:“这样,如果将士们杀其武士超过三十万了,你再来弹劾。”

  “可倭国都没……”

  “朕都没让你赞朕仁义,还不退下。”

  “臣等遵旨。”

  ……

  建统十九年,九月七日。

  本州路、平安府。

  这里曾是东瀛的京都,如今已成了本州岛上的府治之地。

  一间酒肆之中,史恢与范学义正对座而饮。

  因为史恢终于致仕了,他决定跟商船到海东路尚庆府去定居,范学义请他喝顿酒给他送行。

  “你请老夫喝酒,你却不肯喝,哪有什么诚意?”史恢笑呵呵道:“放心,清酒,不醉人。”

  范学义却还只肯小抿一口,算是给史恢面子,道:“下午还有公务。”

  “随你吧。”史恢道:“等我回了辽东,自喝我的烈酒。我这年岁,这次一别,你我就是永隔了。”

  “好吧。”

  范学义只好将一整杯清酒饮了。

  这里的杯子很小,其实也就只有一口。

  “你呢?”史恢问道:“你往后是何打算?就一直留在这?”

  “不会。”范学义摇头道:“我有个郝兄弟如今在西域军中,来信说往后还想建功立业,终是得到西边去。我想等任期满了,看能否调过去。”

  “年轻人就是能折腾,从最东到最西,了得。”史恢凑近了些,问道:“既然如此,你为何要续弦一个东瀛女子?旁人都是玩玩,最多不过纳妾。唯独你……”

  范学义抬了抬手,道:“要治理东瀛,总要有人带头。何况,玖美对我确实是千依百顺,她还打算随我到西域。”

  “你真是。”史恢摇了摇头。

  “对了。”范学义岔开话题,问道:“这间酒肆也是贾氏的产业?”

  “是。”

  “贾氏背后靠山是谁?莆先生是何人?”

  史恢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贾氏便是贾似道的产业,宋亡后当过右相的幕僚。莆先生以前只是他身边一个小厮,如今跑到这东瀛来反倒充作大户。说白了只是商人,你怎么问起他们?”

  范学义道:“打听到有人要刺杀贾氏,官府给过提醒,这些商贾毫不理会,由得他们。”

  “放心吧,他们有分寸的。”

  史恢说着,摇了摇头,叹息道:“也不知这些刺客何时能完全铲平。”

  “小打小闹而已。”

  两个又叙了几句话,史恢起身,道:“走了。”

  “我送你出城。”

  史恢要在城外坐船到神户港,再从港口坐海船。如今本州岛海贸繁忙,商船络绎不绝,倒是方便。

  他们边走边说,只见路上不再见到那些带刀的武士,却多了衣冠楚楚的平民。

  鸭川河边,有人在跳风流舞,祈祷稻米、蔬菜丰收。

  也有些歌舞伎团在表演,往来的商贩看了往往会给些钱币,周围还有平民在卖些茶点,十分热闹。

  史恢却懒得看这些,有些迫不及待地登上小舟,向范学义道:“老骥伏枥,壮心不已,如今连平两国,州县治之,老夫心愿已了,这便安度晚年了,告辞。”

  这番话是他想了很久的,之前与别的同僚辞别已说过一次。范学义因公务繁忙,来得晚了,反而能送他上船。

  “再会。”

  范学义是军人风范,拱了拱手,目送小舟离去,转身回城。

  走了好一会儿,前方有一群孩子从樱花树下跑过,嘴里还唱着歌。

  “明日香河水,流逝似飞禽。上游生翠藻,下游会同心……”

  范学义目光随着他们,见他们穿的都是学堂发的生员服,不由笑了笑。

  忽然,一道身影从樱花树下窜了出来,破风声便到范学义面前。

  “去死吧,汉人!”有人用倭语大吼道,声音很是振奋热血。

  范学义连忙避过要害,腹下一痛。

  但电光火石之间,他还是迅速拿住对方的胳膊,反手一捅,将对方手中的短匕扎到对方体内。他敢独自一人微服出游,仗的便是这样的身手。

  “噗。”

  那刺客终于先倒在地上。

  范学义捂着伤口坐下,四下看了一眼,向远处那些吓呆了的孩子们招招手。

  “你们几个,帮我去河边喊守卫过来好吗?”

  那几个小孩彼此对视了一会,商量了几句,竟还真向河边跑去。

  却还有两个孩子留在那,四下看着。

  范学义低头处理了伤口,抬头问道:“喂,你们在做什么?”

  “我们看看还有没有坏人要来刺杀你。”

  终究是学堂的学生,汉话说得十分流利。

  不一会儿,已有守卫从河边赶过来,范学义拿出令符吩咐了几句。

  便向那些孩子玩笑问道:“我该怎么答谢你们。”

  其中一个孩子十分兴奋地抬头看着范学义,目光狂热,兴奋道:“给我们美味的饭团吧!”

  范学义不知饭团有什么好美味的,递了一串铜板过去,道:“去那边买烧鸡吃吧。”

  樱花树下,武士的尸体搬走,几个孩子们则已欢呼了起来。

  更远处的河边,风流舞的鼓乐还在隐隐传来……

  番外篇·教化

  建统十四年,北平,仁寿坊。

  陆家兄妹从武房中追逐打闹着出来,一路跑到正房,便听到里面传来父母的争吵。

  “好你个陆小酉!要去辽东你自去便是,我们母子凭什么陪你一道去那苦寒之地?!”

  “翠儿,我们夫妻一体,自该夫唱妇随……”

  “谁与你夫唱妇随?你若喜那等温柔女子,纳几个妾氏随你去,反正我不去!”

  后仪门处,陆思源招了招手,让陆忆甜脚步轻一些,两个孩子便猫着腰绕过长廊到了屋门外。

  只听屋里他们的父亲低声哄着娘亲,道:“你为何不想去?”

  “过几年陛下便要迁都北平了,这京城皇宫外的大将军府我住着不舒服、偏要去甚辽东?你还问我为何?你怎不问娘亲是否愿意。”

  “你不是这般好逸恶劳的人。”

  “可是你说的,想让儿女往后别再当武夫,该能当个文人,我告诉你,京城才有大儒教儿女读书,我还能时常见到康妃娘娘。你却告诉我,辽东有什么?”

  “唉。”

  “唉什么唉?”

  “你总见康妃做什么?当年之事万一说漏了嘴。”

  “嘘,别提了。”

  “这么说吧,陛下担心往后国家若有祸由,当在辽东。我真想去辽东镇守,闻状元公也会去,那边不会缺名儒……”

  屋外,陆思源低声向陆忆甜道:“你想去辽东还是想在北平?”

  “我想要回京城找长宁哥哥他们玩。”

  “笨。”陆思源道:“往后这里就是京城,九郎也会来的。”

  陆忆甜道:“真的吗?那我就留在这里等他们。”

  陆思源正要回答,“吱呀”一声,屋门被推开了,陆小酉、王翠夫妻俱是脸色铁青。

  “爹、娘……”

  “谁让你们偷听的?!”

  一声怒喝,两个孩子当即吓得大哭起来。

  在他们的印象里,这是素来温和的父母亲第一次发这么大的火。

  他们的爹娘总是有很多秘密……

  ……

  没多久之后,天子北巡,驻跸北平行宫。

  陆思源常常能听到大人们讨论着打海都的事,因海都是北边的大坏蛋,会南下把一切都烧光抢光。

  他常常梦到自己也成为打败海都的英雄,连作梦都在喊着“驾、驾、驾”。

  一年后,海都终于被打败了,但是东边又有一个大坏蛋叫“乃颜”。

  这次,陆思源的父亲与张伯伯一起去打乃颜,他更是因此激动得每晚都睡不着。

  他没有读书的心思,脑子里常常都是草原、雪地、快马、火铳等等。

  直到又过了一年,他父亲派人来接他们去辽东……

  这是建统十六年的暮春,三月十八。

  陆思源很兴奋,早早便醒来。

  “娘亲,我可以骑马吗?”

  “东西都装上马车了?”王翠没有理会他,向随员问道:“再仔细检查一遍,我听说辽东什么都没有……”

  “娘亲。”陆思源又问道:“去辽东的路上我能一路都骑着马吗?”

  旁边的陆忆甜还在哭。

  “呜呜……呜呜……我不要去……”

  “别哭了,听话。”王翠也是不愿走,俯身擦了女儿的眼泪,道:“去几年就回来了。”

  “就是,辽东多好玩啊。”陆思源也安慰着妹妹,再次追问道:“娘亲,我可以骑着马……”

  这一趟一起去辽东的人有很多,官员家眷、北迁的移民、流放的囚徒,早已在北平城外列好了长长的队伍。

  车马、护卫、行李,也有出城相送的人们。

  王翠忙得脚不沾地,始终不肯理会这个吵闹的儿子。

  陆思源很有耐心,不停地问,同时好奇地到处张望,觉得这一路热闹极了。

  他终于如愿骑上了马匹,得意地拉着缰绳高歌。

  “悲歌壮,苍天憾。百年间,风雨几番。仗长剑,荡平涂炭!”

  “复大疆,一统河山。五千年,风起云霄,中华大地,星汉灿烂!”

  “……”

  同行的队伍中马上便有人和着陆思源的歌声一起唱起来。

  待一曲高歌之后,陆思源回过头去,只见是个年纪比自己大几岁的少年。

  “我叫陆思源,你呢?”

  “庐陵闻佛生。”

  “我祖籍川蜀眉山,今年已有十二岁!”

  “我十四岁。”

  “我要到冰州去,你呢?”

  闻佛生笑了起来,道:“也是去冰州。”

  隔着马车,陆思源高高举起手,道:“我要骑马、习武,追过额尔古纳河,杀死乃颜!”

  闻佛生举起手,给他竖了个大姆指。

  ……

  建统二十年,冰州城。

  北风呼啸。

  城北的一间学堂里却十分温暖,几个年轻人正在争论着什么。

  “我来告诉你们应该怎么做。”陆思源大声道:“只要等珲春、海参等港口建好了,海商的船只就可以从图们江、牡丹江、黑龙江、松花江到辽东,所谓交通,交通一通,辽东自然能繁盛起来。”

  “陆思源你就会纸上谈兵!我要是商人,我从渤海走辽河不好?走你的珲春港、海参港?”

  说话的人也是个十六岁的少年,名叫方珍平,对陆思源颇为鄙夷。

  “你那是江南来的商船。”陆思源道:“你从本州路、北海路过来试试?哪怕是从釜州来,你看是走哪边近?”

  “试试就试试!”方珍平道:“冬天你走海参港,你看冻不死你?你知道什么叫季风吗?你配和我讨论?!”

  “我不知道季风?”

  陆思源脖子一昂,再次重复道:“我会不知道季风?我告诉你,珲春、海参的港口就是在建,为的就是运本州路的煤到辽东!这是朝廷的消息。”

  “笑死我了,那是朝廷从战略考虑的你懂不懂?”

  “它就是会让辽东繁华起来,是你不懂!”

  “略略略,你除了是大将军的儿子,你还有什么?有真学识吗?”方珍平抬起小姆指,道:“成绩最下等。”

  “方珍平!”陆思源大怒,指着同窗道:“我和你讨论的是问题,你不要侮辱我这个人!”

  “就是。思源虽然是下等成绩,但他武功好,往后上阵杀敌,能立大功。”

  说话的是陆思源的好友张祥平。

  方珍平道:“是是是,天文地理都不及格,路都找不到。”

  陆思源大怒,拉着张祥平就走。

  “别和他争,走!”

  “思源,你不是要等人吗?”

  “我们到外面等。”

  两人出学舍,在雪地里站了不多时,只见闻佛生快步赶过来,向他们招了招手。

  “怎么站在外面?”

  “智略社的都是些傻缺,学人在里面讨论时事,懒得听他们胡说。”陆思源叹道:“啊,我好羡慕你能进辽东军武堂。”

  “那你就好好读书啊。”闻佛生道。

  “我有好好读啊。”

  “东西拿到了吗?”

  陆思源点头,道:“拿到了!”

  “给我。”

  “到了再给,你得带我们去才行。”

  张祥平大步跟上他们,问道:“我们去哪?”

  “嘿,了不起的地方。”陆思源笑了一下,道:“辽东军武堂的学生们结的社,可不是我们学堂那些蠢材能比的,让你惊掉下巴。”

  “骑马走。”

  前方有闻佛生的同伴牵着几匹马等在学堂外,几个年轻人打过招呼,一道出了城,走过结冰的松花江。

  雪地里有个小小的营地。

  “这是什么?”

  “我们扎的营。”

  “大开眼界。”陆思源跟着进了营地,只见几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正坐在火堆旁。

  他连忙拱手,道:“哥哥们,小弟陆思源,今年就考辽东军武堂,往后战场上都是同袍。”

  “考上再说。”

  气氛肃杀,一个年轻人淡淡应了一句,头也不抬,正在往小腿绑带里装小匕首。

  陆思源不怒反喜,拉了拉张祥平道:“你看,军武堂就是不一样。”

  “佛生,东西拿到了?”

  “拿到了。”闻佛生道:“都过来。”

  众人便凑到火堆旁。

  陆思源便从怀中掏出一张图纸来,道:“这是我从书房偷的。”

  “我……”

  张祥平吓了一跳,惊呼一声。

  “闭嘴。”

  闻佛生接过那图纸,道:“你们看,辽东军上次追杀这支贼匪到南边的山脉失去了踪迹,可见他们就是躲进了那些靺鞨人的部落里……”

  辽东刚刚平定五年,境内没有了大股的敌人。但却还有一些乃颜余部、高丽余孽藏在长白山脉之间……活动,人数虽不多,但辽东地广人稀,官军并不好追剿。

  近年来,甚至还有东瀛武士听说长白山是叛唐者的乐土,特地漂洋过海而来。

  “这批贼匪为首者名叫金煊,乃是原高丽重臣金浚之子。柳家曾与林衍一起杀死权臣崔竩。但后来林衍叛了高丽王氏,金浚全家便被流放到……海东路归入疆域之时,这厮就是因为流放在外而逃脱。”

  “金煊逃到长白山以后,聚集了一些三别抄的逃兵、乃颜的蒙古逃兵,常常劫掠军需。三个月前,他们在沈阳袭击了辎重,杀了官军八十七人,辽东军府震怒,命大军加剿。端了金煊的老窝,却让金煊逃了。”

  “现在我们已经摸清楚了,金煊一共七人,就藏在拉林河一带。”

  张祥平问道:“为何不告诉官军?”

  “说过了。”闻佛生道:“大将军出征额尔古纳河了,城中守将不愿在这个时候节外生枝。”

  “就是。”陆思源道:“长白山里多的是匪,城里的守军就不爱去剿他们,大炮打蚊子。给我们这些军武堂的俊才们练手,正好。”

  “走吧,阿里卢浑,你带路。”

  “好。”

  阿里卢浑是个女真人,有个汉名叫李儒风,说话举止已与汉人无异。偏是军武堂学子都觉得他这长相配不上李儒风这名字,总叫他的女真名。

  “你们两个,要去的话,里面披个内甲……”

  ……

  一行十五人就这样往夜色中的山林赶去。

  军武堂学生们的装备极多,马匹、耐燃的小火把、内甲、弓箭、弩一应俱全,闻佛生腰间还挂了两个手雷,也不知他是从哪里摸来的。

  走了一夜到了山林之中,他们留了一人守夜,其余人就用睡袋宿在雪地里。

  歇了三个时辰之后天光一亮,众人便继续前行。

  穷山恶水,漫天大雪。

  好在,天黑之前,他们终于找到了一个位于森林深处的小小部落。

  “还在深山里。”

  李儒风低声道:“我听人说的是,靺鞨人把那几个陌生人安置在寨子后面,猎人住的小屋。”

  闻佛生不愿惊动靺鞨人,道:“绕过去。”

  又走了挺远一段路,前方的深林里果然有一座木屋。

  “娘的,狗匪藏得真深。”

  “歇着,体力恢复了动手。”

  都是艺高人胆大的年轻人,但闻佛生还是非常慎重,趴在树干后抬着望筒往那木屋里看去,很快便看到火光亮起。

  “不对,人数不对。”

  李儒风道:“靺鞨部落的孩子与我说的,只有七个陌生人。”

  “都过了半个月,他们还有人来。”

  “不超过二十个,我们没问题。”

  “十……十五,木屋里有十八个。”

  “动手吧。”陆思源催促道。

  闻佛生喃喃道:“他们这么多人聚集在冰州城外,想做什么?”

  “事情比我们想的严重。”

  “动手吗?”

  “先探清楚他们想要做什么……”

  “有人过来了。”

  “隐匿。”

  “后面也有人来了……很多人,不止靺鞨部落。”

  “填装弩箭。”闻佛生低声道,语气已与之前完全不同,“准备动手。”

  陆思源终于感到气氛不对。

  这次已经不是辽东军武堂的试炼。

  忽然。

  “什么人?!”

  前方一声大喝。

  “动手!”

  “嗖嗖嗖嗖……”

  闻佛生从腰间解下一枚手雷,冲着小屋冲去,同时抬手射杀一名匪贼。

  冲到近处,他抛出手雷,就地一滚。

  “轰!”

  一时之间各种声音都有。

  “哈穆!”

  “西八。”

  “死内洗奈!”

  “额秀特……”

  陆思源已吓懵了,而远处已能听到高丽语和女真语的呼喝,那些匪贼说的是“唐军发现我们了。”

  但过了一会儿之后,那些匪贼便发现了端倪。

  “没有铳响,没有铳响,不是唐军主力,只是小股的探子。”

  “杀了他们再去抢掠冰州……”

  陆思源大惊,忙拉过身边一个军武堂的学生,道:“他们准备抢冰州城。”

  “知道,赵甲,我掩护你,你回去报信。”

  “嗯。”

  “阿里泸浑,右边,掩护赵甲走。”

  陆思源目光看去,已有些怀疑李儒风,因为这个女真人给的消息是错的,才导致他们陷入这样的绝境……不对,如果不是被他们撞见,只怕这群匪贼还要劫掠冰州。

  他们是怎么来的?

  有一部分是倭寇,那是从海参港登陆的吗?不知道,其实真的没学好季风,该死。

  脑中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一闪而过,陆思源深吸一口气,专注在战场上。

  他抬起手中的弩,瞄向远处一个匪贼。

  “嗖”地一下,第一下没中。

  匪贼已经围上来了,竟有上百人之多。

  这是趁着辽东军北征,聚集起的一窝大匪。

  “噗噗噗……”

  不断有匪贼倒下,终于,有个军武堂的学生倒下。

  陆思源只觉心都抽搐了一下。

  前方已有人向他扑来,他抬起弩,将对方射杀。

  这是他第一次杀人,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并不喜欢这种感觉……远远没有想象中那么喜欢。

  他父亲常说,不希望他再当武人,不希望他再上战场。往日没有体会,直到此时才明白。

  有鲜血泼到他脸上。

  李儒风劈倒了一个冲过来的匪贼,喝道:“往树林里走。”

  陆思源也拿出刀来,向北面的闻佛生喊道:“走啊!”

  一刀劈退一个匪贼,他拉着张祥平往后退。

  “噗。”

  张祥平倒也不窝囊,也用弩箭射杀了一个匪贼。

  但终究是第一次上战场的十六岁少年,动作还是笨拙。

  越来越多的匪贼追上来。

  混乱中,他们与闻佛生失散了。

  其后,又有两个军武堂的学生被劈倒。

  李儒风很是勇猛,一直在断后,但也被劈了两刀,重伤踉跄。

  “走!”

  终于,他们找到了马匹。

  陆思源回过头,抬弩,射杀了追得最近的一人,扶着李儒风上马。

  他也飞快翻身上马,拍马便走。

  “嗖!”

  忽然一声响,陆思源回过头看去,只见张祥平已被一箭射落马下。

  “祥平!”

  一瞬间,陆思源的泪水夺眶而出,勒马便要回去。

  李儒风却一扯他的缰绳。

  身后,匪贼继续追过来。

  ……

  “咴!”

  马惊,其后是一声重响,陆思源摔在地上,转头看去,前方有条绊马索。

  李儒风也摔下马了,留下满地的血,昏厥过去。

  陆思源上前一探,他还有鼻息,遂拼命将他拉到旁边的树从里。

  然而不远处已传来了呼喝。

  “在那边!”

  “娘的。”

  陆思源骂了一句,握紧了刀,深吸两口气,起身,躲在树干后,准备与那些追过来的匪贼拼了。

  “簌簌”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死内洗奈!”

  “啊!”

  “砰,砰……”

  夜色中,有人冲着那些匪贼开了几铳。

  陆思源转头看去,只见有数十道身影迅速冲过来,其中一人手持大刀,舞得龙飞凤舞,倾刻间便斩倒数个匪徒。

  待这人赶到近处,陆思源定眼一看,不由惊呆了。

  “娘……娘亲?”

  王翠收了刀,深深看了儿子一眼,上前,“啪”地就给了儿子一巴掌。

  陆思源“哇”地一下便大哭出来。

  “娘亲,我害死了祥平!呜呜呜……”

  ……

  冰州城。

  时任辽东路提学副使的闻道生被匆匆被唤到府署。

  “看你二弟做的好事?!六人因此丧命,三人重伤,其余各个带伤,他担得起吗?!”

  闻道生拾起那文书一看,脸色已是煞白,失望地摇了摇头,道:“该打杀的顽徒……请制府秉公处置我绝不为他求情!”

  良久,公房中响起一声叹息。

  “真说起来,这几日节假,他们并非偷跑出去。撞破匪贼偷袭冰州城的阴谋,杀敌三十七人。论起来,是有功的……”

  闻道生道:“制府不可姑息这顽徒,请重罚!”

  “我是为了姑息他吗?!”

  又是一本册子被砸出来。

  “要让我给死去的那些生员记过不记功?他们的家人如何看待?!娘的,给老子捅这么大的篓子!”

  闻道生惭愧不已,不敢说话。

  “功是功,罪是罪,此事自会交有司审理,估计他的功名难保。我召你来想说的是,这些都是年轻人,往后的栋梁,犯错不可耻,得让他们知错。”

  “是,制府放心,我一定教训他们。”

  “去吧。”

  ……

  陆思源垂头丧气地走在冰面上,看着一旁的闻佛生。

  闻佛生也受了伤,却不肯要人搀扶,一脚深一脚浅地走着,显得颇为倔强。

  前方,有个衣衫单薄的书生站在那。

  待队伍走近了,闻佛生见了这书生,便停下脚步,喃喃道:“大哥。”

  闻道生走上前。

  “啪!”

  一巴掌抽在了闻佛生的脸上。

  陆思源站在一旁,拼命噙着泪水,只觉脸上也是火辣辣的疼。

  “你们觉得自己有本事对吧?”闻道生说道:“这辽东的白山黑水之间,散落着的凶悍之辈有千千万万,来,你们就凭你们的双手去把他们都杀光。”

  “大哥……”

  “去啊!”闻道生大喝道:“正好,朝廷耗费无数钱粮开垦辽东、诸将士与同僚冒着这风雪戍守这苦寒之地,便是担心京畿防线单薄而边民凶顽,往后再起祸乱。有你等这般勇士将他们斩尽杀绝,从此辽东寸草不生,正好永绝后患!”

