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历史军事>终宋【完结番外】>第九百章 甘肃

  大帐中的几具尸体全被拖了出去。

  外面有人用汉语在利落地喊话。

  “下次杀人时离水源远一点。”

  “别埋了,附近人少,不会有瘟疫。”

  “……”

  德苏阿木听不懂汉语,不知那些凶悍的士卒在说什么,心情十分紧张。

  这次反而是他怀里的阿木依显得十分镇定,很小声地与他说着经历。

  “阿塔你走了以后,那些坏人就杀了库图鲁克大伯,我们就跑,然后王师就来了……”

  “王师?”

  “嗯嗯,秦王来了就会平安吉祥的,他们救了我们,给我们治伤,还生了火。我求他们来救救你……”

  之后的故事就很简单了,这支“王师”杀到营地,轻而易举的样子。

  阿木依说完,看向帐篷外。

  她仍包着布条,惟独露出一双漂亮的眼睛,今天这双眼睛却是格外明亮,像是在期待着什么。

  德苏阿木则在思考着秦王是谁。

  他不知来了多少汉军,只知能有这样的猛士作为护卫绝对不是普通人。

  德苏阿木与廉希宪一样,祖上是高昌回鹘贵族,还是有领土的,虽然这领土有些小。总之他不是孤陋寡闻的人,知道忽必烈的“能行中国之道则中国主”,也知道中原王朝的皇帝只给儿子分封。

  那来的很可能就是忽必烈之子,只是不知道是哪位皇子封秦王、哪位封燕王。

  帐帘被掀开,有个高大挺拔的身影迈步进来。

  “王上。”

  “王上……”

  逆着光,德苏阿木眯起眼,感到了对方的年轻、有力、尊贵,看轮廓,看气场是像一位皇子……不,是个汉人?

  汉人?秦王?

  这位畏兀儿部族的首领不由愕然,好一会才努力起身,行礼。

  他右手抚着左胸膛,郑重鞠躬。

  “牧民德苏阿木感谢尊贵的王救了我的性命,我会铭记这份恩情,祝愿王永远平安吉祥。”

  “平安吉祥。”

  德苏阿木目光看去,只见对面这位汉人的秦王竟然也以手抚着胸膛,颇得体地回了一礼。

  不仅是这四个字,德苏阿木还能从对方的眼神中体会到……尊重。

  礼仪之邦绝不是说说而已,它不是体现在繁琐的礼数当中,而是态度。

  有些胡虏夷狄嘴上好谈仁爱,其实不过是烧杀掳掠抢得盆满钵满了,才开始假惺惺地装作高贵,实则骨子里还是粗鲁傲慢、高高在上,若悖了他的利,且再看看他仁爱高贵与否。

  而礼仪之邦却有着数千年诗文浸染的温良敦厚。

  眼前的汉人秦王待人处事的态度便是如此,德苏阿木感受到那种平淡冲和。

  虽然他连“平淡冲和”这样的词也说不出。

  “我不会说汉语,但我想问一问,尊贵的王是……”

  “你不必着急,等安顿好了之后,我们会把所有牧民叫过来一起谈谈。你已经醒了,那就先治伤吧。”

  这位秦王接过一枚银虎符,仔细瞧了瞧,便转身走了出去。

  德苏阿木、阿木依父女俩都直愣愣地向外看着。

  直到有人用不太纯熟的畏兀儿语说道:“我来,治你的伤。”

  本以为是有大夫来治伤,没想到却是个脸色黝黑的普通士卒。

  “你能治伤吗?”

  “别怕,我们没带大夫,但个个都是大夫。”

  这士卒拿着匕首在手指上转了几圈,随手割下一块破布便往德苏阿木嘴里一塞。

  “疼,忍着。”

  德苏阿木伤口上的腐肉被一块块割下,痛得脸上满是汗水。

  他以为那士卒要用烙铁来烙他的伤口以止血并防止破伤风,没想到对方却是拿出两个瓷瓶来。

  软木塞一拔,一股浓烈的气味传来,那士卒拿棉花放在瓷瓶里沾湿了,擦在他的伤口上,德苏阿木感到一阵刺痛,那士卒已拔开另一个瓷瓶,在他伤口上洒了黄色的粉尘,熟练地拿布条一绑。

  这药粉带着一股土腥味,神奇的是,血很快就止住了。

  “多谢恩人。”德苏阿木终于吐出嘴里塞的布,喘息着道:“这药真好,很贵重吧?”

  “我们军中的机密,你别打听。”

  “是,是,不敢打听……”

  德苏阿木说话间,一颗药丸又塞进他嘴里,又苦又凉,带着股豆腥味。

  “退烧、生血的药,就水喝。”

  那士卒淡淡说完这句话,已走了出去。

  德苏阿木低头看着身上包扎好的伤口,心中无比庆幸。

  烧还没退,但他知道自己活下来了,原本以为捱不了几天了。

  此时他才意识到这支兵马远比他以为的还要精锐。

  哪怕是怯薛军士卒,中了这样的伤也只能钻进牛肚子里以牛血疗法来治,不一定能活下来。

  但对于这些汉人军队而言,皮肉伤很难夺走他们的性命。

  越容易存活,就越能练出更多有经验的精锐……

  ……

  傍晚,众人吃的都是乳酪。

  充了饥之后,李瑕把人都聚在一起。

  这与他计划里有所出入。

  他有一套安顿畏兀儿人的计划,但那是他打算等西域之事尘埃落定之后交给廉希宪做的。所以这趟出行,他第一个见的就是廉希宪。

  但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了德苏阿木这些部众。

  这些部众在李瑕眼里其实不属于军,而属于民,是人口、是百姓。

  “我不会视你们为异族。大蒙古国至今也不到六十年,有多少部族?捏古斯、翁吉剌、弘吉剌、兀良哈、亦乞列思、斡勒忽纳惕……这些部族能融合为一国。畏兀儿、契丹、沙陀、党项为什么不行?再往东一千里,你们看过去的契丹人现在与汉人有何异?关键是我们是国人……”

  李瑕曾经让杨起莘写些文章,那是用来让长安的汉人更能领会他的意思,接纳他的政策,并能有更多的文人一起来招揽西域人口。

  这件事进行得并不顺利,不仅杨起莘没有为李瑕说服更多汉人,杨起莘自己都致仕了。

  现在廉希宪也还没到,由李瑕亲自说这些,其实是吃力的。

  “说实际的。我希望你们迁居到肃州。古弱水,你们叫黑河,黑河流域就是一大片绿州,合黎山下就有原先被阔端家族占据的最丰饶的牧产与田地。别说一千人,便是三万人也容得下,当然,前提是我们得保护好这些绿洲,你们得按我们的耕牧方式来。”

  “……”

  德苏阿木坐在篝火边,神情非常认真。

  别人听不太懂,他却能听得懂。

  说起来高昌回鹘原本是有一套治国之策的,反而是在投降蒙古之后变成了更粗犷的治理。

  土地被分封,有的分给察合台,有的分给合丹;人口被分封,每家每户给蒙古贵族们上缴牛羊、布匹。

  至于怎么治理?只规定诸王的羊羔利必须得到保证,其它的便依各个地方的领主。

  此时说得却很细化……

  “不久之后,我们将会把河西走廊、陇西合并为一路,称为‘甘肃’。甘肃安抚制置使廉希宪就是兀畏儿人,我说廉希宪,你们不太认识,我说他祖上你们或许就很熟悉,他父亲叫‘布鲁海牙’。总而言之,甘肃会有一个既熟悉汉、又熟悉畏兀儿的安抚使,而你们可以成为甘肃人。”

  李瑕指了指脚下。

  “这里,同样也是甘肃境内。一直到更西边的沙漠边缘,北面到星星峡,南到阿尔金山。凡属于汉时河西四郡的疆域,我可以向你们保证,我麾下的将士不会让强盗杀进来……”

  “至于更具体的,比如移居甘肃之后,你们的生活必然会更加方便,会有商贩卖给你们盐、布、以及各种生活必须的物品,会向你们购买马匹、牛羊。”

  “……”

  其实李瑕不需要说这些的。

  他手里有强兵,对付这数百人的部民非常轻松,想让他们去哪都只要一声令下就足够了。

  说这些,啰啰嗦嗦的,他们也听不懂。

  但听不懂没关系,这是李瑕在表达一种态度,安抚这些畏兀儿人。不能小看这种安抚,当遇到乱子这些人会不会混乱,就看心定不定。

  让他们相信秦王是真心把他们视为子民对待,在后续治理中也能省却无数麻烦。

  另一方面,李瑕也是一边招揽,一边修改完善各种政策。

  这确实是在画饼,只看眼前这个部落肯不肯心甘情愿吃这块饼。

  等说到最后,李瑕看向了德苏阿木。

  德苏阿木连忙起身,准备表态。

  “尊贵的王,我……”

  “吁!”

  有快马疾驰过来,霍小莲迅速翻身下马,赶到李瑕身边,低声禀报了一句。

  “东面那一千追赶胡勒根的元军已回到三十余里开外,西面有一支五千余人的元军也在赶来,都是打算今晚赶到这个营地,探马已经过来了。”

  李瑕看了一眼那些畏兀儿的女人、孩子,道:“那我们走不掉了?”

  “王上若要带上他们,走不掉的……”

  第九百零一章 畏威且怀德

  “放弃这片营地,到风蚀谷。”

  “是。”

  李瑕下了令,霍小莲就去执行,很利落。

  选锋营的将士不会说“我们一百人护着王上轻易就能走脱,请王上以安危为重”云云。

  一百精锐如果要跑,当然是谁都捉不到,现在要跑回长安都可以。

  李瑕是要来做事的,选锋营的职责就是听令行事帮助他把事情做好、并保护好他。

  如果什么危险的地方都不去,那还要他们做甚么,那事也不要做了。

  很快,选锋营将士已纷纷上马。

  李瑕则招过德苏阿木,交待他把部民重新带回风蚀谷。

  ……

  德苏阿木四下一瞥,意识到李瑕的兵力似乎只有这一百人。

  之前他一直没有发现这点,因为不认为堂堂秦王会只带这么少的人就深入大漠。

  此时这个发现不免让他紧张起来。

  阿里不哥的兵马把他们当成向导、后勤、箭头饲料;忽必烈的兵马把他们当成战功、战利品。

  唯今日见到的秦王把他们当成子民在治理,但……谁知道是不是夸夸其谈?

  秦王到底有多少实力?

  德苏阿木忽然发现,比起那些美好的畅想,效力于一个真正有实力的王、能得到有力的庇护才是最最重要的。

  他想着这些,带着部民重新回到风蚀谷中安顿,愁容满面。

  阿木依跟在德苏阿木身后,不停回过头看去,时不时还踮起脚来。

  “阿塔,我们会跟着秦王去甘肃吗?”

  “还不知道。”德苏阿木道:“汉人以前很强大,但现在强大的是大蒙古国。”

  阿木依于是抬起头,眼神里有些不解,又带着很多的期待,像是很想让德苏阿木跟着迁徙到甘肃去。

  德苏阿木叹惜了一声,心里又浮出了一个念头。

  西域之事,秦王要亲力亲为,可见其实力是弱的,也许看有兵马来了,就要带着一百人离开了吧。

  他其实理解的,道义上,对方也没有一定要保护他们这些部族的责任。

  ……

  半个时辰后,天色黑了下来。

  李瑕策马进了风蚀谷。

  他只带了四名士卒,点起篝火,丝毫不担心火光会引来敌兵。

  这让德苏阿木有点担心他会不会害了自己的部民。不过李瑕自己也留在这里,就在畏兀儿人的驻地不远处搭了一个小帐篷便进去睡觉。

  那四名士卒则搭了两个小帐篷,两两轮换着守卫。

  仅此而已。

  李瑕甚至连情况都没告诉德苏阿木,宿在这些畏兀儿人之间,也不怕被他们砍死。

  但就是这样一个小小的举动,德苏阿木感到有些心安下来……

  ……

  夜色很好。

  玉门关西面五十余里处,陆小酉还没安营,在夜色中继续往前进行。

  这是两千人的队伍,是李瑕在阳关时便派快马调来的。

  马蹄每每在沙土上踩下一个坑,很快,风沙又将这一串串脚印掩埋起来……

  这两年陆小酉已经习惯了疏勒河流域的水草丰美,这次一路向西,经过玉门关之后黄沙便渐渐增多起来。

  他忽然萌生一个奇怪的想法。

  “你说,我往后解甲归田了,就在疏勒河种树,让西边这些土地不再荒芜,是否就不会再有胡汉之分。”

  “将军有心思想这些,不如等下次归乡了娶个媳妇,免得老夫人总是念叨我。”

  “我娘都成老夫人了,以前村里人都喊她缝破针,因为她眼花,针线缝得可差……”

  堂堂将军,与士卒私下说起话来也傻气得很。

  前方,胡勒根的人马终于迎了上来。

  归义营两百人怕是赶了有四千余匹战马。

  胡勒根在诸将中有些特别,不属于战将,他的主要职责是从俘虏中招揽蒙人进归义营训练,训练好之后这些蒙人往往会被分派到各地。

  除此之外,李瑕时常会带他出征,借助他对蒙古的熟悉完成招降敌人、探路等任务。

  而赶马就是胡勒根的老本行了。

  他小绕了一点路,把一千元军引到东边,让火赤哈儿分兵。

  今日这些敌军应该打探到了西面又有兵马来,早早便退了。

  “哈哈,陆将军来得真快。你看这些马匹,高昌王丢在营地的……”

  “王上呢?”

  胡勒根摇头,道:“不知道。但陆将军放心吧,王上和选锋营的骑术不比蒙古人差了,不会有事的!”

  “我知道了。”

  陆小酉看了看天色,见星光还很亮,于是下令继续赶路。

  他不是什么名将之资,打仗到现在,靠的只有一条,那就是听话。

  听话就是做事一板一眼,收到的命令是什么,那就做到什么。

  李瑕下令五日内到风蚀谷,他不会因为阳关有战功就转到阳关,也不会晚上哪怕只一个时辰。

  他的特点就是听令行事,克期必达。

  ……

  天光微亮时,德苏阿木早早便爬上一座土丘,向远处望去。

  他看到火赤哈儿的兵马已经在远处的绿洲附近集结了数千人,而李瑕的兵马就像探马一样在风蚀谷北面游荡。

  奇怪的是,火赤哈儿的人暂时还未杀过来,只是派探马绕着大圈观察风蚀谷,像是有些忌惮。

  但兵力的悬殊已经很明显了。

  这让德苏阿木的心情复杂起来,一方面,那位秦王还没走,确实让他有些敬佩;另一方面,如此大的实力差距……也许这秦王是个骗子。

  他想着这些,重新回到驻地,只见阿木依正拿着一块乳酪走到李瑕帐前,像是问了几句话之后,双手把乳酪递过去,之后便跑开了。

  ……

  李瑕拿着乳酪,回过头,见到德苏阿木,招了招手。

  “昨夜我们还没谈完,你可愿带着你的部民到黑河畔去?”李瑕的语气里有种对下属说话的感觉。

  德苏阿木略略犹豫,应道:“当然是愿意听从王上的吩咐,就是担心魔鬼城外有这么多敌人……”

  “我们相处的时间很短,你信不过我,这很正常。”李瑕道:“希望下次,你别再有这种犹豫。”

  说罢,他抬起手,止住德苏阿木的跟随,独自往前走去。

  那边一名士卒,禀报着什么,与李瑕一道走开。

  他们用汉语在说话。

  其中有句话,德苏阿木曾经听说过。

  “畏威而不怀德……”

  德苏阿木一愣,觉得秦王像是对自己有些失望。

  他回想起来,昨夜谈到甘肃,秦王是显得有些热忱的,规划着那些东西时,偶尔会挥舞一下手,今日神态却有些冷淡。

  思及至此,德苏阿木不由愧疚,因对方救了自己的命,自己却还没有全心追随。

  难怪阿里不哥不肯信任自己……

  ……

  “他们想要回火赤哈儿的头颅,说是我们归还了,他们就会退兵,不然就杀进风蚀谷。”

  “反了,我们把人头还了,他们马上就会杀进来,因为那样显得我们心虚。此时他们之所以不敢马上动兵,是在害怕我们的实力,记住,这些人畏威而不怀德。”

  李瑕方才不是在说德苏阿木,谈论的是谷外那些高昌城来的元军。

  他与霍小莲说着话,走上土丘,拿起望筒向北面望了一会。

  “六千人?”

  “是,有五千人是火赤哈儿的弟弟带来的,想必正在犹豫该攻打我们,还是回高昌争王位。”

  “犹豫?我们就一百人,还犹豫。高昌王人头还在我们手上,不拿回去,他争不过。”

  霍小莲问道:“如果他们攻打过来,我可否领二十骑从西面绕到北边,斩将夺旗?”

  如果有旁人在这里,会说霍小莲疯了,想以二十骑冲五六千人。

  他这人其实就是又冷静、又敢不要命。

  李瑕很了解他,毫不惊讶,望筒都没放下来,道:“不行,你做不到。”

  “王上,我想不到除此之外这仗该怎么打。”

  “不用打。再有半日,就是我命陆小酉赶到的时间。”

  “陆将军能到?”

  李瑕放下望筒,瞥了霍小莲一眼,道:“选锋营这次做得很好,但别傲,别看不起我们的边军……”

  霍小莲一凛,连忙抱拳。

  “小莲知错,绝不再犯。”

  太阳一点点西移。

  风蚀谷外黄沙漫天,马啸西风。

  谷内的畏兀儿人愈发不安。

  唯有李瑕与他的选锋营始终平静,仿佛外面不是五千人,而是五个人。

  德苏阿木也不知在想什么,额头上汗水直冒。

  他不时转头看看远方,不时看看李瑕。

  李瑕太镇定了。

  这让德苏阿木完全摸不准。

  这个秦王行事实在是与旁人有太多的不同,要么就是受真神眷顾、无比强大的雄主,要么就是一个大骗子。

  德苏阿木忽然想要赌一把。

  他觉得这个秦王能击退外面的五千人,他不想等到这战果定了,再去说“我愿意带着部民追随尊贵的王。”

  那这个王到底尊贵在哪?

  心中的冲动越来越强,德苏阿木起身,向李瑕走去。

  “族长。”忽然有人拉住他,低声道:“我们好像被包围了,这个宋人的兵很少……”

  德苏阿木伤还没好,挣了一下没挣开。

  他转头看去,只见李瑕身边的士卒已从土丘上跃下,翻身上马就走。

  “放开我。”

  ……

  “来了!”李瑕喝道:“你去传我命令,把人头挂起来,选锋营一起冲击敌军。”

  “是。”

  霍小莲转头就走。

  “我王!”

  李瑕忽然听到一声畏兀儿语的大呼,德苏阿木向这边冲了几步,跪在他的面前。

  “牧民德苏阿木,愿意带整个部族追随我王!”

  德苏阿木抬起手,双指指天,又道:“德苏阿木愿意带部族里所有战士为我王征战。”

  “还没到征战的时候。”

  李瑕伸手,扶起德苏阿木,道:“至少在你的战士们拥有良好的盔甲之前,我不需要他们上战场。”

  “可是外面……”

  “外面只有因为主将被杀而吓破胆的懦夫。”

  随着李瑕这句话,远远的,有号角声传来。

  之后是马蹄声、杀喊声,盖过了风吹过魔鬼城的呜咽,响彻了天地。

  李瑕带着德苏阿木向前,登高观战,只见前方的战场上尘烟阵阵,从东面而来的兵马正在逼近西面的元军营地。

  而在风蚀谷前不远,德苏阿木看到了那颗被高高挂起的头颅。

  这颗头颅属于他曾经的高昌王。

  “我王。”他喃喃了一声……

  第九百零二章 裂缝

  一百人对六千人,或两千人对六千人,难吗?

  战场上的强弱不是靠人数来定义,还有地势、士气、装备、指挥、后勤等等。

  金军两万就能击败七十万的辽军,这不是奇迹,而是这两万人本就强于七十万人。这时,人数是最没参考意义的一项数值。

  只把人数作为衡量标准,是极为偷懒的行为。

  偷懒容易败,甚至死。

  而且不是谁都有能力指挥五千人、六千人。

  能管一百人吃喝拉撒睡,能力就算远远强过普通人了。

  没有足够的指挥才能,人越多只会越混乱,一碰就崩,甚至不等敌方来打就能崩溃。

  陆小酉只能指挥两千人。

  他的精力能顾得上两千人正面、两翼、后军不会有破绽,能确保万一遇到埋伏能应对得过来。

  若兵力再多,他就顾不过来了。

  会乱。

  他觉得蒙古人真的很厉害,鸦兵撒星阵这种无比混乱的阵容都能保持指挥。

  他却连指挥两千骑兵冲锋都做不到,只能向元军营地逼近。

  是逼近,不是冲锋。

  河西军排成阵列,缓缓前进,前排的骑兵举起盾牌、长槊,端起弩箭、霹雳炮。

  每走五十步,还停下来调整一下阵型。

  骑兵打出了步兵的笨拙。

  但没有破绽,两千人既像一个人,又像是两万人。

  在这大漠戈壁,平时打仗都是骑兵横冲直撞,真是少有人见过这种呆战。

  对面的元军将领大概也是看得有点懵,心想“你们怎么过来得这么慢,不怕我们跑了吗?”

  再想,又觉得不对,于是心想“你们兵力少,应该是你们跑啊。”

  可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对……

  当河西军越来越近,军容士气带来的压迫感推到面前,谁该跑这个问题他们终于找到答案了。

  又一阵号角声响起。

  南面,又有将近一百骑开始向这边冲锋。

  是冲锋,不是逼近。

  气势比那两千人还要凶狠。

  元军将领们见了,不由心想“你们这么快冲过来,不是为了送死的话,是怕我们跑了吗?”

  一颗头颅被举起,蒙语、畏兀儿语的喊叫声分别传来。

  “高昌王火赤哈儿已死!你等叛军还不束手就擒?!”

  “火赤哈儿已死!”

  “……”

  压迫感还在堆叠。

  元军渐渐开始乱了,将领们不确定对方的虚实,不能马上做出决策。士卒们不知道要做甚么,越来越慌。

  “咴咴咴。”

  有不驯的畏兀儿战士翻身上马就逃了,他是向导,自己就能找到路回高昌城。

  他为了战利品才来打仗的,这一仗就算打赢了,有战利品吗?打得赢吗?高昌王都死了。

  跑了怎样?

  他又没有户籍、兵籍。

  向导一逃,登时又是一阵尘烟。

  鸣金声也马上响起。

  “宋军兵力太强!回高昌城!”

  战场上进进退退最正常了。

  可怕的不是退兵,而是当一道退兵的命令下达的同时,还有一道进攻的命令传来。

  “杀过去!为亦都护报仇!”

  “杀啊……”

  元军有两个部分,一是高昌王的怯薛军,包括向东去追辎重的一千人;二是普通的畏兀儿战士,原本负责封锁阿里不哥,被火赤哈儿临时调过来。

  火赤哈儿死了之后,这些军队暂由他的弟弟“阿而尔·的斤”统领。

  不过,也就是名义上是这样的。

  一时间,更需要为兄长报仇、也更需要夺兄长首级去争王位的阿而尔怕了,径直撤军。

  他不算太无能,至少还鸣金了、下令了,而不是自己当先跑。

  火赤哈儿的怯薛将领却下令迎了上去。

  亲兄弟未必有义气,心腹将领却有忠心。

  结果,命令冲突,一团大乱。

  “嘭!”

  混乱之中,选锋营骑兵冲到面前,甩手就是一枚霹雳炮,炸得场面更乱。

  ……

  杀向营地的陆小酉看得都有些迷糊,心想对面将领就这个指挥水平,怎么就有勇气统率六千人?

  ……

  风蚀谷,站在土丘上观战的李瑕心思已从战场上移开。

  没什么悬念了。

  这次杀到西域来,遇到了一些泛泛之辈。

  进攻就是有这样的好处,敌方或愚蠢或平庸的人都是在腹地,要进攻才能遇到。不像防守时,遇到的都是忽必烈派遣来的大将。

  所以一定要来。

  远看,忽必烈无比强大,仿佛马上要控制欧亚大陆了。

  遇到这种对手不能怕,一定要走近、了解。

  走近了,才会看到大蒙古国这个庞然大物已经有一条条裂缝,它的根基已经在成吉思汗建国将近六十年的时间里开始腐朽。

  了解了,才知道该怎么利用这些缝隙……

  今日这一战,便是他到西域后出的第一招,风蚀谷外的小小一战。

  那接下来,便要看各方势力对这一战的反应了。

  李瑕望着大漠,眼里仿佛看到了整个西域的局势图。

  阿里不哥,在西面的罗布泊,敌我关系暂时还不清楚。

  兀鲁忽乃,在阳关西南驻扎,想要会盟,但其处境怕是并不太好。

  阿鲁忽,在更西南方向的于阗,未必是忽必烈死忠,那就未必是他李瑕的敌人。

  合丹,应该还在西北方向,别失八理与罗布泊之间,这是忽必烈的直属兵力,必须除掉。

  此外,还有阿力麻里、高昌城,以及别的地方散布的蒙古诸王、各部族首领的势力……

  等各方都知道他李瑕来了、还除掉了高昌王,必然有人愤怒、有人忌惮、有人惊讶、有人畏惧。

  不论怎么样,必然给出反应。

  有反应,就会有冲突,就像一个将裂未裂的陶瓷,每一块瓷片都想要动,它们之间的缝隙就会越来越大……

  考虑着这些事,李瑕对接下来的局势有了更清晰的把握。

  不管成功的可能性有多少,他始终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要怎么做……

  “给你看看。”

  李瑕把望筒递在一旁的德苏阿木手里,走下土丘,准备去接收更多的俘虏。

  他脑子里规划的已经是一个月、甚至一年以后的事,因此十分笃定。

  德苏阿木却还沉溺在今日的危险之中,因李瑕深陷重围时的镇定、调兵灭敌的从容而惊为天人。

  他抬起望筒,有样学样地向北面看去,吓了一跳。连忙拿下望筒又看了一眼,才重新对准。

  视线里,选锋营的将士绕着敌军奔了两圈,等河西军杀上、敌军左支右绌了,才斜斜杀入敌阵。

  一杆大旗倒了下去。

  望筒再抬高了一些,天与大漠的交界处,阿而尔的败军一点点消失在风沙之中……

  德苏阿木觉得手里的望筒真是个神物,觉得秦王麾下将士真是天兵天将。

  他无比庆幸自己做出的选择。

  ……

  杀喊声在身后渐渐远去。

  阿而尔回头看了一眼,只看到漫天的风沙,那些汉人的军队还没追上来。

  惊魂未定地喘了几口气,他开始收拢残军。

  之后怎么办?

  派人禀报合丹,自己被李瑕与阿里不哥联手击败了……不,应该是说火赤哈儿被击败了,自己在混乱之际收拢溃兵,稳住了局面。

  要赢得合丹的信任,才能继续统领高昌的兵马,从而才能争到高昌王之位,而不是急着回高昌城。

  李瑕与阿里不哥联手了、西面的防线被杀败了,都是因为上一任高昌王火赤哈儿的无能。

  合丹必须临时任命一个新的强大的高昌王……

  想到这里,阿而尔招了招手,招过一名心腹。

  “我要去见合丹大王。你带三百勇士,护送我哥哥的遗体回高昌城,让纽林病死,明白吗?”

  “明白。”

  就是这么直接。

  首先是要明白,高昌王是蒙古大汗册封的。

  投降蒙古五十多年间,高昌王已经换了好几任。蒙古大汗不会去查这些,只要忠心,能册封谁,大汗就会册封谁。

  阿而尔又想了想,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却是忽然咽了咽口水。

  虽然才从战场上逃出生天,他眼睛里却泛起了些淫光。

  “再替我带几句话。”阿而尔道:“我需要收继我可怜的嫂子,不能让她无依无靠。”

  很快,三百骑带着火赤哈儿那具失去了头颅的遗体,向高昌城而去……

  第九百零三章 收继

  两日后,李瑕领着归附的畏兀儿人返回了玉门关休整。

  才进关城,他第一件事便是招过林子。

  “在阳关时我传了口信给你,让你查查火赤哈儿死后,谁能成为新的高昌王?”

  李瑕要的不是知道几个名字,“纽林·的斤”或“阿而尔·的斤”,而是要知道这些人的性格、实力如何。

  他还要知道谁可以拉拢、谁死忠于元蒙,知道他们的弱点、并如何利用这些弱点……等等。

  林子脸色有些惭愧,低声应道:“禀王上,高昌的情报本该于五天前就跟着商队回来,但今日还没到。”

  “何意?”

  “军情司安插在高昌城的探子,似乎被除掉了。”

  “我们要做的是击败合丹,把忽必烈的势力从西域赶出去,那么,高昌城便是重中之重。知道为何吗?”

  林子对战略并不熟悉,低头应道:“不知。”

  李瑕遂指了指队伍中的几个俘虏,道:“你去审一审那几个俘虏。阿里不哥的人、火赤哈儿的人都有。”

  “是……”

  过了一会,林子再赶到李瑕面前,脸色已有些惶恐。

  此时李瑕已经上了玉门关的城楼,正站在地图前思考着。

  “王上,我审完了。”

  “嗯,说说吧。”

  林子行了一礼,上前在地图上圈了圈阿力麻里、别失八里,道:“根据俘虏所言,结合我们的情报,阿里不哥真的被蒙古诸王背叛了。此时诸王有十余万大军正在阿力麻里,与合丹接洽……”

  “不是合丹。”李瑕道:“他们说的‘丞相’指的应该是耶律铸。耶律铸正在别失八里,为忽必烈安抚这十余万兵力。”

  “是。”林子擦了擦头上的汗。

  “接着说阿里不哥。”

  “如果消息属实,阿里不哥此时应该正在罗布泊附近,合丹正在包围他。”

  “换言之,耶律铸正在招揽的兵力在高昌城西北;合丹的兵力在高昌城东南。”李瑕问道:“我们要击败合丹,该怎么做?”

  “联合阿鲁忽和阿里不哥攻打合丹,同时控制高昌城。”林子道:“高昌是重镇,是别失八里的门户。控制高昌,就能切断别失八里到河西走廊之间的要道。”

  他现在知道高昌为何如此重要了……

  李瑕又问道:“那高昌城要怎么控制?”

  林子低下头,想了想,应道:“两种办法,一是换一个便于掌控的高昌王上位,暗中控高昌。二是派遣兵力绕道奇袭,攻下高昌城。”

  “我可以派兵绕道,但需要知道更多的情报。城池的布防、兵力,指挥是何人,还是谁是高昌王。我不会什么情报都没有,就让将士们两眼一摸黑地去送死。”

  李瑕没说第一个办法如何。

  因为林子先前派去高昌城的探子已经断了联系,控制一位高昌王很可能已做不到了,再派人已经来不及了。

  “王上。”林子道:“我没有做好……”

  “我不是在怪你。”李瑕道:“路途遥远陌生、风俗语言不通。军情司很难拿到情报,理由可以举很多。我需要的是你明白此事的重要性。”

  “是,我会再派人去打探高昌情报。”

  “尽快。”李瑕道:“我会再次联络阿里不哥,等到我确定盟友之时,需要拿到高昌城的情报。”

  ……

  “司使。”

  出了城楼,林子立即招过心腹下属,问道:“高昌城的探子回来了没有?”

  “禀司使,还没有。”

  “那别叫我司使了,叫我‘上师’。”

  手在短短的头发上又摸了两圈,林子显得有些烦躁。

  事实上,这些年他统领军情司,性格已非常沉稳,这次却是真的被西域的情况逼急了。

  “大不了我披上袈裟,扮成喇嘛,亲自去一趟高昌城。”

  话虽如此,林子知道自己必须坐镇玉门关为秦王处理各个方面的情报,他已不是能亲自行动的时候了。

  但要打探情报的范围太大、势力太多,军情司的人手着实不够用,已经有许多被派出去的探子都没经过足够的训练。

  正为难之际,有下属上前提醒道:“司使忘了吗?秦王从长安带了三十余名我们军情司的好手。”

  ……

  半个时辰之后,便有人打包好了行李,策马离开玉门关。

  行李也简单,一本《长春真人西游记》,两本道经,一个罗盘、一套襦裙、一盒胭粉……

  ……

  五月十一,高昌城。

  高昌城位于火焰山南麓。听名字便知这地方干燥炎热,素有“火洲”之称。

  汉武帝时,李广利领兵驻扎于此,远望故土,依照长安格局,建起了最初的高昌城。此后高昌城布局一直类似长安城,方方正正。

  这里不是荒芜之地,这里曾经是“西域长安”,曾经昌盛繁荣,有过灿烂的文明。

  城内份外城、内城、宫城,里面有烽火台、佛塔,以及各种佛像。

  它与中原城池没有太大的区别,除了行走在其中的人们。

  街上有汉人、蒙古人、畏兀儿人、回回人,说着不同的语言,交易着香料、胡椒、宝石、骏马、丝绸、瓷器、茶叶等等。

  ……

  一名道士走进了高昌城,用熟练的蒙古语向守军述说了他远道而来的目地。

  “贫道从燕京长春宫而来,家师乃大汗钦赐尊号的‘玄门正派嗣法演教真常真人’,因想要重走长春真人当年会面成吉思汗时的路途,因此经过此地……”

  看守城门的士卒被他话语里的“大汗”“成吉思汗”“长春真人”唬得一愣一愣的,又看过了他的信令,恭恭敬敬地放了行。

  其实如今在山西、河南等地已开始对道士严加防范。

  但这里是西域。

  短短一年时间,元廷根本不可能因为山西出了间谍而在西域做出反应。

  于是这个道士就施施然然地进了高昌城,很快,消失在街巷之中。

  不多时,又有三百骑狂奔到城外,呼喝不已,进城之后迅速拉着一具由王旗覆盖的尸体向宫城狂奔。

  “快!我们要见可敦……”

  ……

  黄金家族与高昌王室的联姻可以追溯到五十余年前。

  当时的高昌王归附之后,成吉思汗大喜,把女儿也立安敦公主许配给对方,称高昌王为“第五子”。

  可惜这位“第五子”当时已有妻氏,且妒忌、霸道,不允许高昌王再娶一个妻子。好不容易等到这位王妃过世,也立安敦公主也撒手人寰。

  等新的高昌王继位,窝阔台把阿剌真公主许配到高昌,可惜还未出嫁,这位公主便过世了。

  没过多久,窝阔台暴毙,黄金家族陷入汗位之争。

  直到火赤哈儿继位,才恢复了联姻。

  忽必烈把巴巴哈尔公主嫁给了火赤哈儿,并赏赐了十二万钞锭,赈济畏兀儿百姓。

  巴巴哈尔是贵由的长女,是忽必烈的堂侄女、是合丹的侄女。

  她今年二十二岁,嫁给火赤哈儿已有两年,还没生出孩子。

  前阵子,她听说忽必烈又给火赤哈儿的长子纽林赐了婚,感到非常的不满。

  意思是,哪怕她这个蒙古公主生下儿子,高昌王之位也会允诺给纽林吗?

  她没办法不这么想。

  但再不满,她这位蒙古的公主、畏兀儿的可敦,确实阻止不了这门亲事。

  因为李瑕的原因,忽必烈正急切地在巩固对西域的统治,为了拉拢高昌王室,又岂会在乎一个女人的想法?

  纽林已经在准备成亲之事,只等合丹、火赤哈儿平定阿里不哥之乱,喜上加喜。

  巴巴哈尔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她的丈夫火赤哈儿回来,与他生下一个儿子,并在以后的日子为儿子争到王位。

  不然,等纽林成了王,她还要嫁给“儿子”纽林。

  终于,这位守在家里的妻子等到了她的丈夫出征归来。但她的丈夫已经成了一具尸体……还没有了头颅。

  “头呢?!”

  刚成了寡妇的巴巴哈尔并没有被面前的无头尸体吓到,而是愤怒地叱骂着押送尸体回来的战士。

  “没有人头,你让我怎么相信这是我的丈夫?不!我是不会相信的,我的丈夫像红山一样雄伟,他的智慧像开都郭勒河的河水源源不绝。他一定会再回到我身边,像那只北归的鸿雁……”

  “可敦,这确实是亦都护。”

  护送遗体归来的战士没有被巴巴哈尔那黄金家族的威严吓到,反而上前一步,压低声音,轻声道:“小人有重要的事禀报给可敦。”

  巴巴哈尔并没有她表露出来的那么悲伤,挥了挥手,把她的侍女们都驱退下去。

  之后便听那人低声说了几句。

  “可敦也不想嫁给纽林吧?纽林瘦弱无能,只有真正雄伟的英雄才能保护可敦……”

  依蒙古的习惯,收继也好、改嫁也罢,情况都是寡妇嫁给了谁她丈夫的家产就归谁。

  换言之,谁是高昌王,谁就得娶巴巴哈儿,反过来也一样。

  巴巴哈尔听懂了阿而尔的意思。

  她有了选择,可以选择嫁给儿子或嫁给叔叔。

  ……

  纽林也做好了准备收继巴巴哈尔。

  他今日出城打猎,忽然听到父亲战死的消息原本有些悲伤,但一赶回来见到巴巴哈尔,他脑子里想到的却是……收继了她。

  巴巴哈尔与他很快要娶的不鲁罕是一对堂姐妹。

  他将娶了这一对姐妹,两个黄金家族的女儿。

  仅这一点,就足够让他兴奋了。

  十八岁的男子,脑子里常常就是女人、女人、女人……

  第九百零四章 遗孀与遗产

  今日与纽林一起去打猎的人是耶律希亮。

  蒙哥死后,耶律希亮与母亲、两个弟弟被裹挟到西域,当时汗位之争还未开始,火赤哈儿还未决定支持忽必烈,因此没有救出他们,但还是给了耶律希亮一家很多帮助。

  如今耶律希亮的地位已完全不同。

  耶律家三代都是蒙古重臣,耶律希亮当年也没有在最艰难的时候投降阿里不哥,而是历经艰险,从西域返回了中原。

  虽然,他回到凉州时被李瑕俘虏过,但忽必烈依旧对他信任有加。

  相比郝天益,耶律希亮得到了太多的偏心,已任怯薛军执事官、文书令。

  而且他的父亲是丞相,是与合丹一同前来,主持西域局势的耶律铸。

  他可以反过来帮助高昌,甚至决定高昌的命运。

  ……

  “当年若非亦都护出手庇护,我与母亲、弟弟早已成了大漠里的一具白骨。万没想到,大恩未报,亦都护已为国捐躯……呜呼!魂兮归来,哀哉尚飨!”

  当火赤哈儿那失去了头颅的遗骸被装殓好,耶律希亮是第一个进王宫哭泣的。

  巴巴哈尔、纽林跪坐在一旁,高昌的臣子们排队在殿外……高昌王宫弥漫在悲伤的气氛之中。

  但也许只有耶律希亮一个人是真心在哀悼,真心希望他的恩人还没有死。

  哭祭之后,耶律希亮略略打量了王宫一眼,与纽林说想同他单独聊一聊。

  半天之前,两人还在一起打猎,而此时纽林本该忙着处理丧事,耶律希亮偏要这时候私下聊,显然是发现了什么紧急之事。

  “怎么了?”

  “是谁把亦都护的遗体送回来的?”

  纽林应道:“是父王麾下的将士。”

  “你二叔为何没有回来?”

  “他说要统兵随合丹大王继续平阿里不哥之叛……”

  耶律希亮扫了纽林一眼。

  他们是同龄,今年都是十八岁,但经历过各种魔难的耶律希亮显得成熟得多。

  “把兵马交给合丹大王,他回来拜见新王有何不可?是觉得合丹大王统领不了畏兀儿诸军,还是怕丢了兵权?”

  纽林此时才反应过来,有些慌张。

  “你是说……”

  耶律希亮附耳道:“我是说,阿而尔想要害你,抢夺王位。”

  “那我怎么办?”

  “没事,我会帮你。”

  对于耶律希亮而言,这不是太难办的事。

  高昌王位的决定权在陛下,他父亲与合丹大王可以在西域代表陛下的意志。

  相比于阿而尔这个平庸之辈,耶律希亮更在意的是李瑕。

  两年前,当他好不容易从西域返回,却一头扎在李瑕手里。而且还傻乎乎地以为李瑕是李恒,把西域局势一五一十地告知于他。

  如今回想起来,此事造成了极严重的后果。

  李瑕就是知道了阿里不哥命令阿鲁忽调兵调粮之事、从而确定阿里不哥的反攻计划,坚定了守关中的决心。

  更深远的影响是,李瑕还从此开始插手西域之事。

  耶律希亮这次到高昌城,已发现了廉希宪曾屡次写信策反火赤哈儿。

  他甚至还找到了几个军情司的探子。

  这些军情司探子们收买了一支色目人的商队,以贸易的名义常年往返于玉门关、高昌之间,打探情报、传递消息、策反将领官员。

  耶律希亮有心调查,留意到他们往返的速度极快,这次剪掉了军情司的这条暗线。

  ……

  “使君,今日有人在询问那支军情司扮的商队。”

  “什么人?”

  “一个年轻道士,到了那商队住过的驿馆打听了几句。我们问过城门的守军,这道士是今日一大早进城的。”

  “去查,拿下他。”

  耶律希亮迅速警惕起来。

  他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火赤哈儿据说是死在玉门关的兵马手上,换言之,是李瑕的人杀的。

  同时,李瑕又派探子到高昌城。

  这是想做什么?干涉高昌的王位不成?

  册封高昌王,这是大元皇帝陛下才有的权力。

  ……

  高昌城存在了上千年,其实是相当大。城内和尚、道士众多,要在其中找到一个道士很难。

  但就在次日夜里,耶律希亮的一队手下还是发现了线索。

  “那个道士很可疑……”

  “让驿馆的人过来看看。”

  “前面的道士,站住!”

  忽然,远处的王宫火光大作,长街上被拦下的道士侧头向那边望了一眼。

  “认认,是他吗……”

  “噗。”

  剑光一闪。

  利刃划过一名、又一名元军的喉咙,血洒在街边的香料摊上。

  “啊!”

  香料贩子尖叫声中,持剑杀人的道士已如离弦之箭一般冲出。

  “追!”

  “快调人来,别让他跑了!”

  “追!”

  与此同时,高昌城中也是一边大乱,却并非因为街头拔剑杀人的小场面。

  而是王宫有了叛乱……

  ……

  “使君,找到军情司细作了。这人很能跑,但我们已把他逼到佛陀寺附近了。”

  耶律希亮正在审讯一个畏兀儿人,抬起头道:“再调两百人包围……”

  “使君!”

  忽然,又有人冲了进来,道:“阿而尔的人提前动手了,已杀进王宫。”

  “这么沉不住气。”耶律希亮皱了皱眉,起身上前,一脚踹倒地上的俘虏,道:“你的人都是蠢材吗?怎么能这么蠢?简直是嫌命长。”

  说罢,他不急不缓地出了大堂,从容地布置着。

  “调五十人堵住佛院寺附近街巷,别让那军情司细作逃了。你们带上人手,随我先去王宫平叛。”

  耶律希亮不太担忧,因为已经做好了布置,并且提醒过纽林要安排好王宫的防备,尤其是不能让阿而尔的人靠近大殿或寝宫。

  何况,阿而尔派来的三百人已经被他瓦解了一部分,至多只剩一半敢拼命。还能杀到纽林面前不成?

  ……

  纽林今夜既不在大殿守灵,也没在自己的寝宫歇息。

  他支开了旁人,到了巴巴哈尔的寝宫。

  围着火炉,葡萄酒喝了一杯又一杯,在纽林许下了诸多承诺之后,巴巴哈尔回过头问了一句。

  “真的?”

  她其实不算漂亮,有些黑,有些胖,但也并不丑。

  此时她头上的玛瑙微微晃着,眼神里有别样的韵味。

  纽林咽了咽口水,非常心动。

  他有几个美貌的姬妾,但今夜面对巴巴哈尔,却格外冲动。

  因为她黄金家族的血脉、高昌王后的身份,因为她是他未婚妻的姐妹、是他父亲的继室……这种种加起来,给纽林的刺激远远超过了美貌。

  “真的!耶律希亮答应我了,他已经写信给他父亲和合丹大王,让我当高昌王,并且娶你。”

  “但你还是会娶不鲁罕?”

  “我们的儿子会继承王位。”纽林迫不及待地做出了许诺。

  这并不是耶律希亮教他的。

  没有必要。只要耶律铸与合丹答应,高昌王之位跑不了,巴巴哈尔自然会由纽林收继。

  虽然巴巴哈尔是贵由大汗的女儿,不鲁罕是哈剌察儿大王的女儿。哈剌察儿是窝阔台的庶出子,所以不鲁罕没有巴巴哈尔高贵。但合丹也是窝阔台的庶出子,在两个侄女之间,合丹更喜欢不鲁罕。

  总之,这种许诺毫无必要,耶律希亮还提醒纽林,事情没定下来之前,最好不要节外生枝。

  但纽林没忍住。

  他希望由自己来征服巴巴哈尔的芳心,相当于是自己夺得的王位。

  “我们的儿子?”

  巴巴哈尔听得这句许诺,眼睛一亮。

  她以手撑着脸颊,注视着纽林。

  许是因为饮了好几杯葡萄酒,她的脸色绯红,眼神也迷离起来,呼吸渐重。

  纽林于是陷在了她的眼神里,缓缓伸出手。

  他摸上了那鼓胀之处,不由打了个激灵……

  寝宫内的气氛渐好。

  忽然。

  “不好了!”

  外面有人冲起来,“嘭”地推开门,隔着屏风大喊道:“不好了!叛军杀过来了,王子快跑啊!”

  纽林才脱了裤子,却是吓得一抖,猛地转过头。

  “什么?!”

  “杀……杀过来了!快跑啊。”

  “这这这……”

  纽林连忙向外冲去,赫然发现来报信的人身上也满是血迹。

  此时杀喊声已传了过来,愈来愈近。

  他大骇,眼睛一翻,一个没站稳摔了个踉跄,连滚带爬便跑。

  “跑啊!跑!”

  ……

  屏风后,巴巴哈尔依然红着脸,喊着侍女们来给她穿衣服,却始终没得到应答。

  听得王宫里的杀喊声越来越大,她也愈发害怕,想要自己爬起来,却是手足无力。

  再转头一看那由纽林带来的葡萄酒,想必是酒里下了什么东西,一时不由急得不行。

  “纽林在那边!”

  “杀了他!”

  “杀啊……”

  巴巴哈尔又害怕又难受,急得满头大汗。

  “嗒。”

  屏风外忽然传来一声响。

  之后,有人走了过来。

  巴巴哈尔非常害怕,但当她抬起头看去,只见到一个护卫正按着刀四下查看着。

  这是个汉人,长得十分英俊,眼神里有种平和高雅的气质,让人一看就觉得可以信任。

  “救我。”巴巴哈尔喊道。

  那汉人护卫低下头,却是脸一红,避开目光,显得十分羞涩。

  “纽林呢?他应该是在这里。”

  他的蒙古语说的十分的纯熟。

  “你不是王宫的护卫?”巴巴哈尔能从他的态度里感受到对纽林的轻视,问道:“你是来杀他的叛军?”

  “我来保护他,并给他带一封信。”

  “来保护我。”巴巴哈尔紧紧盯着他,“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现在我才是高昌的主人。”

  她终于引起了这个汉人护卫的注意。

  他想了想,走上前,伸手扶起了巴巴哈尔……

  ……

  王宫里的大火还在燃烧。

  耶律希亮走过一道道宫城,不时发号施令。

  这场小小的叛乱,于他而言根本不值一提。

  但让他生气的是,纽林差一点就死在这些愚蠢的叛军手里。

  终于。

  “使君,救出纽林王子了。”

  耶律希亮松了一口气,道:“杀光那些叛军,一个不留。”

  “是。”

  之后,又有人来禀报道:“使君,搜遍了佛陀寺,没找到那个细作。”

  “能去哪?”

  “也许是从佛塔上跃下,拐过北面那条街……趁乱进了王宫?”

  耶律希亮一愣,转过身四下看了一眼。

  叛乱与军情司细作两桩事挤在一起,让他感到格外地警惕。

  “封锁王宫,仔细搜索……”

  第九百零五章 女儿与嫁妆

  “噗通。”

  一枚石子被投入湖水中,泛起一阵阵涟漪。

  像是火赤哈儿之死让西域局势一石激起千层浪,也像是有些女子心里生起的波澜……

  这是五月十一日。

  兀鲁忽乃依旧驻扎在阳关以西的绿洲上,每日派出探马打探情报。

  朵思蛮感到十分的不解。

  她不明白她的母亲想做什么,因此趁着这日母女俩在湖边闲逛时,她要问个明白。

  “额吉,我答应嫁给李瑕……如果这对额吉有好处。”

  “你答应有甚么用。”兀鲁忽乃淡淡道。

  朵思蛮探头看着湖面,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低声道:“他也愿意娶女儿嘛……”

  “知道侧室与正妻的区别在哪里吗?”

  “只要他能帮助额吉,只要他能对我好。”

  朵思蛮话到后来,觉得自己的脸颊有些发烫,捂了捂脸,才想起回答她母亲的话,道:“额吉不是说,他以后一定会称帝的,能封我为妃子。是这个意思吧?就像忽兰王妃虽然不是成吉思汗的大皇后,但因为受到宠爱,儿子也受到嫡子一样的对待。”

  “傻话。”兀鲁忽乃道,“庶子阔列坚有自己的汗国吗?”

  朵思蛮急道:“可是,比起嫁给别的又丑又老的麻速忽,女儿真的更想嫁给李瑕。”

  兀鲁忽乃没有回答。

  她并不太在乎女儿的情绪,自有考虑利益得失的方式。

  朵思蛮又道:“额吉,女儿不在乎当侧室。”

  “那是你还太年轻了。”兀鲁忽乃道:“正妻是实力相当的两个家族联姻,与丈夫分享财富;侧室则是附庸,是属于丈夫的财富。”

  “可是女儿愿意……”

  “你愿意,察合台汗国不愿意。”

  兀鲁忽乃抱起双臂,转过头,望向了东北方向的玉门关。

  她愈发不像是在与朵思蛮说话,而像是在自言自语。

  “你以为李瑕想要的是你吗?他那样的男人,什么样的女人没有过?他要的是察合台汗国臣服于他。”

  朵思蛮不明白了。

  她脑子里只有男女之情,不懂这桩婚事背后所代表的意味。

  “可是,额吉还等在这里,不是为了让女儿与他联姻吗?”

  “是联盟,而联盟未必要联姻。李瑕说互相信任的办法不止一种,要么纳你为侧室,要么我说出我的兵力与计划。他知道这是我不可能答应把你嫁给他当侧室,所以他是在逼我对他‘真诚、坦白’,明白了吗?”

  “不明白!”

  “他想要的是坦诚,而不是你。”

  听了这句话,泪水便在朵思蛮眼里打转。

  她还是不懂,为什么李瑕都答应娶她当侧室了,母亲却不答应,还说李瑕要的是坦诚,坦诚能比一个公主还重要吗?

  阿鲁忽想把朵思蛮嫁给理财大臣回回人麻速忽。

  正是因为极为不愿,她才求着兀鲁忽乃带她出来,没想到却是这样的结果。

  朵思蛮想着想着,终于大哭起来。

  “呜呜呜呜……”

  兀鲁忽乃不太在意女儿的哭声。

  她是来找李瑕结盟的,不是来归附于他的。

  把女儿嫁给李瑕当正妻,是想操控他。但他不吃这一套,且说的有道理,双方坦诚摆出实力,拿出诚意来谈计划,这更有意义。

  兀鲁忽乃便是在等李瑕展示实力,再考虑如何与他聊一聊,正式歃血为盟。

  至于女儿?

  堂堂察合台汗国的公主,当然不可能当李瑕的侧室。

  宁可许配给麻速忽,至少还能借此操控那位理财大臣。

  想到这里,终于见到探马远远奔了回来。

  ……

  “可敦。”

  “说。”

  “李瑕击败了火赤哈儿的八千兵力,斩杀了火赤哈儿……”

  “他有多少兵力?”

  “应该不超过两千。”

  兀鲁忽乃表面上还是很平静,但其实心里已十分震惊。

  “消息属实吗?”

  “属实,我们策马看了,火赤哈儿的人头现在还挂在玉门关外,至少死了有十天了。”

  “这么久?!”

  这次,兀鲁忽乃没能掩饰住惊讶。

  因为这个消息是她的探马来回奔走打探到的,而李瑕如果愿意告诉她,两天就能把消息送到阳关。

  快的话还不用两天。

  李瑕应该要告诉她的,这是展示实力的好机会。

  她一直等在阳关,正是想看一看李瑕的实力,好继续会盟,现在正是李瑕提条件的时候。

  可为什么他说都不说一声?

  极少见的,兀鲁忽乃有一瞬间感到了惊慌。

  她舔了一下干裂的嘴唇,吩咐侍女道:“去看看有没有使者来。”

  “是。”

  “你继续说。”

  “是……”

  “禀可敦,没有使者。”

  兀鲁忽乃愈发不安。

  她止住了部下的跟随,独自走开,开始咬着手指低声自语。

  “他为什么不联络我会盟?是看穿了我的处境,知道我兵力不多了?”

  “不,他不可能知道,短短十多天,都不够派人到于阗来回一趟。”

  “那他如果更早就派人过去呢?他还可以会盟阿里不哥……甚至,阿鲁忽?”

  “不,他是故意的,谈判就是这样,他故意摆出不想会盟的态度,想从我这里得到更多的好处。”

  “万一他联络阿鲁忽……”

  “不会,不会的,阿鲁忽没有这种智慧,以阿鲁忽的狂妄看不出李瑕的能耐。”

  “两千人击败八千人,还斩首了火赤哈儿,阿鲁忽看不出李瑕的强大?万一阿鲁忽与李瑕联络,会是什么后果?多给李瑕一些好处,又是什么后果?”

  “……”

  “李瑕比你预想中还要强大,趁早与他结盟,别等到他更强大,相信自己的眼光。”

  渐渐地,兀鲁忽乃冷静下来。

  她深吸了几口气,重新走向了她的部下,走向了她的大帐。

  “派信使去玉门关。”她如此吩咐道……

  ……

  玉门关。

  德苏阿木部民经过十多日的休整,受伤的人也养好了伤,玉门关这边也备好了拉货的马匹、骆驼,这几日正在准备去往肃州定居。

  今日李瑕正在安排此事。

  他正在城头上向东面看着,看到城下德苏阿木有些犹豫地走来走去,像是忽然下定了某种决心,招来了几个人交代事情,样子啰啰嗦嗦的。

  之后,德苏阿木拍了拍他们的肩,转身向城头这边走来。

  “王上。”

  德苏阿木走上城头,学着汉人将军的样子,一拱手,道:“我想带两百个战士留下来,为王上征战。”

  “为什么?”李瑕道:“说实话。”

  “想要追随王上。”德苏阿木马上应道。

  他也怕自己说得不够坦诚,又补充道:“我觉得王上是当世的大英雄,想跟着王上建立功劳。这样的机会如果都不懂得把握,那牧民德苏阿木就太愚蠢了,目光太短浅了。”

  李瑕回过头,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眼神与之前有了些不同。

  “你就不担心你的部民吗?不怕没有你的照应,他们会受委屈。”

  德苏阿木道:“我相信在王上的治理下,他们不会受到不公正的对待。当阿里不哥的屠刀举起,就算是我在照应他们,也难以改变他们的悲惨的命运。而现在我追随在真正的强者身边,我的部民们离得再远,旁人也会尊重他们。”

  李瑕微微笑了笑,心里对德苏阿木有些赞赏。

  依他原本的计划是打算让这个部落起到千金买马骨的效果,招揽更多畏兀儿人。但如今看来,德苏阿木也许值得他重用。

  “去领两百件盔甲,到胡勒根麾下训练。”

  “谢王上!”德苏阿木大喜。

  正在此时,有士卒匆匆奔上城楼,禀道:“王上,有信使来了。”

  李瑕点了点头。

  其实在心里他松了一口气,暗道了一句。

  “终于来了……”

  ……

  李瑕近日来连续派了信使去见阿里不哥与阿鲁忽。

  不是因为他认为他们有结盟的诚意,而是为了搅乱西域的局势。

  他没有给兀鲁忽乃任何消息。

  因为他真正在等的、要确定下来的第一个盟友正是兀鲁忽乃。不给消息才是在为谈判做准备,先把姿态摆好。

  实则这场谈判至关重要。

  西域局势一开始是怎样的?

  忽必烈有二十余万兵力,他却只有数千人可调派。

  但这二十余万兵力未必就真是完全忠心于忽必烈。

  上次拉拢德苏阿木的一千人过来,双方的差距就减少两千。

  这次如果能再拉拢兀鲁忽乃的五万人过来,双方的兵力差距就减少了十万……假设兀鲁忽乃有这个兵力的话。

  下次就是高昌城,控制高昌不仅能分割合丹的兵力,以后还能作为与察合台汗国之间的缓冲。

  虽然高昌城的局势还完全没开,但思路就是这样,分化、拉拢,在西域扶持起亲善的势力,赶走忽必烈。

  总之,已打完了一场战,到了订立盟约并且收获战利品的时候……

  第九百零六章 缔盟

  与兀鲁忽乃的第二次谈判,李瑕郑重了很多,从玉门关带了几名军中参谋,专门负责礼仪与文书之事。

  依旧只带选锋营一百人到兀鲁忽乃的营地。

  表面上看,这是十分危险莽撞的行径,一不小心会陷在兀鲁忽乃这里。

  实则李瑕这种来去自如不把她两千兵力放在眼里的作派,却增加了谈判时的气势。

  两人单独到大帐坐下,没有侍女在侧,身为主人的兀鲁忽乃遂亲手为李瑕倒上奶酒。

  这个动作让她在姿态上不自觉地低了一等……

  “秦王上次要我拿出击败合丹的计划,但我怎么能把计划告诉一个还不是盟友的人呢?”

  “是否能成为盟友要看诚意。”李瑕道:“好比我们合伙做生意,说好了一人出五千贯本钱,但如果你只有两千贯,还怎么谈合作?”

  “我也不知道你手里有多少本钱。”

  “火赤哈儿的脑袋,还不能证明我的本钱雄厚吗?”

  兀鲁忽乃抿了抿唇。

  她之前谈判时小动作很少,今天却不同,显得没上次那么平静从容。

  “好吧。”兀鲁忽乃道:“阿鲁忽的十五万大军在败给阿里不哥后溃散了大半,但他重新征集了不少人,现在已经有十二万人。”

  “这么多?”

  “不是全在于阗,还有一部分在撒马尔罕。”

  “康居都督府。”李瑕问道:“这些兵力你能调动多少?”

  兀鲁忽乃道:“不是我能调动多少的问题,而是怎么供养这么多兵力。阿鲁忽让回回人麻速忽帮他征集了大量的赋税……”

  “你能调动多少?”李瑕根本不为她的言语所动,再次问道。

  兀鲁忽乃沉默了片刻,老实回答道:“与你坦诚地说吧,我只能调动三万五千余人,但这些是汗国的精锐战士,战力很强,不像阿鲁忽那些临时征集的兵马。”

  李瑕面无表情,不说信或不信,观察了一眼兀鲁忽乃的表情。

  她今日沐浴过。

  蒙古人很爱惜水,哪怕是贵族也很少沐浴,尤其是在这个小绿洲水源有限,不宜生火。但兀鲁忽乃却为了这场谈判仔细洗过澡。

  她头发柔顺,脸色白皙了些……能嫁入黄金家族,她底子还是漂亮的,只是经历磨难,平时显得粗砺。

  今日,这粗砺感消了不少,女人味便出来了。

  由此,李瑕认为她所言的三万五兵力肯定要打个折扣。

  一个妇道人家身处阿里不哥、忽必烈、阿鲁忽群狼环伺当中,还能留下多少家当?

  “三万五?这个兵力对比,你连阿鲁忽都对付不了,还想击败合丹?”

  “只要你能牵制住合丹,我必定能除掉阿鲁忽。”

  李瑕道:“我看不到与你合作的必要。只为了与合丹火并。”

  “不,你有。如果没有我作为你的盟友,西域的二十多万兵马全都是你的敌人。”

  兀鲁忽乃从容地捧起奶酒喝了一口,准备说服李瑕。

  “而与我结盟,我来除掉阿鲁忽,再收伏他的兵力,与你联手对付合丹。相当于你少了十万的敌人,多了十万人的友军……”

  “把我当成三岁的孩子哄吗?”李瑕打断了兀鲁忽乃的话。

  “你需要一个盟友,别以为你还有其它选择,阿里不哥、阿鲁忽不是好的盟友。只有我……”

  “不,没有盟友我也没关系。让合丹攻打玉门关看看,让忽必烈再来攻打我看看。”

  “你别太狂妄……”

  “我还没败过。”

  李瑕平平淡淡地应了一句。

  兀鲁忽乃沉默了。

  终于,她开口道:“你想要什么?”

  “围攻合丹时,把你的兵力交给我指挥。”

  “什么?”

  兀鲁忽乃讶异。

  李瑕可能提出的各种各样的要求她都想过,唯独没想到是这样。

  “不可能。”兀鲁忽乃道:“商量都不用商量,我不会接受这种要求。”

  “不接受就不必谈了。”李瑕道,“歼灭合丹一战,指挥权必须在我,战场必须由我调度。我宁可独自面对合丹,也不要一个把握不了的盟友。”

  兀鲁忽乃没想到他是这般强硬的态度,愣了一愣。

  李瑕此时才道:“放心,我抢不走你的兵权,更不可能在战后带走你的兵马。你只需要让将领们做到听我命令即可,且只在歼灭合丹一战。”

  “你想让我的人去送死?”

  “我与你结盟不仅是为了这一战,而是为了往后十余年内西域的安定、让我不会在西面受敌。我还需要你牵制漠北与伊尔汗国,削弱你对我有何好处?”

  李瑕放缓了语气,又道:“我要指挥权是为了保证我的兵力不会在西域损失太多。我的根基在中原,要把将士们尽可能多的带回中原。”

  兀鲁忽乃摇头道:“不,你一定是想更多的损失我的兵马,一定的。”

  “由我指挥,你付出的代价会更小。”

  “我怎么可能信任你?我不能把汗国的战士交给一个汉人指挥,你没有这个资格。”

  “要资格很简单。”

  李瑕一边说着,人却已站起身来,离开了座位,似乎知道接下来的要求兀鲁忽乃不会答应。

  “你先把朵思蛮公主嫁给我当侧室。”

  兀鲁忽乃听前半句,以为李瑕愿意娶朵思蛮为妻,那她会马上点头,但此时只能认为李瑕是在得寸进尺。

  “我以为你对我女儿不感兴趣。”

  “这是你们表达对我的认可与尊重,否则我如何信任你们、并为你们强敌作战?我不会无缘无故帮助一个敌国。”

  李瑕说淡淡扫了兀鲁忽乃一眼。

  也许是错觉,兀鲁忽乃突然觉得李瑕是想要占领、征服察合台汗国,他之所以一定要朵思蛮就是在为此事做准备。

  但他显然做不到的。

  她挥散心里这种奇怪的想法,捧起奶酒喝了一口,用慵懒的语气道:“除了要那个什么都还不懂的干瘦丫头,你还有很多办法让我坦诚。比如今夜就留在这间帐篷里……”

  “我要的是让天下所有人知道察合台汗国的公主成了我的侧室,而不是躲在帐篷里偷偷摸摸过一晚。”

  此时说的像是男女之间的事,实则指两国之间。

  兀鲁忽乃说的始终是妻子或情人,要的是两国的平等,甚至她能够干预到李瑕的国事。

  李瑕却是想吞并察合台汗国。

  就算现在不行,他也要为以后做准备。

  他不遮掩这种野心,堂而皇之地在兀鲁忽乃面前展露这种侵略性。

  这让兀鲁忽乃感到很危险,甚至隐隐还生出一些畏惧。

  无论如何,她不打算答应这样的要求,淡淡道:“察合台汗国不是好拿捏的。”

  “那看来我们不能建立彼此之前的信任了。”李瑕毫不意外,道:“告辞。”

  他已站在地毯上,根本不指望兀鲁忽乃答应,从容一挥手,转身便走。

  兀鲁忽乃不拦,端起奶酒品尝着,观察着李瑕的背影。

  从整场谈判看下来,这个年轻的汉人比唆鲁禾帖尼还有心计。

  唆鲁禾帖尼会利用善意与仁慈来感化别人,让人心甘情愿地为她效劳,因为她足够强大。

  而李瑕,在选择盟友时也表现得咄咄逼人。

  为什么?

  忽然,兀鲁忽乃念头一动,有了一种怀疑……因为李瑕没有实力,在虚张声势吗?

  会不会是李瑕只有两千兵力,或者说不超过一万,总之远不足以对付合丹,所以才一定要指挥权。

  他这么强势,为的就是借她的兵力,且不被看出他的虚弱……

  想到这里,兀鲁忽乃认为他还会回头,至少会停一停给她一个再提条件的机会。

  然而,李瑕亳不停留就走了出去。

  ……

  “沉住气。”

  兀鲁忽乃依旧坐在那,思忖着、等待着。

  她其实还是吃不准的。

  又过了一会,她终于坐不住了,起身踱了几步,掀开帐帘向外看了一眼……

  ……

  “走吧。”

  李瑕翻身上马,拉着缰绳,才把马头掉过来,忽然听到一声呼唤。

  “秦王慢走。”

  只见两名蒙古士卒快步跑来,而兀鲁忽乃则从容不迫地走在后面。

  李瑕遂向身边的士卒道:“问问他们,是想拦着不让我们走吗?”

  一句话,选锋营将军横刀而出,喝道:“你们想要拦我王吗?!”

  “误会了,误会了。”赶来的蒙古士卒连忙喊道:“可敦想请秦王回去再谈一谈……”

  兀鲁忽乃停下了脚步,看着这样拔刀相向的场面,心中不由在想若双方真打起来,谁能胜?

  这一百骑能杀穿两千人的营地,把她和木八剌沙的头都砍下来吗?像是对待火赤哈儿一样。

  这个问题她想不出答案。

  她也不需要这个答案,就像十四年前,她不需要问蒙哥当了大汗是否会对付她。

  因为她的眼光让她早早选择了拖雷家族。

  今日亦然。

  兀鲁忽乃抬起手拦住周围的部下,她则继续向前,孤身走进选锋营的阵列。

  她走过一个个凶悍的士卒,走到李瑕马前,抬头,笑了笑。

  “秦王,再到我的帐篷里谈一谈?你的要求我未必不能考虑。”

  李瑕也笑了笑,道:“你做了对的选择,你会为此而庆幸。”

  他的语气是如此理所当然。

  不是虚张声势。

  虽然他的兵力不足。但他心中坚信从长远来看自己处于优势,优势在于他本身。

  他不需要倚靠什么兵力人数,什么财力、物力。他从来不从别人和外物身上汲取底气。

  他的底气永远是因为他自己。

  哪怕今天他只有孤身一人,如同那时在临安大牢之中,他也会理所当然地说出这一句“你做了对的选择”。

  当年面对聂仲由如此,今日亦然……

  兀鲁忽乃抬头看着李瑕,恍然间竟有些呆住。

  所谓谈判,实力才是关键。

  什么是实力?

  偷懒一点,只看兵力就行,五万人、三万人,谁多谁少一看便知。

  但仔细些,有更多端倪可以看出实力。

  李瑕在风蚀谷一战后,展现出的是比兵力更硬的实力,是直接把战绩推到她眼前。

  兀鲁忽乃没有战绩。

  她的数次成功靠的是眼光,她需要依附一个强者,就像唆鲁禾帖尼、蒙哥,她擅长选择强者,然后依靠强者成事。

  这一刻,她确定李瑕不是在诈她,而是真的很强大,比她原以为的还要强大……

  第九百零七章 继父

  朵思蛮躲在一顶帐篷后,一直盯着前面的大帐看。

  也不知她母亲与李瑕谈了什么,谈到很久,直到天色暗下来之后,才见他那高大笔挺的身影出了大帐。

  朵思蛮连忙跟上,结果因为帽子上挂着的玛瑙链子晃来晃去响个不停,连忙停下来捂着帽子。

  那边听得马嘶声响,李瑕已径直离开了绿洲。

  她睁大了眼望着星空与大漠交汇之处,双手合十,祈祷道:“长生天保佑,让额吉一定要答应朵思蛮嫁给俊俏的秦王。”

  许完了愿,她才转身向大帐跑去,想问一问兀鲁忽乃今日会盟的结果。

  但朵思蛮终究是没能进入帐篷。

  兀鲁忽乃已经在第一时间把木八剌沙喊过来商议,她始终偏爱儿子,远远甚过女儿,或者说她眼里就只有儿子木八剌沙。

  虽然这样,朵思蛮今夜还是满怀憧憬。

  她守在大帐对面的一顶帐篷里,对侍女娜布其说着她的猜想。

  “额吉和他聊了那么久,一定是和他结盟了,那我就会嫁给她。我想和他生下一儿一女,我会一样的疼爱他们……”

  这个年轻的少女对她的姻缘也只有这么多猜想了,更多的她也不懂。

  她出生以来就没有父亲,前两年才看到她母亲嫁给阿鲁忽,却完全不像她想像中的夫妻生活。

  总之就是不知何为美满,但期待。

  等着等着,她便趴在娜布其怀里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很香,她再睁开眼时,天光已经大亮,阳光洒满绿洲,小蝴蝶在草地上飞舞着,落在小花上。

  突然,一只靴子踩倒了那朵花,是有信使飞快冲进了营地翻身下马向大帐跑去。

  “可敦!大汗到了!”

  这信使带来的并不是什么机密消息,一边跑一边已大喊起来。

  “可敦!大汗领兵到台特玛湖了,让你马上带人去见他……”

  朵思蛮登时惊慌不已。

  她很害怕那位继父阿鲁忽,这次随母亲离开继父身边让她感到了久违的自由自在,这才恨不得能马上嫁出去,哪怕嫁给一个汉人也好。

  兀鲁忽乃已开始召集心腹商议,朵思蛮趁机便跑进大帐,站在木八剌沙身后。这次,兀鲁忽乃只是淡淡扫了她一眼,没赶她出去。

  “……”

  “可敦只能去见阿鲁忽。”

  说话的是一名畏兀儿的智者,正在为兀鲁忽乃分析着局势。

  “这次,可敦说是到鄯善国故地召集兵马,为了不引起阿鲁忽的怀疑,却没有把怯薛军带上,只有这两千人护卫在身边。阿鲁忽却是带着数万大军反攻阿里不哥,如果可敦不去见他,他起了疑心,直接包围过来,可敦难道要放弃领地,躲进玉门关吗?”

  “我只担心阿鲁忽已经起疑了,是特意来对付可敦的。”

  “应该不会,可敦与他还是夫妻,他要统治汗国还离不开可敦。我认为可以去见他,安抚住他,让他继续领兵去攻打阿里不哥,而可敦返回于阗,控制住剩下的兵力,再与李瑕合攻阿鲁忽、合丹……”

  朵思蛮听不太懂这些,只知道众人都还是劝她母亲回到阿鲁忽身边。

  这让她愈发不安。

  终于,等兀鲁忽乃要派人给李瑕送信时,朵思蛮立即道:“女儿可以去送信,我很会骑马……”

  兀鲁忽乃冷冷道:“闭嘴。”

  这是她今日唯一与女儿说的话,之后便一道道命令布置下去。

  “把公主带下去。”

  “准备拔营,去台特玛湖。”

  “拿我的金虎符和这封信回于阗……”

  很快,绿洲上的一顶顶帐篷被拆下,战士们跨上战马,向西面进发。

  就在罗布泊的西南方向,阿鲁忽正在包围阿里不哥……

  ……

  同一时间,罗布泊以北、孔雀河畔的另一片大绿洲,合丹大营。

  “有个坏消息,纽林伤心过度,病死了。”

  大帐中,合丹正在看一封信,一边看一边头也不抬地说道。

  站在他面前的,是高昌王的弟弟阿而尔。

  阿而尔闻言心中大喜,脸上却是一片悲痛,问道:“什么?!纽林他……他虽然身体弱,但怎么会……”

  合丹心里冷笑。

  他手中的信上,正是耶律希亮亲笔所书,说的正是阿而尔派人暗杀纽林,幸而纽林逃过一劫之事,请合丹为高昌作主。

  此时看阿而尔这个反应,合丹已心中有数,道:“高昌城不能没人镇守,你回到高昌城承袭王位,等待大汗的册封,你觉得怎么样?”

  阿而尔忙不迭行礼,却是道:“可叛乱还未平,我愿意为大汗……”

  合丹不愿听他废话,摆了摆手,放下手中的信。

  “我派勇士来暂时统领畏兀儿的兵马,等平定了叛乱,回师高昌再给你。”

  “依宗王吩咐。”

  “金虎符呢?”

  “在这里。”阿而尔连忙从怀中掏出令符,双手递给合丹的怯薛长,“这是我兄长的那枚。”

  “快去吧……”

  待阿而尔离开了大帐,合丹才抬起头来,漫不经心地向外扫了一眼。

  高昌王死了,叔叔和侄子之间由谁来承袭王位?大汗想选谁?

  还用猜吗?

  李瑕已经占据河西走廊。大汗怎么可能还放任高昌自为一国、掌军民之权?必然要用心腹接管高昌王的兵权,那首先就是换一个年轻好控制的高昌王。

  谁能想到李瑕居然除掉了火赤哈儿,让人一度忧心身后的高昌生出变故……真是想多了。

  总之,按耶律希亮信上所言,高昌局势是不必担心的。

  “去,除掉阿而尔。罪名已经有了,他已经叛乱了。”

  “是……”

  处理完这桩小事,合丹的心思才转回到正事上来,问道:“重新堵住阿里不哥东进的道路没有?”

  “报宗王,已调兵替换了畏兀儿人的防线。”

  “那就好。”

  合丹起身看向地图,手指在风蚀谷一带划了一圈,道:“这是阿里不哥与李瑕会合最近的道路。李瑕先是偷袭火赤哈儿部,之后又派人联络阿里不哥。这几天开始,阿里不哥已不断派人向东面突围,一定要紧紧防住。”

  “是。”

  “我们在打猎,围着猎物绕圈,一定把猎物围在圈里再慢慢射杀,别让它跑了。”

  “宗王可以放心。如果阿里不哥能从东面杀过去,请宗王砍了我察察儿的人头当酒杯吧!”

  合丹点点头,又问道:“阿鲁忽到哪里了?”

  “已经堵住了叛军西进的道路,只等阿鲁忽逼进罗布泊,就可以杀了猎物了。”

  “……”

  在这样的推演中,一枚枚兵棋被推在地图上。

  怎么看,全地图几乎都是合丹的兵马。

  这次平叛,他格外慎重。

  大汗已经在准备平叛之后,召所有属国到上都朝拜了,绝对不能出问题。

  也出不了问题……

  ……

  台特玛湖。

  车尔臣河、塔里木河围绕着塔克拉玛干沙漠,在沙漠边缘形成一条长长的绿洲。

  这便是从于阗到罗布泊惟一的行军路线了。

  而台特玛湖就是两条河流交汇之处,这里是方圆五百里最大的一个绿洲,阿鲁忽驻军于此,就能堵住阿里不哥西进的道路。

  阿鲁忽这次领了六万兵力赶往罗布泊,除了配合包围阿里不哥,更重要的是夺回阿力麻里。

  他已经见过李瑕派来的信使。

  李瑕希望能与他会盟,再重新联合阿里不哥,把忽必烈的势力扫出西域。

  阿鲁忽不需要,他手握雄师,不会与一个汉人会盟,因此这次也是毫不犹豫就把信使赶出去。

  但他在意的是,李瑕上次就派了信使过来,之后有人私下与他禀报“可敦似乎给李瑕回信了。”

  阿鲁忽从来就不信任那个女人,他的堂嫂、也是他的妻子……

  五月十八日。

  兀鲁忽乃领着两千余人抵达了台特玛湖。

  马匹才踏上绿洲,有一名负责辎重的妇人已驱马上前,为兀鲁忽乃献上水囊的同时,也低声禀报了一句。

  “可敦,可汗派了探马到鄯善国故地打探过了,说你没有在那边征兵。”

  “我知道了。”

  兀鲁忽乃面不改色,继续领着士卒进入绿洲安顿。

  之后便见阿鲁忽领着人从大帐中出来。

  “我美丽又体贴的妻子,你为了我而穿越大漠历经辛苦。”

  “可汗。”兀鲁忽乃翻身下马迎上了阿鲁忽,道:“只要能帮助可汗打败阿里不哥,给臣民们带来祥和,我不怕辛苦。”

  当着众人的面,夫妻二人马上便展示出了深厚真挚的感情。

  但等他们走近,眼底各自都流露出若有若无的提防之色。

  兀鲁忽乃并不马上就走进大帐,而是转向阿鲁忽身边一人,道:“丞相也来了?”

  “见过可敦。我又为可汗收到了许多税赋,正好押运过来。”

  “不要学着汉人那般多礼,你很快就要成为我们的驸马。”阿鲁忽笑道,目光却是隐隐审视着兀鲁忽乃,又道:“对了,木八剌沙和朵思蛮呢?我给孩子们各找了一匹小马驹。”

  “木八剌沙已经是大人了。”

  “是是,我们的儿子长大成人了,哈哈哈。”

  这一家团圆的欢快气氛中,木八剌沙和朵思蛮在士卒的护卫下出来。

  见到阿鲁忽,兄妹二人同时打了个冷颤。

  阿鲁忽却已大步上前,揽住木八剌沙的肩,大笑道:“听说你可以骑烈马了?”

  就这一句笑着说出的平平常常话,木八剌沙脸色登时煞白。

  而他旁边的朵思蛮抬头一瞥,发现回回人麻速忽正贪婪地注视着她,更是心头大骇,几乎要哭出来。

  唯有兀鲁忽乃伸手抚在阿鲁忽背上,一脸的温柔体贴……

  第九百零八章 仓促

  匕首熟悉地划过羊脖子,血淋在草地上。

  一只手从羊脖子这个刀口中伸进去,把内脏、羊肉、骨头全部拿出,竟是让整张羊皮都没有破损,便已掏空了这只羊。

  “盐。”

  “盐不多了,省着点用。”

  宰羊的士卒依旧捉起一大把盐往羊肚子里抹,随口道:“不多了就去抢,不然怎么办。”

  篝火已然点起,很快,处理好的全羊被架在火上。

  羊毛被烧卷、烧焦,火炙在羊皮上,油滴下,香味扑鼻。

  一道道白烟直直腾起,远远便能望到。

  小股的蒙军在行军时一般不举烟火,害怕被敌军看到,只吃生食或乳制品。

  但这不适用于阿鲁忽的六万大军,这是方圆千里内最强大的两支军队之一,另一支则是合丹,是他的盟友。因此阿鲁忽完全能放开了在营地上欢宴。

  半个时辰后,太阳落下,在天边勾勒出一片金黄,烤全羊也泛着金黄的油光。

  毡毯被铺开,美酒被端上,迎接可敦归来的宴饮终于开始。

  坐在最上首的阿鲁忽一直在笑,笑声回荡在一顶顶帐篷之间。

  他看起来是个非常和善的人,眉毛有点倒八的形状,面相毫无攻击性,所以能得到阿里不哥的信任。

  “哈哈哈,我美丽的妻子,你在鄯善国故地征集了多少兵马啊?”阿鲁忽问道。

  如果依照兀鲁忽乃的第二个计划,她会回答征集了五千兵马,并会在几天内来到营地。

  这是从阳关出发时安排的,她派人传信给李瑕,请李瑕派五千兵马来帮助她。

  计划并不周密。

  因为她的第一个计划是返回于阗设法杀了阿鲁忽,再用她的怯薛军控制局势。没想到阿鲁忽突然到了台特玛湖,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仓促之间只能出此下策。

  仓促到连李瑕第二次的回复都没收到,她已赶到了台特玛湖。

  但现在,兀鲁忽乃知道阿鲁忽派探马查过,遂应道:“没有征集到兵马,鄯善国故地的牧民早已被火赤哈儿带走了。”

  “原来是这样,怎么不早些回来?”

  “探马打探到火赤哈儿被玉门关的守军斩首了,我特意留下来确定了这个消息。”

  “什么?”

  阿鲁忽十分诧异。

  他远道而来,还真不知道此事。

  话题就此转到了风蚀谷一战。

  兀鲁忽乃说着打听到的情报,不经意间回头扫了一眼。

  有一名属于她的怯薛默默转身离开,绕过一顶又一顶的帐篷,翻身上马,向东方奔去。

  这是去告诉李瑕,不能再派人扮成她征集来的兵马进入绿洲了。

  ……

  兀鲁忽乃有些后悔当时没有与李瑕说实话。

  她说能掌握三万五千人,其实只有一半。

  回回人善于理财,帮助阿鲁忽收缴了充足的钱粮,供养了十多万的大军,这十多万的大军,并不全是从她原先的领地上征集来的。

  察合台汗国的封地原本只有畏兀儿到不花剌之间,再往西的地盘其实是阿鲁忽近两年来抢到的,从别儿哥、海都,甚至是阿里不哥手上抢的。

  所以,兀鲁忽乃原先的领地不大,而且十多年间没有经历战火,维持两三万兵力就够了。

  败于阿里不哥之后,兵力损失了一些,休整好也只有一万七千余人,不到两万。

  另外,她说她才是汗国的掌权者、臣民拥戴的可敦,这话半假不假。

  问题在于,阿鲁忽实实在在是娶了她,也取得了她的财产。

  阿鲁忽并非不得人心,他是察合台的孙子,受阿里不哥册封,之后还得到了忽必烈的承认。他这个可汗的名义,无懈可击。

  总而言之,这一对夫妻俩实力差不多,相互利用、相互依靠、相互提防,并非是由其中一个秉权。

  可为了拉拢李瑕这个盟友,兀鲁忽乃把话说得太满,信誓旦旦能短时间内吞并阿鲁忽,合力对付合丹。

  她做不到这个“短时间”。

  没有两三年的布置,她还不能镇住那些从不花剌以西来的军队,以及那些阿鲁忽原本的心腹军队。

  现在还能怎么办?

  只能继续虚以委蛇,等待一个更适合的机会了。

  “可汗,如果这个李瑕有这样的实力,可汗也许可以考虑与他结盟……”

  “不。”阿鲁忽大笑着打断了妻子的话,道:“你这个女人不懂的,我们这两年已经趁着汗位之争,占下了阿姆河以北以及突厥斯坦等地,忽必烈已经承认这些领土归我们所有。怎么能与李瑕结盟呢?

  哈哈,黄金家族的子弟,不可能与软弱的汉人结盟。别说我们了,连阿里不哥都不敢,如果他敢那样做,他的威望会跌入谷底,再也挽回不了的。”

  兀鲁忽乃道:“但忽必烈能这么干脆地答应让可汗占有这些领地,以后是一定会干涉汗国的。”

  “那又怎么样?”阿鲁忽顾盼自雄,道:“我们已经强大起来了,只要我还活着,忽必烈都不可能再干涉我们的汗国。”

  他当着所有人的面,一把搂住了兀鲁忽乃。

  “不要害怕,你的男人会守护这个汗国。记住,我才是察合台的子孙,我会让察合台汗国越来越强大……”

  兀鲁忽乃淡淡一笑。

  她也希望察合台汗国独立、强大,但前提是她的儿子必须是汗国的可汗。

  这才是最重要的,毕竟她又不是察合台的子孙……

  “你洗过澡了?”阿鲁忽问道。

  兀鲁忽乃推开他,坐起,开始享用羊肉。

  阿鲁忽又大笑了两声,道:“我们之间的争执,我想了一个好办法来解决。”

  “是吗?”

  “木八剌沙,你虚弱的儿子,他真的不适合成为下一任可汗。”阿鲁忽贴在兀鲁忽乃耳边说道:“真的,我是为了察合台汗国好,木八剌沙无能、软弱,不配成为可汗,这与他是不是我的儿子无关。”

  兀鲁忽乃淡淡应道:“木八剌沙也是你的儿子。”

  “不,他只像哈剌旭烈、我短命的哥哥,他们父子俩一样是个废物。”

  阿鲁忽本可以不必这么直接。

  但他太了解他的妻子了,她越坚持,他越想强调这件事。

  他想要打碎她的认知,最后不惜以最刻薄的语言来羞辱她的儿子。

  “哈剌旭烈是个废物。以前,察合台家族只要还有一个男人,就不会让他这样的废物当上可汗。现在,我们也不会让他的儿子当上可汗……”

  兀鲁忽乃没有回答。

  她自顾自咀嚼着羊肉,看向前方,像是没听到这些话。

  宴席上别的人如果向这边看来,会看到可汗还在笑,还在贴着可敦在小声说话,很亲近的样子,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阿鲁忽说着说着,因得不到妻子的回答,愈发生气。

  “你怎么不回答我?来,我美丽的妻子,承认吧。哈剌旭烈在帐篷里不能让你满足,他那病弱的身体给不了你欢愉。只能让他早早地回到长生天,在长生天上看着你和我夜夜做夫妻之事,看着我强壮的身体压着你……”

  兀鲁忽乃笑了。

  这笑容愈发激怒阿鲁忽。

  “我发自真心地告诉你,我不可能把汗位传给他。”

  “我也不可能允许你把汗位传给你和别的女人生下的儿子。”

  阿鲁忽道:“所以我说我想到一个好办法,我们应该再生一个儿子。”

  随着这句话,桌案下,他的手伸进兀鲁忽乃的衣服里,在她的腿上抚摸着。

  当然,宴席还没有结束,也不能就在这里生孩子。无非是一个男人想要打破一个女人的高傲,先是以言语刺激,之后便是一些小动作。

  兀鲁忽乃如同没感觉一样,站起身,双手端起酒杯。

  “察合台汗国的勇士们,在奋战之前,请畅享美酒与羊羔。”

  “感谢可汗,感谢可敦。”

  欢呼声中,阿鲁忽也站起身来,道:“今天本汗还有一桩喜事要宣布,本汗打算将朵思蛮公主许配给才能卓越的大断事官麻速忽。”

  “……”

  宴上的气氛又被推高了。

  朵思蛮原本低着头坐在那,茫然抬起头看去,却见她母亲毫不在乎的样子,竟然还在祝福回回人麻速忽。

  “公主,快感谢可汗赐婚。”

  朵思蛮说不出话来。

  而麻速忽已经鞠躬感激了可汗与可敦,回头向她走过来。

  “感谢长生天赐给我与公主的姻缘。”麻速忽笑道。

  虽然不是第一次见回回人麻速忽了,但每次朵思蛮都会被他又老又丑的样子吓到。

  也许并非因为像貌,而是因为他的眼神吧。

  她被侍女们扶着,与麻速忽并肩站在那,接受着众人的祝福。

  篝火越来越大,火苗跳跃着,有人弹起了马头琴,有人围绕着他们跳着舞。

  麻速忽看着朵思蛮,咽了咽口水。

  也许世间会有人嫌朵思蛮还不够白皙娇嫩,但其实她已是这片大漠上最美的一颗明珠。

  “咕噜。”

  朵思蛮分明听清了这声咽口水的声音,一颗心像是被手攥住了一般。

  她转头四下一看,却没发现有一个人能帮她。

  火光中,她的哥哥木八剌沙正低着头,显得十分孱弱。

  她的继父阿鲁忽正仰头饮了一杯酒。

  而她的母亲兀鲁忽乃,正在听一名侍女禀报着什么。

  ……

  “咣啷。”

  侍女手里的酒杯碎在桌案上。

  兀鲁忽乃忽然拿起一块碎瓷,一挥,扎进了阿鲁忽的喉咙里。

  “噗。”

  血从伤口中喷出,从兀鲁忽乃的指缝间流淌而下。

  阿鲁忽剧烈地挣扎起来。

  他本还坐在那,一只手端着酒杯,一只手探在兀鲁忽乃的衣服里,脑子里还思考着要如何降服自己倔强的妻子。

  也许该让她再生个儿子,也许该废掉她的权力,也许该除掉木八剌沙……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察合台汗国好。

  下一刻便感到喉咙间一凉。

  他瞪大了眼,不敢相信。

  不是没想过兀鲁忽乃要杀他,可现在绝对不是好的时机。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还处于他六万大军的营地之中,怎么可能会是好时机?

  “噗!”

  兀鲁忽乃又扎了一下。

  瓷片已经陷在了阿鲁忽脖子上的碎肉里,于是她随手又拿起一块。

  “噗!”

  这一下扎进了阿鲁忽的眼窝。

  兀鲁忽乃已满脸、满手都是血,从后面死死抱住了阿鲁忽的脑袋,拖着他向后,再向后。

  他还在挣扎,手脚并用试图从她怀里挣出来,于是掰她的手、砸她的头。

  她显得更疯,被他掰着,砸着,却还用手指把他喉咙里的瓷片往里按,手指勾住他肉里的喉管。

  血在地上淋成一条长长的线……

  周围的护卫还没来得及上前,已惊呆在那里。

  他们还没想明白,可敦为何会在忽然之间要杀可汗……

  第九百零九章 盟友

  这一整晚,兀鲁忽乃都显得很平静。

  在阿鲁忽直言她的亡夫和儿子都是废物时,她也没有表露出太多的情绪,任这个男人在耳边聒噪。

  但一动手,她却毫不犹豫。

  因为没得选了,李瑕已经杀到营地了。

  她当然也想更周全一些,更稳妥一些,避免用这样当众杀人的方式解决问题。可李瑕就是要逼她,故意不给她权衡的时间。

  不杀阿鲁忽,等阿鲁忽反应过来就要杀她。

  动手之前她很愤怒,是对李瑕的忿怒。

  但当看着阿鲁忽那双震惊、恐惧、哀求的眼,她却感到了快意。

  “呃……我……真的是……为了……汗国……”

  也许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阿鲁忽说这句话时很努力,也很真诚。

  也许他真的没想要与妻子为敌,真的努力在为察合台汗国扩张基业,真的认为木八剌沙不适合继位……

  兀鲁忽乃恨阿鲁忽吗?

  恨的是察合台一系除了她丈夫以外的所有人!

  察合台的每一个儿子、孙子都在对她儿子的汗位虎视眈眈,不,是整个黄金家族,都想要夺走她儿子应得的东西。

  他们每一双贪婪的眼睛都让她憎恨。

  受够了。

  她不是待剥的羊羔。

  “额秀特!”

  兀鲁忽乃恨恨骂了一声,勾着喉管的手指用力一扯。

  终于,那双瞪大了的眼睛渐渐失去了光彩,挣扎着的阿鲁忽也失去了力气。

  “……”

  “保护可汗!”

  “杀了他们!”

  并不止是阿鲁忽在流血。

  周围的护卫抢上来要救他们的可汗,兀鲁忽乃的怯薛也同时杀了过去。

  纵观整个营地,她的怯薛只有两千人。但今日的赐宴既然是为了欢迎她回来,宴席上属于她的部下并不算太少。

  一名名勇士在冲突中死去。

  兀鲁忽乃已站起身,抢过一把弯刀,砍翻了一名护卫。

  她没有躲避,只在第一时间命令部下保护好儿子,之后她便站上桌案。

  “汗国的勇士们,还记得谁才是汗国真正的可汗吗?!木八剌沙汗在位的十年,给了你们十年的富足与祥和,阿鲁忽偷了汗位,给你们的是什么?是战火与逃亡。今夜我们要杀掉窃国者,把汗位还给木八剌沙汗……”

  不时有人惨叫着倒在地上,也有箭矢在空中飞过。

  兀鲁忽乃视若无睹,犹在努力宣示着木八剌沙的正统。

  她表面上很冷静,其实心里无比紧张。

  这真的不是好时机,一旦控制不好就可能引起叛乱。

  随便哪个万夫长、千夫长都可能带兵过来,杀了她的护卫,抢走所有的女人、牲口。

  一定要稳住局面、一定要……她心里不停地在念叨。

  而在更远处,号角声也已经响起。

  “报!敌袭!”

  策马狂奔而来的探马才冲到大帐外,见到这一团乱战的景象,还以为是敌人已杀到大帐。

  但找不到可汗,他只好大声把消息喊出来。

  “报可汗!有敌兵偷袭了我们的营地……”

  没有可汗回答。

  阿鲁忽还躺在地上,眼睛里毫无生机。

  木八剌沙还傻傻地站在护卫之中,脸色煞白。

  唯有兀鲁忽乃站出来,喝道:“那是我的兵马!听从我的命令,向我效忠,我保证你们能够安全……”

  来不及了。

  阿鲁忽一死,马上叛乱的就是万夫长麻儿哈兀勒。

  麻儿哈兀勒原本并不是察合台汗国的将领,而是汗廷派遣驻扎在阿姆河附近的将领。是阿鲁忽利用阿里不哥的旨意征集来的。

  之后,阿鲁忽又用黄金、女人怂恿了麻儿哈兀勒一起背叛阿里不哥。

  ……

  “把我的勇士们都召集起来!”

  麻儿哈兀勒第一时间从酒宴上退了出来,策马奔回他的营地。

  他驱马穿过帐篷,大喊不已。

  “兀鲁忽乃为了夺权而杀了可汗!但来自阿姆河的勇士不会听一个女人的命令,我们来打败她可怜的军队,让我来当她的丈夫!我答应你们,营地里的女人、黄金、牲口……全都会是你们的!”

  “呜呼!”

  一名名战士披上盔甲翻身上马,也不用列阵,拔出弯刀径直便向大帐的方向杀去。

  “拥护麻儿哈兀勒汗!”

  “麻儿哈兀勒汗!”

  这是明目张胆的反叛。

  没有了黄金家族,就没有人能镇住这些桀骜不驯的蒙古战士。

  ……

  兀鲁忽乃还在努力控制住局面。

  她以自己的两千怯薛军为底,迅速地拉拢原属于察合台汗国的兵马。

  同时,她不停地派遣信使去告知李瑕该往哪里杀过去,除掉或震慑阿鲁忽的心腹兵力。

  在变乱初起的这段时间,她与李瑕十分同心协力,两人都生怕局面不可控制。

  因此,一边是可敦在大帐安抚人心,一边是强军在外围以武力威慑,双方配合默契,很快便让兀鲁忽乃稳住了至少两万余人的兵力。

  这指的是这些兵马大部分都老实地待在帐篷里不生乱,小半数则开始涌过来,保护着兀鲁忽乃。

  “可敦!麻儿哈兀勒杀过来了,怕是有近万人……”

  兀鲁忽乃吃了一惊,连忙派她的怯薛军迎上去。

  叛乱便像火,必须在最开始的时候扑灭,否则火越烧越大,最后就会把救火的人吞噬进去。

  夜色中,双方的兵马越来越近,终于……

  “放箭!”

  “杀啊!麻儿哈兀勒汗向可敦提亲了!”

  用血与火来提亲。

  箭矢放出,弯刀挥下,一颗人头滚落在篝火边,旁边是一根羊骨。

  刚才大家一起喝酒,吃羊肉……酒劲都还没散,已在互相残杀。

  虽说同为蒙古人……不,他们本就不是同一族,畏兀儿人、汉人、回回人、沙陀人,他们没有民族、没有国家。

  本就是为了黄金而战,砍谁不一样?