  “大哥,我错了。”

  陆思源也用力抹着眼泪。

  闻道生叹惜了一声,终于放柔了语气。

  “王师征伐天下,在你等看来,是好战好杀伐、是穷兵黩武吗?可你等若肯认真揣摩朝廷之意图,便该知如今诸般征战,为的实则是‘太平’二字,开疆扩土教化边民求的是长治久安。”

  说到这里,他抬手一指远处的雪原,再问道:“那些匪贼为何逃到长白山?为何不去开平、不去长安、不去临安?为何连开城、平安他们都待不下去?因为越是繁盛、越是文明之地,这些野蛮、愚昧者越没有生存的空间。所以,我们才要来辽东。看看我们建的城池,看看城头上的火炮,再想想官兵能那么快去救你们,匪贼真的能抢掠得了冰州城吗?我们不会放下杀人的技能,但我们过来不是为了杀戮而杀戮,更别提还有你们身边本不该牺牲的同窗……”

  话到这里,陆思源再次摔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对于这个十六岁的少年,他得到了一个深刻的教训……

  ……

  建统三十三年,延边。

  官道边,有几个十多岁的少年远远看到车马过来,连忙迎了上去。

  “敢问是新任的提学官到了吗?”

  陆思源下了马车,道:“不错。”

  “那提学官在马车里吗?”

  “不,马车里只有书。”陆思源道,“提学官在这里。”

  “真的?这么年轻的提学官?”

  “只要学问深,年轻与否重要吗?”陆思源笑道:“是故无贵无贱,无长无少……”

  “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各族少年们摇头晃脑一起诵读起来,其中一名小童大声道:“我们也会背。对了,府学的先生们就在那里准备迎提学官,我们是先跑过来的。”

  ……

  辽东衙署,正有两个官员聊起延边府提学的任命之事。

  “咦,陆大将军的儿子竟不上战场了?”

  “我在军中参谋,曾听陆大将军追杀乃颜时说过一句话。”

  “哦?”

  “最好能把所有仗都打完,免得子孙后代还要打仗。”

  “大将军怕是想得简单了。”

  “也许吧,但陆提学上任时也说了一句话。”

  “愿闻其详。”

  “打仗也好、教书也好,一代人做一代事,都是为了后来人的安稳太平。”

  番外篇·西藩

  建统十七年,伊犁河畔。

  十余匹快马从草原上奔驰而过,策马在最前的则是一对少年男女。

  策马的少年身材高大,一身蒙古贵族打扮,面容英挺,鼻梁高挑,便还是偏向汉家男儿的长相。

  他双手松开缰绳,一边策马一边张弓,“嗖”地一箭射中了远处奔逃的猎物。

  蒙古少女却已从他身边驰骋而过,嘴里喊道:“我要猎只更大的猎物。”

  “娜穆尔。”李长绥连忙喊她,道:“已经太远了,回去吧。”

  “不回。”娜穆尔回过头,笑着向他招了招手,手腕上的银铃晃动,“有本事你追上我。”

  李长绥被激起了好胜之心,赶马而上。

  两人胯下的皆是良驹,越跑越快,渐渐将身后的侍从甩开。

  “殿下!”

  有骑士奋力赶马,却只能眼看着前方一对少年男女不见了身影,又赶了一段路,竟彻底失去了他们的身影。

  阿克牙孜河上游是一个山谷。

  天很蓝,草很青,山谷静谧。

  “吁。”

  李长绥终于拉住了娜穆尔胯下马匹的缰绳,道:“我们不能再跑了。”

  “那好吧。”

  娜穆尔在马鞍上一撑,很灵巧地便跃下了马匹,捋着头发,笑道:“我要让我的马匹歇歇,你下来,我们到那边饮马。”

  李长绥无奈,叹了一口气,牵着马跟在她后面,道:“我跟着你胡闹,回去又要被先生教训。”

  “你会是草原上的可汗,为什么要怕他?”

  “因为他是我先生。”

  “但他们规矩好多,像我们这样自由自在的多好啊。”

  “先生说了,没有约束的自由不是真的自由。”

  “又是先生说。”

  娜穆尔又笑起来,像是在嘲笑李长绥,还伸手捏了捏他的脸。

  “别动我。”李长绥不喜欢她这个举动,挣开她的手,道:“我已经不是小孩了。”

  娜穆尔“哼”了一声,在河边坐下,向他招了招手。

  “坐一会呀,回去不是还要做功课吗?”

  李长绥不由长吐一口气,在草原上坐下,伸了个懒腰,确实不想做功课。

  风吹来很舒服,带着青草的香味,不像营地里永远是马粪的气味。

  他坐了一会,仰面躺下,看着蓝蓝的天,喃喃道:“我有些记不清长安是什么样的了。”

  “你不喜欢这里吗?”娜穆尔在他身边躺下,侧身看着他的脸庞。

  “不知道。”李长绥鼓了鼓腮帮子,问道:“你不是要打猎吗?快去,我等你带猎物回来。”

  “诶。”

  “嗯?”

  李长绥转过头,便感到柔柔的唇贴在了嘴上。

  好一会,他才喘过气来,喃喃道:“你是我表姐……而且我们还小。”

  “别听他们的。”娜穆尔搂着他的脖子,凑得很近,低声道:“我们是夫妻。”

  她不同于别的蒙古女子,她身上有股清香。

  若有若无的胭脂香气。

  李长绥心中不安,但确实感到很……感到很好。

  两人都是十四岁的年纪,什么都没经历过,却又什么都隐隐懂得,一朝纠缠起来都是如同触电一般。

  只是吻便吻了许久。

  这是李长绥从未体验过的新鲜感觉,他沉浸其中,许多事都忘了。

  “……”

  河水静静流淌,从天亮到黄昏,再到黑夜。许久之后,互相依偎着的少年男女才终于舍得穿好衣服离开。离开这片河谷。

  ……

  建统十八年。

  因与金帐汗国的战事推进、以及唐朝廷的催促,察合台汗国的汗廷向西迁,迁到了斋桑湖畔。

  斋桑湖位于阿尔泰山脉和塔尔巴哈台山脉之间的凹地。

  阿勒泰山上的冰川融水汇入额尔齐斯河,流经此地,在峡谷中形成了绿松石般的巨大湖泊。有森林、草甸、繁花。

  十月,廉希宪统兵路过,吴泽设酒款待,席间深深叹惜。

  “到草原八年,殿下还是胡化了啊。好在他最听廉公的话,请廉公务必劝劝他。”

  廉希宪却摇了摇头,道:“何谓胡化?”

  吴泽不知从何说起,道:“如今殿下与他表姐意笃情深,言行举止愈发像蒙人了。”

  廉希宪笑道:“小夫妻意笃情深,宴上便看得出来。但意笃情深可不算胡化,中原多的是恩爱夫妻。”

  “廉公分明知晓学生在说什么。”

  廉希宪紧了紧身上厚厚的棉衣,“塞北严寒,今日殿下穿的是狐裘吧?”

  “是。”

  “如今西域的棉花种植已渐有成效,许多蒙人、维人都穿着棉衣,可是汉化了?”

  “自然。”

  “可棉花原也不是中州产物啊?前朝以前,我们只有‘绵’字,而没有带木字旁的‘棉’字。”廉希宪道:“冷了穿衣,用物而已,你愿意看到的便说是汉化,不愿看到的便说是胡化,不可取。”

  吴泽表情认真起来,问道:“廉公何苦与学生说笑?我说的是殿下的言行。”

  “少年人到这个年纪,难以管束,岂非正常?”廉希宪道:“殿下七岁到西域,八年长于蒙人之间,言行像他们,何奇之有?倒是我今日见到的若是个穿圆领襕袍、开口‘之乎者也’的殿下,那才叫奇事。”

  “廉公就不担心吗?”

  “我是劝你不必给自己太大压力,也莫给殿下太大压力。”

  “如何能不忧?”吴泽道:“兀鲁忽乃就是故意要把殿下变成一个蒙古人……”

  廉希宪道:“你只看到殿下的改变,却没看到这整个西域汗国的改变。”

  吴泽一愣。

  廉希宪抬手一指,道:“且看,你我今日吃的什么?”

  “大……大盘鸡。”

  “鸡肉、土豆、辣椒。”廉希宪抬起了手中的筷子,道:“还有来自川蜀的粉皮,来自关中的面。”

  吴泽哑然失笑,道:“廉公太会安慰人了。”

  “你只盯着殿下一人,于是觉得他早早娶了表姐是胡化,穿蒙古服、说蒙古话是胡化。但记住,改变一个人的行为很快,难的是改变四海八方,教化万民是个循序渐进的过程,没那么快。如今我们在西域种土豆,他们在辽北种玉米,一年才能播几次种子?但种子既然种下去了,早晚有发芽的一日。”

  吴泽若有所思。

  廉希宪拍了拍他的肩,最后道:“融合是相互的,各族习俗皆有好有坏,重要的是教殿下的仁义礼智信不丢就好。教化西域,你不能指望只教导一个殿下就好。总而言之一句话,仓禀足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多谢廉公点拨,学生明白了。”

  一番长谈,吴泽确实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作为未来安西王府的王相,他开始将更多的精力放在治理上,教牧民耕地、筹备在斋桑湖建城……

  ……

  春去秋来,转眼到了建统二十六年。

  一座城池已在斋桑湖畔拔地而起。

  不仅是往来的商旅、居住于此的汉人,还有越来越多的牧民与汗国的贵族们迁入了城中。

  唯独察合台汗国的可敦兀鲁忽乃还是喜欢住在湖边的帐篷里。

  但在这一年五月初五,连她也到了弥留之际……

  大帐外已跪倒了许多人。

  帐中,兀鲁忽乃正在交代着后事。

  “记住,丝绸之路是汗国的基石,没有了绿州与贸易,汗国就将不复存在。只有击败金帐汗国、伊尔汗国,我们才能繁盛……”

  “孙儿必定斩下秃剌不花、贴古迭儿的头颅,打通商道。”

  李长绥以他流利的蒙古语应着。

  “我知道在我死之后你会改变这个汗国,对此我已无能为力,唯有一件事你必须答应我……一定要把王位传给你与阿坦娜穆尔的孩子。”

  说到这里,兀鲁忽乃眼神愈发黯淡,喃喃道:“我这辈子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汗位。”

  “孙儿答应祖母。”

  “记住……你能比你所有同父异母的兄弟更早得到封地,不是李瑕给你的,是我留给你的……”

  “祖母放心,孙儿铭记于心。”

  李长绥等了很久,没听到兀鲁忽乃再说话,抬头看去,只见她已没了气息。

  他从小就是由兀鲁忽乃亲手抚养长大,此时不由悲切万分,大哭不已。

  大帐中唯有娜穆尔能安抚他,紧紧搂着他,道:“祖母被长生天带走了……”

  不论如何,当披着白袍的李长绥走出大帐,他已是察合台汗国新的可汗。

  他将担负无数子民。

  ……

  五月十三日,斋桑城,王宫。

  “我已上表到长安,请陛下册封我为安西王。”

  李长绥坐在王位上缓缓说着,语气平静。

  娜穆尔听了却是愣了一下,问道:“什么意思?”

  “察合台汗国将不复存在,从此只有大唐的西域藩王……”

  “不,祖母才走七天,你怎么能这么做?”

  “这不是我的意思,而是祖母曾答应我父皇的。”李长绥道:“这是十六年前她把我接来的条件,如今只是到了兑现诺言的时候。”

  娜穆尔摇头,上前搂住李长绥,道:“可是你不想的,对不对?你不想当什么藩王,你想当大汗,独一无二的汗。”

  “娜穆尔,这与我想不想无关。”李长绥道:“我怎么想从来就不重要,一切早就已经注定了。”

  “不……”

  “我只坐上汗位七天,就是在这七天里我才意识到我父皇有多强大。我们一旦失去唐军的支援,要不了两年,金帐汗国的铁蹄就能踏破我们的王城。更不用提背叛大唐的下场。”

  李长绥说到这里,苦笑了一下,低声喃喃道:“所以他才将我丢到这里,从不在乎我。因为只需要以我的血脉,使察合台汗国平稳地划归治下就可以。”

  “你早就计划好的吗?”娜穆尔哭着问道:“你一直都在骗我,一直都在骗祖母,一登上汗位就背叛了察合台汗国,十六年的感情就比不上一个孝字吗?”

  “比不了的是万万人的大国国力,比不了的是数千年的礼义传承,懂吗?我既做上这个位置,还能如何?与大唐开战吗?”

  娜穆尔大哭不已。

  但不论如何,她改变不了察合台汗国的消亡……

  半年后,唐天子册封安西王的诏书抵达,随之而来的还有丰厚的赏赐。

  出任安西王相的吴泽传告王城,将在额尔齐斯河兴修水利,于是满城欢呼。

  怀念汗国的人有,但很少。

  是夜,李长绥抚着娜穆尔的脸,道:“娜穆尔,我希望这个冬天没有牧民会饿死、冻死在斋桑城内外,我们有更多的粮食、食物,从海外运来的炭火能沿河西走廊送到斋桑城,西域刊印的报纸上的内容只比兰州晚半个月……这都是大势所趋,你我阻拦不了的,你我不过是天地间的蜉蝣。”

  “大王。”娜穆尔有些不安,搂住了李长绥的腰,道:“至少答应我,让我们的孩子成为世子,你答应过祖母的……”

  ……

  建统三十六年。

  姚燧以大司农副丞、翰林学士,兼任安西宣慰使,抵达斋桑城。

  到任一个月之后,姚燧才与吴泽有了一番推心置腹的谈话。

  “陛下让我问吴相公一句,他若有意将高昌、哈密等地划为州县治之,如何?”

  吴泽默然许久,叹惜一声,问道:“为何如此之急?”

  “陛下不希望西域藩王之势过大。”姚燧道:“你也知道,陛下考虑的是后世安稳,而非父子情意。”

  吴泽点点头,道:“此事需权衡的太多,待我全盘考量之后拟封折子吧。”

  “还有一事。”姚燧道:“安西王请求册封王长子为世子,朝堂上却有些声音。”

  “什么?”

  “听说安西王的三位侧妃都是汉女,皆有诞下王子。王相以为可有适合为世子的人选?”

  吴泽迟疑了许久,问道:“端甫兄这次来,还未见过王长子吧?”

  “确实还未曾拜会。”姚燧道:“我听说,王后对朝廷多有怨言。”

  吴泽想了想,问道:“端甫兄可愿与我去趟府学?”

  “哦?斋桑城还有府学。”

  “早年间,廉公初任长安,第一件事便是请大儒许鲁斋公提举京兆府学,故而廉公能得陛下信重。我虽不才,愿效仿此举,因此建斋桑城之后第一个建的便是学堂。”

  姚燧正是许衡的弟子,听了之后当然是连连点头,道:“吴相此举功在后世啊。”

  说罢,他还叹息了一声,道:“这二十多年来,为兴北方文教,连朝廷也是费了大力气,先是迁都,每年还从国库调拨十分之一的税赋用于文教。”

  “是啊,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文教尤其不易啊。”

  两人边走边说,姚燧道:“蒙人以武力征服诸国,不过数十年分崩离析。可见,唯有以文教征服四夷,方为长久之道。然武力征服易,而文教征服难啊。”

  “循序渐进。”吴泽看着远处的天空,想着自己在西陲二十余年的经历,喃喃道:“仓禀实而知荣辱,衣食足而知礼节……”

  府学就建在城北,并不完全是汉式的建筑风格,而是融合了当地的一些风格。

  如影壁上画彩绘,顶上有许多的花卉图案,前院两侧长满了葡萄藤。

  有读书声从远处传来。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

  吴泽抬了抬手,请姚燧往学堂走去,两人便站在窗外看这些生员读书。

  堂中有七十多名少年,衣衫各异,各族都有。

  吴泽退了两步,低声道:“人数虽少,建成这府学却不容易,尤其是先生难找。安西王便让诸王子的老师到府学援业。”

  “诸王子的老师?”

  “换言之,城中孩子若有心向学,申请后便可与王子一道读书。”

  姚燧倒是没有想到。

  吴泽又道:“你可辨认得出哪位是王长子?”

  “可是前排那位身着锦衣的少年郎?长得偏像蒙古人些。”

  “三排穿襕衫那位。”

  姚燧目光一凝,略有些讶异。

  吴泽道:“王长子虽有蒙古血脉,但自幼读圣贤书,彬彬有礼,谈吐儒雅,更甚于安西王年少时。”

  “我未曾想到……”

  “可见,这些年来,大唐确实是富强了。”

  吴泽抬手请了一下,与姚燧走远了些,以免打扰到那些生员上课。

  “这些年我在西域更能感受到这种变化,不仅是大力兴农、通商,使百姓衣食无忧、国库充实,此为富,还有驱北虏、吞高丽、灭东瀛、战西陲的武功,威震四邦,此为强。故而,王后的态度也得慢慢改变。”

  他压低了些声音,道:“因为王后很清楚,她若不变,那就变她。”

  姚燧笑了笑。

  吴泽也自嘲地笑了起来,道:“说来好笑,初来那些年,真的很担忧。但渐渐地,反而开始能体会到国家富强之后万邦来朝的感觉,着实是……很好。”

  “开国不过三十载。”姚燧道:“这富强的滋味还只能算是初尝啊。”

  说话间,两人登上了府学中的高台。

  目光看去,斋桑湖的湖面青翠欲滴,比绿松石还要透亮,美得让人窒息。

  美景当前,吴泽不由想到只要能让此湖永为大唐疆域,自己便无悔这一辈子以及子孙后代都耗在西域……

  番外篇·萌芽

  建统四年,长安。

  “不好,要迟到。”

  天刚刚亮,江苍匆匆跑出家门,向长安格物院的方向跑去。

  跑过街巷处的一间茶楼,只见里里外外都挤满了人。

  “听报听报,我们连夜从开封取的大唐时报到了,比长安报社发报还快半个时辰!”有茶博士站在二楼喊道:“要听报的这边付了茶资,待老夫读报。”

  “快报快报!”

  江苍扯着嗓子大喊了一声,提前将今日的大新闻剧透掉。

  “王师已取保州,恢复中原指日可待!”

  他就是看不惯这茶楼连座位都不够了,偏还要买茶听报,站着喝茶不成?

  “这小后生!”

  果然,茶楼老板气得跳脚,当即便追了出来。

  如今王师北伐,同一个新闻传出来让各路刊印,肯定是有时间差的,不少商人便借此赚钱。他也是花了一点钱买回来的消息,不想却被这小子搅了。

  好在,大部分茶客都没因此而走掉。

  江苍回头看了一眼,得意不已。

  这年他二十岁,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

  他家满门都是高官,父亲是京兆尹,长姐刚迁为三司副使,姐夫任工部侍郎。他还有个义姐乃是贤妃,至于义姐夫,自然是当朝天子了。

  就这般家世,此时他却是一身青衫,身后也不带随从。

  没走多久,前方有个风尘仆仆的女子正背着行囊站在街边,四处环顾。因与江苍对到了眼神,便上前问道:“这位郎君,那边是在做什么?”

  “听报。”

  那女子没听懂,又问道:“那是什么?”

  江苍急着赶路,匆匆答了一句便想走开,但转头一看,却发现她那满是尘土的脸……其实很好看。

  是北方少见到的美貌。

  江苍便没方才那般轻佻了,问道:“听你口音,是川蜀来的?”

  “是,小女祖籍是川蜀井研。”

  “这么巧,我母亲也是井研人,但我从小是在叙州长大。”

  “小女在江州长大,因遇到荒年,逃荒回了川蜀,后来听说唯一的亲人到长安来了,因此来寻亲。盘缠快用完了,想找个事做。不知那边在做什么?”

  “那是这两年兴起的营生,读报人。不用别的技能,只要识字,每日给人读报就能赚不少的钱。哦,也搜集历年报纸,给一些消息闭塞的或是到关中的人读,有人也会冲着上面的连载故事找他们,买上一壶茶再付二十文,便能听一个时辰。”

  “只要识字便能做?”那女子眼神一亮。

  江苍道:“你若识字,多的是事做。怪了,来了个才女,应该在城门口就被聘走才对。”

  “许是我进城太早?”

  江苍目光看去,见她笑起来眼睛微弯,很是漂亮。

  他也跟着笑,抬手一指,道:“你从这条街往西走,就能看到招文吏、先生、帐房的棚子,有官府的,也有别的什么商铺。”

  “好,多谢小郎君。”

  江苍继续向长安格物院走,忽有些懊恼。

  也不知是懊恼因搭理这女子而耽误了时间,还是懊恼方才没问她住处。

  但他今日有颇重要的事要到格物院,因此拍了拍脑袋,继续往前赶。

  “咚。”

  钟声响起,格物院的公房中,众人已各自开始做手头上的事。

  如今军械坊、武研院等衙门已从格物院中分出去,这边研究的学术技艺已多偏向于民用。

  江苍资历浅,还只能在格物院的外三院任事。

  他走进公房,只见一张大案上放着个两轮车,两个年轻人正在埋头调整着上面的链条。

  “你们都看报了吗?”

  “看了,显然,等不到我们把两轮车造出来,王师就要打败蒙元。”

  江苍道:“你们还真指望将士们骑着你们造的这颠死人不偿命的东西穿越燕山,又不是没有能喂马的草料了。”

  “奇怪的是,我们始终没能找到这个橡胶。”

  格物院有刊印一本册子,记载着许多发明、原理、材料,包括一些畅想,据说是陛下召集天下贤士一同商议而成书的,名为《未来格物方向图鉴》。

  它是厚厚一本,里面有文字、有图画。

  这些年来,格物院实现了其中很小的一部分,证明上面的内容有些是可以实现的,因此常常能成为他们的指导。

  江苍探头看了一眼,道:“材料篇第十页,橡胶,取自海外某地某树,软而韧。”

  不是他不记得,而是上面就是这么写的。

  “你都背得下。”

  “嗯。”江苍又问道:“你们都看报了吗?”

  “说了,看过了。”

  “哈,你们看报只看头版不成?”

  “还有什么比格物更值得讨论的吗?”

  “呵呵。”江苍取下挂在墙上的报纸,翻到后页,点了点,摆在他们面前。

  有同僚探头看了一眼,念了一句。

  “‘学术之道在于百姓日用,而非仅限于圣贤’?时报还真是,每日都拿一版刊些无聊的议论呢。”

  江苍恼道:“你都没看,怎知无聊?”

  “不能学以致用,尽日骂战,当然无聊。”

  “你看清楚,是前日那假道学先刊了他们的文章,这位……乐山居士才刊文反驳他们的。你们看,假道学自诩圣人,要规定天下愚夫愚妇的准则,乐山居士便以上天降中于民,本无不同,人人皆可读圣学反驳他们。”

  “好吧,我看看。”

  江苍指点着,又道:“你看,假道学之前说妇人见短,不堪道学,当三步不离闺房,乐山居士便问他们,既三步不离闺房,又岂知不堪道学?再看这几句,‘譬江淮湖汉皆水,万紫千红皆春,则甲乙丙丁皆人也’,岂不振聋发聩?”

  “你投的?”

  “什么?”

  “你投的文章?”

  江苍一愣,反问道:“不好吗?”

  “文采真差。要如何往这报上刊文,明日且看我来骂那些假道学……”

  “你们。”

  有年长些的同僚转过头来,道:“做些有用的事吧?北伐当前,谁要看你等争辩?江苍,把运粮车改进的图纸给拿来。”

  “哦……”

  ……

  半年后。

  “‘学无贵贱,医学、农学、筹算、格物,皆治世之首,岂有杂学?’”

  江苍仔细读着报纸,暗自道了一声“好”。

  这一年来,他时常给长安各家报纸投文,与那些假道学们争论,渐渐也遇到不少观念相合之人,尤其是这个号“杵山先生”的,挥斥方遒,常常能说到他心坎上。

  当然,如今北伐正到了如火如荼的时候,世人大多数并不关注报纸背面末版的一些学术争执。

  屋外有人敲了敲门,江苍收起报纸,拿起一封公文,去曲池书院找李冶。

  因李冶今日在曲池书院讲学。

  这日,学堂里生员很多,但多是年纪较小的。因关中青年有很多都已赶赴北方战场。

  江苍见过李冶,转身出去时却在廊下被人撞了一下。

  “啊。”

  对方手中一叠文书掉落在地上。

  “是你?”

  那是个女子,一见江苍便惊讶起来。

  “你是?”

  “我刚到长安时,向你问过路。”

  “想起来了,你竟在这里做事?”江苍俯身替她拾起掉落的文书,道:“我姓江,单名苍,字青寥。”

  “号乐山?”

  “啊,你怎么知道?”

  “时报的一位长吏与我说过。”

  那女子说着,接过江苍递来的文书,从里面拿出一叠纸稿递给他,笑道:“久仰了,乐山居士。”

  “你是……杵山先生?”

  江苍又是惊讶,又是窃喜,一时有些失态。

  ……

  建统五年,春。

  “她名叫沈惜,川蜀人,自幼随家到江州,博学多才……”

  “博学多才?”孙德彧听到这里,应道:“那要么是书香门第,要么就是青楼名伎,她是哪种?”

  “沈娘子卖艺不卖身的。”

  “哦。”

  “小道士,你别瞧不起人。因她有才,未出阁就自赎了。”

  “这般了得?”孙德彧倒是十分惊讶,道:“我怎么就瞧不起人了,我说什么了吗?你是与人辩道辩疯了是吧?”

  江苍道:“一会她过来,你莫欺负她。”

  “美吗?”

  “嗯。”

  “那个,恕我直言,这样的小娘子不适合你江大衙内。”孙德彧理了理袖子,道:“不如引见给我吧。”

  “别闹,揍不死你。”

  孙德彧遂摇头叹息,道:“别怪我没提醒你,长安城爱慕你的小娘子许多,莫寻个最能让江京尹发怒的,打断了你的腿。”

  “你这般一说。”江苍沉吟道:“她真是与众不同啊……来了。”

  江苍遂迎了过去。

  孙德彧目光看去,只见前方一个着男装的女子向这边快步赶过来,与江苍说说笑笑。

  “这是我最好的朋友,孙德彧,你叫他小道士就可以。”

  “孙道长好。”

  江苍笑道:“说吧,今日难得休沐,去哪玩?”

  孙德彧道:“我打算去长安城郊。”

  “为何?”

  “我掐指一算,一个时辰后要打雷下雨。”

  江苍这才反应过来,问道:“你有办法弄到电了?”

  “试试。”

  沈惜站在一旁,没有半点忸怩,仿佛与他们是多年好友一般,还向江苍问道:“你们在说什么?”

  “我们认为,电是能用的,问题在于怎么能控制电。”

  “控制电?”

  “小道士总有办法的。”

  “……”

  孙德彧让人制作了许多风筝,在上面贴了小铁片,狂风起时,他把这些风筝都放飞,且将挂风筝的棉线接到他制作的各式各样的物件上,有奇怪的瓶子,有一团团的铁丝,有竹炭丝,甚至还有火药。

  “小道士已经试过很多次了,但雷雨天不是常常能有。”

  江苍与沈惜站在一旁,解释着前方的场景。

  “大开眼界。”沈惜道:“我们为何不带伞?”

  “忘了。”

  狂风吹来,沈惜显得很期盼,却道:“我好害怕,我们会被雷劈到吗?”

  “不会吧,应该不会……”

  忽然,天边有闪电落下。

  沈惜尖叫一声,一把拉住江苍的手。

  “轰!”

  一声雷响,大雨滂沱。

  “跑开!”

  孙德彧忽然大叫一声,转身就跑。

  江苍与沈惜跟着他跑,之后趴在地上。

  只听身后“嘭”的一声响,泥水飞溅。

  等三个年轻人再爬起来,已完全成了落汤鸡。

  “哈。”孙德彧却是笑了一下,拍掌道:“我捉到了!我刚才捉到电了,你们看到了吗?”

  “看到个屁。”

  “我看到了?”沈惜却很兴奋,道:“水瓶子里,白闪闪的,那就是能被控制的电吗?”

  “对,就是那个。”孙德彧重重一挥拳,很是高兴。

  江苍不由一抹脸上的水,摇头笑起来。

  沈惜也笑得很开心,紧紧搂着他的胳膊,自然而然的。

  ……

  但也就是在这一年夏天,时任京兆尹的江春将独子赶出了家门,而等江苍转身要走了,江春竟还能更加发怒。

  “敢走?!我告诉你,你踏出这个门一步,我再没有你这个儿子!我……往后我所有的家产留给荻儿,你看看她,再看看你。”

  “你现在知道姐夫好,当年还不是反对。”

  “你,你个混帐!”

  ……

  年底,王师北定燕云,班师回朝。

  几个年轻人在李昭成家中聚会。

  “给你引见一下,这是俞德宸,我也不知他在军情司中任何职,机密。你随我叫他木鱼就好。”

  沈惜落落大方地行了一礼,道:“见过俞兄。”

  俞德宸拍了拍江苍的肩,道:“一转眼,连你都长这么大了?打算何时成亲?”

  “就明年。”江苍嘿嘿笑道:“正好战事结束了。”

  “那可未必。”李昭成道:“朝廷很可能是一鼓作气灭了赵宋。”

  俞德宸听到这句话,稍微眯眼看了沈惜一眼,却没多说什么。

  唯有孙德彧留意到了师兄神情的变动。

  宴后,师兄弟二人独处,孙德彧便问道:“师兄,有何不对吗?”

  “见到她之前听你说起,我便奇怪,如何有女子能是这般磊落大方的性情?”

  “有甚奇怪?”孙德彧道:“江荻也是这样啊。”

  俞德宸脸色黯然了一下,道:“问题在于,沈惜是江南来的。”

  “你怀疑她是……”

  “还不好说,我去舆情司走一趟吧。若没事最好。”

  “哦。”

  孙德彧由此开始担心起来。

  ……

  转眼到了建统六年,王师已在攻伐江南。

  官府的报纸都增到了五类,时报、军报、农报、文报、商报,但江南攻城掠地的消息来得太快,往往难以细表。

  于是越来越多的民间报社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

  江苍、沈惜还在文报上发文,与世间的假道学们争论不休。

  他们甚至开始抨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主张民间男女可自主婚嫁,引得许多大儒盛怒。

  只是天下一统在即,时人都在期待着这久违的大一统,这些报上的争论只限于那个小小的版面。

  孙德彧一直忧心忡忡,担心沈惜是江南派来的细作。

  但直等到临安朝廷投降的消息传来,舆情司都没有捉拿沈惜。

  而就在这年十一月初六,江苍没能等到江春的谅解,却还是决定与沈惜成亲。

  “她真不是细作吧?”孙德彧翻看着手中的请柬,道:“这么久了,若是细作,舆情司不会查不出来。”

  “此事越琢磨越蹊跷。”俞德宸道:“她与江苍的相识太巧,那些观念也……”

  “江荻说,江苍之所以有那些想法,是从小在陛下身边耳濡目染。可沈惜怎就同样生出那般想法?”

  “除非她故意附和,他是故意接近江苍的。”

  “哇,师兄你猜了这么多,也许全是错的。”

  “也许是舆情司太过无能。”

  不论俞德宸如何说,到了初六,江苍与沈惜还是如期在他们的宅院里成了亲。

  孙德彧喝完江苍的喜酒,到最后都没见舆情司来人。

  “啊,师兄果然猜错了。”

  孙德彧醉得趴在林子肩上,道:“林哥哥,你怎么能重用我师兄呢?他眼光不行的,不行……”

  ……

  新房中,红烛摇晃。

  江苍掀了盖头,坐在榻边,有些紧张。

  “官人。”

  “嗯?”

  沈惜犹豫着,道:“大姐让我不必告诉你,但……前些日子,舆情司找我谈过一次。”

  江苍一愣。

  “我确实是未出阁就赎身了,但不是自赎的。”沈惜低下头,道:“是宋廷官员赎的,他们让我北上,偷火器的图纸、打听朝廷的意图、收买朝廷的官员,但我什么都没做,我一开始是想接近你。你带我见小道士那次是我离武研院最近的一次。但那天……那天我握着你的手,是因为真的不想再回临安……我在长安,见到了你姐姐,见到了严相公,还有你,我很想要留下来。”

  红烛照着江苍的脸,他似在发呆,没有回答。

  沈惜有些紧张,道:“一开始,我是在故意附和你的观念。但你说‘人无贵贱’,说到我的心里,我……那时就真的仰慕于你。对不起,我不该瞒你,因为我很怕……”

  她紧紧攥着红绸,害怕江苍生气而起身离开。

  很久之后,江苍握住了她的手。

  “我很小的时候就随在陛下身边,旁人都追随他建功立业,但我却更留意他闲聊时说的一些话,应该说是……思想。”江苍低声道:“认识你之前,我很孤独,他们都上战阵,仿佛我是懦夫。”

  “你不是懦夫,你也不会孤独,我相信总有一天世人会理解你的。”

  ……

  建统二十六年,京城。

  李瑕看着手中的辞呈,道:“朕本以为,你能任一届宰执。”

  “陛下缺的从不是能处理政务的宰执。”江苍是四十出头的年纪,正值壮年,长须翩翩,在殿下一揖到地,应道:“陛下神姿天纵,有无尽抱负,有无穷英略……”

  “说人话吧。”

  “如今这天下,有人守国,有人开疆,却少有人像臣这样从小就在琢磨陛下的思想,臣觉得陛下的思想是个宝藏。臣想游历天下,观察民俗,再回乡办报、写书,为后世将这个宝藏开采出来。”

  “那朕要不要把脑袋打开给你看看?”

  江苍吓了一跳,道:“陛下一定是在与臣说笑。”

  “你确定格物院无你,不会有影响?”

  “陛下不可小瞧了年轻人的才智,臣已不能应付他们,才是臣告老的原因。”

  ……

  建统三十九年,川蜀,庆符。

  “卖报,卖报,最新的民学报,天花疫苗详解、新大陆物产介绍、符江书院扩招……”

  骑着二轮车的妇人一边吆喝着一边驶过长街。

  城门处,有老儒怒气冲冲地挥手大骂道:“江乐山在哪?老夫要与他当面辩论!”

  一对五十多岁的夫妻从城外采药回来,见此情形,绕道走开。

  “吴伯清既然真来了,你不与他辩一辩?”沈惜问道。

  江苍一手柱着拐杖,从容而行,道:“这些程朱理学的大家要的是世俗皆按他们的主张,那只要时人眼界开阔,思想百花齐放,他们便算输了,还辩什么?”

  “真理越辩越明嘛。”

  “你这老妇。”江苍笑了笑,最后道:“境界比我还高了。”

  “可见学无贵贱,只看用功于否。”沈惜道:“我比你用功,境界当然更高。”

  夫妇俩就这样缓缓走进城中,那边吴伯清还在怒骂。

  “江乐山,你宣扬异端,不怕被问罪抄家吗?”

  沈惜便对江苍道:“他说我们宣扬异端呢。”

  “你知陛下是怎么和我说的吗?”江苍道:“他从不害怕开民智,相反,他相信只要不桎梏民间思想,我华夏必能永远屹立于世界之林。人之寿命有止尽时,社稷亦有止尽时,但传承无止尽,民强、思想强,国就强,世世代代。”

  说到这里,他拐杖一指,又道:“所以当年我向陛下辞官时说,种土豆的人多,种思想的人少,得有人种……”

  番外篇·遗老

  建统十九年,开封。

  在城西南隅,有一个不大的宅院,乃是伊川郡夫人谢道清的住所。

  庭院里草木稀疏,许是打理的人并不上心。

  谢道清正坐在摇椅上,听着赵昰读报纸。

  “……至七月三十日,伊贺十三郎及其同伙就擒,奈良县恢复了安宁。此次剿匪行动代表着本州路叛逆势力的彻底消亡,从此海商可放心前往本州路。”

  赵昰读过,稍微休息了一下。

  他身材瘦小,体弱多病。

  好在官府从不克扣他的医药费用与该有的俸禄,终于是平安长到了十六岁。

  “祖母,这版读完了。”

  “上次的报纸还说这些倭国忍者飞天遁地,两天又被官兵给剿了。”谢道清缓缓喃喃道:“你说,陛下的兵,真就无人能敌了吗?”

  “肯定不是倭国这些余孽能敌的。”

  赵昰把报纸翻到背面,清了清嗓,道:“忍术介绍,西晋八王之乱后,有江南人为避兵祸,漂洋过海,辗转抵达东瀛,时倭民称之‘秦人’,秦人不仅教倭民纺织、水利等技艺,且教导倭民新乐、武艺,与孙子兵法相融合,遂为忍术……”

  “原来如此,连忍术也是我们这传过去的。”谢道清道:“这些倭人,这也是我们传的,那也是我们传的,就没一桩技艺是他们自己的。”

  “都划入疆域了,哪还有倭人啊。”

  “唉。”

  谢道清深深叹了一口气,想说什么,却又不敢。

  直过好一会,她终于忍不住,招手让赵昰俯耳过来,才道:“这要是我们大宋,多好啊。”

  赵昰眼神一黯,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谢道清也就是图一时嘴快,说过之后又后悔起来,道:“你啊,就当我没说过这句话,继续读报吧。”

  “好。”赵昰再捧起报纸,却是愣了一下,迟迟不再读。

  谢道清等了一会儿,不由开始催促起来。

  “祖母,是……是有人倡议,要废除赵氏的封号,说……说税赋皆民脂民膏,岂可使百姓再供养无功于国之前朝遗老,陛下尚且俭朴……”

  谢道清大怒,一把抢过报纸,偏是老花眼看不清。

  “无功于国?老身决意归顺,使江南免于战火,功在万民,老身不俭朴吗?你看看这庭院。”

  “祖母,莫理会它,这杂闻报谁都能在上面说上几句,这又不是朝廷的诏书。”

  “一定又是那些新学社的祸害!祸害!”谢道清啐骂不已,“读书人中的败类!”

  赵昰动了动嘴唇,有句话却不敢说。

  因为,写这篇文章的,并不是什么倡导新学的学者,而是赵氏宗亲、如今名播天下的大书法家赵孟頫。

  赵孟頫不仅在这报上刊了这样的文章,还赋了诗,言‘往事已非那可说,且将忠直报皇恩’。

  事实上,大宋宗室有很多,但基本已没有前朝留下的爵位要继承,与平民无异。当然也能凭自己的才华、本领任官。

  赵昰记得,很小的时候,就有一位姨娘王氏主动弃了朝廷封给她的夫人封号,以示与前朝一刀两断,之后凭文采任了女官。

  没多久,他名义上的母亲全氏也弃了田川郡夫人的封号,不知所踪。

  这些年唯有谢道清与他,还守着过去的荣华不肯放下。

  赵昰有时也会想,如果能舍了郡公的爵位,这辈子能活得更畅快些,但也只是想想而已。

  他舍不得,这辈子有朝廷供养,衣食无忧,没什么不好的。

  偏是有些人,总是眼红,想踩着他往上爬。

  ……

  建统二十年。

  “老夫人临终前还有何愿望?”

  “请官府为我孙儿说一门亲事。”

  “这……好吧,此事我尽量办到。”

  谢道清又喃喃道:“老身还想再听汪元量弹一曲琴。”

  这个要求就让特意来为她送行的龙亭知县很为难了。

  至于为何是他来?

  因为开封知府不愿来。

  “好吧,我派人去请,但他是否来,看他自己,老夫人稍候。”

  谢道清道:“官府请人,岂有不来的?老身就这最后一个愿望了。”

  “是。”

  龙亭知县不由觉得她没眼色,自己不过是出于礼节,代表朝廷来慰问两句,偏摊上这些事,还点名要如今最负盛名的琴师,他遂起身告辞。

  谢道清等了许久许久,终于听到外面有琴声响起。

  她满意地点了点头,等到一曲弹罢,眼中神彩尽去,最后招过赵昰,道:“我走之后,你要安分守己……”

  “孙儿晓得。”

  “陛下宽仁,不会想到为难你……但怕的正是陛下完全忘了你,免不了有些人打你主意,你一定莫要惹事,凡事找官府。”

  “好。”

  赵昰应了,再抬起头来,只见谢道清已经撒手人寰,遂恸哭起来。

  屋外,一个老妇抱着琴站起身,向龙亭知县问道:“县尊,民女弹得怎么样?”

  “嗯,学得很快,你可以凭此谋生了,去领钱吧。”

  ……

  次日。

  “什么?想尽快成亲?”

  龙亭知县正在安排为谢道清治丧,忽听赵昰说了一句,有些惊讶,道:“可伊川郡夫人才刚过世。”

  “祖母这两年一直在催知府,可知府始终拖着不肯办。”赵昰道:“我听人说,若要成亲,该在一个月之内办,否则孝期三年就不好办了?”

  “郡公,守不守孝,这习俗是民间自发的,朝廷并不干涉。当然,朝廷已不要求民间守孝,原则上提倡……”

  “那我一个月内成亲可以吗?”

  “本官是说,郡公年纪还小,再等三年也才二十。”

  “三年?能否请县尊尽快?”

  龙亭知县不由暗道赵昰像他祖母一样没眼色。

  现如今但凡日子过得下去的人家,几个愿将女儿嫁到伊川郡公府的?每月用度又不是很多,如今民间还有人主张削掉其爵位,谁知哪天就要自食其力了。

  也就是骗骗一些缅怀前朝的遗民,或穷得过不下去的人家。

  但在自己治下,欣欣向荣,哪有这样的贫民?又凭甚帮他去骗?

  这般一想,龙亭知县打定主意,暂不管赵昰这点破事。

  然而,只过了一个月,他却得到了一个消息。

  “什么?赵昰成亲了?和什么人?”

  “与一个杨姓商人家的女儿,这是他为其请求封号的奏书,请知县代为呈递。”

  “他真不守孝?”龙亭知县沉吟道:“缅怀前朝的往往都是些死板之人,赵昰此举,会使这些遗老大失所望。他是故意的?为了表明自己忠于大唐?”

  “他哪有这些考量,想要女人而已。”

  “好吧,这杨氏是什么来头?”

  “去年才到开封做生意的东发商行杨大善人。”

  “捐了许多钱在黄河水利上的那位?”

  “正是。”

  门外有人通传道:“知县,赵捕头求见。”

  “进来吧。”

  很快,一个健壮的年轻人便大步赶进堂中,正是新上任的捕头赵七。

  “知县,死者的身份查出来了,是个倭女。”赵七拱手道:“手脚处的绑痕可以推测她是被绑来的,我认为可以与之前两桩案子并案,必与开封的倭奴贩卖有关。”

  “你想怎么查?”

  “我听闻城北知时园住着一位张姓巨商,喜好倭女,收罗十余人,请知县允我去查。”

  “这……他该是与此案无关。”

  “卑职职责所在,请知县允我去查。”

  “唉,好吧,按规矩来。”

  ……

  知时园。

  “赵捕头请坐。”

  “谢张老板。”

  “称我十二郎即可,鄙人做生意,素来遵纪守法,不知何事让赵捕头登门?”

  “听闻张老板喜好倭女……”

  “诶,这般称呼多难听,你莫看不起本州路来的小娘子。”

  赵七不由一滞,道:“好吧,敢问近一个月以来,张老板身边可有失踪的……小娘子?”

  “没有。我从杭州来时,带了十六人,现在依旧是十六人。”

  “哦?张老板养这般多小娘子为何?”

  “我爱看他们跳舞,犯法吗?”

  赵七又问道:“不费钱吗?”

  这一问,问得那张老板得意一笑。

  “我的钱都是我亲手赚的,来路干净,依法纳税,你查。”

  “张老板言重了,我是捕头,只管杀人案。”赵七道:“不过,依朝廷律法,不允许蓄养奴婢。”

  “谁说是奴婢了,都是我聘来的舞师。”

  “我可否见见?”

  “好。”

  这张老板竟也干脆,拍了拍手,吩咐了一句,不一会儿,一大群倭女便跑进堂中来。

  一时之间,满堂娇呼,吵得不成样子。

  赵七听着那“呐呐呐”的声音,不由头疼,眯眼看了一眼,却见这些少女拥着张老板,各个欢喜,手脚上也毫无伤痕。

  “张老板,还是让她们退下吧。”

  “呵。”

  那张老板又拍了拍手,说了几句倭语。堂上便响起一连串失望的“咩”叫声,终于是都退了下去。

  “张老板这些小娘子,都是从何处买的?”赵七问道。

  “谁说是买的?聘的!”

  “何处聘的?”

  “我亲自到本州岛聘的。”

  赵七道:“那张老板可知,开封城有谁在贩卖倭奴?”

  “我如何知道,我实话告诉你,我不做那生意,也劝你不要多管闲事。”

  “在龙亭县地界上出了人命就是不行。”

  那张老板微微皱眉,终于开了口,道:“知道澉浦杨氏吗?”

  “不知。”

  “东海一带的海盗,早在蒙元还在时就投降过蒙元,劫掠东南沿海。大唐一统之后,海军连剿了杨氏海盗三次,如今已销声匿迹,但有传闻说,其首领杨发逃了,已经摇身一变,成了大海商。”

  “杨发?”

  “我在东南,听说沿海制置府去年查走私,捣掉了杨发的生意,故而他有可能转移到开封了也未可知。”

  “张老板为何这么说?”

  “倭奴生意一直有人在做,但敢做得这么明目张胆的人不多,一般都是海盗出身。你也知道,海上生意鱼龙混杂,这些人心狠手辣。你怕是镇不住,往上报吧,让府衙、省衙主持。”

  赵七问道:“如何找到杨发?”

  “不知道,我是正经生意人,虽有点小爱好,却不与这等亡命之徒往来。再说了,我只是路过开封,小住几日罢了。”

  “好吧。”赵七起身,道:“多谢了,再会。”

  “最好是不要再会。”

  “那就请张老板遵纪守法。”

  ……

  伊川郡公府。

  “你嫁了我,往后都是好日子,我们每日看报、下棋、泛舟、煮茶,好不惬意。”

  “官人,那若有了孩子呢?”

  “孩子也能继承我的爵位。”

  “那……有很多个孩子呢?”

  赵昰正抱着新婚妻子欢欣不已,一时却被这个问题难住了。

  他的俸禄并不算多,真生了很多孩子的话,其实也是养不起的。

  事实上,他的妻子出身富商之家,开支颇大。成亲没多久,赵昰便有些吃不消,只能让岳家接济。

  他岳翁也大方,从不推脱,于是赵昰终于是体会到了奢侈的生活。

  直到成婚一月后,杨氏请他帮娘家一个忙。

  “父亲生意上遇到麻烦了?”