  从一开始就是强盗,至今还是强盗,不火拼才是奇怪……

  ……

  风吹来,带着一股血腥的味道。

  李瑕驱马在绿洲上绕了一圈,转头听着远处的杀喊声……

  兀鲁忽乃的消息他已经收到了,知道了台特玛湖营地的大概兵力分布,知道了今夜阿鲁忽设下酒宴。

  他向兀鲁忽乃保证,他带来的兵力能为她稳住局面。之后却以她的名义袭营,以逼她动手除掉阿鲁忽。

  彼此已经详谈过两次,李瑕了解她,相信她有这样的果断和决心。

  就像当年她带着丈夫放弃汗位,逃出察合台汗国。

  果然,她没让他失望。

  反而是李瑕这边,只带了两千人来。

  因为人少,所以才能避过阿鲁忽的探马。

  变乱之初,以杀一儆百的方式连续踏营,杀败了好几支想要叛乱的小股蒙军,两千人便足够了。

  但一旦有人召集起上万兵力,李瑕就很难歼灭对方。

  除非能在麻儿哈兀勒还在收拢人手的时候就杀过去,像灭火一样把小火苗先扑灭。

  李瑕也不急,带着兵马暂时退出绿洲,在外围驻马歇息,寻找更合适的时机。

  夜色中,兀鲁忽乃已多次派人向他求援。

  “秦王,可敦请你尽快支援……”

  “秦王……”

  李瑕面沉如水,听着风声带来的动静,良久没有反应……

  ……

  夜越来越深。

  越来越多的鲜血流入草地。

  兀鲁忽乃亲自挡在了木八剌沙面前,看着前方的叛军一步步推进。

  今夜的形势,大部分的蒙古战士还处于不知听谁指挥为好的状态。她虽拉拢了两万人,但能形成的战力显然还要大打折扣。

  麻儿哈兀勒所率领的却是他麾下的一万人,还明确地告诉这些士卒要抢钱、抢女人,爆发出的战力便比兀鲁忽乃这边的士卒高出不少。

  双方战了大半夜,兀鲁忽乃已完全落入了下风。

  她尽力了。

  已经没有更多的兵马能够调动,连战场上能转移的地方都没有,陷入了包围。

  于是她心里忽然在想,也许是被李瑕骗了。

  他从一开始就没想要她成为盟友,只是为了骗她与阿鲁忽决裂,再坐收渔翁之利……短视,像阿里不哥一样短视!

  “轰!”

  夜色中,忽然有爆炸声传来。

  那是霹雳炮。

  兀鲁忽乃转头看去,有些惊喜,又有些愤怒。

  但不论如何,李瑕还是来了。

  她确定李瑕的五千精锐战力不凡,在麻儿哈兀勒与她交战正酣之际杀出,胜负已定。

  与此同时,麻儿哈兀勒也回过头。

  他不认为今夜有谁能阻挡他的士卒。

  只要许诺这些勇士可以放肆抢掳,他们能有无尽的战意,这正是成吉思汗所向披靡的原因。

  “给我杀光这些软弱的汉人!让兀鲁忽乃知道她选择的盟友有多可笑……”

  ……

  德苏哈木领着他的两百人跟在胡勒根的队伍后面。

  他的畏兀儿部民们已经全换上了盔甲。

  是棉甲,虽比不上选锋营的复合甲,却比一般怯薛军的皮甲还要精良。

  他们手里的武器也与以往不同,沉了许多。

  但他们拎得起,因为近来的伙食很好。

  这一仗赢了伙食会更好,功劳可以换成土地或别的东西,甚至可以换中原的各种货物,茶叶、盐、铁锅,以及各种各样的东西。

  于他们而言,这比土地要有吸引力。毕竟有太多东西,黄金也买不到。

  总之,一群畏兀儿士卒正是战意昂扬的时候,迫不及待想教秦王知道他们一旦披上盔甲,并不输别的士卒,也迫不及待想挣战功为家人添一些好物件……

  这夜,打仗似乎变得容易起来。

  德苏哈木已跟着李瑕歇了好一会,恢复了体力与马力,刚才还吃了一块乳酪。

  他们是杀向敌兵的后方。

  选锋营先杀出,在霹雳炮和弩箭之后,已在敌阵杀出了缺口。

  归义营则不停放箭抛射以杀伤敌兵。

  之后才是这些畏兀儿兵。

  他们举起长槊或长矛,驱马上前。

  “噗噗噗……”

  不少蒙古士卒是临时从帐篷里爬起来的,为了抢掳甚至来不及好好披甲,被一捅便倒。

  这些因为没有盔甲而受尽欺凌的畏兀儿部民,今夜竟是反过来欺凌别人一回。

  便是有披甲的敌兵迎上来,长矛上钢尖竟也能刺进他们的皮甲……

  “杀啊!”

  德苏阿木感受到的是成为心腹精兵的自信。

  他不再像之前那样厌恶打仗,相反,他的战意愈发澎湃,脚步越来越快,挥刀的速度也越来越快。

  终于。

  “保护麻儿哈兀勒汗……”

  “走啊!走啊!”

  “拦住他!敌将要走……”

  德苏阿木听得懂蒙古语,且还是军中少数见过麻儿哈兀勒一面的人。

  他毫不犹豫领兵杀过去,奋力拦截麻儿哈兀勒……

  ……

  兀鲁忽乃上前两步,试图在篝火的光亮中、隔着敌阵看清李瑕的兵势。

  隐隐地,她觉得这似乎不像五千人的动静。

  心中正有些疑惑,忽然便听得鸣金之声,那是麻儿哈兀勒已被杀败了。

  兀鲁忽乃终于松了一口气,惊于李瑕麾下士卒战力之强。

  之后没过多久,却又响起一阵惊呼。

  “麻儿哈兀勒人头在此!”

  有人呼喝着,将一颗头颅高高举起。

  汉人军阵中便响起欢呼声,他们吆喝着杀向残军,同时齐声大吼,像是为兀鲁忽乃立威,又像在向她示威。

  “秦王特来相助可敦,已杀败叛军!”

  第九百一十章 抢功

  变乱一开始,朵思蛮便吓得不知所措了。

  她亲眼看到母亲突然发难杀了阿鲁忽,之后整个营地便陷入了混乱之中。

  分不清谁是谁的兵马,一开始还有怯薛军保护着木八剌沙和她,但等到阿鲁忽的心腹兵马杀上来,形势迅速变得危急起来。

  一个个战士被砍倒在地,怯薛军便首先护着木八剌沙冲向兀鲁忽乃所在处。

  “还有公主……”

  侍女娜布其眼看公主被落下了,拼命大喊着,被涌上来的乱军一刀砍倒在地。

  血溅在朵思蛮白色的狐裘上,她吓得尖叫连连。

  忽然,有一队人冲上来护住她,领着她避到一旁。

  定眼一看,却是回回人麻速忽。

  两人被赐婚之后,麻速忽本就站在朵思蛮身边,一看阿鲁忽汗被杀,他连忙召集护卫,因此顺带着救下了朵思蛮。

  麻速忽是整个营地上最快看明白形势的人,甚至已经想明白了往后该怎么办。

  阿鲁忽已死,如果还想活下去并继续位高权重,只能投靠兀鲁忽乃。

  而眼前的朵思蛮公主,就是他得到兀鲁忽乃重用的最好筹码。

  “我美丽的公主,你没事吧?”麻速忽问道。

  他努力展示出了英雄救美的气概,威武而温柔地摊开手,想要去搂住朵思蛮,并柔声安慰道:“请公主放心,作为你的未婚夫,我会保护好你。”

  “你别碰我!”

  朵思蛮转头一看,见到的只有那张皱巴巴的脸上深陷的皱纹,像钩一样的鼻子挂上鱼饵就可以丢进台特玛湖钓鱼,尤其是那双眼睛里的猥琐之意,竟是比周遭的战乱还要可怖。

  她此时才想起来,她也是黄金家族的子孙,不应该害怕血与火。

  “唰”的一声响,朵思蛮拔出靴子里的匕首。

  “都别碰我!”

  麻速忽笑了起来,道:“公主太害怕了,没关系,你慢慢会让我保护你的。”

  作为一个满是智慧而受到可汗重用的大臣,他看懂了眼前这小女孩的害怕,并有耐心欣赏这种少女的慌张。

  慢慢来。

  等他娶了她,还有很多时间可以享受她。

  他要做的是在今夜掌握一部分兵马,让兀鲁忽乃不得不倚重他。

  于是麻速忽命令护卫召来两个侍女安抚住朵思蛮的情绪,之后带着她,去收拢兵马。

  大半夜的时间,兀鲁忽乃、麻儿哈兀勒近四万人还在混乱,麻速忽则去拉拢了不花剌的三千兵马。

  他一边整顿士卒,一边观察着营地里的大战,计划趁双方战到最关键的时刻,他领兵杀上,为兀鲁忽乃奠定胜局。

  为何这么选?

  很简单,兀鲁忽乃更理智,还有一个黄金家族的儿子,更适合被辅佐。

  甚至,麻速忽还想过自己可以一并娶了兀鲁忽乃、朵思蛮母女,在背后掌握察合台汗国……

  “准备支援可敦。”

  “快了。”

  麻速忽不断派探马打探,还在估算着以自己这三千兵力,如果从背后偷袭麻儿哈兀勒,差不多可以给他重重一击了。

  “勇士们,我们去……”

  麻速忽话音未落,已听到了前方的爆炸声。

  当他领着三千人赶到大帐附近,只见麻儿哈兀勒的人头已经被高高挂起。

  “秦王特来相助可敦,已杀败叛军!”

  “……”

  秦王?

  那是蒙古语的喊话,麻速忽听得懂也知道秦王是谁。

  李瑕曾经派使节见过阿鲁忽。

  但直到今夜,麻速忽才真正见到了李瑕的兵马。

  这一瞬间,他心里是有些震撼的。

  打败麻儿哈兀勒不难,兀鲁忽乃的兵力已经与他厮杀了大半夜,叛军的伤亡也不小,到了最疲惫的时侯。

  李瑕能做到的,换作是他麻速忽也能做到。

  问题是,李瑕对时机的把握也太准了。

  麻速忽才估计他的三千蒙古勇士有把握出击了,那边李瑕已经击败了敌人?

  ……

  “秦王特来相助可敦,已杀败叛军……”

  呼喝声中,朵思蛮抬头看去,只觉一颗心都要飞走了。

  此时她被那两个麻速忽派来的侍女拉着躲在后面的帐篷里,却是径直一掀帘就向外跑去。

  她已经被赐婚给了麻速忽,而且看今夜这个样子,她母亲为了稳固住汗位,也许会继续信重麻速忽。

  可眼下,她只觉得那位汉人秦王,简直是长生天特意赐给她的。

  “公主!”

  “公主!”

  朵思蛮一把推开想要阻拦她的士卒,跑向大帐。

  身上挂着的首饰哗哗作响,她的一双眼睛越来越亮……

  ……

  厮杀了大半夜,天已经快亮了。

  东方洒出一层薄曦,让人更能看清这一片狼藉的营地。

  酒水被打翻,与血水汇流在一起。

  篝火还在燃烧,不远处还有好几顶帐篷已经烧起来了。兀鲁忽乃眯着眼看去,只见麻儿哈兀勒的叛军正在向西逃去。

  李瑕没有派兵追击,而是在第一时间开始列队休整,救治伤员。

  她只好命令两支千人队去追,同时皱起眉头,心中非常不高兴。

  表面上看,今夜是李瑕帮她吞并了阿鲁忽。

  其实不是。

  她本该有更好的时机、更稳妥的办法,能顺利并完全夺回察合台汗国的所有权力,包括兵马。

  是李瑕在了解了她之后,推了她一把,逼得她不得提前、仓促动手。

  六万大军,她好不容易安抚了两万余人,却还是让万余人形成叛乱。

  极可能就是李瑕故意纵容叛军召集、故意削弱她的实力。

  就好比她正在驯服一匹烈马,正需要慢慢地安抚它,这时有个男人忽然跨上来,一挥鞭子把马惊了。惊马要将她摔下马背、踩死之际,男人猛勒缰绳将她救下,让马匹摔断了腿。

  这时怎么办?

  感谢这个男人吗?

  感谢他以高超的骑术将她抱下马背,感谢他以英勇的身姿打倒受惊的烈马?

  更让人生气的是,所有人都还在佩服他、赞叹他……

  “秦王特来相助可敦,已杀败叛军!”

  “秦王……”

  不仅是李瑕麾下的士卒在欢呼,就连蒙古士卒也在对他们投以敬畏的目光。

  仿佛今夜动手杀了阿鲁忽的人是李瑕,仿佛是他以五千人就打穿了这六万人的大营……不对,不像有五千人,观阵势像只有两千人。

  兀鲁忽乃只觉一股怒气上涌,面上已满覆寒霜。

  就在怒气最盛之际,一身甲胄的李瑕驱马而出,向这边过来,剑眉星目,赏心悦目。

  他眼神里满是坦诚,不像阿鲁忽的眼睛里总有些让人不悦的情绪。

  “恭喜可敦拨乱反正,恢复汗位。”

  李瑕没有走得太近,没有离开他身后选锋营的护卫范围,嘴里说着恭喜,目光已落在兀鲁忽乃的手上,仿佛怕她用这双刚杀了丈夫的手杀了他。

  兀鲁忽乃脸色依旧难看,道:“你只带两千人来,还摆什么威风?”

  “没想摆威风。”李瑕道:“确实是想来助可敦平叛。”

  “对,你是想来确保我能掌权察合台汗国。同时也放任我的兵马自相残杀。”兀鲁忽乃道:“你是故意的,你本可以更早助我消除麻儿哈兀勒的叛乱。”

  李瑕笑了笑,没回答。

  他没必要回答这些问题。

  双方只是盟友,盟友是用来一起对付共同的敌人。他没有理由还要去细心呵护她的势力。

  兀鲁忽乃盯着李瑕的眼睛,能感受到他这种态度……之后她自嘲一笑,意识到自己对他抱了太多的期待。

  盟友也就做到这一步了,李瑕不是蒙古大汗,本来就不可能像蒙哥那样庇护她。

  “我明白了。”兀鲁忽乃道:“今日秦王如何对我,往后我一定也会这样对秦王的。”

  李瑕道:“那就好,希望下次我与敌人交锋时,可敦也能夹击敌人。”

  “好,下次我也一定会,把,握,住,时,机。”

  兀鲁忽乃一字一句应道,肆意发泄着她的怒火。

  不需要城府。

  不论如何,此时的她已经不是昨日的她。

  此时在这里,她至少能掌控三万余的兵力,而李瑕只有两千人。

  现在是李瑕向她赔罪的时候,别的不说,他至少应该好言好语,劝她直到她的怒火消下去。

  双方若还想结盟,他必须拿出……

  突然,李瑕像是听到了什么声音,回过头,向东面望去。

  隔着层层兵马,隔着遍地的尸体,可以看到朵思蛮被几个蒙古士卒拦着,正在向这边又跳又挥手。

  李瑕竟是不再说什么,径直拉过缰绳,返身,向那边过去。

  他身后的选锋营将士自动拦开一条道路,并迅速跟上。

  ……

  “秦王,今天是第三次见到你,但朵思蛮很想嫁给你,侧室也没关系,虽然额吉说这有辱黄金家族的尊荣。”

  蒙古风俗显然与宋大不相同。

  不少选锋营将士随着李瑕行到近处,听得那蒙古公主大胆地吐露心声,都忍不住替她感到难堪。

  反而是朵思蛮在大胆地喊着,毫不在意周围人的目光。

  她本想跑过来看看李瑕,但却被人拦住了,于是想喊些心里话向他告别。

  结果却越说越伤心。

  “但是,额吉已经把我许配给了回回人麻速忽,我也许不能够再嫁给你了……”

  说到这里,忽然听前方有人大喝了一声。

  “蒙古不是有抢亲的习俗吗?怎么?黄金家族连蒙古旧俗都忘了不成?”

  朵思蛮一愣。

  她睁大眼向前方看去,只见破晓之际,那人从军阵中跃马而出,手持长槊向这边冲了上来。

  其实李瑕与她根本就不熟悉的。

  她还没从他眼里感受到他对自己的喜爱。

  但随着这一声马嘶,随着他越冲越近,她眼里已只看得到他,觉得他整个人都是发着光的。

  ……

  “随秦王抢亲啊!”

  李瑕策马冲上的这一刻,也很清楚自己要抢的是什么。

  他要让蒙古人也看看他的野蛮、粗鲁,如果野蛮与粗鲁在这个时代就代表着强壮。

  他要抢走兀鲁忽乃的女儿、察合台汗国的公主,也抢走西域臣民对黄金家族的敬畏。

  第九百一十一章 抢亲

  抢亲就是把别人的新娘抢过来,变成自己的新娘。

  这是蒙古十分常见的习俗。

  成吉思汗的母亲诃额仑,就是也速亥抢来的。

  诃额仑哭着唱了“我夫赤列都,彼何至落得如此惨境焉”,无奈之后,也就全心全意地侍奉着也速亥了。

  不管南边那些吵着要贞洁的大儒们理解不理解,蒙古习俗就是这样。

  但这日台特玛湖大营里有人高喊着“抢亲”时,大部分的蒙古士卒都十分紧张。

  反而是李瑕麾下的汉人显得更为欢快。

  “随秦王抢亲啊!”

  选锋营的将士们放声大吼着,甚至还用蒙语喝令道:“无关的人滚开!”

  “……”

  隔着军阵,麻速忽听着这些话语,气极败坏。

  旁人都称他是回回人,其实他是花剌子模人,信奉的是真主,其实不太喜欢抢亲这种风俗。

  尤其是,今日要被抢的是他的新娘。

  麻速忽不是轻易好拿捏的人,在成吉思汗时期就随父亲归降蒙古了,追随过窝阔台、拔都、贵由,是大蒙古国在西边十分重要的臣子。

  愿意辅佐察合台汗国,那是因为阿鲁忽给了他足够的好处。

  麻速忽擅长理财。

  他为大汗们收税,让大汗们有钱粮享乐、有钱粮打仗。他则跟着享乐,而很少打仗。

  结果呢?一个汉人崽子,也想来抢他年轻美丽高贵的新娘。

  “给我杀了他!别忘了是谁在供养你们!”

  麻速忽的眼神里迸出凶狠的目光,怒火冲天地大喝不已。

  他的鼻子完全就像是鹰嘴,使得他的表情十分的凶猛。

  但除了表情之外,他只有一具瘦弱的身体还跨坐在马上……而且还在军阵中非常靠前的位置。

  因为他赶到战场时麻儿哈兀勒的叛军已经败逃了,战事基本已经平息。麻速忽只好下令兵马停止前进,他单独策马向前想去见兀鲁忽乃。

  此时在他面前,也仅有七八排兵士而已。

  隔着七八匹马的距离开外,李瑕已经冲到了。

  一瞬间,麻速忽居然还是有些懵,心里还有许多疑惑。

  ——居然真的敢冲过来?他是可敦的盟友啊?就不怕再有叛乱吗?怎么办?

  蒙军士卒根本还没做好准备。

  前一刻还在听着公主倾述她的爱慕之心,下一刻便听那汉人说要抢亲。

  这些蒙军只是在昨夜的混乱中选择听从麻速忽而已,完全没做好要为麻速忽与人抢亲的准备。

  甚至,有人还忘了要被抢走未婚妻的麻速忽就在他们身边,还在饶有兴趣地看热闹……

  “放箭!”

  “不许放箭,别伤了公主!”

  “拦住这个汉人!”

  “杀了他!”

  有蒙军士卒下意识地便冲上前,迎面便是一支支举起的弩,以及横扫而出的长槊……

  ……

  盔甲在朝阳下闪着光。

  血光扬起,也在朝阳下闪着光。

  朵思蛮傻愣愣地站那儿,直直看着李瑕执槊冲锋的矫健身姿。

  同样是杀人的场景,昨夜她吓得几乎要晕过去,此时此刻却终于找回了黄金家族子孙的勇气,站在血泊间,竟是一点也不害怕。

  周围的士卒或死、或逃。

  终于,李瑕策马到了她面前,伸出手,一把将她拉上了马背,拉进他怀里。

  朵思蛮脑子里“嗡”的一下,整个人便晕乎乎的。

  她也不知道自己迷糊了多久,再反应过来,感受到李瑕的身体完全包裹着自己,抬眼看则看到前面一团大乱。

  “跑啊!”

  “保护大断事官……”

  “拦住他……”

  一道道人影从眼前晃过,直到有个只披着长袍的身影出现在眼前。

  是麻速忽。

  早晨看,他似乎更丑了,眼睛里已没有贪婪,只有恐惧。

  朵思蛮忽然反应过来自己害怕麻速忽是怕什么。

  怕他那种想要把她像羊羔一样剥掉的目光。

  虽然她是黄金家族的女儿,其实也就是为黄金家族的男人们换回权力的筹码……

  “噗。”

  一柄长槊径直捅翻了麻速忽。

  李瑕抬手一举,直接将长槊上的尸体高高举起。

  “万胜!”

  身后欢声雷动。

  “秦王抢到亲了!秦王抢到亲了……”

  朵思蛮大喜。

  她一点也没有觉得这些事血腥野蛮,回过身一把抱住李瑕,抬头看着他棱角分明的侧面。

  “太好了!你是我的丈夫,朵思蛮要全心全意地服侍你。”

  如果说江南女子的婉转像是拿她们的足尖在李瑕的心湖里轻轻一触,触起一圈涟漪。那蒙古女儿的直接爽朗的性情,就像是搬起一块大石头,“咚”的一声就往湖里砸……

  李瑕笑笑,拍了拍朵思蛮的头。不再理会前方周遭乱成一团的、由麻速忽带来的蒙古士卒。

  他掉转马头,向兀鲁忽乃行去。

  这次台特玛湖之变,李瑕的对手从来就不是阿鲁忽。

  阿鲁忽只是兀鲁忽乃的对手,早在阳关会盟时,李瑕就知道阿鲁忽是个死人。他根本就没考虑过怎么除掉这个察合台可汗。

  配合着兀鲁忽乃踏几个营帐、除掉一支叛军,轻而易举。

  他要考虑的是,既要让兀鲁忽乃夺权,还要快,还不能让她太强大、又不能太弱,要让她的实力维持在一个刚刚好的程度。

  所以必须刺激、放任察合台汗国内乱,又必须帮忙解围。

  但故意削弱兀鲁忽乃之后,还得把控住,不能让她一怒之下撕毁盟约。

  这才是最难的部分,比杀阿鲁忽难太多了。

  兀鲁忽乃再有理智,始终是个女人。女人若被惹恼了,有时情绪爆发会比男人还可怕。

  李瑕并没有想好要怎么稳住兀鲁忽乃。

  那就算了,干脆不想着怎么去稳住她,一条路走到黑,继续削弱她。

  先除掉有可能成为她左膀右臂的回回人麻速忽。

  麻速忽太会理财了,且是从小就随父亲追随成吉思汗,不可能招揽。除掉他,兀鲁忽乃就不能顺利接管阿姆河流域的财赋,不能长期供养十余万大军。

  总之,没有了麻速忽,李瑕对兀鲁忽乃的重要性便能体现出来……

  ……

  兀鲁忽乃已经握紧了拳头。

  当李瑕杀向麻速忽时,她没有下令围攻李瑕,反而下令全军不得妄动,就让他们抢亲。

  这就是她理智的地方。

  两个男人为了她的女儿抢亲,无论如何,结果就是死掉其中一个而已。

  反而是她一旦下令,便会再次演变成乱战……

  她确实是打算把女儿嫁给麻速忽,因为屁股决定脑袋,夺权之后,她某些想法已经变得和那个被她亲手杀掉的丈夫一样了。

  该把势力向阿姆河扩张,该利用回回人麻速忽征齐财赋供养大军……

  “噗”的一声,李瑕一槊捅穿了麻速忽,把她的屁股重新摁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上。让她别想有的没的,继续与他联盟。

  ……

  “李瑕,你太过份了!”

  “可敦曾经答应过我,会把朵思蛮许配给我为侧室。”

  李瑕从容不迫地应着,甚至还继续维护着兀鲁忽乃的威严。

  “阿鲁忽夺走了木八剌沙汗的汗位,朵思蛮为了帮哥哥夺回汗位,答应嫁给我,请求我出兵,是吗?”

  最后这句话,李瑕是低下头问的朵思蛮。

  “是的!”朵思蛮毫不犹豫应道。

  兀鲁忽乃闭上眼,似乎是在平息自己的怒气。

  李瑕道:“伪汗阿鲁忽许下的姻缘,原本就不算数,但我还是依照蒙古的习俗抢亲,给了可敦最大的尊重,怎么就过份了?”

  “我的女儿是黄金家族的公主,她可以嫁给你,但必须是正妻。否则,你问问我麾下这五万勇士答不答应?!”

  她绝对没有剩五万战士。

  昨夜战死、反叛,尤其是逃跑的人数都超过两万了。

  李瑕算过的,认为她刚刚夺权,还身处这个各方势力交汇之处,应该不会撕破脸。

  但此时,周围的蒙古士卒大吼起来,还是形成了可怕的压迫感。

  “不答应!不答应!”

  “不答应……”

  数万人就这样围着两千人大喊。

  山呼海啸,声势惊人。

  兀鲁忽乃高高抬起手,看向李瑕,又道:“让我的女儿当侧室?我没看到你对我、对黄金家族的尊重,那我未必需要你这个盟友。”

  这话已是满带威胁。

  李瑕脸色并无太多变化,心里却微微有些诧异。

  他看兀鲁忽乃允许他抢亲,本以为她保留着理智。就像当年同意嫁给阿鲁忽一样。

  但不知为何,这女人今日还是有些发狠。

  忽然,朵思蛮拉了拉李瑕。

  “我和你说,我可以不当这个公主的……”

  她揽住李瑕的脖子,附在他耳边,低声又说了一句什么话。

  李瑕微微皱了皱眉,低声道:“那些人骗你的。”

  他不需要按朵思蛮说的办法,而是扫视了一眼围围的蒙古兵士,又看了看身边的两千士卒。

  “我不管你们答应或不答应,我今日便按盟约带走朵思蛮,敢来拦的,便拦一个试试。”

  一排排弓弩、长矛又架了起来。

  霍小莲用汉语高声大吼道:“秦王抢亲回去喽!”

  他这一声吆喝竟还带着秦腔唱腔。

  “哈哈哈哈!”

  选锋营将士大笑,其后两千人都纷纷大笑起来,重新压过了方才喊着“不答应”的那些蒙军的气势。

  霍小莲单手高高举起长槊,接着吼道:“秦王纳个蒙古公主为侧室喽!给大伙儿提气喽!”

  “给大伙儿提气喽……”

  多年以前,成吉思汗说“战胜敌人,夺其所有,见其亲人落泪,纳其妻女,乃是人生一大乐趣”,把残忍之事说的十分宏伟。

  而在今日,抢亲这种粗俗的举动,被霍小莲这个关中汉子用秦腔一喝,竟也显得有些浪漫。

  “秦王抢亲回去喽!”

  士卒们跟着霍小莲用秦腔唱起来。

  倚在李瑕怀里的朵思蛮听不懂,却因周围这些欢呼而欣喜起来,眼睛转动着,对新的生活充满了期待。

  ……

  兀鲁忽乃冷冷看着李瑕这支人马在她的营地里缓缓转向、移动。

  她只要一声令下,就能围杀他们,夺回被抢走的女儿、找回失去的尊严。

  但会失去一个盟友。

  再转念一想,这个盟友总让人觉得十分危险。

  如何抉择,就看兀鲁忽乃考虑了。

  不过,也许还要看她是不是真的有本事能围杀这两千人、并确保李瑕不会突围……

  第九百一十二章 礼尚往来

  罗布泊。

  这是玉门关以西一千里的大绿洲,本是阿里不哥的驻地。

  但在五月二十二日,合丹已踏上这片绿洲。

  草地上血迹未干,到处倒着尸体。

  这些尸体大多都是典型的蒙古人面容,浑身都披着精良的皮甲或铁锁甲……他们都是阿里不哥的怯薛军。

  有士卒上前,将他们拖到一边,剥下盔甲,光溜溜的身体则抛到沙漠里。

  鹰隼遂开始盘旋。

  若有探马在远处,看到这些鹰隼便能知道这里曾发生过一场战斗。

  合丹翻身下马,大步踏进大帐。

  “阿里不哥呢?!”

  “报宗王,还没追到……昨夜只截下三千叛军,他们拼死反抗,让阿里不哥向西南逃脱了。”

  “继续追!尽快告诉我他的位置。”

  合丹走进帐中,接过酒囊豪饮了一口,马上又接过一块烤得半熟不熟的羊肉。

  “啪嗒。”

  有血水滴在了一张简陋的羊皮纸地图上,合丹一手拿着羊肉吃着,另一手的手指敲着地图。

  “额秀特。玉龙答失都带着蒙古诸王归附大汗了,阿里不哥连大营都丢了,还不投降?他在沙漠里苦苦支撑,还不如求一求自己哥哥,求一个平安富贵的闲王,怎么都比打仗容易。”

  说来,合丹与阿里不哥是堂兄弟,小时候也曾一起摔跤、打猎、抢掳,长大了生死交锋却还是毫不留情。

  关乎子孙后代几辈子的权力和荣华富贵,堂兄弟算什么?

  “他还不投降,唯一的原因只能是想要东进玉门关与李瑕联合,再派人传话给察察儿,给我守好东面的去路。”

  “是!”

  “报!”很快又有探马奔回来,道:“找到阿里不哥的踪迹了,他很可能在楼兰古城附近。”

  合丹凝目看向地图。

  他已经对阿里不哥的东、北面形成了无法突破的防线。

  而西南面,距离楼兰古城三百余里就是台特玛湖,那里驻扎着阿鲁忽的六万大军。

  这是在阿力麻里之战后,又给了阿鲁忽一雪前耻的机会啊。

  包围圈已经缩小,最后的决战马上便要开始,两三日内就会有结果。

  “传令下去,大军准备逼进楼兰古城!”

  这是蒙古汗位之争的最后一战。

  合丹知道自己很快将要带着阿里不哥或者阿里不哥的头颅返回开平。

  完全来得及赶在万邦使节朝见之前,向天下宣告谁才是大蒙古国新的大汗……

  之后,合丹招过麾下的断事官,道:“我要写封信给阿鲁忽。”

  “是,宗王请说。”

  “告诉阿鲁忽,平定阿里不哥之后,大汗会助他与别儿哥争夺……”

  话到这里,帐外又是马蹄声哒哒而来。

  合丹停下了口述。

  他心想,也许是阿里不哥投降的消息来了,甚至有可能是有勇士已经砍下了阿里不哥的头颅。

  还能是什么呢?

  这黄沙漫天的大漠之上,方圆一千里,十余万兵力包围着阿里不哥的一万多人,结果早已经注定了。

  合丹放下了手中的羊肉,手在阿里不哥留下的虎皮上一擦,等待着探马入帐。

  “宗王!宗王!”那探马的声音急切。

  应该是斩杀了阿里不哥了。

  之后,便见那探马冲进营中,道:“宗王,找到了几个阿鲁忽的败军……”

  “败军?”合丹听得十分迷茫,“什么叫败军?”

  这探马一时也解释不清,道:“宗王是否要见一见这些败军?”

  “……”

  半晌之后。

  一声惨叫响起,一条血涟贱在毡布上,流下了好几条血迹。

  合丹抬起一脚,将一颗头颅踹到帐篷之外。

  他提着刀盯着剩下的几个败军士卒看了看,好在怒气已消了不少,终是只冷笑了一声。

  “我会信你们吗?阿里不哥派你们来诈我……”

  话虽如此,合丹认为阿里不哥正常而言不会使这种诡计。

  还是那句话,如果有心力如此拼命地反败为胜,真的还不如向同胞兄弟求求情。

  又不是没退路的人,弄些雕虫小技、歪门邪道没有意思,平白损了大汗的尊严,被人瞧不起。

  那,消息就是真的了?

  李瑕联合了兀鲁忽乃,除掉了阿鲁忽,控制了察合台的兵马?

  合丹在这一瞬间也感到十分的茫然。

  原本十拿九稳的局势,突然间竟被翻转了过来。

  就像是抱起一块巨石要砸狗,狗还没逃,手里的巨石突然碎开了。

  合丹看着那条裂缝,还想用力按住裂成两瓣的石头,结果它在手里哗啦啦碎了一地。

  他驱散大帐中的士卒,独自坐在虎皮大椅上看着地图。

  “额秀特!”

  手指在楼兰古国与台特玛湖这一整片地方划着圈,合丹不得不做好心理准备,他有可能要与李瑕、阿里不哥、兀鲁忽乃三方联军作战。

  他已经冷静下来了,喃喃自语道:“打就打。正好一次击败你们,省得来回跑。”

  现在还不确定这些人有多少兵力,少的话六七万,多的话甚至有十余万。

  合丹首先得联络耶律铸,从阿力麻里、别失八里调来更多兵马。

  很快,一队队探马冲出罗布泊大营,有人向西南而去,探查敌情。

  有人则往高昌城方向狂奔。

  他们必须经过高昌,才能抵达别失八里、阿力麻里……

  安排完这些,合丹走出帐篷,目光向南望去,心想一旦李瑕联合了阿里不哥,那双方在西域的优劣之势只怕也要有翻天覆地的变化。

  ……

  同一时间,塔里木河畔,李瑕走出帐篷,向北面眺望。

  这已是他离开台特玛湖的第三天。

  幸运的是,当他拥着朵思蛮扬长而去,兀鲁忽乃并不敢真的与他撕破脸。

  也许是因为她以西域大局为重,珍惜他这个盟友;也许是因为李瑕的两千兵士展示出的战力震摄了那些才经历过夺权之乱的察合台汗国兵马。

  李瑕打算等她冷静下来再提醒她履行盟约。

  而之所以驻扎在塔里木河附近,是因为才离开台特玛湖,探马便打探到了北面三百余里有大股兵力。

  李瑕推算那是阿里不哥的兵马,但还须确定。

  他现在就是在等确切消息。

  身后的帐帘被掀开,朵思蛮跑出来,一把从背后抱住他。

  她昨夜抱着李瑕一起睡了一觉,起来便觉得自己是李瑕的妻子了。

  虽然李瑕还没动手做些什么,觉得她太小了。

  但这位蒙古公主既不在乎什么虚名,也许也不懂什么实际,总之已以李瑕的侧室自居。

  两人说起来根本还不算熟,也没有互相了解,朵思蛮却什么话都和李瑕直接说。

  就像是抱着大石头往他的心湖里砸了一颗还不够,还要一颗颗地砸。

  “有了丈夫真好啊,昨夜睡得一点都不冷,你像火炉一样暖和。”

  纵使是李瑕,一时也不知如何回应。

  想说她还不知道什么是真的好,又觉得对一个小女孩说这些没多大意思。

  朵思蛮又问道:“我是不是很快就能给你生孩子了?”

  “也许需要等个几年吧。”李瑕道,“对了,前两天忙,忘了问你……你那天悄悄与我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她说的是她可以不当公主,因为“有人说我不是额吉的女儿”,但以当时的情势,不论她是不是兀鲁忽乃的女儿,李瑕也不打算让,更不会去否定她公主的身份。

  到了现在,正在等消息时有了空闲,才想起来仔细问一问这事。

  “如果我不是公主了,你还会要我吗?”朵思蛮不答,反而问了一句。

  “会。”李瑕应道。

  谁说蒙古少女没有小心思。

  她虽然看起来很笨,在李瑕带走她之前,先把这个小秘密提了一嘴,让他知道他带走的有可能不是一个真公主。

  被带走之后她也不提,抱着李瑕睡了两晚了,才肯把事情说出来。

  “那我告诉你,小时候有听人说过,我这个年纪,可能不是察合台汗国的公主。”

  “谁?”

  “被额吉杀掉了,好像是以前阿布身边的人。”

  “年纪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但额吉一直讨厌我,一定因为我不是她的亲生女儿吧。你说好的啊,不会抛下我……我给你唱歌吧?”

  “先不要唱,我想一想,你今年十四岁吗?”

  “是,正好是嫁人的年纪。”

  李瑕想了想,十四年前,应该是兀鲁忽乃与哈剌旭烈杀回察合台汗国的那年,也是哈剌旭烈死的那年。

  “你是遗腹女吗?”

  朵思蛮点了点头。

  李瑕便大概明白为何会有这样的传言。也许是哈剌旭烈病死前的身体已经很弱了,不太像能留下一个女儿;也许是因为兀鲁忽乃不太可能挺着大肚子领兵从漠北杀回来。

  但这事根本没有证据,更可能只是流言而已。

  朵思蛮正是叛逆的时候,希望自己不是兀鲁忽乃的女儿,可事实上人家只说她可能不是察合台汗国的公主。

  不过真相也不重要了,当了十四年的公主,已很难因流言而否定掉。李瑕要的名义已经有了。

  “你额吉还是疼你的,哦,她偏心确实也是真的。”

  “她就是偏心木八剌沙,但是没关系,我有我的丈夫疼我……”

  这小女孩开口闭口就是“丈夫”,让经验丰富的李瑕都感到了尴尬窘迫,不知如何招架。

  正在此时,远处扬起尘烟,有探马归营了。

  “你先到帐篷里等我。”

  李瑕拍了拍朵思蛮,迎上探马。

  ……

  “吁!”

  一名骑士翻身下马,道:“王上,确定了,那支兵马确实是阿里不哥的人。”

  说罢,他向后方一指,又道:“阿里不哥愿意与王上会盟,并派来了使者,约定会盟时间地点。”

  “他派了几名使者?”

  “一行五人。”

  “挑三个杀了。”

  那探马一愣。

  李瑕又道:“让剩下的两人回去,告诉阿里不哥,这是我表达诚意的方式,他杀过我三名使者,礼尚往来了,才能再谈会盟。”

  “是。”

  李瑕自认为有诚意。

  阿里不哥想派兵入玉门关劫掠,他杀败他们;阿里不哥杀他三名信使,他回敬过去……这是公平。

  谈判一定要讲公平。

  他要让阿里不哥把善意拿出来,那他才会以善意回报过去……

  第九百一十三章 合纵

  “我绝不与李瑕会盟。”

  这是阿里不哥刚刚准备东进之时说的话。

  言犹在耳,他却打算反悔了。

  被合丹重重包围,营地都被攻占了……如果不想投降忽必烈,已经只有会盟李瑕一条路了。

  听说李瑕已经策反了西南方向兀鲁忽乃的六万人,因此,阿里不哥决定再给他们一个效忠蒙古大汗的机会。

  ……

  “大汗,使者回来了。”

  简单搭建的帐篷里,阿里不哥回过头,道:“他们提条件了?”

  兀鲁忽乃想要自立一国,李瑕想要联手对付忽必烈,这些,阿里不哥都知道。

  以前只是觉是他们不配。

  “大汗,不是提条件了,是……”

  阿里不哥转过头看去,见两名他派出去的色目人满眼惶恐地进来,那卷曲的头发颤抖个不停。

  “怎么?他们提的条件让你们不敢开口了?我的嫂子兀鲁忽乃想要当大蒙古国的可敦不成?”

  “大汗……他他他……李瑕杀了苏尔坦尼他们……说说说是给给大汗的回礼……”

  阿里不哥愣住了。

  他是蒙古大汗,绝不可能忍受这样的羞辱。

  蒙古大汗的怒火是怎样的?

  夷平花剌子模、夷平西夏、夷平金国……灭国无数,杀人无数。

  而李瑕竟然敢激怒他?

  “让勇士们准备随本汗杀过去!”

  这句话到了嘴边,阿里不哥喉咙里“咕噜”了一声,又把话咽了回去,感觉像吃了苍蝇一般难受。

  一整夜他都没睡好,想着李瑕如此羞辱自己,不如就投降忽必烈,让这些汉人看看黄金家族到底有多可怕……

  天亮后,他却又派了几个使者去见李瑕,约定会盟的时间、地点。

  如果把整个黄金家族的利益与自己的利益甚至性命相比,哪个更重要?

  阿里不哥思考了整夜,给出了他的答案。

  ……

  会盟的地点就在沙漠边缘。

  到处都是一望无际的黄沙,双方的探马来回奔走,很容易就望清对方来了多少人。

  阿里不哥还没兀鲁忽乃放得开,把兵力全带出来了。

  连胡勒根听说前方有将近两万的蒙古怯薛军,都忍不住要嘲笑两句。

  “还不如直接请王上到他的帐篷里去谈算了,他把兵马全带过来,选地点还有什么用?”

  李瑕笑了笑,独自驱马上前。

  他走了一段路,停下,直到前方的探马奔回来,汇报说阿里不哥也单骑过来了,才继续往前走。

  双方就这样反复确认着对方没带兵过来,才慢慢地接近。

  只这个步骤便花了很多时间。

  终于,李瑕见到了阿里不哥。

  双方都披着甲,各自防备着对方……

  “本汗怎么确定你就是李瑕?!”阿里不哥先开口喝道。

  “我倒是可以确定你就是阿里不哥了,妄狂无礼、鼠目寸光。确实也只有你,能把大好局面毁到这个样子。”

  阿里不哥眯了眯眼,驱马上前,围绕着李瑕开始打转,审视他。

  被冷言冷语讥嘲了两句之后,他反而真正开始考虑是否要与李瑕结盟。

  “听说你与兀鲁忽乃联手了?你有多少兵力?”

  “你向西逃到这里,是因为被合丹击败了?”李瑕没有回答阿里不哥的问题,反问道。

  至此,他能感觉到阿里不哥走投无路,想要联盟的心情。却感受不到对方有一丝一毫的尊敬。

  不得不说,阿里不哥确实有过人之处。

  哪怕是对手,很多人在见到李瑕时都会下意识地重视李瑕。

  但阿里不哥一点都没有被李瑕的气场影响到,时至今日,还是真的瞧不起李瑕。

  说好听一点,这个蒙古大汗睥睨天下人物,谁都没放在眼里。

  说难听一点,就是目空一切。

  “本汗可以答应与你们结盟。”阿里不哥也不回答李瑕的问题,如没听到一般,径直拿着马鞭指着李瑕,道:“听到了?我说的是‘你们’,包括兀鲁忽乃,我需要察合台汗国的兵力。”

  “只有小孩子才会认为自己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

  “闭嘴。我知道你们想要什么,你不就是想要我削弱忽必烈的实力吗?我可以不再东进,可以册封兀鲁忽乃的儿子。你放我的勇士们进玉门关,打出潼关,我会杀向燕京、开平,击败忽必烈。”

  “就凭你不到两万的兵力?”

  阿里不哥冷笑一声,道:“杀穿汉地,两万人已经足够了。”

  李瑕正在渐渐失去耐心。

  他是带着很大的诚意来的。

  虽说杀过阿里不哥的使者,但恰是因为李瑕有诚意,所以在塑造一个公平的会盟环境。

  他需要阿里不哥这个“蒙古大汗”的名义,阿里不哥的势力还在,那就代表着忽必烈还没有平定北方。

  因此今日会盟之前,李瑕心里已做好打算,要耐心地与阿里不哥好好谈一谈。

  他私心里甚至想过这会如白登之围、渭水之盟一般,改变天下大势、改变历史进程。

  但与阿里不哥面谈至此,他只觉无比乏味。

  眼前这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却有种十多岁熊孩子的执拗狂妄。

  不是蠢,而是自私与唯我独尊的性情,让阿里不哥根本就不肯站在别人的角度去想一想别人想要什么。

  或者说,在他眼里,这些都不是人,全都是他这个大汗的牛马。

  他看李瑕的眼神,与他看着草地上那些属于他的食物、为他劳作的牛马一样。

  “你说够了?”李瑕道:“我说说我的计划。”

  “我让你放我的勇士们从你的地盘穿过,出潼关……”

  “我要歼灭合丹,带上你的兵马,按照我的安排,我们可以胜。”

  “本汗让你放开玉关门!”阿里不哥吼道。

  李瑕停下,冷冷看着阿里不哥。

  没用。

  阿里不哥根本就没感受到李瑕眼中的冷意,极少见的,他没有被李瑕震住。

  “本汗要杀到燕京、开平。这就是本汗给你的会盟条件。”

  “歼灭合丹,这是我给你的。”

  “额秀特,你这个蠢材。你知不知道蒙古诸王已经投降了,你知道合丹能调多少援兵吗?”

  “奇袭高昌,包围合丹就可以。现在你闭嘴、听我说完……”

  ……

  高昌。

  纽林、巴巴哈尔正坐在王宫大殿的主位之上。

  而下首的耶律希亮也有一把凳子可以坐。

  纽林对耶律希亮表达了足够的尊重,正因为有这个好朋友,他才得以打败了他的叔叔阿而尔、坐上王位。

  “合丹大王的回信到了,恭喜亦都护。”

  “亦都护?”纽林咀嚼着这称谓,不由惊喜,完全忘了他的父亲还在丧期。

  历代高昌王都被称做“亦都护”,既是突厥语“幸福之主”的意思,也是因为高昌曾是北庭都护府。

  耶律希亮的意思是,基本可以确定纽林就是新的高昌王了。

  “合丹大王已处置了叛徒阿而尔,请亦都护放心。只等陛下册封了。”

  “好,好,耶律兄,真的谢谢你。”纽林道。

  他的脸色还有些苍白,那是当日有叛军杀进王宫,把他吓到了。

  显然有些后遗症还没完全好,这几天以来,纽林总是有些心不在焉。

  耶律希亮则交代了一大堆事情。

  他扶持纽林上位,除了交情,当然也是为了高昌城能够稳定。成为一个完全忠诚于陛下的西域王。

  巴巴哈尔坐在一边听着,注意到一个小细节。

  耶律希亮每次提到忽必烈都是用汉语称作“陛下”,而之前合丹则是称“大汗”。

  她于是想到,连她的叔叔忽必烈也喜欢汉人的制度。

  其实她也喜欢……

  之后耶律希亮又说了罗布泊的战况,最后说纽林要收继巴巴哈尔,还要娶不鲁罕,婚期又如何安排。

  “对了,耶律兄,王宫里的守卫是不是太多了?”

  “还请亦都护再忍一忍,现在城内还有不少宋人的细作没有捉到……”

  “宋人”二字入耳,巴巴哈尔低下头,捧起一杯葡萄酒抿了。

  心想,反而是北边这些汉人叫南边那些汉人“宋人”,而蒙古人都叫他们“汉人”,真是有趣。

  只不知自己屋里那一位,是宋人呢还是汉人?

  没人留意到她藏在酒杯后的眼神……

  回了寝宫,巴巴哈尔把侍女们全赶了出去。

  一名低着头走在最后的侍女被巴巴哈尔喊住。

  “慢着,你走什么?留下帮我捶背。”

  ……

  俞德宸有些无奈地转过身。

  他其实不想再扮女装,奈何当日潜进王宫之后,耶律希亮大搜宫城……只好又乔装成巴巴哈尔的侍女。

  不过确实有一些惊外之喜,他逐渐掌握了许多常人根本无法探知的关于高昌的情报。

  巴巴哈尔很热心,帮了他很多忙……

  “过来,我有你要的情报。”

  “你听到什么了?”

  “先告诉你是关于哪些事。”巴巴哈尔道:“耶律希亮安排将领接管了高昌的驻军。”

  俞德宸问道:“都有谁?”

  “听我说完,这还只是我要给你的第一个消息,第二个消息是关于我的叔叔合丹与我另一位叔叔阿里不哥。你想知道他们怎么样了吗?”

  俞德宸心里其实非常惊喜,但反应却很平淡,应道:“我都想知道。”

  巴巴哈尔神秘地笑了笑,有种拿糖哄孩子的感觉,道:“我不仅有情报给你,还能帮你传递消息。”

  “真的?你走哪条路?”

  “知道什么叫‘斡脱’吗?黄金家族公主、高昌王后的斡脱商队,谁敢拦?你只要卖力为我做事,好处太多了……”

  第九百一十四章 合则两利

  戈壁滩上。

  “你不可能拿下高昌。”阿里不哥道。

  毕竟连他这个蒙古大汗东进时都不敢强攻高昌,而是选择翻过天山。

  “我杀了火赤哈儿。”李瑕道:“想必我杀他之前,你也认为我不可能杀得掉他。但我告诉你,早在今年初,我就已让廉希宪联络高昌各个畏兀儿首领,如今高昌城里,到处都是我的眼线。”

  李瑕拿剑鞘一划,在地上划出了一个简单的地形。

  “这是西域地形,天山山脉横在伊犁河流域、塔里木河流域之间,要么像你费时费力地翻过天山,要么只能走天山缺口,也就是高昌城……”

  阿里不哥的眉头越皱越深。

  他认为,李瑕的计划也许有可能成功,但太难太危险了。

  如果想当大汗要这么费力,说实话,还不如一开始就别和忽必烈争,舒舒服服当一个宗王好了。

  李瑕说了很久。

  “到时你有怯薛两万,我有精骑三万,再加兀鲁忽乃的五万兵马,凑出十万大军,合丹则陷入包围,短时间内得不到支援,优胜之势完全反转。一旦我们歼灭合丹,忽必烈在西域的势力被连根拔起,试问,蒙古诸王会支持谁?”

  提困难时深深皱起的眉毛舒展开来,阿里不哥冷笑了一声。

  蒙古诸王一直以来就是支持他的。只是因为屡次战败,他们不再看好他了,这才转投忽必烈。

  如果真的有这样一场大胜,还真是能在那些人面前扬眉吐气。

  整场谈话,真正打动阿里不哥的也就是这件事了,他需要黄金家族的亲戚们认同他、拥护他。

  至于宋人李瑕如何如何,对他而言总有种“关我屁事”的感觉。

  李瑕又道:“金帐汗国一直是支持你的,你只要再拉拢窝阔台家族,再加上兀鲁忽乃的察合台汗国,就可完全把忽必烈、旭烈兀隔绝开来。

  对付任何势力,一分为二都是最致命的招术。如此一来,你再看忽必烈实力能覆盖到的范围,到时他能调动的资源与现在相比会是极大的差距……”

  成吉思汗的四个嫡子,术赤、察合台、窝阔台、拖雷,构成了黄金家族的四大基石。如果阿里不哥能做到李瑕说这一步,相当于四大家族达成一致。

  那忽必烈、旭烈兀真就在名义上和实际上都成了蒙古的叛徒了。

  而且,别儿哥、兀鲁忽乃、海都,这些人原本就支持阿里不哥,只要一场大胜,再给出足够的许诺……这些并不难做到。

  不得不说,阿里不哥有一手天赐的好牌。

  连李瑕做着这些战略规划时都感到了嫉妒。

  拖雷幼子,蒙哥死时正坐镇哈拉和林,不仅有漠北诸王支持,还有黄金家族三大兀鲁思的支持。

  哪怕时至今日,一败再败,他还有两万怯薛,是成吉思汗留给拖雷、拖雷又留给他的大蒙古国最核心的主力……

  “然后呢?”阿里不哥终于问道:“我还是没有钱粮兵马与忽必烈决战。”

  “决战?当然决战不了。”李瑕道:“我建议你回吉利吉思立足,好好经营,慢慢恢复实力。”

  阿里不哥冷笑。

  他就是在吉利吉思经营不下去了,才不得不西徙,现在再回去有什么用?

  李瑕自然没有忽略这些,又道:“劫掠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还是得要靠贸易。相比于打仗,贸易往来才是我们结盟真正要做的,也是你摆脱困境的关键……”

  聊到贸易,阿里不哥登时没有了兴趣,根本不愿听这些。

  他大笑起来,拿马鞭指着李瑕。

  “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你是什么心思吗?!”

  李瑕点点头,坦然道:“是,我认为这样僵持下去,我会是最后的胜者。”

  他真是这么想的。

  蒙哥死后这五年的汗位之争,让他开始缩小与蒙古的国力差距。

  再有五年,则国力之势易也!

  扶持阿里不哥,让其继续当大半个蒙古公认的汗、与忽必烈继续保持势均力敌,让汗位之争持续下去……就比比各方势力谁更擅于治理,这是对他最有利的局面。

  “但你也这么认为吗?”李瑕又问道,语气有些讥讽,“你也怕以后会输给我?”

  “猛兽怎么会怕软弱的羔羊?但我不会为了汗位,与兄弟长年争斗,让你们这些无能又狡猾的汉人欺骗走我们的黄金。等我们杀光你们,一切都是我们的。”

  李瑕轻笑了一下。

  这种问题,随阿里不哥怎么说,他已懒得回应。

  是,把人全杀光了,世间的土地就全是黄金家族的,但没有人口来创造,要土地有什么用?

  放牧吗?

  对,就是放牧,阿里不哥就是这么想的。

  话不投机半句多。

  “不愿意就算了。”

  李瑕拉过缰绳便走……

  他做事向来拼尽全力,因此大部分时候都能做成,便是有时事败,他往往也有备用计划。

  这次面对阿里不哥则没有备用计划,因为没有第二个人选能达到阿里不哥在蒙古的威望。

  找不到第二个穷途末路的蒙古大汗了,选择其它任何人都是勉强、将就。

  不过,李瑕有把握,他确定阿里不哥一定不会甘心败于忽必烈。

  在个人利益与整个黄金家族的利益之间该如何选?今日阿里不哥人都来了,答案已显而易见。

  一个赌徒输得倾家荡产的时候,有人借他钱,还会在乎利息高吗?

  策马走了一步、两步……李瑕在心里数着。

  果然。

  堪堪走到第十步,身后响起一声呼喝,带着命令的口吻。

  “我告诉你,让我兵出潼关,杀到燕京、开平,这是你唯一击败忽必烈的办法。”

  李瑕头也不回。

  又走了几步,阿里不哥语气愈发不悦。

  “好!本汗可以答应与你联盟!”

  “……”

  李瑕没有马上回答,陷入了一瞬间地迟疑。

  成了?

  联盟了阿里不哥,意义远不仅在于西域,而在于整个天下之争。

  李瑕第一次看到了击败忽必烈的希望,至少整个策略即将成型。

  他终于拉着缰绳回过头。

  不管阿里不哥这个人如何,今日这场谈判或许还是能像白登之围或渭水之盟一样改变天下大势。

  李瑕希望从这一刻开始,他与忽必烈的实力对比会有一个转折点……

  ……

  戈壁广阔无垠,唯有几棵胡杨树作为点缀。

  五百兵士正驻守在此,等待着李瑕与阿里不哥会盟归来。

  德苏阿木抬头望向北面,眼神里带着满满的担忧。

  他追随阿里不哥时,感觉自己的部族是被强盗裹挟着。这不是矫情,而是当一个强盗无法取胜、无法掠夺,还能给人什么?

  那一路上,德苏阿木与他的族人感受到的确实只有苦难。

  如今德苏阿木追随李瑕,部族得到了安置,有了一大片牧场和耕地,甚至有了更丰富的物资。

  别的不说,李瑕宁愿少带一些兵马护卫自己的安全,也要留下驻军保证肃州百姓的安定。

  阿里不哥像火,焚烧一切;李瑕像木,扎根于土,一点点地生长……这便是德苏阿木对他们的印象。

  因此他很担心阿里不哥会害死李瑕,就像烈火会焚烧掉树木。

  那样一来,他的族人又要漂泊无依了。

  “胡勒根将军,我们是不是该再往前一些?”德苏阿木终于没忍住,凑到了胡勒根面前问道。

  胡勒根正与霍小莲用汉语聊得起劲,手抚在下巴上作抚摸长须的样子,一会板着脸,一会哈哈大笑。

  这里有汉人、蒙人、畏兀儿人,其实蒙语才是大家都能听懂的,但胡勒根偏爱说汉语,以表示忠诚。

  这让德苏阿木十分羡慕。

  “致仕就致仕,秦王是靠他们挣出钱粮养兵吗?哈哈,真到了要用人的时候,还不得是我们这些人……”

  胡勒根说到这里,转头看向德苏阿木,用蒙语道:“你刚才说什么?”

  “我们要不要往前探探?我担心阿里不哥会害秦王。”

  “不用。”胡勒根抬手一指,道:“阿里不哥的兵马要是动了,探马会告诉我们。要是兵马没动,就他自己一人,留不住王上。”

  霍小莲方才与胡勒根聊天时就一直望着远处,头也不回用蒙语道:“王上怎么吩咐,我们就怎么做。别轻举妄动,反而激了阿里不哥的兵马。”

  德苏阿木面对胡勒根的时候还自然些,面对霍小莲,反而每次都要行礼,点一点头。

  这和官职无关,他就是有些害怕这些选锋营的。

  “霍将军说的对,我就是觉得阿里不哥这个人很危险。”

  “我们更危险。”霍小莲似乎是笑了笑。

  之后依旧是漫长地等待。

  偶尔有探马回报,表示秦王与阿里不哥就一直在那谈判,并无别的动静。

  想必是进展十分顺利。

  直到太阳快要在西山落下之时。

  霍小莲猛地转过头,抬起手止住周围所有人说话。

  天边中似乎有种极尖细的声音,像是哨声,但因为太远了听不到,只有隐隐约约在割着空气的感觉。

  “所有人上马!”

  “探马打探到什么动静没有?!”

  再凝视听了一会,当远方确定有个声音,一个个选锋营的士卒已然纵马冲了出去。

  紧随在他们身后的,左边是两百归义营,右边是两百畏兀儿人,五百人风驰电掣。

  奔了好几里之后,终于听清了前方那尖锐的哨声。

  霍小莲举起打头锤,大喊道:“是王上发了信令。”

  他稍稍放慢马速,仔细听着那哨声的缓急,很快便懂了其中的意思。

  “谈崩了,掩护王上走……”

  第九百一十五章 失控

  李瑕的五百护卫,尤其是选锋营,多少都明白眼前的情势。

  霍小莲就知道,阿里不哥只有与秦王结盟,才是合则两利的选择。

  反正,如果是他处于阿里不哥现在的处境,一定会尽力保证结盟,绝不会试图除掉李瑕。

  西南已经是唯一能突破阿里不哥包围圈的方向了,这时候如果对李瑕动手,成了没有太多好处,败了则是自陷死地。

  怎么可能做这样的选择?

  今日德苏阿木表达担心时,霍小莲认为他杞人忧天了。

  但没想到,事情还是到了这个地步。

  他甚至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导致秦王与阿里不哥谈崩了。

  “驾!驾……”

  马匹跑得太快,迎面的烈风裹着沙子打在脸上生疼。

  又跑了好一会,终于见到前方有数十人正在边追逐边厮杀。

  “保护王上!”

  “……”

  德苏阿木驱马赶上,只见李瑕身边有七八名探马,而阿里不哥竟然有三十余个全甲的骑兵。

  以阿里不哥驻军的范围,显然不可能这么快就有兵马杀到。

  那只能是蒙军早早就设好了伏兵,想在会盟时击杀李瑕。

  应该是被探马发现了,没能在第一时间成功,故而有了这场追逐。

  “放箭!”

  蒙军射出箭矢,有马匹悲嘶着倒在地上。

  德苏阿木盯眼一看,一时没看到李瑕的身影,心里就咯噔一下。

  他一边纵马狂奔,同时努力看向那还在逃的四五骑,只见到一匹骏马的马背上已没了人。

  “王上?”

  下一刻,竟见李瑕忽然又坐回了马背上。

  他竟是在箭雨袭来之际抱着马脖子挂在了马匹另一侧。

  这是只有从小在马背上长大的人才有的技巧,便是在蒙古人中这样的骑术也不常见,没想到汉人中尊贵的王也会。

  德苏阿木身后的畏兀儿士卒中已响起了几声惊呼和赞叹。

  反而是前面的选锋营士卒毫不惊讶。

  ……

  选锋营当然不惊讶,早在长安之时,李瑕但凡有闲瑕都会与他们一起训练。

  这种默契今日便体现了出来。

  见到李瑕的马背上没有人了的时候,他们没有像那些畏兀儿士卒一样惊慌。

  只这一个细节,选锋营就与畏兀儿士卒拉开了十余步的距离。

  远处,李瑕显然见到他们这五百人赶到了。忽然一拉缰绳,向东面奔去。

  畏兀儿士卒又吃一惊,不明白秦王怎么跑开了。现在这种时间,应该向他们迎面过来才对。

  “杀上去!杀了阿里不哥!”霍小莲立即喊道。

  李瑕才转过马头,他就知道这是为了拉开道路,给他们冲击阿里不哥做准备。

  秦王怎么会只顾着逃,当然是杀回去。

  “杀!”

  选锋营所有士卒的反应速度都很快,已经端好了弓弩,扬起了长武器……

  ……

  “嗖!”

  阿里不哥举着长弓向李瑕的背影又是一箭射出。

  未必能射穿李瑕的盔甲,但也许能射伤他。

  只见李瑕突然变了个方向,而对面那些汉人骑兵,竟还迎面向这边奔来。

  阿里不哥刚才就已经看到尘烟了,但以为这些懦弱的汉人接了李瑕就会逃,他才放心大胆地继续追杀李瑕。

  二十人撵着五百人跑,对他而言不算什么。

  没想到,对面竟然有胆子反过来要杀他。

  这些汉人忘了他还有近两万怯薛军正在赶过来?

  阿里不哥喝令一半的士卒留下断后,拉过缰绳就撤。

  他反而不敢再追,掉头便走。

  很快,身后就传来了杀喊声。

  回头一瞥,阿里不哥正见李瑕策马追来,一槊捅翻了一名他的怯薛军。

  “你们留下来断后!”

  “保护大汗!”

  能被带来的都是阿里不哥的死士,很快又有十余人勒住马匹,返身。

  “圣主成吉思汗!”

  他们握着弯刀,开口唱起蒙古歌谣,同时等待着敌人杀过来。

  “圣主成吉思汗创伟业,祖先的习俗世世传。”

  脚下的戈壁滩一片苍茫,蒙古人的歌声也分外苍凉。

  这些战士知道自己为了什么而战。

  都在歌里了。

  他们不在乎阿里不哥是英姿雄伟的明主,还是狂妄自私的庸主。

  他们效忠的是成吉思汗的传统、成吉思汗的血脉。

  “圣主成吉思汗创伟业,尊贵的传统代代传……”

  “嘭!”

  歌唱到这一句,李瑕已冲过来,手中的长槊用力一砸,带着马匹冲刺的力道,猛地砸在两名蒙卒的弯刀之上,砸烂了他们的弯刀,砸烂了他们的胸腔骨。

  也把他们的尸体砸落马下。

  同时,李瑕已策马冲过了这些蒙卒的拦截。

  “你们为他去死?”

  他似乎低声骂了一句,以发泄心中的怒气。

  身后又是几声惨叫,选锋营终于冲了过来,碾压过那些断后的蒙卒,追到李瑕身边,调整着阵形,形成一个拱卫李瑕并继续冲锋的阵形。

  前方尘烟弥漫,阿里不哥的兵力也赶到了,当先便是两个千人队的先锋。

  显然,剩下的兵马跟在后面……

  ……

  阿里不哥策马赶回军队中,脸色阴沉如同乌云。

  “杀过去!给我杀了李瑕……”

  事实上,今日某些时候,他本来已宽恕了李瑕曾经的罪过和悖逆,真打算与李瑕结盟的。

  那些条件不算好,但确实是唯一能继续与忽必烈争汗位的办法了。

  匪夷所思的是,双方不是因为不愿结盟而谈崩了。

  问题只在一些小小的细节。

  阿里不哥要求李瑕再支援两万人,被李瑕拒绝之后,退了一步,要李瑕提供五万人给他当箭头饲料,以便在与合丹决战时使用。

  因为他已经没有了仆从军,总不能损失他精锐的怯薛军去与合丹拼死一搏,否则赢了又有何意义?

  手里没了实力,打赢了仗也很容易被李瑕吞并。

  当李瑕的傀儡,还不如投降忽必烈。

  阿里不哥认为这是一个非常合理,且李瑕很容易做到的要求。

  没想到,再次被拒绝了。

  “一只羔羊想当猛兽的盟友,那就要把自己变成猎狗。知道吗?你不愿给我箭头饲料的样子,比我们蒙古的妇人还要软弱。”

  阿里不哥不是在激李瑕。

  他是真心瞧不起李瑕。

  那是大蒙古国五十年以来,深入骨髓的对汉人的鄙夷。

  大蒙古国有旷绝古今的广阔疆域,这种无比的强大也让它的大汗变得无比的狂妄。

  当数千万汉人被屠戮,当汉人的男人只能成为他们的驱口,女人只能供他们玩乐。要一个活在哈拉和林、守旧了一辈子的蒙古大汗怎么学会尊重汉人。

  五年前,李瑕绝对不敢会盟阿里不哥,因为知道这是一个不受控的人,绝对不是好的合作对象。

  那时候李瑕太弱,阿里不哥太强,只有被吞并的可能,没有合作的可能。

  时至今日,本以为五年来的失败与挫折能够让阿里不哥变得清醒理智一些。

  但没有。

  今天,李瑕看向阿里不哥,突然发现,自己一辈子……应该说永远,都休想洗掉阿里不哥眼神里的那种蔑视。

  除非把他的眼睛挖出来。

  做了好几年的战略规划,马上就要成功了的时候,李瑕突然间没在想要怎么继续联盟阿里不哥。

  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把他的眼睛挖出来,一脚踩爆他的妄狂。”

  让豺狼虎豹学着尊重羊羔?不可能的。

  只有一口咬断它的脖子,让它知道自己不是一只羊。

  没想到的是,阿里不哥远比李瑕想像中还要狂妄。

  当李瑕还在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之时,先动手的那个人,竟然是阿里不哥……

  阿里不哥在会盟之前便布置好了埋伏,准备一旦谈不妥就杀掉李瑕,再收服兀鲁忽乃,杀向玉门关。

  当李瑕还在拒绝了他的要求,而李瑕的探马发现了他的伏兵之时,没有犹豫地,才刚刚说过要答应与李瑕结盟的阿里不哥马上就杀向了李瑕。

  他想的很好,至少先让李瑕知道,激怒一个蒙古大汗是什么后果。

  就算结盟,也应该按强者说的来。

  ……

  只怕包括合丹在内,谁都没有想到,一场如此重要的会盟会因为如此小的一件事而失控。

  又或许这一件小事代表的正是五十年侵略战争所形成的不可调解的巨大鸿沟。

  ……

  此时此刻,李瑕以五百骑面对阿里不哥的大军,不知是冷静还是暴怒,却是大喝了一声。

  “继续冲!”

  第九百一十六章 骑兵对撞

  “继续冲!”

  李瑕的命令一下,传令兵立即吹响了号角。

  德苏阿木望到了尘烟,见阿里不哥有援兵过来,正要勒住缰绳,听得号角声不由一惊,手都抖了一下。

  不是害怕,而是惊讶。

  蒙军现在有两千人赶来,后续恐怕还有两万人,李瑕应该果断撤离才对。

  五百人战力再强,也不可能在两万蒙军赶到之前击败两千人、击杀阿里不哥。继续冲上去有什么用?

  德苏阿木吃惊之际,前面的选锋营已随着李瑕的命令立即付诸了行动。

  “列阵冲锋,杀穿敌军!”

  悠长的号角声中,德苏阿木突然有些迟疑,自己有必要这么拼命吗?秦王为何带自己来?这么信得过自己吗?

  一瞬间的迟疑之后,他咬咬牙,下了决心。

  不是他重情重义、愿意为了别人去拼命。

  因为每次看到李瑕、选锋营,德苏阿木就感觉到他们是乱世之中的强者。

  他们有种敌虽万人但必打败敌人的强大气势,他们还有无往而不利的战绩、百战而存活下来的经验、精良的武器盔甲、充足的准备和训练。

  追随强者是一种本能。

  “畏兀儿的战士们!”德苏阿木冲在了两百骑兵的前方,开始激励士气,“还记得是谁烧了你们的家园吗?!”

  他只需要这一句话就够了。

  “杀了强盗!杀了强盗!”

  两百畏兀儿骑兵于是大喊着、跟上了选锋营,冲向蒙军。

  ……

  高速冲锋能让骑兵的士气高涨。

  因为他们的身体会开始分泌多巴胺,肾上腺激素飙升,情绪非常兴奋,像醉酒一般。

  兴奋会让他们忽略危险,所以哪怕是懦夫,一旦冲锋起来了,也能随着勇士一起前进。

  李瑕每次都带着一百选锋营,首先要起到的正是这种激励作用,至于这次为何带后面四百蒙古人、兀畏儿人?因为他们是军中骑术最高明的。

  这就好像一杆长矛,矛尖用了最锋利的精钢,矛杆要用够长够韧的木材。

  现在,这杆矛一刺而出。

  马匹在鞭子的催促下迈腿,强壮的肌肉线条分明。

  蹄铁每一步踏出都像是在重创地面,大量的沙尘被扬起,使得五百人奔出了两千人的动静。

  骑兵冲锋给敌人造成的压迫感极为可怖。

  人只要看到前方有东西以高速撞过来,下意识的第一反应永远是躲。

  因此,骑兵作战,大部分情况下都是发起冲锋的冲到近处时,另一方转身逃跑。逃远了与后续兵马会合,再调转马头,反过来冲击敌军。

  双方往往就这样枯燥乏味地来来回回、跑来跑去,直到其中一方先崩溃,之后才会开始砍杀。

  蒙古骑马纵横天下五十余年,遇到的骑战九成以上都是这种情况。

  李瑕练骑兵以来也是这样,每当他的骑兵有把握冲锋了,对方基本都会退走。还从来没见过有骑兵敢迎着冲锋与敌骑对撞。

  骑兵对撞,双方都是必死无疑。

  那是送命,不是打仗。

  ……

  “杀过去!给我杀了李瑕!”

  阿里不哥已命令两千怯薛军冲锋,与五百汉人骑兵对撞。

  但李瑕下令太果断,反而是蒙军骑兵的速度还没提起来。

  这两千人抵达时首先做的是迎阿里不哥入阵,他们没有太把小股的汉人骑兵当一回事,打算留下一部分人守着阿里不哥,分出一部分人去追。

  但现在不是“追”了。

  李瑕根本没逃,趁着他们分派人手时抢先提速,蒙军骑兵便显得有些迟滞。

  这一点有些不利。

  阿里不哥当然知道,他是成吉思汗之孙,是拖雷之子,是蒙古大汗,是当世最擅长指挥骑兵的人之一。

  现在这情况,他只要下令带着这两千人继续逃一段路,与后续的兵力汇合,自然能化解掉李瑕这种冲锋。

  之后再反攻回来,以他的近两万大军,闭着眼都能稳稳地取胜。

  比六年前他的蒙古大汗之位还要稳。

  但他能退吗?

  今日来会盟,打算给李瑕这只羊一个机会,让身为食物的羊也能当他的狗。

  结果,狗不仅不感恩,还不听话,阿里不哥便想要给狗一鞭子。

  现在狗急了,扑上来想咬他,他能被这些羊啊狗啊的击退吗?

  刚才李瑕五百人冲上来,没办法避了一下。现在两千怯薛已赶到了,若还再退,蒙古大汗的威望往哪里摆?

  阿里不哥已完全忘了蒙哥死磕钓鱼城之事,反正,要送命不是他。

  为了蒙古大汗的威望,再多人命都可以填进去。

  “给我冲上去,杀光这些汉人懦夫!”

  似乎有某个瞬间,这些蒙古士卒有些犹疑,毕竟是骑兵对撞,还是后提速的一方。

  但他们毕竟是大蒙古国最核心的怯薛军,很快便展露出了非凡的悍勇。

  “冲上去!吓退他们!”

  马匹打着响鼻,列在前排的骑士举起弯刀,齐声大吼。

  有人捶响战鼓,唱起战歌。

  “圣主成吉思汗创伟业,尊贵的传统代代传……”

  曾经有过太多次,他们只需要展示出野蛮凶狠的气势,就能吓退对面的敌人。这让他们有着强大的勇气。

  但这次,那些“懦弱的汉人骑兵”没被吓到,没有任何放缓马速的迹象。

  蒙古士卒们于是催动马匹,吆喝着冲了上去。

  他们没有阵型,也不需要阵型,他们有更高超的骑术、更强壮的体魄。

  相信只要冲到三四十步的距离,那些汉人骑兵就会掉头就跑。

  “咚!咚!咚……”

  地面都在微微颤抖。

  双方原来越近了……

  不过还未必会撞在一起,更大的可能还是某一方最后怕了,转身跑了。

  哪怕双方骑兵都不撤,也很可能在最后同时拉住缰绳,互相对峙,或收住马速开始白刃,这是人与马匹的本能。

  真正出现互相贯穿敌方的情况极少极少。

  阿里不哥驻马向南望去,发现李瑕似乎就在骑兵阵中。

  这种冲撞很危险,那李瑕很可能会死。

  不听话的猎狗当然得打死,这就是激怒蒙古大汗的后果。

  ……

  兵法说“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致战”,李瑕一直以来都十分克制情绪遵循这点。

  但这次也许他“怒而兴师”了。

  算了很久的政治帐,与阿里不哥的联盟对往后的局势影响深远,来之前做了那么久的准备……这些,都因为冲动而被一举推翻了。

  不然呢?

  阿里不哥就像带着狂犬病的疯狗一样咬上来,原谅他吗?

  此时此刻,在李瑕眼里,阿里不哥比利用汉制的忽必烈还可憎得多。

  如果说忽必烈要的是统治汉地,那阿里不哥要的是奴役、甚至灭绝汉地。

  结盟?

  还结他娘的盟。

  与其让他死在忽必烈手里,不如死在自己手里。

  平生很少动怒的李瑕决心让阿里不哥知道激怒了他是怎样的后果。

  三十步……

  烈风迎面扑来,李瑕根本没有要拉住缰绳的意思。

  他判断蒙卒大概率会掉头跑。

  骑兵对撞不是没有过,但其本是处于绝境之中的人才会以这种惨烈的方式打仗。

  而对面的怯薛军还有太多的退路,他们身后还有两万人,没有必要送死。

  战场是会死人,也会有敢死队。但绝不可能有不经过挑选的两千人全都不怕死。

  就连李瑕也只挑出一百个真正不要命的。

  对面的蒙卒却没有要退的意思。

  李瑕稍稍调整了一下马匹,准备从敌军的空隙中冲过去,他还相信自己的骑速和膂力。

  对撞可以,一个回合便能定出胜败。

  速战速决对他更有利。

  二十步……

  李瑕举起长槊,完全没有减速。

  与此同时,选锋营的士卒为了保护他,奋力冲上,个个都试图抢到李瑕身前。

  对面的蒙卒终于变了脸色,纷纷掉转马头。

  李瑕对面的一名蒙卒原是仗着骑术高超,打算冲到二十步若汉人骑兵不退再转向,此时却真的被他们的气势震到,出现了一丝慌张,竟是没能避开。

  “嘭!”

  混乱之中,李瑕猛地抡出长槊,重重砸在那蒙卒头上,直将他整个脖子砸断。

  惊马抛下那蒙卒的尸体,嘶鸣着逃开。

  李瑕前方一空。

  没有冲撞。

  如果说他这五百兵士像是一个尖利的锥子,那蒙古骑兵就像是水流一般,从锥子两侧流淌而过。

  这是侧击。

  蒙古骑兵哪怕是冲锋的重甲骑兵,基本也都是侧击,极少有正面攻击。

  “呼……呼……”

  李瑕额头上也是大汗淋漓,心跳得厉害。

  今日先是一场大怒,之后亲自冲锋激励士卒,终于算是赌对了,蒙骑不敢冲撞。

  仅这赌命似的冲锋就至少贯穿了一千蒙卒。

  然而,此时他们的马速也渐渐降了下来。

  敌方终究是阿里不哥的怯薛,不敢让选锋营杀穿他们,后阵的数百人趁着选锋营马速一降便包围上来。

  “挡住他们!保护大汗……”

  ……

  “啊!”

  德苏阿木放声大喊着,以发泄心中的紧张。

  他感觉像是从悬崖摔下,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在他瞪着地面以为自己要摔死的时候,“噗通”一声,砸进了水里。

  蒙卒们以技巧控制着马匹擦肩而过,同时以弯刀向德苏阿木劈来。

  “叮。”

  双方兵器相交,立即擦肩而过。

  骑兵交锋往往一回合便定胜负,不会再有机会补第二刀。

  但后方却响起惨叫,德苏阿木身后一名骑兵却被那蒙卒砍落马下。

  德苏阿木大怒,也不回头,瞅准了前方又一个擦肩而过的蒙卒,挥刀。

  “噗。”

  同时肩膀上咔的一声响,巨大的冲力带着他的整条手臂脱了臼。

  但敌人的血也溅了他一脸,又腥又热。

  德苏阿木愈发情绪激荡,已忘了他是一个部族的首领,只把自己当作一个战士。

  他继续策马狂奔,大吼道:“助王上杀穿他们!”

  然而,李瑕的命令也传了过来。

  “别管我,杀穿东面,杀阿里不哥!”

  德苏阿木转头一看,果然见余下的蒙军已都被李瑕吸引,他东面的敌军防线十分薄弱。

  “随我杀过去!”

  与此同时,只见北面尘烟弥漫,也不知有多少蒙军已赶过来。

  而阿里不哥只带着不到百人驻马在后方不远处观望。

  那位蒙古大汗的身影映入眼帘,德苏阿木猛地一个哆嗦。

  他原本没有想过报仇,但就在这一刻,妻子的死、部族的毁灭忽然间浮上了脑海。

  于是他像疯了一般地呐喊、冲锋。

  “杀!杀……”

  第九百一十七章 是狼是狗

  阿里不哥看着两千骑兵冲上去,之后便看不到那些汉人骑兵了。

  区区五百人,完全被湮没在蒙古骑兵之中。

  马嘶声、惨叫声……偶尔响起霹雳炮的爆炸声,但不多,就像是一只快被打死的狗倒在地上“呜呜”地叫了两声,这是李瑕被围之后无力的反抗。

  渐渐的,两千骑兵却像是被一刀分为两瓣,往两边越来越开。

  阿里不哥瞪大了眼,发现他们没有对撞。

  在最后关头,他的怯薛军居然怕了,避开了正面的碰撞,选择侧击。

  蒙古重骑兵冲锋,本来也就是侧击。

  但阿里不哥还是不能接受,两千人撞五百人,哪怕对面一个不避,全部撞死之后,他们也能剩下一千五百人。

  那这些废物到底是在怕什么?

  没时间给他思考了。

  只见怯薛军向两边散开,突然,一支小小的骑兵出现在他的面前。

  像是一柄长矛,击穿了一块木板,向他刺了过来。

  阿里不哥没有马上逃,他转头看向身后,只见第二支援兵已经赶到了。

  再重新看向南边,他有些讶异于那一两百人竟然还敢向他冲过来。

  以为只这点人就能够袭击蒙古大汗吗?

  “弓。”

  阿里不哥伸手,接过一把弓,眯着眼看着对方的将领。

  双方隔得并不算远。

  阿里不哥本以为轻而易举就能击败李瑕,并没有向后撤。而是就在战场北面百余步观战。

  此时那两百人甫一蹿出,顷刻间已冲了一半路程。

  这个距离,阿里不哥完全可以做到箭无虚发。

  他眯了眯眼,隐隐觉得那道身影有些眼熟。

  但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了。

  应该是兀鲁忽乃麾下某个曾经被自己击败过的将领。

  手指一松,箭矢离弦而出,对面那个将领应声落下马匹。

  一匹战马脱离开战场,向远处奔走。

  阿里不哥身边数十人亦是纷纷放箭。

  然而,让人意外的是,那两百人竟是在主将落下马匹之后,继续向这边冲杀上来。

  “杀了强盗报仇!”畏兀儿语的呼喝声传来。

  阿里不哥听不懂,也无法明白是什么能让士卒们在失去主将指挥之后还继续作战。

  他又向身后看了一眼,再次考虑后退。

  来不及了,敌兵已冲杀上来。

  阿里不哥勃然大怒。

  是怒,而不是怕。

  此时他的援兵距离这里不过只有一百五十多步,而他身边还有八十名怯薛,敌方这点兵力能对他造成的威胁实在不多。

  只不过身为大汗,本不该落入这么危险、狼狈的处境……

  八十名怯薛留下二十人护卫在阿里不哥身边,六十人已迎向了畏兀儿人。

  弯刀劈下,劈在棉甲之上,砍出一道伤口,一名蒙卒与一名畏兀儿人都愣了一下。

  那畏兀儿人抬头,一刀也劈在那蒙卒身上,钢刀劈开了皮甲,将那蒙卒劈落在马下。

  “阿囊死给!你们敢杀我的阿娜、烧我的房子……”

  “嘭。”

  一柄打头锤横着砸过来,将这名畏兀儿人的脸砸烂,有怯薛军百夫长驱马而出,喝道:“你们这些叛徒,去死吧!”

  “轰!”

  一颗霹雳炮滚进了蒙军之中,在马蹄下滚了两圈,突然炸开。

  已学会用霹雳炮的畏兀儿士卒欢呼不已。

  ……

  就在这战场南面,有人从地上爬了起来。

  德苏阿木一把推开想要扶着他的士卒,咬着牙,“咔嗒”一声将自己脱臼的手臂续上。

  额头上已疼得满是汗水,他双手一掰,折断了插在身上的箭杆。

  “首领,有汉人的药……”

  “统领。”德苏阿木喃喃道:“以后叫统领。”

  说话间他已向前走了十余步。

  刀又被持在手中,他一边走一边从身上割下一条布,把刀柄绑在手上。

  做这些的时候,他又走了二十余步。

  前方,阿里不哥的第二支援军已经快到了,看阵势又是两个千人队。

  两万人当然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全部行军过来,但四千人已经完全够了。

  看起来,应该是没机会再斩杀阿里不哥了,逃命都难。

  但德苏阿木身后也有援兵。

  他已经听到马蹄声了,虽然没回头,他还是知道那是秦王已杀穿了敌阵。

  五百人,仅一轮交锋就杀穿了两千蒙古怯薛,秦王总是能创造这样看似不可能的奇迹。

  德苏阿木见了,也想试试看……看一个“不小心触怒了尊贵的蒙古大汗的无知牧民”能不能为妻子报仇,能不能把尊贵的蒙古大汗的头砍下来。

  “我需要很多很多战勋,给族人多换些东西,才能抵得上你烧掉的……”

  德苏阿木心想着这些,踏上一滩血泊。

  有骑兵挥动弯刀斩下,他已提前一刀,将对方的手劈砍下来。

  “啊!”

  血喷了他满身,他继续向前,走向阿里不哥。

  “保护大汗!”

  北面,蒙古骑兵也快到了。

  畏兀儿士卒们眼看十倍之敌盖上来,大惊。

  “都别怕,秦王来了。”德苏阿木大喊着,加快脚步。

  ……

  阿里不哥在二十名怯薛的护卫之下,扯着缰绳又退了几步,他手中有一柄大刀。

  但不屑与那些兀畏儿人交手。

  那些人是他的驱口,且战斗经验并不丰富,伤不到他。

  他已看到李瑕向这边冲杀上来了。

  简直可笑!两千骑被五百人杀穿了,让一个汉人快杀到蒙古大汗的眼前来。

  阿里不哥等待着,等李瑕真的冲到他面前。

  这次他将亲自领着两千人与李瑕厮杀……

  然而,李瑕并没有直接向他冲来,而是稍向西面绕了一圈,拉住缰绳。

  阿里不哥转头看着那边,意识到李瑕这是在调整阵型准备下一轮的冲锋。

  这次是蒙古骑兵的侧击战术,专攻阵型之间的联接处……

  刚赶来的援军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今日阿里不哥来见李瑕也并没有带九斿白纛,他们一时也无法判断阿里不哥在哪。是在南面那正在向这边狂奔的队伍中,还是在那正与畏兀儿人厮杀的数十人中?

  下一刻,号角声响,竟见到两百余骑向他们冲锋过来。

  “阿里不哥已死!”

  蒙语的呼喝声齐响。

  ……

  阿里不哥转过头,感到了有些荒唐,同时感到无比的愤怒。

  “本汗不可能被懦弱的汉人杀死……”

  一阵杀喊声打断了他的呼喝。

  他嘴里“懦弱的汉人”已经凶狠地撞向了十倍之敌。

  那赶过来支援的两千蒙军连命令都没收到,根本就不可能与汉人骑兵对撞,四下散开。

  阿里不哥觉得这场面有些像是……蒙军被汉人一击就碎。

  他知道不是。

  这只是正常战术,就像满古歹战术、侧击战术、狼群游击战术,蒙古骑兵原本就不喜欢与敌人正面肉搏。

  但就是太像是被击碎了。

  让人忽然想到蒙哥的死。

  阿里不哥从来都不承认蒙哥是死在汉人手上,从来都指责忽必烈。

  唯独在此时此刻,心里忽然有些疑惑。

  “真的吗?懦弱的汉人有这么强大?不,他们是食物、是驱口,是羊、是狗……”

  “大汗快走!”

  身边的怯薛士卒突然大喊起来,打断了阿里不哥的沉思。

  他转头看向南面,大吃一惊。

  “大汗……”

  鲜血喷出,又一名怯薛倒地。

  两百畏兀儿士卒已只剩一半还能战,却因德苏阿木不断的鼓励还在苦战,逼向阿里不哥。

  好在,北面李瑕虽然击散了援军,但还是有零零散散的蒙卒意识到大汗在这里,络绎不绝地涌上来保护阿里不哥。

  德苏阿木已经杀疯了,根本不管这些,只管拖着带血的刀一步步上前。

  这些人其实已是伤痕累累,疲惫不已。

  反而是阿里不哥与他的二十余怯薛还是生力军,开始驱马上前。

  阿里不哥亲自杀向德苏阿木,大刀挥下。

  德苏阿木举刀一格,整个人都被砸在地上。

  阿里不哥一夹马腹,跨下战马一蹄便踩在他腿上。

  “啊!”

  几名畏兀儿士卒抢上,长矛向阿里不哥乱刺。

  “废物。”阿里不哥只好退了几步,也终于认出了德苏阿木,喝骂道:“下贱驱口,你敢勾结汉人?!你怎么敢投降李瑕,本汗要屠光你所有的族人……”

  “你做不到。”德苏阿木挣扎着站起身,“因为……因为我已经归附了真正的强者……”

  这只是一个小人物说的话。

  但阿里不哥却觉得无比的刺耳。

  他可以接受忽必烈是强者,却绝不愿听到有人说李瑕是强者……绝不可能有人能强过黄金家族。

  偏偏这话是一个曾经臣服于他的畏兀儿人说的,公允吗?

  阿里不哥勃然巨怒,怒吼道:“不!你们都是些驱口,驱口懂什么?”

  第九百一十八章 侵略者的下场

  为了格挡阿里不哥的一刀,德苏阿木的虎口也因为巨力而破裂,刚接上的肩膀又再次脱了臼。

  他摔在地上,姿态还是像个弱者。

  一场仗打到这里,他已经精疲力尽,终究是不敌强壮的阿里不哥。

  但反而是强壮的阿里不哥更愤怒,并且因为愤怒而显得无力,更像个弱者。

  这让德苏阿木感到畅快。

  “我们不是驱口……你也不配当蒙古大汗……”

  他努力从地上爬起来,沙土黏在他满是血的手上,却不忘大声嘲笑着阿里不哥,尽管这样会牵动伤口,传来剧痛。

  阿里不哥怒不可遏,喝令怯薛上前杀了德苏阿木。

  也有畏兀儿士卒冲上前拦住、被砍倒在地。

  就在德苏阿木想要爬起来的这片刻之间,他身前已多了好几具尸体,全都是他的族人。

  之前已有太多族人战死在风蚀谷,那时,他们不知自己是为何而战。

  为了拥护阿里不哥成为蒙古大汗,可蒙古大汗是谁与他们又有什么关系?

  “去你娘的阿里不哥!”

  这句话,德苏阿木是用汉语骂出来的,这是他学会的第一句汉语,说得并不好,带着奇怪的口音,但却已足够表明他铁了心追随李瑕。

  只看今日这大漠之上,阿里不哥有两万人、李瑕只有五百人,仿佛人数多就强。

  可实际上呢?阿里不哥一无所有了,丢了地盘、丢了人心,只能带着最后这些兵力四处劫掳,像野狗,也像游荡的孤魂野鬼、表面强大,内里连魂都丢了。

  反观李瑕带来的人是少,但留下了足够的兵力保证着治下的安定,甚至还在攻打兴庆府以扩大战略优势。他背后的领土正是百废待兴、生机勃勃。

  今日,德苏阿木与他身后的畏兀儿人知道自己为了什么而战。

  他们想让家眷族人在秦王治下的肃州安稳生活。

  那再看,谁才是强者?谁又是弱者?

  “去你娘的黄金家族……”

  德苏阿木用力一撑,直起身来,又骂了一句汉语。

  之后,他用他有限的词汇,又骂了第三句话。

  “狗屁!”

  与此同时,德苏阿木极尽蔑视地看了一眼阿里不哥,一口血水啐在地上,迈步向前杀去。

  狗屁的黄金家族,强盗而已。

  阿里不哥清晰地看到了那一口血水从德苏阿木嘴里落到沙土上的一幕。

  这让他觉得恶心,也感到了极度的不舒服。

  他知道自己永远都不可能改变得了眼前这个畏兀儿人对自己的鄙夷了。也不可能改变对方眼里那极尽蔑视的神色。

  只能把那双眼睛挖出来,狠狠地捏碎。

  “杀了他!”

  怒气顶在脑门上,让阿里不哥根本不能去想别的,一刀又一刀拼命砍向前方的畏兀儿士卒,并杀向德苏阿木。

  一个合格的将领不会这么做,合格的君王更不会。

  此时此刻,阿里不哥要做的应该是绕过李瑕的封堵,与他的兵士汇合。

  但如果要说应该怎么做,他更应该放下狂妄的态度、与李瑕联盟。更早的时候,也不应该劫掠阿力麻里,不应该册封阿鲁忽为察合台汗国的可汗……也许应该行汉制。

  没有那么多所谓对的做法。

  蒙古大汗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大汗!”

  当阿里不哥又劈死一名畏兀儿士卒,有怯薛拥上来,拉着他的缰绳向后退去。

  “大汗!”

  阿里不哥怒气未消,刀一横,便要顶开那名怯薛。

  他决不容许德苏阿木对他的轻蔑,一定要杀光这些畏兀儿人才消气。

  “大汗,快看……”

  阿里不哥这才转头看去,只见北面的天空已完全被尘烟遮蔽。

  那是他的主力大军已经快要来了。

  当然不是为了保护他还需要把近两万人全调过来,按原本的计划,第一批的两千人其实已经足够,第二批的两千只是为了保证不会有闪失。至于主力过来,则是既然动手杀李瑕了,接下来马上就要攻打台特玛湖。

  没想到会成了现在这样,前后四千余兵力,竟然还让李瑕的兵马杀到大汗身边。

  好在主力也来了……

  下一刻,阿里不哥才发现,那怯薛士卒指的不是北面尘烟腾起的方向。

  而是就在身后不远,一杆蒙古千夫长的大旗随着“轰”的一声响,正缓缓倒下去。

  李瑕竟是以不到三个百人队杀穿了他的两千怯薛军,斩将夺旗?

  败了?

  只在砍杀了几个畏兀儿驱口的这点时间里,蒙古大汗败给了一个汉人?

  一瞬间,阿里不哥感到十分迷茫。

  他并不是恨汉人,只是没把汉人当成是人而已,他把他们当成武力还没发育成熟的牲口。

  所以,当听说忽必烈要学汉制,他是嘲讽的;听说李瑕要结盟,他感到了被羞辱。

  现在呢?

  阿里不哥恨不得是自己看错了,恨不能把自己的眼睛挖下来,以求眼前的一切都不是真的。

  马上,呼喝声已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一汉当五胡!”

  随着这呼喝,李瑕的骑兵已掉头向他杀了过来……

  阿里不哥并不慌张,就在更远处,他的主力大军马上要到了。南面的两千人也正在重新调整,很快就要冲回来。

  这一片大漠,他依旧还是主宰者。

  “去告诉李瑕,本汗承认他有资格与我结盟了。”阿里不哥吩咐道。

  末了,他还补上一句。

  “可以按他的条件来。”

  他的思路一直很清晰,刚才想的是挥鞭教训一下猎狗,现在发现是自己看错了,那就好好结盟罢了。

  强强联手,击败忽必烈。

  至于对方是否愿意?

  他阿里不哥,这辈子,永远只会考虑自己的想法,不在乎别人的感受。

  就像他认为忽必烈应该来参加他的忽勒台大会……

  “嘭。”

  那过去交涉的怯薛士卒才到近前,一柄打头锤砸下,直将他的头砸烂。

  有些蒙卒本想上前保护阿里不哥,连忙拨马便走。

  更多的怯薛则纷纷大喊起来。

  “保护大汗撤啊!”

  “大军马上就到了,保护大汗!”

  北面的尘烟越来越近,李瑕却已包围了阿里不哥……

  ……

  当听到那一句“大汗承认你有资格与他结盟了”之时,李瑕感到了荒谬。

  是,从政治账来说,现在还可以与阿里不哥联盟,继续之前的计划。

  这次也许把阿里不哥打服气了,这位蒙古大汗能够改变其四十多年以来形成的对汉人根深蒂固的轻蔑,往后好好合作……不可能的。

  到死都不会悔改。

  现在刀架到脖子上了,阿里不哥才这么说。

  那就杀上去,说不通的道理,用刀一捅就通了。

  “杀了。”

  不需要更多的命令,霍小莲一锤便砸烂了那怯薛的脑袋,杀向阿里不哥。

  此时还守在阿里不哥身边的数十人都是精锐中的精锐,护着他们的大汗被包围在这里,已成哀兵。

  而选锋营刚刚带着归义营杀穿了两千蒙军,气势正盛。

  很快便形成了今日最惨烈的一场战斗……

  李瑕这次却没有亲自杀敌,只是时不时驱马上前几步,目光始终盯着阿里不哥。

  像是一场沉默的审判。

  ……

  阿里不哥也在看着李瑕。

  今日是两人第一次见,但就像是有深仇大恨一般,第一场会面就发生了这样的火拼。

  两人之间,一个个怯薛惨叫着倒在地上。

  李瑕越来越近。

  阿里不哥道:“李瑕,看到北面马上就要杀到的两万大军了吗?你不敢杀本汗,也吓不到本汗……”

  “咴!”

  他话还没说完,跨下的战马突然惨叫着倒下。

  一道人影从后面猛扑过来,扑倒了阿里不哥。

  是德苏阿木。

  他满脸都是血迹,显得无比狰狞,一刀劈上,刀卡在阿里不哥的肩甲上。

  阿里不哥力气更大,想夺刀却发现德苏阿木的刀是绑在手上的,反手用力一掰,径直掰断了德苏阿木的手。

  “啊!”

  惨叫声中,德苏阿木猛用头砸向阿里不哥的鼻子。

  于此同时,一个个士卒扑上来,拼命要按住阿里不哥。

  “杀了他!”

  “杀了他……”

  混乱中,却是德苏阿木喊道:“留活口……秦王也许有用……”

  这里也只有他是一个部落的首领,还顾得上考虑这些。

  想到了妻子的死,也想到了家园被毁,德苏阿木比任何人都想杀阿里不哥。但秦王的大事更重要……

  “咔。”

  霍小莲上前,从满地的血泊中提起阿里不哥,卸下了他的双手,提着他到李瑕面前。

  “报王上,已擒得阿里不哥!”