  “嗯,他有一批扇子想运到太仓港,但被海关衙门刁难。他想与太仓市舶司副使赵时赏认识,接连几次请见,赵副使就是不肯见他。能不能请官人写一封信?”

  “我?”

  赵昰讶道:“可我不认识赵时赏。”

  “他是大宋宗室,进士出身。宋亡时,他任官宣州,坚守不屈,直到收到祖母投降的诏书,才大哭而降。若说世上有人能让他破例一回,只有官人你。”

  “是吧?”赵昰还是头一次知道自己有这么大面子,犹豫道:“那我就……写一封信?”

  “多谢官人。”

  杨氏很开心,甜美一笑,马上便为赵昰研墨。

  这感觉极好,赵昰不由沉醉其间……

  ……

  建统二十一年,六月十三日。

  “哥哥,不好了!”

  “又出了何事?”

  “今日赵七查获了我们的一批货,还逮走了老六。”

  “什么?!”杨发大惊而起,“这小子什么来路,狗嘴咬着老子不放。”

  “查了,就是个穷鬼的儿子,上的不花钱的官学,当了五年捕快就升了捕头,许是龙亭知县的私生子。”

  杨发冷笑,道:“难怪老子给这狗知县塞了十万贯他不收,死保赵七那条疯狗。”

  “哥哥,总不能大风大浪都过来了,栽在这小泥田里,娘的,一个小小的县令,一个小小的捕快。”

  “派批忍者做了这两只王八。”

  “好!三日后他会到黄河大坝慰工,每年这个时候他都会和劳工谈话,刺杀他不难,难的是怎么收场?”

  “简单,完事后再把那些忍者处理了,伪装成倭国余孽干的。”

  六月十六日是个大雨天。

  如杨发等人预料中一样,龙亭知县果然去了黄河大坝。

  “老乡辛苦,我等做的是千年大计……”

  “噗。”

  血在大雨中被冲刷在地。

  有人惊呼起来。

  “知县遇刺了!”

  “知县遇剌了!”

  “捉刺客……”

  开封城中,一杆杆锄头追向那几个灵活的刺客。

  刺客纵身一跃,跃入黄河。

  很快,数百、数千劳工愤怒起来,团团围住了河岸,接连的“噗通”声起,追着跳进了黄河。

  而在开封城中,有八个人正围着一人砍杀。

  “他有内甲……”有人用倭语喊叫,叫声却戛然而止。

  “噗。”

  “噗。”

  赵七已浑身浴血,手中单刀不停挥动,“当”地将对面一人的倭刀劈断。

  他精神一振,又连砍两人,夺路而走。

  “快追!”

  有人从巷子里出来,愤怒地大喊道。

  他心里很清楚,已经好几年没有这样的大案了,在这开封城杀一个知县,一旦走漏消息,让朝廷震怒,弄死他们这些人就像摁死蚂蚁。

  然而,赵七那浑身浴血的身影已消失在大雨之中。

  “完了,完了……”

  “快走!快告诉哥哥,失手了!得马上离开,出海,出海……”

  ……

  “我们要去哪里?这么大的雨。”

  “不知道,我们得马上走。”

  赵昰不愿走,大喊道:“我不走!除非你告诉我去哪里。”

  “也许是占城,也许是更西,不知道,天下之大,总有去处。”

  “出了什么事?”

  门外,一群人冲过来,根本不管赵昰的意愿,一把提起他瘦小的身子就走。

  “别这样!我不能淋雨……”

  马车跑得很快,径直出了城。

  不多久,赵昰的岳父杨发领着数十人与他们汇合,往河港狂奔而去。

  大雨其实让他们方便了很多,然而……

  “砰!”

  随着一声枪响,有人已栽在马下。

  “官军!是官军!”

  杨发大惊失措。

  他平时狠辣,但对官军却真的害怕,当即便慌了神。

  “快跑啊!”

  “砰!”

  “大盗杨发,还不就擒?!”

  赵昰听着这些动静,已经摔在车厢里吓得六神无主。

  忽然又听杨发大喊了一声。

  “松下美子!保护我!”

  “嗐!勾修紧。”

  车厢中,那平时娇俏可人的杨氏竟倏然冲了出去。

  赵昰张了张嘴,只听得外面“砰”的一声,像是把他的心都击碎了。

  ……

  建统三十二年,春。

  开封城南,石府狱。

  “嗒嗒嗒嗒……”

  纺棉机发出整齐的响声,一匹匹棉布被卷好。

  “赵昰。”

  忽然有狱卒喊了一声,将正在纺棉的一个瘦小中年人喊了起来。

  “我……我没做错什么。”赵昰应道。

  “没说你做错什么了,你的减刑批了,跟我来吧。”

  “我能减刑了?”赵昰先是惊喜,其后却慌张起来,“松下三郎出去了又回来,说外面变化太快,他宁肯回来纺棉,我出去……能行吗?”

  “你和他比?他从小住的什么样地方,吃什么样东西?他觉得这里好,你觉得呢?”

  “我不觉得。”

  “今日河南提刑使就在,他亲自审理的我们这个牢房五年内的卷宗……你也认得他。”

  赵昰讶然道:“我认得他?”

  他其实不认得太多人。

  尤其是十一年前,他写了很多信给一些曾经的大宋忠臣,害了不少原本忠于职守的官员。害人害己,因此被很多学者在报上痛骂。

  从那以后,他真的失去了很多。

  但当所有的价值都被那些人榨干了之后,他终于能以一个平民的身份好好活下去。

  走到公堂,只见一个神色严肃,脸上带着许多伤疤的红袍官员正坐在上首,堂中则是一排正在处理文书的官吏。

  “见过巡案。”

  “赵昰,记得我吗?”

  赵昰摇了摇头,应道:“不记得了。”

  “赵七,当年你被捕时我也在。”

  赵七从官案后下来,亲自引着赵昰在一张桌子前坐下,问道:“你出去之后,有何打算?”

  “我不知道,我会的很少。”

  “十多年间,天下变化很大,粮食增产,海贸繁荣,各种物产进来,又发明了各种东西,日新月异。”赵七道:“但你不用怕你不适应,盛世就要来了,活下去很容易,想想,你最擅长做什么?”

  “我会……纺棉?”

  “还有呢?”

  赵昰想了想,道:“我弹琴弹得好,祖母喜欢听琴,我小时常常弹给她听。”

  “弹琴好啊,弹琴是如今很好的营生。”赵七笑道:“我这粗人就不会弹琴。”

  “可……可我是赵氏子孙。”赵昰道:“我不能侮……”

  “我也是赵氏子孙。”

  赵七忽然严肃起来,语气铿锵地说了一句。

  “看族谱,绍兴南渡之前我的血脉离皇位比你那一支还近,但我从不以此为荣。今我起于微末,披上公服的十八年间下保百姓、上报国家,凭的是实实在在的功劳披上这身绯红官服。我要让祖宗、后辈以我为傲。”

  赵七言尽于此,说罢,挥手便让人将赵昰带了下去。

  ……

  建统三十九年。

  开封城北,黄河大坝。

  有人在岸边立了一个祠堂。

  每年六月十六,百姓都会在这里纪念大坝修成,并祭奠殉职的龙亭知县。

  排着队的人中,有人问道:“听说今日赵大师也会来弹琴?”

  “是啊,我是从苏州来的,为的就是听赵大师的琴音,听说他每年都会来黄河义演。”

  “那你知道为何吗?看到了那边的祠堂没有……”

  黄河上,有一艘大船驶来,停泊在岸边。

  “铮……”

  有琴音响起,因周围有扩音器,能传得很远。

  听琴的人们安静下来,有江南来的旅人十分诧异。

  他们没有想到,这位赵氏遗子弹的竟不是靡靡之音,而是一首颇为大气的黄河谣。

  有歌者高声跟着琴声唱和起来。

  “谁谓黄河害?黄河怒浪连天来,大响谹谹如殷雷。”

  琴音越来越高,越来越急。

  歌声也越来越高,越来越振奋。

  终于,铮铮弦鸣中,歌者们爆发出了大吼。

  “谁谓黄河害?今使黄河哺盛世!”

  “轰!”

  一声礼炮响起,黄河大坝的纪念典礼便开始了。

  在船头表演的瘦小身影起身,向百姓们鞠了一躬,抱着琴离开。

  他不过也只是这盛世芸芸众生里普普通通的一个……

  番外篇·畅想

  建统二十年,开封,知时园。

  有男装打扮的女管事走过水榭,听得有颇为欢快的乐曲声从前方传来。

  那是一群俏丽婢女正在跳舞。

  走进小亭,只见张弘毅半躺在软榻上,似已睡着了。

  “阿郎。”

  “嗯?”

  “保州消息到了,贵妃随陛下出巡,今年不会回保州省亲……”

  张弘毅“唔”了一声,点了点头,道:“回松江去吧。”

  “但四位皇子公主会到保州祭祀。”

  “你怎不早说,确定吗?”

  “确定。”

  “那便准备一下,动身回保州吧。”张弘毅吩咐了一句,嘟囔道:“消息传递太不方便了,还要我亲自北上来等。”

  他其实花费重金买了一本《未来格物方向图鉴》,用以判断往后的生意方向,也曾看到上面有种称之为“电话”的东西,但除了用途描述,并没有任何制造办法,在重版时被划到了“未来畅想”的分类里。

  更离谱的畅想也有,但因太过离谱他并未放在心上。

  张弘毅如今颇为在意的一件事是,有传言说一个名叫朱世杰的格物院官员在蒸汽机的工艺上取得了突破。

  他很想要确定这个消息的真伪,因此听说朱世杰到开封找郭守敬求教便急急忙忙赶来,结果却扑了一场空。

  眼看年节将近,这些生意上的事也只能先放一放,回保州再说了。

  ……

  腊月十六,张弘毅抵达保州。

  他这些年在海贸生意上赚了许多钱,在江南商界颇有地位。然而每每回到保州,依旧是没人将他当一回事。

  张家大部分人不说是轻视商贾,也肯定是更尊重官员、学者。

  在这种氛围中,张弘毅也不敢太狂妄,把华丽的白鹅绒服收起,乖乖穿上大棉袄,坐在同辈人的最末位。

  凡是长辈见到他,都要摇摇手道上一句“沿海逐利之风愈演愈烈,实在是太不像话了。”

  张弘毅每次都是笑笑,心想他们说的也没错,只是不同人有不同的活法。

  到了腊月二十晚上,家中茶话,张弘毅哈欠连连,提前退了出来。

  他过惯了红袖添香的日子,更爱看少女跳舞,不爱与老头子聊天,可能真是浸染了江南的奢靡风气吧。

  “十二叔,一道走吧?”

  有人跟了出来。

  张弘毅转头看去,见是张家九房的长子张珪。

  当年张弘范做了错误的选择,好在朝廷宽仁,罪不及子孙,没有追究张弘范的几个儿子。

  但张珪活得显然远不如别的张家子弟。

  “一道走吧。”

  张弘毅拍了拍张珪的肩,两人一道出了二房的院子。

  张家如今已分了家,包括张家大宅中也建起了院墙,分成了几个中等宅院。

  这是在张柔过世之后,张弘略下的决定,可见他不愿树大招风。而在前些年张五郎挂帅征乃颜之后,张弘略便成了张家在朝中官位最高者。

  现在各地的子弟纷纷赶回保州,为的就是等过几天张弘略带着皇子公主回来。

  “公端如今在何处高就?”张弘毅问道。

  张珪应道:“在辽东军中任副都统。”

  张弘毅讶然,有些刮目相看。

  他再定眼一看这侄子,才发现张珪其实身材矫健,确有大唐将士的威风气。

  “没想到,你竟是年轻一辈最有出息的一个。”

  “不敢当。”张珪道:“只是军中赏罚严格,不敢不尽心。”

  张弘毅笑了起来,道:“你们说话都有水平,我比不了。”

  “十二叔难得肯回保州,侄儿想多多亲近。”

  张弘毅仔细打量了张珪一眼,问道:“你见过二殿下吗?”

  “他更喜欢大家唤他二郎。”张珪道:“不仅见过,我还曾与二郎是军中同袍。”

  “他……从过军?”

  “不仅是二郎。”张珪道:“太子也曾在军中待过一段时间,只是旁人不知。”

  “真的?”

  “当然不是去危险的战场,历练罢了,都是用的化名,旁人不知。”

  张弘毅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二郎为人如何?”

  “他可是姑母与陛下的儿子,十二叔以为呢?”

  “我以为?宫中诸殿下,哪位不是人中龙凤?”

  张珪忽然叹了一口气,低声道:“与十二叔说句私语,仅说我见过的几位殿下,随意挑出一个在赵宋当皇帝,早把契丹、女真人犁庭扫穴了。”

  “是啊。”

  “可惜了二郎英才绝世。”张珪低声自语。

  张弘毅眼睛转动了一下,察觉到张珪是在试探着能否与自己开启某个话题。

  一个最近在张家许多人心中萦绕,却少有人公开谈论的话题。

  张弘毅既然回来,对此本也是有话想说的,但他犹豫到了最后,没有开口。

  ……

  腊月二十二日,张弘毅终于见到了李长靖。

  少有人知道的是,这舅甥二人其实十分熟稔。

  在张柔去世前一段时间里,都是张弘毅在旁照顾,李长靖曾去探视过几次,两人颇能聊得来。其后这十年间,见面次数虽少,却偶有书信往来。

  甚至可以说,张弘毅是保州张家当中最让李长靖信任的人之一,是能够聊心里话的程度。

  “前两天,张珪与我谈过一次,言语中对二郎十分推崇。”这日两人一起上山给张柔扫墓,便寻了个机会单独聊天。

  “小舅想说什么?”

  “那我直说了。”张弘毅道:“我觉得他想助你争一争。”

  李长靖闻言笑了笑,道:“张家愿助我争皇位的只怕不会少。”

  “但不知二郎是如何想的?”

  “想都不用想。”李长靖干脆了当道了一句,在一块山石上坐了下来,问道:“你近几年,见过我父亲吗?”

  张弘毅摇了摇头,但已明白了那句“想都不用想”是何意。

  以天子的状态,张家大部分人都等不到太子继位的那天,争又有何益?

  “当我父亲的儿子,着实是件很难、很累的事。”李长靖眺望着远处,道:“包括兄长也是,我们一开始就很清楚,此生能达到的成就,永远都不可能超过他……对了,父亲已做好了打算,等他认为时机成熟了,会将皇位传给兄长。由他保驾护航,直到平稳交接。”

  “陛下为何如此?”张弘毅万分惊讶,道:“陛下对太子的疼爱与信任已至此地步?”

  “父亲对我们兄弟姐妹都是差不多的,他考虑的从不是这些感受。更喜欢哪个儿子不重要,重要的是国家安稳。事实上,我有时觉得父亲连李氏子孙能否永保皇位都不在乎。”

  李长靖说到这里,眼神透出些疑惑。

  他终于是看不透自己的父亲。

  良久,张弘毅问道:“决意不争了?”

  “是,不争了。”

  话虽如此,李长靖却依旧显得思虑重重。

  “二郎还有何忧愁?可是担心太子?”

  “你觉得,赵宋的宗室制度如何?”

  张弘毅沉吟道:“好处有,宗室几代之后便与平民无异,可科举,可当官,往往还有不错的家教,因此宋虽亡,而赵氏免于株连,于百姓而言,不必供奉宗室,确是造福万姓。但坏处也有,宗室无权,而社稷有难之时,权柄俱操于外姓之手……”

  “父亲不希望他的子孙后世,受万民供养,最后成为无用的猪。”李长靖道:“若时人还需要太子,需要国本,他就给他们一个太子。至于我们,他说他已给了我们最好的起点,望我们能自食其力。”

  “何意?陛下想将诸殿下发配为民不成?”

  “不至于,朝中阻力不小,我们这些当儿子的身后也有各种势力。”李长靖道:“但削减供奉是一定的。”

  “陛下此举该不是冲着诸位殿下,怕是担忧后代子孙吧?”

  “不错,我还真不怕自食其力,缺那点亲王的俸禄不成?”

  张弘毅难得笑了笑,道:“二郎文武双全,一旦挣开束缚,自能快意平生。”

  “但还有一个办法能让我分封为王。”

  “据我所知,陛下并无分封的打算,连取了东瀛之后都未曾分封一位皇子。”

  “距离相近、文俗相同,且东瀛虽贫瘠,却已开化。父亲有的是时间实现以州县治之。”李长靖道:“能分封之地,在远方,比六郎的封地还远。”

  张弘毅摇了摇头,苦笑道:“那等地域,有何可去的?便是成了藩王,尚不如大唐境内一富家翁快活。”

  “我当然知道小舅快活。”

  “我……确实很快活。”

  李长靖笑叹道:“若能选择,我又何尝愿意背井离乡?”

  “二郎这是何意?是……已决定了。”

  “小舅,你可知我身边有多少个张珪?”李长靖道:“他们十余年、二十余年来将心血倾注在我身上,我岂能抛下他们,自去快意平生?以张家的势力与野心,若不加引导,恐早晚有灭家之祸。毕竟,连最脱洒的小舅都为此回来了,不是吗?”

  张弘毅道:“我也身不由己,你若要争,我岂能不帮你?”

  “矛盾若不能化解,便只好往外转移了。”

  “二郎想征何处?”张弘毅问道:“若是占城、安南一带。我不仅能以钱粮、海船、水手助二郎,往后通商往来亦方便。”

  “金帐汗国,甚至包括伊尔汗国。不仅是我,五郎、八郎也想去搏个前程。”

  “往西?五哥在东北、我在东南,二郎竟要往西,这……”

  “今日与小舅说这些,不是要小舅助我筹措什么。”李长靖想了想,道:“无非是想说……天地广阔。”

  张弘毅本以为这趟北上,是这辈子陷入阴谋夺嫡的开始,不想,听到的是这般一番言语。

  但他心里,反而是松了一口气,感觉到数年来肩上那无形的重担被卸了下来。

  其后又涌起一股离别的悲伤。

  “二郎若有了这样的决定,这一辈子,也不知是否还有再相见的一日……”

  ……

  建统二十一年,正月。

  元宵节一过,张弘毅启程离开保州。

  他半倚在舒适平坦的马车上,由几个婢女分别给他揉肩、按腿、喂水果。

  “主人,你在想什么?都没有认真听奈奈子唱歌啊。”

  张弘毅漫不经心道:“我在想,我的姐夫真是个狠心的人啊。”

  “欸?”

  “在我小时候,因为我是庶子,常觉得自己过得不幸福。”张弘毅自语道:“可回想起来,我一辈子衣食无忧,如今更是特别快活。反而是陛下的孩子,要担负那么多东西。”

  “所以主人在愁什么呢?奈奈子可以哄主人开心吗?”

  张弘毅笑着微微摇头,忽觉得自己这样享乐的人生太过顺遂着实无趣。

  得做点什么大事业才好。

  “奈奈子,你说,我做些什么才好?”

  “主人想要下跳棋吗?”

  “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张弘毅叹息了一声,但坐马车确实是太无聊了,遂道:“先摆上吧。”

  ……

  建统二十四年。

  松江府。

  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被请进了松江张氏商行。

  张弘毅匆匆迎了出来,热情洋溢道:“朱学士,有失远迎,这边请。来人,泡我最好的茶。”

  朱世杰微微皱着眉,不太说话。

  更多时候,都是张弘毅在说。

  “朱学士是知道的吧?鄙人这次是以千万两白银的高价才从朝廷拍得了这个项目。”

  “不错,因此,本官会带人指导你们如何造蒸汽机。”

  张弘毅微微一笑,朱世杰与自己在保州的亲朋好友一样,不太看得起商人。

  “是这样,鄙人打听过了,朝廷是允许一些官员请辞之后经商的……”

  朱世杰微微抬手,道:“张老板,不妨带我看看你的作坊?”

  “朱学士是不愿辞官?但你应该知道,朝廷只需要把握大方向,商人更能促进工技的进步,也更赚钱。”

  “我不缺钱。”朱世杰颇为傲然。

  张弘毅却依旧推出一张纸,道:“无妨,朱学士只要写上一个能让你满意的年俸,哪怕是为难我。”

  朱世杰摇了摇头,道:“沿海风气果然恶劣。”

  “我是诚心想与朱学士携手共创一番大事业,你我都知道这个蒸汽机能够改变整个时代,而唯有以巨大的利益去催动它,它才会无比蓬勃。这与征东瀛是一样的道理,人无利不早起,我们应该大胆逐利……”

  朱世杰像是听懂了一些,无奈一叹,拾起纸上的笔,写了一个数字。

  张弘毅接过,郑重其事地在后面添了一个“零”字。

  “这是我对你的诚意。”

  说罢,他又写下一个“零”字,道:“这是我想与你共同开创的大事业。”

  朱世杰嘴角不由抽动了一下。

  张弘毅从架子上拿起一本书来,放在了桌案上。

  那是一本格物图鉴。

  “我们都知道这不是畅想。”

  ……

  建统二十六年。

  小朝会上,时常还是有争吵。

  “陛下啊,自开海贸以来,可谓是妖孽横行、人心祸乱,今观东南沿海,百姓不安于田,只逐商贾言利。凡有利可图,则无所不用其极,贩奴、走私、收买官吏,更有甚者,刺杀朝廷命官,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绝非长治久安之道啊!臣斗胆,请陛下禁海!”

  “臣等,请陛下禁海!”

  一众臣子在李瑕面前跪倒。

  “朕知道诸位爱卿所说的问题,朕不妨再告诉诸卿,商业兴盛所带来的问题远不仅于此。但发展从来免不了阵痛,人若怕摔,还能不走路吗?”

  “陛下……”

  “朕打算趁朕还活着、还镇得住局面时,让这一切以最疯狂的速度发展,以求最小的阵痛。诸卿可能明白?”

  “臣等,愿以死相谏,请陛下禁海!”

  李瑕摇了摇头,道:“朕已言尽于此,卿等自便吧。”

  如他所言,今日还是他这个开国之君能镇住场面的时候。

  他穿越而来,一步步成了九五之尊,已到了能让时代的发展如滚雪球一般越来越快的时候。

  野蛮生长,日新月异。

  ……

  建统三十九年。

  松江府。

  张弘毅展开一张图纸,仔细又确认了一遍,眉头微微皱了一下。

  他做了这么多年生意,这还是少有的怯场之时。

  这次的生意太大,以他一家的实力,哪怕联合相熟的巨商合力都不能吃下,只能与以贾氏为首的巨商才能做到。

  “阿郎。”他手下的女管事赶过来,低声道:“方才打听到,贾氏的大东家原来姓李,是个年轻人,自称九郎。”

  “贾氏商行的大东家怎会姓李?”

  “据说是老东家死时,将商行分成了许多股,一部分给了台州贾氏,另一部分留给了一位赵姓夫人,那赵姓夫人不好打点,分给了几个儿女。”

  “李九郎是吧?”张弘毅点点头,问道:“此人什么性情?”

  “只知他多在幕后,极少出面,亲手打理的只有慈济院。这次是因为见阿郎,才肯来的。”

  张弘毅深吸一口气,问道:“朱总工呢?”

  “亲自去场地确认了。”

  “走吧。”

  会面的场地在城郊。

  张弘毅远远见到李九郎便觉面熟。

  “我是否在何处见过九郎?”

  “英俊的人总是千篇一律嘛。”李九郎莞尔道。

  他是个开玩笑的性子。

  一众巨商寒暄了一会,登上了一个临时搭好的高阁。

  李九郎问道:“怎不见朱总工?”

  “马上便来。”张弘毅微有些紧张,抬手指了指不远处,道:“诸位请看那里。”

  只听着轰隆隆的声响,有什么东西沿着铁轨从远处缓缓而来。

  “真的做到了?”

  包括李九郎在内,众人都向前倾了倾身子,注视着铁轨的方向。直到看见一个与格物图鉴上样子差不太多的火车头。

  “真的做到了!”

  “那是朱总工?”

  “喂!”

  有人正站在火车头上向这边挥手,大声喊叫。

  直到那火车头越来越近,众人才能听清朱世杰在喊什么。

  “我们要改变时代了!”

  ……

  “能让我来驾车吗?”

  这是李九郎这日唯一的要求。

  倒是让准备了很多说辞的张弘毅愣了一下。

  他却故意不肯痛快答应李九郎的要求,而是道:“只要九郎愿意一起投资西北铁路。”

  “这桩生意风险很大。”李九郎道:“世上还没有一条能真正通车的铁路。”

  “一步一步来,先建从京城到丰州的。”

  “但万一你的火车头不行,我会赔得倾家荡产。”

  “我有这个自信。且闽商、徽商,还有北方的商团都已经联合起来了。九郎只有与我合作,才能拿到这个机会。”

  “我未必需要这个机会,我们东南海商跑到西北去和人家争,很可能会死得很惨。”

  张弘毅犹豫了好一会,道:“我不妨告诉九郎一个秘密。”

  “洗耳恭听。”

  “这条铁路的尽头,就是我的靠山。”张弘毅道:“因此,我势在必得,倾家荡产再所不惜。”

  “是吗?”李九郎道:“但没有人能保证火车能开那么远,没有实验,不是吗?”

  “我有朱总工,我们的火车一定可以。”

  李九郎又笑了起来,道:“我开过再说。”

  张弘毅无奈,只好道:“好吧,九郎请。”

  李九郎不太像个生意人,闻言便招呼着夫人向火车走去。

  “忆甜,来,开火车去。”

  ……

  建统四十年,由十七家东南海商联合修建的铁路开始动工,被命名为京丰铁路。

  而在规划图纸上,它只是整条东西向铁路的一小部分。

  它规划的终点,是大唐刚刚册封的藩王的王城,内海城。

  但没有人知道这样浩大的工程到底要建到何年何月……

  ……

  泰和二十三年。

  张弘毅垂垂老矣,坐在花圃中的轮椅上,也不知在想什么。

  有中年人进来,道:“祖父,该用饭了。”

  “我方才做了个梦。”张弘毅道:“所以,有个决定。”

  “祖父决定了什么?”

  “我想,”张弘毅连说话都很费力,好不容易才将一句话说完,道:“去内海城见见二郎。”

  “祖父?”

  张弘毅不甘地喃喃道:“死前想去一次。”

  他身后的中年人愣了好一会,终于叹了一口气,道:“那孙儿去发电报,提前告诉王上祖父会过去。”

  张弘毅道:“我这一生只干了一件大事,得干完……”

  番外篇·次子

  建统十七年,二月六日。

  王师才堪堪平定漠北两年有余,草原上依旧不算太平。

  时不时总会爆发一些小叛乱,平叛成了戍守漠北的将士常年要做的事。

  哈拉和林的万安宫已被改成了漠北都护府,第一任大都护便是张珏。

  处在这种天寒地冻的地方,张珏多数时候都披着厚厚的毛裘,穿着与蒙古人相似。

  “哈哈,朝廷此番终舍得派多些官员来了。”

  这日张珏迎了刚进城的队伍,拉着陆秀夫往都护府走,嘴里就没停过。

  “君实也知,三年来我每年上两道奏章向朝廷要人,然每次仅派寥寥数十人,或老朽无力,或稚嫩天真。娘的,往漠北那大风雪里一丢,细皮嫩肉,须臾便冻成脆棍,做得了何事?若不给我正值壮年、文武兼备的能者,如何稳固疆土?!”

  “君玉兄,哪有那许多壮年愿到漠北来?皆是拖家带口、上有老下有小的年纪。”陆秀夫摇了摇头,道:“更何况前两年征高丽、征东瀛,朝廷只求漠北不乱即可。”

  “嘿,如今高丽、东瀛征好了,舍得派官员来了?”张珏大笑,拍了拍陆秀夫,道:“人口呢?迁人口过来,多迁些那边的小娘子来,给士卒们婚配了,心便定了。”

  “我听不出张大都护是否在说笑,此事亦不归我管。这边……我为你引见这次北上的官员,多是金莲川幕府谋臣之后,许多人少时都在漠北为质过,熟悉草原情况,又经过十余年教导、审查,对陛下忠心不必怀疑。”

  “我已想好了,往后漠北,你陆君实主文事,我张君玉主武事,这些事,你来打点吧。”

  “谁与你说这般说的?新任的漠北转运使不是我,我此番是代天子北巡宣慰草原,明年便要回京与陛下详叙漠北形势。”

  “岂有此理?”

  “勿急。”陆秀夫道:“我来,还有一桩大事……陛下打算在哈拉和林到京城之间建驿站,甚至于诸多城池,以便往来交通。此事牵扯利益甚大,交由旁人陛下不放心,将由我负责勘察。”

  张珏这才稍满意了些,用力拍了拍陆秀夫的背,道:“你回京了一定要禀奏陛下,李靖灭东突厥之后,可是回了长安的,之后还大破吐谷浑,如今我朝与金帐汗国战事多年未了,是不是缺了一个李靖啊?”

  “好,我必一字不差地禀奏。”

  ……

  哈拉和林东北一百里,天威军营地。

  一队唐军探马在傍晚时归营,十人,二十四匹马。

  有两匹马上驮着尸体,其余人也是个个带伤。

  “怎么回事?”

  “部将……队正和多都纳死得好惨啊……”

  “张靖,你来说。”

  一个年轻兵士出列,行了个军礼,应道:“我们在阿赛克部落正北三十余里遇袭,敌方有二十人,一人三马,披皮甲,武器齐全。他们很可能是想劫掳阿赛克部落,但这只是可能性之一。他们遭遇我方,伏于雪地,一箭就射杀了队正,多都纳战死。我等还击,杀敌七人,余者逃窜……首级在此。”

  “阿赛克部落附近?什么马贼摸到这么近的地方?”

  张靖道:“我等推测是忽秃仑的人。”

  “随我去见将军。”

  “喏!”

  ……

  王立已到中年,显得愈发威严沉毅。

  “忽秃仑?”

  他听说了这个名字,目光如电一般扫向麾下各个将领,道:“让一个女人屡屡杀我同袍,简直是为将之耻!”

  “唰”的一阵响,帐中的两排将领几乎同时拱手大喝,道:“末将愿往,剿灭忽秃仑!”

  “你等知她人在何处吗?!”

  “就在北方雪原之中,末将……”

  王立一句话都没说,只有眼神瞪过去,当即让那个在说废话的将领低下了头。

  谁都知道忽秃仑在比漠北还北的雪原当中,但就是没有人知道她具体的藏身处。

  或者说她根本就不是藏身在哪一处,那积雪终年不化、无边无尽的雪原任她随意躲藏。

  唐军遇到的最大问题,是找不到她。

  “报告将军。”

  “说!”

  “既然以寻常方法找不到忽秃仑,我认为可以派细作混进她的部下当中。”

  有将领道:“对付一支小小的……”

  “你闭嘴!”王立转头大喝一声,又道:“本将试过,曾两次让归顺的蒙古士卒接近忽秃仑,皆以失败告终。”

  “应该让忽秃仑来接近我们。比如,可让她的兄弟、海都的长子察八儿当傀儡,到北面招降霍林人,让她主动来劫。”

  “不可!”营房中众将大喊。

  “为了抓海都之女,却放了海都长子?绝不可!”

  “只有如此,她才会相信。我认为她敢深入到这附近,有可能就是为了察八儿来的,因为她正是在扩大自己势力的时候。此事未必要蒙古人来做,显得太刻意,该找个聪明人来做。”

  “比如你?”

  “谢将军称赞。”

  “叫什么名字?”

  “张靖,天威军第三军第十一指挥上等骑铳兵,京城军武堂第十三期学士,军武六项五优一良!”

  “娘的,什么妖孽。”营房中有不少人都低声骂了出来。

  王立眼神稍眯了一下,问道:“你到我军一年,还是一月?”

  “上个月入伍,还在试训。”

  “试训结束,调至督标营。”

  “我愿请命找出忽秃仑。”

  王立皱了皱眉,抬手道:“军议结束,散了。”

  张靖又是一个军礼,动作利落地出了营房,他很清楚这件事王立也没有权力下决断。

  “去吧,去送一送队正、多都纳。”

  次日,军中办了场小小的葬礼,张靖还蹲在焚化房外等着领骨灰,有同袍来拍了拍他的肩。

  “啧啧,你给将军说了什么?大都护招你,快去营门吧。”

  张靖不由问道:“大都护知道我的计划了?”

  “军中消息传得快啊,一百里路,队正都还没烧化,信使跑了个来回了。”

  张靖点点头,转头看向焚化房,道:“队正、小蒙古,等我为你们报仇。”

  说罢,他大步向营门走去。

  ……

  二月七日。

  哈拉和林的一间官署后衙。

  十四岁的陆家三姐儿陆素裹正带着两个调皮的双胞胎弟弟在读书。

  这件事却是千难万难。

  “三姐儿,早知道到草原来还要读书,我就不与父亲来了。”

  “我反而觉得草原没有预料中的风光胜景,不远千里来一趟,耽误了学业。”

  陆素裹笑道:“五郎你看,四郎就很好学。”

  “他那么好学就全给他学好了啊,三姐儿,我想去骑马。”

  陆素裹正要说话,忽听得院中有动静响起,她不由想,父亲今日怎此时回来了,遂赶到窗边看去。

  她见到父亲正站在庭院中不停抚须,母亲则站在一旁,像在等人。不一会儿,管事迎了一个少年郎君进来。

  外客进院,一瞬间陆素裹是有些慌的,想要关上窗户。

  但定眼一瞧,却见这少年十八岁左右年纪,披着武袍,身材挺拔,脸庞如雕琢出来的一般,尤其是一双朗星般的眼,既透着坚定,又有种清朗之感。

  她觉得该说他是美少年,他却有武夫的身材与凌厉气质。说他是武夫,那一作揖行礼,又是那般彬彬有礼,气度雍容。

  陆素裹见过许多京城少年,平生却还是初次见这般人物。

  ……

  “见过老师,见过师母。”

  “二郎受伤了?你才到军中多久,这就……”

  “好了好了。”陆秀夫打断了妻子的絮叨,道:“你去煮些二郎爱吃的菜。”

  “好,好。这漠北,食材太少,该让二郎解解馋。”

  “多谢师母。”

  陆秀夫拍了拍张靖的肩,引着他到草坪上坐下,道:“按理而言,我本不该让你过来相见。”

  “学生也想念老师。”

  “不必说虚言。”陆秀夫道:“在京城时,你我师徒感情并不深。怪我,不愿与你交往太深。但到了这漠北……”

  张靖笑道:“感情便大不相同了,学生真心觉得,在这漠北相见,与老师亲近了许多。”

  陆秀夫原是板着一张一本正经的脸,却也被他逗笑了。

  “你啊,灵,但或是因太灵了,胆大妄为,超出了分寸太多。”陆秀夫道:“若非如此,我不会出手。”

  “老师是世上最守规矩的人,一定不会徇私。”

  “我会。”陆秀夫道:“一会漠北大都护张珏就会过来,你的试训结束了。”

  张靖脸色变了一下,笑道:“这不是老师的为人。”

  “我了解你,说什么都无用。”陆秀夫起身,道:“准备吃饭吧。”

  “不是我去,还是会有别人去。”张靖不肯起来,道:“将军肯定是同意了我的计划,换作旁人万一做不到,枉死了性命,那就是因为老师以公徇私害死了他!”

  陆秀夫并不理会,依旧站得笔直。

  “这次老师为我开口,以至于使从军报国的寒门子弟死了几人,往后还要为其他权贵开几次口?上行下效,长此以往,国事愈坏,必有老师的一份功劳!”

  陆秀夫转过头,平静地看着张靖,显然太了解这个孩子的性情,根本不为所动。

  张靖又道:“我知道我最擅长什么,我从小最爱听的故事,就是我父亲母亲相识的故事。我擅长那些,我有把握才提出计划。”

  “我不可能坐看你去送死。”

  “我真有把握。”张靖道:“若是父亲,他说放手让我展翅高飞,就绝不会在地上牵绳。我想当鹰,不想当风筝……”

  院外响起了动静。

  “相公,大都护到了。”

  张靖四下一看,迅速向西边的厢房跑去。

  他毫不犹豫撞门进了一间屋子,关上门,见一个少女慌张跑开,两个孩童转过头来。

  “别怕,我是老师的学生。”

  张靖咧嘴笑了笑,牙齿很白。

  他很知道自己的笑容特别好看。

  两个孩童果然点头。

  张靖推开对面的窗,长腿一翻跨了出去,跑过边庭,跳起,攀上院墙,眨眼就不见了人影。

  只有身后传来了“哇”的两声。

  陆素裹怅然若失,转回内庭这边看去,却见陆秀夫捻须思索着,之后张珏大步过来。

  “哈哈哈,君实,何事喊我过来啊?!”

  “从南方带了些食材,请君玉兄吃个便饭。”

  “哈哈,好!不过,你若晚间请我更好,当此午间,喝酒怕误事,不喝酒却没那意境,岂非糟蹋粮食?”

  “君玉兄的‘糟蹋粮食’原是这般……”

  ……

  大半个月后。

  夜里,陆素裹与母亲在炉火边聊天,她低着头,犹豫了很久很久,低声问了一句。

  “母亲,那日到这里来的少年郎,是谁呀?”

  “他啊,算是你父亲的一个学生。”

  “父亲还教学生吗?”

  “偶尔会到太学去讲些……特殊的课业。”

  “那……那少年……”

  “三姐儿怎问起他来?”

  “没,”陆素裹慌忙应了一声,马上后悔起来,偏不知怎么将这话收回去,拉着母亲的衣角,道:“娘啊,我……”

  “为娘懂的,但此事,你父亲只怕不会答应。唉,那孩子也是,偏要去做那般九死一生之事。”

  “九死一生?”

  陆素裹转头看向窗外的风雪,心疼于自己无疾而终的感情……

  ……

  数百里外,风雪大作。

  “咴!”

  张靖摔在地上,抬起火铳,“咔”了一声,却已没了子弹。

  他抽出腰刀,仗着盔甲厚实,腰刀锋利,悍然又劈杀了五人,杀得遍地是血,犹想抢马而逃。

  然而,二十余骑已经围了上来,终于将他围得死死的。

  “杀了他!”

  “察八儿说要留他的活口!”

  “嘭”的一声响,张靖被砸倒在地。

  等他醒过来,身上的盔甲已被人剥了下来,眼睛也被蒙上了。

  “说吧,你是谁?”有人用生涩的汉语问道。

  “我会说蒙古语,你这只蠢狗。”

  “啪”地一巴掌摔过来,对方问道:“说,你是谁?”

  “我是你祖宗!”

  “别打了。”另一个蒙古男人说道:“留着他还有用,而且这一路上对我不错。”

  “是,大汗。”

  “察八儿?”张靖大怒,喝道:“察八儿!你敢逃你就死定了!”

  有冰凉的刀架在了他脖子上。

  “张靖,你应该感谢我留你的性命。”察八儿凑近了他耳边,道:“我知道你是谁的儿子,你和你哥哥的争吵我都听到了,你以为我听不懂汉语吗?两年来,我一直在偷偷地学汉语,却故意考不过。你知道是为什么吗?我就是不想学你们那些歪理,忽必烈就是那样被你们变成了蠢狗。”

  “你会说汉语。”

  “我说了,我听到你和你哥哥的争吵了。张珪说的对,你这么出色,出生入死三年,却还只是一个小卒,为何?因为你的父亲,张弘范曾经忠于蒙古。”

  “娘的,你们蒙古人倒是单纯,你以为你这样就能劝服我吗?”

  “那你想死吗?!”察八儿喝道。

  张靖默然不语。

  正在此时,又有人走了进来,帐篷里气氛忽然一变。

  “别吉。”

  “别吉。”

  随着众人唤着,有人走到张靖面前,一把扯下蒙在他眼上的布。

  张靖睁眼看去,见到一个披着皮甲的蒙古女子。

  她年纪不大,与他差不多,绷紧了一张脸,看起来非常矫健。

  “哈,小娘们。”张靖用蒙古语用力地说道:“老子操翻了你!老子早晚操得你像婊子一样乱叫。”

  “啪”的一声重响,她直接给了张靖一个耳光,力气极大,打得张靖半边脸都渗出血印。

  其后,她的手直接探到他的裆下,握住。

  开口,声音沙哑,冷冽。

  “你面前的是海都汗的长女、漠北唯一还在与唐军周旋的黄金家族子孙、图兰朵特公主,给我应有的敬重,否则我捏碎了你。”

  张靖笑了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道:“图兰朵特公主是吧?我操翻你就是对你最大的敬重。”

  忽秃仑稍稍加了点力道,其后也笑了起来,像一匹母狼。

  “额秀特,你胆子真的很大,有种。”

  她松开手,在张靖脸上拍了拍,道:“汉人小白脸,我记住你了。”

  “你别杀他。”察八儿道:“我要夺回父汗失去的一切,我需要更多的人帮我,尤其是像这样可以收服的勇士。”

  “知道了,我的兄长。”忽秃仑道:“你可以庆幸因为比我多长了一点没用的东西,使我不得不把你救回来。”

  察八儿脸色一变,却不敢发作。

  他意识到自己就算逃出来也只会是妹妹的傀儡,所以,他非常需要有能力的人帮助。

  这个人就是张靖,他早就选好了……

  ……

  六月二十六,自然海。

  这里说是海,其实是片大湖,蒙古语称它为“富饶的湖泊”。

  一场战事已经结束了很久。

  入夜,有一队骑兵策马赶到营地,为首的将领也不下马,对正在营地外清理战场的部将问道:“谁让你们提前动手的?”

  他声音还很平静,却有股让人由衷害怕的威严。

  “禀将军,是张珪张副统领见有变化,担心暗线出事……”

  “让张珪来见我。”

  “喏!”

  “察八儿、忽秃仑都拿下了?”

  “拿下了,关押在里间的帐篷里。”

  “驾。”

  这将领便驱马上前。

  身后,部将们低语起来。

  “这是哪位将军?好厉害的气势。”

  “宁北军统制高宜高将军,三年前军武堂毕业时六项全优,这次张副统领落了错处在他手上,怕是无功,反落了罪。”

  营地中,高宜赶到了正中的大帐篷前,才翻身下马,已听到里面传来了女人的呻吟。

  “杀了你……我早晚杀了你……”

  那声音并不小。

  高宜不由大吃一惊,自他从军以来,还是初次在军中遇到这种欺辱女俘之事。

  “拿下!”

  高宜大步上前,一掀帐帘,正见到一名男子将一个被捆住的女子摁在身下,不由怒发冲冠。

  然而,待那男子转过头来,高宜整个人便愣在那儿。

  他“唰”地一下甩下帐帘,冲左右喝道:“都下去!”

  “喏。”

  不多时,张珪匆匆赶了过来,还未上前,高宜已喝道:“退下去!”

  “喏。”

  “你还不给我滚出来?!”

  帐中,女人终于停下了呻吟,只剩下沙哑的骂声。张靖一边系着腰带,一边走了出来。

  “见过高统制。”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高宜一把拎起张靖的衣领,叱道:“你碰的是能杀头的军律!”

  “那就杀头。”张靖道:“正好你来动手。”

  高宜松开手,冷着脸道:“我从没想过要害你。”

  “那我不一样,我天天想的就是怎么害你。”

  “别闹了,我没心情。”高宜道:“还有,不管你做什么,张珪擅自下令,差点酿成大祸,他的过失逃不掉。”

  张靖道:“我又没为他求情,你罚。”

  “收拾清楚。”高宜一指帐篷,转身就走。

  “要罚就一起罚。”张靖道:“罚张珪擅自下令,罚我强污俘虏。”

  “你以为我不敢?”

  “你从来都心软。”张靖道:“不像我,我说要操翻她,就一定要操翻她。”

  高宜骂了一声“幼稚”,头也不回走掉了。

  张靖回头看了一眼,见他始终不回头,喊道:“喂……生气了?喂,大哥,你不听我解释?她先动我的,是她先动我的……”

  ……

  过了一个时辰,张珪匆匆赶到篝火边,只见张靖正坐在那发呆。

  “二郎。”

  “哥。”

  张靖咧嘴笑笑,露出一口含血的牙,拍了拍张珪,道:“坐吧。”

  任谁看,这两个都像是兄弟。

  当时察八儿看来也是这样的,那种熟悉、亲近、自然,就是兄弟间才有的。

  张靖与张珪也确实是兄弟,但,是表兄弟。

  “我大哥罚你了吗?”

  “没有,给我记功了,但不许我再待在天威军,要把我调到辽东。”

  “能升副都统?”

  “能升统制。”

  “那再立一功就升副都统了。”张靖道:“大哥放我们一马,责任他就得自己担。这次,我们毁了他的军职。”

  “他本来也要回京了。”张珪低声嘀咕一句,犹豫道:“还有一件事……”

  “什么?”

  “你的军职也没了。”

  ……

  建统二十年,四月,京城

  一间清雅的茶楼中,陆素裹捧着茶偷瞧了李长靖一眼,道:“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们这般偷偷来往也不是办法。”

  “啊?”

  陆素裹心一颤,眼中已有泪光。

  “故而,我打算到你府上提亲。”

  陆素裹才感到难过,闻言,一颗心又飞起来,偏要嗔道:“我父亲才不会答应,哼,他可看不上你当女婿。”

  李长靖道:“你可愿与我西征?只要你愿意,我便与老师说,不再争位。”

  “你真舍得?”

  “在漠北时雄心勃勃,回到京城……我改不了父皇的主意。”

  陆素裹深深看着他,目光满是心疼。

  “不过也无所谓,我考虑好了,天地广阔,我自有我的作为。”李长靖反而笑了笑,道:“往后,我许你一世王后当当?”

  “谁稀罕当你的王后。”陆素裹背过身去,低着头轻声道:“倒是西边……想去看看。”

  “我都想好了。”

  李长靖大喜,接着道:“如今筹办,还赶得上八月成亲,九月我陪你到盐城走走,游历江南,年底你我赶到保州见见亲友,明年便准备西征……”

  番外篇·长子

  建统十七年,十二月二十二日。

  京城,宫城。

  “方才陛下问了我一句‘后宫也分南北不成?’因昨日我们与巧儿、文婉打骨牌,却未带她们几个。可赵衿那牌技,谁肯与她打?不若直接给她钱罢了。”

  张文静说到这里,不由莞尔,捧起捣好的养颜膏闻了闻,又递给高明月闻。

  “再添些益母粉吧?南北分裂以百年计,愈合岂有这么快的?陛下心里也急。”高明月道:“今日过来却有另一桩事,大郎与二郎再过半个月便从漠北回来了。”

  “赶不及年节,能回来过上元节也不错……捣好了,可以敷了?”