  “提着他过来。”

  李瑕策马向北行了十余步,先是看了看越来越近的尘烟,之后看向阿里不哥。

  只见阿里不哥的眼里还满是傲慢。

  “哈哈哈,你想用我来威胁我的大军吗?”阿里不哥大笑道,“你心里很清楚,只有我能制衡忽必烈……”

  “带着狂妄到死吧。”李瑕随口说了一句,向身边的选锋营士卒道:“有没有觉得他狗眼看人低?”

  “太有了,王上。”

  “那就挖了。”

  ……

  “啊!”

  一声惨叫远远传了过来。

  正在率主力大军增援的明理帖木儿、药木忽儿对视了一眼。

  “那是父汗的声音?”

  “好像是……”

  明理帖木儿、药木忽儿连忙策马奔到军队前,也顾不上再收拢那些溃卒,拼命打马上前。

  终于,他们看清了。

  就在那些汉人的阵列前面,阿里不哥正被摁着跪在地上。

  似乎是看到他们上前了、能看到了,那些汉人忽然喝了一句。

  之后,有人举起刀。

  “父汗!”

  “杀过去!拦住他们!”

  “敢动我父汗试试?!”

  “大汗……”

  “……”

  李瑕抬着望筒,能清晰地看到明理帖木儿脸上那惊慌、愤怒、不知所措的表情。

  所以,他更要斩杀阿里不哥。

  今日算是看明白了,与野蛮人玩政治、把政治账算得再好,没用。

  首先要做的应该是立威。

  先把汉人丢掉的威风打回来,否则只会被当成弱者,不会有人来谈什么政治账。

  为将者不可怒而兴师,对。

  但,要让世人知道他李瑕绝对有怒而兴师的实力。

  要让世人看看,一旦激怒了他会是什么后果。

  “大汗!”

  “大汗!”

  当呼喊声传来,李瑕刻意等的时机也就到了。

  他就是要在这近两万大军面前,让他们亲眼看看,他们的大汗是怎么死的。

  不是像蒙哥一样病死的。

  “斩。”

  “呼。”

  刀风声利落干脆。

  刀下的阿里不哥还在惨叫、还在怒吼,“噗”的一声,头颅已滚落在沙地上,两个眼窝早已成了血洞,再也没有那傲慢的眼神。

  “就摆在那吧,让他们也看看侵略者的下场……”

  第九百一十九章 未归人

  与李瑕会盟之事,阿里不哥兴趣缺缺,毕竟大不了还可以投降忽必烈。

  但他的两个儿子却认为应该会盟,尤其是药木忽儿。

  他认为忽必烈行汉制的举动已引起了诸王的不满,只是慑于忽必烈的实力,现在诸王才无奈地转投忽必烈。

  而且,自蒙哥汗之后,唯有阿里不哥还能维持大蒙古国各个兀鲁思,忽必烈做不到的。

  那只要阿里不哥能再大胜一两场,并有足够的钱粮供应,还是能挽回一部分局面的。

  类似这样的道理,药木忽儿已提醒过阿里不哥。

  但他太过年轻,显然没有引起阿里不哥足够的重视。

  此时后果终于摆在了面前……

  漫天风沙之中,药木忽儿瞪大了眼,不敢相信那颗被砍落的人头是他父亲的。

  但当他奔向那杆竖在沙丘上的长杆,只见那人头的面颊上还不停有两行血从眼窝流出,流进那茂密的胡子里。

  这一刻,药木忽儿知道,大蒙古国注定走向分崩离析。

  成吉思汗创下的辉煌,从今日开始,必然走向没落。

  这没落也许在更早的时候就露出端倪,但只有随着阿里不哥一死,才可以说是尘埃落定。

  药木忽儿拉住了缰绳,驻马在长杆下,感到无比的悲伤。

  他低声地唱起歌来。

  “圣主成吉思汗创伟业,尊贵的传统代代传……”

  连这句歌词,从此也成了向往。

  明理帖木儿则更像阿里不哥一些,首先感到的是无比的愤怒。

  “追上去!给我杀了他们!”

  “为大汗报仇……”

  ……

  此时李瑕正带着三百余人的残部向西面撤离,堪堪奔出两百余步。

  如果兵力更多些,他就敢趁着阿里不哥刚死,蒙卒军心不稳之际掩杀上去,再试着击败那一万多的兵力。

  就像蒙哥死时一样,能够击退蒙军。

  可惜的是没将两千人全带来,而现在将士们刚经历了连番厮杀,马力几乎快要耗尽,李瑕便不愿冒这种风险。

  以五百人两次破阵,斩杀阿里不哥,再扬长而去,依旧是足够立威了。

  但蒙军已追杀过来,呼啸声渐渐逼近。

  李瑕并不慌乱,不断激励着士卒。

  “不要爱惜马力,天马上要黑了……”

  夕阳已落在地平线处,显得极为远。

  近两万人的包围、追杀下,三百余骑显得极为渺小。

  但放眼整片大漠,这两万人也显得极为渺小……

  ……

  陆小酉站在塔里木河畔,望着夕阳跌落地平线,天色完全暗下,他不由皱起了眉。

  已到了约定的时日,李瑕却还没回来。

  陆小酉遂招过麾下将领,接连下了几道命令。

  “让士卒做好准备,明日一早随我去接应秦王。今夜散出探马,一定要探明北面情况,我们这些人骑术不如蒙军高明,预先了解了战场,才能在骑战中胜过蒙军……”

  若说着急,陆小酉最着急,但做起事情来依旧稳妥。

  恰是因为他这样的性子,李瑕才会每次都选择让他作为后援。

  好在陆小酉没有贸然出兵,当夜,便有探马打探到北面六十余里外发现了大量的蒙军。

  “那一带畏兀儿人称为‘库木塔格’,意是沙丘,沙丘背面是一片大沙漠,周围都是流沙,能没过马腿,就是当地人都不敢轻易过去……”

  “你是说,王上被蒙军赶到那片沙漠里了?”

  “有可能王下撤到最后六十里,蒙军阻断了他的归路,只好向西北方向进入那片死地。”

  “地图拿来……”

  还在谈着这些,帐外忽然有马蹄声传来,之后是一名信使回来。

  “将军,兀鲁忽乃派人来了,说是要与王上商谈齐攻合丹之事,并问阿里不哥兵马已至,王上是否已与之会盟。”

  “回复他快了。王上还在与阿里不哥谈条件。”

  “是,兀鲁忽乃还派了许多侍女、送了许多物资过来,说是给公主的嫁妆。”

  “已经进了营地了?”

  “是。”

  陆小酉脸色迅速难看起来。

  他意识到这是兀鲁忽乃在刺探营地的情报。

  如果秦王没有尽快回来,那只怕联盟西域共同对付忽必烈的计划就要功亏一篑了……

  ……

  台玛特湖营地。

  兀鲁忽乃那日在放走李瑕之时,心里就已有了倾向。

  朵思蛮被带走才不到五天,兀鲁忽乃还是决定大方送出嫁妆,让女儿给李瑕作侧室。

  她心里其实还是非常不甘愿,但人既已被带走,用汉人的话说叫“生米煮成熟饭”,已是无可奈何。

  而且,探马打探到阿里不哥的兵力正在南下。

  那三方会盟,歼灭合丹也就快了。

  这种时候,不宜因小失大。

  兀鲁忽乃终究还是更希望能把忽必烈的势力驱逐出西域,让察合台汗国能摆脱汗廷的干涉。

  但事情似乎有些不对起来……

  “你说什么?”

  从李瑕营地回来的侍女再次低声应了一遍。

  “公主说他们已经是夫妻了,可是奴婢看来看去,公主不像是被男人碰过了……”

  兀鲁忽乃有些诧异,又追问了许多细节。

  倒不是大蒙古国也在意这些事,而是她在意李瑕的态度。

  “李瑕难道是嫌弃我的女儿吗?”

  “不像是,公主说李瑕对他很好,让可敦不必担心。”

  “你没见到李瑕?”

  “没有……”

  兀鲁忽乃又招了几个过去塔里木营地的人问了,确实李瑕早几日便不在营地里了。

  那结合朵思蛮的事,大概就能猜到李瑕的行踪。

  李瑕抢了朵思蛮之后,第一晚太累,没有做那事,第二晚也没做,因为第三天他就去见阿里不哥了。

  其后又过了三天,他都没有回来。

  是还在与阿里不哥商谈?

  想到这里,兀鲁忽乃又派出许多探马,往北面的营地去打探阿里不哥兵马的情报。

  她心里隐隐有个猜测,但还不能确定。

  如果,阿里不哥斩杀了李瑕……那个没有远见的大汗做得出这样的事,就像把阿鲁忽派到察合台汗国来。

  偏偏现在阿鲁忽已经死了,倘若李瑕也死了,那她孤立无援的情况下,也只能归顺忽必烈了。

  就这样又过了三日。

  这日终于有了相对准确的消息。

  “李瑕应该是一直没回塔里木河,陆小酉已带着一千多人离开大营,现在营地里只有三百人驻扎,公主还在……”

  兀鲁忽乃愈发确定了自己的猜测,吩咐道:“召集我的怯薛,我要去见一见朵思蛮。”

  ……

  塔里木河静悄悄地流。

  朵思蛮坐在河边的胡杨树下,撑着头想着心事。

  她发现自己很想很想李瑕。

  偏偏他出去做事,已经是四天没有回来了,而且额吉派来的人还说他们没有真的成为夫妻。

  这让朵思蛮或多或少有些烦恼起来。

  忽然,只见得营帐外一阵马嘶。

  朵思蛮起身一看,连忙向那边跑去……

  她看到她的母亲正跨坐在马上,与李瑕的士卒对峙着。

  于是她大步上前,拦在了那些士卒面前。

  “额吉,你到了我丈夫的营地,为何不让你的士卒放下武器?这也太无礼了。”

  “你还知道我是你额吉?”兀鲁忽乃淡淡道:“那就随我回去吧。”

  “我不回去,我已经嫁给了李瑕……”

  “李瑕死了。”

  兀鲁忽乃径直打断了朵思蛮的话,又道:“会盟结束了,你也不再是李瑕的妻子或侧室,跟我走。”

  第九百二十章 敬畏

  在兀鲁忽乃看来,她所做的事天经地义。

  李瑕在她还没答应时抢走她女儿,现在有机会当然得带回去。

  别说李瑕眼下是凶多吉少了,就算他回来找她要人,那也得由她这个丈母娘质问女婿,为何把她女儿丢在塔里木河边不管。

  这便是盟友,有利则合、无利则分。

  李瑕放任麻儿哈兀勒的叛乱、削弱了察合台汗国的国力,她能理解,并且忍气吞声地放任了他抢亲。

  现在他遇了难,轮到她来主持局面,掌握主动权了。

  盟友不是夫妻,不需要讲究死心塌地。

  但朵思蛮却自认为与李瑕是夫妻,也不打算有母亲这样的政治智慧……

  “不!我的丈夫是最强大的英雄,他不会死。”朵思蛮抬起头道:“草原上的女人嫁了人,就要全心全意侍奉丈夫,这是额吉教我的。”

  兀鲁忽乃平素城府很深、喜怒不形于色,但在女儿面前总有些不耐烦,下意识皱了皱眉。

  “看来,李瑕抢走了你,却没把你的脑子从台特玛湖带过来……动手,直接带走。”

  “我不走!”

  眼看兀鲁忽乃命令了几个健妇过来,朵思蛮既不愿走,又转头拦住身后要上前的士卒。

  在她看来,这些士卒就像是李瑕的财产,现在李瑕不在,她就要守护好丈夫的财产。尤其对面还是她的母亲,她认为自己能够应付。

  她把一柄镶着宝石的匕首架在脖子上,道:“额吉如果要让我离开我的丈夫,那就带走我的尸体吧!”

  兀鲁忽乃既感诧异,又怒其不争。

  她受够了这个愚蠢的、被男人蒙了心的女儿,一心一脑地念着一个只见过几次面的男人。

  “你这就开始讲忠贞了?真当你是汉人妻妾了?!以后是不是还要学她们三从四德?”

  兀鲁忽乃一边骂着,翻身下马,亲自走到朵思蛮面前。

  “额吉,女儿真的很喜欢……”

  “啪”的一声响,兀鲁忽乃一巴掌重重摔在朵思蛮的脸上,在她脸颊留下了一个大红印子。

  匕首被打在地上。

  兀鲁忽乃作势抱住她,却凑在她耳边,压着声音淡淡道:“你这样,只会被汉人当成下贱女人,他不会珍视你。随我走,我不会害你。李瑕如果已经死了,你正好嫁别人,如果还没死,我能让你当他的正妻。”

  朵思蛮已哭了出来,眼里噙着泪,却还是梗着脖子道:“这里是我丈夫的营地,就算是额吉,也休想在这里带走他的女人。”

  “你简直与你父亲一样愚蠢、固执。”

  兀鲁忽乃自语着骂了一句,不悦,但耐着性子低声道:“李瑕还没和你行夫妻之事,先跟我回去……”

  “我们抱在一起睡觉了!”朵思蛮大声道。

  “够了!带走!谁敢拦着,立即杀了。”

  兀鲁忽乃一手制住朵思蛮,拉着她往后,麾下的蒙卒则驱马上前,吆喝不止。

  对面的河西军士卒也纷纷执矛冲上。

  “放开秦王侧妃!”

  “谁敢来拦着?!”

  一边是汉语,一边是蒙古语,双方虽听不懂对方在吼什么,但比的就是谁的声音更大、气势更足。

  兀鲁忽乃带了三千人来,而驻守营地的河西军士卒却只有三百,若真发生了冲突他们显然打不赢,反而还要丢了性命。

  此时这三百人却是毫无惧色,半分相让的意思也没有。

  他们是真敢杀上去。

  以兀鲁忽乃所处的这个位置,一旦厮杀起来,未必不会出现万一。

  但这女人终究比许多身处高位的男人还有胆色得多,只在一瞬间的犹豫之后,依旧喝令健妇们带着朵思蛮走。

  “我倒要看看,一个母亲要接走自己女儿,李瑕麾下有几个人敢拦?”

  在这种对恃中,气氛渐渐紧张起来。

  有几个从台特玛湖赶过来的探马原本有重要情报要禀报,正候在外围,此时眼看双方要打起来了,连忙上前赶到兀鲁忽乃身边,低声说了一个消息。

  “可敦,我们捉到两个阿里不哥的人,说是阿里不哥……好像被李瑕杀了!”

  “怎么会?!”

  兀鲁忽乃感到有些口干舌燥,转头又看向了那些执矛要杀上来的汉人士卒。

  她不确定如果换成是她的怯薛,是否会在这必死的情况下还豁出性命来维护她?

  怕是不会,至少有大半不会。

  如今各个蒙古王公贵族的怯薛军中已经有太多质子,太多酒囊饭袋了。

  反而是李瑕带兵,用汉人的话说,称得上是精益求精。

  “李瑕人呢?”

  “还不知道,阿里不哥军中一直说是已经杀了李瑕……”

  兀鲁忽乃大概能推算出发生了什么,李瑕就算杀了阿里不哥,被两万大军追堵着,困在沙漠好几天,很可能已经死了。

  正在考量着这些事,又见北面有尘烟扬起,这次却是有探马回报,称北面有兵马正向这边赶来。

  兀鲁忽乃不意外。

  这些汉人骑兵重视哨探,想必是远远看到她带人来了便通知了兵马赶回来,现在到了。

  “吁!”

  尘土飞扬,后面的马匹还未完全停下,先行赶到营地的陆小酉已只带十数人驱马上前。

  “可敦这是什么意思?”陆小酉的蒙语说得很糟糕,他并没有这方面的天赋。

  兀鲁忽乃冷冷打量了他们一眼,没在他们身上看到伤痕。

  可见他们没有与阿里不哥的兵马交手,也就是说,没有为了营救李瑕而有厮杀,这些汉人士卒也找不到李瑕。

  被围堵在死亡沙漠里,当然找不到……

  陆小酉没有等到兀鲁忽乃的回答,也没有因她的傲慢而生气,扫视了周围一眼,对眼下的情况心里有数了,方才向那三百河西军士卒下令。

  “退下去。”

  齐唰唰的一声响,那些执矛指向蒙卒的士卒马上向后退了几步。

  就好像是这些汉人军队终于向兀鲁忽乃做了退让。

  但很快,有人策马从双方之间过来。

  “哒哒跶跶……”

  马蹄声颇有韵律。

  兀鲁忽乃转头看去,也分不清自己是惊讶还是习以为常了。

  只见到……李瑕一副灰头土脸的样子,浑身上下都是血黏着沙土干了之后的难看颜色。

  他的脸也不再像原先那样干净,胡子乱糟糟,皮肤被晒伤,眼睛里满是血丝,嘴唇完全干裂开。

  再英俊的男人从死亡沙漠里走出来,也不能维持光彩。

  但在这一刻,兀鲁忽乃却发现他比原来更加……

  “呜呜……我的丈夫!”朵思蛮已哭喊着想要冲上前去,却被身边的健妇拉住,“放开我!”

  李瑕翻身下马,向她招了招手。

  他像是没发现方才那剑拔弩张的气氛,抬手时已向兀鲁忽乃道:“可敦是来商量一起攻打合丹之事的,对吧?我回来得晚了。”

  兀鲁忽乃稍稍瞪了那拦着朵思蛮的健妇一眼。

  马上,这个蒙古少女已迅速扑进了李瑕怀里。

  “我的丈夫,你是受伤了吗?!是哪个卑鄙的小人偷袭了你?”

  朵思蛮每次开口,总能让周围的人替她感到尴尬。

  但李瑕似乎有些习惯了,捧着她的脸看了一眼。

  “谁打的?”

  “我……我没事。”朵思蛮不想骗李瑕,又不想破坏母亲与他的结盟,只好避开话题。“你的伤更严重,我让人去杀一头牛来。”

  李瑕丝毫不想用蒙古人那钻进牛肚子里的办法治伤,只又问道:“谁打了你?”

  兀鲁忽乃始终没有开口。

  李瑕回来得太突然,她一时还没想好怎么应付。

  她甚至还不知道李瑕是怎么回来的。

  感受到可敦的为难,方才按着朵思蛮的健妇便上前几步,开口便要说话。

  蒙古人才不会说什么好听话,无非是“可敦教训公主,关你这个汉人屁事”之类。

  “啪!”

  不等她开口,李瑕身边一名士卒竟迅速抢上,一巴掌将这健妇抽倒在地。

  兀鲁忽乃听着这一声响,保持着目不斜视,手却不由攥了攥,之后深吸了一口气,看向李瑕。

  她还没开口,却听他先说了一句。

  “今日是个教训,下次再敢动摇,就不只是这样而已了。”

  这根本不是一个盟友该有的语气,反倒像是个上位者面对下属时说的话。

  兀鲁忽乃想回答些什么,一时之间却觉得说什么都撑不回气势。

  再想到李瑕斩杀了阿里不哥之事,她便知道,今日只带三千人来面对李瑕,连自己的命只怕也攥在他手里。

  这是第一次,她感受到对李瑕有恐惧。

  已有两位大汗死在他手里。

  如果说蒙哥之死还能找许多借口、理由,让蒙古人继续否认汉人军队的能力。

  阿里不哥之死,却是再也找不到办法来遮掩蒙军战力大不如从前的事实……

  李瑕等了一会,没等到兀鲁忽乃的回答,却知道她心里已经明白了。

  接下来便要对付合丹,他不希望盟友会一处于逆势就心生动摇,能让她吃个教训,不算坏事。

  这大概是杀了阿里不哥之后最让李瑕欣慰之处了。

  他失去了一个对汉人充满了无药可救的傲慢的蒙古大汗为盟友,却或多或少地收获到了其他蒙古人的敬畏……

  第九百二十一章 缴获

  没有再提接走朵思蛮之事,兀鲁忽乃两次大失颜面之后,似乎默认了将女儿给李瑕当侧室之事。

  她只说这趟是来与李瑕商议齐攻合丹之事。

  三千蒙卒便在塔里木河下游之处安营下寨,等李瑕安顿好之后再谈。

  距离上次洗澡不过半个月,今日兀鲁忽乃又洗了个澡。

  这算是表达她对汉人盟友的尊重之意。

  因为头发没干,她没有再扎成辫子,只是拢着绑在一起,像是汉时的妇女的发饰……

  走进李瑕的大帐,只见他正光着膀子坐在那,任由朵思蛮给他抹药。

  他又刮了胡子,也擦洗过,面容又恢复了许多,但更让人在意的却是那副身子。

  平时李瑕穿着衣服,倒看不出他竟然有这么健壮。今日一看,像是皮肤下塞着铁块,很难被砍死。

  “我以为汉人很文弱,你改变了我对看汉人的看法。”兀鲁忽乃道。

  对于李瑕的强大,她本已有所意识,但那是出现在消息里的他杀了谁、又杀了谁。

  反而是此时此刻用眼睛看到的更为直观。

  至少,她不可能像杀阿鲁忽那样杀李瑕,李瑕一只手就能掐断她的脖子。

  恐惧与敬畏便是这样一点点加强,而不是像阿鲁忽每天都烂在酒里了却还吹嘘“我强壮的身体压着你”。

  “汉人不文弱。”李瑕道:“而且,汉人不需要所有人都崇尚武力,我们创造出的文明比武力有价值得多,当然我们也需要有强壮的人来守护这个文明。”

  “太复杂了,我只想谈谈我们怎么除掉我们的敌人。”

  兀鲁忽乃又瞥了朵思蛮一眼。

  朵思蛮一张脸红扑扑的,也不知是被她打得还是因为害羞,看李瑕的眼神那种爱慕便像是要溢出来。

  这个女儿大概是废了……兀鲁忽乃不由心中叹息一声。

  “你在台特玛湖有四万人吗?”

  “有。”

  李瑕道:“我只要挑选出两万人,其余的那些阿鲁忽征发的牧民,我不要。”

  兀鲁忽乃沉默下来,不知如何回答,并非是因李瑕带兵打仗宁缺毋滥的方式,而是他开口就讨要兵力的直接。

  她已经不是一次两次在他面前失语了。

  “会盟之前便说好的。”李瑕道:“你想反悔不成?”

  “你当时也说会领兵出玉门关,但我只看到两千人。”

  “都说是兵出玉门关,当然是到时从玉门关出来。”

  一句理所当然的废话,兀鲁忽乃又沉默了。

  “我不会故意折损你的兵力。”李瑕道,“我指挥,比你指挥,更容易胜合丹。就像我斩杀阿里不哥一样。”

  “你还没告诉我,你是如何杀的阿里不哥?会盟又怎么办?你是怎么从围堵中逃出来的?”

  “不需要与那些废物会盟。”李瑕漫不经心道,“我就奇怪,是怎么从昔木土脑儿败到哈拉和林,败到吉利吉思,败到阿力麻里,败到罗布泊……果然是一冲就散。你知道的,我不喜欢带着废物打仗,兵不在多,而在精。”

  “阿力麻里之战,阿里不哥还是胜了的。”

  “那说明阿鲁忽更废物。越是不会打仗的,兵力越多才有安全感。”

  纵观这五十年战事,感觉就是越弱的势力,兵力越多。

  终成吉思汗一代,蒙古总兵力基本都维持在十二三万,而金国的百万雄师已经灰飞烟灭。

  大宋更是冗兵,冗到已承担不起庞大的军费开支;阿里不哥兵也多,多到黄金家族拖雷一系留给他的遗产都养不起,仗又打不赢,于是诸王说叛就叛了;阿鲁忽更是不择手段地扩军,结果浩浩荡荡带着六万人北上,死的时候一个都指挥不来。

  反而是忽必烈不时会裁撤兵力。当年蒙哥一死,他返回燕京第一件事就是解散了脱里赤征集的民兵,因此北方“民心大悦”。

  李瑕评价阿鲁忽这一句“废物”,语气又是理所当然。

  他甚至都没正眼看过阿鲁忽,没问过兀鲁忽乃一句“你要怎么除掉这个有六万大军的可汗”。

  总之,因为他手里没兵,反而还有一种“没兵才是强者”的态度。

  这让兀鲁忽乃觉得非常的荒谬。

  就在这种荒谬的感觉之中,她点了点头,把兵力交了出去。

  “我要看着你挑选士卒,看着你指挥战事。”

  “好。”

  两万精兵到手,李瑕十分坦荡自然。

  眼下这个女人,把女儿给了他,把精兵给了他,多少还是让他有些感触。

  她当然不甘愿。

  但不甘愿又怎样?

  李瑕的感触是……他终于明白铁木真为什么说“男子最大之乐事,在于压服乱众,战胜敌人,夺取其所有的一切,骑其骏马,纳其美貌之妻女。”

  当然,他要温和有礼得多。

  “放心,你的儿子必然是察合台汗国之汗,且一朝结盟,你至少保了十年太平……这是我给你的承诺。”

  “只十年?有十年?也许你明日就死了。”兀鲁忽乃莞尔一笑,有些打趣的意味。

  当李瑕实力弱时,她在他面前能比阿里不哥还霸气;而当李瑕展露出了实力,她也能很温柔。

  “你还是没说怎么从阿里不哥那两万人的围堵中逃出来的,又拿他们怎么办?”

  “说了那就是一群废物,我在沙漠休整了几天,突围杀出来了。”

  “那是阿里不哥的怯薛军。”兀鲁忽乃道:“我与他们交锋过,他们绝不是废物。”

  “不信?”

  李瑕握住了朵思蛮的手,示意她别再抹药了。

  他起身,披上衣服,道:“你我双方兵力加起来,将近五千人。”

  “是。”

  “今夜便以这五千人,突袭那两万人的驻地,如何?”

  兀鲁忽乃意识到有哪里不对。

  她今日带这三千人来,是来抢回朵思蛮,占据结盟的主动权,甚至撕毁盟约的……但似乎李瑕一回来,几句话,像是把她的兵马骗走了。

  李瑕根本就不管她答不答应,走到案子前,铺开了地图。

  “他们昨日在木库塔格,距离我们六十余里。那一带没有水源,虽然他们的水囊、酒、马血足够撑上十天半个月,但我既然突围了,他们必然向西移,进入塔里木河流域……”

  兀鲁忽乃道:“他们也可以投降忽必烈。”

  “可以,但他们会先找水源。”

  “为什么?”

  “恐慌。”李瑕道:“阿里不哥死了,他们很恐慌,所以要马上解决短期内的困境。事实上这支兵马的上层将领中就没有人具有长远眼光,否则也不会让阿里不哥将他们从漠北带到这里了。”

  兀鲁忽乃看阿鲁忽与阿里不哥打仗,比的是十五万兵力、二十万兵力。

  但今日看李瑕算计,比的却是人心。

  “都不必说阿里不哥已死,只说他还活着之时,为何轻易败给合丹、丢了罗布泊的驻地?因为他的怯薛不敢与合丹硬战了,他们还想着局势不妙,阿里不哥会投降忽必烈。这样一支有退路、无战心的士卒,五千人足够了。”

  “可是领兵的是阿里不哥的儿子们吧?他们如果要带着蒙古怯薛为阿里不哥报仇,与我们死战,怎么办?”

  “那就更好了。那是两万人,不是两千人。两千人还能同仇敌忾,两万人必然有人想要报仇,有人想另寻出路。有分歧就有裂缝,我们要做的就是杀进这裂缝当中。”

  兀鲁忽乃目光看去,只见李瑕拈起几枚兵棋,随意摆了,轻轻一推。

  “他们必然会先往塔里木河上游,准备休整之后再攻下游。我们只需要埋伏在绿洲,此战必胜,还会是大胜。”

  说到这里,李瑕拍了拍手上的沙尘,随口道:“还能缴获蒙古大汗的九斿白纛。”

  “……”

  站在一旁的朵思蛮什么都没有听懂,却已兴奋起来。

  她说不上有多崇拜这个突然从长生天上掉在她面前的丈夫,愈发连理智都没有了。

  “额吉快答应吧,派兵随我的丈夫去把九斿白纛抢来。”

  兀鲁忽乃看到这一对年轻人站在一起,看了看朵思蛮的脸,又看了看李瑕那满是威仪的姿态,再听那“九斿白纛”四个字,忽然有些恍惚……

  第九百二十二章 盟兵

  六月初二。

  合丹攻占罗布泊营地之后已过去十天。

  他派出了大量的探马,想得知南面的大漠中阿里不哥、兀鲁忽乃、李瑕这三方势力结盟到何程度了?有多少实力?

  原以为轻而易举的围歼战变成了一场决战。

  这一战必须要打,但如何打,他现在还心里没底。

  因为局势变化得太突然,让他甚至连情报都来不及打探。只好每日登上烽火台,等待探马带信归来……

  罗布泊在汉代的时候“广袤三百里,其水亭居,冬夏不增”。正是因为有它的存在,让楼兰古国昌盛繁华,成为丝路南道上的要地。

  但随着塔里木河的改道,致使楼兰国严重缺水,消逝在黄沙之中。

  如今的罗布泊只是孔雀河流域一个“东西长八九十里,南北宽二三里”的小湖。

  但这里却保留了很多汉代的遗迹,有汉代的屯兵营盘,营盘外是一道夯土城墙,已经历千年风霜。汉军曾屯兵于此,扼守丝绸之路中道,保护商旅。

  不远处还有个烽火台,乃是当年与西北方向的尉犁县联络所用。

  每次合丹站在这个烽火台上的时候都会觉得荒谬……他这个蒙古宗王守着汉代的营盘、烽火台;而李瑕身为汉人,却正在与蒙古人结盟。

  其实这些年的征战,有几人是为了国与族?都是权力与财富而已,连互相开战的都是兄弟。

  这么一想,西域之战是黄金家族的家事,只有李瑕是外人,没资格插手……

  合丹仰头喝光了酒囊里的酒,让人把今日的第七个酒囊送上来之时,终于看到南面有探马回奔而来。

  “报宗王,找到阿里不哥的败军了……”

  败军?

  合丹感觉眼前的场景似曾相识,因此怀疑自己也许是喝醉了。

  “哪来的败军?”

  “……”

  一个时辰后,药木忽儿领着一支残兵返回了罗布泊,命令他们放下武器,向合丹投降。

  阿里不哥有四个儿子,除了长子明理帖木儿、次子药木忽儿,另两个儿子还没成年。

  因此,阿里不哥一死,其两万怯薛军的兵权自然而然便落在了其长子、次子手上。

  但,站在烽火台上的合丹大概数了数,发现药木忽儿麾下兵马已不到一万,且已被打得溃不成军、丢盔卸甲。

  再招药木忽儿上前一问,合丹的脸色逐渐凝重起来。

  在听说阿里不哥死了的一瞬间,他松了一口大气,庆幸最坏的情况没有发生,阿里不哥没有和李瑕结盟。

  “哈。”

  当着药木忽儿的面,一个没忍住,合丹甚至笑了出来。

  他背过身,双手撑着那夯土城墙,心中嘲笑着阿里不哥,笑他死在李瑕手上。

  黄金家族各个兄弟与李瑕交手,蒙哥死了,莫哥重伤逃回后几乎成了废人,合必赤也死了,也只有他合丹差点攻破陇西、直捣长安。

  李瑕这样一个对手,阿里不哥不引为援助,竟是抱着轻视之意,在辽阔的大漠之上设伏兵偷袭李瑕。

  那种地势能偷袭吗?

  还是偷袭一个以偷袭起家的人。

  这是乍听阿里不哥死讯时的感受,第一反应是这是好事,李瑕就像是个傻子,费尽心力出玉门关,结果只是帮忙杀了阿里不哥,好啊……

  然而再一想,心头总隐隐觉得有些不妥。

  大汗派自己来,人却是死在李瑕手上?

  合丹收敛了笑意,脸色反而阴沉起来。

  “阿里不哥的遗体呢?”

  药木忽儿没有带武器,空着手站在合丹面前,脸上还带着极为疲惫、悲伤的表情,回答问题却很老实。

  “叔叔!阿布的遗体……被……被李瑕又抢回去了!”

  合丹脸色更加阴沉。

  “你刚才说,李瑕把人头挂在高竿上。”

  “是……是后来抢走的。”

  “你们有两万人,没杀掉李瑕?!他只有三百人,还能杀回来抢走人头?!”

  “不是……他逃过了木库塔格西边的流沙地带,穿过死亡沙漠从我们包围圈的漏洞逃走了。”

  “汉人军队怎么可能穿过死亡沙漠?”

  “他的战士很强大。”药木忽儿低下头,道:“虽然他是我的仇敌,但我承认那些战士并不输给蒙古勇士。”

  虽然败给李瑕的是阿里不哥的军队,但合丹还是感到了强烈的不满,甚至是强烈的愤怒。

  因为李瑕没死,而接下来马上就要与李瑕作战的人就是他。

  “蠢货!这样的好机会都把握不住!”

  合丹咒骂一声,深吸几口气,瞥了药木忽儿一眼,又看向远处那些正在被收编的败军,等冷静下来了,才继续发问。

  “怎么还败成这样了?明理帖木儿呢?”

  药木忽儿脸色又是一颓,道:“我们包围了李瑕几天,发现他逃出了死亡沙漠。就向西去寻找水源,才抵达塔里木河,当夜就遭遇了大几千人袭营。我劝大哥来投降叔叔,但大哥说要报仇,不肯退。”

  刚听到阿里不哥的死讯,合丹心里就把这两万怯薛当成自己的兵马了,此时听到这里,他就已经开始感到心疼了。

  “大哥还想带着勇士们反击,却被李瑕杀溃了,我只好带着大部撤,被一路掩杀上来,很多勇士死在了汉人的刀下,还有更多勇士被马蹄踩死,夜里太黑,还失散了许多人。我逃了一夜,等到天亮收拢兵马,就只剩下这些人了……”

  从药木忽儿的表情中,合丹就能看出那一夜他败得有多惨。

  这支两万人的怯薛军户,是成吉思汗传给幼子拖雷,拖雷又传给幼子阿里不哥的,是大蒙古国的核心兵力。

  两万人没有被招降,被杀戮、被驱赶,一夜之间损失了一半。

  就在刚才,还觉得李瑕与阿里不哥狗咬狗是好事,但现在,合丹却有一种非常糟糕的感受。

  “你说李瑕带了多少人来偷袭你的营地?”

  “有好几千,应该是兀鲁忽乃的人。”

  “该死的蠢女人,无耻地背叛了黄金家族。”

  “……”

  夕阳下,罗布泊营地很忙碌。

  近万的怯薛军正在被收编至合丹的军队之中。

  五骑快马奔出大营,向南方赶去。

  这是合丹派出的使者。

  他思来想去,除了开始备战,同时还打算劝说兀鲁忽乃回心转意,让她背叛与李瑕的盟约。

  维护大蒙古国的统一,这是她作为黄金家族的女人应尽的责任……

  ……

  三日后,台特玛湖营地。

  策马而来的使者抬头一看,吃了一惊。

  只见竖在大帐前的,赫然是象征蒙古大汗的九斿白纛。

  主纛用松木制成,粗五寸、十三尺长,插在花岗岩底座上。顶端有一尺长镀金三叉铁矛,形如火焰,铁矛下方是用白公马鬃制成的圆形缨子。

  离主纛一丈五远之处,四面、四角上竖起八柄陪纛。

  主纛、陪纛,一共九柄。

  眼前这真真正正是大蒙古国的九斿白纛。

  使者们于是心想,如果能说服兀鲁忽乃,这一趟还能把九斿白纛带回去,只怕封赏会更加丰厚。

  他们下马,走进了大营……

  一会儿之后,有士卒提着五颗人头,跟随着兀鲁忽乃走进了大帐。

  这大帐里如今住的却是李瑕,正埋首在文书之间,似乎是在核验兵籍册。

  “这是什么?”

  “合丹派来的使者。”

  兀鲁忽乃笑了笑,挥挥手,让人把人头依次摆在李瑕面前供他端详,仿佛是在上菜一般。

  李瑕不以为意,随口问道:“怎么没借合丹想招揽你的机会,先和我坐地起价?”

  兀鲁忽乃淡淡道:“结盟是为了打败共同的敌人,而不是每天讨价还价。”

  李瑕点了点头。

  结盟这种事情一向都是这样,当足够强大了,盟友就会变得乖巧起来。

  “再过两日,我们便可北上与合丹决战。”

  “这么快?”

  “拖久了对我们不利。”李瑕道:“拖得越久,耶律铸越有时间整合漠北诸王的势力。药木忽儿的残兵败将也越能恢复士气。不如速战速决。”

  兀鲁忽乃眯眼打量着李瑕,道:“我还是觉得很奇怪,阿里不哥的儿子怎么就这么轻易让你逃了,又被你击败了?”

  “他们还能包庇我这个杀父仇人吗?”

  兀鲁忽乃没能从他脸上看出端倪,只好叹息了一声,道:“我还以为你与阿里不哥会盟不成,勾结了他的儿子。”

  “那夜你也看到了,我杀那些怯薛可有容情?哦,是我们杀那些怯薛。”

  “好吧。你从我这里抽调了两万人,你呢?你出兵多少人?”

  “我已传令玉门关出兵,与我们夹击合丹,且封堵住合丹的所有援兵。”

  “堵得住?”

  李瑕终于从案牍中移开眼,看了她一眼,道:“这是我作为盟友的诚意。”

  兀鲁忽乃这才满意,又问道:“剩下两万余人真不带了?”

  “简单说一点吧,兵力太多,后勤补给会失衡的。如果双方人口相同,他比我多征两倍的兵力,就是四倍的后勤压力。”

  “听你的就是。”兀鲁忽乃道:“我去下令准备出征……”

  她起身向帐外走去,心中感觉自己这姿态实在太像是李瑕的下属,而非盟友了。

  但马上便要与合丹决战,也只好暂且忍一忍。

  ……

  出了大帐,目光望去,营地上妇人们还在挤着马乳;精良的盔甲、武器也全被收集在一起;而阿鲁忽带来的美酒和美女李瑕也一点都不碰;击败了两万怯薛后得到了大量的牲畜、妇人……这些全都要分给被李瑕挑选出来的两万勇士。

  没有出现兀鲁忽乃想象中那种排斥汉人指挥的情况。

  秦王的赫赫战功摆在那儿,所有人议论的都是只有被秦王选中者才有资格得到最好的一切,并去抢夺战利品和封赏。

  兀鲁忽乃下了令,营地上响起了欢呼声。

  风吹过九斿白纛,像极了当年成吉思汗西征之时……

  第九百二十三章 白纛与玉玺

  “准备出征!用我们的刀箭带来的惩罚,警告一切为非作歹者……”

  营地里不时有蒙古老卒扬刀呼喊上两句,这是成吉思汗说过的话。

  木八剌沙掀开帐帘,向外面看了两眼,很快又放下,有些惊慌地踱了几步。

  “慌什么?”

  兀鲁忽乃掀帘起来,招了招手,让儿子在一旁坐下,道:“你已经夺回了汗位,平日要显得沉稳一些。”

  “额吉,我觉得李瑕比阿鲁忽还要可怕。”木八剌沙低声道,“他是个汉人啊,怎么能这么像强盗。”

  “他不是强盗。”兀鲁忽乃道:“他只是很了解牧民,或者说,他很了解人心。”

  木八剌沙想问些什么,看了看他母亲之后又低下头,没说。

  “想说什么就说。”

  “儿子害怕说了之后,额吉会不高兴。”

  兀鲁忽乃笑叹一声,道:“你啊,与你父亲一样善良、温柔。”

  她面对儿子,与面对女儿时神情确实是不同。

  “母亲把大帐让给李瑕,还每日过去,常常待到深夜……”

  木八剌沙说到一半,终究还是停了下来。

  兀鲁忽乃没有生气,摇了摇头,道:“你想多了,你妹妹也在。”

  “就是因为妹妹在,李瑕才是比阿鲁忽更可恶的强盗!”

  “我已经告诉你了,你想多了。”

  “额吉……”

  “不是你想的那样,他是汉人,讲礼仪、讲天理人伦,与草原的习俗不一样。”

  木八剌沙似信又似不信,想着想着,也不知想到什么,竟是哭了出来。

  “哭什么?”

  “儿子哭额吉为了这个汗国,太苦了……太苦了啊……”

  兀鲁忽乃捧起奶酒径自喝了一碗,像是想把自己灌醉,但酒量太好,却还是很清醒。

  一碗之后,又灌了一碗。

  她斜倚在毯子上,喃喃道:“我不苦,我活下来了,还夺回了汗国……”

  “额吉……”

  “我知道你怎么想的,为了这汗位,我十五年前能和一个男人睡,两年前能和一个男人睡,现在为什么不能再和这个男人睡?确实没什么不能的,但没有就是没有。”

  “是儿子误会额吉了,可是额吉也知道,朵思蛮和李瑕……”

  “有什么关系。”兀鲁忽乃淡淡道,“霸占妻女,这不就是蒙古的习俗吗?”

  木八剌沙一愣,再次看向帐外。

  帐帘被吹动,九斿白纛上的马鬃飘扬。

  这场景让木八剌沙有些恍惚,感到了宿命轮回般的无奈。

  “长生天气力里,愿保佑大蒙古察合台汗国……”

  ……

  两日后,两万两千盟兵离开了台特玛湖营地,北上逼近罗布泊。

  同时,宋禾亦领着五千兵马出玉门关,西进逼近罗布泊。

  这几乎是李瑕亲自到西域所能争取到所有兵力……不是所有,而是他经过挑选而得到的兵力。

  若只看纸面数字,合丹从九原带来的兵马,再加上从别失八里沿途征集的、从高昌王手中接手的、吸纳的药木忽儿的败兵等等,有将近七万众。

  但当探马回报李瑕、兀鲁忽乃盟兵有将近三万人,合丹犹觉不够。

  他想到李瑕五百骑斩阿里不哥一事;

  他还想到自己是输不起的,毕竟忽必烈命令他平定叛乱之后,还要长驱河西走廊,解兴庆府之围;

  再想到从兀良合台之死开始,李瑕过往的大大小小的战例……

  终于,合丹决定暂时放下蒙古勇士的尊严,以稳妥为主。

  他忘了野狐岭之战蒙军以十万破五十万金兵、忘了三峰山之战蒙军以三万破十五万金兵的辉煌。

  就像金兵当时已忘了出河店之战、达鲁古城之战、护步达冈之战……忘了女真满万不可敌的辉煌。

  战云未至,合丹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快马命耶律铸速调漠北诸王的十余万大军合力围歼李瑕,并趁势攻下陇西甚至关中。

  ……

  阿力麻里。

  耶律铸这段时日为了残破的伊犁河流域伤透了脑筋。

  阿里不哥、阿鲁忽这两个蠢材只会无休止地征集兵力、财力,当然会无以为继,最后成了惶惶丧家之犬,走向败亡。

  故而,一场大战未起,耶律铸便敢断言阿里不哥必败。

  打仗的要看的是这背后的东西……

  而相比于阿里不哥,近日更让耶律铸在意的反而是蒙哥一系。

  随着局势的变化,蒙哥的几个儿子对汗位带来的威胁正在渐渐加强……

  六月初四。

  “蒙哥汗玉玺?”

  耶律铸用双手捧过面前的匣子,小心地翻开确认了一遍。

  这玉玺并非是中原那块传国玉玺,而是成吉思汗所刻,用的是一方珍贵的玛纳斯碧玉整块雕琢而成。

  背面的印文是回鹘蒙古文,一句话分为六列。

  “长生天气力里,大蒙古国大汗圣旨所到之处的顺民与异民,必须敬畏之。”

  耶律铸确定过这是真的玉玺,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回匣子里。

  站在他面前的便是蒙哥的儿女。

  蒙哥有五子三女,其中长子班秃早逝,长女伯雅伦已出嫁,剩下的四子二女都在这里了。

  耶律铸环视一眼,目光落在蒙哥的第三子玉龙答失身上。

  这是蒙哥在世时最喜欢的儿子,虽然年轻,这几年却渐渐展露出了比阿里不哥更出色的才能。

  也许,蒙哥若再晚死几天,大蒙古国真的能完全不同。

  “我听说,诸王想要再次召开忽勒台大会,推举你为大汗?”耶律铸似不经意地问道。

  一句话,几个兄弟们都低下了头,担心万一答不好,让眼前这只契丹狗在他们敬畏的叔叔面前告上一状。

  唯有玉龙答失坦然自若,应道:“是,因为阿里不哥难以服众,诸王多弃之而从我。但我年轻无能,不敢应承。劝他们随我一起附顺忽必烈汗。”

  “我还听说,诸王现在又说只有蒙哥汗的儿子才能继承汗位,而蒙哥汗的兄弟没有继承汗位的资格,所以他们才抛弃了阿里不哥。”

  这便是蒙哥一系对汗位的威胁渐大的原因。

  当蒙古诸王发现武力不足以对抗忽必烈,竟然开始妄图制定一个类似汉法的规矩,试图以扶蒙哥的儿子们继位为筹码,争取更多的利益。

  谁说只有汉人擅长勾心斗角?

  耶律铸想到这里,微微有些讥笑,反问道:“怎么?是他们现在也想行汉法了?比陛下还喜欢汉法?”

  玉龙答失应道:“他们只喜欢财富和权力而已,想利用我当个傀儡与大汗抗衡,我一定不会被他们利用。”

  耶律铸笑了笑。

  他欣赏玉龙答失的识趣,但也笑玉龙答失还是太年轻了。

  待见过了蒙哥汗这些子女,看着他们离开之后,他自语了一句。

  “聪明是聪明,但是安乐公聪明、还是归命侯聪明?”

  把装着玉玺的匣子仔细收好,耶律铸自坐在案前,提笔写诗。

  整场汗位之争,他为忽必烈作诗九首,名为《凯歌词九首》,写了收复哈拉和林时的“龙飞天府玉滦春”,北伐阿里不哥时的“追北龙骧过黑山”,追讨叛逆时的“镇西虎旅临青海”。

  今已写到了第九首。

  “说道埽除氛祲了,凯还歌奏到京华。”

  阿里不哥成了强弩之末,只等合丹击败他,便是汗位之争结束,回京报捷之日。

  当然,很快还要灭李瑕。

  耶律铸诗意上来,提笔又写下《后凯歌词九首》的第一首。

  “旁张虎翼搀风尘,直突龙城袭雪山。连夜可侦金水道,防秋岂在玉门关……”

  笔锋还未从那个“关”字上移开,便见有属下上前,禀报道:“丞相,合丹大王派信使来了。”

  耶律铸点点头,从容写就最后一个字,抬起头来。

  想必是捷报。

  今日这边得了蒙哥玉玺,那边得了九斿白纛,陛下可谓名正言顺的蒙古大汗。

  然而,只听那风尘仆仆的信使上前说了合丹发出的第一个坏消息。

  “兀鲁忽乃叛乱,阿里不哥突破西面防线与李瑕会盟了……”

  话音未落,外面又有更加急的信报报来。

  “丞相!合丹大王派来的信使晕倒在外面了……”

  ……

  那边玉龙答失离开耶律铸的驻地,却又见了一个颇神秘的色目人。

  “我当然明白不能让忽必烈当上大汗,但眼下还能怎么办?你看看伊犁河流域这个样子,能成为我们对抗忽必烈的根基之地吗?”

  “是,主人现在也还没准备好,阿里不哥一败,也只能静待更好的时机了。我来传话,正是主人希望你们能保存实力。”

  “伟大的成吉思汗说过,平时应该像牛犊一般驯顺。”

  来人虔诚地笑了笑,因为他的主人也是成吉思汗的子孙,于是恭敬地接了后一句,道:“战时应该像扑向野禽的饿鹰一般凶猛……”

  第九百二十四章 汗位的争夺者们

  “一个个嘴里说的都是成吉思汗的尊贵传统,心里想的都是自己的财富地位。”

  耶律铸心中带着些许讥讽,脸上挂着谦和的笑容,看着一个个蒙古宗王走进大帐。

  蒙古立国近六十年,成吉思汗以下三代、四代宗亲贵戚无数,个个有数千至上万户的五户丝作为岁赐,个个统率三到五个千户的兵力驻扎一方。

  阿里不哥就是获得了这些人的支持,于是一败再败,北逃、西徙,最后财富耗尽,像一个喝空了的酒囊一样被抛弃。

  就这些从诸王处征集来的十余万大军,能用吗?

  能用,只要有一个威望卓绝的大汗,带着他们去征服富庶的土地。

  但如果是要打一场无利可图的硬仗……那就需要好好整编了。

  想到这里,耶律铸心中的讥讽渐去,觉得有些为难。

  他近日收到的消息还是十多天前从合丹处递来的,但已经能感受到局势正在走向难以掌控的地步。

  李瑕亲自来了,且还勾结了兀鲁忽乃;陛下没来,而不论是他耶律铸还是合丹,都不能够号令诸王。

  一个外臣,怎么可能控制得了黄金家族的军队?

  耶律铸只能用智谋来引导诸王。

  他抬起酒杯,脸上的笑意愈发让人如沐春风。

  “哈答驸马。我听到一个流言,有人称你说要推举玉龙答失为大汗?”

  “哈哈,我说过吗?我没说过啊!哈哈哈。”

  哈答驸马大笑着,仰头喝酒,显然没把耶律铸放在眼里。

  他是斡亦剌部的首领,娶的是术赤的女儿火雷公主。

  这次他统率四千扎剌儿军队随阿里不哥到伊犁河流域其实是来打秋风的,现在已经劫掳了足够多的女人、牲畜,打算要回叶尼塞河上游了。

  而阿里不哥势力弱小已无法反攻漠北,他当然要转而支持别人。

  如果能定个规矩让实力弱小的玉龙答失来当大汗,直接剥夺忽必烈当大汗的资格,那就更好了。

  可惜忽必烈一定要用武力抢夺汗位,吓坏了可怜的小玉龙答失,那也没办法。

  等先回了领土,再慢慢联络好了。

  哈答驸马的心思是这样,在座所有人都是。

  “我们是让玉龙答失带我们一起归附大汗,不是推举他为大汗,哈哈哈!”

  众人纷纷敬酒,故意狂笑。

  但他们的眼睛其实在瞄着耶律铸。

  能让他们嚣张的只是黄金家族的这个身份,但忽必烈才是真的有实力。哪怕只是忽必烈手下的一个臣子,现在也能左右他们利益。

  耶律铸于是站起身,道:“那看来是我误会了,现在合丹大王已平定了阿里不哥,只等他收复了陇西,到时再请诸位宗王到燕京向大汗请罪。”

  “请罪?请什么罪?”

  这些人终于正色,纷纷起身。

  “我们已经支持忽必烈汗了,还要请什么罪?”

  “阿里不哥已经被平定了?”

  “怎么会这么快?”

  “……”

  耶律铸依旧保持着谦和的表情,道:“大汗的勇士何等强大,当然一战平定叛乱,现在药木忽儿已归顺。”

  “还要打什么陇西?”

  “那是平凉王阔端的领地,之前被一个宋人占了。现在合丹大王抽出手来,顺道先拿回来。”

  哈答驸马听着这些,既忌惮于忽必烈的强大,担心他真要追究罪过,又对阔端的领地起了些贪心。

  之后,便听耶律铸又道:“对了,诸王也该到六盘山祭祀,在圣主成吉思汗的英灵前发誓拥护大汗。”

  “对,该到六盘山祭祀!”

  “到六盘山祭祀,我来帮合丹击败软弱的宋人。”

  “像牛羊一样只会埋头耕地的宋人,合丹还需要你帮手吗?”

  “哈哈哈……”

  大帐里又响起了欢笑声,耶律铸身份所限,也只能这般敲打笼络着这群貌似粗豪的蒙古宗亲。

  ……

  很快,诸王讨论到陇西抢掳之事传到了玉龙答失耳里。

  “再详细说一遍,耶律铸当时的反应是怎么样的?”

  玉龙答失十分仔细而慎重地又听了一遍之后,喃喃道:“倒像是耶律铸想借这支大军对付宋人。”

  “为什么这么说?”阿速台问道。

  “忽必烈喜欢汉人那一套鼓励农耕征收税赋的办法,如果有办法夺回六盘山,怎么可能允许诸王的兵马到汉地去?”玉龙答失道:“只能是因为合丹无法击败宋人,需要诸王相助,耶律铸才会想带他们到六盘山去。”

  “宋人有这么强大?”

  听得这个问题,玉龙答失略略失神了一瞬间。

  宋人强大吗?他的父亲蒙哥汗就是死在宋人手上的。

  他还记得蒙哥出征前,用那一双握着天下权力的手拍了拍他的小脑袋。

  “我的儿子玉龙答失,等着你的阿布去灭掉宋国回来,到时候没有一个人会再反对我立你为继承人。”

  蒙哥再也没有回来,玉龙答失也由此记住了两个宋人的名字。

  王坚、李瑕……

  其后这些年,他关注过南面,也曾经想过要为蒙哥报仇。

  但太遥远了。

  不是距离遥远,而是玉龙答失离权力还太遥远,连活命都难。

  南面的消息不多,但他还是知道李瑕夺了汉中、关中、陇西……甚至李瑕想要联盟阿里不哥之时,玉龙答失就在阿里不哥身边。

  现在,杀父的仇敌能够牵制住想要争夺汗位的叔叔,该怎么办?

  想着想着,玉龙答失紧紧攥住了拳头。他希望自己足够强大,能把这所有人都除掉。但现在还不够强大。

  那现在最重要的是什么?

  ——趁乱积蓄实力。

  刹那间,玉龙答失果断做了决定。

  他倏然起身,翻上马背。

  “驾!”

  在阿力麻里城西北方向,一队商旅正在缓缓而行,当玉龙答失赶马而来,其中一名色目人回头一看,登时面露讶异,连忙随他走到一边。

  “玉龙答失王子,这是?”

  “回去告诉海都,我们虽然失去了阿里不哥这个盟友,但忽必烈还有一个大敌,马上在玉门关附近就会有一场大战。让他不要再蛰伏了,做好出兵的准备……”

  等玉龙答失又匆匆离开,披着白巾的色目人回过头向东方望去,回想起了他主人的口头禅。

  “黄金家族成员,每一个,都是汗位的争夺者。”

  这趟阿力麻里城之行,证明了他的主人是对的。

  阿里不哥死了,但汗位之争还远远没有落幕……

  ……

  与此同时,在罗兰泊西南方向,象征蒙古大汗的九斿白纛正在迎风向前。

  李瑕与兀鲁忽乃的两万两千盟兵虽已出征,却没有直逼合丹的大营,也没有向东往玉门关方向靠近。

  他们反而是向西,趋往孔雀河的上游。

  孔雀河畏兀儿人称作“库尔勒河”,汉人称做“饮马河”,据说是因为汉时班超曾饮马于此。

  它自西向东流,最后注入罗布泊。

  李瑕打算驻扎在孔雀河边一座名叫“骆驼山”的山峰附近。

  那里属于尉犁县境内,距离合丹的营地只有不到一百里,几乎可以说是贴到合丹脸上了。

  绿洲虽然没有罗布泊附近的那么大,但是有水源,足够两万余人短期内养马,有高地,利于长久对峙。

  同时,宋禾领兵从玉门关而出,将会驻扎在罗布泊以东的风蚀谷,对合丹形成了两面夹击的势态。

  总而言之,在行军阶段,李瑕的目的就只是先抢占有利地形而已。

  兀鲁忽乃很担心没到骆驼山就遇袭。

  当这日第五次看向合丹的探马,她不由驱马与李瑕并辔而行。

  “你就不怕合丹直接杀过来?”

  “不怕。”李瑕十分笃定。

  “为什么?”

  李瑕道:“我不确定合丹是否会主动出击,但我确定这对他而言不是好的选择。或者说,他来了会很惨。”

  “怎么会?他的兵力至少是我们的三倍。”兀鲁忽乃道:“他完全可以速战速决,一举击败我们。”

  “我来得太快了,刚击败阿里不哥就迅速北上,连打探我们虚实的时间都不给合丹,他丧失主动了。”

  “所以,他才应该主动出击,抢回战场的主动权、不让我们占据有利地形,不是吗?”

  “真希望他像你一样短视。”李瑕淡淡瞥了兀鲁忽乃一眼。

  并非他为人狂傲,而是故意打压她的自信。

  让她心里没底,之后的指挥才会更顺利。

  兀鲁忽乃挨了这一句批评,十分不悦,脸色沉下来,显出察合台汗国秉权者的威严。

  “真希望你说的是对的。”她语气也淡下来,“而不是像我那个被瓦片割了喉咙的丈夫一样只会说大话。”

  李瑕反而笑了笑,自抬起望筒向北面看了看。

  他这一笑,又让兀鲁忽乃觉得自己太过小家子气了。

  没过多久,便听李瑕道:“他来了,你马上就会知道我是对的。”

  他说罢,将手里的望筒一递,递在兀鲁忽乃手里。

  兀鲁忽乃抬起望筒看去,只见前方极远之处,一名李瑕的探马正往回奔,手里摆动着一杆旗,代表更远处有敌军。

  如她所言,合丹有三倍之众,不可能放任李瑕这么嚣张大胆地行军……

  第九百二十五章 曼古歹战术

  “报万夫长!叛军就在前方,动静很大,还带着他们抢到的九斿白纛。”

  风沙之中,正跨坐在马背上努力用指甲剃牙的察察儿抬起头,眯眼向西南方向看了看,骂骂咧咧。

  “额秀特,我守了东面那么久,这狗宋人原来跑到西南去了,该烤了他的肉吃!”

  说是这么说,牙缝里的肉没剃出来,实在是有些烦人,就算真烤了李瑕的肉,察察儿也觉得吃不下。

  他不急,又歪着头剃了一会牙,才再次抬起头问道:“怎么样?狗宋人和狗寡妇的叛军更近了没有啊?!”

  “报万夫长!没有,他们在原地停下了。”

  “停下了?”

  察察儿塞在嘴里不停挖牙缝的手指终于拿了出来,道:“他们是不是发现我们了?!”

  “有可能,听说宋人有能看很远的东西,可能看到我们了。”

  “额秀特,你不早说……勇士们!随我去杀败这些叛军!”

  号角声终于响起。

  察察儿这一万人先动,后面又有四万人从两边围上去,包围叛军。

  将近二十万匹战马奔腾在大漠之上,黄沙遮盖了整整数里的天空,浩浩荡荡仿佛整片沙漠正在掀起一阵海啸。

  他们当然不全是蒙古人,新域这地方各人种都有,但无一例外的是,骑术都很高超。

  合丹本想等他的十万援军到了再与李瑕决战,但没想到李瑕竟是想行军到孔雀河的上游,若这还不战,不仅地利丢了,他这蒙古宗王就颜面无存了。

  换言之,今日这一战,是元军预料之外的。

  就像一只猎狗正趴着睡觉,有只老鼠突然窜了上来。

  于是猎狗迅速扑向老鼠,双方展开了一场疾速的追逐……

  察察儿骑术很好,而且他的战士是一人两骑。

  只追了一个时辰不到,他就逼得李瑕抛弃了携带的大量牲畜。

  “哈哈哈!真是在和宋人作战吗?我怎么感觉是和蒙古部落作战。”

  察察儿大笑着,命令后方的高昌军来驱赶牲畜,自己则继续往前追。

  他本以为接下来很快就能追上敌军。

  但,出乎他预料的是,他整整追了半日,与前方敌军的距离始终保持着不变。

  “额秀特,宋人……有这么好……的骑术?”

  “万夫长,前面不是宋人,是那个寡妇的骑兵。”

  “那总是有宋人啊!”察察儿大怒,“为什么没有一个宋人掉队?!”

  “……”

  又追了小半日,到傍晚时,察察儿已与另外四万人马拉开了距离。

  再一看,他这一万人两万匹战马都累得筋疲力尽,不敢再追了,连忙就地休整。

  此时察察儿才发现,这次追来得匆忙,乳酪带得不多,遂让士卒们挤马奶喝。

  “额秀特,狗宋人和狗寡妇比阿里不哥的怯薛还能跑,我看他们动静,怕是有一人四马,追不上了。”

  “万夫长的意思是?”

  “当然是回去,对面两万人,我们一万人拉得太远……”

  一声哨响打断了察察儿的话。

  “敌袭!上马!上马!额秀特!”

  察察儿喝马奶的酒囊掉在地上,顾不得捡,人已翻身上马,却见敌兵已冲杀上来,弓箭、弩箭乱射,将他麾下还没来得及上马的战士射倒在地。

  好在,付出了不小的伤亡后,战士们终于从惊慌中恢复,纷纷上了马匹要与敌人死战。

  但敌军却是很快就拉开了距离。

  察察儿留意到,敌军有两万多人,方才却只有一半人杀过来,另一半人在休息。

  不用想都知道,等他们下一次休息,敌军又会杀过来。

  “额秀特,这是我的曼古歹战术啊,额秀特。”

  察察儿连忙下令,掉头返回罗布泊,至少得尽快与后续的兵力汇合。

  然而,追逐了一整日,战士饥饿,马匹疲惫,又是连夜行军,越来越多的战士落在后面。

  一个多时辰,竟还是没遇到后面的四万兵马。

  察察儿知道再这样下去,体力就要被消耗完了,只好再次下令休整。

  他希望敌军没有追过来,或是还离得很远……

  脑中这念头才起,身后已传来了号角声。

  ……

  大漠之上,满天繁星。

  北斗七星亮得晃眼,策马奔驰的骑兵纷纷扬起弯刀。

  “杀啊!”

  号角声阵阵,李瑕与鲁忽兀乃的盟兵向元军反攻过去。

  他们的战马虽然也累,但远比敌方有体力。

  李瑕在台特玛湖营地挑选出两万人之后,让鲁兀忽乃把剩下的人先打发回于阗,但好的战马、盔甲、武器、牲畜是全都留下了的。

  没被挑中的人们骑着驽马、穿着单薄的衣衫西向,看着是有些可怜的。

  但这能在最短时间内激起战士们的骄傲和兴奋感,同时,征战的两万人能做到一人四骑、装备充足。

  大漠一马平川的地势,配合着望筒,他们完全能够做到不让敌人追上,甚至消耗掉敌方的马力,趁敌精疲力尽了再反攻。

  这正像蒙古人最擅长的曼古歹战术。敌人追,我就跑,放冷箭消耗;敌人跑,我就追上去袭扰再消耗。总之让敌人打不到、跑不掉。

  但凭什么一定是蒙古人才能用曼古歹战术?

  关键在于谁的马多、谁的马快……

  ……

  察察儿其实认为这一仗他打得不差。

  刚发现敌军的马匹更多、体力更足,便果断下令不再追击。

  不然被引诱得更远,是有可能全军覆没的。

  这就是有经验的将领!

  虽然现在跑得很狼狈,损失了一两成的勇士,但打仗就是这样。

  用汉人的话说就是胜败乃兵家常事……

  “噗!”

  突然,一名奔跑中的骑兵被射下马匹。

  “啊!”

  惨叫声传来,察察儿吓了一跳,觉得落马者居然离自己这么近。

  他才想起来追的时候自己冲在前面,逃的时候已落在最后。

  再转头一看,见那九斿白纛还跟在身后,他几乎以为自己才是叛军、是被蒙古大汗打败了。

  “撤!快撤……”

  双方你追我赶,良久,就在察察儿感到跨下战马真的快跑不动了之时,前方终于出现了火光。

  很快就要与后续兵马汇合了。

  察察儿本以为那狗宋人和狗寡妇不会再追了,没想到后方喊声不停,敌兵竟还想驱着他的溃兵冲散更多兵马。

  他不由大怒,骂道:“再敢追,要你们去死!”

  可再定眼一看,前方的友军把今日缴获的牲畜都赶到这个临时营地。

  他才想起来主力兵马其实是绕到东、西两个方向,准备包围敌军了。

  眼前这一支高昌兵马,人数也只有数千,认为有那么多兵力都追上去了,不用跟得太紧,把牲畜截留下来就可以。

  明白归明白,此时救命的后续兵马却忽然成了拦路的障碍,也着实让人气急败坏。

  “滚开!滚开!叛军追上来了……”

  “咴!”

  战马终于力竭,察察儿知道马匹要倒,连忙纵身一跃,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嗒”的一声,嘴里鲜血长流。

  那一直塞在他牙缝里的肉屑终于随着他的一排牙齿一起掉落。

  满嘴都是血。

  察察儿却什么都顾不得,抢过一匹战马,嘶吼道:“走啊!走啊!”

  “牛羊不要了!”

  “马匹也不要了!走啊……”

  “额秀特……”

  ……

  “秦王必胜!”

  胡勒根没参与厮杀,而是带着他的士卒们散在队伍各处高声叫喊,提醒着察合台汗国的战士,是谁在带着他们取得胜利。

  呼啸声一声高过一声。

  奔驰在大漠上的西域骑兵们哈哈大笑着,挥舞着手中的武器,追上了那些奔逃的元军,将他们打落马下。

  他们丝毫没有感到有哪里不对劲,比如指挥他们的是个汉人。

  这个汉人对蒙古骑兵战术的运用比黄金家族许多人还要炉火纯青。

  当血泼开,惨叫声回荡,他们已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

  ……

  连兀鲁忽乃都已经忘了上午与李瑕之间的不快,她双手捧着望筒看着战场上,嘴里喃喃道:“这才是黄金家族,不停胜利。而黄金家族的子孙们却反了成吉思汗的传统,只顾着争夺领地,征发牧民,他们忘了怎么去胜利……”

  她说着说着,愈发兴奋,但一转头,却发现李瑕神色十分的平静。

  “你怎么能料到了必胜?”

  “说了,合丹处于被动,情报都不足,仓促应战。”

  “没见你得意?”

  “只是小胜而已。”李瑕道:“敌方只追了一天,离后续的兵马太近了,无法将他们杀成大溃败,可惜了……就当是前菜吧,至少地利有了。”

  “你不像是一个年轻人,我时常忘了你只比木八剌沙大六岁。”

  李瑕扫了兀鲁忽乃一眼,眼神里有种非常成熟、深沉的气势。

  “记住,我一直是对的,战场上你必须听我的。”

  兀鲁忽乃一愣。

  回忆里,有另一句相似的话被回想起来。

  “记住,一切都是我的,也包括你……”

  她抬起头,看着上方的九斿白纛,再次想起了当年的蒙哥。

  当时她二十五岁,蒙哥刚刚四十岁,目光看来时也是这样成熟、深沉。而在当时,他也确实强大到让人根本无法反抗……

  第九百二十六章 地利

  孔雀河流过大漠,古楼兰国已然消逝,只留下漫天的黄沙,唯有河边的胡杨树点缀出几抹鲜活的绿意。

  骆驼山在孔雀河北面,由西向东还连着一座座山丘,蜻蜓山、白云岗、开屏岗,全是光秃秃的,山上只有黄土、砾石,以及汉唐时的烽火台。

  李广利灭渠犁国后,汉王朝沿着孔雀河设立了一道烽熢线,从轮台、尉犁到罗布泊,再到玉门关。

  千余年过去了,宋王朝的防线都退到长江了,这些由黄土砌成的峰火台却依然矗立在这里。

  也不知道它们是在等待着什么、守护着什么。

  李瑕走上山坡,缓缓伸出手,抚上满是裂缝的黄土墙,感受到了它们的孤独。

  他想到这一趟出发之前耳边回荡的那些声音。

  “王上为何要到那般遥远之地去冒险?”

  今日都绕到合丹背后,走到比敌人驻地还远的地方了,还是能看到这大汉王朝的遗迹。远吗?

  隔得远了的不是疆土,是人心与毅力。

  回头望向西面,只见连绵的山势只到脚下,再往西便渐渐归于平坦。孔雀河像是落在了大漠之中的一条衣带,天与地的交界处绿洲的面积渐渐扩大。

  百里之外就是合丹的营地。

  骆驼山虽然不是如钓鱼城那般险要,但相比于罗布泊,居上游、居高处,地利好了太多。

  当然,罗布泊也有好处,绿洲更大,可以供养更多的兵马。

  这是双方大概的地势优劣,基本已定下来了。

  再看天时。

  李瑕此时正在思忖与合丹决战该在何时?

  若是太早,不妥。

  合丹近七万兵力驻扎在绿洲已有一段时间,就算可以喝马奶、吃马肉,后勤的压力也会渐渐显现。对峙一段时日,让合丹麾下士卒看看七万人不敢强攻两万人是怎么一个怂样,士气必定会衰迷。

  但若是太迟了,也不妥。

  万一真让那位耶律丞相把阿力麻里的十万大军整合了带过来,兵力的差距就太大了……

  思来想去,这时机未必好把握。

  还不如把握好与东面河西军、玉门关兵马的配合。

  思忖至此,李瑕招过胡勒根,吩咐道:“把骑术最好的探马都招来,我有军令传给林子、宋禾。”

  于他而言,麾下两万的察合台汗国骑兵终究还是不如数千自家兵力可靠。

  半日之后,有归义营骑兵离开骆驼山,向南绕过了罗布泊,再转道,奔向风蚀谷……

  ……

  “拦住他们!”

  “追!”

  合丹的探马散布在罗布泊方圆五十余里的范围之内,当发现这些嚣张的骑兵试图绕过这边,连忙追上。

  穿元军战袍的畏兀儿人追逐着穿宋军战袍的蒙古人,跑了十余里。

  箭矢射出百余步远,飘落在地上。

  “阿囊死给。”

  元军士卒们终于骂骂咧咧地勒住了缰绳,不再追赶,无奈地把消息报给他们的将领,用理所当然的语气道:“我们当然追不上那些蒙古骑兵……”

  这话也是事实。

  胡勒根麾下的骑兵大多是当年随兀良合台南征大理的,也许比不上忽必烈的怯薛军,但相比西域这边久未经战事的驻军确实精锐得多。

  而就是这些远征大理的蒙军精锐二十年间一次次被宋军打退。

  偏偏许多人认为宋军很弱。

  宋国确实总给人很好欺负的感觉。不管是谁都觉得自己只要挥师南下,立即就能灭掉宋国。

  因此,今日没追到李瑕的探马一事传到合丹大帐,几个万夫长、千夫长便纷纷讥嘲起来。

  “个个都说李瑕厉害,厉害在哪?他打仗还不是只能靠我们蒙古的勇士?”

  “什么勇士?都是叛徒!”

  “就是因为叛徒太多了,才让比蒙古女人还要软弱的宋人欺负到我们头上。”

  “……”

  这些人性格野蛮,本就说不出文雅的话,一聊到女人,话题渐渐转到杀入玉门关如何如何。

  昨日察察儿被击败后的低沉气氛便好转不少,士气渐渐高昂。

  突然,“嘭”的一声重响,却是合丹实在听不下去,抡起了阿里不哥留下的那虎皮大椅砸在地上。

  “今天是大汗要渡金沙江了才要你们来吹牛皮吗?!轻敌?再给我轻敌试试,额秀特!”

  帐中众人一凛,其中还有不少人听不懂合丹话里的比喻,毕竟革囊渡江的艰苦他们还未经历过。

  合丹没了椅子,只好起身踱了几步,却没马上接着说下去。

  他不希望部下太轻敌,李瑕麾下是很多蒙古人、畏兀儿人,但这些人能够服从李瑕,恰恰说明李瑕不可小觑。

  但也不好过于吹捧对手,倒显得他心虚。

  分析对手的这个环节就这样略过,其后众人商谈的便是这一仗如何打的问题了。

  “要打就得快打。”

  察察儿昨日大败了一场,摔掉了满嘴的大牙,此时说起话来含糊不清,态度却十分鲜明。

  “我不是轻敌啊宗王,罗布泊离玉门关这么近,如果拖久了,让狗宋人的援军先到,不如现在就打。”

  蒙古人议事也没个规矩,有人听了察察儿的声音,已哈哈大笑起来。

  “我说察察儿,你现在还能吃肉吗?”

  “当然只能喝奶了,额秀特……”

  合丹皱了皱眉,不喜这种闹哄哄的景象。

  他倒不是拥护汉化,只是在开平、燕京呆过,再回到了西域,便觉得这些人粗鄙。

  粗鄙的意思就是不懂礼节,显得不够尊重他这个宗王。

  再看形势,察察儿说的有道理,李曾伯正在攻打兴庆府,总不能拖到他回师。

  但现在开战,万一败了……

  合丹看向了默默坐在帐边的一个年轻人,这里另一个与李瑕正面交战过的人。

  “药木忽儿,你觉得呢?”

  “李瑕敢跑到孔雀河来,说明他很有信心。”药木忽儿道:“他用五百人击败了我阿布的四千人,用五千人击败了我们的两万人,现在,他有两万人……”

  大帐里有不少人嗤笑起来,纷纷斜睨药木忽儿,皆有鄙视之意。

  这就是阿里不哥的儿子,胆小到这个地步,也配当黄金家族的子孙。

  如果不是合丹刚刚才因为他们的轻敌而发了火,此时他们便要开口嘲笑。

  感受到这种气氛,药木忽儿停下叙述,低下了头。

  失败带来的屈辱便是如此,常常能刺痛人心。

  “继续说。”合丹道。

  “我的意思是,与李瑕打一战,不如以斡腹之谋攻杀进玉门关?”

  “不,李瑕一共也没带多少人出关,玉门关内还有像廉希宪这样的叛徒在镇守……”

  选择一共只有这些,问了一圈的合丹突然发现自己的想法其实很明确。

  他就想对峙着,等待耶律铸带援兵来包围李瑕。

  ……

  这日军议之后,合丹独自回到寝帐,却是从怀里掏出今日收到的一封意外的来信。

  他皱着眉,带着嫌恶摊开了它。

  “我敬爱的叔叔合丹,你难道忘了你也是窝阔台家族的一员了吗?为何如此拼命地为拖雷家族奔走?你忘了你伟大的祖父成吉思汗曾说过,只要窝阔台有一个吃奶的后代,都比其他人优先继承大汗之位……”

  对贵由的痛恨、对忽必烈的敬爱在脑中交织,合丹径直一撕,撕掉这封来信。

  碎纸落在地上,他瞥了它们一眼,自语道:“不能败……”

  ……

  六月初九。

  这是李瑕在骆驼山驻扎下来的第五日,他终于收到了林子、宋禾等人的回信。

  早在他还身处台特玛湖之时,便递了命令送往玉门关。但其后他一直在行军途中,是不方便接收玉门关递来的消息的。

  还是等到现在才恢复了联络。

  几封信都是秘文,宋禾无非是按部就班,领着河西军在罗布泊东面牵扯合丹,并表态会安排好探马,不会落入包围,如果元军想来攻他,便后撤以消耗敌方云云。

  等破译了林子的信,才看两句,李瑕的眼神才有些凝重起来。

  “军情司有派人来与我当面汇报?”

  “禀王上,有。”

  “让他进来。”

  不一会儿,一个商旅打扮的汉子走进李瑕的大营。

  “禀王上,我是军情司第三批派进高昌城的,初时一直未取得进展,直到俞道长与我联络,我才知道他进了宫……”

  “进了宫?”

  “是。”

  这位军情司探子仔细述说了在高昌城的经历,最后道:“我于是随着高昌王后的斡脱商队一路回了玉门关。”

  “哪条路线?”

  “经哈密力、我们谎称要向东往九原城,其实转道向南,经小路过星星峡,路不好走,抛了大批货物。”

  “沿途蒙军盘查得严?”

  “严,但没有拦斡脱商队。”

  “能过多少兵力?”

  “兵力好过,只是带不了辎重……”

  余下之事,李瑕很清楚了,正是林子信上所书的内容。

  林子收到俞德辰的消息时,李瑕正在大漠上与阿里不哥会盟,林子于是递信到肃州请廉希宪决断。

  李瑕这次出西域,第一件事就是到兰州见廉希宪,与他商议后续的计划。

  一则是需要继续督促李曾伯攻打兴庆府的后勤,二则是筹备甘肃路之事。

  第三件要做的,便是在陆小酉、宋禾这些将领相继出关之际,移廉希宪坐镇肃州,以确保玉门关内万无一失。

  这便是李瑕能耐心与合丹对峙的原因,他根本就不怕合丹会攻玉门关。

  然而,林子这封信看到后来,其中一句话却让他担忧起来。

  “廉公遂亲率两千人奇袭高昌……”

  李瑕忧心忡忡。

  他素来最信任的两个人就是张珏、廉希宪,把北面、西面最重要的两个门户交给他们,从不过问。

  但这次却觉得廉希宪太冲动了。

  不过,接下来再翻开廉希宪的信,当先入目的便是一句“请王上宽心,李公近日必克兴庆。”

  李瑕终于长舒了一口气……

  第九百二十七章 天时

  高昌城。

  耶律希亮接连看了几封信,其中便有他父亲耶律铸的亲笔。

  简而言之,高昌将成行军要道、中转重地,务必要做好迎接诸王大军过境的准备。

  看过信,耶律希亮目光转向了地图,手指沿着阿力麻里移到高昌,再移到罗布泊。

  “有趣。”

  他喃喃自语道:“本以为阿里不哥一死,一切尘埃落定,没想到竟成了合丹大王与你的决战。”

  这一战,西道诸王全都在看着。

  胜则可立威,败则再难弹压西道诸王的野心。

  绝不可败……

  当然,耶律希亮还不是合丹、耶律铸这等文武重臣,还左右不了整个战局。

  他眼下要做的首先是稳固高昌城。

  比如帮纽林树立威望,比如安排纽林与不鲁罕公主的婚事。

  婚事本该由合丹回师后亲自筹办,但显然李瑕给了他太大的压力,使他抽不开身来。

  而现在,大元需要新任的高昌王的绝对忠心,因此哪怕仓促,这场婚礼还是要在六月底举行。

  六月十二日,不鲁罕公主的马驾便从别失八里抵达了高昌城,准备在半个月后嫁给高昌王。

  ……

  不鲁罕今年已有十八岁,原本早几年便要嫁人,但因为汗位之争,她的未婚夫伯岳吾部的王子死在了昔木土脑儿的战场上。

  为了弥补她,她的叔叔们才将她再许配给高昌王。

  按蒙古的婚嫁习俗,女人出嫁后往往会离娘家很远,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再回来,所以男人要娶妻,都要准备丰厚的聘礼,相当于买下妻子。

  只要出得起聘礼,蒙古人不在乎有几个妻子。

  由此,女人相当于财产,这也是收继制的原因之一,出聘礼买回来的财产,当然是属于这个家族的。

  巴巴哈尔、不鲁罕,也是如此。

  虽然她们是黄金家族的女儿,但同时她们也是两代高昌王用忠诚,向黄金家族买回来的财产。

  战乱之中这仓促而潦草的婚礼便已表明,忽必烈、合丹这些当叔叔的,根本就不在乎侄女怎么样,只在乎卖了她们能换到什么。

  ……

  “我的姐姐,你住的宫殿好像是汉人的住处。”

  这日,不鲁罕进了高昌王宫见巴巴哈尔,转头四下看着,第一句话就如此说道。

  巴巴哈尔挥了挥手,让侍女给她们各倒了葡萄酒,端着酒杯,笑问道:“你是在嘲笑我吗?我美丽的妹妹。”

  “没有嘲笑你,是很羡慕。”

  不鲁罕的父亲是庶出的,在巴巴哈尔面前显得很胆怯,但那四下乱瞟的眼睛里确实带着艳羡之色。

  “好柔软的地毯,好闻的熏香,暖和的火炉,一定比帐篷舒服很多吧?”

  巴巴哈尔笑了起来,虚荣心得到了很大的满足,发现自己奇怪地并不讨厌这个堂妹。

  就让她嫁纽林好了。

  “当然舒服,我不爱喝有腥味的奶酒,更爱喝美味的葡萄酒。我不爱穿沉重的皮毛,更爱穿柔顺的丝稠。我也不爱那些臭气熏天的男……”

  不鲁罕听得很认真,眼神里已泛起崇拜的光芒,但巴巴哈尔却停了下来。

  “臭气熏天的什么?”

  “没什么。”巴巴哈尔神秘地摇了摇头。

  “我也喜欢汉人的东西,姐姐知道清和真人吗?以前清和真人到哈拉和林给我们讲道法,给了我两颗丹药,捣碎了抹在脸上能变白。”

  “不知道什么清和真人。”巴巴哈尔微微一笑。

  她不算很白,但相比不鲁罕确实白了很多。

  这是定居王宫带给她的优越感……

  侍立在一边的一名侍女不由心想道:“清和妙道广化真人,我全真教第六代掌教宗师,讳尹志平。”

  这是俞德宸。

  他不太喜欢这一对蒙古姐妹,觉得她们虚荣又做作,还不尊敬他全真教。

  “……”

  “不鲁罕,你今夜就住在这里吧,我们好好地喝酒。”

  “真的可以吗?可是我还没有与高昌王成亲,他今夜如果过来。”

  “他不会过来。”巴巴哈尔再次神秘一笑,悠悠道:“我可怜的不鲁罕,你慢慢就会明白了。我们以后就共同侍奉一个丈夫吧……”

  俞德成不喜这对姐妹的理由又多了一个。

  她们是酒鬼。

  或者说整个黄金家族都是酒鬼,宁可相信酒能治百病,也不愿相信道门的医术……

  夜愈深。

  俞德成百无聊赖地站在那斟着酒,只见巴巴哈尔头一歪,倒了下去。

  他才扶着她到后殿躺下,那边不鲁罕踉踉跄跄过来,道:“好漂亮的侍女,你带我去姐姐说的浴室,服侍我洗澡……”

  ……

  王宫里发生的小事并不引人关注。

  在耶律希亮看来,他已接管了高昌城的兵马,稳固了纽林的地位,遂开始征集粮草作为大军这次征讨李瑕的后勤准备。

  他甚至还贴心地准备好了祭祀成吉思汗的各种礼器。

  很快,时间进到六月下旬,耶律铸传信而来,大军已从阿里麻力起行,将在平定了阿里不哥之后继续东征,到六盘山祭祀之后,收复关陇再北归。

  耶律希亮掐指一算,自己收到信的时间,大军已走了半途,那想必与李瑕的决战就在这二十余天之后了。

  ……

  与此同时,高昌城以东的库木塔格沙漠附近,一片小小的绿洲之中。

  廉希宪抬着望筒向西看了很久,其实根本还望不到他的家乡。

  不多时,林子大步而来。

  “廉公,城防图到手了。”

  廉希宪放下望筒,就在沙地之上铺开那卷羊皮地图看了一会,沉吟道:“从外城到王宫,三道城墙,防卫森严啊。”

  “是,不过我还探到一个消息,六月二十八日是纽林大婚的日子。”

  “能否安排五百人进入王宫?”

  林子想了想,道:“安排两百人应该能做到,够吗?”

  廉希宪笑了笑,道:“也够。”

  他叹息了一声,用畏兀儿语喃喃道:“我回来了,我的家乡高昌城……”

  ……

  六月二十五日。

  站在骆驼山上的李瑕同样放下了手里的望筒。

  他就在烽火台边坐下,拿出林子、廉希宪的信看了两遍,又对着地图标注起来。

  “差不多了。”

  如果北面顺利的话,眼下该是他与合丹决战的时刻;而如果北面不顺利,那更是不能再拖,否则合丹的援兵怕是快要到了。

  总归是该布局的都布得差不多了,是成是败,只看战场上的结果了。

  稍有些遗憾的是,终究没有对峙到合丹的辎重耗尽。

  但好处在于,二十天以来合丹竟真是不敢主动决战,只不停派小股骑兵袭扰。因此战场的主动权还是掌握在李瑕手里。

  这次李瑕并不打算光明正大地派使者前去与合丹约定时日。

  他提前做好了准备,在日落前便安排士卒歇息,在夜里拔营,偷袭合丹的大营。

  也许会被发现,但至少这个开战的时间是由他选择的。

  这是这一仗的地利与天时……

  第九百二十八章 人和

  下午,孔雀河静悄悄的。

  只有骆驼山的烽火台上还有人眺望着远方,更远处还有探马来回。而营地里的绝大部分人都已早早睡下。

  居中一顶帐篷里,朵思蛮正在缝补李瑕破损的战袍。

  虽说是公主,她挤奶、剪羊毛、缝衣服的手艺却很好,兀鲁忽乃从小就告诉她,她往后要嫁的丈夫一定会是个统帅,她要照顾好后勤,那自己也必须要会这些。

  帐帘掀开,见李瑕走进来,朵思蛮立刻上前抱住他,热情且毫不掩饰她的心意。

  “我的丈夫,我好想你。”

  “才半天没见。”

  “那也是好想你,我们现在睡觉吗?”

  “嗯,睡吧。”

  李瑕揽着她,轻轻拍了拍她的背作为安抚。

  她像一匹小马驹或是小狗,总是需要这样的抚摸才觉得满足,才肯从他怀里起开。

  “今天也不脱盔甲吗?隔着盔甲,抱得不舒服。”朵思蛮在毡布毯上与李瑕一起躺下,又道:“想要贴着你。”

  “等这一战打完,快了。”李瑕道。

  今夜便是他与合丹的决战。

  “说好了要带上我,我射箭很厉害的,一百多步就能射中猎物的眼睛。”

  “好,你就跟在我身后。”

  朵思蛮不甘心地又往李瑕身上蹭了蹭,试图把手从甲胄间伸进去。

  “额吉说我们还不是夫妻,还没有做夫妻间的事。”

  “你额吉还说什么了吗?”

  “她害怕袭营会折损太多的勇士,她想让我给你生个儿子。”朵思蛮毫无保留地便将这些都说了出来,不依不饶地继续问道:“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做夫妻间的事?”

  “等等吧,等回了长安?”

  “为什么要等?”朵思蛮追问道。

  这位蒙古少女待他百依百顺,但就是有些一根筋,像是认定了要做什么一百头牛都拉不回。

  “到时候看看你发育好了没有。”

  颇下流的一句话,若是那位麻速忽来说,大概会十分吓人。

  李瑕用平淡的语气说出来,却只让朵思蛮感到不服气。

  她又蹭了蹭,隔着盔甲终究是不能拿李瑕怎么样。

  “睡吧,睡醒了我帮你把你的盔甲也穿上。”

  朵思蛮这才听话,又凑在李瑕耳边表达了一句思慕,这才老实下来。

  李瑕知道她没有马上睡着,也不管她。

  他其实很享受少女的温柔,但眼下想的更多的还是战事。

  一旦输了,那位驯顺听话的盟友兀鲁忽乃,立即就会背叛;这营地里现在听他指挥的两万人立即就会成为他的敌兵;合丹会不惜一切代价追杀他,然后杀进玉门关……

  只有胜者才能享受到一切,一切也都归胜者所有。

  败者没有尊严,甚至没有性命,一无所有。

  无休无止的战乱,命运只能交托给胜败决定,一刻也不敢放松……细想来这是很残酷的一件事。

  但李瑕能适应。

  他从小就喜欢决胜负。

  “必须胜。”

  脑子里这般想着,他很快就睡着了。

  一觉睡得很香,再睁眼已是入夜。

  “你醒了?”朵思蛮也马上翻身起来,拉起他的手,道:“帮我穿盔甲吧……”

  ……

  “都起来!”

  刚睡醒的战士们从帐篷中走出来,不少人都还揉着眼。

  “来,打我一巴掌。”

  有恶汉打了个哈欠,招了招同伴。

  “用力,用力,老子困得厉害。”

  “啪!”

  狠狠的一巴掌摔下,也是那汉子皮糙肉厚才挨得住。

  “囊死给!”

  “哈哈哈哈……”

  大笑声中,这些战士却显出如狼似虎的凶狠。

  他们原先未必有这种气势。

  但经历了一番挑选,装备了好的物资,打了几场胜仗,获得了一些战利品,不少人便嚣张起来。

  再加上被故意灌输了一些想法,便有种“秦王很强,跟着秦王的我也很强”的意识。

  他们各自吃了奶酪、肉干。

  每人还有一口酒暖身子,大漠上的夜里实在是太冷了。

  简单地进了食,两万士卒个个翻身上马,齐集在烽火台下。

  很快,李瑕、兀鲁忽乃并肩走上了火烽台。

  “勇士们!”

  开口激励士气的是兀鲁忽乃。

  她也披着盔甲,头盔下的皮肤重新显得粗砺起来。

  不是装装样子的,她一旦上了战场,确实是一个勇猛的战士。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但依旧铿锵有力。

  “属于你们的水草丰茂的伊犁河流域被敌人抢走了!你们像丧家的狗一样被撵出了家园,你们的女人正睡在敌人的帐篷里,牛羊正在被敌人享用,而你们还在这大漠上吃沙子,你们都是窝囊废吗?!”

  被骂一骂,这些刚睡醒的战士们马上就精神了。

  哪怕是那些隔得太远的,听前面的人转述了可敦的话,也立即羞愤难当。

  “杀回去!杀回去!”

  当权者分得清忽必烈与阿里不哥,这些普通人哪分得清?

  他们一直以来都只是在当权者的驱使下战斗,说什么就是什么。

  此时在他们看来,占据伊犁河流域的每一个都是强盗。

  “杀回去!杀回去……”

  呼喊声中,一道道目光又看向了李瑕。

  这些战士们心里都明白敌人的兵力众多,需要有强者带领他们去取胜。

  识别强者、追随强者是动物的本能,他们下意识地就能分辨出站在高处的两人中谁更强。

  这也是兀鲁忽乃的无奈。

  她处在这样一个世道,不论做得再多再好,当有一个更高大、更强壮、更威武的男人站在她身边,众人的目光还是容易移到这个男人身上。

  李瑕说不出比兀鲁忽乃更激励士气的话。

  但他驻扎在骆驼山的二十日并没有闲着,他已能够更加顺畅地指挥这些战士。

  他还几次袭扰合丹,战果虽小,但却能通过一点点的小胜巩固信心。

  此时,李瑕迎着这些目光,举起了他的长槊。

  “必胜!”

  他有很多必胜的理由。

  因为阿里不哥之死,合丹未战先怯,气势已失;蒙军战力参差不齐,互不熟悉;反观他占据了主动权和有利地势,士气正旺……

  不过,不必与士卒们说这些理由。

  说得多了,显得他在说服他们。

  他只要命令他们,并让他们知道这一仗“必胜”就可以了……

  胡勒根驱马在战阵中穿梭而过。

  作为最早一个追随李瑕的蒙古人,如今身处在九斿白纛之下,胡勒根的心态已完全不同于几年前的勉为其难。

  经过了充分的自我说服,他就像是李瑕最狂热的信徒。

  而在面对察合台汗国的战士时,他又像是一个布教士。

  归义营的骑兵在他的指挥下散开,继续鼓气。

  “二十天了,躲在下游的敌人还是那么的怯懦,他们畏惧我们,不敢走近我们的驻地,知道为什么吗?”

  “秦王战无不胜!”

  胡勒根驱马而过,扬起弯刀,虔诚又热烈地喊道。

  他所过之处,一个个战士随着他高喊起来。

  “秦王战无不胜!”

  “……”

  兀鲁忽乃微微皱了皱眉,不太喜欢这个气氛。

  李瑕显然是有意搞这种个人崇拜,但问题在于这是她的军队。

  偏偏决战在即,她拿这个男人无可奈何……

  ……

  漫天星光,九斿白纛已缓缓向前。

  两万两千名骑兵掠过无垠的大漠。

  他们并没有披甲,而是将盔甲武器都放在另一匹马的马背上,以节省体力。

  将近一百里的行军距离还是太远了,且大漠过于空旷,双方又对峙已久,合丹派了足够多的探马散在营地周围。

  袭营很难实现。

  李瑕不宣而战的目的只在于掌握战场的主动权,打合丹一个措手不及。

  路途非常好走,一马平川,方向也容易辨认,顺着孔雀河直直东进就可以。

  到了丑时,他们已行军七十余里,在离合丹大营还有二十余里之处停下来休整。

  此时合丹的探马已经发现了这支骑兵,已开始疯狂地向回奔跑,吹哨示警……

  远远地,还能听到风吹来前方的呼喊声。

  “敌兵来了!敌兵来了……”

  李瑕没有着急。

  他也很想要直接冲锋、踏营,可惜没有高山密林的掩护、不能在距敌更近处休整,战士们已行军太久,人与马的体力不支很难直接冲锋。

  因此,他有条不紊地下令让战士们下马进食补充体力,披戴盔甲,喂马……

  做完这一切已到了寅时。

  原本是一人四骑,现在载人、载物行军而来的马匹都被留在了后面,每个士卒都换了一匹马,一人二骑,再次启程。

  马匹没有疾驰,而是小跑着向前。

  “呜呜呜……”

  前方的号角声越来越响,仿佛像是合丹大营正在提醒着这些战士“我们发现你们了!别过来!别过来!”

  又行军十余里,终于,前方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

  那是合丹派出的第一队来迎击的士卒。

  他们来得很快,也来得很急……

  李瑕立即下令道:“传令下去,河西军迎敌,其余人就地休整。”

  他传令的方式有好几种,令旗、号角、火光。

  但现在还未开战,有充裕的时间让传令兵去完整传达命令。

  因此,相比于对面的锣鼓喧天,这一个两万人的大阵显得有些安静、沉默。

  李瑕策马在中军偏前的位置,身边是兀鲁忽乃。

  朵思蛮、木八剌沙则分别跟在他们身后。

  选锋营如今已仅剩七十余人还保护在李瑕周围,而陆小酉将近两千人的河西军在最前方。

  很快,前方有齐吼声响起。

  “杀敌!”

  这是汉语的呼喊,兀鲁忽乃如今已能听得懂。

  她踩在马蹬上站起身,用望筒向东看去,只见两千骑已蹿了出去。

  虽是深夜,却能感受到他们一往无前的气势。

  她知道他们很强大,除了更坚硬的钢刀、更厚却更轻便的盔甲,他们还强在令行禁止,这才是散漫的游牧民族比不过汉人军队的一点……

  第九百二十九章 先声夺人

  兀鲁忽乃原本认为汉人士卒有种“老实听话”的感觉。

  像牛,一鞭子下去,哞哞两声就老老实实地拉犁耕地。

  而她的牧民战士像马,显得更自由、更桀骜不驯,其中更有些战士像是烈马。

  老实听话的汉人士卒如果处在无能的将军手下,也会变得十分无能。

  他们就不像烈马一样的牧民,不甘于服从于庸主,烈马会掀翻驾驭不了它的骑士,只服从于强者。

  所以,牧民们选择了成吉思汗,有了无比强大的大蒙古国。

  汉人也只能臣服,显得那样弱小。

  但直到认识了李瑕,兀鲁忽乃才明白老实听话不代表弱。

  只要有一个强大的统帅,汉人士卒的老实听话,能让他们变得无比的强大。

  他们能在烈日下负重行军,大汗淋漓,哪怕马上要脱水而死,还依旧迈动他们的脚步;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他们也能毫不犹豫上前……

  坚忍、服从命令。

  这是自由自在的牧民所没有的气质。

  那两军对峙,谁能咬牙扛到最后不崩溃?