  “嗯,敷上了再说吧。有桩事,长宜也不知当如何处置,干脆直接禀给陛下了。”

  “太子这性子就是好,凡事能亲力亲为则不假他人之手,而遇难决之事又肯询旁人意见。不像别的几个,又轴又不懂事。”

  “你莫怪他告状就好……”

  待高明月说过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张文静沉默了片刻,道:“我说呢,太子待了三年,他只待半年便回来,还当是他待不住了随长兄一道归来,原是混成了这混帐德性。”

  她脸上敷着养颜膏,看不清神情,但听语气,已是非常不快。

  高明月轻轻拍了拍她的手,道:“孩子们回来了再谈。”

  “那位图兰朵特公主也押回来了?”

  “是啊,唐太宗时,灭了东突厥,把颉利可汗关在长安跳舞。西突厥可汗的儿子内附,唐太宗将衡阳长公主嫁给他,平定了龟兹。陛下如今关着包忠邦,却还差一个阿史那社尔,押回来看看吧。”

  高明月说到这里,又道:“但听说这小女子桀骜难驯,不会是陛下的阿史那社尔。二郎想必也是被她气狠了。”

  张文静在高明月这里并不拘束,拉过毯子盖好,以免着凉了。她想了一会,问道:“我可否见见她?”

  “不见为好,她很危险。”

  “这些年养尊处优的,连晒太阳都怕,难怪你小瞧我。”张文静手指稍稍点了点眼角的养颜膏,道:“但还不至于怕个小女娃子。”

  高明月道:“关于她还有桩事,只是眼下还不好确定,需再等两个月才会知道……”

  ……

  建统十八年,正月初九。

  张文静看着儿子进到殿中,把抱在怀里的小女娃放下。

  “乖,雁娘带你去找姐姐们玩。”

  “娘亲,我二哥回来了。”小女娃奶声奶气道。

  “小十三姐儿,过来,二哥有礼物给你。”

  张文静却是使了个眼神,让雁儿把小女儿抱走。

  李长靖才从袖子里掏出一件玛瑙饰品,道:“娘,我给小十三……”

  “不必给了,谁知你从何处抢的沾血的物件?”张文静淡淡道,“免得脏了十三姐儿的手。”

  李长靖一听,二话不说便在殿上跪下。

  “大哥冤我的,我是否犯了军法只要审了那些俘虏便知,他们所有人都看到过忽秃仑与孩儿早就好了……怎么说呢,父皇当年到亳州时劫了娘亲……”

  “别把你的脏事拿来与我和你父皇相提并论。”

  张文静叱断了儿子的狡辩,毫不留情拿起戒尺,重重给出了一下。

  “啪。”

  李长靖吃痛地咧了咧牙。

  “总之孩儿根本没有必要,也没有心思在当时犯军法,是大哥冤我的。”

  “自以为聪明是吧?”张文静问道:“你到底是觉得你能骗过你大哥?还是能骗过你父皇?”

  “孩儿只要能骗过那些臣属,他们就不会找孩儿叨叨叨叨了嘛。”

  “啪。”

  戒尺再次打下。

  “还在自以为聪明,一边向臣下表态要夺位,一边让太子为难,还想出这种混帐话来哄鬼,当我与你父皇老糊涂了?”

  “孩儿知错……但,是父皇允孩儿争位的。”

  “啪。”

  张文静再次拿戒尺抽了一下儿子的背,叱道:“有些事你父皇会与你说。往后你少与张家那些兄弟来往、沾染恶习。”

  “是,孩儿不会沾染恶习。”

  张文静道:“我打算向你父皇进谏,让你娶了忽秃仑……”

  “什么?”李长靖倏地一下抬起头,道:“孩儿不要!娘亲疯了不成?那母狼在漠北杀了我多少同袍,我娶她,呸,我没杀了她已经是对她够……”

  “你杀不杀她我不管。你从军戍边,杀敌是你应尽的使命。”张文静叱道:“但哪条军律告诉你可以欺辱女俘?这就是放你去军中,你为大唐将士带的好头?”

  “是她先动的孩儿,那是谁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第二天的草原,是野蛮之地,对付野蛮人,孩儿只能比她更野蛮……”

  “只要你还是我儿子,我就得告诉你一个道理。敢做,不论什么后果你就得担。”

  李长靖在漠北时张狂得厉害,天不怕地不怕。此时跪在这殿上,目光看着娘亲手里的戒尺,却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

  是夜,张弘略书房。

  “这是贵妃的意思还是陛下的意思?”

  “娘亲能有这种荒唐的想法,父皇就有可能答应。”

  “这两三年来,忽秃仑在漠北不断生乱,陛下能让二郎娶这样一个敌人?”

  “我一开始也觉荒唐,但越想越害怕,这才来寻六舅。”李长靖道:“忽秃仑只要向大唐表了忠心,愿助大唐灭了金帐汗国,甚至是伊尔汗国。相比那广袤的疆域,她的罪行会得到父皇的宽赦。”

  张弘略点点头,沉吟起来。

  忽秃仑也就是在漠北还能称得上“唯一与大唐相抗的黄金家族”,实则不过是小打小闹,朝廷用来练兵的对象。

  相比而言,金帐、伊尔汗国才是国力能与大唐相抗的大敌。

  “二郎,这位图兰朵特公主继承了海都的威望吗?”

  “六舅?”

  李长靖苦笑着摇了摇头,给张弘略斟了杯茶。

  “六舅不必打这个主意,她就是一匹危险的母狼,我绝不娶她。”

  “若二郎娶了她能由此灭了金帐汗国,往后……”

  “往后也就回不来了,世代封藩于西陲吧。”

  张弘略低声道:“也未尝不可,想必这也是贵妃的意思。”

  李长靖愣了一下。

  这本不是他六舅能说出的话。

  他抬起茶杯抿着,目光看去,一年不见,今日重逢只见张弘略面有病容、满头白发。

  他恍然间明白了什么。

  夺嫡,对于张弘略而言,是一种期待。

  眼看着自己的外甥一点点长大,愈来愈文武双全,期待他有朝一日君临天下。

  仅凭这个期待,就让张弘略斗志昂扬了十余年,为大唐社稷鞠躬尽瘁以求上进;也是因为这个期待,让张家、甚至曾经的北方世侯们奋发图强,拘束子弟,生怕坏了二皇子的前途。

  但现在,张弘略的一生已经快要走完了,天子正当盛年、雄姿勃发。

  这些,李长靖能理解。

  他仰头,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满口苦涩,之后感到了回甘。

  “六舅说的我明白,但我不娶忽秃仑,宁可不争位,我都不会娶她。”

  “为何?”

  “不喜欢,我从不委曲求全。”

  “那二郎又何苦招惹她呢?”

  “我招惹她?”李长靖摇了摇头,自语道:“这京城真是没法待了。”

  张弘略道:“若仔细一想,贵妃这般安排也是为了二郎好。”

  “六舅,便是西征,我也能凭自己的本事,此事不必多说了。”李长靖道:“我就怕娘亲说服了父皇,六舅可愿帮我劝劝父皇?”

  “朝臣中若有人能说动陛下,只怕不是我啊。”

  “陆公?漠北之事具体如何,陆公也很清楚。”

  弘弘略点头道:“只怕陆君实不肯为二郎说话。”

  “是啊,陆公不喜我的张狂,也觉得该给我个教训。”李长靖想了许久,叹道:“我明日去陆府拜会。”

  说着,他站起身来,又道了一句。

  “我会让他知道,人长大是会变的,我已经成熟了很多。”

  张弘略笑了笑,抚须道:“二郎这便走了?你十二舅给你送了礼物,可一并带去?”

  “十二舅的礼物?”

  李长靖回过头,犹豫了片刻,挥了挥手,颇为洒脱道:“算了,回头又要叫娘亲责怪,担不起。”

  ……

  正月十六,东宫。

  “殿下,二殿下到了。”

  李长宜从案牍间抬起头来,道:“让他过来。”

  不一会儿,李长靖施施然然走了进来,径直走到李长宜身后,看他处理文书。

  “何事?”

  “唔,想与大哥一起吃顿饭。”

  李长宜头也不抬,道:“昨日上元节,我难得清闲些。你偏要今日来。”

  “昨日陪一个人去看了花灯,今日才得空。”李长靖不由自主地笑了下,眼神有些不同起来,“你可看了?今年的格外不错。”

  “年年都一样,今日为何能想到要请我?”

  “未必是我请,大哥请我吃也是一样的。”李长靖道:“陆公说,只要大哥与他说一声,他便劝说父皇,不让我娶忽秃仑。”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是她先来惹我的,老子早把她操得投降了,结果等她被老子擒了,还要拿话激老子,说老子才是她养的小白脸,老子能忍吗?她……”

  “嘭”的一声。

  李长宜不悦,一拍桌子叱道:“洗干净嘴再来。”

  “军中说话不都这样。”

  “我在军中三年,没见有人比你还脏话连篇。”

  “你不上战阵,不与小卒为伍呗。”李长靖道:“总之,我不能输了她。”

  李长宜问道:“凭什么你就不能输?”

  “我从来就没输过。”

  “幼稚。”李长宜低声道了一句,继续处理公文,道:“等政事堂来收了这些……一会想吃什么?”

  “包氏酒楼,火锅涮肉乃京中一绝。”

  李长宜问道:“哪个包氏酒楼。”

  “哦,你三年多不在京城,有所不知。”李长靖道:“也就三年前吧,有人自称是包忠邦子孙,说牛羊肉片就是他家开创的,专做火锅,生意极好。”

  “真是?”

  “假的,但也许有亲吧?长得又蒙又汉的,不知是否是真的。包忠邦有个孙儿告到包淑仪那里说是冒称,包淑仪没理会。”

  “可口?”

  “那店家的辣椒油调得与众不同,连父皇都微服去吃过两次……”

  李长靖回到京城以后,面对长辈、兄长,气场便与在军中时不同,话多了不少。

  至于李长宜,只喝了三小杯酒,脸颊便泛起微红,那威严感消了下去,话语渐多。

  “我告诉你,那日我真杀了你的头,父亲也不会怪我。休真以为我怕了你的小伎俩,懒得与你纠缠而已。小时候天下未定,长辈们忙,你们几个小的,谁不是我带着长大的?”

  “哈?”

  李长靖酒量好得太多,转眼已喝了一壶,毫无醉态。

  “我最烦人说‘太子把诸兄弟带大’,我们才差几岁?是我和你,一起把那几个小的带大的好吗?但就是你老成些,你是太子,什么都是你了不起。”

  李长宜笑着摇了摇头,道:“从小到大,我替你收拾了多少烂摊子。那年贺兰山之战,你偷偷逃出长安城,遇到盗贼,是谁给你找回来的?”

  “要不是你,我那年便杀了第一个敌人。”

  “还有件事。”李长宜道:“其实我一直信你说的,从你犯军律到现在过了六个月,而忽秃仑肚子都八个月了……”

  “你说什么?!”李长靖惊愕了一下。

  李长宜道笑道:“还不确定是你的,不是吗?”

  “我确……娘的!她算计我。”

  李长靖很久没有说话,只闷头给自己灌酒,直到最后,用力地搓了搓脸。

  “前几天,我遇到一个小娘子……我带她去看花灯……我一开始就没想碰忽秃仑,我就是怕压不住她那股狠劲,大哥你懂吗?她是草原上的母狼,我是拼了命才按住她……但她不一样……”

  “哭了?”李长宜笑了起来,显得有些温柔,低声喃喃道:“这才算什么啊,要争皇位,比这残酷一千倍。你真的太软弱了。”

  “我知道残酷,如今我还能把握得住,也能拘束那些人,我也怕以后……”

  李长宜抬手摇了摇,道:“有些话,父皇本就是想等你从军回来再与你说的,但今日,我来与你说。”

  “好。”

  “我从来就不觉得你有威胁。”

  “你侮辱到我了。”

  “与你是否出色无关。”李长宜道:“父皇就没想过把皇位传给除嫡长子之外的儿子,他要的是国家稳稳地过渡,度过这最迅速发展的数十年……你别急,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说父皇允许你争。他从来就没有因你争位而责罚过你什么。”

  李长靖傲然抬了抬头。

  李长宜道:“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父皇不想让我安乐,因此一直默许你做这些。这道理,我也是近两年才想明白。”

  说过这句话,他站起身来,摇着头醒了醒酒,最后拍了拍李长靖的肩。

  “多谢你这么多年对我的鞭策。”

  李长靖有一瞬间恍惚了一下,觉得自己像是醉了,问道:“你想骗我?”

  “也许吧。”李长宜道:“说句心里话,我很在意兄弟间的情义,否则,我还能信任谁来屏藩国家?”

  ……

  次日,宿醉醒来,李长宜揉了揉额头,有些记不起昨日与李二郎说了些什么。

  “殿下这是喝了几杯?”刘姄问道:“昨夜回来后,反而酒劲还上来了。”

  李长宜抬手,比了个“三”。

  “这般多?”

  刘姄故作吃惊,道:“殿下怎能喝三杯这么多?”

  李长宜自嘲地笑了笑,拉过刘姄的手,问道:“昨夜二郎说我老成,我确实从小就老成吗?”

  “也不会啊。”刘姄道:“殿下不记得蒙军杀到潼关那年,我爹留守长安,殿下趁他睡着,把他胡子剪了?”

  “有吗?”李长宜道:“他们似乎没发现是我做的?”

  “还不是我给你揽下了?”刘姄白了他一眼,笑道:“不过呢,虽然有这么一点点调皮。但相比你的兄弟们,你还是最懂事的。起来吧,父皇召你议事,似乎事情不小,兀鲁忽乃打算把汗庭迁到斋桑湖。”

  “那六郎离得就更远了啊。”李长宜喃喃了一声。

  这日,他离开东宫,风一吹,才忽然想到昨夜与二郎说了什么。

  但想必二郎也不是说放手就放手的,慢慢来吧……

  ……

  建统二十一年,七月末。

  北平城外,征西军大营。

  李长靖一身戎装,大步追上李长宜。

  “大哥,我再说一次,我不会纳忽秃仑为侧王妃。我绝不会让素儿与那种母狼同居一个屋檐下。”

  “我何时说过要你纳她?她又何时说过要进你的门。”

  “她说过。”李长靖道:“她在私下里威胁我。你们都不信我……”

  “我没听到。”李长宜脚步不停,道:“我只知道她的儿子长得和你一模一样,我已经很后悔替你向老师说好话,看看你留下的这一堆破事。”

  “当年在贝加尔湖,是你不让我杀她。”

  “是我,我故意坏了你争位的资格。这样行吗?”李长宜终于肯回过身,道:“我知道忽秃仑不是一般的女子,她狠,她豁得出去,她是狡猾的狐狸和凶狠的狼。你傲?你觉得你笑一笑能搞定世上所有女子?好,哪怕有一个女人你搞不定,那就是忽秃仑,你跑去招惹她,你该。”

  李长靖道:“不需要她,我们也能灭金帐汗国。”

  “是,但你知道有她在能少死多少将士吗?”李长宜拍了拍他的脸,道:“你马上离开京城了,清醒点,你不是父皇,你的历练远远不够,别再逞能。往后每看到忽秃仑一次,你就给我警醒些,别再犯糊涂、耍幼稚,这是整件事里唯一的好处了,二郎。”

  “我知道。”

  李长宜叹了口气,还是用力抱了抱李长靖,道:“要对陆三姐儿好,她忍了你这一堆破事,还肯陪你去西北。”

  “我会。”

  “你是成家立业的男子汉大丈夫了,别再像以前不懂事。”

  “好。”

  “灭了金帐汗国,别辱没了你的姓氏。”

  “好。”

  李长宜最后拍了拍李长靖的后背,道:“走了……”

  ……

  建统二十九年。

  “咦,今日竟摆上酒了,殿下何事如此高兴?”

  “你我夫妻今日小酌一番。”李长宜伸手拉过刘姄的手,道:“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我本以为我们这代人感受不到这种喜悦,但今日我收到二郎的战报了。”

  “打败金帐汗国了?”

  “此战不容易。”李长宜浅浅地抿了一口,放下酒杯,道:“战场远隔千里,朝廷每年花费钱粮无数,迁人口、开荒原、养马匹……终是以国力压过了金帐汗国。”

  刘姄眼带笑意,盯着丈夫的嘴唇,看他小口小口地抿酒,每次她都是仰头一大杯灌下去。

  即便是这样,待李长宜饮了五杯,几乎快要醉倒了,刘姄还是半点醉意都没有。

  她爹、娘可都是千杯不倒的人。

  李长宜喃喃道:“二郎原本不懂事,这些年历练下来,终于长大了。”

  “那殿下的历练在哪里呢?”

  “我是长子嘛,小时候带弟弟妹妹就是我的历练。”

  刘姄眼中笑意愈浓,还伸手摸了摸李长宜的头,道:“明明是我陪你一起带那几个小的。”

  李长宜却已经醉了,头一倒,倚在刘姄怀里。

  “姄儿姐。”

  “嗯?”

  “我的难处,从来不是二郎……是朝臣们的期待……太子难当就难当在这些期待。”

  “那,父皇怎么说的?”

  “父皇说‘就是得给他们留点期待,不然,他们如何容忍朕这个暴君’……他还说,再过十年就给我铺路,以保稳定过渡……可我其实不想他老……”

  刘姄一手搂着的肩,一手拿起酒壶把最后一点酒也喝光了,道:“我爹说,哪有那么多愁的呀?再多麻烦,总有解决的时候。”

  “嗯,幸而是你。”

  “长宜。”

  “嗯?”

  “你最好了。”

  ……

  建统三十九年,宫城大殿。

  “看看吧。”

  李长宜上前,接过几封诏书看起来,有些惊讶。

  “这是朕给你那些兄弟们的诏书,提前让他们知道,明年朕会传位于你。”

  “可……儿臣还未准备好。”

  “就是知道你没准备好,才让你准备。”李瑕缓缓道:“否则等朕不在了你再接手,镇得住吗?”

  李长宜却只感到惘然。

  “如今这时代,工业腾飞的基础已渐渐有了,往后会是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会有怎样的变故,连朕也不知……总之,放心大胆地做吧,朕会是你的后盾。另外,朕也有些朕的事情。”

  “儿臣……遵旨。”

  “给兄弟们写信吧,告诉他们你的治国之策。”

  李长宜行了一礼,捧着诏书出了大殿。

  他身材高挺,走在这宫城中却依旧显得非常渺小。

  而放眼天地,这个国家的疆域已太大。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有过治理这般广袤疆域的经验,只能慢慢摸索。

  番外篇·来贺

  建统十一年。

  商队缓缓抵达了长安城门前,其中一个满脸棕色卷胡子的男人抬头看着城墙,发出了大声的惊叹。

  “哦,我的上帝啊!世上竟有这样恢宏的城市?真是神的恩赐!”

  过往的行人纷纷侧目,却没几个人能听懂他的话语。

  “进城吧,马可。”另一更年长些的胡人男子说道,“我上一次到达时,这里还是伟大的大蒙古国,现在却成了新的国家。”

  “我想要能去拜见这位新的君主,方便我更加了解这个神秘的东方古国。”

  “相信我,马可,你一定得收回这个该死的想法,我们并不认识这个也许残暴到能把我们脖子拧断的君主,他也许是叛军,明白吗?”

  “亲爱的叔叔,我相信他一定会是一个仁慈的君主,当我穿过他的关卡,我已经感受到了善待。”

  “随便你吧,我莽撞的侄子,假如我们死在这里,在遥远的威尼斯一定会有个男人感谢你,因为是你的建议让你的婶婶能够改嫁。”

  “看,那人一定是贵族,也许是个王子……”

  ……

  有一队人从城中出来,是个英俊的少年带着他的随从出行。

  “动作快,人已经到渭河码头了。”

  为首的少年十四五岁,才出城门便迫不及待翻身上马。

  马刚跑起来,忽然,路边有个大胡子的胡人撞了过来。

  “吁!”

  少年马术极为高超,一勒缰绳,马匹高抬了前蹄,止住了奔走。

  这其实是个颇危险的动作,好在少年牢牢坐在马上,没有摔下来。

  他的随从连忙上前,喝道:“你是何人,为何冲撞我家小郎君?”

  回应他们的是一连串叽哩咕噜的话语。

  其后,一个通译才跑上来,道:“小郎君莫怪,这是从西边很远很远的国家来的商人,不懂习俗。”

  就在这时,那大胡子忙不迭又说了一大通。

  通译于是又道:“他说他叫‘马可波罗’,是从遥远的威尼斯来的,在他的家乡,人们都是坐船出行,他非常仰慕东方大国的文化。”

  马背上的少年其实有急事,不时向官道那边看去,但还是耐心听完了这些话。

  “望你在长安旅途顺遂,若遇麻烦,可来找我,到崇仁书院寻‘高宜’即可。”

  “好的,耽误郎君了,抱歉。”

  通译还在作揖行礼,他身后的马可波罗却很热情,又说了一大堆。

  “他说,郎君一定是位高贵的王子,在他的国家,就是国王也没有郎君一半的贵气……”

  李长宜礼貌地笑了笑,驱马离开。

  ……

  好不容易赶到渭水码头,李长宜一边走马一边寻找,终于找到了挂着“福建路”旗帜的船只,连忙翻身下马赶了过去。

  人还未到船边,已听到一个大嗓门在说话。

  “可算回长安了,可得好好搞一大碗面吃吃,四年没尝,还真是怪想的。”

  李长宜目光看去,只见说话之人身材高大,威风凛凛,正是刘金锁。

  他连忙迎过去,含笑在刘金锁面前站定。

  不曾想,刘金锁看了他一眼,径直走了过去,一边走一边向随员嘀咕道:“好俊一小郎君,还有些面熟哩。”

  “天子脚下是这样,贵人多。”

  “快去找马车来,我家眷马上要下来了。”

  “是。”

  “刘伯父。”李长宜只好笑着唤了一句。

  刘金锁回过头来,瞪着那双大眼看了他一会,还回过头四下望望,确认是在唤自己。

  “你是……太……”

  “刘伯父,是我。”

  刘金锁上前,差点就要抱住李长宜,到最后却又不敢,搓了搓手,不住道:“这么高了,都这么高了,我还怕过了四年,大郎认不出我。”

  “分明是刘伯父没认出我来。”

  “那能一样吗?你长得多快啊。”

  “马车我已经带来了……”

  李长宜说着,忽意识到什么,转过身去,正见刘姄挽着柳娘的胳膊下了船。

  四年未见,她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一抬头往这边看了一眼,须臾又含羞低下了头。

  ……

  回去的路上。

  李长宜与刘金锁并辔而行,聊了会福州的风土人情,回头看去,见有一个马车里有个小男孩探头出来,遂故意放缓了马速,行在马车边。

  “刘培?可还记得我?”

  “嗯……我想想,你是太子殿下。”

  “那你不记得以前与我们一起玩了?”

  “记得,五郎、六郎、七郎、八郎,我和他们玩得最好。”刘培这才想起来问道:“他们在哪?”

  “你傍晚可到太平书院找他们,除了长绥,都还在读书。”

  “好,我有和他们写信。”

  李长宜笑道:“我也有给你写信,收到了吗?”

  刘培发愣了一下,道:“你明明是和姐姐互相写信,每月写好几封。”

  “要你多嘴。”刘姄终于是忍不住将弟弟从车窗边拉开,自己坐了过来。

  她整理了一下耳边被风吹乱的头发,看着李长宜瞧了好一会,道:“这才几年,你一下比我高了。信上怎么不提?”

  “纸短,要提的事却多。”

  “听说许多人要给你选太子妃呢。”

  李长宜笑着摇了摇头。

  刘姄不满地瞪了他一眼,恼道:“有何好笑的?”

  “我笑有人因此连忙……”

  “你再说!”

  “好好,不说,总之太子妃的人选已经定下了。”

  “谁?”

  “天子说,只要条件合适,可以由太子喜欢,但也得问对方小娘子同意与否。”

  ……

  半月后,崇仁书院。

  李长宜交了今日的课业,正要离开,忽有个同窗赶到,道:“高宜,有人找你。是个满脸虬髯的胡人。”

  “马可波罗?”李长宜略略一想,便想起了是谁。

  虽然那日被耽误了一点时间,但他并不讨厌对方。

  毕竟,能听外藩人热情地盛赞自己的国家,本身是一件让人愉悦的事情。

  时隔半月未见,马可波罗已学会了几句简单的中文。

  “高宜阁下,我知道你一定是位贵族,我想与你成为朋友。”

  李长宜笑道:“好,你在长安待得如何?”

  其后的对话,马可波罗依旧需要通译。

  但可以看出,他对这个东方古国的仰慕又增加了无数倍。

  “太让人惊叹了!一切都是那么的不可思议,伟大的技艺、精彩的戏曲、华丽的布匹、富足的生活,哦!简直是天堂……请原谅我的冒失,我总是忍不住为这伟大的国度而惊叹。”

  李长宜为人谦逊,面对这样的赞颂却坦然受了,道:“神州中华,地大物博,确是如此。”

  “哦,我成了关汉卿的戏迷!高宜阁下,你看过他的戏剧吗?我昨夜在城南大梨院看了整场的‘单刀会’,真是太棒了……”

  马可波罗说了很久,最后道:“上帝啊,只怕我一生都了解不完这些奇迹。”

  李长宜耐心听着,颇有风度地抬着手,道:“我带你看看我们的文化,这边走。”

  崇仁书院是这几年新建的,与长安其他许多的官学不同之处在于,它入学门槛颇高。教授的都是十五岁到二十岁的学生,且授课内容颇为深奥。

  马可波罗一边走,一边赞叹,道:“我看得出来,这里一定是帝国人才的摇篮。”

  “只是一间普通的书院罢了。”

  “尊敬的高宜阁下,我还有一个请求。我想要拜见帝国的皇帝,却不知道该如何求见……”

  有一个瞬间,李长宜眼神一凝,透出警惕之色来。

  但这日,他还是把这件事告诉了李瑕。

  “马可波罗?”

  “是,儿臣怀疑他这般想接近父皇,是否想要对父皇不利?”

  李长宜说到这里,李瑕摆了摆手,道:“不会,朕听说过他的名字,并非什么刺客,一个商旅、探险家。明日下午,你带他来觐见吧。”

  “儿臣遵旨。”

  ……

  次日。

  “宣马可波罗觐见!”

  马可波罗跟在李长宜后面,学着他的样子,进入了大殿。

  他本以为这伟大帝国的皇帝一定是一个老人,然而,当看到坐在龙椅上那个看起来只有三十来岁的英俊威武的东方男子,他就震惊了。

  “伟大的皇帝陛下,您来自威尼斯的仆人马可波罗向您行以最隆重礼仪。”

  学着其他人的样子行了礼,又开口说了一句汉话,热情的马可波罗便紧张起来。

  他觉得自己完全被这位皇帝的气场压得透不过气了。

  “免礼。”

  然而,下一刻,龙椅上的男人开口,却是以他家乡的语言说了句话。

  “欢迎你远道而来。”

  马可波罗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不由自主地道:“哦,我的神啊。”

  他做梦都没有想到,伟大的东方皇帝竟会说他的语言。

  “威尼斯是个美丽的地方。”

  “伟大的皇帝陛下,您的睿智让我深深地感动了。”

  李瑕却也只会几句,是前世比赛的对手教的,炫耀过了也就是了,其后继续用汉语说话,与马可波罗聊了意大利的风土人情。

  “……”

  李长宜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这一幕,为父亲的博学感到了震惊。

  而这日,当马可波罗告退,李瑕吩咐李长宜留下。

  “父皇竟知道那远在天边的小国。”

  “你看过朕写的格物图鉴吗?朕相信,技艺的进步会让世上的交通越来越方便,远在天边的地方也会很快到达。”

  李长宜没有怀疑,道:“儿臣相信会有那天。”

  “朕曾看过一个故事。”李瑕道:“说的是,数百年后,一个像我们这样的泱泱大国,最后沦落到被小国欺凌,被指为落后。百姓崇拜外邦,如同今日马可波罗崇拜我大唐。”

  “怎会这样?”李长宜摇头,道:“不可能会这样啊?”

  “坐吧。”李瑕很有耐心,道:“朕可以告诉你是怎么一步步变成那样的。从固步自封与失去进取心开始……”

  ……

  建统十三年。

  马可波罗已能流利地说汉话。

  在这两年里,他又觐见了两次,无比惊讶于伟大的东方皇帝那无所不知的智慧。

  “亲爱的叔叔,我想不明白,除了神的恩赐,还有什么别的原因能让皇帝陛下如此伟大而完美。”

  “那就是神的恩赐,我从来不怀疑这点,为此我甚至开始怀疑上帝,转而相信东方的青冥教了。哦,上帝原谅我。”

  “哦,那个认为东西方所有的神都是天神臣属的可怕宗教,我连提到它的名字都要请求上帝的宽恕。”马可波罗连忙祷告起来。

  “也许上帝真是天神的臣属呢?哦,该死,我的信仰开始动摇了,比妓女的腰带都松。马可,我们得回去了,我已采买了足够的货物。”

  马可波罗摇了摇头,道:“我要留下,尽可能多地了解这里。”

  “我是不会等你的。”

  “亲爱的叔叔,我得与你告别了,我愿意老死在这里。”马可波罗道:“你应该把关汉卿的戏曲带回去,人们一定会爱上关羽……”

  几日后,马可波罗送走了他的叔叔。

  从长安郊外回城,他忽看到了城外有一座教堂,并不是基督教堂,而是青冥教址。

  青冥教很少在百姓中传教,它的教义更多的是传给原本已有信仰的人,尤其是远来的各方信徒。

  马可波罗犹豫了很久,终于是走了进去。

  ……

  建统十四年。

  这年上元节,长安城除了花灯,最让百姓们欢欣鼓舞的就是如雨后春笋般冒出的各种新剧。

  除了名家之作,如关汉卿的《女相窦娥》,白朴的《唐太宗雪夜破阵乐》,还有一个名叫马致远的年轻人排了一出《汉宫赋之马踏祁连》。

  开国十余年,文坛、乐坛终于一扫宋、金以来的低迷、哀切之风,重新有了昂扬大气的篇章。

  李长宜却忙得焦头烂额。

  因为与海都之战,势必在这两年内爆发。

  如今天子已西巡,李长宜身为太子,会在开春后与百官把朝廷暂迁到北平。

  这是他的第一个历练。

  他一直在皇宫中忙着公务,偏是不时有弟弟妹妹跑来。

  “大哥,你不去看花灯吗?”

  “我不去了,你们去吧。”

  “大哥,今夜城东戏园演窦娥的可是名家朱帘秀朱老板,真是将窦娥那铮铮傲骨、才华横溢的样子演得绝了,你不去吗?”

  “不去。”

  “那我晚些给大哥带好吃的……”

  那些咋咋呼呼的喊声终于是消了下去。

  李长宜独自在殿内忙着,正觉得有些冷清,一抬头只见刘姄正提着一个食盒在门外张望。

  “你怎么进来的?”

  “哼,我可是马上要成为太子妃的人。”

  “过来,陪我坐一会。”

  “好,看给你带了菜,我自己带了一壶酒,你一边批文,我一边喝。”

  “酒有什么好喝的?有件事和你说,等到了北平,我得到军武堂三年,再从军三年。”

  “所以呢?”

  “成亲后反而会难得陪你。”

  “我陪你啊。”刘姄满不在乎地拿出酒壶来闻了闻,道:“我也想考军武堂,我可有天赋了……”

  ……

  是夜,城南戏台上,最后一折《汉宫赋之马踏祁连》落下帷幕。

  长安百姓人人跟着霍去病最后的歌高唱起来。

  “国家安宁,乐未央兮。”

  “与天相保,永无疆兮。”

  “亲亲百年,各延长兮……”

  马可波罗亦在这欢呼的人群当中,挥舞着手臂,跟着人群高歌。

  心中仰慕不断泛起,他做了一个决定。

  “致远兄,我想要一个汉名!”

  一个被他搂住的年轻人推开了他,在人群中大声道:“我字东篱,比你年轻,你叫我东篱就好。”

  “东篱,我想起个汉名,你帮我想想!”

  “抱歉,你本名叫什么?”

  “马可波罗!”

  “马博儒?”

  “哈哈哈,我就叫马博儒,我要求学、游历,我要考大唐的官!”

  “你吃辣吗?”马致远道:“可愿与我去吃庆功宴?吃蜀中新菜,香辣兔头宴。”

  “我吃了吗?我吃了啊,但我愿去庆功宴……”

  ……

  建统三十三年。

  太仓港。

  随着巨大的轰隆声,一艘大商船缓缓靠在岸边。

  有人从船上下来。

  马可波罗立刻就迎上了上去,热情洋溢地道:“敢问可是朱总工当面?在下马博儒,久仰朱总工大名。”

  “马阁下何事?”

  “我到江南游历,听说朱总工是当今最了得的格物学者之一,特意来拜会,增长见识。”

  有人上前,向朱世杰引见起来。道:“马先生是当世有名的探险家。”

  “探险家?”

  “是陛下御口对他的称呼……”

  朱世杰听罢,向马可波罗一拱手,问道:“马先生是威尼斯人?”

  “朱总工也知我的家乡。”

  “我们商行的人去过那里,还有前往地中海的固定航线,一年往返一次……”

  马可波罗大吃一惊。

  须知,在二十年前,他初来大唐时,在霍尔木兹等了两个月也没遇上来东方的船只。

  而当年那一段旅途,他足足走了四年。

  “马先生?马先生?”

  “朱总工说什么?”

  “我方才说,若是乘坐我们新造的汇航号,顺利的话大半年就可以到威尼斯,马先生若有需要,可与我说。”

  “不。”

  马可波罗莫名感到了恐惧,退后了两步,道:“我不走。”

  他有些失态,最后瞥了一眼那停泊在港边的汇航号,向朱世杰一拱手,匆匆跑掉了。

  ……

  泰和元年,京城。

  “宣右散骑常侍马博儒觐见!”

  随着一声声高喊,马可波罗进入殿中,参拜了新的天子。

  “马卿平身。”

  “谢陛下。”

  “算来,朕与马卿相识已有三十年矣,岁月匆匆,不饶人啊。”

  “臣有幸,亲眼目睹大唐三十年之繁盛,两代天子之英明,唯愿陛下与太上皇万寿无疆,大唐万世强盛。”

  “借马卿吉言,朕欲遣马卿为地中海宣访使,将朕的诏书传谕西方各国、播中原之文教。卿可愿为朕分忧。”

  马可波罗愣了一会,几次张嘴。

  最后,他郑重地行了一礼。

  “臣,遵旨!”

  ……

  海船破浪而行。

  一个满脸胡子的大唐官员坐在船舱中,手中持笔,郑重写着什么。

  “我毕生都难以陈述皇帝陛下的丰功伟迹,但决定竭尽所能将他的一部分事迹传于西方。”

  “陛下的御名是姓李,讳名瑕,他的尊号是皇帝,这个词在我们的语言中,是众王的王,他当之无愧于这个称号。”

  “因为就所统治的人民、疆域的辽阔、巨大的税赋,他已超过了世界上过去和现在一切君主。并且,从来没有一个君主能像他一样权威,获得他治下人们的绝对崇拜。”

  “但我首先要提的,首先要为之惊叹的,是他治理大唐这三十年来,为国家甚至为世界所做的伟大贡献……”

  番外篇·交接

  建统十一年,春。

  云南路,大理府。

  崇圣寺的钟声回荡,高长寿把一个骨灰盒交在住持僧人释觉性手中,长叹了一声,缓缓放开了手。

  香堂中摆着灵牌,上书“故大唐少师滇国公云南宣慰使高公讳琼之灵位”。

  跪在院中的年轻人们还在哭着,高长寿过去,道:“回去吧。”

  “叔父,父亲就这样走了。”

  “别哭了,大哥这些年常说他饱受病痛之苦,如今心愿皆了,能走也是解脱。”

  高长寿安慰了侄儿,抬头看去,只见三座高塔与苍山相映,感到了自身的幸运。

  过去那乱世,不提活得像蝼蚁一样的百姓们。便是身边的亲友,多少人战死、病死,而他自从庐州遇陛下以来,除了少数几回惊险的逃生,此后按部就班,竟一步步成为当朝国舅、云南王。

  但他心里其实有些不安。

  因大唐异姓封王且就藩边陲者,只他一人而已。

  以往,可以说是因为云南地偏路远而高氏世镇于此,但随着昭通经营得当、官道凿通、文教渐兴,高长寿常常在想,陛下是否后悔当年许诺分藩自己云南王?

  ……

  这日,才回到大理城,马上有官员上前,禀道:“王上,有蒲甘使节求见。”

  “蒲甘使节?”高长寿问道:“是答应朝贡了?既有使节前来,为何此前不先行知会?”

  “使节是突然前来。”

  “召见他。”

  次日,缅甸蒲甘王朝的使节抵达大理。

  使节名叫忙直卜算,面对高长寿时却有些隐隐的傲慢。

  大概是因为在他眼里,从大理灭国、投降蒙古再到如今成为什么新唐,不过在短短二三十年。相比起来,蒲甘王朝已立国四百余年,统一缅甸两百余年。

  于是,当高长寿问到蒲甘王朝对朝贡的态度,忙直卜算摇了摇头。

  “云南王误会了,我此番过来是为了叛军之事。”

  高长寿听过翻译的话,面露不悦,淡淡道:“本王从未听说过任何叛军。”

  “在缅甸国北方的怒江、澜沧江附近,有掸族叛乱,叛军被我们击败以后,逃到了云南境内。”忙直卜算道:“但你们收留了这些叛军,不肯将人交出来。”

  高长寿道:“掸族原属大理国民,如今回归国境,便是我大唐子民,如何能交给你们。”

  忙直卜算十分震惊,道:“云南王难道要插手蒲甘的国事吗?!”

  “建统七年,吾皇诏谕缅甸来朝,尔等至今不肯派遣使节。既非我大唐藩属,如何敢颐指气使,让大唐为你处置叛军?!”

  “收留这些叛军,给云南带来的麻烦,只怕不是你能担得起的。”

  高长寿淡淡道:“触怒了大唐,后果也不是尔一介小国担得起的。”

  “……”

  使者退了下去。

  高安庆若有所思,问道:“父亲故意激怒使者,是想讨伐缅甸吗?”

  他是高长寿嫡长子,今年二十二岁,性格像他母亲段妙音,有些柔和。

  “平定江南到现在不过五年,陛下暂时还没有伐缅甸的打算。”高长寿道:“等积蓄了国力,便是征讨,也会是先征北方,不会那么快顾到南方。”

  “是,那还命令边将继续收容缅甸难民垦荒吗?”

  “当然。”高长寿不喜儿子的优柔寡断,面对儿子时尤其严厉,“便是暂不讨伐缅甸,你还真担心激怒了他不成?”

  “孩儿知错,这便去安排。”

  高长寿点点头,道:“记住,征讨缅甸与否,关键在于两点,一是农,二是医。国朝初立,地广人稀,若不能有足够的粮草供应,征其贫瘠之地何用?其地炎热,易生热疾,若医者药材不足,将士岂愿驻守?”

  高安庆老实应下。

  “我得去看看陛下送来的那些作物。”高长寿起身,喃喃自语道。

  这是建统十一年,在两湖、川蜀等地培育多年的双季稻已在云南普遍种植,从大洋返航的船只去年刚刚带来了土豆、玉米等作物种子。

  云南正处于大兴农业的时期,故而,高长寿本就是故意吸引缅甸难民进入云南。

  他在期待着粮食丰收能为云南带来的改变。

  也许,心中那桩隐忧也能借此解决。

  ……

  建统十八年,九月。

  这一年难得无灾无难,云南各州县稻米大丰收,另外,昭通、宣威等地的土豆;温凉、会泽等地的玉米也产量猛增。

  而在云南路最南方,在一个新设立的勐班县,也开垦出了一万亩水稻田。

  路府州县官员与百姓皆欢喜于能过一个大丰年,高长寿想的则更多。

  他上了一封奏折,在这年年底,带着长子高安庆踏上了往京城述职的道路。

  出了龙首关,高安庆回头看了一眼,脸上浮起担忧之色,忍不住还是开口向高长寿问了一个问题。

  “父亲,因我们收容掸族,如今与缅甸的冲突愈演愈烈,万一……”

  “什么叫‘因我们收容掸族’?”高长寿皱眉道:“因那罗梯诃波帝暴虐无道,逼得他的子民没有生路,方使边境不宁,却是谁教你是非不分的?!”

  高安庆道:“孩儿知错,孩儿是担心万一父亲不在云南时缅甸发兵攻来……”

  “放心吧。”高长寿淡淡道:“云南就算没有了云南王,西南边军也不会让外寇入境。”

  这句话隐隐有些别的意思,只是高安庆一时没有完全领会。

  他如今还不是云南王世子。

  ……

  建统十九年,正月。

  宫城。

  当李瑕挥退了宫人,与高长寿相对私语,开口便道:“你请封世子的奏折在朕这里压了十多年了,并非朕想出尔反尔,不给高氏世袭王爵。而是一直在考虑,能否将高氏的封地再往南移一移?”

  高长寿心领神会,应道:“臣此番进京述职,正是想请陛下出兵征讨缅甸。”

  “不急,这几年来征海都,征高丽、东瀛,如今在西域与金汗帐国之战事还在持续。朝廷并未做好出兵缅甸的准备。”

  高长寿道:“臣此次来,带了几个缅甸人,能否请陛下召见?”

  “召。”

  一个瘦小黝黑的男子被带进了大殿。

  他这一辈子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恢宏宽阔的宫殿,虽然心中害怕,还是忍不住四下偷瞧。因为紧张而手心出汗,不停地在衣襟上抹着。

  “外邦小民阿禾,拜见皇帝陛下,陛下万岁。”

  “你会说汉话?谁教你的汉话。”

  阿禾紧张地打了个哆嗦,应道:“诸葛武侯教的。”

  “诸葛武侯?”

  李瑕先是讶异,又问了几句才明白过来,原来诸葛亮平定南中后,劝诸夷筑城堡、务农桑,使诸夷皆从山林迁徙至平原,对缅甸边界上的许多百姓有深远影响。

  因此,如今在缅甸北方多设有诸葛武侯庙,一部分百姓视之为神明,称之为“阿公阿祖”。

  而有些诸葛武侯庙至今还有会说汉话之人,阿禾的汉语就是从庙里学的,一开始说得磕磕绊绊,是逃到了云南这几年才流利起来。

  “皇帝陛下,我们想活下去只得逃到大唐,孩子们说汉话,说汉话的多。”

  李瑕问道:“为何活不下去。”

  阿禾看起来畏畏缩缩,说话却颇有章法,应道:“国王那罗梯诃波帝只顾他自己享乐,不管百姓死活。他下令修建大塔为他祈福,国库已经耗空了,他要强迫我们纳粮,服劳役。人们都说‘宝塔成时国王死’,可宝塔年年在修,国王还没有死,连佛祖也只保佑能修佛塔的国王啊……”

  昏君、暴君统治下的百姓是什么样的生活,对于中原而言已经有些陌生了。

  但在阿禾声声泣血的控诉中,李瑕仿佛能看到一个四百年的腐朽王朝即将崩坏时的模样。

  “我们将缅甸称为‘建塔王国’。”高长寿道:“它的历代国王都喜欢修建佛塔。高僧拥有左右国王之大权。寺庙坐拥田地与塔奴,不耕而食,以致民穷财尽,国势日蹙。”

  “大理国也崇佛。”

  “回陛下,不同。”高长寿道:“大国崇佛,把儒、佛融而为一,儒生无不崇奉佛法,佛家也都诵读儒书,有所谓‘释儒’,有佛家之慈,有儒家之仁,以万民为重。而非如缅甸国王,竭尽万民以供一人礼佛……故而,臣请征缅甸,以救其万民于倒悬。”

  他已为此准备了很久。

  然而,御座上的天子却是摇了摇头。

  ……

  长安城中,包氏酒楼。

  李长宜、高安庆在顶楼的包间中坐下。

  事实上,高家的几个兄弟,以及李长宜的两个同母弟十郎、十三郎也在酒楼间,但李长宜显然有些话是想与高安庆单独聊。

  “能吃辣吗?”

  自辣椒被带回来,这几年常常能听到类似这样的问题。

  高安庆笑应道:“能吃一些,辣椒在我们那推广得也快,祛湿用的,如今别人怕辣,但云南人不怕辣。”

  李长宜笑着点了菜,道:“我记得很小的时候在汉中见过表兄,后来是在长安,今日是我们第三次相处吧?”

  “是啊。”高安庆低声道:“高家不像张家久在北方,让殿下受委屈了……”

  李长宜连忙抬手摆了摆,道:“没有委屈,二弟对我只有鞭策,这是实话。反倒是朝廷一直未册封你为世子,你可委屈?”

  高安庆一愣,道:“征东瀛之后,陛下以州县治之,包括诸皇子也未得封王。由此可见,未册封世子关乎国策而非针对高家,我不会因此委屈。”

  李长宜抬起酒壶,才要给高安庆斟。

  “我来。”高安庆连忙接过。

  “并非是完全不分封。”李长宜道:“近年来,重臣们常常在讨论此事。事实上,父皇并非完全不分封。当是朝廷力所能及之地,以州县治之。而远疆之地,终究还是要靠分封来屏藩中枢。”

  他说着,接过高安庆斟好的酒,抿了一口。

  “所谓‘天子有道,守在四夷’,赵宋便是唯恐边帅倚兵,不敢放权,故而一旦四夷有警,则社稷不守。国家得有屏藩,才能免于外族入侵,才能不失开拓之心……需要有忠心可信的屏藩。”

  高安庆因听到这些话有些紧张,不知所言。

  过了一会,店家上了菜。

  李长宜不欲让外人在场,遂让店家退下去。

  高安庆连忙起身涮肉。

  李长宜又抿了一口酒,默默看了高安庆一会,开口道:“我总觉得高家诸人身上都有种不争不抢的感觉。”

  “殿下何出此言?”