  李瑕麾下这不到两千的河西军,就是能给兀鲁忽乃一种“可靠”的感觉。

  正是这种可靠感,让她在没看到李瑕的“五万大军”之时就在他身上押上了自己的筹码。

  仿佛这两千兵马就能展现出五万大军的实力……

  “我不会故意损耗你的兵力,现在这些都是我们的兵力。”李瑕也在凝视着前方,道:“合丹还没反应过来,河西军先上,之后轮替交战。”

  “我知道。”兀鲁忽乃道。

  她显得很听从指挥……

  ……

  陆小酉却知道李瑕根本就不是为了照顾盟友才命河西军先上,而是因为最信任他陆小酉、最信任河西军。

  这是整场战役中的第一场交锋,至关重要。

  事实上,在战前李瑕就已经私下里嘱咐过陆小酉这一仗该怎么打了。

  “我军训练有素,令行禁止。敌军临时聚集,战力参差不齐。今我们以有备而击无备,务必要快、要狠。先声夺人,把敌人打乱、打怕,后面的仗才会好打……”

  越是这种时候,陆小酉越沉着。

  他听着前方传来的急促的马蹄声,连下了几道命令。

  “击鼓!”

  比起吹号,鼓声能够打乱对面的马蹄声,增加这边的气势。

  “冲锋!”

  如果放任对面的骑兵高速冲锋到面前,河西军应敌时的心理便会处于下风。

  迎上去,他相信先心生胆怯的会是敌人。

  此时河西军士卒已又换了一匹马。

  他们缓行了十余里,现在才开始提速,而对面的骑兵却是急驰了十余里,正是马匹体力告竭的时候。

  很快,不到两千人如流水一般,向前涌去。

  马蹄踏在地面上的速度由慢到快,气势也渐渐起来。

  ……

  “快!迎上去!”

  随着千夫长图德格的不停呼喊,一阵阵急促的号角声响起,催促着他身后的士卒们尽快迎敌。

  可问题在于,他也是刚刚才睡醒。

  图德格是早年随着合丹一起被分封到别失八里的千夫长,在呼图壁河畔拥有一大片牧场,统领一个千户的兵马。

  合丹随蒙哥南征时,他奉命留守,没有随军,因此不了解中原那些事。

  简言之,这是蒙古国腹地的小领主。

  在这片绿洲待了一个月了,每天也不打仗,军中一方面是合丹等人忧心忡忡。

  另一方面,就是这些中层将领、小领主们显得格外轻松。

  “什么李瑕,就是狗寡妇兀鲁忽乃养的小白脸,哈哈哈……”

  合丹曾经因为他们的轻敌而发怒过一次,事后却没有惩罚,有些话在大帐里虽然不说了,私下里却还在说。

  “大蒙古国强盛快六十年了,哪里还有敌人?哪里有?”

  “阿里不哥都被平定了,没有人配当我们的敌人了,哈哈哈……”

  这种氛围下,图德格每天都要饮酒到半夜。

  他还用半袋酒从药木忽儿麾下一个士卒手里买了一个女人,每夜喝酒、玩女人。

  昨夜当然也是。

  又没说过第二天要决战。

  才刚刚入睡,猛地听到了敌袭的警报。

  合丹下了严令,让他务必把敌兵挡住。

  不然等李瑕再逼近到眼前,战场上都摆不开七万大军,或者离营地太近了,辎重、牛羊、妇女都挤在后面,战士们还怎么全力打仗?

  匆匆披甲,整军,急驰了十余里……

  天色马上就要大亮之际,图德格突然听到了前方急促的鼓声。

  “咚!咚!咚!咚……”

  像是千军万马正在狂奔过来。

  图德格渐渐感觉到不对了,同时,他感受到跨下的战马已十分疲惫,正在大口大口地喘息,想要减速。

  “停下!停下!”

  “吁!”

  换作是普通的骑兵,这个时候就要大乱了。

  但这一个千人队的蒙古骑兵毕竟是骑术高超,居然真的能在急速奔跑中刹住马匹。

  甚至还能提醒后面两个千人队别撞上来。

  “大蒙古国的骑兵就是强。”图德格心想。

  这让他感到了骄傲与放松,但下一刻,头已剧烈地疼了起来。

  喝了太多酒,又在夜里迎风狂奔,头不疼才怪了。

  “咚!咚!咚!咚!”

  前方的战鼓和马蹄像是踢在他脑子里的某条粗筋上,让他疼得想要杀人。

  “准备放箭!”

  图德格下了令,伸手向身后的箭囊摸去,之后愣了一下。

  来得太匆忙了,忘了带箭囊。

  这让他突然感到了口渴,隐隐有种不安。

  战前的轻敌感终于消散,他想到了合丹发怒时砸烂的那把椅子。

  难道合丹害怕李瑕吗?

  “没关系的。”图德格在心里告诉自己,“你是强壮勇猛的图德格,不会怕寡妇的小白脸。”

  安慰过自己,趁着这个间隙,他开始激励麾下的士卒。

  “勇士们,寡妇兀忽鲁乃背叛了伟大的大汗。你们说,那些叛逆者的牲畜与女人应该归谁所有?!”

  “我们的,我们的!”

  倒有一名士卒真因为这样的激励、而太过兴奋,大吼道:“我要抢了寡妇……”

  “嗖!”

  一支弩箭倏然激射而来,贯穿了这名士卒。

  “放箭!”

  图德格听得惨叫,应激反应般的一个激灵,放声大喊。

  这是黎明前天色最黑的时候,他明明听到马蹄声还在两百步开外,没想到已有敌兵杀到了面前。

  箭矢向前方抛射而出。

  也许造成了伤亡,但看不到。

  敌兵的脚步却没有因此而被阻拦,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双方仅剩百余步。

  “冲锋!”

  那一声齐吼的汉语,图德格听不懂,却知道什么意思。

  黑夜中,他紧张地握着手中的弯刀,死死瞪着前方。

  大蒙古国的勇士就像是一座挡在大营前的坚韧大山,迎面而来的汉人骑兵会撞死在这座山前。

  远处,迟来的战歌才想起要鼓舞他们的士气。

  “圣主成吉思汗……”

  图德格咽了咽口水,准备要迎接敌人的冲锋了。

  多少人的冲锋?不知道。

  心里蓦然想到“成吉思汗死了三十七年了”。

  一口口水下了喉咙,他终于狂呼起来。

  “退!退!”

  才从美人浓酒里醒来,怎敢以肉身阻挡高速冲锋的骑兵?

  图德格当先勒住缰绳后撤。

  这一撤,登时把后方赶上来的兵马也冲乱了。

  汉人骑兵已杀到面前,又是一轮弩箭激射而出。

  有人因为混乱的命令而反应不及,被弩箭射中,栽倒在马下。

  至此,伤亡其实还不算大,蒙古骑兵还能够向两边散开,毕竟是骑术高超,或聚或散,或出或没,十分自如,恰似鸦兵撒星。

  话虽如此,但图德格已失去了对麾下兵马的掌控。

  这个千夫长成了整个战场上最慌张的人。

  可笑的是,蒙古立国五十八年,贫苦的牧民还在风霜雪雨的艰苦磨难中保留着坚韧,大小领主们却有不少都已被酒色腐蚀。

  图德格过得太好,已十分怕死。

  他完全忘了自己大言不惭地说过的“李瑕打仗只能靠蒙古勇士”,几乎是哭着命令后方拦路的骑兵让开。

  “让开!我是千夫长,让我过去!”

  ……

  一缕晨光破晓而出。

  有河西军士卒忽听得一声“千夫长”,不由心头一动。

  他下意识向左右的战友看了一眼,发现他们不熟悉蒙语,还没发现敌方的千夫长已脱离了旗帜。

  “驾!”

  他驱马上前,分明又听得了人群中那声大喊。

  “让开!我是千夫长……”

  那士卒咧了咧嘴,偷笑了一下,提起长矛用力一捅。

  “噗!”

  就在东方,一轮朝阳像是突然跃起在大漠之上。

  天光大亮。

  朝阳照在罗布泊上,波光潾潾,千年前已干涸的盐湖也泛起白光。

  而混乱的战场上,一柄长矛竟是就这般轻而易举地穿破了图德格的喉咙。

  血从脖子流淌而下,图德格的眼角还粘着眼屎,可见这位蒙古将领仓促应战,还没做好心理准备,虽然两军已对峙二十余日。

  “嘿,老子来告诉你,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

  随着这一声陕西腔调的自语,一颗人头被割了下来。

  “陆将军!额的……额的功劳,额杀了千夫长!”

  陆小酉沉着脸,挥手喝令道:“继续掩杀!”

  他很清楚自己的战略目的,要驱赶着溃敌打乱合丹主力……

  第九百三十章 参差不齐

  合丹昨夜也喝了些酒,虽不至于醉,但睡得也不早。

  他是窝阔台汗的庶子。

  在他年少时,大蒙古国还秉承着成吉思汗的伟大传统。

  “天下土地宽广,河水众多,你们尽可以各自去扩大营盘,征服邦国。”

  合丹由此西征,开疆扩土,但后来他才知道,只有嫡子才能分封大兀鲁思。

  不是说他们这些庶子过得穷,而是天下事不患寡而患不均。

  同样是窝阔台汗的儿子、同样参加西征,贵由回来后成了大汗,他却连一片领地都没有。

  与嫡兄不合,由此,合丹站到了拖雷家族这边,一站就是二十年。

  这是黄金家族最鼎盛、也最动荡的二十年,他们聚集起了无比丰厚的财富,开始互相残杀。

  外人不知道,合丹身处其中却看得太清楚了。

  拖雷暴毙、窝阔台暴毙、乃马真暴毙、贵由暴毙、唆鲁禾帖尼下令处死海迷失……

  成吉思汗的伟大传统,就是在这财富与权力的争夺中丢失了。

  合丹这人没什么个性,这些年就一直支持着忽必烈,用海都的话说是“叔叔就像是忽必烈的傻狗。”

  但只有他自己明白,他是不想大蒙古国这样内斗下去。

  海都为的是窝阔台汗国、阿鲁忽为的是察合台汗国、旭烈兀为的是伊尔汗国、别儿哥为的是金帐汗国……只有他合丹,为的是大蒙古国。

  这位庶子、宗王就这样默默地为家族承担着这些责任。

  心中忧切,每天夜里都不免多喝一些酒。

  这夜合丹被探马吵醒时,李瑕的兵马已杀到了二十余里开外。

  合丹很是惊讶。

  是惊讶,不是害怕。

  他是久经战阵之人,早已预料到狡猾的汉人很有可能会偷袭他的营地,于是撒出了大量的探马。

  果然起到了作用。

  在他看来,李瑕这种行军速度实在是太快了。

  骑兵小半天一百里的急行军,只有体力好的士卒能跟上,而体力差的士卒会大量掉队。

  换句话说,李瑕疾驰八十里,两万骑有可能只剩一万骑,而且体力耗尽,士气低迷。

  合丹马上派出图德格等三个千人队去抵挡,防止敌军杀到营地造成混乱、烧毁物资。并下了严令,让他们必须为后续主力打出宽裕、有利的战场条件。

  图德格等人去后,合丹才得以在匆忙中调动大军。

  他有六万八千余兵力,派出了三千人,留下一个万人奥鲁队留守驻地,负责看管牛羊、马匹、辎重。

  出阵的有五万五千兵马。

  一万是他的怯薛;两万是从九原带来的探马赤军;五千是从别失八里等地征集来的战士;一万是高昌畏兀儿兵马;一万是药木忽儿投降来的兵力……可见来源十分复杂。

  终于,将领们赶到,合丹命两万探马赤军分别往左、右两个方向,包围敌军。

  虽然这段时间他一直没有主动攻击,好像有点怕李瑕。但今日一开战,他还是有野心想要一举斩杀李瑕。

  须知李瑕是轻兵简从来西域的,如果不能杀掉李瑕本人,那这一战就算胜了,之后还要强攻玉门关以及河西走廊诸城,要打太多场硬仗。

  所以只是击溃察合台的叛军,意义不大。

  这才是合丹希望等援兵到了再围攻李瑕的原因,他要把李瑕包围得和铁桶一样,用汉人的话说叫“一劳永逸”。

  总之侧翼必须实施包围,开战前便要做好防止李瑕突围的准备。

  之后安排中军,合丹又命畏兀儿兵马与药木忽儿的降军负责主攻。

  这些新归附的兵马就相当于八都鲁军,给他们蒙古户籍或赦免他们的罪过,换他们去卖命……这是旧习俗了,从来都是这样。

  至于合丹自己,则领着一万怯薛与五千别失八里的兵力在后方做为预备,准备随时投入战场。

  兵力极为充裕。

  做完这些安排,骑兵们依次出了大营。

  马蹄声踏碎了夜色。

  同时,因为太多人还没有从睡梦中清醒过来,营地里还在大呼不已。

  “快快快!敌军杀来了!”

  “盔甲披上,不披甲你是想死是吗?”

  “额秀特……”

  千言万语,最后都化成了谩骂。

  其实本也快到他们该起来的时间了,偏是因为遇袭而显得无比匆忙。

  连战歌也忘了唱……

  “额秀特!”

  那边没了满嘴大牙的察察儿领着他的万人队从东面出了营地,马蹄踏过罗布泊曾经的湖底,正见一轮朝阳升起。

  察察儿不由信心大涨。

  “勇士们,让我们杀了狗宋人和狗寡妇,再回来烤肉吃!”

  他这么一说,士卒们才想起来一件很重要的事。

  ——饭还没吃。

  ……

  同样是看着东方的朝阳,药木忽儿整张脸却是脸色阴沉。

  他麾下还有一万怯薛,本是战力强横。

  但现在这些人的盔甲却已经被合丹的探马赤军搜刮了,这就是合丹所谓的“整编”,因为怕忽必烈猜忌而不敢吞掉一万怯薛,只打算利用、剥削他们。

  甚至,连别失八里那些像驱口一样的兵马都敢欺负他的人。

  就在昨夜,药木忽儿听麾下千夫长抱怨,合丹的人强行抢走了他麾下士卒带在身边的女人。

  对方甩下一个空酒囊,说是用来交换。

  被抢的虽然只是他麾下士卒的女人,这种羞辱却是像粪水一样泼在药木忽儿脸上。

  他是黄金家族的子孙、阿里不哥汗的儿子,本该继承整个大蒙古国,却遭遇这样的对待,怎么忍?

  还是只能忍。

  就像今日这一战,为合丹当先锋,也许麾下会有很多人送命,但至少要不了他药木忽儿的命。

  可如果敢不忍,那他便是叛逆,会第一个死。

  药木忽儿能做的,也只有低声吩咐麾下将领们一句。

  “让畏兀儿人先上。”

  “王子放心,我们懂的,李瑕不弱,没那么好打。”

  “嗯。”

  药木忽儿听得那一句“李瑕不弱”,心里也不是滋味,情绪愈发低沉。

  幸运的是,高昌王火赤哈儿兄弟都死了,高昌兵马已被合丹掌握。

  那些畏兀儿人大抵是听了合丹的鬼话,真以为对面只有万余人,抢着杀上去就能立大功,挥舞着马鞭已向前冲去。

  药木忽儿刻意落后,跨下的马匹甚至悠闲地拉出一坨马粪,身后,合丹的怯薛军催促不已。

  他这才驱马前进。

  此时天已破晓,极目远眺,到处都是尘土飞扬,马粪味扑鼻。

  突然,他眯起了眼,隐隐感觉到了不对劲。

  但看不到。

  以前,阿里不哥是大汗、是统帅,随军都会带着望杆车,可以在车上立起望斗,由此看到整个战场。

  现在,药木忽儿不需要再看战场,只需要听合丹指挥就够了。

  他猜到前方两三里就是交锋之处,但隔着将近两万人,真的是什么都看不到。

  不好的预感已经压下来了。

  已不是第一次败给李瑕了,怎么想都知道那三千个废物不可能阻挡得住李瑕。

  但,总不会这么快就败了吧?

  “探马!给我派出探马,前方发生了什么?!”

  “王子,我还不知道……”

  “别再这么大声叫我王子。”

  “是,这就去探……”

  ……

  “驱赶过去!”

  陆小酉趁着天光大亮,已命人把图德格的头颅高高挂起。

  同时他还抢到了千户大旗,驱赶着溃军杀向合丹的大营。

  可惜才追了三里地,前方已出现了合丹的后续兵马。

  陆小酉很担心,害怕如果合丹第一时间把精兵压上场,或许会被对方挽回颓势。

  好在,当双方越奔越近,他渐渐判断出这一批来的敌兵不是精锐。

  都是常打仗的人了,望筒一看,通过衣着、士气、旗号,各方面都能看出来的。

  陆小酉不由松了一口大气,心中暗叫了一声好。

  交锋之初,他完成了任务,先声夺人……

  由此,河西军的疯狂追杀带给了蒙古骑兵巨大的恐惧,那些听不懂的关中腔调哇哇不绝,弩箭激射,逼得溃军们不停挥鞭抽在马匹身上。

  全速冲向了刚迎上来的高昌军。

  “别过来!”

  “啊!”

  “嘭……”

  马头相撞,拥有巨大肌肉的马脖子也瞬间被撞断,骑士则更惨,被撞飞起之后砸落下来,又被惊马踩踏。

  这一幕把不少正想着立功领封赏的畏兀儿人吓呆了。

  “射杀他们!”

  终于,有将领反应过来,指着前方的溃兵,高喊道:“敢冲阵的溃兵,杀了,杀了!”

  “放箭!”

  同袍的箭矢袭来,有的溃兵终于想起来从两边跑,失了魂的、反应不及的便没这么幸运,马匹被射倒,人摔在地上。

  被踩踏而死是最惨烈的死法之一。

  很快,战场已是血流如注。

  ……

  至此,李瑕用兵与合丹不同的地方已渐渐显露出来。

  李瑕喜用精兵,宁可舍弃冗员也要保证装备充足,士气不被影响,后勤不会有太大压力。

  坏处则是他要用别的方式,比如亲自激励士气,弥补失去的那种“人多势众”的心理优势。

  他也胆大无比,虽只有两万两千人,却敢连夜奔袭合丹,且做到了无一人掉队。

  而双方甫一遭遇,李瑕马上派出的是自己最强的一支兵马。

  没有犹豫,没有舍不得。

  他不需要带一堆炮灰,迎面就是一记重拳。

  合丹完全相反。

  求人多势众、求万无一失、求保全实力。

  双方统帅的作风便体现在此时此刻那些正在死去的人身上,有人中箭,有人被踩踏,有人急速撞上了友军。

  这便是李瑕所求的,打出威风、打出气势。

  而合丹正大步走上望杆车,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的战场。

  他再次惊讶了。

  李瑕还有两万兵力,竟然没有人因为急行军而掉队。

  但今日他不会再惊讶第三次。

  “没关系。”

  合丹已看到了他的士卒在战事伊始就伤亡惨重,却不以为意,淡淡道:“没有死掉多少人,我们经得起消耗……”

  第九百三十一章 消耗品

  号角声愈发响亮。

  这是合丹在催促着高昌军迎敌,同时督战队已经驱马而上,斩杀溃兵。

  元军借着兵力优势,开始渐渐挽回颓势。

  但仓促应战,合丹还是失了先手,导致他的许多兵马还被堵在营地里。

  身后不远就是罗布泊的湖水,摆不开阵势,推推搡搡。

  望杆车就竖在一顶帐篷边,甚至还有妇人慌张之中赶着牛羊经过,拦住了他精锐怯薛军的行军路线。

  若用一个字形容现在他营地里的情象,就是“乱”。

  所以,需要高昌军、降军用命去耗,消耗敌军的体力、锐气,并让后续兵力从混乱中恢复过来。

  合丹不停下令,一个个传令兵们驱马前向、高声厉喝。

  “宗王有令,挡住敌兵、不得撤退,否则军法处置!”

  他们也高声喊着成吉思汗的箴言,以激励士卒。

  “没有铁的纪律,战车就开得不远!”

  “不得后撤……”

  ……

  陆小酉抬起望筒观察着敌阵,有信心能杀破这些畏兀儿的人阵列。

  可当他正要下令,李瑕的传令兵已赶到。

  “秦王有令,命陆将军原地待命,守住防线,等后续兵马迎战了将士们便可歇息。”

  陆小酉抿了抿唇,应道:“遵命。”

  他其实有些不情愿,认为正该趁热打铁,杀败畏兀儿人,再驱赶他们冲击合丹主力。

  但性格使然,他还是连问都没问,径直向麾下将士下令不再追击。

  很快,随着一声声或急或缓的号角响起、随着中军不同颜色的令旗挥舞,急促的马蹄声从身后传来。

  察合台汗国的战士,或者说盟兵们,已策马上前杀向了高昌军。

  当河西军冲锋时,他们都是在李瑕的约束下缓缓而行,节省着体力。

  对于他们而言,此时此刻才是战斗真正的开始。

  他们闻到了漫天的牛羊粪的气味,那是能供养十万人的牛羊,还有足够的喂养这些牛羊并挤奶的妇人……只要赢了,这些全都是战利品。

  带着贪婪的渴望与必胜的信心,这些骑兵爆发出了鬼哭狼嚎般的呼啸声。

  “杀光他们!抢回我们失去的一切!”

  “前面是辅兵啊!哈哈哈……”

  被马蹄扬起的沙尘飘在陆小酉脸上,他看着这些盟兵的背影,依旧没有很喜欢他们。

  但也不那么讨厌了。

  “河西军听令,下马休息,补充体力……”

  很快,李瑕的中军已赶上来,与河西军汇合。

  ……

  因为没有望杆台,李瑕只能通过探马传递的消息得知前方的战况。

  在等着战报传回的空暇之时,他招过陆小酉。

  “你打得很好。”

  “报秦王,是末将该做的!”

  “但别松懈,这一仗才刚刚开始。”李瑕又道:“我军一夜未眠、奔袭百里,我很担心士卒们久战会困倦,所以要速战速决。”

  “末将不困,河西军所有将士也不困!”陆小酉道:“大敌当前,我等正心神振奋,欲为秦王杀虏。”

  李瑕点点头,以示欣赏这样的将领。

  他不忘解释了几句为何不让陆小酉继续追了。

  “探马已探到合丹命两万人绕道左、右,打算攻击我方侧翼,预计再有半个时辰就要包围过来,你们尽快休整,到时来拦住右翼……”

  这么一说,陆小酉便有数了。

  “末将领命!”

  布置好这些,李瑕抬起望筒,继续观察着战场的形势。

  平坦的地形下用不了太多的奇谋,这一战的胜负就很简单了,无非是厮杀到看哪一方先崩溃。

  他这边的优势在于兵马精锐,且士气旺盛。

  合丹也有优势,在于人多,经得起消耗。

  也就是说,李瑕的优势在于前期,以一种锐气突然杀出,也许能直接恫吓住合丹的士卒,打懵他们,让他们在心理上更早崩溃。

  而合丹的优势在于后期,只要能维持住士卒不被冲崩,用冗兵就能消耗尽李瑕的兵力,或者人马的体力,渐渐就能形成围歼。

  胜负……其实也就是五五之数。

  如果李瑕把这点告诉兀鲁忽乃,这女人必定要大吃一惊。

  她近来所见所闻,真以为李瑕成竹在胸。

  出发前那一声“必胜”还在耳畔回荡,她已对李瑕有十足的信心。

  兀鲁忽乃正仔细端详着李瑕,忽见他放下望筒,回过头来。

  “只要你的兵马能在半个时辰内杀溃高昌军,合丹便反应不过来,此战可大胜。”

  “既然是你在指挥。”兀鲁忽乃道:“那就该说是我们的兵马。”

  李瑕不信她这些好听的话。

  此时说的都是些废话,用来缓解紧张的情绪罢了。

  ……

  药木忽儿愈发紧张。

  探马还没回来,合丹的催命兵,哦,是传令兵已来了两次,要求尽快上前围堵敌兵。

  这种不知道前方发生什么了的感觉实在太难熬了。

  而且这些怯薛已失去了精良的甲胄,药木忽儿实在不想让他们去消耗,只好下令让士卒们在后方抛射箭矢,射杀敌兵。

  身后有急促的马蹄声响起,合丹之子睹儿赤驱马赶到他身边,杀气凛然。

  睹儿赤身披威风凛凛的铁甲,跨下的高头大马也是披着马甲,身后百余怯薛军亦然。

  “药木忽儿,你不会是想保存实力,背叛大汗吧?”

  “我当然不会……”

  “你最好不会。”睹儿赤道:“只要这一仗能赢,我阿布保证大汗会宽恕你,往后你还是黄金家族的王亲贵族。不需要这些兵马,明白了吗?”

  药木忽儿看不起睹儿赤,但还是笑道:“我知道了,这就去杀光这些敌人。”

  “我陪着你。”

  “好……”

  此时战场上正在厮杀的,双方各两万人。如果没有任何一方败逃,只凭刀枪箭戟去杀,杀一天一夜都杀不完。

  而合丹正在做的,就是像这样逼着药木忽儿和畏兀儿人的这两万人厮杀下去。

  都不必一天一夜,只要半天,敌兵的体力就会耗尽,到时他的精锐骑兵合围上去,不必有太多损失就能全歼。

  唯一的变数就是恐惧,高昌军与新附军这些士卒的恐惧。

  所以,用刀架着,用矛顶着,也要让这些人上去送死。

  ……

  药木忽儿渐渐听到了前方激烈的杀喊声。

  终于,他的探马奔来,因太惊恐而没有发现睹儿赤就在不远处。

  “王子,不好了!敌兵杀穿了畏兀儿人,一万废物拦两万强军,再没有援兵,马上要败了!”

  探马话音未落,药木忽儿便听身后“咣啷”一声。

  那是睹儿赤已拔刀在手。

  “我们就是援军,传令下去,挡住!”

  “传令下去,挡住。”

  “告诉前方的战士,我们还有很多援军,马上就到……”

  时间一点点过去,高昌军的防线摇摇欲坠。

  药木忽儿已能看到他的士卒正在被迅速消耗,每一刻都是煎熬。

  半个时辰仿佛像是过了一整天。

  终于,远处尘烟漫天,察察儿这个狗东西终于舍得领兵出现来攻打李瑕的侧翼了。

  药木忽儿敢拿合丹的人头打赌,察察儿肯定让士卒歇息了好一会,看局势不妙了才出来。

  “援军来了!马上要胜了!”

  周围响起一阵阵欢呼。

  欢呼声中,药木忽儿无奈地闭上眼,悲伤于自己注定要损失半数兵力了,往后只怕忽必烈想杀就杀。

  但还能怎么办,反抗忽必烈吗?怎么敢?

  一朵云遮住了天上的太阳,天阴下来。

  就像这个穷途末路的王子此时的心境。

  “必胜!秦王必胜!”

  敌方突然也以欢呼回应了这边高涨的士气,更热烈,也更凶猛。

  只见更远处的战场上,一阵阵尘烟腾起,那是李瑕派出了预备兵马去迎击侧翼的攻击。

  同时,李瑕还押上了最后的兵力。

  “这么快吗?”药木忽儿心想,“那你没有后续兵力了,而合丹却还有一万五千人,胜负已定了。”

  他不由庆幸,自己没有反抗合丹。

  做了对的选择。

  ……

  同一时间,望杆车上的合丹笑了笑。

  现在,李瑕面临的就是兵力不足的局势。

  李瑕的筹码出尽了,没有后手能出了,而他合丹还有。

  “年轻人还是不会打仗。”合丹低声自语道,“你甚至不知道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在西征中灭了几个国。”

  太阳又从云朵里出来,眼前豁然一亮。

  今天是个好天气。

  战到此时,他才放松下来,感受到了饥饿。

  还不是吃饭的时候,需要再把主力兵马压上去,全歼了敌人,再大口吃肉、畅快喝酒。

  ……

  “随我破阵!”

  当有一名探马奔到李瑕面前禀报了一句之后,李瑕下了命令。

  简简单单四个字,完成了今日他的兵力安排。

  布置完兵力,李瑕终于可以提起长槊,领着最后的预备队冲向敌阵。

  没有更多的兵力了,七十余选锋营将士跟在他身后。

  其后是胡勒根、朵思蛮与归义军,两侧是兀鲁忽乃的怯薛军。

  他们像一个箭头一样,希望自己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能击溃敌军的心理防线。

  “秦王必胜!”

  战场上所有人都听胡勒根说过只要秦王冲阵便一定能胜的故事。

  他们没想过为什么。

  也无法登高望远,否则就能看到合丹已对他们形成了合围之势,就算击溃了高昌军与药木忽儿降军,后面还有合丹一万五千怯薛精兵,怎么能胜?

  但若能登得再高些,也许能看到就在罗布泊以东,又有一道滚滚尘烟正在向这边掠过来。

  ……

  风沙扑面。

  急驰在风沙中的骑士大腿已磨出了血,犹在咬牙前行。

  与盟兵战士不同的是,这次赶来的士卒们不要抢回什么牛羊、妇女,什么战利品。

  他们从军是因为懂得从汉唐传下来的诗意,今日杀至此处,要的是“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第九百三十二章 前后夹击

  “把废物们撤下来吧。”

  因为紧张,合丹的双手紧紧握住了望斗的栏杆,身子微微向前倾着。

  他注意到随着李瑕的亲自冲阵高昌军和降军马上就要撑不住了,如果再不撤下来,万一大溃败了,反而要冲散后续的主力。

  “命他们往两边撤,别像蠢货一样挡着主力上前。”

  虽说是下令,合丹只管依着自己习惯的口吻说话,什么“废物们”“蠢货”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他也走下了望杆车,跨上了战马,准备带着主力迎击。

  黑牦牛皮战鼓被擂响,惊天动地。

  也只有主力出战才能有这样的声势。

  同时,让高昌军和降军撤退的命令正在传递,由合丹的几队心腹执旗上前。

  合丹已有必胜的信心。

  整个战场的形势,就好像李瑕的两万人顶进了蒙军的兵阵之中,而蒙军像是张开两条腿,要夹住他们。

  “宗王快看那边!”

  正准备发号施令的合丹转过头,东望,看到大漠之上有十余骑探马正在向这边狂奔而来。

  隐隐地还伴随着示警的哨声。

  不用等这些探马奔到眼前,他很快就知道出了什么事,就在天与地的交界之处腾起了滚滚烟尘。

  有骑兵追上了他的探马,射杀。

  这一幕映入眼帘,合丹在不知不觉中额头上已有滚滚汗水流下。

  他才想起来,李瑕不仅有两万余人驻扎在西面的骆驼山,同时还有数千兵力出了玉门关,一直在沙漠的边缘游荡。

  这些日子,派去的探马一直没能深入风蚀谷,故而合丹对这部分的敌军并不算了解。

  但风蚀谷与罗布泊相距四百里,从出发到完成袭击至少要五六天。

  而这个行军过程中可能出现的意外太多了,迷路、被发现、延误、遇到坏天气……

  李瑕居然敢把胜负生死交给麾下的将领,而且还能掐得这么准,这是合丹没想到的。

  要做到这一点,须有非常充足的准备,了解地形、约定决战时间,之后是强有力的执行。

  合丹以为的打仗是在战斗打响的那一刻开始就拼尽全力,但现在才发现李瑕不一样。

  李瑕是早在战斗没开始之时就拼尽全力了……

  “迎击他们!”

  合丹终于下了命令,然而在这之前,他已因为突如其来的攻势而被打乱了阵脚,没能马上计算出还有哪些兵力可以派去阻截这支敌兵。

  明明拥有近三倍的兵力优势,但在这一刻他却十分捉襟见肘。

  因为他心里清楚,那些用于消耗的杂兵三万人也未必敌得过敌方的精兵一万。

  这边还在分派兵力,而东面那些狂奔而来的骑兵已经越来越近了。

  “他们从大老远外奔来,马匹疲惫,趁他们休整时,一轮冲锋把……”

  合丹说到这里,忽然转过头。

  他的瞳孔在这一瞬间放大,努力想看清远处的情形,又希望那不是事实。

  他的废物们,像是真的大溃败了……

  ……

  “啊!”

  就在药木忽儿前方不远处,响起了一声歇斯底里的大叫。

  那边喊叫的士卒并不是受了伤,处在他们这里,其实根本看不到任何战场上的情况,更遑论受伤。

  之所以这样绝望地吼,是因为他心理崩溃了。

  人山人海的战场虽然只看得到同袍的脑袋,但情绪会传染。

  如果处于有利,那阵线一定是在向前推进的,斩敌立功者兴奋的吼叫声也能渐渐传过来鼓舞士气。

  反之,蔓延而来的就是恐惧。

  看不到战况,未知感会加剧这种恐惧。

  主力出战的鼓声已经响了很久了,但援兵始终没到。而前方,汉语的欢呼声越来越近了。

  药木忽儿眼皮跳得厉害,有种不好的预感。

  睹儿赤已拔刀过来,再次催促。

  “不许退!”

  就是在睹儿赤犹想着督军之时,战场上爆发了哭嚎。

  “啊!”

  不少被传染了恐惧的高昌军纷纷转头,推搡着同伴。

  “让我走啊!”

  更可怕的是,还有人已看到了罗布泊东面扬起的大量烟尘。

  “敌方的援军来了!”

  被杀戮、被压迫到了极限的高昌军终于完全崩溃。

  他们只想马上逃离这个鬼地方。

  像是一场海啸卷起了第一道大浪,开始向罗布泊扑了过来。

  就在溃逃的大浪前方,药木忽儿转头看向睹儿赤及其身后浑身甲胄的怯薛强兵。

  跟着阿里不哥大败过几次之后,药木忽儿其实已经胆怯了。

  如果没有十足的把握,他很害怕再次背叛忽必烈会导致死路一条。

  但此时此刻,李瑕的一些话语也浮上了脑海。

  “我可以帮你争蒙古大汗……”

  ……

  阿里不哥死后,药木忽儿曾把李瑕包围在死亡之海。

  不管之后会不会改变,但在当时,药木忽儿确实是一心想为父亲报仇。

  在追击李瑕的一开始他就拼尽全力。

  但他不知道李瑕从多早以前就在拼尽全力了,不明白自己怎么能在那样的情况下还让其逃了。

  李瑕是像成吉思汗一样得到长生天眷顾不成?

  之后在塔里木河畔一战中,有信使给药木忽儿带了口信。

  药不忽儿不屑一顾。

  黄金家族的子孙怎么可能与一个汉人合作,且这个汉人还与他有杀父之仇?

  于是,李瑕用明理帖木儿的脑袋告诉药不忽儿不合作的后果。

  兀鲁忽乃一直感到奇怪,问李瑕“阿里不哥的儿子怎么就这么轻易让你逃了,又被你击败了?”

  不是阿里不哥的儿子包庇了李瑕。

  恰恰相反。

  实则是李瑕放了药木忽儿一马……

  ……

  “药木忽儿!你忘了李瑕杀了你父吗?不想报仇了吗?拦上去啊!”

  睹儿赤眼看前方即将大溃,喝令道:“敢掉头撤退的,斩!”

  就在他身后,合丹终于重新做好了兵力部署,主力兵马终于姗姗来迟。

  只要再让降军顶住一会,也许还来得及阻止大溃。

  “拦不住了!”药木忽儿转过头冲着睹儿赤喊道。

  睹儿赤大怒,驱马上前两步,吼道:“我不管你拦……”

  “嗖!”

  仅隔着十余步的距离,药木忽儿迅速张弓搭箭,一箭射出,正中睹儿赤的面门。

  两人是族兄弟,睹儿赤以为作为黄金家族的子孙,争汗位可以,面对外敌怎么也不可能背叛。

  但疾射而来的箭头已钉进了他的脑骨。

  “哒。”

  那是骨头碎列的声音。

  而溃兵已涌了过来,睹儿赤扎倒在地的同时,他的怯薛掉头就逃……

  “合丹败了!”药木忽儿大喊着道:“想活命的跟着我走!”

  他根本不可能控制得住大溃逃,唯一能做的就是顺应它。

  只有顺着它,才能渐渐收拢兵力。

  就好比大浪能把迎面而来的一切拍碎时,需要顺着浪走。

  他分明是被溃兵裹胁着涌向合丹,却表现出了带领这一万多兵力杀向合丹的气势。

  “收拢兵马,随时准备随我从侧翼脱离……”

  药木忽儿还能冷静地向心腹部将下令,因为他今日还是没亲眼看到交锋,不知道已经败成什么样了。

  很快又是一阵惊呼响起。

  身后是追兵残酷的砍杀,逃命的士卒越来越惊恐,不管不顾地冲撞着同袍。

  有逃得慢的人被拉下马背,被马蹄重重踩踏,发出恐怖的惨叫。

  越来越乱。

  药木忽儿一句话没说完,身后被人一挤,再一转头,方才就在他身边聆听命令的部将已经不见了。

  “都别挤,都别乱……”

  没用了,杀了睹儿赤之后,场面已失控,没有人还能保持冷静。

  药木忽儿很聪明,知道要往两边跑。

  但知道没用,他已无法掉转马头,就只能这样被裹胁着,随着汹涌的人潮撞向合丹的主力……

  ……

  此时若俯瞰这片战场,正在杀向合丹主力的兵马并不只有一支。

  李瑕是从西面进攻,使得双方绝大部分兵力已聚集在营地西面。

  宋禾则正领着五千河西军赶到罗布泊以东。

  仅隔着一里,这五千河西军开始驻马稍歇,做着最后的调整。

  就在他们对面,合丹重新安排兵力布署才派遣出来的蒙古骑兵也在拉开防线。

  蒙古骑兵很少防守,他们更擅长的是像曼古歹战术那样的运动战。

  现在却为了守住合丹反败为胜的希望,不得已而摆开阵线,等待着对方先冲锋,甚至还希望能拖得久一点。

  怯了。

  宋禾麾下的河西军将士却是丝毫不怯。

  因为早在数月前宋禾奉命抽调河西走廊兵马增援肃州时,他就想过会有一战。

  “尝读西域传,汉家得轮台。”

  在肃州呆久了,将士们甚至因为没有战事而感到戍边的孤寂了。

  而李瑕出关之后,第一次调走了陆小酉的两千人,第二次则传令回来,命宋禾率军到风蚀谷准备夹攻合丹。

  压抑已久的战意在这一刻得到了释放。

  汉唐之后,时隔了太久太久,再一次进兵西域,他们每个人都以此为荣。

  ……

  “杀啊!”

  时机刚刚好。

  当蒙古骑兵们以为敌方已没有更多兵力,这样一支援兵突然杀至,对心态几乎是致命一击。

  五千河西军只一轮冲锋,妄图只用弓箭就阻挡住他们的蒙古骑兵便哄然而散。

  其实,宋军步卒也能这样逼退蒙古骑兵。只是步卒逼退骑兵之后,下一次还会遇到袭扰。

  但河西军不会。

  随着宋禾将旗一指,他们已猛地冲向合丹的大营。

  败逃的蒙古骑兵们叫嚷着,与西面的鬼哭狼嚎汇在一起,再加上河西军骑兵的马蹄重重踏在地上带来的震动……如此种种,都在包围着合丹麾下的士卒。

  “轰!”

  一顶帐篷被炸飞,燃起熊熊大火。

  河西军已杀至合丹主力的东面,马槊齐捅。

  “咴咴咴咴……”

  失去了主人的蒙古马惊慌地逃开。

  这一切发生之际,鸣金声突兀地响起……

  “别让合丹跑了!追上去!”

  第九百三十三章 追亡逐北

  罗布泊这一战,看似只是李瑕与忽必烈双方势力又战了一场。

  可实际上它影响到的是西域各方势力。

  就像是牛群,牛都看着李瑕这头野牛与忽必烈这头公牛斗角。

  野牛如果赢了,牛群未必会马上承认它是头领。但失败了那头公牛肯定也休想再当头领。

  合丹当然明白这一战重要,他的大汗都发出国书诏所有属国派使者前往开平朝拜了,他怎么能输?

  但兵败如山倒,由不得人。

  西面,李瑕驱赶着溃兵过来,这些溃兵都已经被吓得失去了理智,疯狂地撞击、推搡,甚至劈砍他的主力士卒。

  东面,宋禾率军冲到他的营地里……让合丹不敢相信的是,汉人骑兵一轮冲锋就冲散了他的蒙古骑兵。这战力竟是比兀鲁忽乃的兵马战力还高。

  只能退了,保存主力才有可能控制住诸王的大军,才有反败为胜的机会。

  合丹无奈之下,只能甩下所有的牛羊、奥鲁、物资,甚至一部分马匹。

  “撤!”

  “撤……”

  整个罗布泊乌泱泱的,数万人挤在一起厮杀,卷起的沙尘像是要形成一场风暴。

  终于,有人从风暴中迅速逃窜而出,仓惶、狼狈,又带着死里逃生的庆幸之感。

  ……

  “杀虏啊!”

  “追上去……”

  合丹一撤,李瑕与兀鲁忽乃这个同盟士卒的差距便显现出来了。

  兀鲁忽乃麾下的骑兵继续屠戮着溃兵,以此为乐,并以此消解这一仗带给他们的各种情绪。

  甚至有不少人没得到吩咐,便杀向合丹的鲁奥,缴获战利品。

  这是传统,李瑕指挥他们还不到一个月,也改变不了这种传统。

  与西面这些察合台汗国的骑兵相反,东面的宋禾第一时间做的就是下令追击合丹。

  宋禾是川蜀人,出生在嘉定府,蒙军屠蜀时逃难到了蜀南。因此,他之前的理想就是驱退蒙军,一开始想的是驱退到剑门关以北。

  从庆符县走到剑门关,走过汉中、陇西、河西走廊……他甚至亲手杀了屠蜀的阔端的儿子灭里吉歹。

  脚踩着灭里吉歹的人头,将其踩得面目全非。

  自那一刻起,宋禾的理想有了些变化,驻守在河西,他的思想渐渐从“宋人”变成了“汉人”“唐人”。

  他想的事从“驱退”变成了“恢复”甚至到“开扩”。

  用李曾伯的话来说,这是“铁马秋风大散关”到“孤城遥望玉门关”的区别。

  用杨奔的话来说,不想当余玠了,要当就当霍去病。

  霍去病,霍去病……这已成了河西许多将领的执念。

  如今还远远比不上。

  八百骑深入大漠,斩首俘虏二千二十八级;一万人辗转歼灭匈奴近十万人……就连秦王都还比不了霍去病。

  秦王用兵太稳了,不敢轻易打那么险的仗。像今日,终究还是调了将近三万人才击败敌方鱼龙混杂的近七万人。

  如果还让合丹逃了,那就差得更多了。

  带着这些想法,河西军不断催促马匹,狂追不止。

  然而,同时也有一支兵马斜斜杀过来,试图为合丹断后……

  ……

  察察儿原本领着一万骑兵想要攻打李瑕的左翼。

  李瑕是由西至东攻打合丹,其左翼也就是北面。

  而南面便是孔雀河,李瑕本就是沿着孔雀河杀下来的,虽然合丹还派了一万人攻李瑕右翼,这一万人却还要涉水过河。

  察察儿则是被陆小酉的两千兵马拦住了。

  当时他打算把兵马散开,不理会这小小的两千人,直接冲李瑕的后方。

  但陆小酉看出了他兵力布署上的缺陷,挥师直取察察儿本人。

  察察儿的一万骑绕道驰骋而来,体力并不足。

  反而是陆小酉的两千骑刚休整过,从气势上弥补了人数的劣势,吓得他连忙带着大旗后撤。

  但等跑了一段路了,这一万蒙骑便想反过来包围两千汉军,又轮到陆小酉下令后撤。

  为了消耗对方体力,大部分的骑兵就是如此无聊。

  在这你追我赶的过程中,合丹已大败而逃。

  察察儿不由惊讶,连忙领着兵马往北跟上。

  相比别失八里的驻军,他还是会打仗的,知道必须阻一阻追兵,否则被咬得太紧就更难逃掉。

  宋禾部五千人与一万蒙古骑兵撞在一起,浴血厮杀,直杀得这些蒙骑尸骨累累。

  察察儿惊得面如土色,连连下令远撤。

  河西军毕竟是远道而来,士卒疲惫,终于无力再追。

  宋禾极为不甘。

  但确实也只有亲身在这广阔的大漠中厮杀一番,才知道霍去病不是那么好当的。

  蒙古游骑来去如风的优势,眼下还没找到办法克制……

  ……

  “王上!末将无能,放跑了合丹。”

  “不急,他逃不了。”

  李瑕也是浑身浴血。

  他刚刚从西至东,杀穿了整个敌阵,整条手臂和手上的长槊像是刚从血缸里拿出来,被染得融成了一体。

  先是扫视了战场一眼。

  此时此刻的罗布泊周围全是四散而逃的蒙军士卒,他们已完全被打散,丢盔卸甲各自逃命。

  因为是平坦的大漠,又都是骑兵,且还没从恐慌中回过神来,投降的并不多。

  除了孔雀河上还在涉水的一万人,其它的蒙军已没有任何将领能重新收拢。

  有一部分人也许能回去,有一部分人也许会成为强盗……大部分会迷路,然后饿死、渴死在大漠之中。

  “宋禾、陆小酉,领你们的人休整,不需你们收拾战场、也不必管缴获,天一亮便随我追击合丹。”

  “是!”

  李瑕继续策马离开,指挥兀鲁忽乃的骑兵歼灭那些虽然败逃,但还能成建制的蒙军……

  ……

  “我为李瑕立了大功,额秀特。”

  药木忽儿在心里咒骂了一句,情绪几乎要崩溃了。

  他原本还想趁乱收拢兵马,但这种大溃逃中,他险些连命都保不住。

  到最后,也只收拢了八百人。

  也是合丹撤得早,合丹的怯薛军一撤,前方空旷起来,溃军散逃,药木忽儿才得以领着这八百人向北逃,否则怕是要被踩踏而死。

  风吹来已闻不到一点马粪味了,只有血腥味。

  前方还很堵,马匹暂时还跑不快,但终于不用挤在人群中了。药木忽儿这才稍稳了情绪,没有真的疯掉。

  他回过头,看到了父亲留下的九斿白纛。

  有一个瞬间,他想过可以去找找李瑕。

  可以告诉李瑕,今日正是他反戈一击,成了击败合丹的关键……

  但很快,药木忽儿放弃了这个想法。

  李瑕又不会真心扶他当蒙古大汗,想找个傀儡而已。而且李瑕已有了兀鲁忽乃,他就算去当傀儡,也是随时可以被换掉的那个。

  好在,合丹已败了。

  忽必烈在西域的势力也许会就此被消除,正是联络别儿哥、海都这些人的好时机。

  只是需要收拢更多的兵马。

  药木忽儿向南看去,远远望到原打算攻击李瑕右翼的一万兵马还在涉水……但已有一万兀鲁忽乃的兵马杀了过去。

  这批人收拢不了,那就只能从溃兵中收……

  “嗖!”

  一支支弩箭突然射向他这八百人。

  药木忽儿回头一看,只见有一队敌兵竟然向他杀了过来,连忙驱马便逃。

  身后惨叫声不绝于耳。

  直到八百骑或杀或散了,那些追兵才掉转马头去追杀别的小队。

  药木忽儿早已吓得疯狂挥鞭,像离弦之箭一般窜了出去。

  周围人越来越少,也不知狂奔了多久,天色渐暗。忽听得马匹一声悲鸣,他才停下马来。

  环顾四周,只有漫天狂沙,广袤无垠。

  风一吹,马蹄印被吹没了,让人不知方向,感到无比孤独。

  药木忽儿愣住了。

  不久前,他还是大蒙古国的大汗之子,如今竟是一无所有。

  “李瑕!我答应你了,你帮我当大汗。”药木忽儿跪倒在地,大哭道:“我当你的傀儡啊……”

  喊声回荡在沙漠中,无人应答。

  只有在他看不到的沙丘后面,一条蛇悄然吐了吐信子。

  ……

  夜幕盖下。

  罗布泊附近回荡着秃鹫极为尖锐的叫声。

  可想而知,接下来是各种野兽饱餐的日子。

  李瑕与兀鲁忽乃在帐篷里一直谈到了深夜,又在几件事上说服了她。

  这位察合台汗国的秉权者近来变得并不难说服。

  因此,天亮之际,兀鲁忽乃留下了伤员以及两千人看守罗布泊的辎重,带着其余兵力随李瑕北上追击合丹。

  唯有把高昌这个重地,以及合丹的封地别失八里控制住,才能彻底不再让忽必烈插手西域。

  同时还有耶律铸与诸王的大军需要解决。

  而这其中的关键,在于高昌城。

  李瑕对廉希宪有信心,因此毫不犹豫便提兵追上。

  蒙古骑兵来去如风,又怎么样?

  还是那句话,尝读西域传,汉家得轮台……

  第九百三十四章 故乡与故人

  西域有两座名城,楼兰、高昌。

  楼兰位于罗布泊,早已被废弃。而高昌犹处在昌盛之时,衣着鲜艳的人们穿梭在黄土夯成的城池之中,显出西域古城的独特韵味。

  六月二十七日。

  昨天在楼兰古国发生的大战,显然不可能现在就传到高昌,此时长街之上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因为明日便是高昌王纽林迎娶不鲁罕公主的日子,许多商旅闻讯涌进城中,卖出各种喜庆物品,为大婚添彩。

  一个年轻的畏兀儿人带着随从走进一家书铺。

  书铺掌柜连忙迎上,显得与这人十分相熟。

  彼此开口说的却是汉语。

  “见过四公子。”

  “不必多礼,我要的几本书可找到了?”

  这位年轻的畏兀儿人名叫普颜,确实当得起“公子”之称。

  畏兀儿人喜欢以祖、父的名字作为名字。普颜的祖父就名叫普颜脱忽邻,原是高昌佛教首领,后追随成吉思汗西征,战死。

  普颜的父亲名叫爱全,深受四帝之母唆鲁和帖尼的器重,奉命驻守真定府镇阳,而镇阳是唆鲁和帖尼的私邑。

  换言之,爱全很早就是拖雷家族的私臣,是给忽必烈的生母看管家财的。

  忽必烈称帝后,追封普颜之祖父为恒山郡公,封普颜之父为赵国公。

  赵国公一家迁居真定府已二十八年,行事基本与汉人无异。

  普颜今年二十岁,从小就在真定府长大。

  三年之前,普颜的母亲过世,他遂带着母亲的骨灰回到高昌,并留下守孝,以读书度日。

  可惜,自南蛮李瑕攻打河西走廊以来,战乱迭起,商贸大受影响,许多书籍已经买不到了……

  “这几本书本就不好找,却不知四公子为何要找?”

  “早作准备,给诸皇子及诸王大臣子孙进讲之用。”普颜淡淡应道。

  书铺掌柜一惊,连忙拱手,笑道:“恭喜四公子前程似锦,平步青云。”

  普颜摆了摆手,嘱咐他再帮忙找书,转身出了书铺,站在石阶上叹惜了一声。

  “眼前这位……莫不是四郎?”

  普颜回过头看去,只见是一个畏兀儿人,望之三十出头,高鼻深目,毛发浓密,长须飘然,身材高大、相貌堂堂、器宇不凡,显然是某位高昌贵族。

  隐隐的还有些面熟,但就是想不起来是谁了。

  他遂一拱手,彬彬有礼地应道:“兄台认得我?”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对方笑着随口念了句诗,似在埋怨普颜没认出他来,其后才提醒道:“家父与令尊乃是至交好友。”

  “原来如此。”

  普颜一听便相信对方说的是真的,话语或许可以骗人,那气度、神态却骗不了人。

  正想继续追问,对方却是打量了那书店一眼,问道:“四郎是要找书。”

  “是,想找《资治通鉴》《大学衍义》《贞观政要》这几本书。”

  “巧了,这几本书鄙处便有,正好可借予四郎。就在前面不远,四郎若是方便,一道去取如何?”

  “兄台若愿借阅,小弟感激不尽。”

  两人说着话,自然而然便踱步并肩而行。

  普颜还想要通姓名,对方却已说到了这高昌的儒学、道学不如以往兴盛,佛学已独树一帜了。

  聊到这个话题,普颜也来了兴致。

  “我生于河北,长于河北,幼时诵儒家之学,及冠起字‘君卿’,自是心慕汉学。近年归乡亦时常感到高昌胡风渐盛。其实方才所求的几本书,我在中原时已看过,这次是想将它们译成畏兀儿文……”

  说着,两人已转过小巷。

  “当今陛下宽仁圣明,行汉法、用汉制,天下一统指日可待,那想必,我畏兀儿人之学与汉学终有融合的一日。”

  普颜说罢,人已随对方进了一间宅院。

  他见此处雅致,遂回头嘱咐随从们在院子里等候,独自随对方去取书。

  “对了,还未问兄台尊名?”

  “四郎……哦,君卿你还是孩童时,大概是六岁那年,我们见过。”

  “六岁?那年我还在镇阳。”普颜讶然,其后一拱手,笑道:“原来兄台也去过中原。”

  “家父与令尊是同僚,家父担任真定路达鲁花赤时,令尊是真定路宣抚使。之后家父才调任燕京路廉访使。”

  普颜稍稍回忆,忽然想到对方说的是谁了——布鲁海牙。

  布鲁海牙与普颜的父亲爱全一样,同为四帝之母唆鲁和帖尼的家臣,同时被调往河北驻守,两家确实算是世交。

  布鲁海牙汉化很深,以其官职廉访使为子孙取汉姓“廉”,这几年因累儿子廉希宪迁连,已被迁任清闲官职。

  但好在他有好几个儿子,除了二子廉希宪,其余诸子都还在国朝效力、忠心耿耿。

  “兄台行几?”普颜脱口而出问道。

  一句话问出,他也感到自己有些失礼,同时,心底隐隐有些不好的感觉。

  其后,便听得一句。

  “行二。”

  “二?”

  “秦王麾下甘肃路安抚处置使,廉希宪,字善甫。君卿可认出我了?”

  普颜一惊,张嘴想喊,便见廉希宪笑了笑,抬起手指按在嘴上“嘘”了一声。

  与此同时,已有提刀人悄然绕到了普颜的身后。

  “不必担心,你我两家是世交,今日在故乡见到故友,我绝不愿为难你。”

  “善甫兄,回头是岸,只要你愿意悔悟,陛下……”

  “回不了头了,不仅是我,你最好也别回头。”

  普颜听到身后似有脚步声,才想转头看看,肩膀已被廉希宪按住。

  “善甫兄,你……你想要什么?”

  “我欲控制高昌,故而极需高昌佛教以及各家权贵支持,恳请君卿出手相助。”

  “我帮不了……”

  “有劳君卿带我去拜见令伯父。”

  廉希宪彬彬有礼地抬手,做了个请的动作。

  普颜稍稍向后一瞥,发现院子里已不见了随从们的踪影,紧张得冒了汗。

  “走吧,见过了令伯父,明日你我还须一起去恭贺纽林大婚……”

  ……

  与此同时,高昌城中另一处。

  “使君,发现线索了。”

  耶律希亮从信件中抬起头,问道:“在哪里?”

  “这几日我们假装是因为高昌王大婚放松了戒备,终于发现那些消息似乎是从巴巴哈尔公主宫里递出去的。”

  “藏在她的寝宫里?”

  “还不确定,但应该是。”

  耶律希亮这才放下手中的信,又问道:“她今日在做什么?”

  “正在招待不鲁罕公主。禀使君,这段时间不鲁罕公主几乎每日都会到王宫一趟,我们怀疑,消息就是在她们进出之时传出去的……”

  耶律希亮听罢,点了点头,起身道:“我要求见高昌王。”

  ……

  半个时辰之后,纽林带着一群侍卫、侍女抵达了巴巴哈尔的宫苑,以王宫出了盗贼之名让侍卫在外间搜查,让侍女入内搜查。

  “把所有人都带出来,一个个仔细辨认……两位公主呢?”

  “禀亦都护,公主正在里面洗澡。”

  “洗澡?”纽林一听便有些疑惑,“她们是一起洗吗?”

  “是。”

  纽林竟也不感兴趣,只是百无聊赖地指了指他身边几个侍女,道:“你们去看看,别让盗贼藏在里面,万一伤了她们。”

  “是……”

  等待的时候,纽林一直都站在侍卫中间。

  这是耶律希亮嘱咐他要小心,而他现在也比之前要听话得多。

  等了许久,终于见那几个侍女出来,禀道:“禀亦都护,没有发现细作。”

  “在里面服侍的宫女全都拉出来辨认了?”

  “禀亦都护,里面没有别人,只有两位王后在浴桶里洗澡,也没有可以藏人的地方。”

  “没有吗?那还能在哪?”

  “王后说,亦都护如果不放心,请亲自进去看一看。”

  “不用了。”纽林叹息一声,摆了摆手,道:“明日就要大婚了……”

  话到后来,意兴愈发萧索,他也懒得说完,转身便走。

  这归附了蒙古的高昌回鹘其实也不用讲太多礼仪,又不是汉人还讲究婚礼前不能相见。

  他是高昌王,想进去就进去。

  问题就在于他不想。

  那就没必要惹怒两个黄金家族的公主了,反正都搜过了,人不在这里。

  还能去哪?

  只能是耶律希亮弄错了……

  ……

  “我弄错了吗?”

  耶律希亮听纽林说完经过,眼神里有狐疑之色闪过。

  他暂时还没有确凿的证据,只好起身出了王宫,心想着黄金家族的公主总不至于包庇李瑕的细作,可如果不是公主包庇,那人莫非真不在王宫里了?

  眼下西域局面刚刚安稳下来,莫因这些小事坏了大局才好……

  想到这里,耶律希亮摇了摇头,奇怪自己怎会冒出这想法,小事当然坏不了大局。

  才出王宫,却见有探马在宫门处已等候多时,上前禀报了一句。

  “使君,在库木塔格沙漠边缘似乎发现了宋军……”

  “怎么可能?!”

  耶律希亮吓了一跳,完全没想到会有宋军已抵达高昌附近。

  大蒙古国虽然不擅长于防守,或者说根本就不防守。但李瑕派大股兵力来则瞒不住探马,小股兵力来则毫无意义,不如用于与合丹的决战,怎么会派人过来?

  “多少人?”

  “一千人左右。”

  耶律希亮踱了几步,拿出一枚令符,吩咐道:“调失秃儿、阿鲁威带两个千人队去击败他们。”

  “那高昌城……”

  “防守的兵力足够,去吧。”

  耶律希亮安排妥当,揉了揉额头,翻身上马。

  当年在凉州李瑕冒称李恒骗过他一次。那么,在西域,他是除合丹、耶律铸之外,唯一与李瑕当面过过招的人。

  那时没输太多,这次就更不能输了……

  ……

  与此同时,王宫中正有人笑嘻嘻地拍了拍那位正在被搜查的细作。

  “出来吧,还真是他们每搜一次,就便宜了你一次……”

  “姐姐,刚才还没说完……他的人让我给你带一句话。”

  “什么?”

  “他说‘别忘了你们是窝阔台汗的子孙,而不属于叛逆的拖雷家族……’”

  第九百三十五章 吃席

  六月二十八日,高昌王大婚。

  “永生万物的是大地,永降甘露的是苍天。”

  “美好的祝福如愿以偿,美满的姻缘地久天长。”

  所有礼仪都是依着蒙古习俗来办的,献刀、献茶、接亲……整场大婚过程中最多的事便是唱歌。

  直到不鲁罕公主被送进了王宫,婚礼歌还一直在被人唱着。

  “姑娘的额莫哟,应该有三个。”

  “香炉的腿哟,原来是三个……”

  听到这一句歌声,不鲁罕忽然抿嘴笑了一下,转头看向身后的侍女。

  那侍女见她转头看来,却是不自觉地轻叹了一声,显得有些无奈与悲伤。

  ……

  纽林正是在此时走进了寝宫。

  他身穿色彩鲜艳的蒙古袍,身后还跟着几个强壮的女护卫。

  这又是耶律希亮的安排,为了保护他的安全。

  纽林神情中带着一种迎娶黄金家族的公主、稳固王位而产生的志得意满。同时也流露出了一丝无奈与悲伤。

  尤其是听到那一句“香炉的腿哟,原来是三个”,他愈发觉得心里被戳痛了。

  下一刻,他转头看向自己的新房。

  火炉的光映着不鲁罕那张有些黝黑、有些普通的脸。

  她长得不算丑,就是有些壮。

  纽林本以为迎娶了一对姐妹会很兴奋,但得到了之后才觉得……不过如此。

  “高贵的公主,我美丽的妻子,我们安歇吧。”

  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热情一些。

  此时前殿还在举行喜宴,但耶律希亮愿意帮忙应付那些贵族们,让他能早点休息。

  纽林也真的只想休息。

  不鲁罕抬起头,也不害羞,反而带着骄傲的语气,道:“你喝得酒气熏天,去洗一洗。”

  “不用洗……”

  “你带亦都护去洗。”不鲁罕不理会纽林,转头向自己的侍女吩咐道。

  纽林目光一转,才看到就在不鲁罕身后那名汉人侍女,高挑、美丽、清冷。

  如触电一般颤栗了一下,让他只觉此刻的感受便是古老的畏兀儿歌谣里唱的那样。

  “我的心儿被烧得焦黄,点火的罪人便是那位黑眉毛的姑娘。”

  紧接着,他发现自己的状态有了变化,这让他整个人都兴奋不已。

  香炉的腿哟,原来是三个。

  “好!好!我喝醉了,你来扶着我先去沐浴……嗝……我的公主、我的妻子昨日才沐浴过,我不能臭气熏天……”

  那侍女闻言,十分讶然看了一眼纽林身后的侍卫们,像是在惊讶于事情如此顺利。

  远超预料的顺利。

  ……

  水气氤氲。

  纽林躺进了浴桶,舒服地哼了一声,眯着眼看着那侍女栓上了门。

  “嗒”的一声响,把还回响在整个王宫的婚礼歌隔绝开来。

  终于安静了。

  纽林志得意满地笑了起来。

  那些大夫说的对,他的病不在身体而在心,果然是对的。

  现在好了……

  他抬起手,招了招,把那低眉顺目的侍女招到了面前。

  “你怎么不说话?如果你不是公主的人却敢对我这么无礼,我会杀了你。”

  纽林故意先吓唬吓唬对方,好让她更听话。

  那侍女遂抬起头,与他对视着,然后凑上前,说了句话。

  “你说反了,是我会杀了你。”

  这句话入耳,纽林惊呆在浴桶里。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因为这句话分明是……男人的声音。

  视线中,他看到了对方微抬起头,露出了喉结。

  “……”

  香炉的腿哟,原来是两个。

  “咚。”

  此时此刻纽林的心境,便像那两条腿的香炉,晃了晃倒在了地上,碎了一地。

  “你你……来人……”

  “噗!”

  血顺着纽林脖子上被划开的巨大伤口涓涓流下,把整个浴桶都染成红色,像是一桶红色的葡萄酒。

  俞德宸不慌不忙把匕首丢进浴桶,悄然从窗户翻出,从袖子里拿出一枚烟花。

  “咻……嘭!”

  烟花在空中绽放。

  地上的人还在唱着歌谣。

  “美满的姻缘地久天长……”

  ……

  王宫前殿,一场宫宴还未散场。

  耶律希亮正在主持宴席,已借机与高昌各个贵族接洽,近一步架空纽林的权力。

  他端着酒杯,向高昌佛教的领袖宗统敬了一杯酒。

  宗统是畏兀儿贵族,时人称其“总戒律于高昌,震威声于西域”,其弟如今在中原任官,很受重用。

  宗统与耶律希亮一样忠心于大元,是他在高昌最重要的帮手。

  “大法师,你我还须……”

  耶律希亮话音未了,忽听得一声烟花炸响。

  不少人转头向殿外看去。

  隐隐地,传来了喊叫声。

  “亦都护遇刺了……”

  “是耶律希亮杀了亦都护……”

  “耶律希亮……”

  耶律希亮愣了愣,这才放下举杯的手。

  他意识到自己出了疏漏,也许是太过于关注一个小小的细作,而忽略了李瑕已派遣更厉害的人进入高昌。

  听这喊声,两百人都不止。

  能造成这样的声势,这次的对手绝不可小觑,而自己竟此时才发现对方。

  “都别乱!亦都护未必就出了事!”

  耶律希亮迅速招过他麾下的兵马,同时开始安抚人心。

  “只是有小细作趁着亦都护大婚来捣乱,放出谣言而已。”

  说着,他环顾了前殿一眼,走近宗统。

  “大法师。”

  宗统点了点头,拄着法杖随他走到帷幔之后。

  耶律希亮道:“不瞒大法师,李瑕派人进了高昌,我一时大意,竟是没防……”

  “噗。”

  说到一半,耶律希亮腹中一凉,一低头,只见宗统一匕首捅进了他的肚子。

  这一匕首并没有捅到要害。

  宗统拔出匕首,还要再捅。

  “大法……师……”

  耶律希亮恍如在梦中。

  他没有一丝一毫地怀疑过宗统,完全不明白一个高昌权贵怎么能突然就叛了?

  他双手用力按住宗统还要再次捅来的手。

  “为什么?”

  “合丹必败,也许已经败了。”

  宗统低声回答道,眼神里带着悲悯。

  他看着耶律希亮,像是在以生死来渡化这个年轻人。

  “你被骗了!”

  耶律希亮大怒,一把夺过匕首,想架在宗统脖子上好好劝一劝他。

  然而,他才夺过匕首,宗统整个人已跌出了帷幔。

  “耶律希亮叛了!他杀了亦都护,还要杀我……”

  耶律希亮持着匕首呆立当场。

  他在年幼时就带着母亲与弟弟跋涉过西域,经历磨难,不可谓不聪明。

  但就是太年轻了,他今年才十八岁。

  十八岁的少年郎就这么瞪大了眼看着他曾经敬重的得道高僧在地上滚了两圈,连跌数步,继续演着戏。

  他太过惊讶,以至于都没发现就在这前殿之中,一名高昌贵族站起身来,淡淡扫了他一眼,向外走去。

  这就是耶律希亮在找的敌人……廉希宪就坐在这前殿之中,刚喝过高昌王的喜酒。

  ……

  “耶律希亮叛了!他杀了亦都护,还要杀我们……”

  巴巴哈尔、不鲁罕这两位王后已冲出了后宫,在数十名侍卫的保护下,开始控制宫中侍卫以及蒙古怯薛军。

  有怯薛军百夫长根本不信,喊道:“大汗有令,我们只听使君……”

  “我才是黄金家族!”

  巴巴哈尔怒吼。

  她瞪大了眼,双手往腰上一叉,确实显示出了黄金家族的气势。

  “我才是成吉思汗的子孙!耶律铸父子,甚至耶律楚材,不过是我的家奴!你们听谁的?!”

  那怯薛军百夫长还想开口说话。

  “啊!”

  巴巴哈尔捂着耳朵尖吓起来。

  “我的丈夫,哦,不,我的儿子高昌王纽林被叛逆杀死了!你也是叛逆吗?!”

  “公主……”

  “杀了他,杀了他!谁杀了他谁来当百夫长!”

  “噗。”

  一柄弯刀捅穿了这名百夫长的心窝……

  巴巴哈尔吓得又是一声尖叫,一转身抱住了身后的侍女。

  “保护我,快保护我……”

  那侍女都还没回答,百名蒙古怯薛已大喊起来。

  “我们来保护公主!杀了叛贼耶律希亮!”

  “杀了叛贼耶律希亮!”

  “……”

  王宫终于大乱。

  一方面,受伤在身的耶律希亮逃出前殿,指挥着他带来的兵力试图挽回局势;另一方面,是黄金家族的两个公主与高昌贵族们咬定耶律希亮才是叛逆。

  由此,厮杀的双方其实都是最忠于蒙古的兵力。

  ……

  血泼在了门柱上,一具又一具尸体倒下。

  王宫外,耶律希亮所住的驿馆也遭到了血洗。

  夜深时,廉希宪踩过血泊,走进了耶律希亮的书房。

  他拉了拉抽屉,没能拉开,自有士卒上前,一刀劈开上面的锁头。

  廉希宪随手拿出一撂信件翻看着,待看到耶律铸那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不由喃喃了几句。

  “寸心万里云山梦,一日三秋铁石肠……成仲兄,多年未见了,今日与令郎交手无趣,该会会成仲兄才是。”

  随着几封信看罢,林子也按着刀大步赶来。

  “廉公。”

  “人都擒下了?”

  “擒下了。”林子几步上前,道:“但探马得到消息,西北面来的十余万大军,三五日怕是便要抵达高昌。”

  廉希宪手指轻弹了一下信件,道:“来得太快了。”

  他转头看向了挂在墙上的地图,仿佛能看到一左一右两路大军都在向高昌城涌来……

  第九百三十六章 我分裂你

  从罗布泊到高昌城五百五十余里,沿途俱是荒凉大漠。

  合丹围剿阿里不哥之时,不急不忙行军,半个月才抵达罗布泊。

  而这次大败而归,却是每日狂奔百余里,只用五日便赶到了高昌城以南的阿克伊迪尔塔格山。

  此山算是天山东部余脉,没有水源,没有草地。远远看去,只有一片灰白色,山名是畏兀儿语,意思是“白石山”。

  七月初二。

  “宗王!过了前面的山,离高昌城就只有八十里路了……”

  随着探马这一声喊,军中一片欢腾,庆祝他们死里逃生。

  这是由衷的庆幸,因为就在大军后面不远,狗宋人和狗寡妇追得实在是太紧了。

  撤退之初,合丹有将近一万五千人,察察儿的万人队则剩八千余人。

  他们是仓促撤退,有的士卒记得多牵了一两匹马,却有一半人只有单马。

  逃了一百里之后,已有不少人掉队,且马匹体力告竭。合丹预计李瑕追不上来,下令休整。

  在那时全军已是又累又渴又饿,附近还没有水源,只能喝马奶充饥。也得亏是蒙古马耐力足,能让他们把这第一天应付过去。

  但就在第三天,李瑕便追上来了。

  而且李瑕麾下的骑兵是一人四骑,吃饱喝足,得到了充足的休息。

  小股精骑追上,只一轮掩杀,合丹便损失了三千余人。

  往后又是两日追赶,到这白石山之时,合丹、察察儿两部人马相加,已只有一万三千余人。

  如合丹之前评价李瑕的,日行百里要掉队一半。

  也确实是他的怯薛军和九原城带来的探马赤军骑术高超,在这种缺水缺粮的追击战中,掉队加上伤亡还没达到一半,可谓是精锐。

  换作一般的军队,两日前李瑕一轮掩杀就能击溃他们。

  好在,高昌城就在眼前了。

  合丹驱马走上山路,回过头向南望去,还没看到李瑕追上来,不由松了口气。

  “宗王,放心!高昌城一眨眼就到,公狗母狗一定是不敢追了!”察察儿大声喊道。

  不得不说,在漠南的蒙古将领就是比在腹地的能打,察察儿在河西战场上是最差的。

  到了西域战场,却是诸将当中最出色的一个。

  至少还活着。

  察察儿没了牙,说话合丹根本听不清,但那种嚣张还是很能鼓舞士气。

  对于不在乎一城一地得失的蒙古军队而言,输了一场仗虽然也会沮丧,但更容易走出来。

  各个千夫长们也开始鼓舞人心,越说,心情越好。

  “狗宋人是不敢追了!知道前面就是我们的大军,他夹着尾巴跑了。”

  “狗宋人能有什么能耐?给狗寡妇当小白脸借着察合台汗国的主力才赢了一小仗,我们又不是大汗的主力……”

  前方又有探马回来了。

  合丹脸上带着笑意,招手,让探马上前,才听得两句话,脸色倏然凝固住。

  他的心情就像是平地一声惊雷,前一刻还晴空万里,下一刻便狂风暴雨。

  马鞭被举到半空中,合丹恨不能给眼前的探马一鞭子,惩罚他对自己的欺骗。但合丹最后还是放下了鞭子。

  黄金家族第三代中,拔都、阔端、蒙哥……哪怕算上阿里不哥,擅战者已经死了太多。合丹不算出色、也不算无能,但就是他这样能克制住对部下挥鞭的平庸之辈,已称得上三代中的领军人物。

  承担的多了,脾气就小了。

  “全军……向西,往艾丁湖驻扎。”合丹下令道。

  “宗王,怎么了?怎么不进高昌城?”

  “发生了什么?”

  将领们并没有马上领命,而是围了上来问道。

  合丹没心情解释,只沉着脸下令往艾丁湖畔驻扎。

  他怕现在说了消息军心就散了,还是找到水源,让将士们歇一歇再说。

  ……

  艾丁湖。

  此处是高昌城西南方向六十里的一个盐沼泽。

  它四周都是盐滩、碱地、沙丘,道路难行。但至少有水源、有猎物,能让合丹麾下的将士得到补给。

  才安营下寨,傍晚时分,有一队骑士自北面而来。

  他们人数不过十余人,为首的是一名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远远地看到探马便派人打了招呼,以防止被射杀。

  “合丹大王可在?真定路宣慰使之子普颜求见。”

  ……

  营地里帐篷并不多,寥寥几顶还是撤退时正好放在马匹上的。

  疲惫的士卒们坐在地上,手按着弯刀看着从营地里走过的年轻人。

  “察察儿万夫长,那就是耶律希亮吗?”

  “不是啊。”察察儿应道。

  他本来懒得管这些事,此时有些疑惑,遂起身先进了大帐,按着刀站在合丹身边。

  不多时,普颜走进了大帐。

  “宗王……”

  “你背叛了吗?”合丹径直问道,“是你投靠了李瑕,里应外合帮他拿下了高昌城?”

  站在一边的察察儿吓了一跳,像是被狗咬了一般跳起。

  “什么?!高昌城丢了?!”

  合丹没有想要瞒着察察儿,只是不知怎么说,干脆闭上眼,等着察察儿大呼小叫。

  其后,普颜才能继续说起事情的经过。

  他原本并不想背叛忽必烈,可等他带着廉希宪见过了他大伯宗统,宗统很快就做出了选择。

  并且点化了他。

  ——“孩子,你须记得你从何处来、往何处去。你是回鹘人而非蒙古人,我们高昌回鹘既可以臣服于宋、辽、西辽、蒙古,又为何不能臣服于别人?我与你父亲的功勋也不重要,重要的是高昌的生灵。如今西域乱象已生,大汗远隔万里而秦王近在咫尺,又到了高昌再做选择的时候了……”

  普颜的妻儿本就住在大伯家。

  当时抬头一看,开平、燕京真的是远隔万里,还能向大元皇帝陛下报信不成?

  “……”

  “请宗王体谅普颜的无奈,高昌处在察合台汗国与秦王之间,如果坚持臣服于大元,灭亡近在眼前。畏吾儿人只好做出新的选择……”

  “叛徒!”合丹大怒,终于克制不住自己的怒火,吼道:“你这只狗一样的驱口!”

  普颜一愣。

  他是大元的臣子。

  自己以为的,其实只是驱口。

  心中的无奈感消散了一些,普颜脸色冷淡了些,道:“廉希宪让我带几句话给宗王。”

  “说。”

  “他说,他本可以设下伏兵,引宗王入城;也可以布伏于艾丁湖,断绝宗王的水源……不论如何,宗王已至绝路。”

  廉希宪确实可以做到这些。

  或许可以说,先遇到了廉希宪而非李瑕,这是合丹的幸运。

  这两人的行事风格不同。

  李瑕会偷袭、歼灭合丹所部,俘虏了人之后再考虑如何利用;廉希宪则彬彬有礼,一般不会不宣而战,每次都会先派使节劝降。

  比如廉希宪会事先给火赤哈儿写信进行劝降,这是他对待敌人的包容。

  这次,他也给合丹写了一封信。

  普颜说着,已拿出信件交给一名合丹的怯薛军。

  “我没到绝路!”

  合丹却是大怒着,接过信一把便将它撕碎,喝道:“高昌是一座孤城,十余万蒙古大军马上就要赶来,廉希宪他守不住!”

  “我并非是来与宗王争论,我只给宗王带话。”普颜看着那碎纸落在地上,也不惊讶,道:“廉希宪说,他之所以放过宗王,是因为宗王还有选择……”

  “我不用选!来人,杀了他!”

  普颜害怕起来,连忙大喊道:“宗王是窝阔台汗之子,忘了自己的出身了吗?!”

  声音一大,他情绪反而亢奋起来。

  合丹大骂道:“你才忘了自己的出身!你父亲是太后家的驱口,居然敢来唆使我?!”

  “我父亲有的选吗?!”

  这“驱口”二字不绝,普颜终于被激怒,大吼道:“当你们的屠刀扬起,高昌回鹘不投降就会被屠光,我们除了当驱口还能怎么办?你们灭了我们的国,只给一点点的好处,我们反而要对你们感激涕零不成?!”

  “叛徒!果然是叛徒……”

  普颜抬手一指,道:“你还有的选,窝阔台的庶子。现在,贵由汗的公主、高昌的太后巴巴哈尔称制掌管了高昌国。你是要当她的叔叔,还是要当她的敌人?”

  “谁?”

  “这便是廉希宪给你的选择。要么,活着想想你祖成吉思汗把汗位传给了谁;要么,到长生天去问一问……”

  ……

  合丹没有杀普颜。

  杀了普颜,能做的选择就都没有了。

  送走了使者之后,他独自坐在帐篷中,把脸埋在双手之间,思考着。

  他已经走到绝路了,答应廉希宪的建议是最好的选择。

  西域有太多人做出这样的选择。

  李瑕这一趟来,就像是拿着一根大锤在敲击黄金家族,非要把它敲得四分五裂。

  裂缝已经产生了。

  术赤家族、察合台家族、窝阔台家族已经开始走到了拖雷家族的对立面。

  这些该死的人,全都是为了私利而背叛了大蒙古国!

  ……

  “宗王,已经把那些人赶走了。”察察儿走进大帐,用他那没了牙而造成的含糊声音道:“这只狗驱口,宗王真该杀了他。”

  “杀了他有什么用?李瑕要的是分裂大蒙古国。”

  说到这里,合丹深有所感,叹道:“再强大的敌人都不可怕,最怕的是自己人不合啊。”

  察察儿听不懂,挠了挠他的秃头。

  “有酒吗?”

  “有,最后一袋了。”

  合丹喝了一口酒,苦笑起来。

  “勇士察察儿,你知道吗?如果我答应廉希宪,也许以后也能成为‘合丹汗’,但最多是占据西域的国王,而大蒙古国、这成吉思汗留下的伟业,也就散了,散了。”

  “对,他们只想要宗王的兵马而已。”

  “你放心。”合丹摆了摆手,道:“我不会答应他。”

  “那就好,不过。宗王,李瑕已经追上来了。”

  “不怕。”合丹道:“我相信耶律丞相,他一定很快就能收回高昌城。察察儿,你放心,我们……”

  “噗。”

  合丹低下头,看到察察儿手里的弯刀已经捅进了他的心口,捅到了只剩刀柄。

  “你……”

  他刚才就觉得察察儿不对劲,此时才想起来,察察儿都不叫李瑕“狗宋人”了。

  这些该死的东西,还真是谁赢就倒向谁。

  “嘿。”

  一点火光中,只见察察儿咧开那没牙的嘴笑了一下。

  “他们只想要我们的兵,你不给,我来给……”

  ……

  “嗒。”

  高昌城中,廉希宪拈起一枚棋子按在横盘上,道:“我赢了。”

  宗统神色平和,丝毫不以输赢为意,一派得道高僧的模样,道:“大军压境,善甫已无一兵一卒迎击合丹,真能赢?”

  “大法师着相了,兵再多,若寻不到出路也不过只是虚无。”廉希宪笑了笑,“若能勘破这虚无,一言也可破敌。”

  宗统颌首不已,称赞道:“善甫有怜悯之心啊……”

  第九百三十七章 你分裂我

  艾丁湖的南北侧各有一个烽燧,一个叫塔什烽燧,另一个叫乌盘土拉烽燧。

  它们都是汉代烽燧,与十二烽燧线相连,长三丈,宽二丈,高二丈,由土坯砌成却能经历千年。

  夜里,李瑕走上了乌盘土拉烽燧,抬起望筒。

  星光下能看到有天鹅在远处的湖面上游弋。

  盐沼在月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熠熠生辉。畏兀儿人把艾丁湖称作“觉洛浣”,意思“月光湖”。

  李瑕于是想到了高明月。

  好在西域诸事想必很快就能有结果,归家的日子应该不远了。

  望筒里忽然看到不远处的高山上有什么东西一跃而过,李瑕警惕起来,顺着那方向用望筒扫视过去,才渐渐在星光下看出那是一只雪豹。

  这确实是个很美、很原始的地方。

  马蹄声由远而近,惊走了湖面上的天鹅。过了一会,林子大步赶上烽燧,一掀斗篷,露出一个西域喇嘛样式的光头。

  “见过王上!”

  “别激动,慢慢说。”

  “是。”

  林子缓了缓,让声音不再像方才那样颤抖。

  “廉公做成了,他说服了高昌王后巴巴哈尔和以宗统为首的高昌贵族……现在的高昌已打着恢复黄金家族正统的名号,独立于忽必烈之外。但耶律铸也已从别失八里出发,兵临城下,廉公还在想办法防守。”

  “知道了,善甫兄派人劝降合丹了?”

  李瑕了解廉希宪的行事作风。

  因此,他虽然是刚赶到艾丁湖、只做了简单的接洽,却还是能与廉希宪配合默契,直接兵围合丹大营却不强攻,给合丹施加压力。

  “是,派了普颜为使,我扮成护卫混在队伍中。”林子道:“普颜虽没能说服合丹,但我却与万夫长察察儿约定,只要率兵来投,给他高昌白杨河畔的牧场。”

  “察察儿?他被我追了一路,只怕不剩五千人了吧?”

  “五千余人。”林子道:“而合丹的怯薛军由其三子也迭儿统领,尚有八千余人。”

  “察察儿敢反?”

  “我告诉他,拿了合丹的头颅,我们会出兵助他击败也迭儿。”林子拱手道:“事急从权,我其实是骗察察儿的,就让他与也迭儿自相残杀……”

  “无妨,出兵吧。”

  “可察察儿并非真心归附,而是见西域乱起,想要分一杯羹……”

  “那就分他一杯。”

  李瑕说着,转过头看向了兀鲁忽乃所在的方向,眼神中泛起了警惕之色。

  “这锅羹还不是我们的,分他又何妨?”

  ……

  天上星光灿烂,湖上也是星光灿烂。

  这日夜里,忽然响起了呼喊声。

  “合丹叛了大蒙古国!合丹要带我们去死!不想死的勇士们随我来啊!”

  挂着合丹人头的长杆被高高举起,察察儿跨上战马,召起自己的兵马。

  他本以为整个军队已经疲惫到了极点,只要举旗就能一呼百应。至于合丹那几个儿子,根本就是废物,怎么敌得过他?

  但真的厮杀起来,察察儿才想起自己麾下的战士也已经精疲力尽了。

  也迭儿愤怒于察察儿的背叛,拼了命地想要为合丹报仇,一度在战场上占了上风。

  处于火拼状态的双方似乎忘了,真正的胜利者就在一旁。

  “咚!”

  当战鼓响起,一队队骑兵从烽燧线以南绕至战场,战斗基本已没有了悬念。

  就像是两个重伤之人正互相掐着脖子在地上翻滚之际,来了一个壮汉,一把拎起他们,一拳。

  壮汉只挥出一拳,将其中一名伤者打死在地……

  “嘭!”

  霍小莲驱马上前,随手挥动着打头锤,砸死也迭儿身边的一名怯薛。

  那锤头陷在了尸体的胸腔里,一时拔不出来。

  此时蒙卒已然大溃,霍小莲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干脆弃了长武器,一踢马腹,用鞭子勒在了也迭儿脖子上。

  “驾。”

  他就这样拖拽着也迭儿绕着战场奔跑了两圈,奔到李瑕面前。

  “王上!小莲已擒到敌首!”

  “审。”

  “是……窝阔台的子孙,为什么不答应讨伐忽必烈?”

  也迭儿被勒得满脸涨红,努力捉着脖子上的马鞭,稍透了几口气,嘶声道:“大蒙古国……不能分裂……不能……”

  “王上!审过了。”

  “执迷不悟,杀了。”李瑕随口应着,转过头,继续与面前的察察儿说话。

  霍小莲一看,已明白了李瑕的心意。

  他翻身下马,勒着也迭儿的脖子走了几步,正好走到察察儿面前。

  “狗……狗驱口们!”也迭儿大怒,努力挣扎着。

  靴子蹬着地,临死前的挣扎显得极有张力。

  霍小莲用力拉着鞭子,嘴里还骂道:“蒙古勇士是吧?秦王要你死,你就得死……”

  “咯咯咯……”

  鞭子磨在皮肉上的声音响在察察儿耳边。

  一辈子以屠夫的身份杀人的察察儿,难得近距离体验了一把作为鱼肉是怎样的感受。

  终于,一股恶臭味泛起。

  那是也迭儿失禁了。

  察察儿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低着头向李瑕道:“尊贵的秦王,愚蠢的牧民察察儿在摔掉了牙的时候,就得到了长生天的指引,不能再与我尊贵的王为敌……”

  “我听说,你想要白杨河畔的牧场?”

  察察儿一愣,不敢答话。

  李瑕笑笑,十分的温和。

  他甚至还上前拍了拍察察儿的肩,道:“放心吧,我能给你牧场,也能给你更好的东西,看你怎么选……”

  ……

  天光微明时,艾丁湖畔还在打扫战场,已有快马连夜将消息递进高昌城。

  “合丹死了……也好。”

  “若能控制住合丹及其兵力,岂非更好?”林子一夜未睡,来回奔波,眼圈已成了乌青色,道:“可惜我与普颜还是没能说服他。”

  廉希宪摆了摆手,道:“本就是要杀的,王上还能放心合丹这样一个蒙古宗王手握大军驻在别失八里、高昌一带不成?”

  “原来廉公早便算定了要挑唆合丹的部下?”

  廉希宪微微点头,随手一指高昌王宫的方向,带着些调侃之意道:“我们这位高昌太后也是个有野心的,还能真给她找个有实力的叔叔不成。”

  林子随口道:“蠢女人一个,她成不了势。”

  “蠢才好,蠢才值得我们助她成势。”

  关于窝阔台家族这一对叔侄之事也只说到这里,廉希宪很快又将心思移回北面的防事之上。

  “王上来了就好啊,与耶律铸之战也就有了底气。”

  “王上说接下来重要的不是战场上打得如何,而是……”

  “而是要稳住这些盟友。”廉希宪道:“会盟最怕的就是小胜之后的各起异心,万一盟约破碎,则功亏一篑。”

  “是,王上亦是这么说。”

  “……”

  林子与廉希宪聊过,才出了驿馆,迎面便见俞德宸迎了上来。

  俞德宸今日已换回了他的道袍。

  他近来瘦了不少,眼底透着股疲惫。

  “司使。”

  “知道你想要什么。”林子随手塞了一枚令符过去,“等回了长安,与你师弟吹牛吧,俞佥事。”

  俞德宸脸色不变,眼神中却绽出欣慰之色。

  终于,一年间屡立奇功,平步青云,好不容易官职已高于磨勘院郎中了。

  等往江府提亲,便不怕被江公看不起,可是……

  想到这里,俞德宸低声问道:“司使,我们军情司之事,是永世不为外人知晓的吧?”

  “不一定,看是什么事。你穿成这样做什么?还不换了衣服进王宫?”

  “事已定,为何还要进王宫?”

  “那怎么办?高昌太后点名要你服侍她。”

  “司使莫打诳语,巴巴哈尔并无实力,她还能逼得了我们军情司不成?”

  林子随口道:“她是贵由汗之女,是我们的重要盟友,连廉公都不敢轻易得罪她,只好把你献出去。”

  “司使!”俞德宸大怒,“你若说为了任务不择手段,可以。但我修道之人,绝不……”

  “好了好了,不开玩笑。与你实话说吧,这女人愚蠢狂妄,万一生变麻烦,你再盯着她一段时间……”

  ……

  艾丁湖营地,李瑕举起一杯马奶与兀鲁忽乃碰了一杯。

  “最后一战了,击败了耶律铸,西域便是你我的势力范围。”

  “希望我们的友谊天长地久。”

  兀鲁忽乃满意地笑了笑,举杯饮了奶酒,动作比以往优雅了许多。

  这是胜者的优雅。

  她上下打量了李瑕一眼,又道:“希望朵思蛮能早些为你生个儿子。”

  “会的。”李瑕道:“也希望到时你能给这孩子送上礼物。”

  合丹一死,两人之间不自觉地还是有些锋针相对起来。

  这是心态的微妙变化,并不受控,有时他们情不自禁便要挑衅或回应挑衅,以试探对方对盟约的态度。

  盟友永远不会比自己的部下好用。

  但还有敌人没除掉,兀鲁忽乃并不敢激怒李瑕,微笑着,起身退出大帐。

  走时还找补了一句。

  “你放心,察合台汗国的战士还是听你指挥,还是我们的兵马。”

  李瑕点了点头,目送她的背影离开。

  这日上午,正准备拔营前往高昌,玉门关派出的探马却终于赶到了……

  “王上,姜司使到了玉门关了。”

  “姜饭?”

  “是,还带了吴泽吴相公,说是长安诸公急着请王上回去。”

  “出了何事?”

  信使连忙递出一封信。

  李瑕摊开一看,稍松了一口气。

  “贾似道释放郝经北归……”

  李瑕当然明白这事十分蹊跷,郝经是忽必烈派往宋廷的使者,被贾似道扣押多年,绝不会无缘无故地放回去。

  想必是他这边在分裂大蒙古国,那边忽必烈也是英雄所见略同,也想到了要分裂他与大宋。

  “看来忽必烈也在努力啊……”

  第九百三十八章 附庸

  血脉是很奇妙的东西。

  巴巴哈尔作为窝阔台之孙女、贵由之女,确实继承了她父祖的性情与爱好。

  蒙古大臣形容窝阔台,说的是“大汗在不断酗酒和亲近妖娆美姬中,打开了欢乐的地毯,并踏上了纵欲的道路”。

  贵由则是身体孱弱,还患手足拘挛之病,却继承了父亲的遗志,昼夜沉溺于酒色,在欢乐的地毯上继续探索纵欲之路。

  如今轮到了巴巴哈尔。

  纽林才死,她便命人将高昌的美酒搬出来,整夜地豪饮。

  “我的妹妹不鲁罕,与我一起重振窝阔台家族的荣光吧,我会与你分享一切。”

  巴巴哈尔喝到尽兴,向不鲁罕高举起手中的酒杯,笑道:“这里的王位、黄金,都是我们的。”

  不鲁罕的父亲哈剌察儿已死了,但她还有三个兄弟,正是巴巴哈尔需要写信去拉拢的人物。

  因此,这一对堂姐妹相处得愈发紧密了。

  “我的姐姐,我不想要王位与黄金……”

  “哈哈哈,我知道,你想要美人……来,我们的美人,你也一起喝一杯。”

  “莫叫我美人。”俞德宸抬手一挡。

  他穿了一身道袍,高情逸态、纯一不杂,自有一分神仙风骨,此时眉头微微一蹙,道:“明日秦王便要入城了,你们还是别喝得太醉为好。”

  “那我们只喝完这一壶,好不好?”巴巴哈尔调笑道。

  她有些害怕俞德宸不悦,既是因为喜爱他,更是因为他背后站的是她最重要的盟友。

  她之所以独宠俞德宸就是为了他的靠山。

  当然,这只是暂时的,等巴巴哈尔稳固了权力,李瑕这个盟友就不再重要了。

  不鲁罕则更为在意俞德宸一些,放下了酒杯,道:“郎君说不喝,我们就不喝了。”

  她毕竟是更年轻些,经历过的也少,初次遇到这样的男儿,更容易陷进去。

  巴巴哈尔是故意利用俞德宸的英俊,让不鲁罕陷进去。

  这就是她的权谋了。

  她并不是被俞德宸说服了,而是她征服了他,通过他联盟了李瑕,利用他拉拢了不鲁罕。

  如今,拖雷之子忽必烈背叛了大蒙古国,成吉思汗留下的伟业风雨飘摇。

  正是她,巴巴哈尔,贵由汗之嫡女,通过她的权谋手段夺得了高昌的权力,像她的祖母乃马真太后、像她的母亲海迷失皇后一样称制。

  她将在窝阔台家族和高昌权贵的支持下,东结宋国之秦王、西联察合台汗国可敦,三方会盟,共同讨伐叛徒……

  越想越得意。

  巴巴哈尔往那仙风道骨的男子怀中一倚,一手揽过不鲁罕,笑道:“不嘛,就喝这一壶。”

  欢乐的地毯又被打开,她在纵情声色中沉沉睡去。

  直到感觉到有人推了推她。

  “可敦,你得赶快起来啦,秦王马上就进城了……”

  ……

  李瑕登上了黄土夯成的城墙,放眼看去,不由赞了一句。

  “不愧是西域名城。”

  廉希宪笑问道:“王上可觉像长安城?”

  “不像。”

  “它像的是唐长安城。”廉希宪叹道:“可惜唐长安不在了,要领略盛唐的风华,也只能从高昌城窥得一二。”

  唐时,高昌乃丝绸之路重镇,称为“西域长安”,这也是廉希宪仰慕汉法的根源所在。

  只有在汉人强盛的时候,才能把汉文化刻进西域,几世几代还存在于高昌人的血脉里。

  但它其实一直在慢慢地消逝。

  李瑕不知道在原有的时空,要不了多久高昌城就会毁于一旦。但他来,就是为了阻止这种消逝……

  前方忽有鼓乐声传来。

  “是巴巴哈尔来迎王上了。”廉希宪道,“此女类其父祖,来晚了未必是故意怠慢,便是这德性。”

  “无妨,重要的不是见她,而是像宗统这样的高昌权贵们,他们是何意见?”

  “他们希望像当年西州回鹘与宋一样,臣服、朝贡,让高昌当王上的‘外甥子’,也希望受到王上的庇护。”

  李瑕心底里对这条件并不满足,但目前也只能这样了。

  只有等踏过了忽必烈这个槛,他才能实现更多。

  “就这样吧,答应他们。”

  不需要与廉希宪讨价还价,廉希宪既然开口说了,那就表示他能与宗统等人谈妥。

  这点小事,他办起来还是简单的。

  相比而言,这些年镇守陇西更让廉希宪耗尽心神,因为真正的大业往往进展缓慢,需要十年、二十年才能看到陇西的变化,到时主政者的功绩才能显现。

  不像跑到高昌来,一昔血洗王宫就可以出风头。

  李瑕私心里更希望廉希宪能坐镇在肃州,老老实实地把千丝万缕的公务打点好。

  但形势所迫,能有这样一个能人随时可以出手,也很好。

  “善甫兄一来,我轻松太多了。否则,若是让合丹与耶律铸汇合,相比眼前的局势,可谓是天差地别。”

  “身为维吾尔人,这是我该做的。”廉希宪笑道:“也请王上放心,这甘肃路安抚使,我是不会让的,此间事了便回去为王上镇守甘肃。”

  “那就好,我还真找不到第二个适合的人选。”李瑕默契地笑了笑,“耶律铸如何了?”

  “短短数日间,我与他已交过几次手。”

  廉希宪说着,神情郑重了许多,捻着胡须说了近日的形势。

  “耶律铸先是火速进兵,意图急取高昌,我匆忙应对,原是想要拖住他,只等王上兵马一到,祭出合丹首级必可大破其兵。可惜,他昨日退回了别失八里。”

  李瑕道:“见机倒是快。”

  “他不谨慎不行啊,漠北诸王鱼龙混杂,或许一碰就散,如今这形势对他很危险。”

  话到这里,廉希宪提醒道:“不过,王上在西域并无太多兵力。能有眼下这个局面,恰是与各方结盟所取得的,可得万万小心,以免‘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嗯,我明白。”

  廉希宪见李瑕神色颇为郑重,安心不少,他是真担心李瑕几场大胜之后忘乎所以。

  “击败耶律铸与漠北诸王还只是一个小目标。”李瑕又道:“我们要的是在西域建立一个反对忽必烈的联盟,使我们在接下来的几年内不需要再出一兵一卒,也能把忽必烈与旭烈兀分割开来,完全打掉他能从西方获得的贸易、补给的优势。”

  “正是如此。依我所见,对付耶律铸以及漠北诸王,须以分化拉拢为主。”

  李瑕点了点头,显得有些轻松随意。

  其后,他却是对廉希宪附耳低声道:“忽必烈正在联络宋廷,我预计东面很快会有不好的消息传来。暂时或不要紧,然西域之事得尽快解决……”

  廉希宪听罢,神色丝毫不变,未让任何人看出不妥。

  就在城墙下,高昌的太后与权贵们都到了……

  ……

  巴巴哈尔坐在大辇里,并没有因为来得迟了而觉得失礼。

  在她想来,那位秦王李瑕还是需要倚仗她的。

  就算李瑕不快,调笑两句也就是了,还能怎么样?

  以她的身份、美貌、智慧,到时诸方会盟,她还打算争一争盟主呢。

  “我听你们汉人的故事,汉末有盟军讨伐叛贼,是有盟主的吧?”

  “是有。”俞德宸道:“东汉末年,关东州郡起兵讨伐董卓,推举袁绍为盟主。”

  “我比起这个人怎么样?”巴巴哈尔笑问道,打算试探试探俞德宸。

  她希望他彻底倒向自己。

  俞德宸似笑非笑,没有再答话。

  “说一说嘛。”

  “看那里。”俞德宸抬手一指。

  巴巴哈尔一抬头,只见一根长杆被举着进了高昌城,那上面挂着一颗血淋淋的头颅。

  正是她叔叔合丹。

  “嗝。”

  她吓得打了个酒嗝,身子一个激灵,昨夜的酒气就在这个瞬间散去。

  ……

  不远处,宗统也正愣愣抬头看着合丹的头颅,其后双手合什,念道:“唵嘛呢叭咪吽。”

  一时之间,高昌贵族们纷纷随着他念了起来,个个都在心里想,跟着大法师选择总是不会错的。

  好在这次大法师做了对的选择……

  ……

  “王上,那就是巴巴哈尔与不鲁罕了。”

  当双方车马还隔着二十余步,林子低声向李瑕禀报起来。

  “俞德宸倒是享了这一对姐妹花的齐人之福。”

  林子不是好说是非的人,但职责所在,需要让李瑕知道一切。而此时说起来难免也带着些戏谑、羡慕之意。

  “嗯,你别大惊小怪。”李瑕漫不经心应道。

  “是。”

  林子不知李瑕是让他别大惊小怪又怀疑俞德宸叛了,还是说的是姐妹花也不值得大惊小怪。

  那边兀鲁忽乃已驱马过来,立在李瑕身旁。

  这才是真正有实力的女人。

  那气场压来,林子不敢多言,退到一旁。

  双方队伍又近了些。

  巴巴哈尔见到了李瑕,才意识到自己那代表窝阔台家族与李瑕会盟并成为盟主的心思有多么可笑。

  如果说俞德宸的英俊可供她赏玩,李瑕虽然更英俊却只让她感到害怕,那是两万余精锐之士带来的威风。

  她甚至忘了兀鲁忽乃还站在一旁,忙不迭便向李瑕行了一礼。

  既不像蒙古礼,又不像汉礼,显得有些无措。

  “欢迎秦王入高昌。”

  兀鲁忽乃心中微哂,相比于她见李瑕之时,巴巴哈尔此刻的表现笨拙得就像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丫鬟,哪有半点黄金家族公主的风范。

  李瑕反而很欣赏巴巴哈尔的无能,很快便开口提出了他的要求。

  “我愿助可敦讨伐忽必烈,只需要借助高昌的兵马相助,战士们也需要粮草与补给。”

  当那锐利的眼神看过来,巴巴哈尔发现自己竟是连拒绝的勇气都没有,嘴唇哆嗦了一下,连忙应道:“一定让秦王满意。”

  只在这一见面的功夫,她的野心就像是被李瑕伸出一根手指摁了下去。

  李瑕于是笑了笑,因满意她的反应,便给出了他的许诺。

  “我也保证没有人能反对你称制……”

  至此,高昌的秉权者才真正确定下来。

  ……

  挂着合丹人头的长杆则被举着在城中巡游了一圈,最后挂在了城北偏西的城门口……

  这一夜的宴席上,廉希宪赶到李瑕身边,低声说了一句。

  “王上,城外有人射了信件进来。”

  “希望这次是个好消息。”

  李瑕笑了笑,接过信,扫了一遍上面的回鹘蒙文,目光落在右下角的印章上。

  那印章上的文字是“长生天气力里,大蒙古国大汗圣旨所到之处的顺民与异民,必须敬畏之……”

  第九百三十九章 傀儡

  别失八里。

  耶律铸近日以来愈发显得忧心忡忡。

  他已得知了合丹之死,也知道以漠北诸王各怀异心的样子,很难在战场上对抗李瑕。

  若再大败一场,大元在西域则大势已去。

  耶律铸已再不求歼灭李瑕。

  他是文人,更擅长不战而屈人之兵,眼下的局面也更适合以谋略应对。

  首先,该稳住诸王,坚定他们对大元的信心;其次该离间兀鲁忽乃、巴巴哈尔与李瑕,破坏他们之间的联盟。

  只有做到这两点才能反败为胜,至不济也能等到他的陛下再遣一宗王领兵前来。

  要比合丹还强的,有移相哥、塔察儿……那从哈拉和林而来,至少还要四五个月。

  那就求稳,尽力拖延也不能让李瑕速战速决。

  ……

  “诸位放心,局势并没有这么危急。”

  “耶律铸,我听说合丹已经被那个宋人杀掉了?”

  “所以呢?哈答驸马也想投靠这个宋人吗?”耶律铸并不着急解释,反而质问了一句。

  这让他显得底气十足。

  那哈答驸马本已有些轻视忽必烈的实力,此时反而心里没底。

  “我没这么说!我怎么可能投靠外敌,还是最软弱的宋人?”

  耶律铸道:“我已得到了具体的消息,合丹大王与阿里不哥鏖战了一场,勇士们正疲惫,李瑕与兀鲁忽乃的十万人包围了他。合丹大王一路北归,大大小小十一战,歼敌八万,终于退到高昌城下,却遭到了巴巴哈尔的背叛。”

  “巴巴哈尔为什么……”

  “因为她是海迷失的女儿。”

  耶律铸根本不给这些人质疑忽必烈实力的机会,直接把当年汗位之争的秘情砸出来。

  “巴巴哈尔的母亲施巫术暗害蒙哥大汗,所以她得到机会就叛乱了。你们也想效仿她吗?”

  哈答驸马摇了摇头,嘟囔道:“合丹死得真冤枉。”

  本感到忽必烈大势已去,三言两语间,合丹之死被形容得倒像是个意外。

  而宋人也被形容得与印象里一样废物。

  “丞相刚才说十万人,李瑕有这么多的兵马在西域吗?”

  耶律铸指点着地图,道:“大汗已经在和宋国和谈、贸易。让宋国能够从两淮、京湖调支兵力攻打李瑕的川蜀,估计我们已经拿下了关中。所以,李瑕只好把剩下的兵力全调到西域,想要效仿建立西辽的耶律大石……”

  “真的?!”

  当然是假的,是耶律铸随意推演的。

  但不可能有人能戳穿他。

  蒙古诸王还能更信李瑕,而不信他吗?

  要证明这消息是假的,到长安确认也要三五个月,足够援兵抵达了。

  除非李瑕还能再拿出数万大军。

  不少人质疑忽必烈的心思又开始淡了。

  其后,耶律铸竟懒得再提那“很快就要败亡的李瑕”,转而开始分配阿力麻里、别失八里等地的牧场。

  ……

  “耶律铸哄我们的。”

  玉龙答失回到了营帐,马上让人在外面守着,与兄弟们商议起来。

  蒙哥的长子已死,第五子辩都是庶子且年纪还小。在帐中的只有二子阿速台、三子玉龙答失、四子昔里吉。

  三人以玉龙答失为首。

  “我早就觉得李瑕实力很强大,他能在钓鱼城击败父汗,又能从忽必烈手中抢走关陇的地盘。现在连合丹也败在他手上,一定不是耶律铸说的那样。如果连合丹都能歼敌八万,那大蒙古早就吞并宋国了。”

  “我觉得宋人不会有这么强。”阿速台道。

  阿速台就是当年随蒙哥南征,因为在陇西射杀汉人百姓为乐,被蒙哥重惩的那个儿子。

  他骨子里的观念更像阿里不哥,视汉人为两脚羊。

  连北地汉人他都瞧不起,更何况宋人。

  偏偏玉龙答失很坚定,瞪了二哥一眼,道:“信我,李瑕已经很强大了,能够抗衡忽必烈,我们要借助他的力量。”

  “可他是我们的仇人。”阿速台提醒道。

  “闭嘴。”玉龙答失道:“我已经给李瑕写了信,相信马上就会有回信。”

  阿速台面对弟弟这样坚定的语气,不敢顶撞,嘟囔道:“我以为你是我和商量。”

  “我不需要和你这个蠢材商量。”

  阿速台这就没声了。

  他的生母只是蒙哥的妃子,而玉龙答失是忽都台大皇后所生。

  这就是在陇西里把汉人百姓当成猎物射杀的强者、黄金家族的皇子、大蒙古国的勇士……只要有更高贵者给他一声厉叱,他就能唯唯诺诺,比羊还温顺。

  玉龙答失没功夫理会二哥的废话,踱着步,焦急地等待着。

  “你们知道吗?我用父汗的玉玺盖了很多空白文书。”

  他是在通过说话来缓解紧张,而不是真在与兄弟们商量。

  “只要李瑕有了确切的回复,我就要联络诸王,举起反对忽必烈的大旗……哈,到时看看西方,李瑕、兀鲁忽乃、海都,再加上我,全是忽必烈的敌人。”

  “还有巴巴哈尔。”阿速台提醒道。

  “她不配。”

  玉龙答失漫不经心地应着,掀帘又向外看了一眼,有些紧张地咬了咬指甲。

  “快了,我将要振兴大蒙古国……”

  ……

  与此同时,耶律铸正在道路上迎接一队人。

  这队人仅有千余人左右,牵着马匹与骆驼,一个个风尘仆仆,显然是走了极远的路而来。

  终于,队伍到了眼前。

  一名年轻的蒙古人翻身下马,向耶律铸走来。

  他年纪不到三十,望之二十七八岁,身材魁梧,举止却彬彬有礼。

  蒙古人中难得有他这种姿态文雅者。

  “八邻部的伯颜,奉伊尔可汗之命朝贡大汗,途经西域,向丞相问候,愿丞相身体康健。”

  “伯颜。”

  耶律铸轻声念叨着这人的名字,莫名地对他十分欣赏,赞道:“伊尔可汗麾下原来有这样的勇士。”

  “不敢称勇士,只是使臣。此来,是为了向大汗表明伊尔可汗的支持。”

  “好!”

  耶律铸闻言,振奋了不少。

  正好旭烈兀的使臣路过,表态支持,又能让诸王心定不少。

  “伯颜来得正是时候啊!你从伊尔汗国而来,为何走西域这条路线啊?”

  如今从波斯到中原的路主要有两条,一条是草原丝绸之路,一条是传统的丝绸之路。

  而自从河西走廊落入李瑕之手,传统丝绸之路便难走起来,到了高昌之后要穿过阿拉善沙漠的北缘而行。

  这一路太过艰辛,只有到了河套之后才能得到补给。

  故而,耶律铸有此一问。

  伯颜应道:“我从小就是在西域长大,熟悉路况,所以伊尔可汗命我出使。”

  耶律铸观他举止,忽然问道:“那可会汉语?”

  伯颜遂用汉语答道:“会些诗词,会写些行草。”

  耶律铸不由啧啧称奇。

  对这个年轻的蒙古人如何赏识不提,这一千人的队伍被带回别失八里,诸王看着那些琳琅满目的贡品,看到旭烈兀在国书上表露的对忽必烈掷地有声的支持,大受震撼。

  耶律铸见此情景,不由又松了一口气。

  这次他属实是运气不错,正好赶上旭烈兀的使节抵达,勉强抵消了合丹之死造成的人心浮动。

  但危机还远远没有消弥。

  耶律铸知道,就在这别失八里还有不少人想要伺机反戈一击。

  他招过心腹,问道:“玉龙答失在做什么?”

  ……

  玉龙答失正带着阿速台在见驸马哈答。

  谈了许久,万事商定,他把盖着蒙哥玉玺的檄文摆在哈答前面,道:“那就请我的姑父写上名字,共举大事。”

  “哈哈哈,我们蒙古人不需要这个。”哈答摆手不已,道:“当时我就说了,得由你来当大汗。简单,杀了耶律铸,再开个忽里台大会,我第一个拥护你。不要这个,不要这个。”

  玉龙答失皱了皱眉,还想再劝。

  帐外忽然有人道:“哈答驸马,有人送了礼物来。”

  哈答遂向玉龙答失道:“我去收个礼物就回来,我的大汗。”

  “……”

  玉龙答失与阿速台就在哈答的帐篷里等了许久,渐渐感到了不对劲。

  “我们走!”

  “怎么了?”阿速台不解,问道:“哈答已经答应我们了。”

  玉龙答失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怎么和你解释,但就是不对,我们走。”

  正是多了这两句话的功夫,他大步走出帐篷,才掀开帐帘。

  “嗖!”

  一支利箭猛地射来,毫不留情地射穿了玉龙答失的喉咙。

  他眼睛一瞪,不可置信。

  他有着高贵的身世,他还很年轻,也很聪明,本该还有伟业在前方等待着他去实现。

  怎么能就这样死了?

  但就是这样……

  血溅了阿速台一脸。

  “玉龙答失!”

  阿速台大喊一声,在失去了弟弟之后,竟完全不知该怎么做。

  “噗!”

  一柄弯刀斩下,径直将他劈翻在地。

  “噗、噗。”

  有蒙卒上来补了两刀,已确保两人死透了。

  “快!尸体收了,别惊动旁人。”

  “只有两个,昔里吉不在这里?”

  “在他的帐篷,丞相已经派人去了……”

  ……

  昔里吉今年十六岁。

  此时他正带着庶弟辩都,以及两个妹妹失邻、必赤合在收拾行李,以准备随玉龙答失举事。

  忽然,失邻转过头,耳朵一动,仔细听着什么,最后有些疑惑道:“四哥听到了吗?”

  昔里吉虽然什么都没听到,还是指了指帐中唯一的桌案,道:“你们到下面躲好。”

  他小心地走了几步,稍稍把帐帘掀开一条缝。

  只见远处有一滩鲜红的血。

  昔里吉大骇。

  “怯薛!保护我们!”

  “嗖!”

  箭矢激射而来,昔里吉已就地一滚,再抬头竟见到辩都已倒在地上。

  他愣了一下,爬上前一摸,大哭起来。

  “耶律铸!狗驱口!我是你主子……呜呜!辩都还是个孩子啊……”

  此时外面已有杀喊声响起。

  “保护王子!”

  是玉龙答失留下的怯薛此时才反应过来。

  但只怕已没用了,他们人数太少。

  然而,很快又是一声尖锐的鸣镝声从远处传来。

  失邻哭喊道:“就是这个声音……呜呜……是敌袭,是敌袭……”

  下一刻,不远处也有人大喊起来。

  “敌袭!”

  “宋人袭营了……”

  第九百四十章 逼杀

  “这里便是北庭了,乃唐时北庭都护府治所在。”

  李瑕举目望去,目光略过前方厮杀的战场,望到了天山的皑皑积雪。

  廉希宪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看,指点道:“此处为天山北麓东端,故而为丝绸之路重镇。”

  “换言之,耶律铸堵着北庭,我们便去不了伊犁。”

  廉希宪微微一笑,应道:“王上已开始称‘北庭’,而不称‘别失八里’了。”

  他不急着去伊犁河流域。

  其实李瑕也不急,真正急着想夺回领地的只有兀鲁忽乃。

  依李瑕与廉希宪的想法,最好再晚一些打耶律铸,潜移默化先把兀鲁忽乃和巴巴哈尔的兵马吞了,可惜没那么多时间。

  这次出兵,更重要的目的,还是为了玉龙答失。

  ……

  当时,李瑕把玉龙答失的联络信递给廉希宪,问其如何看待此事,廉希宪却是叹了一口气。

  “善甫兄觉得他太跳了?”

  “是啊。”廉希宪问道:“若说巴巴哈尔似蜀后主刘禅,玉龙答失便像是吴末帝孙皓。”

  当时李瑕看了宴上的巴巴哈尔一眼,见那贵由汗之女确实有些“此间乐、不思蜀”的憨态。

  “安乐公、归命侯……玉龙答失对于忽必烈而言是归命侯,对我而言却不是。”李瑕道:“忽必烈强、而我弱,我要的是有实力的盟友,若每一个都是这样的安乐公,怎么能逆转局势?”

  “王上驾驭得了玉龙答失?”

  “当然,你当他是真聪明吗?”

  廉希宪摇了摇头,将书信还给李瑕,道:“玉龙答失这是把耶律铸当成傻子了,仗着王子身份,当耶律铸不敢杀他。此时他最该做的本该是表忠心,待王上大军杀至,再突然反戈。而非上蹿下跳,与求死何异?”

  “是啊,年轻人沉不住气。”

  “王上欲如何回复?若答应与他结盟,在耶律铸眼皮子底下文书往来,不妥。”

  “那就不必回复,我们杀过去。”

  李瑕马上就做了决断。

  决断得非常快,不论玉龙答失聪明或不聪明,李瑕要的是他的身份,要的是汗位之争继续下去,要的是让忽必烈不得安宁……

  ……

  从高昌到北庭正常行军需要四五日,李瑕仅用了两日。

  兵马在天山脚下歇了一夜,清晨出发,直扑耶律铸的大营。

  玉龙答失派来的信使作为向导,为李瑕指点了几个营盘的兵力分布。

  “耶律铸带了两万人驻扎于此,守着山谷,这里离别失八里城还有十五里。玉龙答失王子的驻地夹在哈答驸马、宗王孛罗赤的驻地之间,再后面就是耶律铸的大营……”

  李瑕望了一会,认为耶律铸还是稳的,这样布置,败了也不至于大败,还能撤回去。

  这是不求胜,只求稳的战术,像个乌龟一样最是难啃。

  “你现在回去,通知你的主子,盟兵已经到了。”李瑕道,“我要袭击那哈答驸马的营地,让他去杀了宗王孛罗赤,记住了?”

  “记……记住了。”

  “霍小莲,你带人跟着他去。”

  “是!”

  李瑕回头看了身后诸将一眼,又换作蒙语命令德苏阿木、察察儿为先锋前去袭营。

  他只派遣了一万精骑,余下的兵马则继续留在山坡处作为策应,以防出现变故……

  如果只看人数,十万大军听起来很可怕。

  但李瑕只觉得他们臃肿、笨拙。

  蒙古骑兵们的驻地从庭州一路绵延到轮台,拉成两百余里的防线,根本就不可能在一天之内反应过来。

  要调动十万大军,必须有合格的、能服众的统帅、将领,且形成一套有效的指挥体系。

  耶律铸却是一个读汉家诗书的契丹人,平时任文官、参谋,辅佐一个宗王出征,可以出奇计、管后勤,无往不利。但合丹一死,蒙古诸王就不可能由他如臂使指。

  也就是说,诸王这些兵力最多只能做到各自为战。

  李瑕若攻那哈答驸马,只需考虑这一部的数千人,以及相邻驻扎的援军。

  就像一只蚊子要叮一头大象,不必害怕大象的体重,只要躲着那一条尾巴就足够了。

  从山坡上望去,万骑已杀入敌营,腾起火光。

  廉希宪举着望筒看着,沉吟道:“若我们来得够快,此时只须玉龙答失一响应,漠北诸王可马上反戈一半人。”

  “晚了。”李瑕指了指西面,道:“耶律铸已然发现我们了,而玉龙答失的领地还未有反应。”

  “那我们还来……”

  廉希宪话到一半,忽沉吟片刻,轻笑一声,道:“也好。”

  “善甫兄想到什么了?”

  “王上这招棋是将了耶律铸一军啊……”

  ……

  望杆车上,耶律铸手里也拿着一个望筒。

  经过这么多年与李瑕作战,望筒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了,工艺本就极为简单,只是所需要的玉石紫晶过于贵重,蒙元军中暂时不算普及而已。

  李瑕军中所用的已非玉石紫晶,换成了很透亮的镜片,此事控鹰卫也正在探查。

  这次正因为耶律铸的探马有望筒,又能借助天山地势登高望远,才不至于完全被李瑕打得措手不及。

  今日耶律铸接伯颜回到大营时,得到了两个消息。

  一是探马发现李瑕已行军至二十余里之外,二是玉龙答失正在串联哈答驸马。

  耶律铸当即就打了一个冷颤。

  他本以为李瑕击败合丹,至少要在高昌城休整五日。没想到转眼就到眼前,来得着实太快、太惊人了。

  这种情况下,他若稍有犹豫,等李瑕兵马杀到,玉龙答失一响应,诸王大乱,死的就是他耶律铸。

  只要晚半个时辰做决定,等耶律铸一掀帐帘,只怕外面已站满了叛军,箭矢就能把他射成刺猬。

  胜败生死就在那一念之间。

  他立刻就下令杀掉玉龙答失。

  如果不是被逼到这一步,耶律铸绝不愿亲自动手杀蒙哥汗之子。

  他深知自己只是黄金家族的家臣,而玉龙答失无论做了什么,都是黄金家族的子孙,是陛下的亲侄子。

  家臣敢动手杀宗亲……或者说奴才敢动手杀主子,影响极深。

  但现在是你死我活……

  从望筒中望到李瑕的兵马杀入哈答驸马大营之际,有人上了望杆车。

  “丞相,石抹初七回来了。”

  耶律铸放下望筒,只见自己的心腹已赶回了大营。

  他遂下了望杆车,道:“进帐说吧。”

  “是。”

  走进帐篷,石抹初七道:“已杀了阿速台、玉龙答失。”

  耶律铸点了点头。

  蒙哥的儿子当中,唯有玉龙答失是忽都台大皇后所生,最能号召诸王。

  昔里吉、辩都虽然也是蒙哥之子,威望就弱了很多,虽然也有。

  “还有两个呢?”

  “老八带人去了,在李瑕进攻之前就过去了,不会失手。”

  “很好,这个你拿着。”

  石抹初七双手接过耶律铸递来的一枚玉石,还在想这是做什么用的,一把匕首已捅进了他的喉咙。

  “呃……”

  耶律铸执匕的手一按,亲手杀死了这个心腹。

  尸体倒在地毯上,他无奈地闭上眼,叹息了一声。

  走出大帐,只听旁边的帐篷里“噗”的几声,有血泼在了那篷布上。

  那是与石抹初七一起去的十名杀手也被灭口了。

  时机拿捏得刚刚好。

  李瑕正要袭营、除掉玉龙答失,正好可栽到李瑕身上。

  如此一来,既免除了他耶律铸暗杀黄金家族子孙的罪责,又打消了诸王追随玉龙答失叛投李瑕的心思。

  十万大军若能同仇敌忾,只要能守住了防线不失也就够了。

  “把消息传递下去,玉龙答失迎战李瑕,战死了……”

  ……

  “王子战死了!”

  百余蒙军向大帐冲去,试图保护哈答驸马,但很快又冲了出来,大喊着落荒而逃。

  “走啊!驸马不在这里……阿速台王子、玉龙答失王子战死了!”

  一队骑兵冲上,手中长矛马槊乱刺,须臾冲散了这些蒙军。

  德苏阿木策马赶到大帐之外,掀帘一看,皱了皱眉。

  “让人来辨认。”

  “……”

  没过多久,察察儿赶到,抻长脖子一看,道:“真是玉龙答失!德苏阿术,你失手把他杀了?”

  德苏阿木还真是不确定,认为玉龙答失是混战时中了流矢而死也有可能。

  虽然抬眼看去能看到哈答驸马的兵马已被击败了,他却感到了一阵挫败感。

  玉龙答失一死,秦王分化蒙古诸王的战略目标怕是做不到了。

  再看向战场,只见前方尘烟飞扬,蒙军的援军正在赶来,而旁边玉龙答失的驻地根本还没有要响应的动静。

  才这般想着,德苏阿木忽听得了一声号角……

  ……

  耶律铸重新走上了望杆车。

  他抬起望筒,能看到宗王孛罗赤已经领兵去支援哈答驸马的营地。

  而就在中间玉龙答失的营地还是一片大乱。

  那是因为耶律铸早就收买了玉龙答失军中许多将领。

  一般人并不像贵族、将领们那样了解局势,基本就是看谁官大就听谁的。

  相比于屡次败逃的年轻人玉龙答失,耶律铸确实更让人相信,只要他背后的忽必烈作为蒙古大汗的威望还能维持。

  李瑕一直在挑衅这威望。

  好在这一次,耶律铸尽力守住了……

  突然,他看到有百余骑杀穿了玉龙答失的大营,其后,越来越多的蒙卒向他们涌过去,聚成了千余人的队伍,向他这边杀来。

  怎么回事?

  渐渐的,耶律铸听清了那些人在喊着什么。

  “耶律铸!狗驱口!是他杀了玉龙答失王子……”

  耶律铸不由哑然失笑。

  他没想到昔里吉逃出生天了。

  但一个孩子说的话,有几个人信?面对诸王只需要说李瑕劫持了昔里吉就好。

  “狗驱口?”耶律铸自语着,返身走下望杆车。

  走着走着,他忽然一愣,想到自己真的破局了吗?

  今日是稳住了,可玉龙答失之死,能长久瞒得住吗?

  这感觉就像是被李瑕将了一军,只能弃车保帅,可一旦把这个车弃了,往后又要花多少心力去弥补?

  耶律铸忽然回头向南望去,低声问道:“你连夜提兵杀至别失八里,总不是为了逼我动手杀王子吧?”

  第九百四十一章 筹办

  “狗驱口!别逃啊!”

  昔里吉策马跟在霍小莲身后,冲着残阳下远去的骑兵队伍嘶声大吼。

  但没有用,耶律铸已领着兵马向北撤去,头也不回。

  很快,李瑕也鸣金收兵,不再追击。

  “狗驱口……”

  昔里吉又骂了一句,已红了眼眶。

  但他竟然是没哭,看了霍小莲一眼,默默一扯缰绳,就想向他已剩下不多的骑兵阵中而去。

  “你敢?”霍小莲用蒙语淡淡问了一句。

  昔里吉立即就拨转马头,继续跟在霍小莲身后,道:“请将军带小王去见秦王。”

  至于刚才的小动作,他就像是没发生过一样。

  ……

  “昔里吉,蒙哥第四子,生母巴牙兀真贵妃,戊申年生,已十六岁。”

  廉希宪站在李瑕身边随口说着,负手看着前方那个年轻人,之后给出了个评价。

  “这小子怕是比玉龙答失还要聪明些。我问过了几个俘虏,都说昔里吉平素不显山露水,就是玉龙答失的跟班,但我看他遇事反应很快。”

  李瑕看了一会,正看到昔里吉翻身下马对着霍小莲赔了个笑脸。

  “身手敏捷,能屈能伸……还不错吧。”

  “能比阿速台、玉龙答失活得久,有些本事。”

  两人会心一笑,似在自嘲今日还要与初出茅庐的小孩过招。

  不一会儿,昔里吉走到了他们面前。

  昔里吉努力不去看李瑕身后的九斿白纛。

  那是他父汗留下的遗物,他怕看得多了,眼神中流露出对李瑕的恨意。

  不料,廉希宪径直开口戳破了他这心思。

  “不必在我王面前遮掩,你小子的反骨遮不住。”

  昔里吉低下头,语气怯懦,道:“我的哥哥们都死了,又被族人背弃,求秦王收留,愿意为秦王像牛马一样效劳。”

  廉希宪摇了摇头,似笑昔里吉非要演戏,遂懒得再提点这小子,负手自去安排打扫战场。

  昔里吉见了,不由骇然,生怕李瑕是要斩草除根。

  李瑕却比廉希宪要温和些,道:“不用当牛马,我看你命里注定要当蒙古大汗。”

  “蒙古大汗”四个字入耳,昔里吉便呆住了。

  他算是聪明,但也就是十六岁的少年里还算不错的,又岂能真与李瑕这样的人耍心眼。

  “我真打算扶持你当一段时间的蒙古大汗。不用谢,我为的是继续挑唆蒙古内斗,最后达到毁掉你们黄金家族的目的……”

  昔里吉闻言又是一愣,不知该怎么回应才好。

  “不过,在我的扶持下,你也许真有机会杀回哈拉和林。”李瑕问道:“我不怕养虎为患,你呢?敢试试吗?”

  霍小莲摸了摸腰上的刀。

  如果昔里吉也说一句“大蒙古国不能分裂”,那就又可以杀一个黄金家族的子孙了。

  漫天霞光如血,入夜前的天气已经很凉了。

  昔里吉额头上却是汗如雨下。

  他忽然“咚”的一下跪在地上。

  “我只感谢秦王的救命恩情,愿意为秦王效劳。并不是因为野心才……”

  “起来吧,你的心意我知道了。”

  李瑕虚扶了一下,昔里吉犹不敢起身。

  霍小莲只好上前,一把架起了他。

  “很好,拿出蒙古大汗的威风来,我见过你父亲,他就很有威严。”

  昔里吉脸色更煞白了些,只觉李瑕说话未免太过狠毒,应道:“我……我与蒙……蒙哥,感情不好。”

  李瑕像没听见一般,道:“现在大汗有了,九斿白纛有了,就差一场忽里勒台大会了。”

  ……

  “我们将要开一场忽里勒台大会。”

  “哦?”

  兀鲁忽乃坐在帐篷里,端着奶酒瞥了李瑕一眼,道:“秦王是在讲笑话?”

  “我认真的。”

  “推举我?”

  “你不是黄金家族的子孙。”

  “昔里吉?”兀鲁忽乃想了想,也不知想到什么,嘴角微微一扬,“也好,先让他当当大汗。”

  说到这里,她话锋一转。

  “但,宣扬他为大汗可以,忽里勒台大会就不必了。”

  “为何?”

  兀鲁忽乃收起调笑之意,提醒道:“会很可笑的。”

  “怎么会可笑呢?”

  “你立昔里吉为大汗,旁人知道你是在挑衅忽必烈。但把忽里勒台大会办成过家家酒……用你们汉人的话说,会让人觉得是‘沐猴而冠’。”

  “不会。”

  “没有几个有份量的宗王参加,秦王会颜面无光。”

  “会有的,我们要办一场能载入史册的忽里勒台大会……”

  ……

  其后两日,李瑕也不继续追击耶律铸,而是行军到博格达峰的半山腰驻扎下来。

  他就安营在天池边。

  天池古称瑶池,唐太宗时曾在山下设立过瑶池都护府。而就在李瑕驻地以北,有天池石门,是个峡谷,两侧岩壁耸立,形势峻险,可倚为门户。

  登高望远,还能发现耶律铸兵马的异动。

  这里是个不错的驻地,但对他进攻别失八里并无用处。

  李瑕选择这里,主要还是为了他的忽里勒台大会……

  ……

  别失八里。

  “你说什么?天池忽里勒台大会?”

  “这是敌军射来的……给哈答驸马的请柬。”

  哈答接过那卷精美的羊皮纸,只觉事情正在变得荒唐起来。

  他轻哼一声,目光带着不屑瞥过去。

  “丙寅年初,蒙古诸部长尊立铁木真为大汗,建九斿白纛,即位于鄂诺河之源,共上尊号成吉思汗。从此历代大汗即位,都由忽里勒台大会推戴,新汗须照例向诸王大臣颁发赏赐,此为成吉思汗之伟大传统……”

  哈答不由把这封信拿得更远了些,眼神中泛起了疑惑不已的光。

  他真是没想到,居然是来自于敌人的信能说到他心底里去。

  “可不就是吗?”哈答自语道:“我们反对忽必烈,难道是反对他读汉人的书吗?关我们屁事。不开忽里勒台大会,怎么颁发赏赐?!怎么封领土?!”

  再往后看。

  无非是细数忽必烈的种种罪过,毒杀蒙哥汗,擅自即位,兴兵作乱,残杀忽里勒台大会推戴的阿里不哥汗,指使人杀了蒙哥汗的留下的儿子。

  哈答有的相信,有的不相信,一时点头,一时摇头。

  最后便是蒙哥汗第四子昔里吉,七月二十八日将于天池召开忽里勒台大会,诚邀诸王参与。

  “真是太奇怪了。”哈答喃喃道,“去一个汉人召开的忽里勒台大会?一定不会去的,这汉人会杀我们……”

  ……

  耶律铸放下了手中的羊皮纸,捻着长须冥思苦想起来。

  他已经意识到,相比于打败诸王大军、威震西域,李瑕想要的更多。

  倘若真有一场足够份量的忽里勒台大会,这汗位之争怕是要无休无止了。

  但目前为止,什么天池忽里勒台大会显然没什么份量,只有一两个寡妇参加。

  “你想怎么做呢?”

  犹在沉思之际,帐外忽然有人通禀道:“丞相,伯颜求见。”

  耶律铸十分欣赏伯颜,收起了案上的羊皮纸便道:“让他进来。”

  没想到的是,伯颜一进帐,马上便将一卷羊皮纸放在耶律铸面前。

  “丞相,我们好像遇到了难题。”

  “你觉得这是难题?”耶律铸指了指那卷羊皮纸。

  伯颜是典型的蒙古人长相,浓眉大眼,显得很真诚,道:“一个汉人想召开忽里勒台大会,这很可笑。但我观看我们的兵势,认为我们敌不过李瑕。没有敌人强大,这才是难题……”

  第九百四十二章 退

  尚未开战,伯颜便跑来说十万大军“敌不过李瑕”,换作是旁人听了,只怕要以扰乱军心之罪处置他。

  但耶律铸没有生气,苦笑着往后一倚,问道:“你可有良策教我啊?”

  “退。”

  伯颜只说了一个字。

  耶律铸不由笑了笑,因伯颜的坦诚相待而感慨。

  作为旭烈兀派来的使者,本不该插手大元的事务,这是僭越、干涉。

  从私谊而言,两人也只相识数日。

  可伯颜还是给出了建议,证明他在短短数日内就看清了局势,并了解了耶律铸的为人。

  “战场上没有优势,那我们做得越多,就会错得越多。”

  “我明白。”耶律铸叹息道:“李瑕想要拉拢诸王,那我们与其留下与他对峙,不如退回漠北。我们一走,他们共同的敌人没有了,很快就会内讧。退一步,有太多的好处了啊,该退……”

  蒙军打仗时遇到难以长期占领的地方从来都是烧杀抢掠一番便退走,就像当时阔端攻占成都。

  对待成都如此,对待别失八里亦没什么不同。

  战略上确实可以退。

  可是,耶律铸的难处在于他个人。

  若说西域一战的关键在于高昌,是高昌城的失守导致大军被一分为二、合丹战死,那这罪责怕是要落在耶律希亮头上。

  儿子犯了这样的疏忽,耶律铸若是不做挽回就直接退了,心中难免不安。

  他与伯颜的区别不是伯颜能想到的他想不到,而是身份。

  耶律楚材曾经对窝阔台汗忠心耿耿,而现在的高昌之乱,恰是拖雷家族与窝阔台家族之间的纷争。

  “退吧。”伯颜又劝道。

  他一共只说了这三个字。

  耶律铸竟真就被他说服了,道:“好,那我便听伯颜的。”

  两人心中不由得都松了一口气。

  本不该提出建议的伯颜提了建议,表示愿为耶律铸一起分担。所以,本不敢轻易撤退的耶律铸终于敢下决心。

  看起来很简单的一件事,却必须要两个人有足够的默契、眼界、担当才能做到。

  绝大部分时候,退一步比进一步难多了。

  ……

  诸王大军开始陆续向西撤退。

  他们将沿着天山北麓而行,抵达阿力麻里之后,再转回哈拉和林。

  “不去六盘山祭祀成吉思汗了吗?”出发前,哈答驸马如此问了一句。

  耶律铸脸色不变,淡淡道:“我们的大军已经攻占了陇西,并祭祀过了。”

  “那为什么李瑕还到天池开忽里勒台大会?”

  “正是因为他丢失了领地,才只能到天池小打小闹。”

  “那我们为什么不击败了李瑕向东走,反而要向西走?”

  “哈答驸马留在伊犁河的物资不要了吗?”

  因耶律铸这样冷静的应答,哈答附马一时语塞,不再多说什么,听从了这个忽必烈家臣的建议,开始返程。

  他前几天才被李瑕袭营,心里也是怕了,既然不愿打又不愿投降汉人,那回去确实是最好的办法。

  来劫掳了一趟,抢得盆满钵满,还能回漠北奉忽必烈为大汗,没什么不好。

  ……

  天池。

  李瑕听了信报,沉吟着向廉希宪道:“出乎了我的意料,激流勇退不容易啊。”

  “若再追到伊犁,对王上而言太远了。”

  廉希宪没有再分析耶律铸走这一步的利弊得失。

  他只提醒李瑕不能应对出错。

  李瑕看向地图,没有马上回答一句“我不会追”让廉希宪放心,他还在思考。

  廉希宪的语气遂郑重起来。

  “我们的兵力不过数千,且已远离玉门关,辎重完全依赖高昌。倘若王上领兵追击,而兀鲁忽乃、巴巴哈尔背叛,则孤师于万里之外深陷包围……”

  “有善甫兄在,高昌局面还是稳妥的。”

  “王上抬举我了。”

  廉希宪摇了摇头,走到李瑕身边看着地图,待见到李瑕标注的一条路线,不由哑然一笑。

  李瑕也笑了笑,问道:“想起来了?”

  “是。”

  “我还要邀请蒙古诸王参加我的忽里勒台大会,这么走了如何使得?”

  “是啊,王上热情好客。”廉希宪思忖着,随口应道。

  “算时间,能堵一堵他们?”

  “不好说。”廉希宪抬手在地图上点了点,沉吟道:“最多追到这里,再往西真不敢去了。”

  “好,听善甫兄的。三百里之内,我若不能请诸王回来,便放他们走罢了。”

  在长安之时,面对群臣的反对,李瑕一意孤行。此时面对廉希宪,李瑕却是从善如流。

  毕竟廉希宪更懂西域,他说不能去的地方,那必是真的危险。

  两人计议停当,又开始调兵遣将,准备追击……

  然而,就在这一日,姜饭终于带着吴泽赶到了天池大营。

  ……

  “年节时,王上便命我查访郝经下落,现已查到。”

  “说。”

  “鄂州一战后,贾似道私自与忽必烈议和,许诺与忽必烈划长江为界,岁奉白银、绢匹各二十万。忽必烈称帝,则命郝经为使节,往临安负责此事后续。人一过江,贾似道便密令淮东制置司以李璮兴兵犯境为借口,把郝经一行拘禁于真州。此事,贾似道做得隐秘,故而我们虽知郝经出使,但未得后续,一直以为他是回程了,而蒙元那边怕是以为郝经出了意外……”

  姜饭说到这里,一旁的吴泽摇了摇头。

  虽然听了好几遍,他还是不太敢相信,堂堂大宋宰执竟能做出这种事来。

  简直是胡闹。

  “但,就在两个月多前,舆情司发现贾似道将郝经放回了。”姜饭又道,“我们探到,忽必烈该是在攻打关中失败后又带了使者前往临安,与宋廷有过秘议。”

  吴泽遂起身,向李瑕一行礼,从袖子中拿出一张地图。

  “王上请看,这是郝经返回之后,蒙元与宋廷的一些兵力调动。”

  李瑕看了一眼,即向廉希宪道:“来了。”

  “不幸被王上言中了。”

  早在前些日子,高昌城头上,李瑕便说过“预计东面很快会有不好的消息传来”,果然如此。

  “蒙元驻守在河南、山东的兵马,甚至包括蔡州、颖州、亳州、徐州、泗州等与宋接壤的重镇,都有兵力调往潼关一线。且还在黄河大造船只。”

  “宋廷那边呢?敢抽回两淮、京湖的兵力?”

  “那倒没有。但宋廷已任命夏贵为四川安抚制置使,并调张五郎、高二郎往临安任官……”

  李瑕听完,对局势已有了了解,沉吟道:“他们现在都还在试探,试探我是不是真的在西域,带走了多少兵力……很快他们就会发现我们在关中、川蜀的兵力充裕。”

  “但王上不在,长安文武心里都没有底。且一旦蒙元确定了消息,未必不敢开战。关中战事一起,这次宋廷必要夺川蜀,不会再像上次那样与我们同仇敌忾。”

  “我知道。”

  “长安诸公请王上速归。”

  “我知道。”李瑕沉吟道:“忽里勒台大会结束,我便马上赶回长安。”

  吴泽转向廉希宪,问道:“廉公以为如何?”

  廉希宪遂提醒李瑕道:“王上,西域一行已成果丰硕,不如先稳一稳关中……今日才说过,激流勇退方才难能可贵。”

  就好比一个赌徒,已经小赚了一笔,继续赌下去很可能大赚特赚,但也存在输得倾家荡产的可能。

  确实可以收手了。

  李瑕掀开帐帘,看了一眼不远处那个为了忽里勒台大会搭建的简陋高台。

  “你们信不信,忽必烈是在吓唬我们,他一定正在急忙派兵赶来西域,还想把我吓回去。”

  “王上何以确定?”

  “善甫兄你也是这么判断的,不是吗?”

  “但我们赌不起。”

  “答案就明明白白摆在那,对忽必烈而言,蒙古大汗之位远比大元皇帝之位重要,联合旭烈兀,在术赤、察合台、窝阔台三大家族的攻击下保住汗位,是他作为拖雷之子的使命。因此,他必然遣兵西域、而非关中。这次西域之行,我们离大获全胜只有一步之遥了。”

  “但我们赌不起。”廉希宪又重复了一句,语气冷静至极,又道:“世间之事无绝对,万一呢?”

  第九百四十三章 复国之子

  从别失八里到阿力麻里,一路都是绿洲。

  天山上的积雪融成一条条河流,滋润着这片土地,形成了水草丰美的牧场、耕地。

  蒙哥汗在时,这里本是合丹和兀鲁忽乃的封地……由此可见,蒙哥汗还是大方的。

  由此还可见,这次不论胜败,合丹和兀鲁忽乃都是损失最大的两个势力。

  区别就是,合丹已经不在乎了。

  哈答驸马跨坐在骏马上悠哉悠哉地走着,看着沿途的风光,忽然一拍脑门。

  “我明白了!忽必烈一定是想把这片兀鲁思分封给他的儿子,难怪不让我们去六盘山祭祀成吉思汗,急急忙忙地把我们赶回漠北。”

  “为何会这样想?”

  应话的是昌吉驸马,出身于弘吉剌部。

  弘吉剌部深受窝阔汗的器重,窝阔台曾经说过:“弘吉剌氏生女为后,生男尚公主,世世不绝。”

  因此,昌吉娶的是正是贵由汗的胞妹。

  大家都是驸马,关系颇好,哈答在昌吉面前也不拘着,道:“忽必烈不就是这样吗。为了把汗位传给他的儿子,背弃了成吉思汗的伟大传统。他那人,什么都想传给儿子。”

  “有道理。”昌吉点头不已。

  这确实就是如今忽必烈在蒙古人眼中的形象了。

  “难怪合丹死了,你以为真是被那些懦弱的宋人杀的吗?那是被忽必烈除掉了。忽必烈会把真金立为大汗,把忙哥剌分封在汉地……那么,合丹的领地,当然是要分封给那木罕。”

  被哈答驸马这么一说,原先许多奇怪的事就变得正常起来。

  其实哈答也不傻,这些事又没证据,他当然也知道不一定就是真的。

  但这么说符合他的利益。

  越抱怨,越能逼得忽必烈给出牧地、赏赐。

  甚至能鼓舞诸王换一个更大方的大汗。

  因此,哈答那满嘴的瞎话根本就是张口就来,滔滔不绝。

  “难怪昔里吉宁肯与汉人合作也要召开一个忽里勒台大会反对忽必烈,他可也是拖雷家族的子孙啊。”

  昌吉摸着下巴道:“难怪昔里吉说玉龙答失是耶律铸杀的……”

  当然,说归说,马蹄下这些肥沃的土地也不会分给他们。

  无非是过过嘴瘾,再把蒙古的一切败迹都推到忽必烈头上。

  这样一来,那种懦弱的宋人一次次击败蒙古大军的震憾感、耻辱感也就消散了不少。

  他们宁肯接受一切都是叛徒忽必烈的罪过,也绝不愿承认宋人的实力。

  一路聊一路行军,前方便到了玛纳斯河。

  过了河,有个石河子城。

  此地离别失八里已有五百余里,探马根本都还没发现后面有敌兵的动静。

  当这些探马从后方赶上来要去回禀耶律铸,哈答驸马见了,哈哈大笑起来。

  “那些懦弱的宋人和被宋人勾引了的寡妇肯定不敢追来啊!开玩笑,十余万大军……”

  没过多久,仿佛是为了打击他的狂妄,前方响起了鸣镝之声。

  “报!前方遇袭!前方遇袭……”

  ……

  耶律铸翻身下马,迎上了从西面赶过来的探马,只见他身上还插着两只箭矢。

  “仔细说,被什么人攻击了?”

  “报丞相,我们一个千人队先渡过河,往西探路,在三十余里外的石河子城附近遇见一队骑兵,看到我们的旗号,立刻就招呼人围杀上来,杀了我们的人,抢了马匹……”

  “西面过来的?”

  耶律铸轻声念叨着,已明白来的是谁了。

  下一刻,又有一名探马从西面赶到,喊道:“报!丞相,敌军快到河对岸了。”

  耶律铸抬起他的望筒,在那泛紫的视线之中,渐渐看到了一顶九斿白纛。

  不是拖雷家族的九斿白纛,是窝阔台家族的。

  “窝阔台汗嫡幼子的唯一嫡子海都,率军前来平定叛乱……”

  齐吼声从远处传来。

  战事未起,这边的诸王已然心乱了……

  ……

  海都今年三十岁。

  他的父亲名叫合失,“合失”其实就是“河西”,指的就是河西走廊。

  合失是窝阔台的嫡幼子,出生那年,适逢成吉思汗征西夏取胜,因此取了这名字。

  窝阔台曾经有起意过,把汗位传给合失,但合失比父兄还能喝酒,嗜酒成疾,在欢乐的地毯上狂奔不止,年仅二十四岁就死了。

  海都从此成了孤儿。

  他的伯父贵由死的那年他才十四岁,蒙哥即位时他才十七岁。

  因此,蒙哥虽杀了很多窝阔台家族的人,却放过了年纪还小且没有参与变乱的海都。

  海都是亲眼看着堂兄失烈门被处死,忽察、脑忽被流放。

  于是他忍辱负重,在蒙哥面前表现的甘于平庸、只求安逸,终于被分封在了海押立。

  海押立位于伊犁河流域以西,离阿力麻里不过四百余里。

  当时,蒙哥与金帐汗国的拔都、与察合台汗国的兀鲁忽乃关系极好;还在阿母河设立行尚书省,派遣官员治理;又派了使节石天麟到海押立紧紧盯着海都……

  那些年,海都始终没有积蓄实力的机会。

  直到六年前蒙哥终于死了,他才渐渐开始招兵买马。

  做什么?

  击败拖雷家族、夺回蒙古大汗之位!

  这一生的经历,让海都完全不同于玉龙答失、药木忽儿、昔里吉这些年轻人。

  蒙哥即位这些年,拖雷家族的年轻一辈们享尽荣华富贵的时候,海都正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咬着自己手背告诉自己要隐忍。

  他已经褪去了这个年纪的冲动,愿意委曲求全,能够步步为营。

  为了胜利,他能够不择手段。

  所以,他能联络玉龙答失。

  而当玉龙答失告诉他,东面有个叫李瑕的宋人正在与忽必烈斗得不相上下,海都马上就来了兴趣。

  此时此刻,跨马立于玛纳斯河畔,他手里正拿着一卷羊皮纸。

  那正是天池忽里勒台大会的请谏。

  “反对忽必烈的忽里勒台大会,怎么少得了我?”海都喃喃自语着,眼神却很冰冷。

  他将羊皮纸收好,抬头看向了对岸。

  “可汗,那是阿里不哥带来的漠北诸王,是否先派使者招降他们?”

  “不,先击败他们,让他们知道窝阔台家族已重新崛起。”

  ……

  战鼓起。

  蒙古语的战歌也响起。

  “为大汗的荣耀,擂响黑牦牛皮幔战鼓,骑上黑色快马,穿上铁硬铠甲,拿起弯刀与利箭,上沙场……”

  河东岸,耶律铸终于无法控制他的神情,已把忧心忡忡刻在了脸上。

  他用望筒扫视过对岸,判断出海都的兵力并不算多。

  但诸王心思各异,让他实在没信心打赢这一仗。

  耶律铸不得不承认,自己是个文人,不是统帅。

  “丞相。”

  伯颜策马而来,径直赶到耶律铸身旁。

  “丞相若能调万人队给我指挥,我有信心能击败海都。”

  耶律铸抬手招了招,低声道:“并非我信不过伯颜,但人心不齐,不如趁海都还未过河,向北撤如何?”

  “不可。”伯颜道:“请丞相放心,经过贵由、乃马真、海迷失的祸害,窝阔台家族已经丧失了人心。漠北诸王不会很快归附海都,因此海都想要用一场胜利来重振他的威望。我们更不能退了。”

  “我担心诸王的战士没有战心。”

  “我了解海都,我来时经过了海押立。”伯颜道:“海都还太年轻了,还没有积蓄到足够的实力。丞相如果能相信我,我一定能击败他。”

  耶律铸深深看了伯颜一眼,感到有些荒唐。

  就这样一个从伊尔汗国来的使节,自己竟要委于他重任吗?

  然而,他竟是不自觉地应了一声。

  “好!”

  鼓声愈响,战歌愈扬。

  伯颜接过金符虎策马穿行在大军之中,显得十分沉着。

  河对岸的海都也是。

  仅看统帅,双方竟是旗鼓相当……

  第九百四十四章 邀约

  登山锤钉在覆盖着积雪的岩石上,德苏阿木用力一蹬,翻上了山顶。

  “呼……呼……”

  他喘气喘得厉害,嘴里冒着白气。来不及歇口气,直接拿出望筒向北面望去。

  此时用肉眼也能看到天地尽头的青黄土地上像是有一大一小两片乌云,正飘浮在玛纳斯河的两畔。

  下一刻,剔透的晶片把极远处的场面猛地拉到了他眼前。

  一队骑兵正张弓向河对岸的敌人射箭。

  “过河啊,胆小鬼。”德苏阿木嘟囔自语,心里巴不得双方杀得血流成河。

  他并不能看到整个阵势,因此望筒一转,望向河西畔石河子城的方向,观察营地的规模。

  相比于东面那一眼望不到边的诸王大军,西面的兵马显然是少了太多。

  “不到两万。”

  良久,德苏阿木喃喃了一声,开始向山下攀去。

  他对这一片地形太熟悉了。

  高昌与伊犁之间这条绿洲通道,就是畏兀儿人来回迁徒的路线……如今该改为美名“维吾尔”了。

  德苏阿木已经见过了接下来将任甘肃路安抚使的廉希宪,对于以后要在这位重臣治理下的甘肃充满了期待。

  攀下山的一路上想着这些,等到了汇集之处,犹干劲十足。

  德苏阿木招呼了部下,喊道:“勇士们,我们再绕到前面看清楚点!”

  “好!”

  这些战士人数虽少,但换了精良的装备与骏马、又有了丰厚的军赏之后,他们显然比以前自信了太多。

  很快,他们翻身上马,向远处的战场绕过去。

  “勇士们,打出旗号!”德苏阿木又下令道,“喊起来,唱起来。”

  前方响的是战鼓与蒙古战歌,维吾尔人也有着自己嘹亮的歌。

  “流浪的人儿,踏破了天山,越过了戈壁,看见了美丽的阿瓦古丽……”

  ……

  石河子往东面百余里有一条呼图壁河,如今称作“古塔巴河”。

  这里就是李瑕与廉希宪说好的“追击三百余里”的尽头。

  不能再继续西进了。

  没有强大的国力作为支撑,仅依靠盟友就深入西域,就好比根基不打牢就筑高台,会倒的。说白了,就是信不过兀鲁忽乃、巴巴哈尔。

  盟友就只是盟友,因利而合,无利则散。

  但李瑕没有马上就退,在河畔安营扎寨,派出探马,等待着。

  他算过时间,判断海都应该快到了才对。

  早在耶律铸还没有从阿力麻里出发之时,玉龙答失就已联络了海都,约定好出兵。

  这件事后来又成了玉龙答失与李瑕谈结盟的筹码。

  其人虽死,但野心不散。

  海押立不过四百里远的距离,过了这么久,李瑕还又追了耶律铸三百余里,海都怎么都应该到了才对。

  “我不希望你与海都结盟。”兀鲁忽乃走到河边,捋着被风吹乱的头发,道:“他一直在与我争夺阿姆河附近的领地。”

  “是吗?”

  “他也想反对忽必烈,这不假,但他的办法是先吞并察合台汗国。”

  “我了解了。”李瑕道:“你是我的第一个盟友,我会保护你……只要你不背叛。”

  兀鲁忽乃微微讥笑。

  她没有给出不背叛李瑕的承诺。

  这让她的笑容显得很危险。

  她似乎就想告诉李瑕“看,我陪了你这么久、并把女儿嫁给你,你都不能信任我,何况是海都?”

  “谁想吞并我,我杀谁。”

  兀鲁忽乃低眉顺眼地说着,手指在李瑕右边胸膛上用力一点,下一刻却是用手刀做了个割喉的动作,转身走开。

  “保持警惕,我的盟友。”

  李瑕独自站在河边,又等了一会,西面有马蹄声传来,德苏阿木终于回来了。

  ……

  “王上料事如神,海都果然到了!”

  字正腔圆的汉语句子,还带了个成语,这便是德苏阿木近来的学习成果了。

  但禀告起事情还是得用维吾尔语。

  “海都就在石河子摆开了阵势,堵住了耶律铸,双方正在大战。”

  “说战况。”

  “是。”

  德苏阿木声音有些颤抖,他已对李瑕惊为天人,难以相信凡人能够料事料得这么准。虽然李瑕反复说过这不是预料,只是知道有人把海都邀请来了而已。

  “耶律铸想要强行渡河,但双方隔着河对射时,海都派一支偏师绕到了上游造羊皮筏子顺流而下偷袭,耶律铸只好向东又撤了五里……双方第一场交锋,耶律铸是败了。”

  李瑕问道:“海都准备渡河了吗?”

  “是,我们回来的时候,他们正要过河。”德苏阿木说完,用汉语又说了个成语,“他想要乘胜追击。”

  “他的人发现你们在打探战场了吗?”

  “发现了,我们远远绕着战场跑了一圈,海都的人派了骑兵来追我们,我们没理他们,直接跑了。”

  “……”

  李瑕听完了这些情况,转过头下意识地想问廉希宪,却只看到了吴泽。

  廉希宪这次没有随军出征,而是留在了天池营地,既是准备忽里勒台大会,也是保证高昌不乱,随时能接应李瑕。

  姜饭已经又赶回关中,把李瑕的命令带回去。

  唯有吴泽是个文官,倒也不急着回去,李瑕索性就留他在身边历练。

  “兑夫,对这一仗怎么看?”

  吴泽吴兑夫一被问到,不由精神一振。

  随军参谋毕竟是很让人兴奋的一件事,让他差点忘了自己是受诸公耳提面命,来劝秦王早归的。

  “回王上,臣以为两支蒙虏自相残杀,孰胜孰败皆可喜。”

  话到这里,吴泽在地图上点了点,又道:“海都此人,绝不一般。得玉龙答失消息,当即提兵而来,可谓眼光卓绝、雷厉风行。初战得胜,锐气已起,想必接下来漠北诸王乌合之众,轻而易举……”

  李瑕摇了摇头,显然有不同看法。

  “你说漠北诸王是乌合之众,却忘了当年蒙古便是凭这些人开疆扩土。”

  “臣听西域战报,认为这些蒙军并不强势。”

  “牧民的战力其实一直都差不多,区别在于统帅。铁木真能团结蒙古诸部,使其趋利而战,故而人人振奋,无往不胜。如今蒙古诸王沉溺酒色,自是兵无战心。但倘若有个合格的统帅,能提振士气,那这些蒙卒的骑术在、箭术在,这支兵马依然能战,毕竟是十万人。”

  吴泽道:“但诸王大军不太可能出这样一名统帅,何况还有王上与海都两面夹击,故而臣以为耶律铸必败。”

  李瑕忽转头看了一眼,看向了兀鲁忽乃的营地。

  盟友就只是盟友而已……他再次提醒自己。

  “夹击?我为何要帮海都?”

  “王上与海都有共同的敌人。”

  李瑕轻笑了一下,拍了拍吴泽的肩,道:“你刚来西域还不习惯,这里到处都是野兽,野兽是不会讲规则、讲感激的……只看实力。”

  他分析着这些局势,走到河边捧起冰凉的河水洗了把脸,试图让脑子能更清醒一些。

  其实李瑕也不能确定这些判断是不是对的。

  牵涉的势力越多,火候就越难把握。

  总之,他来这片草地是想当野兽之王,而不能当一个看到敌人的敌人就热情地冲上去的傻白甜……

  ……

  傍晚,石河子战场。

  初战以海都的胜利告了一段落。

  拖雷家族的兵马没能守住河东岸,连退了五里,给了海都从容过河的机会,更关键的是,一战打出了威风,镇慑住了漠北诸王。

  海都把他们称为“拖雷家族的兵马”,也只有最了解蒙古的他,才能有这样准确的划分。

  他很清楚漠北诸王支持阿里不哥也好、忽必烈也罢,不会轻易再转向窝阔台家族。因为对窝阔台家族有好感的早被蒙哥处理了一遍了。

  必须用一场场胜利来立威。

  海都今日已发现了李瑕的探马在战场附近徘徊,甚至一度奔到了战场的一箭之地外。

  再根据一些俘虏的供述,他已能推测出别失八里发生了什么。

  合丹已死,耶律铸都与李瑕对峙了几天,没交手就跑,显然是怕了。

  由此可见,李瑕兵锋颇盛,这次能派探马过来,必然是要追着耶律铸。

  正好夹击了拖雷家族的兵马,召开忽里勒台大会……

  想到这里,海都微微眯了眯眼,思忖着若几方会盟,该如何成为盟主,并获得最大的利益,比如可以先与李瑕瓜分察合台汗国。

  “李瑕能够吓退耶律铸,可见实力确实是不弱……该让他来打几场硬仗。”

  想到这里,海都招过一名心腹,命其以汉文修书一封,盖上了自己的大印,连夜派快马送往东面。

  他虽然从未去过中原,久居于西域之外,但却不像阿里不哥那样排斥汉法。他认为只要能成事,手段并不重要。

  ……

  次日,战鼓再次响起,海都开始命麾下战士继续渡过玛纳斯河与耶律铸决战。

  他很警惕,未虑胜而先虑败,一夜之间已在玛纳斯河上用羊皮筏子搭起了浮桥,防止被敌军半渡而击。

  往东而去的信使还没有回来。

  但不要紧,漠北诸王战心涣散,海都的策略是继续逼退他们,直到让他们遇到迎头赶上来的宋人军队……

  这日的战斗,海都显得比昨日还要谨慎认真。

  他不仅要击败耶律铸,还要利用此事来削弱李瑕。

  既要让李瑕实力受损从而在会盟时处于被动,又不能太过,还要保留其一部分实力合力对付忽必烈。

  这个火候很难把握……

  当海都正思考着这些,前方的战场上双方的兵士已然交锋。

  突然,海都抬起头望去,感到有些事与自己想得不一样。

  隐隐地,他听到敌方有人在喊。

  “海押立的封地……”

  “勇士们!打赢了这一仗,大汗会把窝阔台家族的领地全封给我们……”

  “……”

  同样的兵马,昨日与今日爆发出的气势完全不同。

  海都突然意识到,敌方统帅是故意引他过河的。

  这种冒险的打法根本不像是耶律铸的风格。

  连敌方统帅都弄错了,这一仗还能赢吗?

  第九百四十五章 獠牙

  “勇士们,海都的叛军已经中计了!”

  “杀了他们,抢回你们留在伊犁河的牲畜和女人!”

  “……”

  伯颜做出了很多承诺,且都具备能落实的条件。

  他与耶律铸的不同是,耶律铸只敢胡编乱造李瑕有多弱。而他却敢给他们编织出一个美好的前景。

  伯颜告诉诸王,忽必烈会与旭烈兀联合,完全除掉窝阔台家族,分封窝阔台家族的领地。

  就算他不说,哈答驸马都已经有这样的推断了。

  既然解释不清,那干脆就顺着说,并且化为有利。

  “击败海都,抢占他的地盘,往后伊尔汗国与哈拉和林的贸易互通都会从那里过,你们知道能有多少黄金吗?”

  “真的?!”

  不愿为忽必烈卖命的漠北诸王终于兴奋起来。

  要蒙军打仗就是得这样,得告诉他们去抢哪里。

  有利可图,才能把强盗军队变回雄师。

  但,哪怕如此,伯颜依旧没信心以同样的兵力面对海都。

  他只好讨来一万兵马,佯败,并告诉诸王海都中计了,接下来可以半渡而击,如此以给他们信心……

  这一战,伯颜是在被逼到绝地之后,以有心算无心,希望能够歼灭海都。

  他很怕李瑕会从东面杀至。

  他表面上沉着冷静,其实非常紧张,手里攥着一枚十字架,心里默念不停。

  战斗从清晨持续到中午,海都叛军的伤亡越来越严重,已渐渐显出了败象。

  伯颜回过头,向东面看去。

  他借过耶律铸的望筒,一次次抬起,观察着天际。

  生怕看到突然腾起的尘烟。

  “探马回来了吗?!”

  “报,回来了,东面还是没有发现有敌军踪迹……”

  忽然,伯颜听到了西岸的鸣金之声。

  他回过头,只见海都的大纛已向西退去。

  “退了?”望杆车上的耶律铸身体向前一倾,眼中带着警惕又带着欣喜,“击退海都了?”

  伯颜又向东面看了一眼,有些讶然。

  “李瑕真不追来吗?高看他了……”

  ……

  “你说什么?!”

  战场另一边,海都十分诧异地瞪着眼前的信使,道:“再说一遍。”

  “李瑕说,他可以出兵帮助可汗,但要可汗答应与他会盟,奉他为盟主,支持他拥立的昔里吉为大汗,并不再侵占兀鲁忽乃在阿姆河附近的领地,往后双方可以贸易,共同讨伐……”

  “该死。”

  海都咒骂了一句,没有再理会那个喋喋不休的信使,马上便下令撤军。

  他发现自己被玉龙答失骗了。

  玉龙答失说的是“李瑕非常具有会盟的诚意,好几次派使节见阿里不哥,邀请他一起攻打忽必烈。我已经与他约定好一起攻打合丹。我的兄长,你应该出兵来抢占察合台汗国的领地了……”

  现在,玉龙答失已死,中间的联络已然断了。

  而李瑕并不值得信任。

  这个宋人根本没有远见卓识,在大敌当前之际居然还在讨要小小的利益,放任本该成为同伴的盟友失败……李瑕就不是一个能成大事的人。

  海都在心里做了如此评价,算是发泄心中那难以抑制的愤怒,嘴里已平静地吐出了一连串的命令。

  “弓箭掩护。”

  “后阵散开,拉开距离。”

  “怯薛军绕上去断后。”

  “……”

  “鸣金收金,大纛不动,本汗要等勇士们全都退回西岸!”

  这般平静地指挥过后,心里还是忍不住骂了一句。

  “李瑕这个废物!”

  ……

  “叛军还没乱。”

  伯颜拿着望筒扫视着战场前线。视线所及之处,海都的兵马虽然伤亡不小,但确是井然有序地退回河西,并没有发生在浮桥上推搡的情况。

  仅看这一点,他与耶律铸都不得不承认,黄金家族第四代中有这个领军能力的……屈指可数。

  在更多人崭露头角之前,海都已是他们所见的第一人。

  一战告捷,伯颜深吸了一口气,没有显露出高兴的情绪,反而愈发郑重。

  “丞相,我们得追上去,歼灭海都、夺回阿力麻里的物资,休整之后才能北返。不这样做的话,他一定会再追击我们。”

  耶律铸十分认同这一点,当即便命伯颜为督军,带几个宗王领兵追击海都。

  一整日的战斗又这样过去,天色降下时,伯颜已领着近三万骑兵追了五十余里,直到一条叫霍尔果斯的小河边。追得海都抛下了满地的尸体,泅水渡过小河。

  ……

  那边耶律铸则亲自押后,打扫战场,剥下叛军的盔甲、随身物品,分享战利品。

  之后带着随军的奥鲁、赶着牛羊牲畜行军数里,渡河,在石河子城驻扎。

  不时还有探马向东打探,最后回来禀报李瑕并没有向西追,在呼图壁河畔驻扎了两日之后就已经东返了。

  耶律铸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庆幸于李瑕没有配合海都杀过来,因为清楚这两方一旦联手会造成多大的威胁。

  想必是李瑕也无力再继续追击,又或是与海都还不能相互信任……宋人便是那样的,最擅勾心斗角。

  耶律铸不会再给李瑕这么好的机会了。

  “年轻人终究还是眼光浅了……”

  ……

  这一仗,败退的海都、追击的伯颜、休整的耶律铸复盘起来,都对李瑕的战略水准大失所望。

  就连哈答驸马,也更加看不起李瑕。

  “我都说了,宋人怎么可能杀了合丹。合丹虽然打仗一般,也是窝阔台汗几个儿子里数一数二的了!”

  “哈哈,窝阔台汗几个儿子,除了阔端就是合丹。”

  贵由毕竟当过大汗,诸王也不多加嘲讽,只是哈哈大笑。

  哈答驸马是术赤家族的女婿,说起这些根本就无所谓,又道:“拖雷的几个儿子还是真能打仗的,你们看旭烈兀派来的一千人,和那个伯颜……额秀特。”

  晃动着酒囊,他有了些醉意,又骂道:“这两个兄弟联起手来,哪个是他们的对手。还有人说宋人领兵追在我们后面?哈,牛马都不信,发现没有。忽必烈现在杀了谁都往那个李瑕头上推。哪有那么强?我要是李瑕,今天我已经配合海都、拿下了耶律铸这个狗驱口,叫他给我作首诗,夸我,哈哈哈……”

  说着说着,哈答驸马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一卷羊皮纸。

  “这个天池忽里勒台大会,太可笑了,一个没用的宋人带着毛都没长全的昔里吉,也想号召诸王聚会,让他们像狗一样去舔我们吃剩的骨头吧!”

  “嗒。”

  一根带血的羊骨被他丢出了帐篷。

  羊皮纸则被丢进了火堆。

  帐外,风吹过石河子城土墙上的裂缝,响起了呜咽声。

  就像是风蚀谷的鬼哭。

  “呜……呜……”

  忽然,有人问道:“你们听到了没有?”

  “什么?”

  “是马蹄声吗?”

  “伯颜回来了?提到伯颜,我又想说旭烈兀派来的勇士真的强壮……”

  “嘘!马蹄声好像是……南边传过来的。”

  ……

  宋禾正领兵从南面攻向石河子城。

  迎面的风吹来,他觉得自己强悍极了。

  以前,宋军的步卒总被蒙古骑兵追击,恐惧于蒙古骑兵来去如风。

  庆符马军刚刚练起来的时候,都不敢称“骑兵”,因为那时他们连马上作战都做不到。

  一直到近两年,终于练成了精骑。这次出西域,才突然发现蒙古骑兵行军速度也就那样。

  蒙卒们上马可作战、下马可放牧,归根结底还是半兵半牧,骑术再高,行军路上还要驱赶牛羊、打猎,还要驮着战利品。

  反而是秦王麾下的骑兵,军令如山,一声令下哪怕是抛下战利品,饿着肚子,也要克期必达。

  他们甚至可以完成许多蒙古骑兵想都想不到的任务。

  昨夜,他们连夜行军,奔袭了一百余里,直到河石子城以南三十里一座名叫“南山”的山峰,驻扎于山坡的南面。

  也就是说,海都与耶律铸大战之际,他们就在海都的南面二十余里。

  就是不肯救海都。

  为何?

  抛开海都,独自击败蒙古诸王的大军,才能给西域这些心高气傲、始终还不相信他们有多强大的睁眼瞎们当头棒喝;才能在获胜之后,不至于让海都、兀鲁忽乃、巴巴哈尔,甚至是昔里吉心想着,这个宋人全靠蒙古勇士才能获胜。

  必须让这些人收起轻视之心,收爪子的时候掂量掂量有没有这个本领,才能谈会盟。

  野兽与野兽之间,得先亮獠牙……

  第九百四十六章 古战城南

  “结陈背南河,指顾望城北。冠军申号令,谓彼是劲敌。”

  耶律铸正在写长诗,记述今日击败海都这一战。

  与金莲川幕府的文人们不同的是,他没经历过亡国的悲哀,他身为丞相耶律楚材之子,从出生起就是达官显贵。

  他人生中唯一的槛就是卷入了失烈门谋反案,险遭处决,幸为忽必烈所救。

  除此之外,事事顺遂。

  这样的耶律铸,保留了这北方绝大多数文人所没有的飘逸、洒脱。

  “今朝一战在,有国与无国。但得社稷存,此命不足惜。”

  落笔写到这一句,耶律铸已隐隐听到了远处传来的哨声。

  也许是有探马回来了。

  但诗兴正高,他不急着问话,继续将后面的句子写完。

  这方面,他颇有书生气在身上。

  他更爱自己高雅的诗意,下意识里也讨厌听那些腌臜的蒙古诸王聒噪。

  “风云为动色,士卒为感激。奇正遽雷合,横冲奋霆击。”

  远处忽传来了杀喊声。

  “敌袭!”

  “啊!”

  混乱的声音由远及近,速度极快,似乎真有敌人杀进了营地,正在“横冲奋霆击”。

  耶律铸耳朵动了动,闭上眼,似叹了一口气。

  再睁开眼,他依旧没有转身去应对,而是继续落笔。

  “雌雄势未决,忽忽日将匿。以剑指羲和,挥戈呼天日……”

  打了胜仗的豪迈壮阔还在诗中酝酿。

  “丞相!”

  一声呼喝从帐外传进来,打碎了耶律铸诗里的情绪,将他拉回了慌乱的、破碎的现实。

  “丞相!有敌军偷袭,已经杀进来了!”

  耶律铸身子一僵。

  才蘸起的浓墨滴在纸面上,盖住了那个“日”字。

  他缓缓搁下笔,转身,道:“请诸王来见我吧。”

  这动作显得从容不迫,因为他知道,着急也没用。

  想来,诸王必在饮酒作乐,就算自己先赶过去了,还是得等着他们。

  走向石河子城的小城头,一路上耶律铸都在思忖应对之法。

  他麾下有五千精锐怯薛,本是合丹留给他用于控制局面的,如今却只留了一千人在身边,其余皆被他派去助伯颜追击海都了。

  漠北诸王倒是还有近七万大军,可这些人无利不起早,整日只知叫着要陛下到哈拉和林召开忽里勒台大会。

  石河子城可为倚仗?

  海都就没想过守石河子城。

  此城为唐代所建,归属于北庭都护府,土城墙只有一人高,经历数百年从未修缮,残败不堪。

  作为当年唐军营屯的驻地,城中最多只能容下两万人。

  今夜,诸王带着各自的怯薛宿在城中,五万余骑兵围绕着城池,形成拱卫之势。

  本以为这种布置能有效地应对敌军,毕竟探马打探到李瑕已从百余里之外东撤,伯颜的三万余人离得也不远。

  结果,一被偷袭,石河子城那低矮的城墙反倒成了军令通行的阻碍。

  话说回来,暂时并没有军令要通行,耶律铸无权调动诸王兵马,只能商量着来,要求他们征战……

  耶律铸走上城头,听着城外大营混乱的声响,等着。

  等待的时候,他又赋了一首诗。

  “城高一百尺,枉教人费力。贼不从外来,当察城中贼。”

  脚下的城墙分明很低,城中显然也没有内贼。

  他却觉得这诗应景,简直是有感而发。

  好一会儿之后,醉醺醺的诸王终于赶到了。

  人未至,骂声已传入耳中。

  “额秀特!耶律铸,我们都击败海都了,那敌人到底是从哪来的?!”

  “海都是你们击败的吗?”耶律铸在心中反问了一句。

  为了击败海都,伯颜已把十万大军中最能战的三万余人调走了,像是把骨头也抽走了一般,剩下一滩烂肉。

  心里骂过了,他嘴上却没说什么,迅速指着城外道:“诸位宗王的怯薛军都在城中,战士们难免心慌,请派出各部怯薛军出城迎战,来敌毕竟人少……”

  这边话没说完,哈答驸马已当先摇头。

  “我看你就是奉了忽必烈的命令,要除掉我们,想骗我把怯薛调开。”

  哈答这么一说,马上便有宗王喝骂起来。

  “狗驱口,忽必烈是不是让你把我们也杀了?”

  “别想调走我的怯薛……”

  蒙古语叽哩咕噜,直吵得耶律铸脑壳疼。

  他挥了挥手,像是在挡住飞来的唾沫星子,最后终于大喝了一声。

  “那就请诸王亲自领兵去阻一阻敌军!”

  他终于到了情绪失控的边缘。

  然而,诸王显然还是没把敌军当一回事,甚至还有人问道:“要我们出战,大汗能赏我们什么?”

  “你和伯颜哄着孛罗赤攻打海都,可是给了他海押立的封地的。”

  “我们可以不要封地,但要成吉思汗的传统!”

  “对!丞相要我们出战,得答应劝大汗恢复成吉思汗的传统……”

  忽然。

  “轰!”

  也不知哪里一声巨响。

  “杀虏!”

  汉语的呼喝声远远回荡开来。

  其后是沉闷的鼓声。

  “咚!咚!咚……”

  唐贞元六年,北庭都护府治所失守之后,时隔四百七十余年,这也许是第一声重新回响在这里的属于汉家军队的破阵鼓乐。

  就是普普通通的鼓点,夹杂着汉人、维吾尔人、蒙古人的喊声,但这片土地上似乎有什么东西苏醒了过来。

  遗留了数百年的黄土城墙微微摇晃,抖落了满身尘埃……

  ……

  石河子城内,诸王到现在其实还没看到敌军的身影。

  毕竟七万人的营地连绵开来足有数里地,绕一圈也要小半个时辰。

  但黑夜遇袭,有的蒙卒被砍掉了手脚,正倒在地上哭嚎;有的蒙卒肚子被割破,也倒在地上哭嚎……

  “啊!”

  “啊!”

  黑夜加剧了这种痛苦、绝望,使得恐惧漫延。

  “败了?!”

  哈答驸马脖子一缩,瞪着远处的火光问道。

  他从不屑到不知所措,只需要被吓一下,像是完全换了一个人。

  “真杀来了?”

  诸王大惊。

  前一刻他们还在讨价还价,浑然不把宋人当回事,现在却开始不安。

  越来越不安、焦虑、害怕。

  “不不……不会吧?合丹真是被这些宋人击败的?”

  “我要回斡难河!我要回去!”

  “这城墙要倒了吧?”

  已有宗王转身就跑。

  耶律铸微微愕然,连忙拦住。

  “诸王,我们还有七万大军,我们刚击败了海都,还能破敌的,只需要你们的怯薛……”

  “放开!我的怯薛要保护我!”

  “你们是黄金家族的子孙……”

  “滚啊狗驱口!”

  “……”

  哈答驸马落在最后,转头看了看耶律铸,又看了看纷纷逃窜的诸王,拍了拍自己剃秃的头顶,跟着跑了。

  很快,城头上只剩耶律铸。

  他笑了笑,似乎轻松了许多。

  父子两代都是大蒙古国丞相,看得最清楚,黄金家族早已开始腐朽,权贵们早已对治下的牧民实行最残酷的剥削。

  窝阔台时期,斡亦刺部四千名七岁以上少女的血酿成了权力的美酒。贵由则是弱主当朝,后宫掌权。立国短短三十年间,腐朽程度已可与辽、金、宋比肩。

  是拖雷几个雄才大略的儿子挽救了这一切。

  蒙哥汗即位以来,向西征波斯、灭木剌夷、灭阿拉伯;向南征高丽、灭大理,攻南宋,经略漠南,改用汉法,让汉地源源不绝供应财赋,才使大蒙古国再次展示出强横姿态。

  少有人能看到它被酒色泡烂了的肚腹,反而是不了解大蒙古国的外人还在不停歌颂“蒙古铁蹄强大无比!”

  结果,阿里不哥把这团腐肉拖到西域来丢人现眼了。

  这些分封在大蒙古国腹地的领主,旭烈兀西征没带他们;蒙哥汗南征没带他们;有长远眼光的,这六年陛下也都收买了。

  只剩一群因循守旧、好吃懒做的蠢材们无路可去,为了财富跑来劫掳察合台汗国。

  就这样一群货色中,最像样的几个还被伯颜挑走了。

  而且居然还能挑出十分之三可带兵打仗的宗亲,黄金家族可称得上了不起。

  蒙古牧民们跟着这些废物还能远征万里,确实都是天生的战士。

  ……

  “李瑕今夜杀到石河子城,就像是杀到了哈拉和林,杀到了大蒙古国最废物的一群人面前,狠狠地戳中了黄金家族的腐肉。”

  耶律铸不再劝诸王,开始大骂不已。

  他已经尽力拖着这群累赘前行,累了,怒了。

  现在只想渲泻心中不满。

  “知道金灭辽、蒙古灭金时是什么样吗?一旦绕过外面的防线,杀到国都,就会看到帝国中心里原来只有一群废物在哇哇大哭!去死吧,也许你们这群酒囊饭袋死在今夜,才是大功于国……”

  随着这些话喊完,心中的怒火一泄,耶律铸闭上眼,无力地在地上坐了下来。

  敌人都还没看到啊!

  至少还隔着五百步远,但竟没有一个统帅能保持冷静。

  这成与败的心理太难把握了。

  “要好处是吧?我答应你们,劝陛下回哈拉和林召开忽里勒台大会。”耶律铸自言自语地讥笑道。

  他其实知道,要让诸王作战,该给好处。

  这是强盗的习俗。

  但,他的皇帝陛下,不需要通过忽里勒台大会来继承大统。

  不能再有忽里勒台大会。

  杀喊声越来越近了。

  他却懒得再看,脑子里只想着父亲耶律楚材临死前说的话。

  ——“我随成吉思汗东征西讨近三十年,不觉辛苦。然而,乃马真后与诸王争权三年,太累了啊……太累了……”

  耶律铸喃喃道:“父亲可知你走后六年大蒙古国汗位之争犹不止?宪宗皇驾崩以来,又是六年……太累了啊。强盗就是强盗,怎么拉扯也难拉扯成官军……”

  他也累了,心想,就让它分崩离析吧。

  第九百四十七章 虽楚有材

  星河璀璨,照着玛纳斯河西岸这边广袤的土地。

  石河子城外驻扎的五万余兵马,在星光的照耀下,像是一片黑色的海。

  有一条船从南面的山丘上冲入海中。

  黑色的海开始退潮,涌向北面的大漠。

  这是五万余蒙古骑兵被摧枯拉朽般地击败了。

  首先崩溃的是蒙古诸王从伊犁河流域裹胁来的畏兀儿人仆从军。

  兀鲁忽乃是这些仆从军的可敦、十余年来的无冕女王,如今已带回了强大的盟友,一场夜袭,如魔鬼般展示出了强大的实力。

  于是这些仆从军望风而降,引起了蒙卒的大规模溃散。

  蒙古战士们是自由的。

  他们上马作战,下马放牧,没有财产,领主们一声令下就来了。想走了,随着人群也就走了。

  月光下的每一匹骏马都显得那样洒脱。

  反而是石河子城里的诸王与他们的怯薛,被堵住了……

  “逃啊!”

  哈答驸马大吼着,冲回帐篷里,一把推开迎上来的西域胡姬。

  转头一看,帐篷里全都是他在察合台汗国抢来的好东西。

  黄金、丝绸、玉器、象牙酒杯……

  “呜呜呜……该带什么啊……还不快收起来,走啊!走啊!”

  哈答驸马也不知道敌军杀到哪了,其实连是不是李瑕杀来了都不太确定。

  也许就是忽必烈为了这些财宝,命令耶律铸除掉这些亲人呢?

  懦弱的宋人、没有战略眼光的李瑕,怎么可能杀到石河子城?

  现在的问题是,别的宗王都逃了,他不想当最慢的一个。

  刚才从城墙跑下来时他就是最后一个,这让他太紧张了。

  额头上都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终于,最心腹的一百怯薛用丝绸裹好了帐篷里的财宝。哈答连忙带着他们赶向小城的北门。

  看不到城外怎么样了,只听到那些乱哄哄的声音,便可想象到是怎么样一片仓惶狼藉。

  马嘶声不绝于耳,嚎叫声不绝于耳。

  “就像是有魔鬼一口能吞下五万人,真是吓死他们了,一群废物。”哈答心想着。

  “前面的,走啊!”

  眼看前方被堵住,哈答驸马一鞭挥出,一名不知属于哪个宗王的士卒怀里的包裹摔落下来。

  哗啦啦掉落了满地的黄金,金灿灿晃花了人的眼。

  “开城门!我们快回漠北。”

  “别挤,城门是向内开的,让开!”

  “为什么学狗汉人建城?急死我了!额秀特……”

  吱吱呀呀的响声中,破旧的城门被打开。

  “走啊!”

  “噗噗噗噗噗……”

  迎面,弩箭如同狂风暴雨般袭卷而来。

  数不清有多少诸王的怯薛在这一轮的箭雨下倒地、抽搐。

  “啊!”

  哈答驸马吓得魂都要丢了。

  他完全乱了心神,掉转马头要走,“嘭”的一声撞到了另一匹马,摔下马来。

  他连忙爬过血泊。

  只听得还有人想指挥诸王怯薛,大喊道:“杀出去啊!”

  “城中摆不开阵势……”

  “摆?!额秀特,还摆什么?投降啊!降啊!”

  “……”

  血泊浸湿了丝绸,黄金玉石滚了一地,其后一具具尸体又倒在了上面。

  哈答驸马真的哭了。

  随阿里不哥西徙时想的不是这样……当时觉得,反正先抢一遭,后面不管归附谁,终归都是拖雷家的两兄弟,还能对他不好吗?

  连要和忽必烈说什么他都想好了。

  “大汗啊,当年哈答也是和拔都一起支持蒙哥汗的。”

  总之,汗位转到拖雷家族,他也是出了力的。就算看在他妻子火雷公主、他妻兄拔都的面子上,忽必烈都得厚待他。

  没想到这趟出来,还真要打仗。

  就他这个身份,在斡亦剌享乐一辈子都不会缺钱,为了什么啊?

  为了更富有,好和别的宗亲攀比。

  哈答驸马越想越伤心,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

  “怎么就这么虚荣?”

  他手脚并用地爬回帐篷,躲在地毯下,不敢出声,沉默地哭着。

  也不知哭了多久,外面惨叫声渐歇。

  他稍稍揭起帐篷,想看看情况如何了……

  忽然,背上被人一踩,整个身子都被踩在地上。

  “哎哟!”

  “秦王,这就是哈答驸马,斡亦剌部首领,娶的是术赤的女儿火雷,黄金家族的嫡系……”

  “不是!”哈答驸马惊得一个哆嗦,连忙喊道:“娶个女人怎么能算嫡系?斡亦剌部是黄金家族的死仇啊死仇。”

  “哈答驸马今夜还骂了秦王,他说秦王没有战略眼光,像狗一样啃蒙古人剩下的骨头。”

  “没有!没有!”

  哈答驸马吓坏了,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反驳,抬头看去,只见帐篷外立着好几道高大的人影。

  因为是逆着火光,他根本看不清那些人长什么样,却惊讶于怎么会每一个都这么凶悍的样子。

  泪水如决堤一般流。

  哈答真的不想死,他父亲很早就归附成吉思汗,让他从小就享受到了快乐的生活,也充满了对生命的眷恋。

  “秦王……你不要听这些小人说,我从小就仰慕汉人,我……对!我和玉龙答失联络了,要归附秦王!对,我按了手印,哪里去了?哪里去了?”

  他叨叨不停,转头看着帐篷,似乎想把玉龙答失的魂找出来作证。

  但再一抬头,帐外就只剩下一个汉人士卒,走进来,与踩着他的另一名汉人士卒三两下就将他捆了起来。

  “饶命”哈答忽然用汉语喊了一声,“饶命!”

  他也就只会这句了……

  ……

  “王上,找到了。”

  霍小莲迎上李瑕,道:“耶律铸服冰片自尽了。”

  “死了?”

  “快了。他想见见王上,我们已搜过身了。”

  “找大夫来。”

  “是……”

  李瑕举步进了一间帐篷,只见耶律铸瘫坐在那,怀里抱着一方玉玺。

  “秦王……好风采……我败了,败得心服口服……”

  耶律铸似乎控制了冰片的剂量,为了撑住一口气见李瑕。

  眼见一名大夫要上前,他抬起一只手,摇了摇。

  “你不一定要死。”

  李瑕示意那大夫继续上前,道:“我希望你辅佐我,成为比你父亲更能青史留名的名臣。”

  耶律铸阻止不了那大夫伸过来把脉的手,只好深深看了李瑕一眼,苦笑。

  “不瞒秦王……我心底是愿意的,‘虽楚有材,晋实用之’,家父乃大辽东丹王之后裔,家母乃苏东坡之后裔,我又如何不想有个中州正统?”

  李瑕上前两步,道:“那好,善甫兄也很希望能与你共事。”

  “可我与廉善甫不同……他是高昌世族,其父曾为太后驻守汤沐邑,又曾任真定路达鲁花赤,在高昌畏兀儿人、北方军中素有威望,因此,廉善甫虽然叛了,陛下不会动、不敢动他族人。但耶律氏不同,一直是文官,且族中太多妇孺,除我之外,却再无人能支撑门户、在陛下面前保全家族……请秦王体谅。”

  说到这里,耶律铸见李瑕已明白这其中的意思,苦笑了两声,自嘲道:“什么忠义气节,个人事,个人自有考虑……我父子仕蒙五十年,还是有始有终,求个身后名吧……”

  那大夫站起身,神色为难地叹息了一口气,道:“秦王……”

  “知道了。”李瑕道:“高大夫辛苦了,去吧。”

  耶律铸见这大夫果然救不了自己的毒,既松了一口气也有些微微的失落。

  他把手里的蒙古玉玺放在地毯上。

  “我本想摔碎它,但……可否以此向秦王提两个要求。”

  “你说,我未必答应。”

  耶律铸道:“当年,宪宗皇帝刚驾崩,我在六盘山,抛下妻儿,投奔陛下……无情无义,无情无义。因此我儿耶律希亮只好碾转西域……”

  “他在高昌城被善甫兄擒了,我会饶他一命。也不会逼他出力而害了你族人。”

  “多谢秦王。”耶律铸又道:“我长女嫁汪惟正为妻……”

  “她应该还活着,在临安。”李瑕道:“汪家女眷,我并未为难。若来日南北统一,她可返家改嫁。”

  “多谢……多谢……”

  一连说了两个多谢,耶律铸的眼神就此安宁下来。

  这一儿一女,是他平生愧对之人,此事也困扰了他两年,本想通过击败李瑕来解决,没想到今夜败于李瑕,反倒是把事情解决了。

  “我写了一封信,就埋在地毯下……若我有亲友欲为我报仇,请秦王以此信示之。”

  “好。”

  耶律铸了却心愿,便不再看向李瑕,把身边的玉玺一推,是嫌碍事。

  他在地毯上躺下,用尽最后的心力,做了平生最喜欢做的事。

  写诗。

  “万古消沈尽,浮云事几场。”

  “酣歌颓醉玉,休得问兴亡。”

  ……

  李瑕在帐中站了一会,待耶律铸最后一缕呼吸声停了,微觉有些遗憾,毕竟失去了一个有可能招降的能臣。

  但再一想,比起政治,耶律铸也许更喜欢诗词。

  活到最后一刻时,能无牵无挂地写诗,于他未必不是一种解脱。

  虽然李瑕觉得他的诗写得其实也没有很好。

  ……

  捧着玉玺走出了帐篷,走上石河子城残破的城头,东面的晨曦才刚刚升起。

  李瑕转身看向满是狼藉的土地,到处都是血泊、尸体、马粪……这些,将是拖雷家族唯一还能留在西域的东西。

  随着忽必烈派来的宗王、丞相战死,这位蒙元的皇帝也好、大汗也罢,彻底在西域失去了他的威望。

  接下来是瓜分战利品、并重新立规矩的时刻。

  只看由谁来立规矩?

  ……

  兀鲁忽乃已走上了石河子城的最高处,凝望着伊犁河的方向,之后,把那道深沉复杂的目光投向她的盟友,不经意间显出警惕之色。

  李瑕恍若未见,正吩咐士卒们把俘虏带出来,并带着诚意,邀请他们参加将在天池举行的忽里勒台大会……

  第九百四十八章 亏本

  石河子城以西七十里,苏哈依特。

  一场数万人的大战犹在继续。

  双方都是骑兵,来回驰骋在辽阔的战场上,不断以箭矢消耗对方。

  这种看起来并不算激烈的战斗并不比贴身肉搏造成的伤亡少多少,每一刻都有人中箭、摔下马匹、被套索勒住。

  偏偏阵线拉得很散,消除了骑兵们的紧张感,让他们能继续投入战斗……

  “咴!”

  一名属于海都麾下的战士因躲避箭矢,没能控制好马匹,马一惊,径直将他掀翻在地。

  轻轻的一声“咚”,头盔掉落在一边,这个战士就再也没了声息。

  因为没看到血,反而更让人感到生命的易逝、战场的残酷……

  海都的目光从这尸体上移走,眼神毫无波动。

  他已经察觉到了敌方统帅的一些破绽。

  对方的三万余人全都是战士,没带奥鲁,但看旗帜就知道他们是出自不同宗王的怯薛。其中甚至还有窝阔台家族的子孙孛罗赤。

  为了利益,孛罗赤竟然能背叛窝阔台家族而支持拖雷家族。

  至于指挥全军的敌将,用的是耶律铸的旗帜,海都却知道那不是耶律铸。

  不论那是谁,其指挥是有些迟滞的。

  当战场的形势开始变化,只有五千骑会立即得到命令并执行,而给其余兵力的命令往往要慢上许多。

  海都推测,这个人没有统帅诸王兵马的权力,但居然做到了能说服诸王按其打法来作战。

  眼下,海都的兵力已不到一万五千人,只有对方的一半,且马力与体力都被耗尽了。但他还是希望能通过指挥上的优势来反败为胜。

  “如果能休养几天再偷袭这支散沙一般的军队就好了。”他心想。

  但敌方不肯给他这样的机会,让他不由又在心里痛骂了那个毫无战略眼光的李瑕。

  忽然。

  鸣金之声响起。

  海都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双脚踩着马蹬站起身来,努力向前看去。

  看不清。

  他毫不犹豫,策马而上,奔至战场的最前方向敌阵望去,只见一杆杆大旗正在转向北方。

  向北,而不是向东。

  向东才能与其后续兵力汇合,向北能做什么?

  逃回漠北?

  “追!”海都当即下令道:“追上去!”

  他不怕这是敌方的诱敌之计,因为敌方本就占据了上风,没有必要多此一举。

  但海都也没有选择去追击敌方的主力,那是块硬骨头。

  他观察着战场,看到了敌军的左翼,高悬着的属于孛罗赤的战旗……

  ……

  伯颜虽在北撤,犹显得很轻松。

  他是旭烈兀派来的使节,这身份与耶律铸这个丞相完全不同。

  丞相做得再好,有一桩疏漏,那就是事办得差了;使节只是路过帮忙,但凡有一点功劳,就能称得上非常好了。

  伯颜只需要把这些兵马完完整整地带到开平,便是对拖雷家族的大功。因此,他做起事来便不像耶律铸束手束脚。

  尤其是蒙古完全不像宋国那样多规矩,凡事看官职与资历。蒙古人只认强者,伯颜以“英雄旭烈兀”的声望,很容易就得到了许多士卒的拥戴。

  这在宋人看来,是完全不能理解的。

  他自己带了一千精锐,又有耶律铸派给他的四千骑,一旦狠下心来,维持建制并不算难。撤退之际,但凡有争先恐后的,他毫不留情便下令射杀了。

  唯一没想到的是,海都像条疯狗一样咬了上来,缠住了左冀的兵马。

  “伯颜使节,孛罗赤大王被叛军拖住了。”

  伯颜招过自己带来的将领,吩咐道:“那就带走孛罗赤的战士……”

  ……

  俯瞰战场,只见那三万人汇聚成的大河正在向北奔腾,西南方向的敌军像是条小支流,撞在了它的左边。

  大河于是转道向东,之后往东北方向流淌而去。有两千余人就此被甩下,与那支流在此汇聚成了湖泊。

  黑色的湖泊。

  渐渐又变成红色的湖泊。

  血流了满地。

  一杆大旗下,孛罗赤大王终于放声大喊,开始求饶。

  “海都叔叔!你是我的叔叔啊,我投降了……”

  直到这一刻,孛罗赤才发现,自己夹在海都、伯颜这两者之间,简直就像是个傻子。

  “我的海都叔叔,我想要与你一起光复窝阔台家族的汗位,把无耻的叛徒……”

  随着他的投降,战斗终于结束了。

  海都上前,高坐在马背上,脸色冷冷的,开口只问道:“牛羊马匹呢?”

  孛罗赤连忙躬着身子上前,答道:“在后面,耶律铸亲自押着,牲畜要多少有多少,还有财宝……”

  “是谁带着你来攻打我的?”

  “伯颜。是旭烈兀的使节……”

  又问了一会,海都问道:“伯颜为什么忽然退了?”

  “不知道。我还以为快要赢了,他突然走了……不是,我打算反击拖雷家族,重振我们窝阔台家族。”

  “通过占据我海押立吗?”

  “不,不是……我我我……”

  面对着这个正惊慌不已的年轻侄子,海都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扬起弯刀。

  “别,叔叔,我的叔叔……”

  “噗。”

  弯刀劈下,孛罗赤倒在了地上。

  “叛徒不可饶恕。”海都踢了踢马腹,上前,迎着孛罗赤留下的怯薛,吼道:“你们都是我兄弟留下的勇士!不该追随了软弱的主人,该随着强大的大汗征服天下,那就是我,海都汗!”

  周围的骑士们纷纷欢呼。

  “但记住,敢背叛窝阔台,我绝不原谅!”