  “母后便是如此,我从来没见到她对谁发怒。”李长宜说着,脸上不由露出了微笑,喃喃道:“宫娥们都说,‘皇后娘娘是观音菩萨在世’。”

  高安庆点了点头,不知该如何应,道:“是啊。”

  “二舅与舅母也是,二舅少有与人争功,平江南时不急不徐,当了云南王,请封世子这么多年没动静,也不见他不快。舅母的娘家丢了段氏的江山,却从来对二舅一句怨言也无。还有表兄你,功利心不重。”

  “许是因为大理向佛,多是这样的性子。”高安庆想了想,自我评价道:“我似乎……有些无趣?”

  “一点点。”李长宜笑笑,举杯,与高安庆碰了一下。

  ……

  次日。

  李长宜从榻上醒来,便听刘姄取笑道:“殿下昨日喝了多少?竟是让人扶到门边,还真是一年就要醉一次不成?”

  “今年有进步,喝了五杯。”

  “在外醉倒了就是不行。”刘姄脸色一沉,道:“万一出了事怎好?”

  “无妨。”李长宜低声自语道:“我若连在他面前醉倒都不敢,往后岂敢将西南屏藩交给高家?”

  “我看啊,殿下就是逞能。”

  “我看人的眼光该是准的。”

  “所以呢?”

  李长宜起身道:“我打算写封奏章,请征缅甸。”

  ……

  建统十九年的春天,因李长宜的一封奏章,举朝哗然。

  李长靖、张弘略立即拉拢了一批反对征缅的臣子,打压太子在朝中的势力。

  有的官员认为朝廷连年征战并无国力征缅;有的则认为缅甸并不值得征伐……虽说无心,皆指出了太子在这一事上的错误。

  而有的官员则是直言“太子因高家的关系而失去了理智的判断”。

  于是,不仅是太子,高家也受到了连番弹劾,众官员皆知高长寿难以对付,矛头纷纷指向高安庆。

  随着舆论愈演愈烈,对太子的威信已产生了颇严重的影响。

  这是李长靖平生中最接近夺嫡希望的一次。

  然而,随着一封消息传到京城,这一切舆论也就戛然而止了。

  “缅甸国趁云南王不在,出兵四万、战象八百,攻大唐盈江、金齿、勐班诸地!”

  “……”

  谁也没有想到,首先发动战事的,竟是那缅甸国。

  朝中对太子的攻击顿时停止。

  李长靖接受不了自己被权力蒙了眼以至于遭到这种弹丸小国的羞辱。

  是夜他喝得大醉,末了,在城中积水潭边的白云楼挥毫题诗,成了这年京城最大的逸闻。

  其后数年间,提起二皇子,不少人都能想到那句诗。

  “我有乾坤千古业,岂因浅底困蛟龙?”

  ……

  三月末,云南消息再度传来。

  “捷报!大理路安抚副使蒲帷亲领精骑八百急援盈江,激战半日,破缅军象阵,缅军大乱败退。蒲副使追击百里,入缅境,连破其寨三十五!”

  对于这个结果,朝臣们并不意外。

  但都觉得不够。

  李长宜、高长寿、高安庆等人再次上书,请征缅甸。

  这一次,李瑕终于下召。

  改封高长寿为缅甸王、任征缅大军统帅,返回云南筹备征缅事宜。

  另,册封高安庆为缅甸王世子,以皇十子李长云代天子巡宣南疆,全权处置西南诸藩朝贡事宜。

  这一次,朝堂上众臣都嗅到了别的味道。

  什么叫“西南诸藩”。

  ……

  建统二十二年。

  唐军基本攻破缅甸北方诸城。

  高长寿、高安庆父子了解西南风物气候,不急于推进,而是分兵驻守各地,张榜安民,悉心治理。尽力避免炎热天气对士卒们产生的影响。

  但就在这一年,缅王那罗梯诃波帝却被他的庶子梯诃都杀了。

  梯诃都自立为王,欲征兵与唐军相抗。

  然而,不等唐军抵达蒲甘城,梯诃都已在与诸兄弟争位的纷乱之中被杀,蒲甘王朝由此灭亡,各地官员纷纷向唐军投降。

  ……

  详细的战报传到京城,李瑕看过之后,递在了李长宜手中。

  李长宜没有太多的欣喜,更多的是感慨。

  “缅王既不肯停下对百姓的盘剥、又不能拘束儿子们争位,亡国何其快也。”

  “以之为鉴吧。”李瑕道。

  “儿臣谨遵父皇教诲。”

  这是李长宜从军中回朝以后独立处理的第一桩政务。

  在高氏的帮忙下征缅甸而已,看起来十分轻松。

  但在这三年多的时间内,他却一次次感到担忧,用人不当怎么办?战争失利怎么办?须知只要一场热症,就能使大军溃败……

  ……

  泰和元年。

  蒲甘城。

  “缅甸王高安庆一直就是个轻弱的废物。如今唐天子年老退位了,继位的太子绝不会有那般可怕。到了我们复国的时候!”

  说话的是缅甸的旧世族首领,名为阿散哥。

  当年唐军攻到蒲甘,阿散哥杀了缅王的几个儿子,率先投降,由此保留了一部分势力。

  他蛰伏多年,终于是等到了如今的这个机会。

  “给你们看看,我弄到了什么。”

  说到这里,阿散哥招了招手,马上便有人扛着一个箱子上来。

  打开箱子,周围一众缅甸旧贵族大将都吃了一惊。

  “火枪?!”

  “唐人重利,海商为了钱什么都敢卖。”阿散哥道:“这就是我从唐人海商手里买的,用他的枪,造他的反!”

  “好,杀了高安庆,缅甸地远。看那新皇帝有什么能耐再调兵来征我们。”

  “就是,西南诸藩,未必都服这个新皇帝。”

  “缅甸王府的地图拿来。你们看,王府是由以前的王宫改建的……”

  阿散哥说到这里,忽然,外面传来一声惊呼。

  “官兵来了!”

  “怎么了?!”

  阿散哥大惊,操起一把火枪便踹门出去,竟见到高安庆亲自带兵往这边来。

  他不由又惊又喜,抬起火枪,瞄着高安庆,缓缓扣下板机。

  “敢来,去死吧。”

  “砰!”

  一声巨响,火枪忽然炸开来,将阿散哥两只手臂齐齐炸断。

  他血流不止,躺在地上痛苦地嚎哭不已。

  满堂皆惊。

  没有人还记得他们方才想要叛乱。

  “全都拿下。”

  高安庆吩咐着,走到在地上打滚的阿散哥面前,道:“你觉得我好欺负,我可以理解。但大唐江山必然会稳妥传承,这不是你这个蠢材能理解的。”

  “啊!啊!”

  回应他的,只有阿散哥的嚎叫。

  高安庆看了一会,才接过单刀,一刀斩下阿散哥的头颅。

  “拿石灰匣好,与我的贺表一起送到京城呈给陛下……”

  番外篇·此生

  一个宽敞明亮的会议室里,有人指点着投屏说了一段话之后,不少人议论起来。

  “老板真要这么做吗?”

  “我以为只有硅谷那些疯狂的富豪才会做这种不切实际的梦,‘啊,我将无比长寿,成为不朽霸主阶级的一份子’,哈哈。”

  “开会,别开玩笑。”

  “好,但老板真的打算像那个约翰逊一样通过所谓的‘蓝图计划’实现长生不老?”

  “定量吃营养品,固定作息把每分每秒做什么规定好,抹七种乳酸,严格管理各种身体数据,甚至包括夜里有几次勃动?把人体当成数据表格来管理,这和在监狱里有什么区别?”

  “好了,别说了,你们只要做好你份内的事就好。”

  “我是想说,退役运动员很有钱吗?每年要花多少钱去实现这个不可能的愿望?”

  “新来的?”

  “真说起来,这是当今世界上最接近成功的停止衰老的、逆生长的办法,且有了先行的数据。约翰逊甚至建立了一个全球逆生长爱好者网站,现在他是世界排名第一。”

  “我看,老板就是认为自己能在自律程度上超过他。”

  “好了,都看过来,现在核对这几点,包括实验性的基因法设备的采购、医疗团队的聘用,首先我们会在西溪湿地建一个私人疗养院……”

  忽然,有人匆匆推门进来,道:“老板已经快到了。”

  会议室中众人不由忙碌起来。

  ……

  一架私人飞机飞过云层。

  李瑕翻看着手中的资料,心里也觉得这是个疯狂的计划。

  他从来不觉得自己与那些硅谷资本家有共同之处。但,通过以绝对的自律与毅力来维持身体状态,甚至延长寿命到达某个奇点,这件事对他有致命的吸引力。

  他希望接下来的人生,还能够以不断的努力做到一些伟大的事。

  透过机窗看去,眼前终于能看到壮阔广袤的大陆。

  机舱里响起了播报声。

  “前方即将抵达萧山机……”

  忽然,一阵刺耳的电流声打断了播报,飞机产生了剧烈的晃动。

  “滋滋滋滋……”

  飞机似乎撞进了什么黑云里,窗外一片漆黑。

  强烈的晃动中,李瑕系好了安全带,拉下了氧气面罩……

  至此情形,他依旧保持着冷静,试图在绝境中找到一线生机。

  然而,下个瞬间,黑云中的一切完全被湮灭……

  ……

  宋兴昌四年,临安。

  聂仲由从吴山走过天井坊,准备去往钱塘县牢。

  天色忽然暗了下来,他抬头去,只见一片黑云遮住了太阳。

  “要下雨了?”他心想。

  然而,当他走到钱塘县牢,再抬头一看,只见万里无云,天朗气清。

  “大好乾坤,岂甘沦丧?”

  聂仲由不由感慨,转身走进黑暗的牢房,拿出一枚令牌,冷冷道:“让牢头来见我……”

  ……

  宋咸定十年、唐建统五年。

  御街还是那条御街,天地间却已翻天覆地。

  家铉翁捧着一封旨意出了宫城,走到江万里、马廷鸾等人面前。

  “太后已下了决意,大宋三百余年社稷……亡了。”

  良久,江万里长叹一声,缓缓走向御街。

  他抬头看着苍天,心中满是不解。

  “数十年来,无数能人异士都想救天下……赵葵收复三京、孟珙藩篱三层、谢方叔请行限田、吴潜整顿财政、贾似道公田变法、陈宜中合纵连横。唯有那一位,早在十余年前、他不过十六岁,便选了最对的路。”

  “也许是他办成了,所以那才是最对的路。”

  “不,选对的路很重要,朝堂上诸公皆可谓天纵奇才,可谁从一开始便想到唯有推翻大宋社稷,另起炉灶,方有一统天下之可能?太多人在错的路上走了太远,他却劈开荆棘找了条通天大道。”

  “江公说他一开始就打算好这么做?”

  “兴昌四年,我曾在选德殿上见过他一次。”江万里喃喃道:“十六岁少年郎,眼神却仿佛看破千载。如今回想起来,愈发想不通啊。”

  “不论如何,天下一统了,你我可以归乡了。”

  “只盼往后海晏河清吧……”

  ……

  建统十年。

  宫城中,胡真轻手轻脚赶到李瑕身边。

  “陛下,宁妃娘娘又在用这些了。”

  几个瓶瓶罐罐被摆在御案上,李瑕一一拿起看了会,站起身来。

  此时后宫之中,阎容正坐在铜镜前鼓捣着什么,听得外面“陛下万福”轻唤声响起,连忙收拾桌上的东西。

  “在做什么?”

  阎容连忙起身,双手藏在背后,抿嘴笑道:“陛下来了?昨日臣妾送的礼物陛下可喜欢?”

  李瑕摇了摇头,走到她面前,往她背后看去。

  阎容躲开,调笑道:“那王清惠生得貌美,更兼才情无双,我们请她来给诸皇子皇女教诗,她却每次听到陛下眼睛里便泛了水,不知陛下可有沉醉在她的水乡里?”

  “朕没碰她,打发回去了,往后也别送这种礼物。”

  阎容显然已将手里的东西放好,双手揽在李瑕脖子上,用身子推着他往屏风后几步,道:“陛下不必嫌弃她,这些年谁不知道赵禥宫里的美人们都与新的一样,陛下都不知道她有多想……”

  “少搞这些无聊的事。”

  “臣妾想让陛下开心嘛。”阎容踮起脚,贴在李瑕耳边,道:“等陛下让她知道能有多舒服了……岂不是比寻常女子有趣得多?”

  “朕没什么不开心的。”

  “但陛下就是不满足,臣妾感受得到。”阎容用手指在李瑕身上划着圈,道:“好像陛下心里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李瑕握住她的手,转身拉开她的抽屉,果然从里面拿出两个瓷瓶,一个是砒霜,一个是丹药。

  “陛下……”

  “你还敢吃这些。”

  “臣妾就是不想长皱纹嘛。”

  “朕给你的办法没有用吗?”

  “一点点,但砒霜更有用,陛下你看臣妾……”

  “你本来就没皱纹,怎就是砒霜有用?它只会害死你。”

  “臣妾从不怕死,就不想变老变丑。”

  也只有阎容敢在李瑕面前撒娇,但她其实知道李瑕很生气了,很快又软言求饶,贴着他蹭个不停。

  “谁都能从容老去,你为何不能?”

  李瑕推开她,收了药瓶,转身出了春华宫,那边妙岚领着宫娥迎上来。

  “陛下。”

  “将宁妃禁足,严禁她再采买物件,即使是皇后与赵衿也不许来看她。”

  但就在这天夜里,李瑕忽然再次想起了自己失事前一段时间的所做所作。

  他披衣而起,重新来到了春华宫。

  推门而进,绕过屏风,只见阎容正趴在榻上轻泣,他不由叹了口气。

  阎容回头看来,抹着泪道:“陛下嫌臣妾年老色衰,想将臣妾打入冷宫。”

  “不用倒打一耙,你自己信吗?”

  阎容眼中带泪,却已得意一笑,抚着自己妖艳的面容,道:“陛下今日生气却还肯回来,还是因为我美。若我真年老色衰了,陛下就不生气,也不会再回来了。”

  李瑕长叹一声,坐在榻边,问道:“你就只信自己的美貌,不信我们多年感情,是吗?”

  “臣妾一辈子的娇纵都是因为美貌,臣妾不知道没了它要怎么活?”

  “我会陪你好好活。”

  阎容已动了情,凑近了李瑕,妖娆的身段轻轻摆动,呢喃道:“我更想要你好好疼我。”

  “……”

  “陛下,陛下……臣妾还很美吧?”

  阎容从来都喜欢以一种极致燃烧、绽放的方式迎合李瑕,许久,直到她终于力尽,满足地蜷成一团。

  云鬓松散,落得满榻都是。

  “臣妾好喜欢……陛下……冠军的意志。”阎容轻喘着,道:“我常常想,我宁愿死在这样的时候。陛下不懂我的,我宁愿死掉,也不想朱颜凋落……哪怕你说我是心理的病,是。可这就是我,是烟火不是枯花。”

  李瑕的汗水浸在榻上,终于不再像之前那般生气。

  阎容自顾自说着,道:“知道吗?如果不是陛下,臣妾在临安时已死过两次了。我的这些年华都是捡回来的,想尽情地美下去。”

  李瑕搂着她,道:“朕很遗憾,纵使富有天下,也不能帮你留住年华。”

  阎容笑了起来,喃喃道:“陛下已经给了我最好的年华……”

  说到这里,她眼中又有水意,支起早已无力的腰身,整理着云鬓,道:“臣妾来,臣妾想让陛下开心……”

  ……

  建统四十年。

  李瑕常常独自待在沙盘苑中。

  那是宫城中新建的一个大园林,将世界的地图建成一个沙盘,有水池代表海,有草坪代表草原……需站在高处的亭子里,才能俯瞰全貌。

  “陛下。”

  高明月走到亭中,轻声唤了一句。

  李瑕伸出手与她互相挽着,叹道:“朕称帝四十年,已将所预知的一切都描述给了世人。这是朕异于常人之处,抛开这些,朕并非一个卓越的政治家,因此到了传位给长宜的时候了啊。”

  “早知会有这一天,可真到临头了,臣妾还是心中忐忑,陛下真能放心长宜吗?”

  “放心不放心的,总得交出去,如今是最好的时机。朕曾答应过你,陪你再回大理,明年便可启程了。”

  这一年,李瑕开始渐渐放下政务。

  他在唐安安的住处找到了很多的画作,画的多是她们早年间的肖像,不论任何时候看,都还美若天仙。

  亲手收拾着这些画作,他也颇为感慨。

  “阎容故去之后没几年,世间便有了照相机,偏她不肯再等等。但其实,朕与她一样,还不知道怎么面对衰老。”

  说话间,有宫娥匆匆赶来,道:“陛下,带方郡王快要不行了。”

  “摆驾。”

  ……

  自从东瀛平定、海贸渐盛之后,李昭成已回京居住,如今出任宗正寺卿。

  事实上,国朝初立,宗正寺并没有太多要管的事情,若早个十余年,倒还有皇子皇女们做的略有些出格之事。如今调皮的皇子多已从征各国,李昭成便更闲了些。

  这日,李瑕微服到了带方郡王府时,见到的却并不是个躺在病榻上奄奄一息垂死之人。

  李昭成正在做菜,一转头见到李瑕过来,连忙赶出厨房……别家的厨房都是设在后罩院,唯独他家是设在前院。

  “陛下,老臣斗胆,想邀陛下小酌几杯。”

  话到这里,李昭成还补了一句,道:“陛下忙于国事,已四十余载未与老臣单独把酒闲聊了。”

  李瑕笑了笑,道:“你也不怕犯欺君之罪,但也就是今年,朕算是得了空……”

  桌上菜肴很多。

  当最后一道菜摆上来,李瑕还难得愣了一下。

  “陛下请看。”李昭成抚须道:“这‘螯虾’可是陛下多年前曾与臣说过的龙虾?”

  “朕提过吗?”

  “那年老臣陪陛下在长安农圃尝辣椒,陛下提过许多菜色,臣全都记得。”李昭成缓缓说到这里,又道:“对了,老臣还有桩隐秘的私事,京城的包氏酒楼,有两成股是老臣的。”

  他年纪大了以后,不像以前那样害怕李瑕了。

  “真有包氏子孙?”

  李昭成笑道:“算是真有,只不过不是包忠邦一脉的。”

  “难为你都还记得,这几十年,天下餐桌日渐丰盛,有你一份功劳。”李瑕夹起一只鳌虾看了一会,见它长得还是有些不同,问道:“何处来的?”

  “新大洲那边的货船带回来的,老臣颇认识些各洲找物产的探险家,因此派人给老臣送了些。”

  “年纪大了,你别什么都乱吃。”李瑕道:“现今有些东西能否入口,连朕也不确定。”

  近年,他确实看到许多后世未曾见到的动植物,因胡乱吃东西而死掉的探险者也不在少数。

  李昭成却是笑得很爽朗,道:“老臣近年在想,若是后人用饭时能偶尔提到老臣的名字,那老臣虽不如诸多开国功臣,也算是对后世有功劳。”

  李瑕剥了一只鳌虾尝了,发了一会呆,最后道:“能吃到这一口,不容易。”

  “是陛下熟悉的味道?”

  “也许吧。”

  李昭成有些得意,但他牙都掉光了,吃不了太多。

  “陛下,这数十年下来,老臣不信也得信了,陛下早已不是原来的二郎……可当老臣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

  李瑕剥着鳌虾,始终没听到李昭成后面的话。

  目光看去,只见李昭成已哭得泣不成声。

  “朕懂你的意思。这么多年下来,是与不是的,早已成了家人。那年给老人封太上皇的时候,也是这般与他说的。”

  “老臣无功而受爵,每每思来总觉惭愧。”

  “活到这把年岁,许多事看得与过往不同了。”李瑕道:“我年轻时与人不亲近,能在这贫乏的世道里活得不孤独,多谢了你们。”

  李昭成呆愣了一下,开怀大笑起来,用有些颤抖的手端起酒杯。

  “老臣能听陛下这般说一句,死而无憾矣。”

  李瑕端起酒杯与他碰了一下,道:“敬我们到世间走一遭。”

  这个院落,过去常有意气风发的年轻人的聚会,这日则是两个老者这般聊了几句……

  ……

  泰和三年。

  大理,洱海边。

  落日把走在海边的两个人身影拉长,风吹来很舒服。

  “走吧,文静她们还在等我打马吊呢。”高明月道。

  “你先回去,我再坐会。”

  高明月走了两步,却又回过头来,看了李瑕一会,在他身边坐下。

  “问你一件事。”

  “嗯?”

  “你还有没实现的心愿吗?趁这几年我们还走得动就去做吧,免得留下遗憾。”

  李瑕有些自傲道:“这样一辈子,哪还有什么遗憾?”

  “但我们很早以前就一直觉得,你好像没有那么开心。”

  “怎么会?”

  “我们私下都在说,换作别人有你一半的功业,都不知狂成什么样子呢。”

  李瑕望着海面上那些优雅的飞鸟,想了想,叹息道:“我曾经做了个很长的梦,有一辈子那么长。在那辈子活到最后几年时,我本来想去修仙的。”

  “修仙?”

  “嗯,追求一下长生不老。”

  “像秦始皇、唐太宗?”

  “比他们科学多了。”李瑕感慨道:“但愿望一样,这是人生实现世俗价值之后的最高追求吧。”

  “可这些年来从未见你寻仙问药。”

  “因为已经不可能了。”李瑕道:“上辈子我觉得有一线希望,我自诩是个自律、专注、富有毅力的人,于是当知道严格控制自己的身体数据就有万一的可能实现长生不老时,我非常兴奋,觉得那计划就是为我量身订制的一样。但在我准备放手去做的那一刻,梦醒了。”

  高明月问道:“很遗憾吗?”

  “以前阎容也总问我,那几年我想的还是‘这辈子再开疆扩土、促进科技,有些东西还是永远达不成,世人永远不知我失去了什么’。但后来这些年我想明白了许多事……我其实并不在意能否长生不老,事实上,那原本就是不可能成功的计划,我只是想要做些事能让我确信自己没有虚度光阴。这个愿望在这辈子达成了,我很确定我没有虚度光阴。”

  “如果要做到这种地步的话,‘不虚度光阴’未免也太难了。”高明月低声道:“我就整天想着闲聊,打马吊。”

  “看内心的满足感,有人志向高远,有人淡泊明志,人只要能让自己满足就好。”李瑕道:“于我而言,这辈子能做下这些事业,能有你们相伴,比长生不老还要让我满足。”

  高明月愣了一下,抬头看向李瑕。

  她能看到他眼角的皱纹,满头的白发。

  仔细看他的眼,她才发现,他眼神里已没有了早年间那种淡淡的、与世隔离的疏离感。

  高明月不由笑骂道:“你这老头子,越活越不正经。世间本就没有长生不老,让你这般一说,好似你放弃长生不老选择下凡一样。”

  “说到‘下凡’倒是更准确些,我原本过的是比皇帝还舒服的神仙日子,不经意下凡来走了一遭。”

  “你敢说,我就敢信。怕不怕?”

  “真的。”李瑕道,“当年早与巧儿说了‘李哥哥是天上来的’。”

  高明月不由收了笑意,想到数十年来那许多解释不通的事,心中愈信了几分。

  她转念一想,反而悲伤起来,低声道:“所以我的夫君真是谪仙人。那,你一直以来都很难过吧?”

  “不会。”

  李瑕反而笑了起来,握住了高明月的手。

  “凡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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