  “……”

  海都才不会去想,孛罗赤从小就是在哈拉和林长大、从小就被拖雷家族的大汗抚养又何来背叛之说?

  他杀孛罗赤,只因为对方是废物,他要直接掌握对方的怯薛。

  换成是伯颜投降,他只会下马上前拥抱伯颜,大呼“我的好兄弟,让我们一起杀到大地的尽头。”

  实力可比血缘亲情重要太多了。

  欢呼声中,海都扫过战场,背对着旁人之时,眼中却闪过阴翳之色。

  他心里并不太高兴。

  与伯颜打了三场仗,两胜一负,总的来说,他还是赢了。

  海都汗反抗拖雷家族的第一仗,以一场小胜树立了他的威望。

  但伤亡太高,收获太少了……

  战士们处理战场上的死马,以马肉为食,剩下的则风干起来。

  这些马肉会是他们接下来一段时间内的口粮。

  ……

  “可汗,打了胜仗,怎么没有酒喝?”

  古纳达列走进大帐,大笑着问道。

  海都正在召见从东面回来的探马,一回头,用冷冰的眼神扫视了他一眼。

  古纳达列很快就收起了笑容,在帐边坐下。

  他祖辈生活在叶尼塞河畔,归属了成吉思汗后迁居到吉儿吉思,是海都受封时就追随在其身边的心腹,刚刚升任为万夫长。

  “酒?”海都挥退了探马,道:“这一仗,我们只收获到了尸体,敌人的尸体,我们的勇士们的尸体。”

  他神色冷峻,说出来的话却像是诗。

  古纳达列想了想,才听明白海都的意思是,损失的比收获还要大。

  “那就请可汗带着勇士们东进,缴获敌人的辎重。”古纳达列道:“他们的精兵已经被击败了,只剩下一群杂兵。我只需要一轮冲锋,一定能够击溃他们。”

  海都沉默了片刻。

  这片刻之间,他的心情十分的复杂。

  “那群杂兵已经被击溃了。”

  古纳达列愕然,问道:“可汗派了谁去?为什么不让你最勇猛、忠心的古纳达列去?”

  “我派了谁去?”海都冷笑道,“我派了我的汉人盟友,在我浴血奋战的时候,由他收缴了所有的牲畜、口粮、财宝。”

  “什么?!”

  古纳达列大怒,倏然站起身来,道:“那个毫无远见的废物?错失了良机的懦弱汉人?他怎么能……我杀了他!”

  海都没有表态,拿过酒囊痛饮了一口,把最后半袋酒丢给古纳达列。

  这真是最后半袋。

  “可汗!别再隐忍了,让该死的汉人知道激怒可汗的后果……”

  “你当我是阿里不哥那个蠢货吗?”海都再次冷笑,道:“他愤怒的后果就是把自己的脑袋挂在敌人的长杆上。”

  “我们不怕李瑕。”

  “我们不怕他,但我们需要他。”

  海都说着,突然重重给了自己一巴掌。

  “啪”的一声,他半边脸被打得通红。

  “可汗!”

  “我错了,我以为李瑕没有战略眼光,原来他这么狡猾。这一巴掌,我要记住汉人是这样的狡猾、卑鄙。”

  “那我们杀了这些狡猾卑鄙的汉人啊!可汗!”

  “不,我们的牲畜瘦了,等养肥了再说吧。”海都喃喃道,“我要去参加他的忽里勒台大会。”

  一卷羊皮纸被掏了出来,随手被丢在地毯上。

  海都嘴里的话很隐忍,眼神里闪动的却是极阴狠的光。

  不论换作是谁吃了这样一个大亏都不会开心。

  ……

  七月二十六日。

  在川蜀如今还是盛夏,天山天池却已是寒冬一般的冷。

  海都行军至此,路上又死了一些伤者,加上从孛罗赤的怯薛中补充的,兵力才勉强接近一万五千人。

  他留了兵马在天山下接应,只带五千精锐上山,驻扎在天池边。

  很快,李瑕就派人来邀请他会面。

  大会在大天池东侧的西王母祖庙附近举行,西王母祖庙乃四十余年前成吉思汗与丘处机相会后所建,倒勉强算得上是与大蒙古国的“伟大传统”挂得上钩。

  从海都的驻地到西王母祖庙还有三里路。

  依约定,与会者最多只能带一百人随行。

  海都于是点了两百人……

  “海都可汗,这只怕不行。”李瑕派来的使者道:“便是秦王也仅带一百人参与大会,大军留在了别处。”

  海都不慌不忙引出一个身穿华贵貂皮的年轻人。

  “这位是金帐汗国王子、拔都汗第三子安狄万,代表别儿哥汗前来参加忽里勒台大会……”

  这是海都给李瑕出的第一个难题。

  是让他打破规矩,还是拒绝金帐汗国前来参与大会?

  “你如果做不了主,就回去问问你家主人。”

  “不必问了,我谨替秦王欢迎王子参与大会。”

  然而,让海都意外的是,李瑕派来的使者居然毫不讶异,也不转达,居然直接从怀里掏出牌符,双手递给安狄万。

  这只是一个籍籍无名的什将,却表现得彬彬有礼、气度从容。

  海都心中暗暗警惕,知道李瑕不止带一百人赴会、有绝对的信心把握全局。

  而他虽然多带了一百人,却还是有一种每走一步都被李瑕算准了的感觉,让他十分不舒服。

  得要反客为主才行了……

  第九百四十九章 寡嫂

  两百余人沿着天池向东而行,穿过石峡,眼前豁然开朗。

  海都并不太害怕李瑕会对他下手,因为双方确实没有太多的利益冲突,却还有着共同的敌人。

  李瑕不至于连这点战略眼光都没有。

  他浑然忘了就在十余日前刚败给伯颜之时,自己是怎样在心里鄙视、谩骂李瑕有眼无珠,不肯出兵相助。

  摆在眼前的事实就是,李瑕得到了人力、物力,增强了实力,而海都的实力受损。

  现在只能骂李瑕卑鄙、无耻、狡猾、下贱……只能憎恨他、厌恶他,但不能轻视。

  咽下的这口气,让人喉咙生疼。

  当然,这些事都过去了,接下来怎么做才更重要。海都擅长隐忍,有野心,也有耐心。

  ……

  “如果我们不来参加,那么,一个汉人召开的忽里勒台大会就是一个笑话。”安狄万与海都并辔而行,道:“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叫我来。”

  “不要小瞧汉地的财赋,忽必烈就是凭它才击败了阿里不哥。”海都道:“而李瑕手里的汉地,至少能征收出忽必烈一半的财赋。”

  “钱袋子?”安狄万笑了笑。

  海都没笑,显得十分冷峻。

  “别这样,我的兄弟。金帐汗国会一直站在你背后,支持你打败那个无耻的叛徒。”安狄万遂道:“我们会是最紧密的盟友。”

  “谢谢你,我的兄弟。”

  海都嘴里应着,心里却想,是啊,我会与忽必烈真刀真枪地大战,而你们只会站在背后。

  所以,他知道自己需要李瑕。

  那个汉人是除了阿里不哥之外,当世唯一还在正面迎击忽必烈的人……

  不论如何,海都与安狄万都认为,若没有他们的参与,李瑕办不了像样的忽里勒台大会。

  然而,逐渐出现在眼前的画面却完全出乎了他们的意料。

  就在大天池畔与西王母祖庙之前的空地上,一顶顶帐篷摆开,各帐篷前皆竖立着诸王的旗帜。

  “斡亦剌部的哈答驸马,那是你的姑父吧?”

  “是。”安狄万转向另一面旗,念道:“哈达秃鲁干大王……这是谁?”

  “合赤温的孙子。”

  合赤温是成吉思汗的三弟,若是将这些黄金家族的支系算上,只怕有成千上万。

  这里没有那多,但数十人也是有的。

  数十个宗王勋戚每人又领了数十到一百的护卫,构成了数千人的会场。

  热闹非凡。

  海都数了一下,术赤、察合台、阔窝台、拖雷四大家族,都有人来赴会。

  李瑕一个汉人竟真的凑齐了足够身份的诸王,能召开一场像样的忽里勒台大会。

  “我感觉回到了杭爱山,回到了哈拉和林。”安狄万低声咒骂道:“我这些该死的亲戚们。”

  海都冷笑道:“如果黄金家族再不能出现真正的强者,汉人很快就会把你的杭爱山称为‘燕然山’,在那里刻石纪功。”

  “不会。”安狄万道:“如果我们敌不过忽必烈,那忽必烈也不会败给汉人。”

  “是,但他的脑子会被汉人的墨水泡烂。”

  海都的话语始终这样锋利得像他的刀。

  他的眼神也很利落,扫视一圈,果然在正北方向的主帐篷附近找到了兀鲁忽乃的旗帜。

  “都随我来。”

  踢了踢马腹,海都径直驰向了兀鲁忽乃的帐篷。

  “海都可汗!”给他带路的使者大怒,喊道:“你现在该去见秦王。”

  “滚开!”

  海都一喝,自有战士扬起弯刀把那使者赶开。

  这两百人都是精锐,如狼似虎,以有备攻无备,径直冲撞向守在帐篷外的数十护卫。

  “让开!海都汗要见你们可敦。”

  海都骑术极高,一提缰绳,竟是跃过了帐前的拒鹿角,其身后骑兵亦是抢上逼开护卫。

  “啊!”

  有侍女们尖叫着跑开。

  海都翻身下马,大步流星赶到帐篷外,一掀帐帘便抢进去。

  “什么人?!滚开!”

  “可敦……”

  帐内又响起了侍女们的喊叫声。

  “嫂嫂,我们又见面了。”海都随手一挥,将一名侍女丢了出去。

  从他冲过来到走进这个帐篷,不过是兔起鹘落的一瞬间。

  不得不说,他的动作利落,气势夺人,且脸上始终是冷冽的神色,看起来倒是十分有英雄气概。

  尤其是他戴着头盔,盖住了那剃光头顶的婆焦发型……

  兀鲁忽乃正在换衣服。

  令海都失望的是,因为天池太冷,正在换衣服的兀鲁忽乃还穿着十分完整的内衫。

  只能看出身形还不错。

  “以前都是在战场上远远见到嫂嫂,今天这么一看,嫂嫂原来这么漂亮,真不像生过两个孩子的女人。”

  不等兀鲁忽乃说话,海都已先开口。

  一句话,也表明他是来谈话的,不是来打仗的。

  兀鲁忽乃不急不缓地抬起手,与身边的侍女们道:“不要怕,我的兄弟过来打个招呼。”

  很快,外面的冲突也停了下来。

  “如果你是想让我交出阿姆河的土地,可以死了这条心。”兀鲁忽乃摊开手穿上狐裘,淡淡道:“想吞并察合台汗国,我让你死在天山。”

  “好,我不要阿姆河。”

  海都向前走去,随手就捉住一名侍女的头发,将她往帐外拽。

  “嫂嫂的衣服可以不用穿了。”

  “你想做什么?”

  “我娶你。”

  兀鲁忽乃笑了笑,抬头看向海都。

  他很高,有着与李瑕相似的身量,相似的冷峻。

  不同的是,李瑕显得孤傲,有种随时会离开的疏远感。

  而海都显得很危险,带着随时会逼近侵犯她的危险感。

  “你三十岁了?”兀鲁忽乃问道。

  海都道:“正是好年纪,嫂嫂你一定会满意的。”

  “但我老了。”

  “不老。”海都又进一步。

  “我不能再生一个孩子。”

  “那就让木八剌沙继承察合台汗国,包括海押立,甚至整个西域、河西。”

  “我不信。”

  海都道:“我要的是恢复过去的大蒙古国,恢复成吉思汗和窝阔台汗的伟大传统,等我实现这一切,当然要给我们的儿子最大兀鲁思。”

  “如果我不答应呢?”

  “容不得你。”

  与此同时,外面已有人大喊道:“滚开,海都汗正在睡你们的可敦!”

  海都已走到兀鲁忽乃身前,一把掐住一个侍女的脖子,用力一拧。

  “咯”的一声,那侍女倒地的同时,海都已扑到了兀鲁忽乃。

  他手一扯,将她刚刚披上的狐裘撕开。

  “嘶。”

  “不用反抗,我看到你眼里的火在烧……”

  “是吗?”兀鲁忽乃喘着气,道:“阿鲁忽确实就是个孬种……”

  “我不一样,我……”

  海都话音未落,突然伸手一格。

  血当即就落在了兀鲁忽乃的内衫上,泼上了饱满的雪山。

  雪山没有融化。

  海都皱了皱眉,一手握着一柄匕首的锋利的刃,一手掐住兀鲁忽乃。

  “再动我杀了你。”

  “你的手先废。”

  “好,我走。”海都道,“等你愿意。”

  与此同时,帐外响起了一声惨叫。

  “啊!”

  “是弩?!汉人……”

  “弄死他们。”

  “可汗?!”

  “……”

  “都别动手。”海都喊道:“我只是来与嫂嫂打个招呼。”

  他向兀鲁忽乃点了点头,缓缓起身,然后警惕地松开手掌,退了几步。

  之后,随手从地上的尸体上撕下一片布裹了手,大步往外走去。

  掀开帐帘,他才想起绑上自己的腰带……

  ……

  兀鲁忽乃坐起身,转头看着这一幕,讥笑了一声。

  海都连伤口都记得裹,又怎么会忘了先整理好衣服再出去。

  只是不知道接下来还能不能与李瑕互相信任。

  很快,帐外已响起了海都的喝问。

  “李瑕,你杀了我两个人,这就是你召开忽里勒台大会的诚意吗?”

  “是,所以呢?”

  都是同样平静又有力的声音,李瑕的语态却显得更不在乎一些。

  帐外的海都沉默了一会,像是没有想到李瑕杀了人还一点台阶都不给,直接把“要不要翻脸”这个问题推给他。

  兀鲁忽乃挥了挥手,马上有侍女哭喊道:“海都也杀了我们的人。”

  “误会了,她是不小心摔死的。”

  “他们也是不小心摔倒,脖子撞在弩箭上。”

  “今日第一次见秦王,原来是这么风趣的一个人。”

  “……”

  这场“打个招呼”的小事就这样过去。

  霍小莲亲自带人送海都、安狄万到给他们安排的营帐去。

  李瑕则只是淡淡看了一眼走出帐篷的兀鲁忽乃,没多说什么,马上就离开。

  ……

  “你真睡了她?”

  安狄万一进帐篷就问道。

  “嗯。”

  “我不信,你才进去多久。”

  “你信不信不要紧。”海都道:“只看李瑕怎么想。”

  “哈。”安狄万笑道:“他会怀疑我们与兀鲁忽乃联合了?”

  “我查过,都说他们击败合丹时,兀鲁忽乃出兵两万,李瑕不过五千余兵力,等我离间了他们,看这里由谁说了算。”

  “好,好,好。那刚见面这一过招,我们赢了?”安狄万大笑,又问道:“不过李瑕真的只带了一百护卫在身边?”

  “肯定不止,但不知道有多少。”

  “看起来他击退了耶律铸,为了邀请诸王赴会,允许他们带护卫前来,自己也得守这个规矩,但他却忘了诸王人多……”

  “别妄想了,他不会犯这种错。”

  两人商议到这里,古纳达列进了帐。

  “可汗。”

  “什么事这么紧张?”

  “诸王……诸王身边的护卫好像是……”

  “是李瑕的人?”海都道:“我留意到了,诸王身边那些人,有一部分是汉人。”

  “不是一部分。”古纳达列咽了咽口水,道:“这里所有的护卫……全都是李瑕的人。”

  “怎么会?!”安狄万脸上的笑容僵住,“除非诸王都被他俘虏了,不然怎么……”

  “就是全都被他俘虏了。”海都道,“我以为你知道。”

  “我想过,但不敢相信。”

  安狄万想到自己正被四五千敌人环绕就不寒而栗。

  如果早知道是这样,他刚才绝不会帮海都围着兀鲁忽乃的帐篷。

  “汉人真是卑鄙……”

  第九百五十章 内定

  七月二十七日。

  这是天池忽里勒台大会前最后一天。

  许多人都知道,往往会上的话都是过场,反而是大会开始之前的私下联络更能决定最后的结果。

  所以连海都也没端架子,提前两天就赶到了天池。

  但却有人直到二十七日傍晚才来……

  一顶华丽的大步辇被缓缓抬上了天山博格达峰。

  步辇这个东西在蒙古不常见。

  毕竟草原辽阔平坦,蒙古人从一处到另一处又太远,乘坐步辇远不如骑马。

  就连哈答驸马这样耽于享乐的勋戚,也还保持着不错的骑术,能随阿里不哥西徙万里,在历代的腐朽贵族里也算是十分能吃苦耐劳的。

  只有像贵由大汗这种手足拘挛却又尊贵的人物,才配得上步辇。

  而今日乘坐步辇上山的,正是贵由汗之嫡女巴巴哈尔公主。

  “我和你说,这世道,我们女人啊容易被男人盯着,一个个都想占了我们吞我们的地位和财产。”

  巴巴哈尔优雅地抬起手,吃了一颗葡萄,同时也有感而发地对不鲁罕说道。

  不鲁罕于是转头看了一眼走在步辇边的俞德宸,低声道:“别人我不知道,但郎君一定没有想着我们的地位和财产。”

  “是,他连我们的身子都嫌弃。”

  俞德宸不得不开口说些什么,遂淡淡道:“没有。”

  “真的?!”不鲁罕大喜。

  “出家人不打诳语。”

  不鲁罕愈发欢喜,下意识地双手合什,直夸俞德宸。

  她虽不算漂亮,深隐情思时却也有少女的单纯与憨态。

  巴巴哈尔却是眼睛一翻,不信俞德宸的鬼话。

  就像她父汗说的,道士和尚巫师使者全都是哄鬼的,而人只需要享乐。

  不过信不信都没关系,她有权,俞德宸就是得服侍着她。

  权力真是太好的东西,才沾手,巴巴哈尔就舍不得放下。

  就像她祖父说的,“人生,一半是为了享乐,一半是为了英名。”

  可见她家教特别好……

  渐渐地,天池出现在眼前。

  之后,西王母祖庙渐渐出现在眼前。

  “两位公主可知?这娘娘庙正是我道家所建,还有那边道观,正是我祖师见过成吉思汗后,亲手所筑。”

  俞德宸虽然是第一次来,但看到了听闻已久的事物,难得的,话变得多了起来。

  “建庙选址讲究风水,此地占天池山水之灵气、日月之精华。左边是终年积雪的神山,右边是小天池,前方是天山瑶池,后方是卧龙山,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藏风聚气,天时、地利、人和,达天人合一之境界。”

  他这番话夹了不少的汉语词汇,不鲁罕便跟着念道:“捉青龙、有白虎……”

  俞德宸闭上眼,感受着这玄妙的风水宝地,整个人都飘飘欲仙,开口吟了首诗。

  “三峰并起插云寒,四壁横陈绕涧盘。”

  “雪岭界天人不到,冰池耀日俗难观……”

  这正是当年邱处机来到此地时作的诗。

  时隔四十余年,徒子徒孙重游祖师故地,心头自然有感慨。

  “师祖,徒孙无能,没能守住重阳宫。”俞德宸心中喃喃道,有些悲伤。

  然而,当他再睁开眼,看到远处的九斿白纛,忽然心神一颤,像是得到了什么指引。

  “龙马相会!”

  这是孙德彧常说的四个字,说什么“我追随秦王就是效仿师祖”,以前俞德宸心里不太信。

  可是在这一刻,他忽然觉得龙马相会的场面猛地砸到了眼前。

  隐隐的,他能从李瑕对待蒙古人的方式中感受到一种胸怀。

  就像是要做一番远比成吉思汗还要伟大的事业。

  “师祖,原来你是在指引弟子!”

  “……”

  “俞道士,你哭了?”

  俞德宸转头一看,正对上胡勒根那张丑脸,不由吃了一惊。

  “你……何事?”

  两个同样为自己做过心理开脱的人就这般对视了片刻,胡勒根点了点,忽然说了句颇有道根的话。

  “嗯?道士你更纯净了。”

  “不会说汉话可以不必说,何事?”

  “刚才我听到你说的娘娘庙的典故了,很好!”

  “很好?”

  胡勒根双手合什,看天,道:“太好了!我们这场忽里勒台大会是最正统的,是长生天指引过成吉思汗之后,又指引了王上。俞道士,你明日要到台上去,告诉诸王,这个地方与成吉思汗的故事……”

  “是与长春真人的故事。”

  “对!与长生天的故事,我们这是一场最正统的忽里勒台大会!”

  其实,蒙古人一般不在乎“正统”这个词,但胡勒根说的是汉语。

  他是真的兴奋,而不是在引导俞德宸去宣扬。

  方才这番对话,就是他真心相信的一切。

  “伟大的忽里勒台大会……”

  ……

  巴巴哈尔也兴奋起来。

  这场忽里勒台大会越正统,她以后在大蒙古国的份量就越重。

  队伍继续前行。

  已能听到诸王的大声议论。

  “那是谁来了?”

  “巴巴哈尔公主。”

  “我还记得贵由汗的慷慨。”

  “是啊,大汗打开府库,把无数的黄金赏赐给我们,说‘记住我的慷慨,这是我对你推举我为大汗的感激’,这是最慷慨的大汗了。”

  “……”

  巴巴哈尔听着,很是受用。

  然而,等她的大辇过去了,方才赞颂她父汗的人马上又换了个说辞。

  “如果不是贵由这个无能的大汗,我们怎么会被汉人俘虏到这里来。”

  “贵由用他的无能祸害了大蒙古国,他的女儿又背叛了我们……”

  没有人会真的感激贵由的慷慨。

  只会记得他的无能。

  巴巴哈尔不知道这些,依旧自认为是会场上最瞩目的人。

  前方忽然有一队人迎面而来。

  巴巴哈尔本以为是李瑕来迎接她了,但看了一会,却向胡勒根问道:“那不是我英俊的盟友秦王。那是谁?”

  “直娘贼,又是这只禽兽。”

  “谁?”

  “额格其!”

  随着这一声蒙语的呼喊,有人策马上前,道:“我的姐姐,太多年没有见到你,你愈发美丽动人。”

  巴巴哈尔一头雾水,但一看,眼前的蒙古男子确实英俊魁梧,她不由问道:“你是谁?”

  “我是你的兄弟海都。”

  “啊,堂兄弟。”巴巴哈尔兴趣减少了许多,只剩下希望堂兄弟能支持自己的心思。

  海都本已敏锐地察觉到了堂姐对自己的兴趣,才展露出英俊的侧脸,没想到她却已转头看向了身边的道士。

  “还记得姐姐你离开哈拉和林那年我只有十四岁。十六年没见了,一起喝酒吗?”

  “喝酒?”巴巴哈尔道:“好啊。”

  海都抬了抬手,遂有人牵上一匹温驯的小马。

  巴巴哈尔优雅地笑了笑,向俞德宸道:“你来扶我。”

  海都皱了皱眉。

  他没想到自己的堂姐居然如此没有智慧,竟没看出自己是想与她单独聊聊。

  “我来给我的姐姐牵马。”他上前,以冷峻的语气赶开了俞德宸。

  ……

  天黑得很早。

  这是忽里勒台大会召开前最后一晚。

  夕阳下,两个窝阔台的子孙走在一起。

  “你想拥立谁为大汗?”

  “秦王要立昔里吉为大汗,他答应保护我在高昌的统治。”

  海都道:“我来,不是为了把蒙古大汗变成傀儡交给一个汉人。”

  “你想当大汗?”

  “还用问吗?”海都道:“但我自己称汗没用。我希望李瑕、兀鲁忽乃都能够支持我成为大汗。”

  “那你和他商量,你当蒙古大汗,他当中原皇帝,你们互通贸易,从高昌走……”

  海都再次皱了皱眉。

  他发现这位堂姐不是蠢,只是目光短浅而已。

  非常短浅。

  “不明白吗?他要我认昔里吉为大汗,借此占好处。”海都直言不讳道:“但我也想占好处。”

  “怎么占好处?”

  海都凑到了巴巴哈尔的耳边,道:“我已经与兀鲁忽乃说好了,再加上你,我们联合起来能控制整个西域,才能有与李瑕讨价还价的实力。”

  “然后呢?”

  海都凑得更近,几乎要亲到巴巴哈尔的耳垂,道:“当然是逼他拿出好处来,汉地很富有。”

  巴巴哈尔有些心动了,身子却一动不动,像是等着海都亲上来。

  “你也希望窝阔台家族恢复往日的荣光,支持我为蒙古大汗吧。”海都道:“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

  ……

  俞德宸双手抱在胸前,看着远处那交头接耳的两人,脸色依旧波澜不惊。

  终于,等巴巴哈尔回来,他问道:“海都说什么了?”

  “没什么。”

  “嗯?”

  “进了帐篷我告诉你。”

  “……”

  “可以说了?他说了什么?”

  “他好吓人,我的心跳得好快,你摸摸。”巴巴哈尔拉过俞德宸,转头又对周围的侍女们吩咐道:“你们都出去。”

  俞德宸难得郑重起来。

  他也会看人,认为海都会是比合必赤、合丹更强大的宗王。

  巴巴哈尔咬了咬唇,心里想到海都说的那句“没关系,你可以告诉李瑕。忽里勒台大会就是大家‘畅所欲言’的地方。”

  “他说……他、我、兀鲁忽乃可以联合起来,一起向秦王要好处。”

  “什么好处?怎么要?”

  “不知道,但他说,秦王一共就几千人在西域,而我们加起来有五六万人。我们都不想打,想谈,所以才来这里,但秦王也不能做得太过火……”

  第九百五十一章 忽里勒台

  七月二十八日。

  天色还未亮时,已经有人在杀羊宰牛。

  今日将会烤上千只牛羊,供赴会的所有人大快朵颐……

  海都听着那磨刀声,早早便起身,走出帐篷,思考着。

  “海都可汗。”有人远远站在他的营帐外,道:“秦王请你过去谈一谈。”

  海都有些诧异,问道:“现在?他为什么不早说?”

  “可汗如果不敢去就算了。”

  “他在哪?”

  “就在那边。”那人指了指天池的方向。

  海都遂向天池走去。

  他带两百人住在李瑕这四五千人包围的地方都不怕,更不怕单独去见李瑕了。

  天池边点着一团篝火。

  李瑕一个人站在那,听到脚步声就回过头来。

  海都道:“忽里勒台大会马上要开始了,你早不谈晚不谈,现在找我谈是什么意思?”

  “让你反应不过来,来不及做准备。”

  “狡猾的汉人。”

  “大会前的准备,你该做的都做了。”李瑕道:“与其到时候七嘴八舌地谈,不如现在我们两个人把盟约谈清楚。”

  一句话,海都沉默了。

  他发现自己这两天……着相了。

  期待着忽里勒台,好像真把这场大会当成能决定蒙古命运的关键。

  因为李瑕举办得真的有模有样。

  可事实上呢?

  那些诸王全都是李瑕的俘虏,巴巴哈尔就是个蠢女人,兀鲁忽乃现在还更信任李瑕。

  换句话说,整场大会真正需要对话的,就只有他海都与李瑕两个人。

  大会只是个仪式。

  他与李瑕,只需要这两个人把盟约谈妥了,这场仪式才有意义,才会成为一场把忽必烈定性为叛逆,彻底改变大蒙古国命运的大会。

  海都凝视了李瑕一眼,在这一刻,对李瑕的印象是两个字。

  ——冷静。

  与年龄极不相符的冷静,能让人在乱世多太多成功的可能了。

  “好。”海都道:“我们来谈盟约。”

  他这两天已经定下了说服兀鲁忽乃、巴巴哈尔的计划,现在不得不把心神从这些计划里收回来,重新思考着如何说服李瑕。

  “我们一起对付忽必烈。”

  “可以。”

  李瑕道:“我希望你能在两年内攻打一次哈拉和林。”

  “我还没有这个实力。”海都道:“我的牲畜很瘦。”

  “你只需要攻打一次,不一定要胜。”

  像西域、漠北这些地方,看着很大,但城池不多,驻军也不多。

  好比李瑕这次来西域,只需要偷袭几场,就好像是占下了很大的地方,其实没有。这种地广人稀,无险可守的地方,来一次,打败敌人很简单。

  难的是守。

  或者说难的是经营。

  没有经营,根本守不了。

  哈拉和林也是这样,相隔数千里,看起来远得不得了,其中根本就无险可守,没有几个城池,更别说关隘了。

  所以,海都只要出兵翻过阿勒泰山,就能直趋哈拉和林……只要不在路上饿死、迷路。

  这对李瑕很重要,像上次黄河之战一样,这种对忽必烈的牵制是能保他命的。

  “我当然也想收回哈拉和林。”海都道:“但只有等我的牲畜肥了,我才能出兵。”

  “贸易吧,我给你铁器,你给我马匹。”

  “不够,我需要兀鲁忽乃的地盘……”

  “不可能。”

  李瑕果断拒绝了。

  兀鲁忽乃只想守成,保住察合台汗国现有的领地,对于她以及她那才能平庸的儿子而言已是艰难了。这世道,孤儿寡妇天然就是弱的。

  海都则太危险了,有强大的野心、能力。

  李瑕绝不可能放任这样一个人成为近邻。

  否则,他这一趟来想要稳定西线以便往后抽调兵力往东、往北的战略意图就全盘作废,反而给自己引了个大敌,让西域永世不宁。

  不能以为能共同对付忽必烈就是朋友。

  事实上,忽必烈长期经营漠南,对西域的控制并不强;反而是海都,一旦吞并察合台,那就是西辽的版图,是能要了李瑕的命的。

  “没有诚意啊。”海都叹息道。

  李瑕道:“我很有诚意,希望你能雄据漠北,但也只能是漠北。”

  “不,你连漠北也想吞并,我看得出来。”

  “没错,等到我们除掉忽必烈。”

  “我就知道你很危险,那我怎么能轻易帮你?”

  “那你走?”

  “这样吧。”海都道:“让诸王在大会上推举我为大汗,你我缔结国书,把诸王交给我、再把你缴获的战利品给我。作为交换,我明年就出兵攻打一次哈拉和林,帮助牵制忽必烈的兵马。”

  “别儿哥也希望你出兵吧?”

  “不,别儿哥更想攻打旭烈兀。”海都很快就有了回答,“你应该也知道,我已得到了金帐汗国的支持。安狄万便是替别儿哥来与我会盟的。”

  “是啊,阿里不哥也得到过这些支持。”

  “你只要说,答不答应。”

  “不答应。”李瑕依旧坚决。

  答应了这些条件,海都便能名正言顺地对察合台汗国出兵。

  “我说说我的条件吧。”李瑕道:“诸王会推举昔里吉为大汗,他会给你分封兀鲁思,把阿勒泰山以北的乃蛮部的领地分封给你。”

  “呵。”

  “这样就可以形成察合台汗国、乃蛮汗国、金帐汗国、高昌王国、秦王国五国共讨忽必烈的联盟。”

  海都抬起手,道:“没有好处,我为什么要和你联盟?”

  “有好处,你得到了盟友、贸易,还得到了对付忽必烈的机会。”

  “太少了。”

  “不少。”

  “只有不能捕猎的野狗才会去啃食路边的一点烂肉。我,窝阔台汗的嫡孙,不可能答应。”

  “没关系,我不急,忽里勒台大会还有几天,你可以考虑。等你认清了,你会答应的。”

  “认清?认清什么?”

  “你没有别的路走。”

  “别太狂妄。”海都道:“我怕我忍不住把你这张傲慢的脸踩在地上碾烂。”

  李瑕道:“你可以选择与我为敌,试试。”

  他还是很平静。

  但这句话让海都有些下不来台。

  片刻的沉默,海都的手指动了一下,像是真想与李瑕动手。

  但没有。

  他忽然问道:“你陪兀鲁忽乃睡了是吗?”

  像是一句题外话。

  又像是在问李瑕“你非要护着察合台汗国吗?”

  又像是在说“我也可以与兀忽鲁乃合作,到时就是我和她来吞并你。”

  李瑕不答。

  海都又道:“你如果没和她睡过,那我就不客气了。哦,听说你是她的女婿,是吧?女婿。”

  他不在乎风度,眼中泛着精光,仔细打量着李瑕,想从李瑕的神色中探知出他想要的东西。

  然而,得到的只有一句冷淡的回答。

  “你没有资格问这些。”

  “是吗?”海都道:“李瑕,你别后悔,过几天我未必会给你这么好的条件。”

  他冷笑着,转头,走了。

  如果今天,他能向李瑕低头,他也就不是海都了。

  要反抗忽必烈,怎么能向更弱的汉人低头?

  “我的条件不变,等你答应。我知道你擅长隐忍。”

  走了几步之后,海都便听到身后的李瑕这般说了一句……

  ……

  天光大亮。

  “咚!”

  随着娘娘庙里的一声钟响,忽里勒台大会的第一天就此开始了。

  桌案被摆上会场,铺上柔软的地毯。

  牛羊被架在火上,美酒也被端上……

  海都心情不太好,冷着脸与诸王一起落座,很快便有士卒为他端上酒肉。

  安狄万则坐在对面。

  上首还空着几个位置,兀鲁忽乃、巴巴哈尔都还没来。

  “连个美姬都没有,办的什么破忽里勒台。”

  忽然听到有人小声地嘀咕了一声,海都转头看去,见是哈答驸马。

  对于哈答驸马的抱怨,海都却有别的看法……只要他海都与李瑕谈妥,这就是一场伟大的忽里勒台大会。

  至于一个废物有没有摸到女人的屁股,重要吗?

  这些废物只是摆设而已。

  心想着这些,便听到鼓乐作响,有人走上高台,显然是准备唱歌。

  哈答驸马立即又与人交头接耳,低声道:“应该先祭祀啊,要唱也是唱祭歌。还有,连个萨满都没有。”

  很快,李瑕的身影出现,哈答驸马登时就噤若寒蝉。

  随李瑕一起来的还有三个女人,兀鲁忽乃、巴巴哈尔,还有一个陪在李瑕身边的小姑娘应该就是朵思蛮了。

  “暂时还不如她额吉有味道。”海都心想。

  他在等待着他的计划实现,同时冷眼看着李瑕的安排。

  ……

  “碧空如洗,风起云飞。云飞马跑,驰聘四方。客来问我,此为何方?此为我乡……”

  随着钟鼓,已有人开始唱歌,竟是低沉古朴的蒙古语,且把歌词编得颇有古意。

  海都环目望去,发现围在会场周围的至少有千余蒙人兵士,个个参与到了这首歌里。

  千余人的声音汇聚,使得它有些像战歌。

  但不是战歌。

  “河水长,秋草黄,我愿家乡,战火不燃,和平安详。雁飞南,琴声扬,心在家乡,和平安详……”

  海都不悦地皱了皱眉,极不喜这样愉悦轻快的调子。

  他也很会唱歌,但唱的是更霸道的战歌,带着血和征服的豪迈。

  然而,回头一看,只见哈答驸马虽然一脸嫌弃,但还在低声跟着唱。

  “白毡房,红太阳。天可汗,蒙与汉,共浴地久天长……”

  唱到这里,哈答驸马大概觉得这样的词句不妥,声音愈低,却被李瑕扫了一眼,吓得推倒了案上的酒杯。

  海都听得声响,转头扫了一眼,才发现不知为何,自己竟有些被这歌激怒了。

  又熬了许久,这种无聊的开场才结束。

  像是李瑕算准了这是他海都能忍受的最长时间。

  “诸位黄金家族的子孙!”作为场上年纪最大者,哈答驸马站起身来。

  “自从六年前蒙哥汗驾崩以来,大蒙古国就没有一个真正的大汗……”

  海都懒得听这些鬼话。

  杀蒙哥的凶手此时就坐在那里。

  那所有的言语都只是欺骗,毫无作用。

  他只盯着李瑕。

  但在数不清的废话之后,李瑕始终没有说话。

  直到场上一阵哄然,海都才发现,居然是哈答驸马首先提出了李瑕的要求。

  “我认为应该拥立蒙哥汗之子,昔里吉为大汗……”

  如果说这件事并不出乎意料。

  接下来哈答驸马所说的才叫卖国求荣。

  “现在哈拉和林已落入叛贼忽必烈之手。我认为,昔里吉大汗继位后,该往六盘山行宫驻跸,在六盘山号令各个兀鲁思……”

  海都倏然看向李瑕,眼中已带着愤怒。

  把大蒙古国的都城迁到李瑕治下,这是侮辱。

  这已经逾越了谈判的底线……

  第九百五十二章 说走就走

  “六盘山,可以称为大蒙古国的支柱之山。”

  当着这么多黄金家族宗亲勋戚的面,哈答驸马说出这些话之后,也觉得自己太厚颜无耻了。

  海都、安狄万向他投来了愤怒、震惊的目光。

  哈答驸马心虚地咽了咽口水,等待着他们暴怒,谩骂。

  但没有,海都沉默着在思考。其余人纷纷低下头,传递出一种不安与无奈的情绪。

  哈答驸马继续说起来,渐渐也说得顺了。

  “伟大的成吉思汗亲征西夏之时,就是在六盘山行宫避暑,并且在六盘山留下了遗嘱,把汗位传给了窝阔台一系,蒙哥汗就是以窝阔台汗养子的身份继承了汗位。叛徒忽必烈却占有了哈拉和林,我们身为黄金家族的宗亲,当然应该选择蒙哥汗的儿子!当然应该选择六盘山……”

  突然,宗王哈达秃鲁干问道:“哈答驸马,你有没有想过六盘山现在不属于大蒙古国?”

  海都、安狄万有些惊讶,本以为李瑕在石河子城之时,就会把不听话的俘虏杀了。没想到诸王中还有这样硬骨头的隐忍到现在。

  其后便听哈答驸马回答道:“哈达秃鲁干大王说的对。但不用担心。朵思蛮公主的丈夫、大蒙古国最亲近的盟友秦王,从叛徒忽必烈手里抢到了六盘山,让成吉思汗的英灵不会被不孝子孙玷污。秦王还慷慨地答应把六盘山行宫归还给大蒙古国。”

  “原来是这样!”

  宗王哈达秃鲁干恍然大悟,站起身,激动地应道:“黄金家族与秦王的情谊长存。”

  他原来是在与哈答驸马一唱一和。

  在这样的气氛中,越来越多人表态支持拥立昔里吉、驻跸六盘山。

  “让我们来敬秦王一杯!”

  “敬秦王!”

  “……”

  李瑕一直没说话,像是真把自己当成客人,只是来旁观黄金家族的聚会。遇到敬酒也只是随手抬起了杯子,喝了一口杯子里的牛奶。

  是牛奶,不是奶酒。

  他可以喝酒,但没必要和这些人喝,他们只是他的俘虏。

  俘虏们说得再声情并茂,也只是在替李瑕表达意见而已。

  表达给海都、安狄万听的。

  他们代表窝阔台、术赤家族。

  如果他们不同意,那天下各地的蒙古人就会觉得这场忽里勒台大会不够正规、是李瑕的一场宣告而已。

  虽说作为石河子城一战的胜利者,李瑕有资格这么玩。

  但他要的是与金帐汗国、窝阔台汗国达成共识,一起对付忽必烈、封锁忽必烈与旭烈兀之间的联络。

  只有海都、安狄万同意了,等消息传开,蒙古牧民们才会觉得“昔里吉大汗”是名正言顺的。

  当然,他们不会马上同意,需要时间来考虑。

  李瑕有耐心听听他们的反对意见,再讨论、说服。

  然而,海都虽然像是被激怒了,却一直保持着沉默。

  ……

  大会一直在继续。

  海都似乎打算放任恬不知耻的诸王拥立昔里吉。

  很快到了饷午。

  羊肉已被烤到金黄,发出香喷喷的气味,有士卒一刀一刀割下羊肉,端往各个桌案。

  这场景很像是在台特玛湖阿鲁忽与兀鲁忽乃举行宴会时,当时,兀鲁忽乃用手指插进了她丈夫的喉咙,把喉管拔了出来。

  此时李瑕身旁坐着朵思蛮,兀鲁忽乃则坐在他左首边的第一个位置。

  如果海都与兀鲁忽乃合并,再吞下高昌,疆域则可比西辽还要大。今日杀了李瑕,大可以驱兵东进,取汉地财赋,与忽必烈抗衡。

  虽也有困难。

  比如这大会场上有近五千李瑕的兵士。

  好在他们也有四五百人,先杀李瑕,支撑一段时间,等外围的数万兵马杀过来,事也就成了。

  风险很大,海都也并不想这样。

  他更希望能利用李瑕来牵制忽必烈,也打算逼李瑕低头服软。

  会盟谈判的关键是,不开战但展示出实力,让对方知道除了答应他的条件,没有更好的路走了。

  海都在等。

  坐在对面的安狄万好几次向海都看去,想看他眼神示意接下来怎么办。

  但却只看到海都正把筷子丢开,拿手抓着肉吃,一边吸吮着指头,一边盯着兀鲁忽乃。

  会场上的声音越来越响。

  “没有人反对的话,我们就推举昔里吉汗继承大汗之位。”

  安狄万自己不敢反对,紧紧盯着海都,心里焦急不已。

  忽然,他看到海都嘴角一勾,轻轻笑了一下。

  海都这人就像是一条冷血的蛇,除了轻蔑的冷笑之外,很少这样笑。

  安狄万不由一愣,顺着海都的目光看去,只见兀鲁忽乃正回过头。

  刚才似乎是她给海都使了个什么眼色。

  安狄万心想道:“这女人怕是把海都的魂都勾走了。”

  “……”

  “昔里吉汗!”

  昔里吉已经装扮好了,身披着一件貂皮长袍,缓缓走来。

  一名老迈的萨满巫师早已带着弟子们等在草地中央。

  神化大汗,这是从成吉思汗召开忽里勒台大会开始流传下来的传统。

  牛角、牛筋制成的各种乐器被吹响,发出低沉的呜咽,弟子们用浑厚的声音唱着歌。

  歌声很怪,古老、神秘、苍凉。

  “鄂啰罗鄂啰罗……”

  老萨满亲手杀了牛羊祭祀,之后端起一碗酒,拿手指往酒里一沾,往天上一弹,嘴里念念有词。

  他跌跌撞撞迎向昔里吉,将酒递了过去。

  昔里吉一饮而尽。

  “大汗!”

  “大汗!”

  蒙古诸王纷纷起身,为他们新的大汗欢呼。

  昔里吉却像没看到他们,只迅速向李瑕看了一眼,努力表现出乖巧、听话,一步一步向九斿白纛之下走去。

  他知道自己会是一个傀儡,但依然非常配合。

  因为李瑕至少给了他一丝希望。

  冒顿单于也曾经到月氏当人质,也曾经向东胡王忍气吞声……昔里吉也能做到这种隐忍。

  他将借助李瑕的实力,耐心等待,积蓄力量,守住属于蒙哥一系的汗位。

  绝不让它落入无能的窝阔台家族手里。

  九斿白纛在风中飘荡。

  昔里吉忽然觉得喉头一甜。

  他张了张嘴,血流了下来。

  一阵眩目,他转过头,目光扫过身后的老萨满、海都,脑子里忽然想到他的祖父拖雷被窝阔台毒死的情形。

  最后,他目光看向李瑕,带着求助之意,身上却越来越无力。

  “咚。”

  昔里吉栽倒在地。

  所有人都呆住了,场面似乎凝固在这一刻。

  “大汗!”

  “大汗……”

  哈答驸马站起身来,抻长了脖子看着这一幕,惊得合不拢嘴。

  如果昔里吉死了,这场忽里勒台大会到现在所商议的一切就要作废了。

  李瑕才刚刚安排了一切,转眼就出了这样的情况,威望大损,还开什么忽里勒台大会。

  诸王窃窃私语起来。

  “怎么了?”

  “太年轻了,没见过这个场面,吓晕了?”

  “又死了一个大汗……”

  李瑕起身,向昔里吉走去,一众护卫纷纷跟上保护他。

  ……

  场面说不上乱,但所有人的关注点都在昔里吉身上,包括李瑕。

  唯有海都冷笑了一声,观察着周围。

  他知道昔里吉死了,没什么好看的了。

  因为他告诉过李瑕,听从他的意思,是这个联盟最好的选择。

  海都向安狄万招了招手,趁着李瑕在查看昔里吉的尸体时,迅速起身,离开。

  临走时,他又向兀鲁忽乃笑了笑。

  “走。”

  两百怯薛已全副武装、骑上了马,拥着海都、安狄万便向营地外冲去。

  很快,前方李瑕的人已迅速集结起了三百余人往这边拦过来。

  安狄万见了,讥笑道:“狡猾的汉人终于露出了真面目,还说这是诸王的护卫,无耻。”

  “冲过去。”海都下令道:“别和他们缠斗。”

  两百骑加速很快。

  “……”

  “咴!”

  前方的守军突然向两边散去,拉起了绊马绳。

  冲在最前的怯薛收势不及,猛地向前栽倒,被后面跟上来的马匹踩死。

  而就在不远处,已有如雷的马蹄声传来。

  那是海都驻扎在三里外的五千兵马,他出发前便与万夫长古纳达列约定好,得到他的信号马上便带兵来接应他。

  “让开!”海都大吼道:“李瑕没说不让本汗离开!”

  守营的将领眼看那边五千骑愈近,而他的三百人不可能在这之前拿下海都,无奈之下,只好让开。

  海都冷笑一声,径直策马穿营而过。

  他显得很自信。

  既然敢两百骑赴会,当然有把握说走就走。

  若连这点本事都没有,他岂敢争蒙古大汗?

  天池边,两百骑就这样向北面袭卷而去,如利箭一般凌利,很快就到了五千兵马前面。

  “……”

  “可汗!”

  古纳达列迎上了海都,只觉自己的可汗实在是了不起的英雄。

  “可汗,是会盟不成功吗?我们是杀过去灭了李瑕,还是现在就走?”

  “谁告诉你不成功了?”海都勒住缰绳,冷冷道:“正是因为会盟很成功,我才需要与我的勇士们汇合。”

  不仅是古纳达列不明白,就连安狄万也不明白,问道:“成功吗?”

  “我断了李瑕的一条路。”海都道:“他现在只能选择战胜我或听从我的安排……”

  第九百五十三章 竞争

  海都没有离开天池。

  他的兵马依旧驻扎在西王母祖庙北面三里之处。同时他还连夜调动留在山下的近一万人,对天池石门等战略要点进行围堵,摆出一副敢与李瑕鱼死网破的架势。

  但双方依旧在互派使节进行对话。

  李瑕首先派来的人却是哈答驸马,这大大出乎了海都的意料。

  “你真的忠于一个汉人了吗?像牛马一样为李瑕效力了吗?”海都问道,“你忘了斡亦剌部的牧民,忘了火雷公主了吗?”

  才进帐篷听得这几个问题,哈答驸马已是伤心落泪。

  “海都可汗,我怎么可能会像你说的这样懦弱无耻忘恩负义呢?我现在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等待机会,救出诸王,回到草原啊!”

  “是吗?”海都想到他在忽里勒台大会上的表现,冷笑了一声,问道:“李瑕让你来做什么?”

  哈答驸马抹着眼泪,道:“李瑕说,他诚意邀请可汗前来参加忽里勒台大会,可汗为什么要指使老萨满对昔里吉汗下毒,还杀出营地,是想开战吗?”

  “你回去告诉他,是因为他害死了昔里吉,我才只好逃出他的营地。还有,我说过,过几天不一定会给他现在这么好的条件。”

  哈答驸马默念了一会,低声道:“海都可汗,能不能再说一遍?”

  海都不悦,脸色愈发冷峻,但还是招人去写一封信,直接让哈答驸马带过去。

  从这件小事中可以看出,他没打算开战,也认为没必要开战。

  李瑕能做的选择并不多,最后还是得向他低头,与他合作一起对抗忽必烈……

  等信写好,海都接过,忽然道:“既然我可以直接传信给李瑕了,还要使节做什么。来人!把这个叛徒拖下去,剥了他的皮做成地图。”

  哈答驸马大惊失措,忙不迭就趴倒在地毯上。

  “海都可汗,不要这样,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记得吗?你是在成吉思汗的斡耳朵中长大的……”

  “你还记得成吉思汗,我以为你忘了大蒙古国的伟大传统。”

  “没有忘!没有忘!我拥护阿里不哥为大汗,就是希望能有黄金家族的英雄,遵循大蒙古国的伟大传统……原来,海都汗才是这样一个英雄。”

  海都仔细看去,见哈答驸马神色惊恐,是真的害怕了。

  “再给我带几句话给兀鲁忽乃,这次你给我仔细背下来,错一个字,我要你的命……”

  ……

  安狄万看着哈答驸马远去的背影,问道:“你要怎么做?”

  “我想要娶了兀鲁忽乃,吞下察合台汗国。再与李瑕会盟,让他供财赋、铁器给我征讨忽必烈。”

  “他们为什么要答应?”

  “因为兀鲁忽乃是一个女人。”海都道,“女人成为了不大汗,可她的儿子是那样的软弱。她必须依附一个强大的男人,我只要让她知道我比李瑕强大,更能让她依附,就够了。”

  “怎么让她知道?”

  “我先点燃她的情意。”海都脸色依旧冷峻,不像是在开玩笑,“我让她明白,她丈夫死后,我可以成为她新的丈夫。”

  安狄万道:“但李瑕做不到,汉人的规矩太多了。”

  “我在她与李瑕之间敲出了一条裂缝,再把这条裂缝分开。现在,我摆开兵力。她会发现,她可以就在一边看着,像一头母牛可以看着两头公牛顶角,不需要上去帮谁。”

  海都说着,安狄万从他眼里看到了智慧的光芒。

  蒙古人很少用这些计谋,海都是其中的异类。

  “我明白了。李瑕只有几千人,主要依靠的是兀鲁忽乃的兵马,她只要不插手,李瑕就没有你强大。”

  海都道:“李瑕是汉人,很快就会离开,到很远的长安,而我始终离得很近;李瑕希望西域是分散的,他想等以后抽出手来,吞并这个分散的西域,而我希望西域能合并在一起变得强大……兀鲁忽乃明白这些,她会倾向于我。”

  “会吗?”

  “那个老萨满,是兀鲁忽乃的人。我收买他让他毒死昔里吉,这件事瞒不过兀鲁忽乃的眼睛。但是她没有阻止,还用眼神告诉我她知道了。”

  “李瑕做得太过份了。”安狄万道:“连兀鲁忽乃也有不满。”

  海都道:“谈判就是展现实力,李瑕已经展现过了,失去了兀鲁忽乃的支持他只有那一点点实力。现在轮到我了。”

  他望向西王母祖庙的方向。

  “忽里勒台大会得开好几天,还没结束。诸王不应该是他的俘虏,因为听我的命令,高呼我为大汗,这才是对的……”

  ……

  那边哈答驸马回到营地,将海都的信件交给李瑕。

  办完这桩差事之后,他在夜里找了个机会,偷偷求见了兀鲁忽乃。

  “可敦与李瑕合作,用汉人的话说就是‘与虎谋皮’啊……”

  “汉人还有句话,叫‘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意思是,李瑕不是蒙古人……”

  “海都汗愿意用成吉思汗送给他的匕首作为信物,他会保护可敦和木八剌沙可汗……”

  哈答驸马说了很久。

  兀鲁忽乃派了两名心腹侍女带着哈答驸马悄然离开。

  其后她独自坐在帐篷中,拿着那匕首端详。

  这是把很好的蒙古小刀,刃用好钢、柄用牛角,鞘上有环,环上缀有丝线带子,一头可挂在胯上,一头有勃勒,中间嵌有珊瑚大珠。

  正看着,李瑕走了进来。

  “匕首不错。”

  “是。”兀鲁忽乃收了匕首,道:“看来你说服不了海都?”

  “年轻人有傲气。不打掉他这傲气,确实不好说服。”

  “你很有把握?”

  “嗯,其实这场忽里勒台大会里最重要的人不是海都,而是你。至于我和海都,一样是想合作、又想占据主动权。那么,你支持谁,谁就赢。”

  “是吗?”兀鲁忽乃眼中流露出深遂的笑意,“因为我是一个带着死去的丈夫留下的庞大遗产的寡妇?”

  “你若非要这么说。差不多也是这样。”

  “你也看上这些遗产了?”

  “当然,谁都想吞并它。我也不例外。”李瑕道:“我与海都的区别是,我不急,我的根基在汉地,必然要先对付忽必烈。也许是几年,也许十年二十年几十年才能再西望;而海都不同,他要现在就吞并,让察合台汗国成为根基。”

  “那我让他吞了也没什么不好。”

  “是吗?”

  “我也该找个男人了,不是吗?”

  “这是你的性格吗?”

  “你以为我是什么性格?不依靠男人吗?”兀鲁忽乃道,“那你错了。一直以来,我都在找最强大的男人做为依靠。”

  李瑕摇了摇头。

  他端起案上的酒杯喝着,沉吟道:“其实察合台汗国已经很强大了……”

  兀鲁忽乃起身,在他说到一半时,忽然拿匕首抵在他的背上。

  “嗯?”

  “我可以杀了你。”

  李瑕没有搭理她,继续道:“再加上与我互通有无,互相支援,海都短期内想吞并察合台汗国都不太可能,他只能按我说的,向北面扩张……”

  “你无非是想让我成为你在西域的防线,用我牵制海都,也用海都牵制我。”兀鲁忽乃道:“与其这样被你消耗,我不如和海都联手,壮大实力。”

  “也可以。但你们一旦联手,必然要扩张,那必然触犯我的河西走廊。到时是壮大实力还是自取灭亡,你想清楚。”

  李瑕说着,从袖子里拿出地图,在某处敲了敲,也不知是在思考什么,还是提醒兀鲁忽乃。

  “自取灭亡?年轻人太自信了,我现在就能捅死你。”

  兀鲁忽乃把匕首往前一送。

  匕鞘在衣服上顶了顶,没能扎进去……

  ……

  夜深。

  俞德宸听得营地里传来的动静,翻身而起,披衣出了帐篷。

  不一会儿,只见有几骑策马奔来,在星光与天池的粼粼波光照耀下,显得格外的矫健。

  待这几名骑兵进了营地,翻身下马,为首一人却是林子。

  “司使回来了?”

  “王上在哪?”

  “就在大帐里。”俞德宸道:“王上夜里没出去过。”

  “知道了。你回去……回去忙你的事吧。”

  待俞德宸走开,林子身后便有探子轻笑了一声。

  “笑什么?”

  “怕俞木头忙不过来。”

  “严肃点!”林子叱了一声,喃喃骂道:“那值得大惊小怪吗?没见过世面。”

  他自又赶去见李瑕,在帐外等着通传,等了一会,却见李瑕与朵思蛮牵着手从天池那边过来。

  “王上原来在外面?”

  “嗯,消息到了?”

  “还没有,但想必快了。”

  “知道了,稳住了察合台汗国,要摧毁海都的傲气,就只等这一个消息了……”

  第九百五十四章 以势服人

  转眼到了八月初二,天池附近已然很冷了。

  哈答驸马一大早便被他的“护卫”踢醒。

  “狗虏,再不起,你就永远都别起了。”

  伴随着这蒙古语的叱骂,还有拔刀的声音。

  哈答驸马吓得连忙翻身,慌慌张张披上貂皮长袍。因多年未曾亲自动手穿衣服,胡乱系了腰带,邋里邋遢地就出了帐篷。

  “起了,这不就起了……”

  今日他需要再去见海都,传达李瑕的回信。

  三余里的路途很快就到,进了海都的大营,李瑕派来的几个护卫被拦在帐外,哈答驸马独自进去,只觉整个人都松快起来。

  “终于甩开这些狗东西了。”他轻骂了一声,上前见过海都。

  “海都汗,这是李瑕给你的回信。”

  哈答驸马随手就把那信件递过去,显得有些不耐烦。

  快点把李瑕吩咐的事办了,他还要谈论更重要的事,为了黄金家族的骄傲、也为了自由和富贵。

  反而是海都并不着急,仔仔细细把李瑕的信看了一遍又一遍,思考着信上那些牵制忽必烈的计划,又对着地图推敲了一遍。

  手指在那简陋的地图上点了几处,他点了点头,心里对李瑕的战略眼光还是认可的。

  但双方的条件都还没谈妥,现在聊这些是不是太早了些?

  “李瑕这是在向我服软吗?”海都喃喃自语,“想用这些来劝我放宽条件?”

  声音太小,哈答驸马听不清,抬头看去,虽然看到海都的地图比李瑕大帐里挂的那张简陋得多,但他却觉得海都的气势强太多了。

  具体强在哪里他也说出不来,反正就是这么觉得。

  “李瑕还说了什么吗?”

  “他说……还是那句话,他的条件不变,就等善于隐忍的海都汗答应。”

  海都又问起李瑕这两天的近况。

  哈答驸马所知有限,都回答了之后道:“海都可汗,我见过兀鲁忽乃了。”

  “说。”

  海都与察合台汗国接壤,要吞并对方多的是机会。现在急着联络兀鲁忽乃是为了压服李瑕。

  所以他刚才更关注的是李瑕的反应,而非直接问兀鲁忽乃。

  一说到这个,哈答驸马眼睛一亮,赶上前几步,道:“兀鲁忽乃想与海都可汗当面再聊一聊。”

  “可以。”海都振奋起来,问道:“她的态度改变了?”

  “她一定会答应与我们合作,像海都可汗这样一位黄金家族的英雄,哪个寡妇不想嫁?”

  “是吗?”

  “我很确定。”哈答驸马回忆着那夜里兀鲁忽乃的态度,道:“我很懂女人,敢说她听到海都可汗的名字时就像一只想被爬跨的母牛……”

  ……

  八月初五。

  海都带着心腹,向南攀上了博格达峰,在雪山汇聚的小河边见到了兀鲁忽乃。

  看了一眼她身后的勇士,他没有像上次那样扑上去,老老实实地走到河边相谈……

  “这两年,你死掉的丈夫阿鲁忽一直在和我争夺阿姆河的土地。现在他死了,你能争得过我吗?”

  “争不过。”

  “当然争不过,阿里不哥破坏了伊犁河域,察合台汗国兀鲁思的实力大损。在我看来,就像是一只剥了皮的小羊羔,随时可以吞下。”

  “我知道。”兀鲁忽乃道:“而且,阿力麻里城还在你手里,不是吗?”

  “是。”海都道:“我从海押立过来,当然得拿下阿力麻里才能继续东行。”

  他凑近一步,又道:“看来你想明白了,改嫁给我是你最好的选择。”

  兀鲁忽乃向一旁撤了一步,道:“李瑕说,他能逼迫你承诺不再争夺阿姆河,并让你把阿力麻里还给我。”

  “逼我?他如果说能杀了我,还更能让人相信。”

  “看来,你是不打算答应他的要求?”

  “我只带了两百人到他的营地,他都拿我毫无办法。反而让我杀了昔里吉,想走就走。”

  说着这些,海都显得很坚毅。

  他这辈子经历了太多事,隐忍至今,所拥有的实力都是一步步挣来的。

  在这种实力面前,李瑕就该争不过他,兀鲁忽乃就该选择他,理所当然。

  “我绝不会放弃扩张实力,而李瑕很快就要离开西域,他保护不了你,更不可能说服我把阿力麻里还给你,别被汉人好听的言语骗了。”

  “知道。”

  兀鲁忽乃从腰间掏出一柄华贵的匕首,问道:“你的承诺是真的?”

  “是真的。”海都眼中精光一闪,像是野兽将要猎到食物。

  他目光从兀鲁忽乃手上掠到她身上,停留在了她大腿往上,显出贪婪之色。

  相比于好色,这种贪婪更像是一种野心。

  兀鲁忽乃的兵力就驻扎在博格达峰下的草场,有将近两万余人。

  李瑕与海都之间,她倒向谁,谁就会是西域的盟主,主导往后数年间的西域格局……

  兀鲁忽乃道,“我可以嫁你,但要当你唯一的可敦,我的儿子将成为你的嫡长子。”

  “我答应你。”

  海都二话不说跪倒在地,抬起不久前才被割破的手,再次割开伤口,鲜血长流,他吸吮着伤口,向长生天起誓。

  “我,成吉思汗的嫡曾孙子海都,舐血向神灵起誓,愿意废掉妻子朵儿别真,娶斡亦剌惕部的兀鲁忽乃为妻,视她的儿子木八剌沙为自己的儿子。以血为证,如背弃誓言,必遭流血之厄运……”

  做完这一切,海都站起身来,又道:“我们成婚时,我会当着我们所有臣民的面,再次起誓。”

  兀鲁忽乃笑了笑,把匕首收回腰间,问道:“你要我怎么做?”

  “调动你的兵马,与我一起包围李瑕的营地。”

  “好。你会杀了李瑕?”

  “不,我们的牲畜还太瘦,需要他来牵制忽必烈。”

  “那你要什么?”

  海都道:“逼李瑕把他俘虏的诸王、缴获的财宝、牛羊、牧民,包括他的盔甲、武器,都交还给我……我们需要这些战利品,来弥补阿里不哥破坏伊犁河所带来的损失。”

  “看来,你与阿里不哥不一样?”

  “当然,我绝不像阿里不哥那个只会掠夺的废物。相信我,我们的领地会在我的治理下越来越兴盛。”

  海都冷笑道:“要求不止这些,他得承认我才是蒙古大汗,并每年向我缴纳岁币。还有,他该把带着我父亲名字的那片土地还给我。”

  他说的是河西走廊。

  “他不会同意的,他还在想把河西、陇西并为甘肃路。”

  “等被我们的四万大军包围,再苛刻的要求他都会同意的。”

  “他很能打仗。”

  “我更能。”

  兀鲁忽乃想了想,道:“好,等我想办法把木八剌沙送出天池营地。”

  海都皱眉,道:“最好尽快动手。”

  “你说过会把木八剌沙当成自己的儿子。”

  “好,我等你消息。”

  说过了这些,海都上前便想搂住兀鲁忽乃。

  他的一举一动都显得极具攻击性。

  兀鲁忽乃下意识就退了几步。

  “怎么?”

  “我得走了。木八剌沙还在天池营地,不能让李瑕发现我和你联络。”

  海都又冷了脸,问道:“你和李瑕是怎么说的?”

  兀鲁忽乃从容一笑,恢复了高高在上的态度,道:“我承诺会帮他对付你。”

  “很好。”

  “很好?”

  海都点了点头,道:“对,很好。我不是要杀他,而是要打掉这个年轻人的傲气,让他明白他对付不了我,只能听我的。”

  兀鲁忽乃点了点头,十分默契地回应了一句。

  “要打掉一个人的傲气,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尽全力去试,等到他快成功时再突然出手,让他也明白所做的一切都没用。”

  ……

  “当时海都在我营中,若我将他擒下,可杀他、却不可使他心服口服,不可逼他为我牵制忽必烈、封锁旭烈兀。杀一个人容易,降服一个人却难。”

  天池边的大帐中,李瑕正与林子说到这里,俞德宸便过来禀报了一件事。

  “王上,哈答驸马偷偷见了巴巴哈尔,带了海都的消息……”

  “知道了,让巴巴哈尔答应他。知道怎么演吧?你全心支持她,不惜背叛我。”

  “是。”

  俞德宸也不多问,一抱拳便要领命而去。

  反而是李瑕看出他有心事,道:“放心吧,西域之行不会太久了。出发时我答应你的事,回长安就办。”

  俞德宸精神一振,走了两步,回过头来欲言又止,最后认为该以任务为重,个人小事还是返程时再说吧。

  远远地,有信使向这边奔来。

  林子迎上去一看,呼道:“王上,消息来了!也不知是成是败……”

  “别紧张,马上就知道了。”

  ……

  是夜。

  “嗖!”

  几支信箭射落在海都的营地中。

  有士卒将他们拾起,快步奔到海都的帐篷。

  “可汗!消息来了!”

  海都也不知睡了没睡,披着甲就快步赶了出来,在星光下摊开秘信,眼神愈发自信深沉。

  “传令下去,明日天一亮起营,给我包围李瑕的营地。”

  “是!”

  一整夜,海都没有入眠。

  在为窝阔台家族夺回大汗之位的路上,他又向前迈了一大步。

  远交近攻,吞并察合台汗国,结盟关陇,而且是扭转困局,以势服人……

  第九百五十五章 以势逼人

  天池一片碧波。

  近处的山色青黄,远处的山色雪白。

  有大军自北面而来,乌泱泱的一片,声势骇人。

  号角声阵阵,仿佛要把南面更高处博格达峰顶上的积雪震落下来……

  哈答驸马抬头凝望,真的有点担心引起了雪崩会让所有人丧命在这里。

  当然,相比于这点担忧,他感到更多的是骄傲。

  正是他忍辱负重,帮助窝阔台汗的嫡孙海都,说服了察合台汗国、高昌王国的可敦,促成他们共同对抗了可恶的汉人。

  他将拯救被俘虏的诸王,阻止大蒙古国的分裂。

  仔细听着四面八方传来的声音,他喃喃道:“被包围了。”

  “我们被包围了?”

  “不是我们。”哈答驸马小声道:“是李瑕被包围了。”

  此时天池营地内许多兵力都被调到外围防守。诸王也被赶在一处,由百余兵士一并看守,以节省兵力。哈答驸马才敢如此直呼李瑕之名。

  “可我们是秦王的俘虏啊,真打起来我们会死的!”

  “慌什么?”哈答驸马瞥了诸王一眼,骂道:“你们是黄金家族的子孙,拿出勇气来,不要玷污了成吉思汗的英灵。”

  他显得十分英明神武,只是声音有点小。

  “你们听我说,很快,李瑕就会把我们交给海都可汗。”

  “可汗?我不记得海都有被册封过吧?”

  “很好。”哈答驸马道:“秃鲁干大王,希望你见到海都可汗时当面问一问他。”

  诸王又喜又怕,纷纷以哈答驸马马首是瞻,等着海都与李瑕冲突的结果。

  数十人将他围在中间,听他分析。

  “海都可汗从北面包围过来,兀鲁忽乃可敦从南面包围,巴巴哈尔公主传令高昌阻止李瑕的援兵。现在,李瑕已经像只猎物一样被死死围住了。”

  “歼灭他?”

  “不,海都可汗要与他好好谈谈,为的就是救出我们,并且借助汉地的财赋对付叛徒忽必烈……”

  ……

  李瑕并没有转移营地,天池这个位置也没有地方可以转移。

  被包围之时,他正坐在大帐里看朵思蛮跳舞。倒不是因为他想看,而是朵思蛮想跳给他看。

  听到外面的声响,朵思蛮几次停了下来。

  “夫君,打起来了,你不去看看吗?”她近来学会了汉语的“夫君”二字,十分爱用。

  “不用去看,排兵列阵还要一点时间,你继续跳。”

  “好啊,那我把这几支曲跳完好不好?”

  小姑娘的腰肢就是细,厚实的长袍也盖不住她的窈窕,小蛮靴在地毯上转动,银铃叮铛作响……

  李瑕看着她,心想,大可不必告诉她兀鲁忽乃只带着儿子逃出了天池大营,并带兵包围过来。

  从头到尾就没管这个女儿。

  “夫君,我跳得好看吗?”朵思蛮终于是跳完了好几支舞。

  李瑕看着她还是有些黝黑的小脸凑上来,觉得这“夫君”比蒙古语的“我的丈夫”更让人不自在。

  “跳得很好。外面要打仗了,我去看看,你好好待在帐篷里。”

  “那我可以让失邻、必赤合她们过来陪我玩吗?”

  “可以。”

  李瑕不紧不慢地安排了几个护卫,整理了甲胄,这才驱马向阵前赶去。

  ……

  九斿白纛之下,海都并没有显得太过得意。

  虽然他是这一场会盟的胜利者,但这也只是一场会盟而已。往后他要做的还有很多,比如攻下哈拉和林、彻底击败忽必烈、真正成为蒙古大汗……

  为了这些,他才在绝对的兵力优势之下,邀请李瑕到阵前见一面。

  双方的阵线隔了一千步左右,两人都是单人单骑趋往阵地中央。

  比起阿里不哥,海都显然更具远见,更能忍耐。

  “李瑕,我原谅了你的狂妄,愿意邀请你继续参与忽里勒台大会。”

  “谢了,我也会原谅你的狂妄。”

  “别说这些废话了。”海都道:“我说过,不会再给你前几天那样好的条件。除了原来的要求,还要再加几条。”

  李瑕笑了笑,抬手,示意海都大可以继续说。

  “我需要河西走廊,以及六盘山以北的所有领地。”海都道:“你说的很对,六盘山对大蒙古国很重要。”

  “是很重要,你该去那里祭祀成吉思汗。”

  “把它交还给我。还有,你将让我的长女朵思蛮成为你的正妻,与大蒙古国结为父子之国,每年交纳十万匹绢、十万两银作为岁币。另外,我答应用马匹牛羊与你贸易铁器、火药,以及你的望筒。”

  “这是要我割地赔款?”

  “不,这是会盟。”海都道:“弱者想与强者会盟,当然需要有更多的付出。”

  李瑕道:“多谢你的提醒,你说的话很有道理,我会记得。”

  “别说废话,回答我,答应或不答应?”

  “不答应。”

  海都脸色不变,依旧冷峻,道:“如果你还不明白情势到了对你有多不利的地步,我可以等,我很有耐心。”

  “我也很有耐心。”

  两个人竟真就这样驻马对视着……

  海都认为,李瑕只不过是还想靠装作强硬来讨价还价。

  事实上呢?他孤师轻进,数千人陷在西域天山上,粮草被断、退路被绝,甚至有近四万大军包围着他。

  这样的情形,还有什么资格讨价还价?

  若李瑕真是不识好歹,那就歼灭他,挥师直取关中。

  ……

  远处的号角声愈发响亮。

  那是兀鲁忽乃下令让兵马逼近李瑕大营了。

  渐渐的,东南方向扬起尘烟,乌泱泱的兵马渐渐出现在了眼前。

  他们越来越逼近李瑕的营地……

  “你确定你不答应吗?”海都再次问道。

  李瑕回过头看去,看了有一会,才转头看向海都,道:“我说我的要求吧。”

  “哈?”

  “我说过,我的条件不变,还是推举昔里吉为大汗,驻六盘山号令各大兀鲁思。我愿意邀请你继续参与忽里勒台大会,拥戴他,起誓效忠他。你将被封得乃蛮部的领地,只能向东北方向扩张,并在两年内攻打哈拉和林。”

  海都冷笑一声,问道:“我不答应你打算怎么办?跪下来哭吗?汉人。”

  “不答应,你就死在这里。”

  “疯子……”

  嗤之以鼻地一声冷笑之后,海都正想继续说话,抬眼看去,却发现了不对劲。

  兀鲁忽乃的兵马还在继续前进,几乎已穿过了李瑕的大营,但没有交战。

  他们那些士卒很有默契地汇合、列阵,向这边继续行进……像是要与海都对峙。

  不是海都与兀鲁忽乃的兵力在合作包围李瑕。

  而是李瑕与兀鲁忽乃的兵力正在与海都对峙,两万五千余人对付一万余人。

  号角声还在响。

  远处战台上的令旗招展,居于战场东南方向的两万五千大军气势雄浑,似真要将天山积雪震下来。

  ……

  “为什么?”

  海都居然还能保持着平静,但声音里的颤抖和他重重的呼吸出卖了他,他其实极为愤怒。

  “为什么?这个蠢女人不该做这样的选择。你的地盘太远,保护不了她……阿力麻里还在我手上,不还给她,察合台兀鲁思就完了……我才是黄金家族!你这个异族……她怎么会?”

  李瑕不答。

  他也很有耐心,可以等待海都明白情势到了对他有多不利的地步。

  “你睡了她?”海都冷笑道,“你们汉人不是讲礼仪吗?”

  他眼皮都在跳动。

  愈想遮掩,他愈发愤怒。

  “你们汉人不是骂我们不知礼仪廉耻吗?你怎么能……额秀特!你个狗东西!”

  李瑕淡淡看着海都,看着他想动手又不敢动手的样子,像是事不关己。

  “回答我!你这个畜生!”海都大吼道。

  “别找借口。”李瑕道。

  “别找借口,兀鲁忽乃支持我,原因并不像你认为的那样只是占有一个有丰富遗产的女人而已。事实就是……你比我弱。”

  最后四个字入耳,海都大怒。

  “额秀特!我操你妈!”

  面对他的谩骂,李瑕只回答了两个字。

  “弱者。”

  “额秀特!”

  海都气得满脸涨红,伸手便要去拿背后的弓,但手掌摊开又握紧,握紧又摊开……他还在犹豫。

  “兀鲁忽乃是一个有头脑、有眼光的掌权者。她做决定,只看谁有实力能保护察合台兀鲁思。”

  “你个废物,以为这样我就会信吗?”

  李瑕随手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抛过去。

  海都一愣,伸手接过。

  那是一方大印,用的是上等的青田玉。

  翻开一看,入眼是回鹘蒙文。

  ——“中书左丞行省西夏。”

  “什么意思?你什么意思……”

  李瑕随手又掏出一物抛过去。

  那是一枚金虎符。

  金虎符上还带着血。

  海都擦了擦血迹,看到了背面的字迹,愣了愣,喃喃道:“驸马……忽剌出?”

  他其实知道,忽剌出娶的是忽必烈异母弟莫哥的女儿,是拖雷家族的核心勋戚之一。

  “你……拿下兴庆府了?”

  兴庆府绝不是好拿的,那是西夏故都,是忽必烈重点经营的要地之一,换作是他海都,并无信心能攻下。

  那么,兀鲁忽乃选择依附李瑕,真的是因为李瑕很强大……

  “是。”

  虽然只有一个字,李瑕却是松了一口大气。

  李曾伯终于攻下兴庆府了。

  历时大半年,不是李曾伯打仗比李瑕差,这与李瑕过往打过的每一仗都不同,没有伏击、没有奇谋、没有山城、没有大河。就纯粹地正面攻防,是从来不守城池的蒙军第一次认真开始防守。

  什么是名将?

  出身在强汉的卫青、霍去病是名将。

  出身在弱宋的这些将领真的就不会打仗吗?

  是因为才能所限,因为体弱多病,才导致三百年来打不过蒙古、金、辽、西夏?

  李曾伯用一场大胜仗证明,他也能当名将……

  为了这一战,他们押上了所有的积蓄。

  唯恐出一点差池,李瑕出玉门关来阻挡合丹对兴庆府的支援。

  此时此刻,西夏故地的意义、河套平原的意义暂时没工夫去想,李瑕首先享受的,是这一场胜仗带给他的底气。

  李瑕看着海都,气势已完全将他压住。

  论个人能力,两人之间就算有差别,差得也有限。

  但一场胜仗展露出来的是国力的差别。

  海都久镇海押立,韬光养晦,自从蒙哥死后才开始积蓄实力;而蒙哥死时,李瑕已有一支强军。

  同样是六年,汉地哪怕人口凋零,传承数千年的底蕴在,依旧能使李瑕的国力胜过海都。

  “兴庆府之战既已结束,没有人能再牵制我在河西的精兵。”李瑕道:“而你,弹丸大的一个兀鲁思,要我称臣纳贡?”

  海都转头看去,见到有探马从北面汇入到他的阵地里。

  他知道,那一定是高昌方向的消息。

  “巴巴哈尔……”

  李瑕不必等他说完,很有默契地答道:“廉希宪在高昌,堵死了你的退路……”

  “我错了。”海都不必等他说完,很有默契地答道:“我不该怀疑你的实力。也请你相信我与你会盟的诚意。”

  现在,被包围在天山的人,是他。

  以他的能力未必不能突围,但李瑕还能从河西继续调兵,帮助兀鲁忽乃收回阿力麻里。

  甚至长驱直入,攻下海押立。

  李瑕也许有灭亡他的实力。

  认清了这点,海都的态度马上有了变化。

  他确实很善于隐忍。

  “这几天的相处,我相信我和秦王你一定能成为非常好的盟友,忽必烈……”

  “我可以原谅你的狂妄。”李瑕淡淡道,“你说的话很有道理,尤其是那一句,弱者想与强者会盟,应该多付出一些代价……”

  第九百五十六章 条件不变

  “阿力麻里城,我会还给兀鲁忽乃。”

  海都没有等李瑕说完,主动把这件事先说了出来。这个条件是李瑕不可能让掉的,争执也没有意义。

  “应该的。”

  李瑕其实也有些诧异于海都的态度改变之快。

  眼下这局面,不是所有人都能马上看懂的。

  有的人甚至会觉得“你拿下兴庆府,关我屁事?”

  拿下兴庆府,李瑕就有五万兵马空出手来。

  他就算不马上调动这五万人,也可以从容调动河西走廊的兵力。

  这就是实力。

  不一定要真的用出来,但绝对能震慑住兀鲁忽乃。

  这样一来,海都就算长得像天仙,也不可能再让兀鲁忽乃改变心意。

  那么,兀鲁忽乃和李瑕加起来两倍的兵力包围着海都,后续还有源源不绝的兵力支撑。

  如果撕破脸,海都必死。

  李瑕真的有考虑过要除掉他的。

  只留一个兀鲁忽乃作为西域的盟友,好处在于易控,坏处在于这个联盟的实力会不足以对抗忽必烈。

  海都非常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种危险。

  他不敢表现得像个难以沟通的野蛮人,因此先服了软,缓和了剑拔弩张的局面……

  “我与秦王之间不是敌人,而是盟友。不久前,我认为我已经包围你的时候,并没有想过要杀你。”

  “那我还得谢谢你?”

  “不敢要秦王谢,只是想说我是带着诚意来结盟的。”海都道:“刚才我可能有一些狂妄了,但还是答应了与秦王贸易、答应会攻打哈拉和林。”

  攻打哈拉和林,这是两个人合作的基础。

  海都借此提醒李瑕他的作用。

  等李瑕心里再度倾向于联盟而非吞并时,他才会再讨价还价。

  这很丢脸。

  但丢脸算什么。

  蒙哥即位那年,对贵由、阔出的儿子们赶尽杀绝。同样身为窝阔台嫡孙,海都为什么安然无恙?

  说是怜他年纪小,那年他已十七岁了。

  有句话李瑕说得很对,他海都就是很擅长隐忍。

  就像一条饥饿的野狗,看到瘦弱的人就想扑上去咬上一口,但只要这个人拿出一根棍子,他马上就会摇着尾巴、嗷嗷地哭。

  “呜呜。”

  像是看到一条小野狗在自己面前哈巴哈巴,李瑕没有因为海都示弱而轻视他,反而更加郑重起来。

  如果李瑕在发现海都与耶律铸交战之际,以“战略眼光”杀上去帮海都一把;如果李瑕没有保存住实力、展示出实力……也许能赢得好的口碑,但绝不能让海都这么俯首听命。

  夷狄,禽兽也,畏威而不怀德。

  这是李瑕出西域前就谨记的一句话,不敢有一刻忘记。

  “能进能退,能屈能伸。你是一个可怕的敌人。”

  “我会是忽必烈的可怕敌人,但对秦王来说,我会是一个可靠的盟友。”海都道。

  “可靠?”

  “对。有些我能为你做的事,兀鲁忽乃做不到。如果没有我,等秦王离开西域。忽必烈再派兵过来,兀鲁忽乃一定抵抗不了,她甚至连封锁住忽必烈与旭烈兀的联络都做不到。”

  “留着你,等我离开西域,你也有可能兴风作浪。”

  “不会。”海都道:“我已经见识了秦王的实力,知道凭我弱小的实力根本不能与秦王对抗,打起来只会让忽必烈占了便宜。”

  他显得那样的听话懂事,说话得体得就像是江南的读书人。

  李瑕终于抬起手,做了个停止的动作,东南方向那些正在逼近的兵马停下了脚步,与两人谈话的地方隔着三百余步的距离。

  海都松了一口气。

  他已在心里推演了许多遍,如果开战,他没有胜算。

  李瑕问道:“你想要我的岁币?”

  海都生怕李瑕反过来找他要岁币,道:“我错了,是因为海押立实在是在贫瘠了,我想要对抗忽必烈却没有财富招兵买马。如果与秦王缔盟,该结为兄弟之国,秦王为兄。”

  “不必了。”李瑕道:“我说过我的条件不变。”

  海都一愣。

  他刚才还以为李瑕是随口说说的,没往心里去。

  现在思考起来,条件不变……那就是继续拥载昔里吉为大汗,驻跸六盘山号令各大兀鲁思?

  应该没错,李瑕刚刚才又说过一次。

  但昔里吉明明已经死了。

  想到这里,海都心里一个激灵。

  “要打掉一个人的傲气,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尽全力去试,等到他快成功时再突然出手,让他也明白所做的一切都没用。”

  兀鲁忽乃说过的这句话在他脑海中回想起来。

  他知道,一开始就是李瑕与她设好的陷阱。

  既然是设好的陷阱,又怎么可能让他轻易收买了那位老萨满毒死昔里吉。

  从头到尾,李瑕就没宣布过昔里吉死了,是他海都自以为那是具尸体。

  “条件不变,这简简单单四个字,李瑕看似大方,海都却是连讨价还价的机会也没有了。”

  ……

  天池大营中,诸王还是被看管在一起。

  他们看不到外面的情况,也没有人来给他们汇报消息。

  只能一个个支着耳朵听着动静。

  也有人趴在地上,把耳朵紧贴地面……

  “马蹄声停了!没有开战,没有开战!”

  “没听错吧?”

  “真打起来不会这么安静,一定没有开战。”

  “懦弱的汉人一定是答应了海都汗的要求……”

  哈答驸马踮起脚,看了看外围的护卫,见他们并没有管束诸王的讨论,心想这些人都不一定懂蒙古语,于是说起话来愈发肆无忌惮。

  “诸王,我们很快就要被救出去了。但忽里勒台大会还要继续,我们应该在会上拥戴海都为大汗!”

  “对,汗位属于窝阔台家族,这是成吉思汗的遗训。”

  “……”

  希望就在眼前了。

  果然,很快就有一队人过来,吩咐带诸王继续参加忽里勒台大会。

  “真的,李瑕真的要放了我们?可是我怎么感觉……”

  “走,我早都说过了。”

  哈答驸马趾高气昂地走在前方,往场会的方向而去,那些护卫也不管他,似乎真的不再把他们当成俘虏对待了。

  ……

  依旧是之前的座位。

  当李瑕再次带着朵思蛮在主位上坐下,哈答驸马眼前一瞪,有些迷糊起来。

  “这个狗汉人怎么还坐在那。”

  脱口而出了一句话之后,哈答驸马看向海都,却发现海都饮着奶酒,头也不抬。

  这让他隐隐有些不安起来,遂又瞥了李瑕一眼,发现李瑕并没有生气。

  “嘿。”

  哈答驸马胆子便大了起来,道:“我们黄金家族的忽里勒台,一个……”

  “闭嘴。”

  海都放下手里的碗,向李瑕一抱拳,道:“秦王,人都来齐了,那就开始吧?”

  “嗯。”李瑕淡淡应了。

  “咚!”

  那是哈答驸马吓得把手里的酒杯掉落在了桌案上。

  奶酒洒了他满身都是。

  顾不得擦拭衣服,他呆愣愣地看着海都、又看着李瑕,直到感到有人把一柄大砍刀架在他脖子上。

  一转头,哈答驸马便看到了霍小莲。

  “狗汉人?”

  “我是说……狗哈答。我才是狗,汪汪……汪汪……”

  同样是退让,海都是能屈能伸、是卧薪尝胆的隐忍。哈答驸马的心气则是完全被击碎了。

  他根本没有海都那样坚韧的意志,他前一刻还当自己是大蒙古国最伟大的功臣,这一刻就已自暴自弃。

  学着狗叫当然丢脸,当然可耻。

  哈答驸马甚至没有勇气面对这样的自己,于是一边摇尾乞怜地看着霍小莲,一边在心里把怨气完全发泄给了别人。

  但不敢再怨恨李瑕。

  因为李瑕的强大展露无疑,因为李瑕掌握了他的生死。

  他只好怨恨黄金家族这些废物不能带给他荣耀,却一次一次让他承受这样的侮辱。

  “海都这个废物!大蒙古国没救了!”他心里一遍一遍地痛骂……

  海都冷冷瞥了如此丢人现眼的哈答驸马一眼,心里没有丝毫波动。

  只觉得哈答驸马与他之间的区别,比狗与人的区别都大。

  ……

  “前几日,诸王都同意了拥戴蒙哥汗之子昔里吉为大汗!”

  海都站起身来,单刀直入开始了话题。

  “当时昔里吉汗得了一点点小病,今天他的病好了,应该请他继续即位为大汗……”

  没有什么优美的辞令,海都显得有些敷衍,说的话还不如今日与李瑕谈判时那么恭谨。

  因为这只是走个过场而已,该定下的事,两人都谈好了。

  随着他主持全局,很快,那道披着白色貂皮长袍的身影又在萨满与护卫的拥簇下走了出来。

  海都看着那九斿白纛,没有沉浸在挫败感之中。而是开始总结这次的教训,并思考之后该怎么做。

  虽然他得到的不多,但其实也没什么损失。

  他与兀鲁忽乃、李瑕达成了盟约,很快要开始贸易,还分得了乃蛮部的草场……

  “不要挫败。”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你终将恢复窝阔台家族的大汗之位,恢复大蒙古国的……”

  突然,有惊呼声传入他的耳朵。

  “那是谁?”

  海都眯了眯眼。

  那道走向九斿白纛的身影,很像昔里吉。

  真的很像,五官极为相似。

  但更白些,更秀气……根本就是一个女孩。

  “……”

  “那不是昔里吉汗!那是……失邻公主!”

  哈答驸马没有在第一时间认出来,听得这一声大呼,转头看去,只见是哈达秃鲁干大王最先认出了失邻公主。

  这一日里实在是太多事出乎预料,哈达秃鲁干情绪起起伏伏,太过激动,再次指着九斿白纛下穿着大汗服饰的身影喊起来。

  “那不是昔里吉汗……”

  “噗!”

  刀光一闪,一颗头颅突然被砍了下来。

  会场一静。

  哈答驸马张着嘴,任由哈达秃鲁干的血喷进自己嘴里,吓得打了个嗝。

  然后,他又看到霍小莲转了过来。

  “这是昔里吉汗吗?”

  “嗝……”

  第九百五十七章 宣战

  “条件不变,条件不变……”

  海都闭上眼,在心里重复着李瑕这句话。

  说好了拥戴昔里吉为大汗,但李瑕却在这个条件上加了太多附加的条件。

  驻跸六盘山、号令各大兀鲁思,现在甚至还公开把昔里吉换成了新的傀儡。

  侮辱了一次又一次。

  就像是黄金家族被李瑕打了一巴掌,忍了,结果“啪”地又被打了一巴掌。

  海都眼皮跳得厉害。

  脑海里一边回想着自己跪在蒙哥面前求他饶自己一命时的场景,一边回想着亲爱的叔叔阔端哈哈大笑地述说着他是怎么屠戮川蜀。

  “哈,宋人都是废物……”

  “你可以忍一时之恨……”

  两种声音在脑海里交织。

  手掌再次握紧又松开。

  忽然。

  “噗通。”

  那是哈答驸马对着李瑕跪了下来。

  “大汗!不……昔里吉汗……不不不,你忠诚的哈答是说,那就是昔里吉汗!就是昔里吉汗啊!”

  “是吧?前几日,昔里吉汗病了一场,瘦了一些。”

  “瘦了,瘦了一些,眼睛更大了,很像……不不不,我是说这就是昔里吉汗,很像蒙哥大汗,真的很像蒙哥大汗。”

  “你们说呢?”

  “……”

  海都回过身,走向李瑕,却被人拦住。

  他于是抻长了脖子,咬着牙道:“我们是盟友,你不能一次次对盟友食言。”

  “我食言了吗?”

  海都抬手一指远处的失邻公主。

  李瑕招了招手,允许海都更近一些,问道:“记得吗?是谁下的毒?”

  “你和兀鲁忽乃一开始就在算计我,真能让我毒死昔里吉?那个老萨满活着,可见他没有被我收买。”

  “我不管这些闲事,我只知道是你毒杀了昔里吉,拖雷家族的子孙也是这么认为。”

  海都一时间竟不知怎么反驳才好。

  他确实是这么做了。

  可……

  “你这样太卑鄙了,汉人有句话叫‘指鹿为马’,但真正伟大的君王是不屑于这么做的。”

  “是,通天巫预言天意,为成吉思汗加冕。成吉思汗以摔跤比武的名义阴谋处死通天巫,这才是伟大的君王该做的。”

  海都一滞。

  李瑕正色道:“我不是在讥讽,我认真在说。”

  “你真的不该这么侮辱黄金家族。”

  “不重要。”李瑕道:“重要的是,我要扶持昔里吉为大汗,哪怕你杀了昔里吉,他也会是大汗。”

  这句话很绕。

  于是,李瑕再给海都解释了一句。

  “这就是我做事的态度,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海都瞥了瞥身后的安狄万。

  想到金帐汗国的支持,他还是不甘示弱地回复了一句。

  “这也是我做事的态度……”

  ……

  与此同时,兴庆府以北,乌海。

  “大帅!西北方向五百余里,发现大股元军过境的痕迹……”

  黄河的咆哮声远远传来,漫天风沙之中,苍老的元帅迎了探马入帐,顾不得抖落满身的沙子,大步赶到了地图边。

  “说仔细,在哪发现的元军踪迹?”

  “沙漠北面,当地人称为‘乌兰陶勒盖’的一个地方……”

  李曾伯手指在地图上轻轻移动着,努力看着沙漠北面并没有标注地图的地方,仿佛像是拼命想看清纸张里藏着的沙土、森林、道路。

  听着探马的描述,他才慢慢分清了乌兰陶勒盖在哪,提笔写下了这个地名。

  “元军过去多久了?”

  “有几日了。”

  “……”

  “他们是从河套出发的,不来抢回兴庆府,反而一路向西,这是要去哪?”

  杨奔上前,在九原城一点,手指往西直直地拉过去,道:“不必绕路,元军可直达西域?”

  李曾伯皱了皱眉,招过一名信使,道:“速报给秦王。”

  “是!”

  李曾伯挥退帐中别的人,只留下了杨奔,叹道:“这是冲着秦王去的……”

  “他们的消息未必有那么快。也可能是还不知我们攻下了兴庆府,想绕过大沙漠,奇袭河西走廊,解兴庆府之围?”

  “不,就是去往西域。你不能用我们攻城掠地的想法套在蒙虏头上,他们没这么在乎一城一地的得失。只怕更在意的是这是一个包围秦王的好机会。”

  “那我们追上去?”

  “来不及了,且路途不熟,辎重不足,如何敢轻易追击啊?”

  李曾伯眼中泛起了担忧之色,重新拿出李瑕的来信看起来。

  从高昌到兴庆府,商旅要走一个月,但快马加急,传信快的话十天便能到。

  李曾伯手里这封信便是李瑕十日前传到的,信上说希望李曾伯如若攻下兴庆府,可派出小股兵力震慑西域,促成他即将要召开的忽里勒台大会。

  如果一切顺利,算时间,此时大会应该已经完成了。

  但万一事有不谐……

  “派出小股探马,沿沙漠以北追随元军打探踪迹。”

  李曾伯思来想去,下了命令。

  “再调动肃州所有兵力,出玉门关接应秦王。杨奔,你领兵补防肃州,也随时准备出关接应。”

  “是!”

  杨奔转身便要离开,却又听李曾伯自语道:“围魏救赵,我该攻打河套才行。”

  “大帅?兴庆府一战,将士疲惫,且秋收……”

  “我知道。”

  “王上也并未下令攻取河套。”

  “我是宁夏安抚处置使,临危有见机行事之权。”

  李曾伯闭上眼,挥了挥手,又道:“去吧,做好你份内之事。”

  “是,请大帅保重……”

  这边杨奔连夜领兵赶往肃州,同时已有信马狂奔往河西走廊。

  去高昌的话,元军的行军路线是更近的,直接走腾格里沙漠以北。而这些信马却是要绕过整个沙漠。

  但好在这一路上设立了许多驿馆,使得他们能沿途换马。

  沿黄河向南,穿过贺兰山,转道西南,穿过河西走廊……抵达玉门关,自有军情司校尉接了信,送往高昌。

  他们都只是乱世之中的无名之辈,奔波忙碌,就这样在路途上度过了中秋节,没能与亲人相见。

  也没能吃上一块月饼。

  八月十七日,送信的军情司校尉在高昌城南面被阻住了去路。

  因为一支元军正驻扎在高昌城以东……

  ……

  元军大帐之中,正有探马跪在统帅的面前,汇报着西域的各种战报。

  “脱忽大王……我们抢回来了。”

  一颗有石灰腌过却还腐朽了一半的人头被送进大账,弥漫出了一股恶臭。

  “军中的神箭手把上面的绳牵射断了,我们冒着箭矢去抢,死了十一个人,好在高昌守军没有追过来……”

  脱忽没有嫌弃那恶息,凑近了看着头颅上的发型,与死者的双眼对视了好一会儿。

  “合丹?”

  “这就是合丹大王……”

  “我不用你说!”

  刚进入帐篷的一名探马吓了一跳,连忙跪在地上。

  “联络到耶律铸了吗?”脱忽转头喝问道。

  “耶律丞相似乎是战死了。”

  “什么?”脱忽一愣。

  不是他消息滞后。他收到耶律铸的急信,从九原城赶来,已经可以说是神速了。

  换作是宋廷,此时哪怕是收到消息了,也还在朝堂上争论不休,驻戍兵马更不可能擅自行动。

  蒙古人就没这么死板。

  脱忽本是奉命去支援兴庆府的,才走到半路,便听说兴庆府已经丢了。

  他收拢溃兵,恰得到耶律铸的传信,称十万大军正围堵着李瑕,只是合丹已死,没有能镇住诸王的宗王。请脱忽“事急从权,不可坐失良机”。

  脱忽一想,自己正是能镇住十万大军的宗王,赶过来就能轻易杀了李瑕立下大功,也免得向忽必烈解释为什么没能及时支援兴庆府。

  结果,行军两千里却是这么一个消息?

  “……”

  “阿里不哥带来的十万兵马呢?”

  “好像……都被李瑕击败了……”

  良久,脱忽依然不能接受这个消息。

  一连串复杂的情报让他措手不及,他只好搓着手,把它搓热了,把脸埋在手掌里,以手心里那牛屎一般的气味来缓和他的惊讶。

  平静下来之后,继续让人去打探。

  其后这两天,让脱忽有种以前听色目人说故事的感觉,什么神想要有光,世上就有了光。

  现在是李瑕说要击败十万大军,十万大军也就被击败了……

  “宗王,打探到了。”

  “说。”

  脱忽想听听李瑕在哪、剩多少兵力,看看是否还有能击杀李瑕的机会。

  然而入耳却是一件更荒唐的事。

  “……”

  “忽里勒台大会?”

  “是,赴会的有窝阔台汗的嫡孙海都;察合台汗国的可敦兀鲁忽乃、木八剌沙汗;拔都汗之子安狄万;蒙哥汗之子昔里吉……”

  那名单很长,探马报了很久,比当年阿里不哥召开的那场忽里勒台大会也不遑多让。

  脱忽正了正身子,问道:“这场忽里勒台还在进行?”

  如果是这样,那他来得正好。

  这些人之间一定有着裂缝,李瑕也不可能长期隐在西域。那他只要继续包围高昌,一切都还有转机。可以说,还好他来了。

  然而。

  “不,已经结束了,他们拥戴了昔里吉为大汗,驻跸六盘山。还有,还有……海都、兀鲁忽乃、李瑕歃血为盟,扬言要合力对抗大汗……”

  “结束了?”

  脱忽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说什么为好。

  “海都当着所有人说,他做事的态度,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一定会杀回哈拉和林,惩罚……惩罚背叛了黄金家族的……的……”

  探马说到一半,迟疑着,说不下去了。

  这是宣战,是海都的公然叛乱。

  来迟一步的脱忽甚至还没能了解事情的前因后果,这些消息就已经盖到了他眼前。

  就在西域,一场忽里勒台大会之后,一个新诞生的联盟竟就这样向他伟大的大汗宣战了……

  第九百五十八章 人未归棋已落

  高昌城。

  一队队骑兵正在入城,这是李瑕率兵从天池返程,到高昌驻扎。

  天池忽里勒台大会之后,海都已动身回海押立、兀鲁忽乃也正在率军回阿力麻里。

  盟约刚刚缔结,之后的贸易、支援,自然会有使臣们联络。

  “没想到,离开西域之前还能遇到元兵封路。”

  李瑕与廉希宪再次站在城头上向远处眺望。上次两人在这里聊天是刚入城之时,这次却是西域之行将要结束了。

  “王上莫轻视了敌方。虽说脱忽来晚了一步,没能阻止这场忽里勒台大会。但他确实是找到了个好机会把王上围堵在此。”

  “是,这次我们的辎重钱粮多由高昌所出,最怕被长期围困。”

  廉希宪道:“若我是脱忽,有幸围堵王上于高昌,都不必强攻,哪怕调动再多兵马,都是值得的。”

  “还好他不是善甫兄。”李瑕笑道。

  “王上别笑,万一真成了白登之围。”

  “好吧,这脱忽是何人?”

  “合撒儿的第三子。”

  “辈份倒是很高。”

  合撒儿是成吉思汗的同母胞弟,素有神箭手之称。

  李瑕十分关注蒙古情报,道:“我听说,合撒儿的儿子众多,名声最响的应该是第二子移相哥吧?”

  “是,移相哥战功最为显赫,镇守哈拉和林,算是如今东道诸王中第一人。在他的威名下,脱忽名声不彰,显得有些平庸。”

  “黄金家族人真多。”

  “这次王上召开的忽里勒台大会,赴会的黄金家族直系成员已不少了。反而是支持忽必烈的,多属于黄金家族旁系。”

  “似乎如此。”

  廉希宪道:“当年,成吉思汗分封诸王,将他的四个弟弟分封在东面,将四个嫡子分封在西面,王上可知为何?”

  “他觉得东面不好?”

  “以当时蒙古的版图,东方已临海,往北是极寒之地,往南仅有一块高丽尚且由成吉思汗单独经营。”

  “还有中原。”

  廉希宪摇头道:“当时金国尚不能攻克,又何谈中原?”

  李瑕明白了。

  在这件事上,成吉思汗显然是有私心的,把弟弟们分封在东方,他们便没有多少扩张的空间;把儿子们分封在西方,西方辽阔,只要打下去,财富土地不可估量。

  这便是黄金家族的东道诸王、西道诸王。

  发展到眼下,局面却不是成吉思汗能够预料的。

  四个嫡子的家族分崩离析,而打压的东道诸王却能齐心支持忽必烈……

  李瑕回过头看了一眼被他俘虏到高昌城来的诸王,道:“这么一说,我们这里才是黄金家族的嫡系。与我的‘昔里吉大汗’一比,忽必烈多少有点不够正统?”

  这是玩笑话,廉希宪陪着笑了笑。

  “话虽如此,安全回到玉门关以内才算赢。臣已将忽里勒台大会的结果故意散播给敌军。一则提提王上的威风,二则看能否吓退脱忽。”

  李瑕道:“我离开关中太久,怕回去迟了生了乱子。而且盟友们都在看着,这一仗要打,宜早不宜迟,干脆找个机会踏了他们的营。”

  “不是每一场对峙都需要开战。”廉希宪道:“脱忽远来,天时、地利、人和一个都不占,是有办法吓退的。”

  “他是忽必烈的叔叔辈。算时间,他是收到耶律铸的求援,都没等忽必烈的命令就直接来了……这人有资历、有权力、有主见,能独挡一面,只怕不好吓退。”

  “只要王上不在高昌了,他无利可图,自然就退了。”

  李瑕笑道:“原来善甫兄今日说这么多,是想劝我先走?”

  “是,请王上先回玉门关如何?”

  现在这个情况,李瑕如果先走,肯定是更安全的。

  抛下刚拥立的蒙古大汗,抛下九斿白纛、诸王、牛羊、辎重,率小股精锐翻越天山,绕过沙漠,回到玉门关。

  有选锋营、河西军的护卫,就是遇到元军,基本也不会被追上。

  到时再亮出旗号,脱忽一看,见李瑕已突围了,自然也就撤军了。

  “我一直都喜欢只带小股兵马,后勤简单,行军快速。但以前是带小股兵马去迎战,你这次却是要我逃啊?”

  “没什么不好的,战略转进罢了。”廉希宪道:“到时脱忽讪讪退兵,丢脸的还是他。”

  “不急,我想想。”

  李瑕没马上做决定,也没说这么做的坏处。

  坏处有,但影响不大。

  他就是想多了解了解脱忽,看是否有机会踏营而已。

  西域之行,失之阿里不哥、收之海都,基本已达成了他的目标。若能在回程时再击溃一次元军,那便是更完美的结果……

  ……

  “王上命我们尽快打探出敌军兵力布置,今晚就把他们给我摸清了,统帅宿在营地哪里、牛羊圈养在哪。”

  “是,这就去安排。”

  “想办法联络到玉门关。我们可以被围在高昌,但消息不能断。”

  “是……”

  林子一直忙到半夜,从城头下来,忽然看到一道身影直挺挺地立在那。

  “俞木头?吓我一跳,站在这做什么?”

  “没什么。”

  “我已问过王上,他已安排了德苏阿木留在高昌,不需你再陪着那对姐妹了。”

  海都已与李瑕订立了盟约、返回海押立,那么,巴巴哈尔的态度变化已影响不了什么。李瑕并没有把俞德宸留下的意思。

  这事,在天池时俞德宸便听李瑕说过了,当时是十分欣喜,结果一路到了高昌,他反而显得有些沉闷下来。

  “怎了?”林子讶道:“立功归家,升官发财,马上便要向江家提亲了,苦着脸作甚?”

  “我……司使怎知我欲向江家……”

  “我怎知?你猜我是做什么的。”

  俞德宸犹豫片刻,道:“我想带不鲁罕……”

  林子等了一会,见这道士又不说了,道:“有话就说完。”

  “没什么。”

  “婆婆妈妈的,想清楚了再说吧。”林子还忙,迈步便走,其后又回头警告道:“巴巴哈尔不能带走。”

  “我知道,她也不愿与我走。”

  “那我懒得管你。”

  林子又摸了摸自己刚长出来的短发,也有些感慨这儿女情长之事。

  他的妻子是老探花杨起莘的妻侄女。这次李瑕出玉门关,杨起莘为了劝谏而负气辞官。

  林子早就得到消息,担心因杨起莘触怒秦王而影响仕途。

  所以,早在李瑕刚到玉门关时,他就开口说什么“也想多娶一房妻子,我其实有个伯父早年殁在战乱没了香火”云云。

  李瑕没答应,就是在示意林子不必因此而影响夫妻感情。

  这本就是一桩小事,林子是了解李瑕为人的,半开玩笑的一句话也就是了。但看了李瑕这次西域之行,他又有些担忧起来。

  “秦王这趟来,无意中都不知坏了多少人的姻缘,一、二,三、四、五……”

  一只手的指头全都掰弯了。

  林子想到海都在天池时表露出的对兀鲁忽乃的求娶之意,又拿出一只手来,念了个“六”字。

  数到这里,他懒得再数,心中暗道还是得赶紧回去,别叫老探花再闹出什么事来,什么举家回临安之类的,把他婆娘也带走了。

  脑子里带着这些奇奇怪怪的想法,以及更奇怪的想法,却不耽误林子做事,两日之后,军情司便探明了脱忽兵力的虚实。

  ……

  “王上,这是军情司绘制的敌军营防图。”

  李瑕接过看了,仔细思忖了许久,初步想出一个袭营战术的大概。

  西域盟约初立,正是立威之时,他有心通过一场胜仗奠定他盟主的地位。

  一整夜他都坐在那儿补充着战术,而朵思蛮只去找失邻、必赤合公主说了一会儿话便跑回来陪着他。

  “夫君,赶跑了前面的拦路狗,我们就能到你的领土吧?”朵思蛮坐在凳子上,抬起脚微微晃着,十分憧憬。

  “离开了你的额吉和兄弟,你怎么这么开心?”

  “他们不喜欢我。”

  “木八剌沙我不知道,你额吉其实很喜欢你。”

  “肯定不是。”朵思蛮非常笃定,不想再聊这件事,问道:“失邻以后都要扮成大汗吗?”

  “就这几年吧,她今年十四岁吗?二十四岁之前,我会给她自由……”

  李瑕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把地图标注得密密麻麻。

  天亮时,他走出大帐,准备调动兵马,安排今夜的奇袭。

  却见林子匆匆赶来。

  “王上,脱忽退兵了!”

  ……

  脱忽回头望了一眼高昌城,拉过缰绳便走。

  他得到了消息,李曾伯已有提兵攻打河套的迹象。

  那就只能撤了。

  西域这边,海都、兀鲁忽乃一叛,兵势、地利都不在,只有忽必烈亲自领兵来才能平叛。

  可想而知,接下来忽必烈一定要先灭李瑕、再平西域了。

  那,河套就绝对不能丢……

  ……

  “报王上!兴庆府李大帅急信!”

  随着脱忽撤军,李曾伯的信也终于被送进了高昌城。

  “眼光长远,当机立断,李公果然是‘屹然如长城万里’。”

  李瑕看过信,感慨着,将信递给廉希宪。

  廉希宪想到在陇西时与李曾伯下棋的日子,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天下如棋,西域这一隅才摆好,李公已打算抢下一个棋眼了。”

  “是啊。”

  李瑕人还未归,手指不由己地敲着地图上的河套。

  “黄河九曲……”

  第九百五十九章 活着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

  八月,有人从天池出发,东返长安。

  队伍将经过高昌、罗布泊、玉门关,穿过河西走廊,到六盘山设立新一代蒙古大汗的行宫,再继续行进。

  归途漫漫,大漠广袤。

  黄河就在半途中。

  过了黄河,离长安都还很远。

  ……

  同样一段时日里,还有一张精细的地图时常被人摆开。

  但这地图纸面虽大,却看不到九曲黄河。更不必提黄河以北、以西那八千里路云和月了。

  上等的宣纸上,细细的浓墨勾勒出半壁江山,色泽鲜艳。

  汉中在西北角。

  有人用手指点在襄阳,沿着汉水而上,轻轻敲着那汉中二字,显得有些焦虑。

  “确定吗?李瑕果然不在长安?”

  “必然不在。五月时,我们安插在长安的探子便察觉到了不对劲,当时他们已有一个月没打听到李瑕有任何出行的动静,只是还不敢确定……”

  贾似道有些不耐地皱了皱眉。

  长安与临安之间,消息一来一返就要两个月。各级官吏办事又慢条斯理,这导致他在情报上显然要比别人迟滞很多。

  这迟滞体现在,忽必烈改国号为“大元”的消息都是大元的使节来告诉贾似道的,而不是北面的探子。

  这不怪贾似道。

  早年间大宋的谍报非常了得,岳飞以间谍除刘豫;韩世忠以死间破敌;更有宇文虚中、洪皓这样的人物;辛弃疾南归之时也不忘收集大量情报,他有张锦图,写满了敌人兵骑之数、屯戌之地与夫将帅之姓名。

  可惜到了如今,南北分割已久,不仅谍报废驰,也没有北人愿意再给宋廷传递情报。

  派些南人去北面,也只有李瑕那一批人能回来……

  五月中旬,忽必烈派了使节来见贾似道,没有再谈当年在鄂州说好的岁币之事。

  被骗了也不吭声,这位蒙古主终究是在贾平章面前吃了个暗亏、认了栽。

  双方说好宋军出兵川蜀,配合大元共击李瑕。

  说是这么说,贾似道还是不打算守约。

  在他眼里,忽必烈就是个蛮夷,既然骗了一次,那又何妨再骗第二次?

  李瑕还未公开造反,朝廷配合外敌攻打自己的藩镇,名不正言不顺。但朝廷必须要夺回川蜀、汉中。

  没有长江上游,相当于皇帝把脖子放在反贼的刀下。

  那最好的办法就是等李瑕与忽必烈开战,派兵进入川蜀,接手李瑕的势力。

  这其中有很多种情况,最好的一种就是——李瑕死了。

  ……

  “平章公,根据眼下得到的消息,我们推断李瑕极可能是去了西域……”

  贾似道听着“西域”都有些恍惚,扫了一眼地图,一时也不知那得远到什么地步。

  “元廷比我们更早得到李瑕出关的消息,必然有所布置……”

  这每一句话都让贾似道感到不悦。

  “元廷要做的很简单,趁机杀掉李瑕,并派兵攻入关中。平章公请看,到时李瑕治下文武官员群龙无首,面对元军的攻势,必然无力支撑,只能求助于朝廷。高长寿、张弘道再想到朝廷召他们到江南荣养的召令,自会心动……”

  “你想得倒是很美。”贾似道终于开口了,挠着自己的下巴,也不知是在讥笑谁,轻骂道:“每次都被浇了鸟兴。”

  “雅兴,平章公说的是雅兴。”

  “呵,继续说吧。”

  “就算高长寿、张弘道一时没能想通,吕大帅已做好了随时支援汉中抗元的准备……”

  幕僚们分析得井井有条。

  贾似道却不太爱听。

  他很清楚,这些计划听起来花团锦簇,其实成败都是掌握在别人手中。

  要等李瑕死了,这些蠢材所规划的一切才有实现的可能。

  真要有所作为,还是得他贾似道亲自挂帅,坐镇前线,一举为大宋稳住西南边陲。

  “长安局势虽不易探知,我等却可观元军动静以判断。元军去岁方才大败一场,今岁若真敢开战,便说明李瑕凶多吉少……”

  听着这些分析,贾似道又想到了兴昌四年,初次听闻李瑕从开封回来时的场景。

  那人福大命大,怎么会死呢?

  一抬头,却见龟鹤莆匆匆从前堂转了过来。

  “何事?”

  “阿郎,襄阳急信。”

  堂上所有人都呆了一下,直直看着那封信被贾似道拆开。

  却见贾似道眯了眯眼。

  他每日都收拾得很体面,头发光亮,面上也敷了粉,远看十分年轻,光彩照人,但这一眯眼,其实眼纹已经很深了。

  因为眼纹,他显得有些悲苦。

  沉吟了一会,整理好心情,他开口还是轻佻的语调。

  “董文炳已得到消息,李瑕已死,已开始强攻潼关。”

  “……”

  堂上诸人并没有大喜过望,一个个都显得很慎重。

  大宋曾经联金灭辽、联蒙灭金,这不假。

  显得这些士大夫全都是傻子,然而只有身处其中才知道那种无奈,至少联蒙灭金时,他们早已意识到这又是养虎为患。

  怎么办呢?金国要取偿于宋啊。

  其实,贾似道早都想透了,他明白乱世之中怎么选都是错的,昨日联金也好、联蒙也罢,今日联元也好、联李瑕也罢,全都没用。

  只有增强国力才是正道。

  因此,这次他的目标只是拿回川蜀汉中,尽量收回李瑕遗留的势力。

  不得不慎重。

  贾似道斟酌着,终于缓缓道:“你等以为此番若由我亲自去……”

  “不可啊,平章公!朝堂离不开平章公。”

  “我意已决,且准备吧,一旦元军攻破潼关,立即启程。”

  “平章公……”

  贾似道不再多言,自转身出了堂。

  ……

  “死了?”

  独自走上高楼,贾似道望着远处的西湖,眼神中泛起疑惑来。

  “我安排了一次次刺杀你不死,就是这么轻巧地死在了西域?”

  终究是不愿这么简单地就相信李瑕的死讯。

  但堂堂大元的一路统帅董文炳,总不至于得到假消息吧?

  中原底蕴加上蒙古的国力,不该犯这么拙劣的错。

  想着想着,贾似道忽然想道:“不会是故意的吧?”

  有人故意骗董文炳,或董文炳故意骗麾下士卒,甚至骗大宋出兵?

  但为何呢?

  不至于的,蒙古人不至于花这种心思,大元也不至于需要用这种手段对付李瑕,又不急在一时。

  将脑子里这突如其来的奇怪思绪挥散,贾似道想不出别的可能,讥笑了一句。

  “你真的死了,死的好啊,好啊。”

  抬手理了理袖子,想要去饮酒作乐庆贺一番,或作一首诗词以表欢庆,那词句到了嘴边,却是忽然没了兴趣。

  最后,贾似道也只念了一句前人的诗。

  “欲祭疑君在,天涯哭此时……欲祭疑君在啊。”

  ……

  时至九月中旬。

  六盘山,有人正在祭祀。

  “只因为有坚强的毅力,才有空中飞翔的生灵。只因为有为非作歹,才请你出面镇守……”

  “圣苏勒德向你供奉膜拜,圣明天子成吉思汗……”

  李瑕在很远的高台上,抱着双臂眺望着那穿着白袍的瘦弱身影。

  那是由失邻公主扮成的昔里吉汗,正领着诸王在祭拜。

  他也发现了,失邻与朵思蛮长得很像,同样的年纪,同样的一双眼,偶尔发脾气时也是一样的固执。

  正想着这些,有快马赶到了六盘山行宫,信使先见过了吴泽。

  吴泽连忙赶去见李瑕。

  “王上!长安急报……”

  李瑕接过信看过,稍稍皱了皱眉,但还是十分平静,道:“不必慌张,来得及。”

  “是。”吴泽这才安下心来,继续看着远处的祭奠仪式。

  他怀里有一枚望筒,抬起来之后却不是像李瑕一样看向“昔里吉汗”,而是望向了最上方那名老萨满。

  心里莫名地一颤,吴泽忽然感到背上一片寒凉,不由问道:“王上,臣能否问一句,那个老萨满真毒死了昔里吉吗?”

  “没有。”李瑕随口道:“昔里吉汗还活着,正在祭祀……”

  第九百六十章 兄妹

  “我哥哥真的死了吗?”

  祭歌声中,正在祭祀的“昔里吉汗”忽然低声问了一句。

  她稍稍转过头,站在她身后的老萨满于是能够看到她的侧脸,正是蒙哥的次女失邻公主。

  这是在天池即位大典之后,失邻第一次能够有机会问一问这位老萨满。

  此时只有他们两人站在高台上,蒙古诸王与臣民们正在后面跪了一地,天高云阔,西风烈烈,没人能听到他们说话的声音。

  “死了。”

  犹豫了片刻之后,老萨满缓缓应道。声音苍老,带着神秘之感。

  他头上戴着兽角和羽毛,脸上戴着黑色的萨满面具。

  但从面具里透出的那一双眼,浑浊中透着锐利,没有人会认错他。

  “我不信。”失邻道:“李瑕说是海都毒死了我哥哥,可如果是这样,他为什么还会允许你继续当我的萨满?”

  “因为我们反抗不了他。”

  老萨满叹息了一声,抬头看着长生天,像是希望看到成吉思汗的灵英能给自己启示。

  再一低头,看到失邻眼神里的倔强之色,他提醒了她一句。

  “大汗,成吉思汗说过,‘在我的力量还不足的时候,我就得忍让,违心地忍让’。”

  “我能忍让。”失邻道,“你看,我听从了李瑕的安排,愿意当他的傀儡。但我还是想要知道真相。”

  她脸庞稚嫩,眼神却坚毅。

  “大汗,你为什么会对我说这些,你确定我值得信任吗?”

  “因为我哥哥告诉过我你的身份……”

  老萨满沉默了一会。

  他原本是跟随在四帝之母唆鲁禾帖尼身边。

  后来,兀鲁忽乃来投奔唆鲁禾帖尼,蒙哥汗即位时,借兵给了兀鲁忽乃复国,他就是那时与兀鲁忽乃一起到了阿力麻里城。

  这一呆,就是快十五年了。

  已少有人知道他其实是蒙哥的人,只有在这一次,遇到了昔里吉,他才告诉了年轻的少主。

  “……海都想要收买我、借我之手加害昔里吉汗,但他却不知道我有多忠心于蒙哥汗家族。我假装答应了海都,并把这件事告诉李瑕、兀鲁忽乃,本以为他们会保护昔里吉汗。”

  老萨满终于向失邻说起了天池忽里勒台大会背后的内幕。

  “那天,海都以为酒里有毒,我以为酒里没有毒。没想到,昔里吉汗被毒死了……被李瑕毒死了。”

  “为什么?”失邻向长生天跪下,通过为成吉思汗磕头,掩盖她的惊讶与不解,“李瑕明明需要我哥哥当傀儡,为什么要毒死他?”

  “他要让海都在最得意的时候被打败,要让海都失望至极;他要用‘指鹿为马’的办法除掉诸王中敢反抗他的人;他不要昔里吉汗这样的聪明人,认为公主你更好控制……说到底,这一条人命在他眼里太轻了,杀就杀了。”

  “是我哥哥做了什么事,惹怒了李瑕吗?”失邻又问道。

  老萨满抬手,让站在台阶下的弟子们颂读着九十九重天尊号,在动作的间隙,低声应了一个字。

  “是。”

  失邻始终面无表情,头也不回地回道:“他做了什么?”

  “大汗不该再问了,以免遭受与昔里吉汗一样的厄运。”

  “不,我与哥哥不同……”

  失邻偏还想要再问,然而,祭祀已然结束了。

  萨满们撤了下去,诸王与蒙古牧民们高声颂赞起来。

  “成吉思汗统一了蒙古,昔里吉汗带来了新的生活……”

  且不说围在九斿白纛下的蒙古诸王作如何感想,六盘山下那些被俘虏而来的牧民们确实真以为这就是他们新的蒙古大汗。

  普通人没什么消息渠道,也许连忽必烈的名字都没听过。他们跟着阿里不哥汗西徙,如今臣服于昔里吉汗,如此而已。

  他们当中,残疾的人很多。西域几场战事中活下来的人全都被带来了,强壮者被秦王挑选走,家眷与老弱残废们便安置在六盘山附近的牧场。

  如果换成以前,蒙古草原上没有这些人的活路。他们只能死去,让妻子儿女成为别人的战利品。

  因此,这些人尤其感激昔里吉汗与秦王的宽仁。

  他们看不到大蒙古国正在内讧中分裂,只觉得新汗即位带来了新的、更好的生活。

  至于类似于“昔里吉汗已经死了,现在是失邻公主在假扮”这样的话,他们并没有听说过、也不会相信。

  若要问他们,他们只打算把新汗的美名远扬……

  ……

  “这就是李瑕想要的一切吗?”

  说话的是一名年轻的萨满。

  他正跟着老萨满走过祭坛,将鹿血抹在了祭台之上,趁着无人注意,以很轻的声音这般说了一句。

  与老萨满一样,他头上也戴着兽角和羽毛,脸上也戴着黑色的面具。

  唯独一双眼睛露在外面,透着不甘之色,一边抹鹿血,一边继续低声抱怨。

  “李瑕要通过我们这些俘虏来占据黄金家族的名义。往后,会有一封封盖着大蒙古国玉玺的诏文从这个行宫,送往各个兀鲁思,但九斿白纛不会再随大军征服各个地方,它会一直立在这里,直到李瑕吞并了大蒙古国……”

  ……

  六盘山行宫,如今该称为“汗廷”了。

  这里原本是李元昊始建的天都寨行宫,西夏末帝将它献给了成吉思汗。因此,行宫保留了大量的唐、宋、西夏的建筑风格。

  双角龙首石雕、兰釉螭形瓷屋脊,彰显出了不凡的气派。

  李瑕自然而然地在主殿上,与几个将领围着地图议论。

  地图边摆着的是一枚蒙古玉玺。

  李瑕打算将它带走,以后,汗廷发给蒙古各个兀鲁思的诏令,他打算直接从长安发出。

  当然,别人听不听,是别人的事。

  此时众人的目光还是集中在地图上……

  “我不信元军能这么早就做好攻打潼关的准备。”

  “王上。”信使道:“董文炳确实在全力进攻。”

  李瑕看了眼吴泽,知道吴泽已经想明白了,遂转向陆小酉。

  “你说,为什么?”

  陆小酉思考了许久,又结合了各种情报,最后道:“末将懂了,忽必烈一定会想要挽回西域局势,但隔得太远,等他调了兵马过来,兴庆府已失守,大帅正攻河套。所以董文炳此时猛攻潼关,也是围魏救赵的办法?”

  “让李公撤回来吧,河套暂不可取,能守住兴庆府不失已不容易。别被大股的蒙军围住了。”

  比起关中,李瑕更担心兴庆府方面。

  他不认为忽必烈有足够的粮食供应兵马在潼关、河套多地开战,必然只能选一边,而另一边必然是虚张声势。

  讨论过军务,将一道道命令传递了出去,他便准备动身离开六盘山……

  ……

  “李瑕明日便要走了,再犹豫就没有机会了。”

  “你不该这样,你该当自己已经死了。”老萨满道,“长生天没有眷顾现在的你。”

  “不,我想要办法劝一劝她。”

  “我救你不是为了让你做这些。”

  “但我身上流的血告诉我不能后退。”

  “你会死的。”

  “我这样,与死还有什么区别?”

  老萨满叹息了一声,最后还是点了点头,带着小萨满跟着大汗的队伍趋向六盘山行宫。

  “需要将长生天赐福的乌麦摆在大汗的寝帐。”当被拦住时,老萨满这般应道。

  他们得以顺利跟着失邻进了行宫。

  路上遇到了李瑕安排在行宫守卫的士卒。连一句客套话也未说,对方抬手一指,径直让人将那小萨满脸上的面具摘了下来。

  “嚯。”

  周围士卒都轻呼了一声。

  只见这小萨满脸上的皮肤全是被火烧出的疤。

  “这是个可怜的孩子,雷劈中了他的帐篷,烧坏了他的脸……这是天神腾格里对他的惩罚。”

  士卒们仔细搜了他们的身,放他们去见大汗。

  周围还是有人。

  但小萨满借着与老萨满为失邻祷告的时候,低声说了一句。

  “是我……”

  失邻一愣,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招过身边一个侍女,让她送两位萨满出行宫。

  良久,等到这个侍女回来,果然给失邻带了一张纸条。

  “朵思蛮是我们同父异母的兄妹,我们需要她的帮助……”

  第九百六十一章 谣言

  傍晚,朵思蛮抱住李瑕,又问道:“等到了长安,我们就能做夫妻之间的事了吗?”

  “嗯。”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成吉思汗是怎么死的?”

  “怎么死的?”

  说起自己的曾曾祖父,朵思蛮算是有些尊重,但也没有什么忌讳,说起来更多的是好奇。

  “六盘山这边有一些当年留下来世代驻守的蒙军士卒。有人说他是病死的,有人说是坠马死的。”

  “那不是病死就是摔死的,夫君有什么好想的呢?”

  其实李瑕是刚才听人正在议论成吉思汗死于西夏王妃之口,正思考着如果真是这种情况,应该是蒙古习俗与西夏习俗不同。

  蒙古那边,杀人夺其妻女是太正常不过的事,女人只有习以为然的顺从。

  习惯了这些,一时没想到西夏王妃会反抗,也许是可能的?

  大概是谣言吧,总之是没有定论了。

  李瑕看了怀里的朵思蛮一眼,终究是没打算与这样一个小女孩讨论这种事。

  “你不是要去与失邻、必赤合告别吗?”

  “对啊,那我现在去了?”

  “去吧。”

  这边朵思蛮才走,不多时李瑕却又收到了一个消息。

  李瑕不由又想到了自己今日说过的那一句话。

  ——“昔里吉还活着,正在祭祀。”

  ……

  “昔里吉还活着,杀了吧。”

  林子这般吩咐了一句,挥了挥手,很快便有军情司的人向外涌去……

  ……

  昔里吉推了推面具,走出了行宫。

  他心里有些后悔。

  后悔在去往天池之时不应该策反兀鲁忽乃。

  他虽然年纪还小,看着有些唯唯诺诺,但在被李瑕俘虏之后,也想到了要联合兀鲁忽乃,遂在李瑕去追击耶律铸时找了个机会……

  “可敦,我小时候偷偷看过父汗给你写的信。”

  “是吗?”

  “父汗说,当了大汗之后,他最怀念的还是那几年,有客人寄宿在他的帐篷里的夜晚。”

  “看来,你是真的偷看了那些信。”

  当时,昔里吉咽了咽口水,有些紧张,但带着神秘的语气又道:“朵思蛮是你和我父汗生的吧?木八剌沙也是我同父异母的兄弟吗?我觉得应该由他来当蒙古的大汗……”

  他自以为这句话说得很聪明,以为兀鲁忽乃会帮他。

  他自然不知道,之前兀鲁忽乃听到李瑕要扶持他为大汗时,脸上露出的玩味笑容。

  十多岁的人还理解不了三四十岁的人之间的情爱到底是如何回事,还相信深情。

  不是昔里吉不聪明,他的所做所为,在他这样的年纪几乎可称得上聪明绝顶。

  但也许他就错在了太聪明。

  所以,海都想要毒杀他时,李瑕故意顺水推舟。

  是老萨满悄悄救了他。

  如果能重新来一次,昔里吉什么都不会做,会老老实实当一个傀儡。

  但不能,他眼看着李瑕用失邻代替自己,居然一样能够让诸王臣服,心里越来越焦急,越来越不安。

  今日他终于不顾老萨满的劝阻,放手一搏。

  否则,这样活下去最后还是会变成一个废人。

  “放心,接下来我会蜇伏下来,等待一个更好的机会。朵思蛮早晚会看厌李瑕那张脸,等她离开草原、受够了委屈,会帮我的。”

  昔里吉其实自己也没有信心,因此又自我安慰般地说了一句。

  “我是她的兄弟啊……”

  忽然,有人从身后快步上来,拍了拍他的肩。

  昔里吉转过头。

  下一刻,身后人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巴。

  “呜!”

  “噗。”

  单刀干脆利落地割破了昔里吉的喉咙。

  老萨满没有惊慌失措,只是缓缓摘下了脸上的面具,露出一张苍老而愁苦的脸。

  血还在喷,喷了他一脸。

  他抬起三根手指,把脸上的血雾划成了三道血痕。

  “老萨满,秦王本不想杀你,但你做得太过份了。”有人用蒙古语低声道。

  “我也想活,但黑乌鸦变不成白鹅,老蒙古人也变不成汉人。”

  “是吗?真想留着你的命让看看你这话是错……”

  还在说话的军情司校尉才说到一半,只听又是“噗”的一声,老萨满已被捅翻在地。

  “废话什么。”

  动手的另一名校尉骂了一句,割了头颅,开始处理尸体。

  ……

  “秦王。”

  失邻公主正与朵思蛮坐在一起依依惜别,一转头见到李瑕进来,连忙起身唤了一句。

  “朵思蛮你到门口等等我,我与大汗说几句话。”

  “有什么我不能听的。”

  朵思蛮话虽这般说,还是蹬着小蛮靴走了出去。

  李瑕遂拿出一张纸条,递在失邻手里。

  “你做得很好。”他却是这般道,“拿回去当个纪念吧。”

  失邻犹豫了片刻,接过,却是直接把纸条放在火上烧了,然后低下头,像是个做错事的孩子。

  “不需要纪念。”

  “随你。”

  “我和哥哥不一样,我更老实,更听话。”失邻又道:“我没有告诉朵思蛮她的身世,侍女们都可以作证。”

  她努力表现得像一个听话的傀儡。

  因为正是她,出卖了她的哥哥昔里吉。

  她不想再受他们拖累。

  失邻不是养在深宫娇滴滴的公主。

  她从小所闻所见,是乃马真称制、海迷迭称制的权力滔天;是秃满伦公主怀着身孕,亲自领兵屠杀一百七十余万人。

  这个十四岁的少女,在她父亲死后的六年多以来,见惯了叔叔们手足相残,见惯了生离死别,从哈拉和林到阿力麻里,千辛万苦,九死一生,早已炼成铁石心肠。

  黄金家族成员,每一个,都是汗位的争夺者。

  如果把这里的汗位换成“权力财富”会更好理解,黄金家族成员不论是男人还是女人,年纪大还是年纪小,天生就有对权力的野心。

  李瑕转身离开了这间寝宫,愈发感觉到了蒙古人的好斗。

  这种好斗不是指喜欢打架。

  而是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骨子里都有种与天挣命的顽强。

  很多时候他恨他们的残忍,但草原上难以想象的艰苦确实赋予了他们不择手段也要活下去的坚强。

  次日,李瑕离开了六盘山。

  然而在一个月后的十月中旬,他依然没有返回长安……

  ……

  十月十四日,襄阳。

  “李瑕真的死了吗?”

  “元军那边传得很热闹,但关中反而没什么动静。小人问了几个商旅,个个都笑传那是谣言,说是元军编出来的。”

  “编出来的?”

  “是,原话是‘秦王不过巡游了一趟,下个月回长安,元军真是瞎编’。”

  “元军如此猛攻潼关,李瑕都不回长安,长安并未人心浮动?”

  “长安城……一切照旧。”

  吕文焕挥退了这名细作,等了一会,终于等到从河洛打探消息的探子回来了。

  “元军那边传来传去,可有李瑕具体的死因?真是在战场上歼灭了他不成?”

  “据说是……被一个蒙古女子杀了。”

  “什么?”

  “说是李瑕在西域抢了个蒙古女子,本以为是西域某个藩王的公主,未曾想,那是蒙哥之女,趁着与李瑕欢好之际,一刀捅破了李瑕的喉咙。”

  “怎么可能?”吕文焕不信,站起身来,问道:“董文炳改行说书了不成?”

  “这消息,是小人收买了董府外一个卖货郎打听来的,说是董家仆役说,董文炳一开始也不信,亲耳听到他惊呼‘这怎么可能!’”

  吕文焕仔细一想,又觉得恰是这种离奇之事,反而不像是编的。

  沉思良久,他也做不出决断,写了两封信急递出去,一封送往鄂州,一封送往临安。

  李瑕一死,再不出兵取川蜀,只怕为时已晚……

  第九百六十二章 壮行

  十一月初一,临安,候潮门码头。

  鼓乐声中,一杆“大宋平章军国事”的大旗在船头招展。

  披甲的士卒列队登上战船,脚步声齐整,配着钱塘江的浪潮声,颇显壮阔。

  岸边的百官已然在列队恭侯,红红绿绿的官袍皆有,场面热闹。

  时辰还早,交头接耳说话的官员也不在少数。

  “平章公怎还不来?这万一耽误了时辰。”

  “嘘,你知道什么?今日官家是要来为平章公送行的。宫城那边官家的御轿还未起行,平章公若来得太早,岂不成了官家故意让他久候。”

  有官员拿袖子捂了脸,低声道:“可平章公未至,官家只怕也不好起驾吧?万一官家到了平章公还未到……”

  这话说出来或者是为了玩笑,旁人却不敢这样跟着调侃,个个都不笑。转而说起别的话题。

  “此去川蜀,也不知要经历多少颠簸。”

  “也只有临安的青石板路平坦,坐马车也不颠簸,天下别处又哪里还有?”

  “故而只好乘轿出行,蜀地人多坐步辇。”

  “当年赶考,五脏六腑都要被颠出来,到了临安,便再也不愿返乡了。”

  “是啊,天下间便没有比临安更好之处……”

  陈宜中听着身后这些官员的议论,心中微哂,暗道这些官员真是没吃过苦。

  虽然同样是出身官宦人家,他却与他们不同,少年时他父亲因收受贿赂而被罢官入狱,他曾有过一段时间的贫苦生活。

  后来他娶了一家商贾之女,才得以继续读书,进入太学。谁曾想又因弹劾丁大全而被流放。

  这番经历,使得他很快能从一众未经风雨的同年之中脱颖而出,得到了贾似道的看重。

  陈宜中是温州永嘉人,骨子里就有温州人的吃苦耐劳、敢为人先、能屈能伸。

  吃苦耐劳所以能在家道中落后入仕为官,敢为人先所以伏阙上书弹劾丁大全,能屈能伸所以肯投靠官声越来越差的贾似道。

  此时陈宜中目光看去,见到有风头吹来,战船摇摇晃晃,架在甲板与码头之间的跳板掉入了钱塘江中。

  等了一会,没见到有人重新拿跳板来,陈宜中想了想,便走了过去。

  守在船边的是贾似道身边的一名亲兵校将,彼此也是相熟的,他遂提醒道:“吴将军,跳板。”

  吴载一步就从船上迈上了码头,笑道:“陈御史你看,这才不到半步宽的,哪用跳板。”

  “再铺一块吧。”

  “不用,不用,平章公当年在京湖随孟少保杀敌时什么刀山火海没趟过,这小小一步还能摔了不成?”

  陈宜中上前一步,耳语道:“你看有多少人在看着,这一步,平章公若有些许踉跄,你我担得起吗。”

  吴载一愣,转头看了看远处的人山人海,心头忽然不安起来。

  “我这就去加一块跳板。”

  他重新迈回甲板上,虽然还是稳稳当当,却已明白,如果贾平章真在这里有个踉跄,对其威望都是不小的打击。

  就是在此时,贾似道已身披戎装,抵达了码头。

  官家的仪驾也马上就到了……

  ……

  贾似道不是故意来得晚。

  鄂州一战后,他回朝已将近六年,今日披上盔甲才发现髀肉复生,原来的盔甲已穿不下了。

  如果只看镜子,他原本还以为自己瘦了。

  让人重新改了盔甲再出门,若是再晚些,只怕还得让赵禥再等等他。

  “愿平章公大破蒙元胡虏,凯旋归来……”

  一名名官员赶上来寒暄,贾似道只是淡淡地点头。

  他这次亲自挂帅出征,名义上并非是要去讨伐李瑕,而是抗元。

  虽说与元廷有来往、有合作,那是私下里的。

  私下里他贾似道敢欺骗忽必烈、扣下使者郝经,也能放了郝经、与忽必烈谈合作。没摆上台面,终究是不失大义。

  这些肯定不能摊开了说,会凉了这些年前仆后继抗虏的志士们的心。

  近一个多月以来,一直有战报传来,朝廷分封在关中的秦王李瑕死了,元军再次南侵。

  大柱倾倒,西南半壁岌岌可危,朝廷必然要派出一个能替代秦王的统帅,率领川蜀军民继续抗击外虏。

  不论是出于大义,还是迫于形势,川地文武将领听命于贾平章公,是理所当然之事。

  如果有人还不听命,那只能说是勾结了元蒙,平叛便是。

  比如吕文德已领兵出征了。

  之所以能出兵这么快……其实不快了,从五月时初次怀疑李瑕不在长安,至今已是十一月,过去了半年时间。

  之所以这次坚决出兵,因为已经错失过一次收回藩镇之权的机会。

  去年蒙军猛攻关中之际,朝廷不仅没有果断派军进入川蜀,反而还帮助了李瑕抵御。其后李瑕自立称王,满朝上下深憾养虎为患。

  那再有一次机会,自是不能错过。

  ……

  “朕预祝师相旗开得胜。”

  赵禥亲手将大红披风为贾似道系上,又双手捧起一杯酒。

  贾似道接过酒,一饮而尽。

  “臣必披肝沥胆,鞠躬尽瘁,保大宋宗社万世无疆!”

  官场亲手赐酒,将今日的送行气氛推到了最高点,甲板上的士卒们纷纷呼喝起来。

  “万胜!万胜!”

  “……”

  陈宜中眯着眼,看贾似道踏上跳板登上甲板,没出现什么踉跄,一切都很顺利。

  正此时,有人从后面挤了过来。

  “平章公登船了吗?”

  陈宜中回过头看去,见是一名枢密院的吏员,遂迎过去,问道:“何事?”

  “襄阳又有急报来了,那信使最后一段路没有乘船,又骑马又跑的,昏过去前还说吕将军有十万火急的信要递给平章公。”

  “人在何处?”

  “从枢密院担过来了。”

  “把信送上船,我去看看那信使。”

  陈宜中并不敢看贾似道的信件,却往候潮门的方向而走,打算先为贾似道问一问那信使。

  他为官有分寸,同时也大胆、精明。

  襄阳的消息近来基本是十天一封,而上一封是两日前才送到的,也就是说两封情报之间隔的时间最多只有几天。

  几天内有什么变故呢?

  元军这么快就攻克了潼关?

  思及至此,陈宜中的脚步也加急了许多,心想如果真是如此,王师就必须赶在元军消灭关中主力,兵进蜀道之前控制汉中。

  只希望川蜀那些人以国家大义为重,尽快北上抗元,同时也少计算些个人私利,臣服于朝廷。

  “陈御史,信使就在那……快把人放下。”

  陈宜中快步赶到担架边,只见一个双目无神的汉子嘴边还带着唾沫干后的痕迹。

  目光一转,还能看到这信使鞋底已经被磨破,显了一双带着老茧、伤痕累累的脚底板。

  “我是贾平章公的门生、监察御史陈宜中,吕将军托你带了什么紧要消息来?”

  陈宜中先报了自己贾似道党羽的身份,其后才报朝廷官职,若非如此,只怕对方还真不搭理一个官员。

  “李……李瑕……”

  “我知道,两天前的信报上已经说了,李瑕的死讯确定了,死于女人之手,是蒙哥之女对吗?”

  陈宜中好奇的是,这消息到底是谁传到洛阳的。

  那信使被问了一句,却显得有些迷茫,好一会没有开口。

  “你说,继续说,潼关被虏寇攻下了吗?”

  “没……没……李瑕到潼关了。”

  “你说什么,是说李瑕没到潼关,他死了,没到潼关?”

  “不……他没死……吕将军说……李瑕到潼关了,平章公别被董文炳……骗了……”

  陈宜中愣了一会,嘴里喃喃着重复了最后一句话。

  “董文炳?骗?”

  他脑子里忽然嗡了一下,意识到大宋朝堂这次怕是中了董文炳的计了。

  “吕文德已经出兵了吗?出兵了吗?”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陈宜中是有些慌乱的。

  情报错了。

  堂堂一个大国,与辽、金、西夏斗了三百余年,有着了得的间谍衙门,居然在情报上出了这么大的纰漏。

  满朝的聪明人,被一个河北村夫耍得团团转……

  但很快,陈宜中平静下来。

  一切都还来得及,还来得及收手,好在李瑕及时到潼关了,再晚上一些,仗真的打起来了,才叫一发不可收拾。

  该想的是现在怎么办?真收手了,朝廷的颜面又往哪搁?

  脑子里想着这些问题,陈宜中返身重新向码头上走去,他知道贾似道此时正在看吕文焕的长信。

  他得猜中贾平章公的想法,及时做出应对,讨平章公的欢心。

  那平章公会怎么办?继续出征,还是找个台阶下船回来?

  第九百六十三章 颜面扫地

  军鼓响亮。

  有人收起了战船上的跳板。

  大战船缓缓离开候潮门码头。

  江风将那面“大宋平章军国事”的大旗吹得烈烈作响,也吹动着贾似道的大红披风。

  远处观潮台上的人们欢呼着,抛下花瓣,为出征的将士送行。

  他们生活在临安内城,感受不到乡野农民的生活,那种米价腾飞又因和籴而吃不到粮的累与饿,那种本该为公田法所救最后却被公田法夺走最后一亩田的苦与痛。

  临安居民感受到的还是大宋的强盛。

  三京已收复其一,这次贾平章出征,也许将洛阳、开封也收复了呢?

  他们才不管这样的想法实不实际,真要贾似道一点一点地和他们说战略,没人要听。

  反正庆符小县尉八年间收复关陇,平章公出马更要战绩斐然才行。

  “收复三京!凯旋而归!”

  “……”

  贾似道站在船头上享受着欢送,但当听到了那些呼喊,不由皱起了眉。

  他怀疑是哪个狗猢狲在故意捧杀自己,又觉可能真是百姓的心声……分不清了。

  这些年官越来越高,他也越来越搞不懂他们是怎么想的,有时真心想施仁政讨好他们,结果还是骂声一片,换来更多人骂他是奸党。

  街头巷尾,这两年多了很多奇怪的民歌,偏查不到幕后主使,让人怀疑是百姓自发编的。

  此时再听到这种收复三京的要求,贾似道失了兴致,转回船舱便去解身上的甲胄,嫌勒得难受。

  “平章公,这是襄阳的急信,紧赶慢赶才在开船前一刻送到的。”

  贾似道接过信看完,收了,又接过一杯茶喝着,沉思起来。

  旁人看着他,依旧是云淡风轻,但船只晃动,茶水洒在他身上他也并未察觉。

  良久,终究是唾骂了一句。

  “驴牛射出来的贼王八,狗入的鸟猢狲。”

  这骂的是董文炳。

  他贾似道这些年斗过了谢方叔、丁大全、吴潜、程元凤……哪一个不是老谋深算?但智计上他从来没输过。

  这次却中了一个土鳖的计,难免生气。

  他气量真的不大。

  “平章公……”

  “派个人去洛阳,把董文炳的脑袋带回来给我蹴鞠。”

  “这……是。”

  贾似道这才消了气,将那洒得空空如也的茶杯一推,起身,向船舱外走去。

  “回师。”

  “平章公,官家亲自为你壮行,满城百姓都在看着……”

  “否则如何?情报错了,我去讨伐我大宋册封的秦王不成?”

  贾似道对董文炳气量狭窄,对自己却很豁达,自语道:“情报错了,汉武帝误以为李陵教匈奴为兵,族灭其家……险些铸成大错。”

  摇头笑了笑,他继续往外走去,吩咐道:“传信给吕文德,让他收兵吧,莫中了元人的挑拨之计。”

  廖莹中匆匆赶来,看过了吕文焕的信,劝道:“平章公不如到长江巡视一番,月旬再凯旋而归如何?”

  贾似道抬手指了指远处的观潮台,没说什么。

  这次之所以要去川蜀,是因为李瑕死了,那确定有一桩大功劳可得,而且局势危若累卵,朝堂上的官员们不敢趁他不在而兴风作浪……换言之,值得赌一把。

  但李瑕没死,元军根本攻不进潼关,已不值得赌。

  且只看满城百姓今日这捧杀的态度,贾似道就不敢离开临安……

  ……

  陈宜中目光掠过观潮台,又掠过码头上的百官。很快就猜出了贾似道会做的选择。

  “平章公必不敢离朝。”

  心中自语一声,他迅速向官家的仪驾赶去。

  “陈宜中求见官家……陛下!臣有要事求见!”

  “……”

  赵禥今日吹了江风,整个人都不太舒服,既觉得鼻塞,又感到头晕,恨不能送完了他的师相就赶紧回宫里窝着。

  突然又听到有官员求见,他本能的是抗拒。

  但身边的宦官提醒他,陈宜中是贾平章的人,赵禥还是召其上前相见。

  “陛下!臣恭喜陛下,捷报!捷报……”

  陈宜中行了礼,整个人都在颤抖。

  他知道自己是在拿前途作一场豪赌,赌情报的准确性、赌自己押对了贾似道的心思。

  但不赌不行了,循规蹈矩地升官太慢了,不足以尽快掌权挽救社稷。

  这一刻,陈宜中又恢复了当年伏阙上书时的大胆。

  “好消息啊,陛下慧眼如炬,托边事于秦王,今捷报传来,秦王大败元军于潼关……平章公不必出征了。”

  赵禥听着,呆若木鸡,心里只觉好生失望。

  他真的,巴不得李瑕死掉。

  前阵子刚得知李瑕的死讯,他还通宵达旦地痛饮庆祝了一番。

  还好消息?

  好消息个屁。

  “陛下!臣请治贾似道谎报军情之罪!”

  也没注意看是谁这般喊了一句,码头上如同炸了锅一般。

  赵禥早已习以为常了,只顾傻傻地望着钱塘江,心想,现在把师相召回来,一定会很丢脸吧……

  ……

  这日,满朝文武都说不出自己是什么心情。

  兴师动众的一场壮行,到头来却悻悻而归,当着全临安城的面,上演了一出何谓庸碌、愚蠢。

  秦王治下早已不受朝廷控制,连一封消息都不能确认。朝廷要知道长安情况还得通过元军,像是个被蒙着眼的傻子。

  灰头土脸。

  宫城中和各个衙门里,不少官员都透出了沮丧之色。

  “难得诸公与贾似道达成共识收回川蜀,没想到成了镜中花、水中月。”

  “本以为朝廷能除掉一个叛逆……”

  反而此事中颜面扫地的贾似道,在回到枢密院之后,已顾不得此事带来的丢脸心情。

  他召过陈宜中,道:“今日你做的很好。”

  “宜中受恩相提拔,做些份内之事。”

  “看看这封信吧。”

  陈宜中上前,双手接过,心想李瑕没死的消息自己既已听信使说过,却不知吕文焕还能说出什么坏消息。

  目光一扫,“西域”二字映入眼帘,只觉远不可及……

  “意想不到啊。”贾似道叹息了一声。

  陈宜中压不住眼中的震惊,道:“所以元廷真的忌惮李瑕到了这个地步……如果没有我们一起攻打川蜀,董文炳没有信心能赢得了李瑕?”

  “李瑕已守住关中一次。”

  “学生本以为那是蒙古内乱,他侥幸……”

  “天下的形势变了。”贾似道轻声道,“他不是侥幸,他已做成三分之一。”

  随着这句话,他回想起了当年劝李瑕助他行公田法的情形。

  当时李瑕说他贾似道的路走不通,他则认为李瑕连路都没有。

  然而这才短短几年,那个年轻人居然真的要趟出一条路了?

  就像是一粒种子掉到了岩石的裂缝里,没有土壤和水源,本以为不可能发出芽来,它却长成了参天大树。

  “经此一事,他站稳了脚跟……就像当年的宋、辽、金。”

  “平章公,李瑕毕竟还是宋臣。”

  “不,他的实力已可与宋、元一概而论……”

  贾似道没有再与陈宜中多说,有些事,只有他这种最敏锐的人能感觉到。

  李瑕西域一行,使其四面受敌的处境得到了改变,其国力必然是增强了;元廷也必然是被削弱了。

  现在,朝廷真的不能再将李瑕视为将叛未叛的藩镇了,而该平视他,视为一国。

  这便是贾似道所言的“新的天下格局”。

  ……

  一直思考到深夜,贾似道写了一封信,招来心腹。

  “且饶过董文炳一命,不必派人去杀他了。这封信送过去给他……”

  ……

  董文炳抬起望筒,看着潼关上的“李”字大旗,自语道:“终于来了。”

  他一直都知道李瑕没死。

  最初,他得到的消息是李瑕去了西域与阿里不哥会盟,需要他攻打潼关确认此事。

  后来据说是西域形势不利,再后来是兴庆府失守……催促潼关攻事的命令一封赶着一封。

  其实河南的元军还没做好准备,无非还是牵制。

  终于把李瑕逼回来了。

  董文炳有时也会想,如果陛下真的不顾一切,全力先攻关中会如何?

  可惜,蒙古草原才是陛下不可能放弃的疆域,汉地终究是靠后的。

  大帐那边有士卒过来,禀报了一句,是他的长子董士元从南阳回来了。

  ……

  “父亲。”

  “吕文焕如何?”

  “收兵回襄阳,放弃对汉中的攻势了。”

  “宋人这般打仗,岂有攻下汉中的可能?”

  董士元道:“父亲费尽心思想让宋人出兵,可惜遇到这样一群孬种。”

  “不打紧。”董文炳抬了抬手,“向宋人示弱也好,让他们觉得我们为了对付李瑕绞尽脑汁,甚至有了不切实际的妄想。让他们以为我们这次攻关中又失败了。”

  “这是为何?”

  “为的不是这次的佯攻,为的是往后。”

  董士元听明白了,点了点头,显得十分干练。

  世侯培养子弟都非常尽心,这又是个文武双全的年轻人。

  董文炳又从桌案上拿起一封明黄色的诏书,不紧不慢道:“这是今日刚到的圣旨,你看看,然后再去南阳一趟。”

  “父亲,朝廷真要与宋国议和?”

  “不错。”

  董文炳没仔细说,但心里明白,现在到年节,陛下最关心的就是各国使臣到开平朝拜之事,无论如何得先把蒙古大汗的名份定下。

  宋国虽不堪,国书往来,承认蒙古大汗,多少也有些言语上的份量,更重要的是不能再让宋国支援李瑕。

  议和是眼下必然的选择。

  董士元见父亲不说,也不多问,收了诏书,道:“既然陛下同意开榷场,吕家兄弟一定会答应的。”

  说完,这年轻人还随口讥笑了一句。

  “可怜赵宋小朝廷,把吕文德派出来,结果收复失地不成,又要养一个强藩……”

  第九百六十四章 胡俗汉俗

  潼关城头,李瑕望着元军渐渐退去,放下望筒,身上的积雪簌簌而落。

  他扫了扫肩膀,道:“感觉一整年都在过冬啊。”

  “王上说什么?”

  刘元振回过头,颇为不解。

  “今夏闷得人都要熟了,雪来得也晚,眼下冬月中旬了,才落第一场雪。”

  “七八月时天山便在下雪,我九月到六盘山,十月到兴庆府,挨冻挨了半年了。”

  刘元振哑然而笑。

  他在李瑕面前没太多拘束,抱怨道:“今岁王上抛下琐碎政务游历了西域,却又让臣在这小小潼关戍守了一年。”

  “等你打败董文炳,坐镇洛阳,可够光祖耀宗?”

  “够,够。”

  “说够没用,打败他才有用。”

  “也就这两年了,否则每年都要让王上赶来潼关一次,我颜面何存?”

  “这时局你还顾得上颜面,可见有余力。”

  李瑕是有感而发,与宋、元朝廷不同的是,他每每在灭亡的边缘徘徊,岂有心思考虑这些小事。

  两人从城墙上跳下,没注意到积雪覆盖的碎石,都摔了一步,李瑕牵动了身上的伤口,滴了几滴血在雪地上。

  拿脚随意一扫盖了血迹也就是了。

  回到堂上,李瑕先是问道:“军情司的探子回来了吗?”

  “禀王上,还没有。”

  刘元振犹跟进来,问道:“王上是在奇怪董文炳如何能放出那样的谣言?”

  他这人一直就有些多事,用南方的俚语形容便是“八婆”,其实是好卖弄聪明。

  李瑕见怪不怪,随口道:“是啊,我在六盘山还在想,成吉思汗是否西夏王妃所杀,转头却听到我死于朵思蛮之手。”

  “董文炳要造谣,首先要确定王上会先去兴庆府,而非马上返回长安。”

  “不用确定,猜测即可。”

  “可他是如何知晓王上带回了朵思蛮公主?”

  “脱忽退回了九原城,递了消息给他?”

  “脱忽身为蒙古宗王,甚至是忽必烈叔伯一辈,为何肯递消息给董文炳?且,他们又是如何知晓公主身世?”

  李瑕已拿出公文看起来,问道:“你怎么以为的?”

  刘元振直言不讳,道:“王上身边出了蒙元细作。”

  “朵思蛮的身世,拖雷家族很多人都知道。”李瑕道。

  他其实知道很多事,只是不太说。

  “臣还是认为有细作,此人必随王上一起到了六盘山,且知晓公主身世,知晓王上离开六盘山之后实则要往兴庆府,因此,递出消息给了董文炳。”

  刘元振已自顾自地分析了起来。

  这是最合理的推测,只不过他又忘了,世上的真相未必全是最合理的这个答案。

  “董文炳得到消息,既无法提兵从我手上攻下潼关,只好谎称王上已死,欺骗宋廷出兵……”

  “细作未必有,但你可发现元廷的情报系统已十分了得。”

  “是。”刘元振深以为然,点头道:“先是消息传递,蒙古人很重视驿站,蒙古语叫‘站赤’,耶律楚材颁布《站赤条划》,使蒙古驿传站点星罗棋布,文书朝令夕至,可谓称雄一时……当然,我们也不差。”

  “还是差的。”

  李瑕有自知之明,他治下的疆域更多山川河流,起势时间又短,马匹、骑士远不如蒙元,更不提忽必烈是继承了蒙古构建了三十余年的站赤体系。

  只能说,在这方面他与忽必烈都做得不错。

  “而元廷的控鹰卫依靠着蒙古的站赤制度,壮大的很快。”

  说到这里,刘元振皱了皱眉,显得颇为厌恶,又道:“河洛一带的敌探首领名叫‘何玮’,近一年来多次派人入境探知我们火药、精钢、玻璃的配方。”

  “……”

  从西域回到关中,李瑕有个明显的感受是——忽必烈确实是有被汉化的,虽然不算彻底,但确实有程度不浅的汉化。

  元与蒙古确实有很大的不同。

  元军打仗不是为了劫掠,会用谋略,且有战略目的,更重视军事工艺。

  面对忽必烈,更像是在与一个中原王朝争霸天下。

  想到这里,李瑕问了刘元振一句。

  “你说,是野兽可怕,还是人更可怕?”

  刘元振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指了指李瑕身下的那条椅子。

  “王上所坐的这条椅子盖的是狼皮,臣射杀了三条狼,才缝制了这张皮毯……”

  ……

  十一月初七。

  随李瑕返回长安之后,林子赶回了家中,穿过三重院落,正见他妻儿迎了出来,不由松了一口大气……

  好不容易将儿女们都哄了出去,出门将近一年的林子便按捺不住,抱起覃氏便往内屋去。

  “瘦了?”

  “想官人想的。”

  “我也想你,我在西域一个胡姬都没沾。”

  “官人这剃了头回来……我还当你投降了胡虏,差点想上吊殉国呢。”

  “你又不是不明白我是做甚的……”

  林子在外面是威风凛凛的军情司指挥使,在家里便显得像个愣头青。

  他其实才二十八岁,当年刚随李瑕北上时还十分白净,这些年风吹日晒、刀枪剑戟里过来,才显得老气。

  但私下里稍不注意,他还是说话没分寸。

  很快又提起了杨起莘辞官一事。

  “官人还真以为妾身会随姑父一家回通城不成?”

  “我也知道多半是不会啊,但人在西域,心里多不踏实。”

  “像你这种读书人家出来的女儿,我哪摸得清你在想什么。万一把我的一双儿女带到荆湖北路,我还得拜托老姜那边派人去请。”

  覃氏登时便恼了,啐道:“呸,你是怕我们回了娘家,还是怕坏了你的前程?”

  “当然是紧着你……至于我的前程,哪能就坏了?我多伶俐,求秦王作主再给我许一门妻子,我一提,秦王就叫我安心。”

  襦裙才掀起,覃氏忽然就变了脸。

  “滚出去。”

  “别闹,我和你说笑的。”

  “姓林的,我告诉你,我覃淑自有半条街的嫁妆,不靠你也能活。”

  “我不是这意……”

  “我看你是在蒙虏那边待久了,真个儿将我当成你花聘礼买回来的财产,想聘几个就聘几个。等你死了,是否还要将我继给你叔伯兄弟?”

  “言重了,你这婆娘言重了,不是,夫人你听我说……”

  “滚!”

  林子才被推出来,“嘭”的一声响,屋门已被关了起来……

  与许多人印象中不同的是,在如今的大宋,其实妇人地位颇高,不仅有继承家产的权力、有改嫁的自由,嫁妆是她们的个人财产,还能提出和离。

  林子虽说是堂堂军情司指挥使,却也是真怕触怒了妻子,只好到书房窝了一夜,次日一大早便老老实实到覃氏面前认错……

  “我昨日话还没说完不是,秦王也没答应我,还将我狠狠骂了一通。”

  “该。”

  “好了,莫气了。姑父可还在长安?今日去看看他。”

  “便知你要去,早让人上门说过,走吧,姑父在等你……”

  ……

  杨起莘今日正在见一个同年。

  得益于当年吴潜的安排,兴昌四年丙辰科的进士在秦王治下的还是多的。

  “君直竟然注意到了此事……不错,这几年我也发现了,反而是在蒙虏治下多有人推崇程朱理学。”

  “莘老兄以为原由为何?”莘老是杨起莘的字。

  “此事我曾与秦王有过谈论,试想,若有汉人女子嫁一蒙古人,她丈夫死后,要被丈夫的兄弟或儿子收继,她可愿意?”

  “唉。”

  坐在厅中的中年官员谢枋得长叹了一口气,道:“我在陇西任官时便判过好几桩这样的案子。”

  杨起莘问道:“君直自是判女方不必被收继,还可带着儿子改嫁?”

  他理了理袖子,又补充道:“对了,还可带走丈夫的一半财产。”

  “莘老兄想得简单了,风俗不同啊,从蒙虏治下归正而来的这些人自有其风俗。若照大宋律例判决,陇西早便出大乱子了。”

  “那是?”

  “不改嫁。”

  “朱熹尚且说过,‘夫死而嫁,固为失节,然亦有不得已者,圣人不能禁也’。”杨起莘皱了皱眉,摇头叹道:“未曾想,因胡风胡俗,反而更推崇守节。”

  “是啊,我亦以为,此绝非长久之计。”谢枋得皱着眉头,道:“汉女不愿被收继,夫家不愿放人。也唯有让她们守节,在夫家养育儿子,方勉强算是两全其美。”

  “两全其美?”杨起莘喃喃着这四个字,想到这些女人留在夫家守节,背地里又遭到了怎么样的厄运,恨不能马上写些折子。

  但,他已经辞官很久了。

  免不了又骂了李瑕几句。

  “说来可笑,秦王那人,呵,他以为是我们这些读书人都推崇程、朱之理学,以为是我们要妇女守节、裹脚……”

  “秦王毕竟是武人出身,不读书,容易有误解。”

  两个同年才聊到这里,有小厮进来附耳对杨起莘道:“阿郎,姑爷来了。”

  谢枋得知是又有客来拜会,起身道:“莘老兄,那我这便告辞了。”

  “我得罪了秦王,也只有君直愿意来看我。”

  “言重了,告辞……”

  杨起莘送了客,重新坐回厅上,端坐着。

  他其实还有济世经民之心,而秦王既然已回长安,那也到了该起复的时候。

  不一会儿,林子便走了进来。

  ……

  林子已听妻子说过,这个姑父是有起复之心的。

  李瑕也与他提过,需要给杨老探花一个台阶下,天下纷乱,正是用人之际。

  “姑父,我随王上回来了。”

  “坐吧,看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怎么好剪了头发……”

  “西域那边人喜欢喇嘛,这样行事方便些。”

  “西域、西域,事到如今,局势成了这般,秦王可后悔了?”

  林子一愣,讶道:“后悔?”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这西域之行,三方会盟,大获成功,有何好后悔的。

  “你还不知吗?”杨起莘指了指南面,道:“你为秦王耳目,难道不知……不知那边有可能与蒙元结盟吗?!”

  第九百六十五章 人材木材

  林子得到的情报比杨起莘多得多,对局势自是更加了解。

  他知道秦王在西域会盟窝阔台汗国、察合台汗国、金帐汗国之时,忽必烈也没闲着,已开始与宋廷接洽、议和。

  不排除他们有结盟的可能。

  杨起莘知道这些,林子也并不讶异,毕竟襄阳、江陵两地前阵子一直虎视眈眈,吕氏兄弟只差一点便要提兵来攻。

  林子讶然的是杨起莘认为秦王这一趟需要后悔?

  “且不说宋廷还未与蒙元结盟,便是双方有可能结盟,王上岂不更应该联络西域诸国?姑父何来后悔一说?”

  杨起莘讶道:“你还不承认秦王西行之策错了?”

  “错了?王上此行,成果之丰……”

  “丰?几个小小的蒙古藩王,躲在穷乡僻壤,一无礼义廉耻,二无钱粮支援,今日与秦王歃血为盟想占便宜,明日又可反悔,何益?”

  林子一滞。

  他不得不承认,杨起莘虽没去过西域,描述得却很准确……海都给他的感觉就是这样。

  “秦王得到了什么?几个所谓盟友的口头支援,但再看看失去了什么。”杨起莘懊恼地拍了拍椅靠,道:“失去了占据整个富庶江南的正统朝廷的信任与支援,把最强大的靠山推到了敌人的一面!”

  “姑父,你高看宋廷了。”

  “你太年轻了。”杨起莘摇头不已,“秦王也太年轻了,好用你们这些年轻人,却不听老成谋国之言,早晚是要吃大亏的。”

  “我看是姑父你太倔太顽固了……”

  “我早便告诉你,为官做事,你须有清醒的判断,该提醒君王而非盲从于君王,否则你这庸人之资能于国事有何作为?”

  “姑父有作为,高中了探花郎,人家状元才二十岁。”

  “你以为进士那么好中吗?!”杨起莘愤而起身……

  ……

  仅在半日之后,李瑕就知道了林子与杨起莘吵了一架的事。

  “也就是说,杨老不肯起复吗?”

  “他既认为王上是错的,我自然是没能劝动他。”

  李瑕正埋首批阅耽误下来的许多公文,随口道:“没什么对或错的,我反而很理解杨老。”

  “王上理解他?”

  “在江南水乡活了六十年,你再看看西域,会觉得那是个宜居的地方吗?”

  “可王上说西域很重要。”

  “那是我说的,我是通过我的经历和见识。”李瑕道:“那他呢?六十年里,眼睛看到的都是大宋的繁华,当然会觉得与朝廷合力抗元是最好的方法。”

  还有些话李瑕没说。

  人都是通过自己所看到过的、所经历过的形成想法,说服是说服不了的。

  他李瑕看到的是后人统筹出的全面的历史,杨起莘所看到的只是宋人编纂的一小部分。他不能要求杨起莘与他有一样的想法,那不公平。

  “其实杨老说的不错,宋廷的实力,比海都他们加起来更强。但,如果宋廷选择要与忽必烈一起对付我,我阻止不了。”

  “为什么?”林子挠了挠头,道:“我就是不知为什么,才没能吵过他。”

  “你鞋子里有根钉子,会选择先把钉子拔了,还是先去与旁人斗殴。”

  “这……”

  “我就是宋廷的钉子,而忽必烈就是西域那些可汗们的钉子。”

  林子道:“可我怎么觉得,海都他们,才是忽必烈的钉子。”

  “这么想也是一样的,那忽必烈鞋里的钉子比较多。”

  “嘿,倒也是怪了,这一遭,王上与蒙人结盟,忽必烈倒想与宋人结盟。”

  “还不都是与利益结盟。”

  “我看王上与兀……”

  李瑕淡淡扫了林子一眼。

  堂上安静了一会,林子挠了挠头,道:“回了长安,我有些多嘴了。”

  “别因为这事,影响了你和覃氏的感情。”李瑕笑道:“今早还有人说我总是坏人姻缘,你可别让我把这名头坐实了。”

  “好。”林子也笑起来,道:“我和那婆娘好着呢。”

  说到这里,李瑕倒是想起一事。

  “去把江春和俞德宸找来。”

  “是。”

  林子才要转身,忽又回过头来。

  “王上,你不会是想替俞德宸提亲吧?”

  “嗯。”

  “此事,似乎……不太妥当……”

  ……

  格物院。

  “啧啧,师兄可真是了得。”

  孙德彧拿起一枚晶莹透亮的晶片往铜管里套了,嘴里嘀嘀咕咕不停。

  “秦王带回一位蒙古公主,师兄你也带回一个,我看你不是全真教门下,是秦王门生第一人啊。”

  “其实,高昌还留了一个公主……”

  “师兄你这是在和我炫耀?哎哟,烦死了。”

  “不是炫耀。”俞德宸道:“我是想问你,你觉得……”

  “我觉得师兄别太贪了。”孙德彧知道他要说什么,径直回答了一句。

  “我是想问一问她,如果能明白我是因为……”

  “师兄,求而不得,不求而得。你忘了师门的教诲了吗?”

  孙德彧眯着眼,小心翼翼又卡了一枚晶片在铜管里,语气恬淡。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而师兄太过执着了。”

  俞德宸默然了一会。

  孙德彧又道:“师兄心中惦记的是她吗?又惦记她什么呢?不过厌了终南山上的清修,下山一趟便再忘不掉那俗世的烟火气,江姐儿不过就是这烟火气的符。你就是觉得扮成女人,听她说些情情爱爱的俗事也比修道快活。”

  “我没有……”

  “你有。”

  “她以前说她芳心暗许秦王,师兄为何会由此对她动心?因师兄就好这些情爱之事。故而此去高昌,也未曾拒了两个蒙古公主,不是吗?”

  俞德宸竟无言以对。

  孙德彧嘿嘿一笑,道:“我说对了,师兄你要直面本心才行,万法自然嘛。”

  “我不知道,我想去见见她。”

  “别去,帮师弟扶着这个。”

  “这是什么?”

  “观星筒。”

  “为何做这个?”

  “编历法,宋、金的历法已不符合秦王疆域的农时,等编了历法……”

  孙德彧说到这里,忽然不说了。

  俞德宸便问道:“你会吗?师祖说这些的时候你都在打磕睡。”

  “我没说我会,我只是造出观星筒,师兄会吗?”

  “不会。”

  “果然,师兄从未想着好好修道,只好尘世情爱。”

  “不是这样……”

  孙德彧心底里其实是松了一口气的,暗暗道:“江姐儿,我可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

  江荻正抱着大叠图纸走过一排排官衙。

  一直走到都水司的堂上,她才将图纸放下,转头看了看,堂上摆了许多的泥坯,制的是关中的沙盘,工艺精良。

  再往后一绕,一名年轻官员正在俯案书写。

  江荻负手走上前看了一会,忽冷哼道:“秦道古果然是让你帮他编历法,我说他有闲暇去接他的妻小。”

  郭弘敬抬起头,道:“不怪秦公,秦公诸事繁忙,我能尽一份力也是好的。”

  “好吧,谁让天下像你们这样的全才也不多了。对了,你也教我星象之术,可好?”

  “嗯。”

  郭弘敬目光不抬,犹沉思了一会,随口应道。

  江荻又道:“木鱼不是从西域立功回来了吗?李大郎君说明夜再一起聚聚。”

  “不是昨夜才大家一起聚过吗?”

  两人说着这些,正好有一名官员路过,讶然问道:“昨夜……是敬臣与长公子聚会?”

  “是。”

  “原来如此,我正从那边过来,听说有人弹劾长公子私下结交官员,敬臣小心些吧。”

  江荻讶然,连忙又问了详情。

  待那官员走后,她终究是不忿,自骂了一句。

  “驴江马配的骡子,管得真宽。”

  这是她从孙德彧处学来的粗话,不过孙德彧一般只骂人杂种,而不会用骡子这样的名词。

  “咳咳。”

  两个转头看去,只见一名相貌方正、气势不凡的中年官员步入堂中。

  郭弘敬连忙行礼,道:“见过江知府。”

  “嗯。”

  江荻却是道:“爹,你怎么来了?”

  “江知府是来督促长安城饮水之……”

  “不成体统!”

  江春已指着江荻的鼻子骂了一句,脸色一沉,喝道:“跟我走。”

  “是。”

  江荻其实并不怕江春,不过是在外面给他面子,遂还是随他往外走去。

  “你娘好不容易为你说了亲,你为何让人家颜面扫地?”

  “这就扫地了?我不过是公务繁忙,没过去罢了。”

  “公务繁忙?忙到像窜门一样在各个衙门走动,骂同僚杂种?”江春怒气匆匆,自语道:“王上已不该再任用你们这些女子为官。”

  “我看是爹有些越权了。王上用谁为官,还不是爹能管……”

  “够了!我不管别人,只管你。你看看你这个样子!”

  “我又如何了?”

  “……”

  江春本就是听说女儿被人弹劾了才带着气找过来的,此时见她还敢顶嘴,不由大发雷霆。

  “你如何?就你这样还嫁得出去吗?!”

  “江知府……”

  “怎么?我不能教训女儿吗?!”

  “晚辈是说,她嫁得出去。”郭弘敬上前,彬彬有礼地作了一揖,道:“我正有打算向江公提亲,恳请江公将女儿嫁于我。”

  江荻一愣,心中暗想:“他这人啊,还真是半点不会看人脸色。”

  这岂是什么好时机呢。

  江春则是愣了很久很久,只觉事情突然得就像是……大晴天里打了一声雷。

  “郭少监莫说笑了。”

  “没有说笑,我诚心向江公提亲。”

  “若我没记错,你有婚约在身吧?”

  “年初张家就已然退婚了。”

  江春皱了皱眉,没耐心与这不通人情世故的人说话。心道若将女儿许给郭弘敬,都不知要把秦王得罪成什么样子。

  他也顾不得体统,一把拎起女儿的衣领拖着她就往外走。

  “莫名其妙,想要害我江家,见过书呆,就没见过这样的书呆。”

  “爹。”

  “闭嘴,我绝不可能将你嫁给他,性子多怪……”

  却听前方有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若思兄,请。”

  “秦王客气了。”

  “只盼若思兄莫嫌这衙门狭小……”

  江春最是熟悉李瑕的声音,不由暗想,秦王这是对谁这般客气?

  太客气了。

  下一刻,李瑕已亲自带着一名男子迈步进来。

  江春一瞥这人与秦王相处的样子,就知道其必然前途无量,不由猜测起这是何方高人。

  忽然,身后已传来了一声呼喊。

  “兄长!”

  “敬臣……”

  第九百六十六章 历法

  去岁末,李瑕听郭弘敬说到其兄长郭守敬在西夏故地治水之事,便起意一定要招揽对方。

  李曾伯攻打兴庆府之前,林子已前往陇西安排人手负责此事,即派人盯着郭守敬,并派人随军待破城时留下他。

  军情司只为了一个人便如此兴师动众,究其原因,却是因李瑕久闻其名,这种久闻其名是指宋元之际的科学大家,他听说过郭守敬。

  连李冶这般的北地名儒,李瑕也只是听元严说起才知道;至于秦九韶这种凭《数学大略》而受到赵昀召见的,李瑕与其打交道前也没怎么听说过。

  由此可见,在李瑕心中郭守敬的名望。

  当然,李冶、秦九韶没等到那一个王朝初立、百废待兴的时代,没能施功于千古,这才是他们在名气上远不如郭守敬的原因。

  个人的力量在时代洪流面前终究是……很遗憾的。

  像这些天才,修得满身才华,谁不想利在千秋、名垂青史呢?

  李瑕在攻兴庆府之前就知道自己在联络西域之后要做的是什么,在立国并让治下百姓解决了基本的温饱之后,他要开始在制度、技术、风俗等方方面面进行一点点的改变,渐渐胜过元、宋,再强胜过元、宋。

  开国奠基、革弊更化。

  而郭守敬所擅长的,天文、历法、水利、算学,恰恰是凡开国之初需要的。

  就在去岁,郭守敬被派往西夏时正遇到北地大儒许衡,许衡给了他一个评语。

  “天佑我元,似此人世岂易得?!”

  许鲁斋先生一世英名,但这次说错了。不是对郭守敬的评价错了,而是李瑕让他的前四个字大错特错。

  ……

  江春不知这些原由,因此不理解李瑕为何如此热情。

  就在这都水司的衙门口,他抬头一看,才发现原来秦王也可以让人如沐春风。

  当年在庆符县,那个听不懂人话一样的年少县尉不是真的不知礼数,而是对他江春没有必要而已。

  此时秦王含笑一抬手,温文尔雅,知书达礼……如果女儿是学这样的他,现在一定能出落成大家闺秀。

  再一转头,只见郭弘敬已与被秦王亲自领来的那中年人重重抱了一下。

  “兄长,你真的也来了?”

  “是啊,我也来了……”

  江春隐隐听得这话里有些怪怪的意味,他打量了那人一眼,三十出头的年岁,相貌俊伟。

  “郭守敬郭若思。”

  见过礼之后,江春带着女儿退出来,心里念叨着这名字,又喃喃了一句。

  “历法?历法。”

  父女二人回到家中,江狄也没听到江春再骂自己,转头一看,只见他捻着胡须,也不知想什么想得入神……

  胡须在两根手指之间搓滚着,江春想着想着恍然明白他这“知长安府”到底是差了点什么。

  因为还不是京兆尹。

  自己有多少能力,江春心里还是有数的。

  他不是郭守敬那种开物成务的实干之才,不可能得到秦王对郭守敬那种倚重。他确实也就适合长安知府这种需要能八面玲珑的官位。

  再往上升很难,但只要秦王一称帝……

  江春一个激灵,搓着手站起身,来回踱了几步。

  “还有谁?还有谁能比我这种追随王上最久的老臣适合劝进……”

  ……

  那边李瑕带着郭守敬到了都水司之后,并没有马上安排其官职,只是寒暄了几句便让他们兄弟团聚。

  “兄长,那这便随弟到住处去吧?”

  “好。”

  兄弟二人出了都水司,一开始都保持着沉默。

  走到无人的小巷了,郭弘敬才开了口,道:“方才当着秦王的面不敢说……兄长来了,弟也不知该高兴还是该悲哀。”

  “不该问别问,只看你是高兴还是悲哀?”

  “高兴。”

  郭守敬拍了拍他的肩,笑道:“兄弟团聚,我也高兴。”

  话虽如此,他眼神里却带着悲色。

  “可是嫂子和侄儿他们都还在河北,祖父的墓地又由谁扫?”郭弘敬也叹道:“没想到兄长也被俘虏了。”

  “是啊,我亦很牵挂他们。西夏故地的水利才要修完,黄河河套一段亦能漕运之事还未证明……已被俘了啊。”

  “兄长这么快就要修完了西夏故地的水利?!”

  郭弘敬震惊不已。

  他在关中也有近一年了,亲眼看到关中各项水利进展不过只到三分之一,没想到面积更大的西夏故地,兄长已完成了。

  换作是旁人,聊着被俘之事,接下来必是要忧心忡忡地议论前程性命。

  偏话题不小心引到了水利之上,两兄弟便顺着水利说了下去,什么高兴悲哀都抛诸脑后。

  郭守敬点了点头,道:“西夏有旧渠,如秦时所凿之北地东渠,汉时所修之汉延渠、光禄渠,唐时修唐徕渠……渠道完善,故而有‘塞北江南’之称。我随张丞相抵达之后,勘察水势,认为西夏治水,应‘因旧谋新、更立闸堰’。”

  “因旧谋新、更立闸堰?”

  郭弘敬推开一处宅院的大门,引着兄长走了进去。

  院落宽敞、干净、明亮,正可住两家人。

  兄弟两人却是看都不看,径直走过厅堂,在一处桌案前推开地图。

  郭守敬正要磨墨,郭弘敬已拿出一罐墨汁。

  “这里用这个,方便些。”

  “且看,这是唐来渠,我疏浚原有河道四百余里,修堤建坝,控制进渠水量……”

  黄昏的阳光透过窗户,正照在这张桌案上。

  郭弘敬认真听着兄长的述说,颔首不已。

  这场面就像回到了十七年前,六岁童子跟着十六岁的兄长每日也是这样读书习字。

  “正渠十余条、大小支渠六十八条,如此,整个水渠如蛛网密集,可灌溉农田五万余顷。”

  一直说到阳光没去,郭弘敬点了油灯,犹赞叹不已。

  “兄长之才,弟远不及矣。”

  “你修关中水利亦是如此,不该仅考虑渠道如何修更为完美,还该考虑百姓如何,工期工量附近百姓是否能够承担,做到简而实用……”

  郭弘敬近来多受到夸赞,本以为自己做得已经很好了,而今兄长一来,还是高下立判。

  他素来是崇敬兄长,并不因为被比下去而懊恼,反而更有了谈话的兴致。

  “兄长可知,关中设有格物院,可将你的铁龙爪扬泥车造出来,只待到黄河一试……”

  “真的?”

  “……”

  “小郭官人,还有大郭官人!用饭了!”远远的也不知是哪个老妇喊了一声。

  那是长安府派来照顾郭弘敬起居的人。

  郭守敬搁下笔,才发现这里是异乡。而方才进门、提笔、写写画画都那般自然而然,让他以为是回到了河北邢台家中。

  兄弟二人正要转身去用饭,郭守敬瞥了一眼案头大量的文书,又问道:“这是你在敌营的差事,做什么?”

  “历法。”

  郭弘敬又回过身来,道:“如今,宋国那边用的是《会天历》,并不准确,赵氏南渡前后已十数次改其历法。而北方自辽、金以来,尤使用《大明历》,然而年代久远,误差太大。四季转回、农耕节令皆已不准,必须颁布新的历法。”

  郭守敬像是被虫蜇了一下,精神一颤。

  “新的历法?”

  ……

  所谓“天时地利人和”天时排在最前面。

  而历法是什么?

  是告诉世人今天是哪一天、春夏秋冬何时轮换、起居农耕该如何安排。

  历法就是时间,若历法不对,一切都是乱的。

  打个比方,李瑕收复长安时,按大宋的时间也许是七月三十,可长安城当时也许是八月十三,因为用的是不同的历法。

  没有对的历法,连中秋的月亮都不圆。

  八百年前,南北朝时期,祖冲之创制出了《大明历》,至今还在中原衍用,误差也越来越大。

  当然,时人一直在修正。才能让南北的中秋、年节都差不多。

  但随着观测越来越精密,一次同余式愈发难解,需要由李冶、秦九韶这样的算学大家进行繁重的运算,得出庞大的上元积年数字。

  必然要有一个新历了,一个适用于当世,让人们合理地起居耕作的历法。

  谁来创制?谁来颁发?

  谁能来划定这个时代的时间?

  往后数百年每一个还活着的人开口所说的几月几日,该由谁来定?

  ……

  郭守敬走出屋子抬头看向夜空。

  他从小就喜欢观天象。

  甚至这些年,他观天象时仿佛能听到上天的声音在告诉他,他就是被上天选中的那一位制定新历者。

  如祖冲之一样的天才。

  郭守敬憧憬过有朝一日会向大元的皇帝陛下献上一部新历。

  可现在被俘虏了……

  今夜没有星星,只有漫天雪花纷飞。

  现在有的历法太乱,郭守敬忽然不知道今夕是何夕了……

  第九百六十七章 划分六路

  磨勘院。

  秦九韶才到公房,先是悠悠然坐下泡了杯茶。

  正捧着茶杯喝着,却见江荻双手背在身后踱步过来,一副高官的作派。

  江荻以前走路学着李瑕,这些年她见李瑕见得少了,反而有了自己的风格。

  秦九韶抚须一笑,问道:“江郎中有事?”

  “特来探望秦公,听说秦公昨日去接了家小,可安顿好了?需要我帮忙吗?”

  虽口呼“秦公”,但江荻神态随意,并无尊敬之态。

  这一老一少已共事一年,十分熟悉,若说江荻一开始还尊重秦九韶的才学,如今早已因他的人品而不屑。

  “不劳江郎中操心。”秦九韶道:“舆情司了得啊,能将我的亲眷从湖州接来,从此我便可安心为王上效力了。”

  “既知舆情司了得,秦公还须克己廉洁才好。”

  “江郎中说话夹枪带棒的,是老夫得罪你了不成?”

  “那倒没有,不过,韩相与李计相让你新编历法,你为何丢给郭弘敬办?”

  “原来是为此事。”秦九韶哈哈一笑,招了招手让江荻坐下,道:“老夫当然是想给敬臣一个立功的机会。”

  “我还不知你,若真有好处,以你的德性,怎肯让出来?”

  “好吧,实话与你说。”秦九韶道:“历法乃天大之事,自古只有天子颁布新历。诸侯为之,与称帝何异?”

  “怎的?你不支持王上称帝?我可提醒你,你家小已经接来了。”

  “非不支持。”秦九韶连忙摆手,“但,这真是王上的意思吗?”

  “你说什么?”

  “我看,王上并无称帝打算。”

  “方才可是你说的,颁布新历与称帝无异。”

  秦九韶道:“我看,该是因宋廷想要与蒙虏议和,王上以此威慑宋廷。”

  “威慑?”江荻思考着,点点头,表示明白了。

  秦九韶得意一笑,又道:“历法,确实得由我这般高才方能新编。然不急也,且缓上两三年,由年轻人先应付些麻烦。”

  “麻烦?有何麻烦?”

  “你当近日为何有人弹劾李大郎君私下结交臣子?”

  “他得罪人了?”

  “哈,非李大郎君得罪了人,而是郭弘敬、孙德彧准备新编历法,引旁人不满了。”

  江荻眼睛一瞪,吃了一惊,讶道:“竟是这样?他们得罪谁了?”

  “试想,新历法若出自北人之手,江南士人颜面何存?饱读诗书却不知天文乎?再试想,若新历法一旦颁发,王上必与宋廷反目。但你可知有多少人希望王上与宋廷保持和睦?”

  江荻被问住了,想了想才问道:“也就是说,有一部分江南官员担心与宋廷翻脸,不希望王上称帝,遂不敢创制新的历法。但若由北人来做此事,他们也不甘心,是吗?”

  “被你这般一说,倒显得十分难堪。但,大概便是如此吧。”

  “你怕这些人?”

  秦九韶笑着摇了摇头,道:“并非我怕他们,而是他们本就是我的乡党、同门、故旧。”

  “说名字,都有谁?”

  “不是谁,是包括你我、你爹在内所有人的想法。”

  “放屁。”

  “这般说吧,你爹虽支持王上称帝,但他讨厌北人,然否?”

  江荻想到父亲对俞德辰、郭弘敬等人的态度,点了点头。

  秦九韶又道:“你也觉得北方学术凋敝,然否?”

  “那没有,我觉得……”

  “你分明说过,原来北方还能培养出郭弘敬这样的才子。可郭弘敬在我眼里不过是一介庸才。”

  “谁在你眼里不是庸才?我告诉你,他兄长……”

  “他兄长是他兄长,他自己也就是个庸才。”秦九韶道:“北方有大才不假,仅出于高门,民间多不识字者,学术凋敝,然否?”

  这次,江荻点了点头。

  秦九韶又道:“而我觉得王上眼下不宜称帝,宜缓上两三年……我等生于南方天然有这些想法,汇在一起遂成了对北人的偏见。”

  江荻觉得他在胡绉,却又听得晕头转向,分不出对或不对,只好道:“我提醒你,长安可不是临安,若敢将党争风气带来,王上绝不饶你。”

  “称帝有好处、亦有坏处。眼下王上尚未表态,众臣自会有政见不同。此为官场常态,你为官,就不该怕有政见不同,不该怕有争论。”

  “好!”江荻道:“那你我也政见不同。”

  秦九韶身子一倾,逼问道:“你觉得王上该称帝,逼宋与元联盟不成?”

  江荻答不出,干脆起身,背着手就走,犹摇摇头道:“管你说得头头是道,就你这官途不顺的人,我信你才是怪了。”

  “我不会做官?!我主政一府之时,你胎毛才长几根?我不会做官?”

  秦九韶讶然,旋即一指自己的鼻子,傲然道:“若非要说,不过是因我才学太高,衬得我官位低罢了……”

  ……

  与此同时,秦王府。

  “宋廷确已有与蒙元议和的迹象,据可靠消息,忽必烈已再次派使者南下。”

  “之前贾似道私自扣下郝经,又暗中放人,皆未摆上台面。但这次,却是公然议和了。”

  “臣以为,宋、元一旦议和,王上必须立即称帝,以示坚决抗虏,争取天下主战之人,使壮士不至于寒心。”

  这日是私下议事,与会的也只有韩家父子、李墉、杨果、严云云等人。

  因此,有些话说出来大胆,倒不至于被当成是劝进。

  “此事微妙,我看宋廷也不见得就敢与元蒙议和,真想逼反王上不成?”

  “忽必烈示弱了,由此可见,西域之事给他打击沉重,他已将王上视为首要大敌,欲先除王上,故千方百计与宋廷示好。”

  “宋廷曾与蒙古联合灭金,自然也有可能再次联合。”

  “临安的使者到了吗?”

  “到汉中了,腊月前能到长安。宋廷的意思不难猜测,希望王上能‘不再阻挠重庆府的官员任命与兵力调遣’,他们便可拒绝蒙古使者入境。”

  “上次是交出重庆才肯出兵支援,这次是交出重庆才不与外虏议和,下次呢?直接与外虏联盟罢了。”

  “不然宋廷还真能等王上做好了准备不成?恰因眼下并非王上称帝的好时机,他们才敢提出这种条件。”

  “……”

  李瑕原本以为造反就应该先埋头发展、招兵买马,名义则没那么重要。

  但真正做起来才发现这一切都是相辅相成的,秦王的名义基本就只能做诸侯权力范围内的事,逾越了,旁人就未必心服。

  事实上,对手就根本不可能放任他埋头发展,会一直绕着他,寻找他的最薄弱的地方攻击。

  比如,李瑕的一大弱点就是他还维持着宋臣的名义。

  好处是没有因此与宋廷决裂、开战;坏处是宋廷开始借此来反制他了。

  以前宋廷实力太弱,掣肘不了太多事务,但现在忽必烈一示好,宋廷马上就对李瑕强硬起来。

  这种受制于人的感觉就像是寄住在某个刻薄的远房亲戚家里,处处受气,让李瑕手下不少臣子恨不得将皇袍直接披在李瑕身上,与宋廷一刀两断。

  但李瑕确实还没有做好称帝的准备。

  只能威慑宋廷,使他们不敢轻易与蒙元议和。

  当然,这其中的度也要把握,外交一直是颇麻烦的一件事。

  谈论到最后,当众人的目光都看过来,李瑕道:“宋廷暂时还未与蒙古议和,暂不必考虑称帝之事,设法破坏其议和。”

  “是。”

  “说政事吧。”李瑕道。

  他揉了揉额头,终于不用再考虑宋、元之间的关系,可以规划自己治下之事。

  “我打算重新规划治下各路,如把大理改为‘云南’,分川蜀为‘四川’与‘重庆’,把汉中划入‘陕西’,并陇西与河西走廊为‘甘肃’,刚攻下的兴庆府则为‘宁夏’……”

  “臣敢问王上,这是为何?”

  “为何。”李瑕沉吟道:“一个个说吧,改大理为云南,你觉得可有必要?”

  “确有必要。”

  “将重庆另分一路,设立军镇,为长江门户,将田策与四川分离,可有必要?至于将汉中分出来,更是出于战略考虑。”

  李瑕没有明说,但其实就是防止往后出现有人借汉中割据于蜀地。

  至于甘肃就更有必要了,西北要经营,必须将土地资源都整合起来;西夏改为宁夏,则是收复之后绝不再容西夏割据的政治表态……

  总而言之,把治下之地这样正式划为六路,治理起来更得心应手,是李瑕考虑到兵力调派、官员任命、兴修道路水利、整合资源、巩固统治等等因素做出的决定。

  划分之后,也就是他完全掌控这六路重镇的象征。

  韩祈安偏还要问他为何要这么做。

  “禀王上,臣是想说。赵宋不过割据十二路,王上若诏告天下规划治下六路重镇,已越诸侯之权,实与公然决裂无异。既然必须划分,那与其遮遮掩掩,不如称帝以正名。”

  难得有一桩事让李瑕犹豫起来。

  他沉吟半晌,道:“眼下不必总提称帝之事,先做实务,其后再说这些虚名。”

  “只怕非虚名……”

  “不急,高筑墙、广积粮、缓称帝。”

  “王上早晚当知,名不正则言不顺,则事事受掣肘……”

  第九百六十八章 律例

  一场议事颇费心神。

  年节之前这样的议事还要持续好几日,内容与往年相同,都是为了总结今年并规划下一年的国策。

  其后,李瑕开始接见从陇西调回来的官员们。

  当年贾似道请出李曾伯、并从江南选调了许多视李瑕为叛逆的官员赴任陇西,为的是对付李瑕。

  甚至就在李瑕为李曾伯接风洗尘的当夜,就有一个官员试图行刺他。

  转眼数年过去,陇西环境艰苦,这批官员经历大浪淘沙,熬不住的早已辞官返回家乡;能留下的,都是付出了太多辛劳。

  随着河西走廊、兴庆府相继攻下,他们经历艰苦,也算得到了回报,建功立业。似乎都忘了李瑕是个叛逆之事。

  这次,李瑕把陇西与河西走廊合并为甘肃路,任用廉希宪为安抚使;调李曾伯主政宁夏路。

  如此一来,他便可借机调派这些官员,相当于整编一次,使能者居其位,也使治下更安稳。

  翻开了历年以来陇西官员的考核卷宗,李瑕首先看见的是政绩最出众的一个……

  “谢枋得,字君直,江南西路信州人。”

  李瑕轻声念着卷宗上的信息,看了眼前面的中年人,只见其年近四旬,身体壮实,下巴上留着一整排的长须,不似文弱的书生,颇显豪迈。

  “你是兴昌四年进士,与闻云孙、陆秀夫同榜?”

  “回秦王,是。”

  “你对策时,本能擢升甲科,偏要抨击宦官董宋臣,只考中了乙科?”

  “回秦王,是。”

  “鄂州之战时,你被任为礼兵部架阁,招募民兵、筹集军饷,你变卖家产,八方奔走筹措,招募民兵一万余人,保卫饶、信、抚三州?”

  “不过略尽微末之力。”

  “战后,你既写文章骂了贾似道,也骂了我?”

  谢枋得丝毫不惧李瑕,抬起头,道:“是,秦王有战功,但也确实狂妄,失君臣之礼。”

  “我该骂?”

  “该骂。”

  李瑕又问道:“听说你到陇西赴任时写了一首诗,‘雪中松柏愈青青,扶植纲常在此行’?”

  “是。”

  “既要扶植纲常,这些年我的所作所为,你是如何看待的?”李瑕问道,“若是朝廷与蒙元议和,甚至结盟攻打我们,你又是如何看待?”

  以前,李瑕会尽量避免这种问题,尽量只做为国为民有利的事,不去逼宋廷来的官员在忠与逆之间做选择。

  很多事情,睁只眼闭只眼也就过去了。

  李瑕不愿称帝,就是怕要逼太多人做选择,李曾伯、陆秀夫、史俊、易士英、房言楷……

  但眼下时局不太好,所以他会试探一下某些宋廷官员的反应。

  也就是多问上一句。

  谢枋德的回答却是他没想到的。

  “我还作过一首诗,秦王听过。”

  “是吗?”

  “孔明汉贼不两立,梁公十念臣而皇。”

  “嗯,诗作得不错。”李瑕道,“不愿回答就算了,我不逼你们。安心为民做事吧。”

  “秦王似乎没想起来。”谢枋得道:“我刺杀过秦王。”

  “你是荆轲不成?”李瑕难得说了个冷笑话,他是忽然想到“荆轲刺秦”,觉得好笑。

  但谢枋得没笑,而是很认真地道:“那夜我想行刺秦王,秦王却放了我。一开始我以为是假仁假义,等着秦王再派人来杀我,一直到了陇西。”

  李瑕再次将目光落回卷宗看着谢枋得的政绩。

  “到了陇西上任,我随李帅走访百姓。生于江南、长于江南,我从未见过那等贫瘠荒凉……”

  “你是个好官。”

  “我想做个好官。”谢枋得道:“也只想做个好官。”

  李瑕沉默了好一会,喟然道:“好,我不逼问你,谈政务吧。”

  谢枋得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声懦弱。

  他赋诗“扶植纲常在此行”,事到临头却还是逃避了这个问题。

  “秦王,我有一事须当面启禀,北地多有胡汉婚嫁,然习俗大不相同,胡人子征父妾、兄收弟妻,故陇西多有强迫汉女收继婚之事……”

  李瑕已看了谢枋得的折子,沉吟道:“君直认为自己这几桩案子,判女子守节,判得好吗?”

  “不算好,但也只能如此。”谢枋得道:“忠臣不仕二君,烈女不事二夫,此天地常道也。判女子守节,既守天地常道,又免她们遭遇收继厄运。”

  “你可知我们治下人口稀少,官府多次下诏鼓励寡妇自由改嫁。”

  谢枋得注意到李瑕所说的“自由”二字,遂道:“胡俗难改,我亦不知该如何……”

  “法治。”

  李瑕忽然开口说了两个字,接着又道:“不论胡俗如何,也不论理学如何,一切皆以法为绳。完善法令,将收继婚入罪,且不论是强迫妇女守节或改嫁,但凡是强迫则皆入罪。”

  “大宋律例……”

  “近来提刑司正在重修宋律,君直便转任提刑司如何?这部分的律令便交由你仔细考量,做出完善的法规。”

  谢枋得愣了一下,既觉秦王处理政务果断,困扰了自己两年的政务难题迅速就有了方案,同时又感到有哪里不对。

  “敢问秦王,你是说……要重修律法?”

  “不错,此事在我往西域之前便已安排熟悉刑律之人在办。”

  宋律已不适应李瑕如今的疆域,修改律法亦是摆在眼前很有必要做的事之一,李瑕的语气亦是理所当然。

  谢枋得却是呆愣了很久,似想说些什么,又不知该不该开口说。

  最后,他还是开口劝道:“秦王有匡扶天下之志,然秦王受先帝大恩、官家信重,望秦王不可辜负,否则失了大义、名望,再无信义以对天下人,得不偿失啊!”

  ……

  “王上既打算颁布新的历法、划分治下六路重镇,甚至要重修律法,却又言称帝之时机未至。然世间安有两全其美之事?既欲大刀阔斧,又何必待时机成熟。”

  这是韩承绪私下里问李瑕的一句话。

  当然,李瑕不会主动去背这不义之名,不论是否有打算称帝,总归还是等宋廷反应,再做应变。

  这不是小事,不是马上能定下来的。

  李瑕渐渐也开始每日思忖这其中的利与弊。

  他还往格物院多跑了几趟……

  ……

  “这就是今年完全改良的火药了,王上想看看威力吗?”

  “试试吧……”

  孙德彧便开始安排,其后跟着李瑕策马去了白石峪,登上山峰高处。

  等待火药布置的时候,孙德彧犹豫了一会,上前问道:“王上,前几日我被人弹劾了……”

  “放心吧,没想要罚你。”

  李瑕说过,又补了一句,道:“也不会扣你的俸禄。”

  “那就好,我就是奇怪了,李大郎又不是亲王,我们吃几顿饭哪至于啊。”

  “有人想试探我对称帝的态度。”

  “啊?”

  孙德彧突然听到这种事,吓了一跳。

  他想到在开封重阳观认识秦王时,对方还是一个细作,一转眼都要考虑称帝了。

  “好厉害!”

  李瑕笑了笑,因难得听到有人在他称帝之事上给出这样的评论。

  “没什么厉害的,我还远远没有称帝的实力。”

  “哦。”

  孙德彧想了想,道:“那王上就算天天来逼我也没用,我可造不出来能一炮轰到开平炸死忽必烈的器物……哦,我还是做了很多的,把大炮和霹雳炮的产量提高了很多。”

  这小子毕竟是聪明的。

  从李瑕来格物院的次数增多、又开始提出造各种火器,他便能猜得出来李瑕的心思。

  “我知道。”李瑕道:“之前收复关中时,我亦是思来想去不得其法,只好把希望寄托在郝道长身上,希望他能尽快为我造出厉害的火器,并批量装配军队。”

  “那郝老道长做到了吗?”

  “技术终究是要循序渐进,军事与政治的问题终究会有军政上的解法。”

  孙德彧虽然不能为李瑕改变实力不足的局面,开导人倒是很厉害,道:“又不是元军或宋军打过来了,却不知他们在紧张什么。北人想劝王上称帝,南人想劝王上缓些称帝。”

  “你是北人,也想劝我称帝吗?”

  “这种事,哪是该听我们的?天子主的是天下万民,那便该问芸芸众生才是。”孙德彧随口说道。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李瑕竟是点了点头,道:“我看你说的有道理。”

  “道理道理,道士说的话自然有理。”孙德彧嘿嘿笑道,只当是说笑哄秦王高兴。

  “那我们就在下山之时,找些普通百姓与农人,问问他们觉得李瑕该不该称帝。”

  ……

  “当然不能!”

  傍晚时分,白石峪下的滦镇,微服出行的李瑕随便找了一个老农问了,不曾想得到的竟是这样的回答。

  “秦王当皇帝?秦王怎么配当皇帝?!”

  “敢问老丈,这是为何?”

  拐杖在地上用力一点,老农道:“额滴儿……额滴儿在洛阳,见不到!见不到……秦王秦王,只有小小地盘,怎么配当皇帝。”

  “那老丈以为谁配当皇帝,蒙古主如何?”

  “当然是天兴皇帝!”老农再次用力以拐杖击地,奋而有声道:“大金天兴皇帝才是真正的皇帝……”

  孙德彧翻了个白眼,等李瑕问完了转回来,上前小声道:“王上不必在意这朽木,金国留下来的老古董了。”

  李瑕默然,倒没想到数年努力,在老百姓心中还是这般印象。

  其后,返回长安的一路上又问了许多人,大部分都是夸秦王治下日子过得好的。

  但李瑕脑子里想的反而还是那个老农以杖击地呼嚎的那一句“额滴儿在洛阳见不到!”

  那么称帝与否,答案还是他能为天下人做什么……

  第九百六十九章 宋元使节

  一转眼,到了腊月中旬。

  大宋咸定五年,只剩下最后半个月。

  这一年江南江北没有什么战事,各地的百姓难得过了个相对安稳的年景,准备着年节。

  而三个政权的高官重臣们,却都同时关注着一件事。

  ——大元使节马上要到临安了。

  宋、元或有可能议和,结束自端平入洛开始,宋蒙之间持续了整整三十年的战争。

  天下将再次进入和平,如同当年的澶渊之盟、绍兴和议。

  蒙古或大元,将与辽、金一样,结束它野蛮的攻势,如一头温顺起来的牛,俯在淮河以北,开始衰老。

  这是江南大多数人对这场议和的期待。

  经过一百年、两百年,主战派或死、或罢官、或投奔李瑕,宋廷这边议和派确实占到了大多数。

  包括百姓也迫切希望战乱能结束,那逼得他们走投无路的和籴也能就此消停……

  ……

  临安。

  “平章公,元廷的使者过了淮河到楚州了。”

  “来的是谁?”

  “正使是元廷礼部尚书,中都海牙;副使是行枢密陪都事,郝庸。”

  “郝庸?”贾似道正随手丢着骰子在玩,问道:“是郝经的什么人?”

  “郝经的弟弟。”

  贾似道近来心情不太好,没外人在时都是臭着一张脸,讥笑道:“你们说,我这个破德性,忽必烈怎么还会遣使来议和。”

  他这话未免有些太抬举自己,毕竟忽必烈是派人与宋廷议和,而非只与他一人合作。

  堂上却没人提醒贾似道。

  翁应龙反而道:“平章公不可妄自菲薄……”

  “我在鄂州痛殴了忽必烈一次,且还戏耍了他,以岁币诈他退兵、关押他派来的使节数年。结果,他还上赶着又派使节来,颜面何存啊?”

  说到“颜面何存”四个字,贾似道往椅背上一靠,显得慵懒。

  被董文炳耍了一次,当着全临安城的面丢了次脸,他确实很不高兴,对元廷也没太多好感。

  “我敢囚禁郝经,因我从不畏惧蒙元。”手中的骰子被把玩着,贾似道缓缓道:“实话实说,我并不愿与元廷议和,而是更希望李瑕能交出重庆。”

  “只怕李瑕并无这种打算。”

  “那就继续施压。”贾似道想了一会,眼神中渐渐又有了自信之色,道:“眼下的局面是两年来对我们最有利的时候。忽必烈想与我们议和,李瑕怕忽必烈与我们议和。拖下去,谈出好处来……”

  “平章公。”廖莹中提醒道:“朝野上下,很多人迫不及待地与元廷议和。”

  “一群蠢材!议和是威慑李瑕的手段,而不是结果。”贾似道拿骰子敲着椅靠,强调道:“我促成此事,为何?为的是有利于国,有利于国!一旦议和成功,交岁币给蒙元,逼反李瑕,何利之有?”

  “与各大士族有利,一旦议和成功,南北贸易一开,各家皆有利可图。”

  贾似道笑了。

  以他的聪明,当然知道这些道理,于是讥笑着骂了一句。

  “鼠目寸光。”

  但很显然,贾似道没想到朝野上下会这么迫切地想要议和,有些事已开始脱离他的掌控。

  ……

  襄阳。

  汉水上,一艘艘战舰扬帆而来,轴轳千里,旌旗蔽空。

  若旁人不知,见此情景,还当是宋、元之间要开战了,但这却只是吕文德亲自到了襄阳。

  “咚咚咚咚……”

  甲板上脚步声不停,一队队护卫列了阵,吕文德才大步下了甲板。

  他身材本就高大得如巨人一般,数年未曾亲上战场,还敦实了一圈。

  襄阳水门已然大开,很快,吕文焕迎了兄长进城,设下酒宴,兄弟二人开始详谈。

  “老子这趟来,就为两个字,榷场。”吕文德一壶酒灌下,开口半点废话都没有,“让董文炳来谈。”

  “大哥,朝廷还没与蒙元议和吧?急什么?”

  “就是先开了榷场,逼朝廷答应议和,免得这事最后办不成。”

  两句话功夫,吕文德已吃得酒足饭饱,解了自己的腰带,脱了那小船般大的靴子,半躺在温暖如春的屋子里,说起自己的想法。

  “老子养了这么多吕家军,万一哪天这兵权丢了,不得完蛋。那就得一直养兵养下去,钱粮哪来的?靠朝廷?朝廷早晚靠不住。你看恩相这几年,对我们也越来越警惕。我们还是得靠自己,贸易,换钱粮。”

  吕文焕道:“大哥,你我只是武将,但议和是军国重事,该由宰执们决定……”

  “就是恩相与元廷联络,才有了这次议和。”

  “依我看,恩相也许只是借此机会对李逆施压。”

  “老子打了这么多年仗难道不懂吗?管这些?”

  “如果逼得李逆公然造反,反而误了恩相大事。”

  “等我们与蒙人议和了,李瑕还敢反?担得了大宋与蒙古的齐攻?连金国都亡了。我告诉你,李瑕反了更好,你我开开榷场,赚钱粮,养兵马,立战功,连川蜀也占下了。”

  吕文焕道:“对大局而言太危险了,就怕被蒙古人渔翁得利。”

  “蒙古人废了。”吕文德道:“绍兴和议知道吧?当时女真人多厉害,结果呢,赵相公收复三京,把女真人打得跟狗一样。”

  “且再等等如何?我听说恩相派了使节往长安,要李瑕交出重庆府……”

  ……

  长安。

  “见过王上。”

  吴泽走进大堂,便听李瑕吩咐道:“你出城迎一迎宋廷的使者。”

  “是。”

  吴泽应了,却没马上走,犹豫了片刻,道:“敢问王上,倘若不能阻止宋廷与蒙元结盟……”

  “放心吧,我有准备。”

  “那臣就不多问了。”

  李瑕知道吴泽不安,放下手中的公文,道:“坐吧,你觉得以蒙古人的桀骜,为何会这样上赶着与宋廷议和。”

  “可见西域之事对忽必烈影响很大,他迫切想要与宋廷结盟。”

  “你觉得西域之事的影响发酵开了吗?”

  “没有。”吴泽很确定,道:“消息必然没那么快传到蒙古各处。现在,王上与西道诸王会盟的好处还没开始显现。”

  “所以慌什么?哪怕宋元真会盟了,他们也落后了我们一步。诸公急着要我称帝,只怕不是因为迫在眉睫,多少是有些贪了。放宽心,做我们的事,耐心等着,越往后我们的优势越大。只要我还没公然称帝,贾似道就不想撕破脸。”

  “臣明白了。”吴泽道:“我们接见使节时,既不会答应他们的条件,却要做出有可能答应的姿态……”

  ……

  毁于唐末战火而后重建的长安城,确实还是太小了。

  李瑕把王都定在这里,大力兴修水利、促进商贸,使得长安人口在近两年间迅速增加,已颇为拥挤。

  这日天上下着雪,吴泽领着官员随从们出了南城门,只见进城采买年货的队伍已排成了一条长龙,颇为不便。

  “吴小相公,是否让百姓先退到一边?”

  吴泽摇了摇头。

  身后自有人教训那说话的小吏。

  “为了几个临安来的官员,你要把自己的百姓赶到一边,怎么想的?”

  “小人知错。”

  “那就是临安来的使节了,马车上插着旗。”

  “往前迎一迎吧。”

  吴泽冒着雪迎向那支队伍。

  很快,双方见礼寒暄。

  “礼部郎中俞明,奉天子之名来探望秦王……”

  俞明说着话,目光看向前方的城门,苦笑了一下。

  这一路上,他确实没受到多少款待。

  吴泽向城门处看了一眼,抬手指了指一间驿馆,笑道:“天冷雪大,请俞郎中先到城外驿馆小憩,如何?”

  “多谢。”

  俞明与吴泽并肩而行,沉吟着,道:“我便开门见山了,我之所以奉命来前见秦王,实是反对与蒙虏议和。”

  “俞郎中原来是主战派。”

  “是啊。”俞明道:“近年常有谣言说秦王有反意,但官家是不信的。秦王屡屡收复失地,实大宋第一功臣,不该受这样的离间。君臣和睦,国泰民安,共抗外虏,这才是正理。”

  他说话很客气。

  如果说贾似道与元廷使节议和是吓唬李瑕,俞明就是来好言相劝的。

  一个唱黑脸,一个唱白脸。

  “说的好。”吴泽道:“正该如此,秦王才收复兴庆府,正欲乘胜追击,收复河套,此时朝中说要议和,多少将士寒心啊?”

  “故而说万万不可议和啊。”

  “看来,秦王与官家,与贾平章公是不谋而和了。”

  “只是……之所以有谣言,也许是因为秦王这些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如果能……”

  吴泽问道:“比如,接受朝廷对重庆府的兵马调动?”

  俞明转头看了看,见四下无人,方才道:“以秦王如今之权柄,朝廷已不可能动他。可以说他已是位极人臣,显赫无比,又还想要什么?只要向朝廷证明他没有异心,自当与国同戚。”

  “秦王不反,朝廷就不与蒙元议和?”

  “是证明秦王不打算反。”俞明道:“交出长江上游方可证明。”

  吴泽笑了笑,也不再回答,抬手引着俞明进了驿馆。

  “俞郎中一路远来,今日天色已晚,不便进城。且歇息一夜,明日起早再去见秦王,如何?”

  俞明心知他是故意拖着自己,但无可奈何,只好答应下来。

  至少今日几句话间可见双方都还不想撕破脸,虽然条件谈不拢且不像是能谈得拢……

  ……

  招待过俞明,吴泽返回城中,吩咐下属道:“明早告诉他我有急事,下午再引他入城。”

  “是。”

  然而,就在这一夜,吴泽才出了书房准备睡下,忽听院外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

  “郎君,不好了!城外驿馆出了命案,临安来的官员都被杀了……”

  第九百七十章 底气

  天光初亮时,长安城南门外。

  “夜里发生的命案……”

  “死了五六个官员,杀手也被官差杀了四五人……”

  洁白的雪地上躺着尸体,洒着的血已然结冰,色泽对比鲜明。

  百姓们虽不敢靠近,却挤在几十步外交头接耳不走,围着出了事的驿馆指指点点。

  可见这乱世之中,长安百姓过得还是相对安定的,包括秦王入主长安时也未有太多战祸。

  南来北往的商旅们则只淡淡扫了命案现场一眼,暗道长安人没见过世面大惊小怪。

  “大命案哩,死的是什么官?”

  “额问了驿馆里扫地的,说是临安来的官。”

  “大宋天子派来的?”

  “我们秦王凭甚还理会啥天子?”

  “所以一刀宰了。”

  “莫瞎讲……”

  此时已有不少官差正在查看现场,不多时,又有两批人赶到。

  却是军情司、舆情司同时派了人来。

  作为秦王的鹰犬爪牙,这些探子自带一股彪悍冷冽又傲慢的气质,不少百姓被吓得不敢多做停留。

  相比军情司,更让长安城许多士绅百姓害怕的其实是舆情司,毕竟一个主外一个主内。

  此时,军情司直奔杀手留下的尸体。舆情司的官差却是按着刀走向人群,目光如炬地扫视着。

  “刚才哪个说‘天子’的?拿下!”

  “是!”

  “……”

  “禀校尉,那几个在我们来之前就走了。”

  “查!”

  那官差皱了皱眉,招过下属吩咐了起来,隐隐说什么“人手不足”“鱼龙混杂”之类的。

  “司使来了。”

  “司使来了。”

  这些话却是出自两拨人之口,不一会儿,林子穿着便衣大步从城中出来,很快俯身查看杀手们的尸体。

  “吁!”

  姜饭从城外策马赶来,不等马匹停稳就翻身下马,直接大步赶向围观的人群。

  “妈的。”

  一口痰啐在雪地里,他扫视了一眼周围的情况,招过舆情司的官差问了几句,其后挥了挥手,自在那又骂了几句粗口。

  “妈的,要是哪个想拥立之功想疯了敢动手……死定了。”

  随着蒙元使节南下的消息,长安城近来确实是有些人心思变。

  此事姜饭是最敏感的,他大概能知道哪些人希望秦王称帝、哪些人希望缓一缓,有些是出于公心,有些出于私心,只要做得不出格都没关系。

  舆情司正是负责控制事态。

  至于姜饭的态度,他知道秦王早晚会走出那一步,不急在一时。

  “看什么看!散了!”

  姜饭眯着眼看着那些散去的百姓,以及悄悄跟上的几个暗探,回过神来,走向林子。

  “有一年没见你了,忙什么?头发呢?”

  林子拉了拉帽檐,道:“去西域当喇嘛了。”

  “之前我俩各管各的一摊事,还没一起办过案子吧?”姜饭在尸体旁蹲下,拿钩子拉开一具尸体的衣领看着。

  “宋、元要结盟了。”林子叹道。

  “还没结盟,使节都还没到临安。”姜饭低声道。

  林子便凑到他耳边,问道:“怎么?你们也打算动手。”

  “先说这眼前吧,死的是什么人?”

  “放心吧,确实是蒙元做的。”

  “你确定?”

  “控鹰卫。”林子指了指其中一具尸体的鞋底,道:“通过钧州那边走私铁矿的路子入境的,过了潼关,每人会发一套衣帽。”

  “懂了。”

  “指甲缝里有火药,狗东西偷过我们的火药。”林子恨恨不已。

  姜饭则是松了一口气,道:“是控鹰卫就好。”

  “不然呢?王上手底下哪个敢擅自动手杀使,不知王上的脾气不成。要功劳也不是这么要的。”

  这次死了使节的责任显然是要军情司这边担了。

  林子蹲在那,一抬头就显出了额头上的皱纹,颇为发愁。

  若说以前他最大的特点就是长得普通,如今却越来越丑了。

  “走吧,去见秦王……”

  ……

  这次回长安之后,李瑕一直在处理大半年累积下来的公文,好像是被囚禁在这秦王府里了一般。

  听着两个情报头子与吴泽说了宋廷使节被杀前后的情况,他像是有些诧异。

  “确定是蒙元动的手?”

  “回王上,确定。”林子道:“但我敢保证这是他们在长安城安插的最精锐的人手。只为杀几个临安官员,我看是他们亏了。”

  “先查过了再说。”

  “是。”

  吴泽上前道:“王上,臣家在江南犹有许多旧故,亦知晓不少主战派。这便传书联络,如何?”

  “可,去办吧。”

  李瑕挥了挥手,让他们都下去,摊开信纸写了起来。

  姜饭却是没走,道:“蒙元敢派人来我们的地盘杀人,怕是当我们是好欺负的。”

  “你要怎么样?”李瑕头也不抬,继续挥笔写着。

  “舆情司亦可到临安去,把忽必烈的使者杀个干净。”

  “忽必烈派去的是使团,可不像贾似道随便指派一个小小礼部郎中来。使团有使者数人,护卫上百人,你要带几人去杀?”

  “我带人去,能做到。”

  “算了。”李瑕道。

  姜饭一愣,他很少听到秦王说算了。

  哪能就这么算了啊。

  “杀几个人,意义不大,宋元若真想要结盟,不是靠你杀了使团能阻止的。”

  “可是狗虏们在长安城杀人,不找补回去,王上颜面……”

  “无妨。”李瑕道:“这些事该看的是利益,国家之利。有利则合,无利则分,小打小闹没多大意思,倒显得我们还是未起势前的反贼土匪。”

  “是。”姜饭只好咽下这口气。

  反而是李瑕笑了笑。

  元廷现在都需要派细作到长安杀人来挽回局势了。再想想大蒙古国最鼎盛时的国力,此事便显得有些可笑。

  当然,大元的国力还是远远强过他的,这不是一朝一夕能改变的。

  被迅速改变了的东西,是人心里的底气。

  底气这种东西,能从一个人的一言一行中透出来。

  一封信写就,李瑕搁下笔,随意地将那信纸递了过去。

  “派个人到临安,交给贾似道。”

  “那这事……”

  “就这样,够交代了。”

  ……

  一封信离开了长安城。

  它经由急驿被送到了万州,走的是荔枝道。唐时的骑士为杨贵妃送荔枝很快,如今送信亦不慢,这条路废荒了又重修、迎来送往,穿过它就像是从历史的尘烟里穿出来。

  抵达万州之后,转水路,过长江三峡。

  信件抵达巫山时,正是大年三十。

  前方的长江两岸灯火繁华,城池中有爆竹声响,有花灯挂起,有家家户户端出热腾腾的酒食。

  也有人抻长了脖子看着这些热闹的街景,羡慕着能好好过年的人,然后继续饿着肚子缩在城墙下。

  也有人冻死在路边,被白雪覆盖,默默无闻。

  更远处,有人在金碧辉煌、温暖如春的软毯上,由十数个肌肤如雪的美人们拥着取乐。

  有人阖家欢聚,有人骄奢淫逸,有人贫寒困厄……全都是这世间。

  浪花滚滚,世间就此迎来了大宋咸定六年。

  ……

  乙丑,牛年。

  大宋咸定六年,正月十五,元宵。

  一封来自长安秦王府的信终于在贾似道手上被摊开。

  “狂妄。”

  只是看了一眼那薄薄的信纸,贾似道便觉得受到了轻慢,随口骂了一句。

  “贾相勋鉴,见信如晤。今岁瑕曾西行万里,出玉门、阳关,辗转安西、北庭都护府,斩蒙古主阿里不哥于大漠;破宗王合丹于楼兰;杀丞相耶律铸于轮台;会盟三大汗国于天山。遥想汉唐之盛,不敢言功业,唯恐后世冠我辈以孱弱之名,恨不能直捣漠北,一洗澶渊、绍兴之辱……”

  “没你娘的鸟兴听你吹嘘。”贾似道骂了一声,本想抛下手中的信,终究还是继续看了起来。

  往后看,李瑕无非是引用了当世许多人对绍兴议和的评价,提醒贾似道注意身后之名。

  只有最后一句话,让人十分在意。

  “瑕虽不才,平生志向先扫荡胡尘,而后天下一统。贾相若愿相助,来日犹不失为公侯。”

  这里的“先”与“而后”,是李瑕开出的条件,即允诺不会很快造反。

  信纸被嫌弃地丢开。

  贾似道用手覆住眼睛、揉着眉头,显得极为受挫,一副累得不想说话的样子。

  “居然敢招揽我?居然敢……”

  低声这般说着,他怒意渐生。

  这才几年,那小畜生从开封活着回来的时候算个什么东西?

  死囚、逃犯。

  是他贾相公出手相帮,救了走投无路的李瑕。

  就像看到一只蛐蛐将要被人踩死,他抬了抬手,止住了正要下脚的人,可见李瑕的命有多贱。

  后来这些年,哪怕李瑕称王了,在他贾似道眼里李瑕依然还是低他一等的。

  一个毫无根基的叛逆就算沐猴而冠也是毫无前途,怎能比得上大宋的宰执?

  “招揽我,你不配……先扫荡胡尘,先。而后又是多久呢?”

  贾似道起身转回卧房,挥手把侍寝的美婢赶了出去,独自仰躺在床上,感到一阵疲惫。

  他最近每天夜里就翻来覆去睡不着,而白日一处理公务就累得厉害,本想躺下歇一会儿,很快却又睡着了……

  “平章公。”

  “官家召平章公……”

  贾似道倦得厉害,睁开眼有些惊讶于天还很亮。

  他本以为自己睡了很久,一问,却只睡了不到半个时辰。

  “你方才说什么?”

  “官家召平章公入宫议政。”

  “官家?”贾似道讶然。

  如果不提,他都忘了临安城还有一位官家了。

  ……

  一路上不急不缓地进了宫城,轿子直抵选德殿前,有内侍上前扶着贾似道下了轿。

  “平章公来了,官家久等多时。”

  “嗯。”

  理了理衣袍、正了正官帽,贾似道迈步走进选德殿。

  这一刻他犹认为朝堂尽在掌握。

  然而目光一扫,却见御榻上不仅坐着官家赵禥,还有谢道清、全玖。

  堂上的官员们则个个低下头,不敢看贾似道。

  一张张带着心虚之色的脸转了过去,贾似道一瞬间明白发生了什么,脸色冷了下来。

  他甚至没心情行礼,草草向谢道清一揖,才直起身来立即就揶揄了一句。

  “诸公为何不敢看我?该不会是打算谈都不谈就答应元廷的条件?”

  事发突然,急智如贾似道却也没想出该说什么,竟是引用了李瑕信上的话,似笑非笑地又讥嘲了一句。

  “尔等就不怕后世冠大宋以孱弱之名?”

  第九百七十一章 议和

  “平章公言重了,据下官所知正是平章公促成了此番议和,殊邻修好,宋蒙偃戈,确利国利民也,平章公德泽在民、功在社稷。”

  “本相是否还要多谢你的称颂?”贾似道冷笑一声。

  回过头看去,只见方才说话的是文及翁。

  文及翁字时学,号本心,乃是兴昌元年进士,高中榜眼,如今官任礼部郎官、学士院权直、国史院编修官、实录院检讨官。

  “下官真心赞同平章公睦邻讲好之功。”文及翁以往与贾似道相处得不算差,今日却故作听不懂贾似道的阴阳怪气,又道:“我等确实是在向官家禀奏大元使节提出的条件,至于答应与否,当然还是要看条件合不合适。”

  “你们礼部懂什么?蒙元的条件合适与否,本相自有定夺。”

  “平章公见谅,接待外使正是礼部职责。而说到定夺,该由陛下定夺才是。”

  贾似道皱了皱眉,没想到这些臣子竟如此嘴硬。

  自从驱走了江万里,一年多以来他在朝堂上可谓一手遮天,许久没有遇到这种情形了。

  他转头向赵禥看去,只见赵禥正十分紧张地坐在御榻上,脸色吓得煞白,手里攥着一封奏折攥得紧紧的。

  贾似道再看向谢道清和全玖,隔着珠帘,只隐隐看到她们目不斜视,似乎底气很足。

  至于殿上的官员,官最大的不过是礼部尚书吴坚。

  孱弱的傀儡、两个女人、一群小官……到底凭什么敢这般行事?

  贾似道的目光转回,最后落在了赵禥手中的奏折上,已意识到那就是答案。

  同时,他心里已有了猜测,只是还不敢也不想确定。

  “师相……师相就答应了元人的条件吧?”

  赵禥见贾似道一脸不高兴地站在那,恨不能让人去搬条凳子来请他的师相坐,但当着太后和皇后的面,他又不敢,那只能好言相劝了。

  “以后能不打仗了,该有多好……这也是师相的功绩啊。”

  殿上诸官员们没想到官家如此沉不住气,这么快就开口了,也乐得少得罪贾似道一些,个个便不再吭声。

  贾似道一向知道赵禥是个不担事的,懒得计较,语气缓和了些,道:“臣既然允许元廷派使节来了,便是心中有分寸,为何官家要急在这一时。”

  “元……元使今日在国宾馆发了脾气,扬言若再拖着,他们便回去了。”

  “这不过是谈判的手段罢了,请官家安心,将此事交由臣来办即可。”

  “师相还是现在就答应吧,免得那个……夜长梦……梦多,那个,条件也不高。”

  元人提出的条件是不高。

  宋每年奉大元岁币,白银、绢匹各二十万,并且两国于襄阳开设榷场互相贸易。

  这岁币宋廷给得起,通了贸易之后也许还能赚回来。

  唯有贾似道一听就暗暗警醒。

  因为这正是当年他在鄂州议和时答应给忽必烈的。

  这么多年过去,他扣留了郝经,行公田法、打算法,励精图治,终于开始使国库渐有积蓄。

  大宋国力比当年增强,而蒙元这些年一直在被削弱。若再答应这样的条件,岂不是越活越回去了?

  “陛下,元人要的岁币哪怕不多,那也有损我大宋国威。就由臣来与元人谈判,必为大宋争得最好的条件,如何?”

  赵禥不敢应,转头看了一眼,焦急起来,道:“师相,就别再拖了好不好?早点订立和约,天下臣民都会安心的。”

  文及翁再次出列,道:“平章公,国威总是虚的,议和为的是让百姓得其全生,往后边事方定,牛马休于林麓,疆亩遂其耕耘,太平之治。”

  “出去!”

  贾似道怒气渐生,忽然抬手一指殿外,示意这些小官通通都滚。

  他并不认为自己高风亮节,他也想与蒙元和谈。但和谈也得顾着大局,而不是一味地委曲求全。

  没想到,主战派都无力来与他争执,反而是一群人跳出来指责他屈服得太慢。

  荒谬至极。

  他是忍耐了一会才没有吐出那个“滚”字。

  “本相有要事须单独禀奏陛下,你等先退出去。”

  “对,对,朕与师相好好谈谈。”赵禥说过又补充道:“哦,对了,太后与皇后也留下。”

  “臣等告退……”

  不多时,群臣尽去。

  只有文及翁在离开之前回过头又向贾似道说了一句。

  “平章公,据我所知,我们派往长安的礼部郎中俞明被李瑕杀了,此举与公然叛逆何异?此时再不与元廷修和,如何平叛?”

  “你怎知俞明是李瑕所杀?据我所知,李瑕没有叛乱,还是宋臣。”

  “唉。”

  文及翁并不争论,长叹一声,摇着头走了出去。

  选德殿上空了下来,只留下满殿的乌烟瘴气。

  ……

  “师相啊,朕好怕蒙古人啊!”

  赵禥一见群臣退下去,马上就坐不住了,可怜巴巴地看着贾似道哀求起来。

  “师相就允了元人吧?好不容易……真是好不容易才议和啊,以前求都求不来……朕真的好怕他们,怕得我睡都睡不着。朕知道师相有本事,还能谈判,但可以了,师相已经做得太好了。二十万白银绢匹给他们吧,不用再少了,给得起啊……少十万五万的,有什么区别,朕求师相了,买个安心嘛。”

  说到这里,赵禥真的哭了出来,泪眼婆娑,甚是可怜。

  贾似道本有一肚子的策略想说。

  他想说,如今的天下格局是三国之间的博弈,李瑕与忽必烈越来越针锋相对,大宋是有机会坐收渔翁之利的。

  他想说,真的不用急着答应忽必烈。大宋与李瑕信里的海都、兀鲁忽乃不一样,没有必要马上做出选择,越沉得住气,才能从两边敲出越多的好处。

  李瑕就很沉得住气,连大宋的使节死在长安城,一句道歉都没有,开口只给他贾似道封赏……这才是一个强君该有的气场。

  哭?

  贾似道看着赵禥的眼泪,这些策略就像是胎死腹中。

  “官家,我们若与蒙元议和,会逼反李瑕的。”

  “李逆?李逆不是已经反了吗?”赵禥道:“上次他就已经快反了,这次连我们派去的官员也杀了。”

  “蒙古人杀的。”贾似道耐着性子做了解释,“由此可见,蒙元迫切希望朝廷与李瑕决裂。”

  “平章公。”全玖终于开口,道:“不论是谁杀的谁,李瑕早晚会反,我知道他……他一定会反,不是吗?”

  “禀皇后,这是国事,没有那么简单。”

  贾似道虽用了一个“禀”字,语气却透露着对全玖的瞧不起。

  “国事,并不是黑白曲直一眼分明,讲究时机,讲究平衡,讲究社稷之利。”

  谢道清缓缓道:“官家,李逆之事,奏折上亦有提及。”

  赵禥这才连忙低下头,恍然道:“对,对,吕文德说李逆不敢攻打我们,就算敢,吕文德也能歼灭李逆。”

  他还没见过吕文德,因此对这位大将并无太多尊敬,开口便直呼其名。

  至于李瑕反不反,吕文德能不能歼灭李瑕,做出这些判断的依据在哪里……他想都没想过。

  贾似道沉默了。

  果然是吕文德,这个狗军头果然为了襄阳榷场开始不顾一切了。

  现在说什么都没用,眼前的皇帝、太后、皇后理解不了,根本就懒得动脑子去想一想。只想拼命地把心里的恐惧填满。

  说没用,兵权则在吕文德手里。

  这次,贾似道很轻易就承认自己败了。

  他聪明绝顶,却这样败在这些原本追随、支持他的人手里。

  败给了人性的懦弱、愚昧、贪婪。

  平章军国事的无上大权一瞬间就被瓦解了,因为贾似道的权力本来就是由傀儡、妇人、走狗赋予他的。

  ……

  “臣明白了,由陛下定夺便是。”

  贾似道眼皮都不抬,淡淡说了一句,又道:“禀陛下,入冬以来家慈身子骨便不太好,臣想……”

  “师相!”

  赵禥吓坏了,连忙起身就要去拉贾似道。

  “师相是不是生气了?我不想惹师相生气,就这一件事,只要能议和,什么都好,什么都听师相的……师相不要请辞……”

  贾似道不是想请辞。

  他就是累了。

  他虽然很喜欢一手遮天,很喜欢独揽大权。但遇到大困难的时候,他还是希望身后这些人能有一个站出来帮忙分担一点点,哪怕只有一次。

  实在不能分担也不要紧。

  只要不拖后腿,就已经很好了……

  第九百七十二章 国书

  一份国书被摆在桌面上。

  国书用的是最好的澄心堂纸,乃宣纸之中最珍贵的一种,工艺复杂精密,选料苛刻,匀薄如一。

  用的墨是松烟墨,加入了鹿角所熬制的骨胶,珍珠粉、麝香等珍贵药材与香料,色泽乌墨。

  执笔的是大宋甲辰科状元留梦炎,书法造诣极深,一手楷书端庄妍丽,如美人簪花,又不失大气优雅。

  就这样的纸、墨、书法,哪怕不及《兰亭集序》《祭侄文稿》等书画珍宝,也配得上被珍藏起来。

  可惜,纸墨上的内容于宋人而言,稍带着些屈辱意味。

  “维咸定六年,岁次乙丑,大宋皇帝谨致誓书于大元皇帝阙下,共遵诚信,虔守欢盟,以风土之宜,助军旅之费,每岁以银二十万两、绢二十万匹,令三司差人,送至南阳交割……”

  “呸!”

  一口浓痰从大元使节中都海牙的嘴里吐出,吐在了这黑白分明的国书上,正中那“大宋皇帝”四个字。

  中都海牙吐出这口痰之前,已经把它在嘴里含了有一会了,直含了满满一口,故而连极品松香墨都被晕染开来。

  文及翁一惊,吓得不知如何时好,忙转头看向留梦炎,只见这位状元郎嘴唇一抖,也不知是心疼墨宝还是什么。

  宋臣们皆不敢说话。

  殿中只有中都海牙敢动,他昂头、背手,趾高气昂地走了几步,怒气冲冲地向文及翁、留梦炎一个个瞪过去,吓得他们低下了头。

  “你们欺负我不知道吗?!”中都海牙道:“你们宋人对金国都是奉表称臣,交给金国的是‘表’而不是‘国书’,你们居然敢在大元皇帝面前称‘大宋皇帝’,是国号里有大字吗?!”

  他虽然是畏兀儿人,但汉语说得非常流利。竟还背了几句宋国赵王给大金皇帝的进表。

  “臣构言,今来画疆……既蒙恩造,许备籓方,世世子孙,谨守臣节……伏望上国蚤降誓诏,庶使弊邑永有凭焉。”

  “呸!”

  背过了进表,中都海牙又是一口浓痰吐在文及翁脚边。

  “在你们眼里,我大元不如金国是吗?!”

  “不!不!”

  文及翁吓坏了,身子一个激灵,满脸的口沫也不敢擦,慌忙应道:“贵使误会了,绝不敢轻视大元,绝不敢。”

  稍缓了一会,他才稳下心神,解释道:“是因为……因为自隆兴和约之后,宋金已由‘君臣之国’改为‘叔侄之国’。”

  这里,他卖了个小聪明。把宋的国号摆在前面说,就显得像是大宋才是金国的君、是金国的叔。

  可惜,没人在意到这个细节。

  中都海牙也根本就不吃他这一套,凑上前,恶狠狠地道:“如果我没记错,隆兴和约,你们给金朝的国书里没有用‘大’字,只有‘大金’没有大宋吧?”

  “是……是……”

  文及翁没想到这个胡虏这么清楚这些,连忙擦额头上的汗,还偷偷瞥了中都海牙身后的郝庸一眼。

  他认为,今日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全是大元副使郝庸唆使正使中都海牙。

  因为只有郝庸这种读书人才能懂这些,而且郝庸的兄长郝经曾被贾似道扣留过。

  由此可见,全都怪贾似道。

  正是贾似道得罪了元人,才害得大宋今日在此受辱。

  “贵使说的是……但是……”

  “但是?”中都海牙声音又拔高,又背起了另一封国书。

  “‘侄宋皇帝昚,谨再拜致于叔大金圣明仁孝皇帝阙下’,这就是你说的隆兴和约。你再看看今日你们写的!”

  “嘭”地一声响,这次连留梦炎都吓到了。

  “改!我等这就改国书……不不不,此事且待我等问过……问过,请贵使再静待佳音……”

  中都海牙冷笑一声,一扫,将桌上的国书扫在地上,踩了一脚,方才与郝庸带着随从们离开大殿。

  ……

  “郝先生,为什么我们要在国书的事情上为难宋人?”

  回了国宾馆,中都海牙方才向郝庸问道。

  他今日说的那些话,其实是郝庸在看过了宋人给出的国书之后临时教他的。

  中都海牙能当正使,因他有个本事是过耳不忘,郝庸一说,他当场能背下来,而且他长得凶神恶煞,正好增强气势。

  他们的策略是正使发火,副使来劝;而宋廷的策略却是小官来谈,再问大官能不能定。

  一个是为了漫天要价,一个是为了留下余地。

  郝庸这么做却不是想要为难宋廷。

  他踱了几步,走到窗边,看了临街的繁华景象,好一会才回答了中都海牙的问题。

  “为了天下正统。”

  “正统?”

  “不错,赵宋的傻子皇帝是低声下气,还是更低声下气些,陛下又岂会在乎?”郝庸道,“而金亡之后,宋国窃居天下正统。故而,必命其纳表称臣,方可使天下正统重归中州。”

  说着,他一指窗外那肉眼可见的吴山,又有许多感慨。

  “赵国始于后周,后周始于后汉,后汉则由沙陀所建。赵匡胤窃位,既无传国玉玺,亦无疆域一统之功,名不正言不顺,称不得正统,称‘汴寇’适宜;

  辽朝由契丹所建,契丹虽偏离中原,推根溯源亦属中国,皇氏祖上与汉高祖皇帝一家,遂以为‘刘’定姓,辽太祖曾是唐时官员,灭后晋得传国玉玺,包括西域各国在内,皆奉辽朝为正统。”

  郝庸继续说到“大金”二字时,停了停。

  他是金国人,心底里当然认为金国是正统,但真的话到嘴边了却又说不出来。

  毕竟读书知史,了解女真开国之事脱不开“野蛮”二字。

  金立国之初,女真人自认为统治不了中原,先后扶持了伪楚、伪齐,直到完颜亮篡位后才开始汉化。

  要争正统有两种办法,一是继承辽,二是承认赵宋的正统,再由赵宋纳表称臣,将正统交给了金国。

  绍兴议和之后,第二种说法成为主流,这便是金国的正统名义来源。

  郝经为忽必烈提出的“四海一家、天下一统,行中国之道则中国主”的观念,则是比辽、金、宋更合法理。

  不必像那三个割据的小国一样争来争去,大元势不可挡横扫天下,再以汉化治天下,这就是正统。

  大一统的汉制王朝才是煌煌伟业,相比起来皇帝个人的血缘根本不足以影响它的正统。

  现在的问题在于……李瑕。

  李瑕与那偏安一隅的宋国不同,李瑕也有统一天下的抱负,成了大元的绊脚石。

  所以,让宋国把正统交给大元,是对郝经的观念的补充,是在统一天下之前争夺人心的办法。

  郝庸这次来,不是因为兄长被囚禁了几年来找贾似道麻烦,而是时时刻刻都记挂着建立不世功业。

  唐亡以来,天下分崩离析三百五十余年,再造一统王朝,当然是不世功业。

  一点个人小恩小怨相比起来,不值一哂……

  ……

  选德殿。

  赵禥没有亲眼见到大元使节发火,只听臣子转述,就已经吓得不轻了。

  “官家,依臣之见,不如就答应了大元使节……”

  文及翁话音才落,殿下马上有臣子出列,喝道:“不可!”

  “臣,右言正曾渊子启奏,事关大宋颜面,官家万不可轻易退步。宋、元今岁并无战事,既非大败,岂可低声下气?”

  礼部尚书吴坚遂大喝道:“曾渊子,你想阻挠议和不成?!”

  “只想问问吴相公,为何元人使节提出这等荒诞要求之时,未曾据理力争?”

  吴坚不好说自己不敢去与中都海牙谈,避过了曾渊子的问题,向赵禥道:“是否答应元使的要求,还须请官家定夺。”

  即使殿上已全是主和派,依旧有曾渊子这样还保持着理智的臣子。

  眼看臣子间有了争执,赵禥根本不知如何定夺,多年来作为贾似道的傀儡,他习惯性地就道:“那……问问师相吧?”

  殿上诸臣面面相觑,心想吕文德既然急于议和,贾似道岂还愿意掺和到这样的事情里来。

  末了,文及斋再次上前,道:“官家。是平章公把大元使节得罪了,臣以为,不如请平章公亲往国宾馆赔个不是?”

  “啊,这……”

  赵禥惊呼一声,又被吓到了。

  一边是得罪大元使节,一边是得罪他的师相贾似道,却只是为了国书上的几个字?

  “那那那……就把国书改了。”赵禥马上就下定了决定,末了却又补了一句,“朕……朕作得了主吗?”

  “请官家圣心独断。”

  “请官家圣心独断……”

  听着异口同声的附和,赵禥呆愣住了。

  这还是他第一次感受到一言九鼎的感觉。

  一言九鼎地把国书上的自称“大宋皇帝”改为“侄宋皇帝禥”……

  ……

  而就在这一日,贾似道以生母病重之名归乡探病。

  他已顾不得国书如何,国家之大利如何,太远了。

  甚至连李瑕的威胁于他而言都不够迫切。

  因为像匕首一样抵在他喉咙上把他退吓的,是他感觉自己控制不住吕文德了。

  机敏如他,也只能选择暂避锋芒。

  偌大一个朝廷,似乎找不到一个敢仗义执言之士。

  ……

  与此同时,因商州一战之功而擢升为尚书左司郎官的闻云孙才刚刚抵达临安。

  才中进士不久就被罢免的邓剡在码头接了他,才回到住处便叹了一口气。

  “唉,宋瑞可听说过朝廷与蒙元议和之事?”

  “只听说了一些,却不知具体情由,打听亦未打听到,似乎是朝廷在压着消息?”

  “是在压着消息。”邓剡道,“朝堂上本是贾似道一手遮天,此事他全然放任不管,由一帮和主派在办,只怕是想偷偷签订丧权辱国的和约。”

  才议论到这里,有随从赶到堂上,两人遂止了话题。

  “阿郎,门外有人求见,称是为阿郎带了故交的来信。”

  “故交?”

  第九百七十三章 最后的反对者

  信封被撕开。

  随着被抽出的信纸一同掉落的是一张被折起的地图。

  闻云孙还没看信,拾起地图打开,一眼就知道这是李瑕的来信。

  他确实当李瑕是故交,但他认为以李瑕秦王之尊荣、叛逆之野心,未必还当他是故交。

  而之所以能通过地图一眼做这样的判断,因为这种囊括了黄河九曲的地图江南这边极少使用。

  用也用不到,河套距临安五千里之遥,而三京尚未收复。

  然而,再仔细一看,地图上标注着的红色、黑色的箭头,分别从九原城、兴庆府出发,交锋在汉时的朔方郡附近。

  邓剡凑过来一看,惊住了。

  “李逆这不会是取了兴庆府吧?”

  蓦地,一句诗词泛上脑海。

  “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

  若说岳飞词里的贺兰山是典故,如今却是真的实现了。

  邓剡再想到百年的屈辱,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心中想着如果真是大宋做到了这个地步该有多好。

  “在攻取河套……他还在攻取河套。”

  闻云孙喃喃自语一声,莫名地就红了眼。

  他深吸了几口气,平复了心绪,翻开了李瑕的信件看了起来。

  “宋瑞吾兄见字如晤。岁末,李可斋公挥师五万,攻克兴庆府,收复失地,此诚可喜。年初正欲趁胜追击,长驱河套,此战干系重大不言而喻,然朝廷何以此时与蒙虏议和?如岳武穆军至汴梁之朱仙镇而绍兴和议之旧事……”

  看到了这里,闻云孙停了下来。

  他已大概能明白为何蒙元会在这个时候与大宋议和,心想朝廷此时该做的是派出重臣再去与李瑕好好谈一谈。

  沉思了片刻,他继续往下看去。

  之后说到了宋廷派往长安的使者被蒙人所杀,由此可见蒙元已经心虚,更不可轻易许和。

  再往后,李瑕直言不讳地反问了宋廷这般行事是否因为忌惮他,并给出了他的承诺。

  “唯盼收复燕云之日,犹为宋臣。”

  ……

  李瑕对贾似道说的是“先扫胡尘,而后统一天下”,对闻云孙说的话意思也一样,都是表示想要先灭元、再灭宋。

  只不过给闻云孙的信上说辞显得更含蓄,如果没有继续深思,仿佛是李瑕在向宋廷表忠心一般,把他个人的造反野心隐藏在大义后面。

  另一方面,李瑕没有说如果宋廷非要一意孤行的话要如何。

  但“收复燕云”摆在“宋臣”前面,哪怕宋廷与蒙元议和,他也要收复燕云。

  换言之,宋廷的议和不代表他。

  闻云孙遂明白过来,宋、元盟约一旦订立,便是李瑕造反称帝之日。

  他猛地一个激灵,再看向李瑕送来的那份地图,忽然发现它有些不同。

  “云南路?甘肃路?他把治下划为六路了?”

  再凝神一看,地图上李瑕治下的疆域似乎与宋廷的疆域还是不同颜色的。

  就疆域而言,那六路之地已与大宋余下的十二路一般大小……

  ……

  长安。

  吴泽正把一份名单交给韩祈安。

  “韩相公过目,这是我们联络的宋廷臣子,不论是在朝的还是罢官的,算时间,这几日该已都收到信了。对了,包括贾似道在内,其中有些人是王上亲自联络的。”

  韩祈安接过名单,从上到下扫了一眼,沉吟道:“怎么没有王坚将军?”

  “姜饭说,从去年开始,王坚将军身子骨便不太好,迁居临安城郊歇养。因此并未传信于他。”

  “王将军本该是主战派的大梁。”韩祈安自语着,叹道:“既然如此,也强求不得了。”

  吴泽道:“哪怕王坚将军出面,只怕也……”

  他是临安来的,更了解王坚的处境,稍作沉吟之后,继续道:“宋廷的主战派已式微,便如王将军一般,名义上是荣养,实则毫无实权。”

  “明白了。”韩祈安看过名单,道:“这些人能否阻止宋、元议盟,我心里有数了。”

  “那便好,王上带郭守敬往黄河巡视一趟,说临安之事我们能做的都做了,结果如何,请韩相公做好准备便是。”

  “今夕不同往日。”韩祈安感慨道:“这次宋、元议和之事,反而让我发现王上真的有实力了……”

  他的父亲和女儿都曾随李瑕北上,最了解李瑕是怎么起势的。

  曾经是生死挣扎,桩桩件件事都要亲历亲为。

  到了如今,事关三个国之间的邦交,李瑕也只是写了几封信而已。

  不是说写了信就能阻止宋、元和议甚至结盟。而是李瑕的几封信就已经胜过别的任何手段了。

  秦王的表态足够影响甚至说决定宋的命运,如果这样都不能改变宋廷的决策,那只能说占据了整个江南决策层的利益集团铁了心要联合蒙元了。

  最重要的是,若事不可为,做好了应对准备便是……

  ……

  萧绍运河。

  运河由钱塘江接萧山、绍兴,这一带水网发达,船只往来不绝。

  正月二十二日,一队官船正由北向南而行,主船上,贾似道正带着狐朋狗友一边狎妓一边赌钱。

  运河河水平缓,船只又沉,舱房里一点摇晃也感觉不到,倒像是到了青楼赌坊一般。

  今日玩的是打马。

  案上摆着张大棋盘,画了一圈的小框,书有“赤岸驿”“函谷关”“骐骥院”等名号,每人有二十枚棋子,称做马,通过掷骰决定各样走法。

  “哇,贾相公好厉害,又赢了呢。”

  “哈哈,赌博之戏,我平生少有输,何也?唯精而已。”

  “奴家也想和贾相公一样精,教教奴家嘛……”

  “平章公……平章公……”

  一片欢笑声中,有仆役连续唤了好几声,贾似道才不耐烦地转过头,道:“何事?”

  他今日喝了不少酒,正是醺醺然最开心之时。

  “新任的尚书左司郎官闻云孙在岸边求见平章公。”

  “是吗?”

  有一瞬间,贾似道眼中泛起了郑重之色,但很快又消逝,他哈哈大笑着,继续搂着美人打马。

  “平章公,是否……”

  “滚蛋,让他滚蛋。”

  贾似道一挥手,再也不理会此事。

  他很清楚闻云孙追上来是要说什么,他也很清楚他放手不管的后果。

  一旦与蒙元订立和约,而且是丧权辱国之和约,李瑕必反。

  这次是再无余地的公开造反,把大宋最后一块遮羞布扯下,撕碎。

  但想要阻止这一切,他贾似道必然会与吕文德翻脸。

  为了暂时稳住早晚都会反的李瑕,付出这种代价,太大了。

  他不可能付出这种代价……

  岸边,风尘仆仆骑马赶来的闻云孙、邓剡被护卫赶走。这无奈的一幕在繁忙的运河上显得那样不起眼。

  船只继续南下。

  三日后,贾似道离开夹溪,转陆路回了天台县……

  ……

  天台山,桐柏宫。

  风吹过金庭湖,南面有醴泉,东侧则是女梭溪自北往南萦流而过。

  女梭溪发源于玉宵峰,峰山有一小潭,乃传说中的天台山三十六名潭之一。过去每逢有旱天时,一代名道士紫清明道真人白玉蟾往往会到这个小潭跪拜祈祷,可见它不凡之处。

  白玉蟾乃是道教南宗的创立者,因生性嗜酒,逝世时享年九十六岁……

  玉宵峰上有玉宵宫,因比桐柏宫的位置更高,更不便,只住着一些女冠。

  小潭边有一亭台,亭台上题着一首白玉蟾当年留下的诗。

  “满室天香仙子家,一琴一剑一杯茶。羽衣常带烟霞色,不惹人间桃李花。”

  清晨时,有琴声响起,女冠打扮的王翠煮了清泉水,沏了一壶茶,摆在案几上,等抚琴人喝。

  忙完这些,王翠起身,向山峰下看了一眼,远远便望见有一大队人正走向桐柏宫。

  “真人,贾相来了。”

  待那并不好听的琴声停下,案上的茶也温了,抚琴的女冠捧着茶杯,一口就将那香茗咕噜咕噜灌完。

  “走吧,去迎一迎他……”

  一条山路沿着女梭溪通向桐柏宫,几个女冠下了玉宵峰。

  王翠远远便看到桐柏宫里有几个身影冲出来,迎上了贾似道,不由有些出神。

  有一瞬间,她以为是陆小酉又带人来刺杀了……

  但走近了一看,却发现那只是几个文人,像是在争执着什么,挥舞着手臂,十分激愤的模样。

  她越走越近,终于听得前面的争吵声。

  “贾平章你分明能阻止此事……”

  “从‘奉表称臣’到‘叔侄之国’再到‘伯侄之国’,我大宋与金国的和议哪次不屈辱?金人说和就和,说战就战。直到先帝端平北伐、灭了金国,从此才挽回国威。如今官家若再屈从于蒙元,对得起先帝吗?!”

  “你们懂什么,来人!拿下……”

  王翠听着这些,转头向身旁的另一名女冠看去,便听到了一句轻声呢喃。

  “先帝唯一留下的,也只有这点功绩了。”

  王翠听了,莫名地有些为先帝心酸。

  皇位没能留给血脉,宠妃走了,公主没了,唯一剩的也只有当年以金哀宗的尸体在临安祭祖以雪靖康耻的功绩了。

  如今朝廷若再次自降国威,那真是连这点功绩也灰飞烟灭,落得个空空落落……

  第九百七十四章 空中楼阁

  闻云孙、邓剡在运河边被赶走之后没有气馁,而是骑马走陆路,比贾似道更早抵达了天台县守株待兔。

  但贾似道虽是以母亲病重为名归乡省亲,却并没有在贾府老宅多作停留,很快便起身往天台山。

  好不容易赶到桐柏宫,终于拦到了这位独掌朝纲的平章公……

  “拒绝和议,平章公一句话足矣,恳请平章公出面。”

  “不错,我一句话就够。”面对这种吹捧,贾似道欣然接受,却傲然道:“但此事我不管。”

  “为何?”

  “官家圣心独断,为人臣子自不宜忤逆。”

  邓剡听了这种敷衍,大急,义愤填膺地呼骂贾似道对不起先帝,盼着以此说服他。

  闻云孙则更冷静些,拉住邓剡,上前,极为诚恳地行了一礼。

  “鄂州之战时,公何其勇也。”

  贾似道等了一会,没听到闻云孙接着说别的,就只有这样一句称赞表达敬佩。

  那眼神很真诚,让他瞬间也有些触动,知道这次若避了一定会让很多人大失所望的。

  鄂州之战何其勇,往后的评价也许是“丧权辱国何其哀也”,也许不是,决定权就在他自己手里。

  但心头这点触动过去之后,他挂起一丝不耐烦的讥笑,道:“为了暂时安抚李逆而使大宋社稷动荡,你们这脑子岂也能中状元、进士?滚吧。”

  “平章公……”

  邓剡还想再劝,贾似道的护卫已然上前驱赶他。

  “放开我!放开!”

  “光荐,算了。”

  闻云孙却不挣扎,任由护卫们将自己驱出桐柏宫,站在山道上回头看了一眼,道:“这样劝,平章公不会答应的。”

  “不再试试怎知不行?议和是他牵头的,他此时归家省亲,可见他必是不支持如此和约。”

  “他做事确是如此,公田法、打算法一开始都是利国利民的善政、良政,只是施行起来……”

  闻云孙话到这里,思考着该如何评价贾似道做事的风格,最后道:“只是施行起来把控不住。”

  若说鄂州之战的贾似道让这些年轻官员心中产生了敬佩之情,至此,闻云孙已看到了贾似道的故作轻佻,以及那被遮掩在轻佻之下的无力感。

  救不了大宋朝廷,动不了国之蠹虫,改不了百年积弊。

  “不错,贾似道做事虎头蛇尾。”邓剡道:“走吧,我们回临安伏阙上书。”

  他走了两步,一转头,却发现闻云孙还站在那。

  “宋瑞?”

  “等等,光荐就不奇怪贾平章一回天台县就来这桐柏宫是为何?”

  ……

  如今掌管桐柏宫的是纯素真人王中立。

  他得了道童通报,只稍作犹豫,很快就迎了闻云孙、邓剡到清虚院相见。

  世人对状元十分尊崇,哪怕是道士亦愿与之结交,这是大权在握的贾似道都阻止不了的事。

  王中立师承白玉蟾,深谙养生之道,因此虽已年逾六旬依旧精神矍铄,神采不凡。一见礼之后,他看着闻云孙,便十分感慨,点头不已。

  “年纪轻轻即高中状元,不骄不躁,风采夺人。出类拔萃啊,出类拔萃。”

  “真人谬赞了,今日打搅了山门清净,惭愧。”

  “无妨,无妨,不知状元公何事相询?”王中立抚须道,“若是连平章公也办不了的国家大事,贫道亦是无能为力。”

  闻云孙长揖一礼,道:“学生鲁莽,想请问真人可知平章公为何一到天台县便来访桐柏宫,可是与议和之事有关?”

  王中立哑然失笑,摆手道:“贫道不知议和之事,至于平章公来敝观,不过是因他兄长之女自小体弱多病,住在玉宵峰上调养罢了。”

  “原来如此。”

  闻云孙本也只是觉得奇怪,姑且一问,既得了这样的回答也只能起身告辞。

  他与邓剡出了桐柏宫,沿小道下山,走了一段路之后忽听得身后传来呼喊声。

  “两位相公慢走!”

  闻云孙转过头,见是一位女子健步赶来,虽是女冠打扮,腰间却是佩了一柄单刀。

  她赶路是连续在山间跳跃着,颇为灵活矫健,这让闻云孙十分羡慕,转头对邓剡道:“男儿亦当如此,习武报国。”

  “报国要做的事未免太多了。”邓剡不由长叹。

  这女子赶到他们面前,道:“敢问,可是为阻止朝廷议和之事而来?”

  “不错,不知……这位道长是?”

  “王翠。”

  “失礼了,学生是想问姑娘身份,女子还是不宜将闺名吐露给外人为妥。”

  “没有身份。”王翠皱了皱眉,显然不喜这两个书生的迂腐,只道:“我这里有一封给当朝谢太后的信,也许可以阻止朝廷与蒙虏议和,两位可否转交?”

  “这……学生或许不能,但老师一定可以。只是,还想请问……”

  “别问,这封信可以交给你们。”王翠从袖子中拿出一封信来,却不马上给他们,而是又道:“你们则得和我说说,具体是怎么回事。”

  闻云孙是初次遇到这样做起事来直截了当的人,倒是愣了一下。

  虽然连对方的身份都不知道,他却能感受到那种单纯的热心,遂点了点头。

  “好,个中详情,须从我收到秦王李瑕的一封信说起,不知女道长可知河套?”

  之所以还问上这一句,是因为闻云孙觉得眼前的王翠道长不太可能知道远在天边的河套平原。

  然而,王翠却是忽然惊喜起来。

  “真的,他们已经打到河套了?”

  这种纯粹的欣喜落在闻云孙、邓剡两人眼里,让他们忽然觉得肩上背负的东西是那样的沉甸甸,压得他们忘了本该因为能打到河套而高兴才对。

  ……

  送过信,王翠重新跑回山上。

  她想到了当年从长安回来的路上,那些同行的人说了许多故事,说钓鱼城、汉中、关中……每一场仗都是那么艰难。

  那些老实质朴的士卒,一个个看起来木讷寡言,却非常可靠。

  这两年,江南依旧是那个样子,天台山的生活毫无波澜,但他们却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真的要实现他们说的建功立业了。

  她实实在在为他们感到高兴,在山路上跑着跑着,甚至不自觉地露出了笑容。

  一路跑到金庭湖畔,目光看去,只见站在亭中的两个人似乎正在争执着什么。

  王翠连忙赶过去,同时一只手已按在了刀柄上。

  ……

  “是,向蒙元俯首纳贡,相当于像天下人承认先帝当年只是借了蒙人的威风,但这就是事实……姐夫在位以来,确实就是庸庸碌碌、毫无作为。今日你想保住什么?先帝的功绩?没有!它就是虚的,一个虚的东西,怎么能保得住?”

  “那你呢你不是想保社稷吗?保来保去,都到了要向蒙虏俯首称臣的地步?”

  “够了!”

  贾似道喊了一句,其后反应过来,放低了声音,道:“记住,你是贾佩。你不该管这些。”

  “我就算只是一个普通的大宋百姓,也不愿朝廷向外虏委曲求全。”

  “你不了解个中详情,莫再多烦神了,可好?”

  贾似道揉了揉额头。

  也只有面对眼前的贾佩时他还有些耐心,才忍住了没叱骂出来。

  真是受够了这没完没了的劝说。

  宫城大殿内一个敢言直谏者都没有,全都只知道来烦他。

  见亭外按着刀的王翠走过来,贾似道抬手一指,指向另一边,示意她走开。

  王翠不走,鄙夷地扫了他一眼,上前,在贾佩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并递上了一个信封。

  “没用的。”贾似道摇了摇头,道:“这是李逆的奸计,朝中不少人都收到了他的信件,由此更能看出此子野心勃勃。”

  贾佩不答,只低着头,郁郁寡欢的样子。

  贾似道又道:“我本想做的比眼下这结果更好,但联元灭李,同样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为什么?”

  “因李逆是反贼。”

  “他说盼收复燕云之日犹为宋臣,这不正是保全先帝功绩最好的办法吗?”

  “他骗我们的,他是弑君之人,我告诉过你,是他杀了先帝。”

  “是你们所有人杀了先帝。”贾佩忽然道。

  她丢开手里的信件与地图,用双手捂住脸大哭了出来。

  “你们所有人杀了他……到今天你们还在一刀一刀地杀他……呜呜……杀掉他的血脉,他的功绩……杀掉他留下来的社稷……”

  贾似道默然。

  他转过身背对着贾佩,肩膀一塌,显得无比颓废。

  这几年,输给了李瑕几次,如果这次是再输给李瑕,他也许就认了。

  但这次不是,这次是李瑕想与他联手,共同对付大宋那些主和派。

  闻云孙说“拒绝和议,平章公一句话足矣”,但贾似道却深知自己做不到,就算与李瑕联手也做不到。

  因为主和派背后站着的是整个大宋的利益阶级。

  而他贾似道的权力来源于他们,又怎么可能对抗他们?

  他曾评价李瑕毫无根基,其势力就像是空中楼阁。

  时至今日,他才知自己才是那个可笑的空中楼阁,这平章军国事不过是沙中塔、镜中花……

  第九百七十五章 聚众

  临安。

  文及翁终于将一封新的国书摆在了中都海牙面前。

  “上使请过目。”

  中都海牙淡淡瞥了一眼,只见这次宋廷的国书果然恭敬了许多,边上“侄宋皇帝禥”的几个字也显得没有原来那么端庄秀丽。

  “啐。”

  但他还是毫不客气地一口唾沫吐出,甚至连后面的内容也懒得细看。

  因为再恭敬,这还是国书,而不是奉表。

  “上使这是?”文及翁惊愕道:“这这这……既已改了国书,为何还是这般失……这般……”

  “这般失礼是吧?在你们眼里,我不就是毫无礼数的胡虏吗?”中都海牙道,“你们向金国奉表称臣,却对大元交聘国书,以敌国之礼对待,是认为我大元不如女真人吗?”

  文及翁没想到交聘国书这种大事,还能遇到对方出尔反尔的情形,一时茫然无措。

  如果之前中都海牙就说要大宋奉表称臣,必定会有更多人提出不妥。

  但都已经来回计较反复商议到了这一步,贾似道归乡,官家自称侄儿,朝堂上下已颜面无光,该受的不该受的折辱都已受尽了……

  却还要再把“侄宋皇帝禥”改为“臣赵禥”才能订立和约。

  文及翁一时没有想过强硬些、不答应会如何,脑子不时就浮起“臣赵禥”三个字,就这样茫然而立了好一会……

  他本以为元廷使节的要求会在朝堂上引起轩然大波。

  但至少在选德殿君臣对奏时一切都还很平静。

  许多臣子都沉默着,也许之前便想过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唯有赵禥不认为这是什么大事。

  他本在后宫饮酒作乐,被匆匆请到前殿来,还以为出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没想到就只是这样。

  “只要改改国书就行了是吧?那就改。”

  “官家,此事只怕没这么简单。”

  “不简单?”赵禥愕然。

  “如果拒绝了元廷的要求,担心的是李逆之势难以遏制。而且,也担心元廷会不会发兵来攻。”

  赵禥道:“对啊,那就答应吧?”

  “只怕……朝臣们会反对。”

  赵祺也不知是反问还是疑问,道:“那你说说该怎么办?”

  殿上对奏的诸臣答不出来,遂感觉这位官家今日终于清醒了,还懂得用反问来威慑臣子。

  赵禥见到他们不答,不由着恼。

  他还急着回去陪美人儿博戏,哪有许多工夫在这里与老头们闷坐着。

  “那要不然把师相请回来?”

  诸臣依旧不答。

  此事也许已有了一个结果,只是还没有人敢出面说而已。

  结束了君臣对奏之后,整场对奏都不愿多话的礼部尚书吴坚才开始分析形势。

  “切记,大元使节的要求与盟约的细节,万万不可透露……”

  “是。”

  他们其实都明白,消息一旦传开,必然会有太多人反对。

  ……

  就在这样的反复商讨之中,时间很快到了三月。

  这几日临安码头上常常能看到一些年轻书生的身影,往往是迎了一些友人后离开,往酒肆茶楼里高谈阔论。

  三月十八日,闻云孙、邓剡等人早早便赶到码头。

  终于,只见一艘乌篷船缓缓划来。

  “江公来了。”

  “老师。”

  来的是江万里,他时年已有六十又六,更喜欢赋闲在家含饴弄孙,但得到李瑕的传信,还是毫不犹豫就动身前来临安。

  由学生们扶着,笨拙地下了船,转头看去,江万里的目光第一眼便落在了闻云孙身上。

  他素来欣赏闻云孙,曾说过“世道之责,其在君乎”,认为大宋社稷早晚要担在这个年轻的状元郎肩上。

  因此这日见了面,江万里马上便让闻云孙来扶他,道:“前年因贾似道专权,朝中清流多受打压排挤,以致今日满朝无一人能主导朝堂反对议和。这次,宋瑞你就莫参与了,保全官位,以待来时。”

  闻云孙摇了摇头,道:“学生不该违背本心,若这次妥协了,下次岂非便与那些卖国求和之辈一般?恳请老师允学生一同上书。”

  江万里一边走,一边眯着老眼望着宫城,叹息着道:“也好,也好……走吧,老夫这就去求见太后。”

  “老师一路远来,还是去歇歇才妥,不如明日再求见太后?”

  “不了,不了,国事如此,如何还能歇得安心?”

  虽说是擅自还朝,但江万里自创立白鹭洲书院以来,已培养了许多进士,声望极重。谢道清很快便答应了接见他。

  至于其它士人,皆聚在阙门之外等待。

  这里便是之前关贤六君子伏阙上书的地方。

  随着江万里被召入宫中,越来越多的士人们便聚了过来声援。

  有人议论着,也有人沉默着。

  “若我等不来,岂非教那些苟且乞和之辈以为大宋再无主战之人。”

  “苟且乞和?战败危急之时苟且乞和也就罢了,如今尚无战事,分明是卖国求荣!”

  “有人盼的是开榷场,有人盼的是贪墨军费,有人盼的是升官发财……如何不是卖国求荣?”

  “我听说,秦王正在攻河套?”

  “不错,当此时节,岂可议和。”

  当这些书生士人聚集到了一定的人数,也不知谁透了一个消息。

  “奉表称臣?不可能吧?”

  “怎么可能奉表称臣,自古从未听说过有斩杀虏主、收复失地却还要奉表称臣的道理。”

  “不错,蒙哥尚且死于我大宋将士手中。”

  “伏阙上书,伏阙上书!”

  “敲登闻鼓,我要伏阙上书……”

  这些议论国事的声音越来越多,众人越来越激愤。

  忽然,宫城门大开,密集的脚步声响起,带着盔甲碰撞的声音。

  一队队御前军执刀围了过来,甚至还有人抬起了弩。

  “尔等书生欲聚众造反不成?!散了!”

  “我不是书生,我乃朝廷命官,我有奏折要上达天听,然而言路阻塞,只好伏阙上书!”

  “让开!”那御前军统领大吼道,“没人阻塞你的言路,但再敢聚众宫城,视同谋反!”

  其实他说的未必有错,赵禥是根本不看奏折的,很可能没人拦这些奏章。

  但这改变不了众人的激愤。

  “我等要伏阙上书!”

  “伏阙上书……”

  “抬弩!”

  “退开!再不退开放箭了!”

  “……”

  忽然,听到有人大喊了一句。

  “都让一让!王将军来了!”

  不知为何,因“王将军”这三个字,左阙门马上就安静了不少。

  却有人疑惑地议论起来。

  “王将军?哪个王将军?”

  “莫非是钓鱼城斩杀蒙哥的王将军?”

  “……”

  御街那边,已有一队人走了过来,为首一人步履维艰,显得十分苍老,但身姿却又透着一股坚定。

  第九百七十六章 担保

  王坚今年已六十六岁。

  距离钓鱼城一战已过去了将近七年,当时他就已经不年轻了,却还能在陡峭山崖上身先士卒。

  然而到临安赋闲荣养,打熬了一辈子的筋骨便开始松懈下来。

  如剑埋荒冢,终究是起了锈,不再锋利。

  王坚的苍老与衰败是肉眼可见的,江南杏花烟雨带来的湿气侵入他的旧伤,刺进他的膝盖骨,使得他连路都走不稳。

  这日他缓缓走过御街,在东便门处停下脚步歇了歇才继续走,走过登闻鼓院,便看到了前方正在伏阙上书的人们。

  走到这里他已经很累了,膝盖里像是带着刺,让他难以站住。但他还是拒绝了旁人的伸手搀扶。

  他的背挺得很直,只是老眼昏花看不清东西,无意识地抻长着脖子。

  “王将军来了,钓鱼城一战支半壁江山的王将军……”

  私语声起,人们让开了通道,纷纷向王坚投以带着敬意的目光。

  钓鱼城功臣里,他们并不喜欢那分藩在外的李瑕,因有太多流言说李瑕桀骜不驯,心怀异心,“西藩”“蜀藩”之名也让临安人感到遥远、不亲近。

  总之,李逆让人感到危险。

  王坚给人的印象则是忠心耿耿。

  朝廷觉得他是受控的,官员、士人大力颂赞,于是临安百姓也认为能打仗又不会叛乱的王老将军才能保护他们。

  带着这些殷殷期许的目光,王坚终于走到了左阙门前。

  闻云孙等一众带头伏阙上书的官员们迎上来,如找到了主心骨一般。

  王坚算得上是主战派的大梁,却没有一味地支持他们,反而沉着脸,问道:“你们聚众于宫门前做什么?还不散了。”

  听他这般一说,不少人十分惊讶,或感到失望。

  闻云孙却明白王坚的苦心,道:“多谢王老将军的回护之意。实因朝中言路阻塞,我等的奏折不能上达天听,只好出此下策,劝谏官家。”

  邓剡不似闻云孙这般沉稳,早已按捺不住,上前道:“王老将军可知朝廷要向蒙元交纳岁币,奉表称臣?!”

  这消息还是刚才有礼部官员偷偷传出来的,王坚确实不知。

  他近年来深受风湿之痛,于城郊深居简出,今日还是发现小孙子偷偷溜出门,捉回来一顿打之后才得知宫城这边有人伏阙上书反对议和。

  “咳咳咳咳……”

  旁人至少还有一个心理上慢慢接受的过程,王坚乍听之下不由便咳得厉害。

  “奉……奉表称臣,何以至此?打了败仗了不成?何处?”

  “没有败仗。”邓剡急红了眼,气道:“恰是连败仗也没有,才叫我等……”

  他形容不出自己的心情。

  说得愈多反倒像是他盼着朝廷大败一场一般。

  国事如此,让人情何以堪。

  不止是他们,只这片刻的沉默中,已有更多人再也忍不住,情绪爆发开来。

  “偷安忍耻!偷安忍耻一百三十余年,何时才能吐气扬眉?!”

  “昔岳武穆率师北驱,所战皆克,而以金牌十二召之班师。今王将军鱼台破敌,斩杀虏酋,犹许岁币以屈膝称臣,能忍吗?!”

  王坚还在咳,原本笔直的背也佝偻起来。

  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他支起身,没有再劝这些士人们离开,而是向那些拿着刀与弩指着这边的御前军走去。

  ……

  刀锋与弩箭泛着寒光,御前军士卒方才面对士人十分冷酷,若这些士人不退,他们是真的会动手。

  这些御前军的兵将很清楚自己背后站的是谁。

  朝堂上,官家与绝大多数重臣想要和谈,地方上,各路统帅与高门大户也都想要和谈。大宋的权力就在这里,上百个文弱书生敢反对,大可直接视作叛乱、镇压下去。

  但,王坚拖着这副垂老的病体走到御前军面前,其气势竟是将杀气硬生生地压了过去。

  那位御前军统领被王坚盯着,咽了咽口水,心头一怯,低下了头。

  一边是从尸山血海里趟出来的老将,威望大到连朝廷都不敢再用他,只能闲置荣养起来。另一边是临安城走鸡斗狗、在军中挂职的勋贵子弟,气势上天差地别。

  王坚开口却很客气,先是揽下了众人聚集宫门闹事的罪过,其后才道:“老臣王坚,有要事禀奏官家。”

  执守左阙门的御前军统领便为难起来,最后还是忌惮王坚的威望,勉强答应通传。

  宫门前的众人都安静了下来,默默等待着,以示对王坚的敬重与信任。

  这或许是大宋南渡至今,仅剩下的主战派所能做到的最大努力了。

  但他们至少在这里,站着,没有跪下去……

  ……

  延和殿。

  江万里坐在小凳上,默默等着珠帘后的太后谢道清看信。

  信是闻云孙请他转交的,递到谢道清面前时上面的封蜡还在。

  也就是江万里、闻云孙都是君子,信任那位叫王翠的女冠并答应了她不擅自拆信就真的不拆。

  一个敢轻易送,一个敢答应,一个敢转交,风波诡谲中竟正好有这样几个人,做了一件如此简单的事。

  终于,谢道清收起了手中的信纸,似乎拿帕子抹了抹脸。

  她说话时,江万里还能听到她的哭腔。

  “江公是为了议和之事而来?”

  “禀太后,正是如此。”

  谢道清不等江万里说理由,轻轻吸了吸鼻子,已先开口道:“我一介妇人,岂知国政,之所以觉得该答应元廷的条件,无非是怕再有一场靖康之变。”

  她确实不太有政治智慧,显然还不了解整件事背后的权力斗争。只为“害怕胡人”这一个理由就支持议和。

  当然,以她的身份,本就可以这样提出她的要求,要求臣子们办妥。

  “太后所虑甚是。”江万里欠了欠身,缓缓道:“不过,依老臣所见,为杜绝再有一场靖康之变,更不该与蒙元议和。”

  “为何?”

  “今秦王李瑕据守关陇,攻略河套。蒙元既不能南下,又何必议和?”

  “江公岂不知,朝堂诸公怕的不仅是蒙元,恰是这李逆。”

  “老臣斗胆,想先向太后剖析最坏的后果。”江万里稍稍沉吟,之后道:“太祖皇帝代周之际,都城人心不摇,四方自然宁谧。待柴氏子孙宽厚仁慈,优容不绝……”

  谢道清不由有些触动。

  她只是个老妇人,对蒙古人确实十分恐惧,终于是稍稍被江万里说动了。

  当然,江万里所说的这“最坏的结果”再温和她也不能接受,遂道:“江公可有既防蒙人南下,又平定李逆的办法?”

  “自是有的,只是无论如何也不该此时议和。想必,贾平章也是这般想的?”

  谢道清又被说动了些。

  当贾似道与江万里这两位重臣提出了相同的建议,她认为很可能会是对的。

  恰在此时,有小宦官在殿外通报了一声,小心翼翼上前,对谢道清附耳禀报起来。

  江万里老眼低垂,思忖着。

  他心知仅靠说服太后是不足已改变局势的,因此默许了士人们在宫门外伏阙上书。

  说得直接一些,目的便是吓住官家。

  这不是什么权谋,也算不上逼宫,就只是一群不愿委膝求和的人在努力申张他们的理念,希望这大宋王朝的主宰者能听一听。

  ……

  选德殿。

  赵禥确实被吓住了。

  他听说有人伏阙上书时就头皮发麻,待听说王坚都来了,更是吓得胆颤心惊。

  不情不愿地被抬到殿上,便听到了王坚声泪俱下的苦劝。

  大部分内容赵禥根本就没有听懂,满脑子都在想“他到底在说什么啊”。

  “老臣请陛下拒绝元使条件,以扬国威!”

  “可是,吕文德的奏折……奏折在哪?说是再不联元灭李,李逆在长江上游什么……什么来着。”

  “陛下!”王坚道:“老臣愿以人头担保,李瑕一心收复中原,绝无叛逆之心。”

  这话连脑子不太聪明的赵禥都不相信。

  “以……以谁的人头……”

  话到一半,赵禥也不敢问,只觉师相离开之后事事都要自己亲自处置,实在是太难了。

  王坚却已听闻云孙说过,了解江万里的进谏策略,对付太后这样的妇人要劝,对付官家却是要用吓。

  “以臣的人头!陛下若不信臣,臣今日便可将这人头交出来。”

  赵禥吓了一跳,连忙摆手道:“不不不,但是这件事朕作不了主,须问问……问问太后……”

  然而,没过多久,谢道清竟是真的摆驾选德殿。

  王坚站在殿上转过头,见到江万里缓缓而来。

  待江万里点了点头,王坚不由大为欣尉。

  他们今日这一哄一吓,终于是阻止了一场丧权辱国的议和……

  第九百七十七章 向往

  赵禥虽然不聪明,但其实有自己的坚持。

  他更信任贾似道时,会坚持听贾似道的。而贾似道一离开朝堂,他更信任吕文德,因此一直坚持议和。

  在他看来,不就是奉表称臣吗,有什么大不了的。

  岁币还是那个数,多写一句“臣赵禥”又不会怎么样。

  一群人非要在宫门外伏阙上书实在是很讨厌。

  直到被王坚吓到,并且太后赶来,劝了一句“江公、王公皆真知灼见,官家应虚心纳谏才是。”

  赵禥一愣,这才知道太后谢道清已要被说服了。

  他于是也不再坚持,调整了一下坐姿,问道:“两位相公想要朕怎么做?”

  “请官家下诏,拒绝和谈,驱元使离开临安。”

  “好……不是,允,朕允了。”

  “臣以为,宜遣使往长安,勉励秦王攻克兴庆府之功劳,嘉奖安抚以定其心,使其忠于大宋。”

  “允,都允。”

  “官家该下诏,分西南西北为六路,由秦王开府治理。”

  赵禥一愣,奇道:“西南西北不就是李逆在治理吗?”

  江万里有一瞬间似乎无奈地叹息了一声,他开口正要解释。

  “正因如此,故而……”

  “允了允了。”

  赵禥已失了听他说话的耐心,又调整了一下坐姿,恨不得早些回去喝酒享乐。

  江万里、王坚皆是一滞,分不出是喜是忧,心头百味杂陈。

  谢道清则道:“贾相既不在朝,国事繁杂,不可耽误了,下诏起复叶相公、马相公等人。”

  大宋政局一直就是这样,争斗不停、也起伏不停。

  凡为官者,一辈子若没有被罢官、起复过几次,都称不上官。

  一连串的主张都是江万里提出的,算是清流对奸党的一次反击,不论如何终于是做成了。

  代笔的宦官写下一封封诏书,盖上官家的私印,等待着次日开大朝宣读。

  事定……

  ……

  “竟还惊动了王老将军,也亏得是王老将军来壮了声势,否则岂有这般轻易。”

  “局势让人不安啊。”王坚道:“满朝皆言‘李逆’,却无人敢提吕文德之私心。”

  “是啊,便是这吕文德之私心,连贾似道也退避三舍。”

  江万里想到闻云孙在天台山收到的那封信,感慨道:“好在大宋有志之士众矣,得以劝动了官家……王老将军请。”

  王坚终于肯坐上小轿。

  一行人向御街而行,心头思虑着朝中之事。

  忽听得后面一阵嘈杂,有人大呼了起来。

  “干什么?!”

  王坚转过头看去,隔得远,他只看到邓剡怒喝一声,用力一推,将一名消瘦的病汉推倒在地。

  之后,那汉子却是再没有起来。

  “怎么了?”

  人群中响起窃窃私语。

  “死了?”

  “那书生杀人了。”

  “当官的……”

  很快,一队队衙役也不知从何处冲了出来,径直摁住了邓剡与其余书生。

  “放开我!是他无礼在先……”

  “无论如何,宫城脚下行凶杀人,随我们走一趟吧!”

  ……

  阻止了议和的喜悦就此被冲散。

  江万里心知此事急也无用,只能慢慢再为邓剡奔走,竟是转过头道:“王老将军不必操心此事,先回府上歇息吧。”

  王坚不放心,但终究是个带兵打仗的将军,陷在这临安的繁华御街,面对刑律之事确实是帮不上忙,点点头答应了。

  “怕是主和派的报复吧?”

  江万里沉吟片刻,还是没瞒着,道:“临安知府赵与可极力主张议和,此事或是他的报复。”

  王坚久久无言,也不知说什么才好。

  以前守着钓鱼城,觉得高山险峰上的苦寒日子难熬、战场上的刀光剑影难躲。如今身处这天下最繁华的临安,才知看不到的刀光剑影更难躲。

  这夜他回到府中,家中子弟连忙扶他躺下。

  王坚已然非常疲倦了,被盖上被子的一刻却还不忘交代起来。

  “明日官家开朝会,拒绝议和……来报我。”

  “祖父放心,孙儿明早便去打听,一得到消息就来与祖父说。”

  王坚点点头,道:“离开川蜀七年了……我一直听说乡亲们从钓鱼城上迁回了合州……”

  他疲惫地闭上眼,喃喃道:“真想回去看一看。”

  “祖父想去,待天转晴了,孙儿雇艘大船。”

  “去不了了……去不了了……”

  这一觉王坚睡得很沉,再睁眼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连忙招过孙子来问。

  “议和之事如何了?”

  “祖父放心,官家果然下诏将元使赶出临安了。”

  “那就好,那就好……光荐,光荐的案子如何了?”

  “孙儿这便去打听。”

  王坚无力点头。

  昨日强撑着一口气赶去宫城,耗费了他太多体力,到了今日反而愈发疲惫起来。

  因膝盖太过刺痛,下午大夫又来看过,称是一段时日内走不了路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老人就只能每天坐在院中的藤椅上。

  江万里亦来探望过他,王坚开口又是问了一句。

  “光荐的案子如何了?”

  “御街上太多人都看到他推倒了那人,不过此事却是巧合,与主和派无关。王老将军可以放心。”

  “那就好啊,宋瑞怎未过来?是与光荐一起被拿下了?”

  “没有,他刚迁官,公务繁忙,我叮嘱他莫来打搅。”

  “……”

  又过了几日,江万里也不来了。

  王坚便显得愈发孤独。

  他坐在那看着远处的落日,已记不得这是某月某日。

  “以往以为自己会死在战场上,没想到老来竟是这幅光景,若叫君玉见了,他必要笑话我了……”

  “祖父!”

  “别哭,哭什么?那年你十岁,蒙哥十万大军压境,你都没哭过,今日哭什么?”

  小孙子还是哭个不停,王坚也不再管他,看着落日,自顾自地用那沙哑的声音呢喃自语。

  “后来,非瑜说,要打到阴山敕勒川,他与君玉都快打到河套了。我要是能再去与他们并肩杀敌,哪怕只有一场……”

  “等祖父的腿养好了,便可以请命挂帅了。”

  “是啊,我还不老,李可斋公刚收复了兴庆府,他与我同岁。”

  王坚终于是笑了笑。

  远处的落日仿佛是照到了阴山敕勒川,草原上,他与李瑕、张珏正在纵马狂奔,望到远处那杆敌旗消失在天际,三人遂哈哈大笑。

  ……

  与此同时,有人正哼着歌,走在王坚府邸的前庭。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贾似道走起路来施施然,眼神里却带着些难以遮掩的悲哀。

  这是他以前没有的神态。

  活到了五十二岁,尽管他倔强地认为自己依旧是个走鸡斗狗的少年,但岁月无情而残忍,摔了贾似道一巴掌又一巴掌,让他知道老了就是老了。

  “狡兔死,走狗烹。越王为人长颈鸟喙,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乐。子何不去?”

  轻轻哼着歌到这里,贾似道停下脚步,看到站在前面的那个少年。

  “你是王坚的孙子?多大了?”

  “你来做什么?别打搅我祖父。”

  “我来告诉他一些真相。”贾似道摊开了手,道:“我和他一样,这次都输了。”

  “请你出去,别打搅我祖父。”

  “一点礼数都不懂。”

  贾似道挥了挥手,自有护卫上前摁住了那少年,他则继续哼着歌,继续往前走。

  哭喊声在身后喊起。

  “贾相……别告诉他……求你了……呜呜呜……”

  贾似道毫不理会,走过一重院门,便看到了坐在那的王坚。

  ……

  “官家调平章公回朝,也好。”

  与贾似道对坐相谈了一会之后,王坚道:“非瑜的为人我是知晓的,他要收复中原,那在此之前,必不会背叛大宋。”

  “我知道。”

  “平章公果然能看得清,那就好,那就好。”

  贾似道默然了一会,道:“很多事不是看清就够了,我早看清了这大宋的积弊,亦看清了革弊之法……凡事,我都看得清。”

  王坚没有回答,他已经很疲惫了。

  “只怕有时看得清,但做不到。”贾似道叹息了一声,道:“这件事一开始,我就知道,斗不赢那些人。”

  “斗不赢吗?”

  “上个月,淮西战报传来,阿里海牙集重兵于淮河,直逼蔡州。”

  “咳咳……蒙元不会在此时开战。”

  “我们都看得清,但夏贵是支持吕文德,还是支持你?”

  王坚又在咳嗽了。

  贾似道起身,道:“有个道理,是别人教给我的,今日我送给你们……得到圣眷没用,你们千辛万苦求得官家的支持,空中楼阁而已。”

  “咳咳咳咳……”

  王坚一下子没顺过气,似要把肺都咳出来。

  贾似道视若不见,已转身向外走去。

  “说得再简单点,官家就是个傀儡、废物,靠他点头你们就想阻止议和,异想天开。这件事,我们的区别在于,我看清了,你们没看清,徒抱幻想。”

  那穿着官袍的身影走远。

  院中的老人低下头。

  血从他嘴角而下,一滴滴落在草地上……

  第九百七十八章 西藩

  “吁!”

  一辆由城郊入城的马车在宫门前停了下来。

  “平章公,到了。”

  车夫连续唤了几遍,车厢里的人始终没有回应。直到掀帘一看,却见贾似道犹端坐在那里闭目养神。

  感受到了有风吹进来,他睁开眼,扫视了宫城一眼,目光懒散中又带着些锐利。

  显得不像以前那么有干劲了。

  入了宫,改乘小轿辇往复古殿君臣对奏。

  殿内,诸臣已经在等着了,见到贾似道来纷纷行礼,恭敬至极。

  他们从来不是对贾似道有什么意见,只是这次议和干系了太大的利益,哪怕贾似道反对也没用。

  好在,贾平章公体贴、没有为难他们,那当然还是一团和气。

  “平章公请。”

  有官员上前,用袖子擦了擦一把摆在御座边的黄花梨椅子。

  “官家今日龙体不适,不便前来奏对,凡事还请平章公定夺。”

  这是常例了,莫说朝会,就连这种君臣奏对赵禥也不常参加,通常都是由贾似道替代他主持。

  前些日子贾似道还乡,朝堂上主战派主和派争得厉害,大概也是愁死赵禥这位皇帝了。

  现在称臣的表文一写、大印一盖,果然把事情都解决了,他的师相也回朝了,他终于又可以躲在后宫花天酒地,其乐融融。

  一切都回到了本该有的平静模样。

  多好……

  贾似道大大方方坐下,目光掠过了站着的众人,吴坚、文及翁、留梦炎……最后落在吕文福身上。

  “何时到临安的?”

  吕文福连忙答道:“今早到的,先到恩相府上拜会,听说恩相不在,便一直等着。直到恩相派人来唤我入宫向官家奏事。”

  他态度还是和以前一样,甚至更加的恭敬。毕竟吕家想要的是襄阳榷场,而非脱离贾似道。

  “我去探望了王老将军。”贾似道的目光从吕文福身上移开,落在了殿上的几个宦官们身上。

  “竟劳平章公亲自走一趟,王老将军身体还好吧?”

  “王老将军大功于国,威望素著啊,那日在左阙门,一人便震慑住了一营御前军……”

  殿上的官员们纷纷唏嘘起来。

  “是,威望素著。”贾似道漫不经心道,“可惜身子骨不太好,怕是行将就木了。”

  有小宦官听了,便退出了复古殿。

  贾似道扬了扬嘴角,似笑非笑了一下。

  到了知天命的年纪,他早已学会了做妥协,这次的妥协换来了这些人继续支持他,使他没有像王坚、江万里一样满盘皆输。

  他还有机会。

  有些事也许李瑕是对的,比如兵权该掌握在自己手里更妥稳。

  “议事吧。”

  “是,平章公,今日要定下章程的事有这几桩,一则是左阙门闹事者的处置,一则是襄阳的榷场……”

  贾似道摇了摇头。

  他回朝不是为了来给这些人擦屁股的,他要做的是正事。

  “本相不管你们这些鸡毛蒜皮,只问你们,这称臣的奏表一递,可想过如何应对西藩?”

  以往逆贼逆贼的叫得起劲,如今真感受到李瑕也许要反了,他反而叫起“西藩”来。

  事已至此,他才真正发现,李瑕若能一直是大宋的“藩”才会是一桩大好事。

  只不知晚了没有……

  ……

  慈元殿。

  全玖手里捧着茶杯,思虑着,缓缓道:“其实我思来想去,认为贾相一开始所说的也不无道理。”

  低头站在那的主事宦官曹喜听了,暗道妇人就是没有主见,被人一劝就动摇,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太后如此、皇后亦如此。

  “请皇后不必过于忧虑。依奴婢看,贾平章公说的再有道理,也没有阻止议和呀,现在事情了结了,再忧虑也无用了。”

  全玖并不理会曹喜的提醒,自顾自地想着事情,道:“当时那些臣子们一闹,我只顾着害怕胡虏,反倒忘了西藩那边。”

  她也是称李瑕为“西藩”。

  总之是两边她都怕,既怕蒙古、也怕李瑕。只盼着睦邻友好,藩镇不乱。

  每次想到李瑕,全玖都有种莫名的情绪,隐隐有些烦燥起来。

  她自认为十分了解他,又喃喃自语道:“他那人素来狂傲,还能跟着我们向蒙古人称臣吗?”

  “皇后放心,相信吕太尉一定能平定李逆。”

  “你懂什么。”

  曹喜低下头,暗道这话就是官家说的,没来由挨了一顿骂。

  正此时,又有一名小宦官匆匆跑上前来,低声道:“奴婢方才从太后、官家处过来,贾平章公说王坚王将军怕是时日不多了。”

  全玖微微一愣,心想连王坚都死了,往后更不知该由谁来阻挡李瑕,叹息了一声,道:“王将军那日着实是吓到官家了。”

  “是,平章公一回来,官家就能安心了。”

  “查了吗?”全玖放下茶杯,缓缓又问道:“太后那日为何会被江万里说动?”

  曹喜站在一边听了,暗道皇后又问了个没用的问题,没主见的太后被劝一劝就改主意了不是很正常吗?妇人做事就是太细了,过分细了。

  不想,只听那小宦官答道:“禀皇后,查到了,当日江公给了太后一封信。”

  “信呢?”

  “奴婢收买了太后身边的宫人松嫦,想办法将那信抄录来,本想得手后再回禀……”

  一直到了夜里,全玖才终于得到了她要的信。

  信是松嫦抄录的,字迹一般,全玖看到了第二列时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竟是惊得一下站了起来。

  她似乎还有些惊恐,不安地向后看了一眼,又扫过窗外,抬手捏了捏衣领。

  深吸了一口气,她拿着信纸凑近烛火,似想从那白纸黑字里看出些什么。

  直到看完了整封信,她睁大了眼,依旧有些不可置信的样子。

  “为什么?贾似……”

  “皇后想向贾平章公问什么?”

  全玖摇了摇头,眯着眼道:“我要看原件,想办法拿给我。”

  “是。”

  殿内有几人退了出去,全玖转头扫视了一眼,从主事宦官曹喜到几名宫娥,她忽然发现身边能做事的奴才还是太少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成了这样的?

  似乎正是从当年赵衿死了之后,不,更准确地说是自己小产之后,慈元殿里精明能干的内侍就渐渐少了,有被官家调走,有被太后调走,也有死了的……总之换上了一群废物。

  “润物细无声,贾似道你好手段。可惜,也只会与我一个深宫妇人斗……”

  ……

  临安府,钱塘县牢。

  夜深,牢役们正聚在那喝着酒、嗑着瓜子。

  因今日县牢里来了新人,此时众人闲聊,便由牢头刘丙说起那些他早已说过许多遍的故事。

  “小昂兄弟还不知吧?秦王李瑕就是从我们这里走出去,嗝,从我们这往北面立功的。”

  “真的?”新来的牢役周昂兴奋起来,“这些年我可总听抗蒙的说书,王老将军孤守鱼台,张副帅长驱汉中,秦王设伏祁山反攻长安……总听,就好听这些哩。”

  “那秦王是怎地走出了牢房又立功成了官身的事,没听过吧?”

  “没。”周昂连忙央着刘丙道:“牢头多与我说说吧?”

  他虽是新来的,却也是懂事,又支了些钱添了些酒食,刘丙这才嘿嘿笑起来,指了指铁栅栏那边的一间牢房。

  “那间,现在里面住着那杀人进士的那间。”

  “哇。”

  “哇什么,本牢头与你慢慢说,当时秦王还不是秦王,在青楼与人争风吃醋,对了,和哪个争风醋来着,老子每回说到这便想不起那人的名字。”

  “哎哟,忘了就忘了嘛牢头,谁在乎当年秦王打死的是哪个,你往下说便是。”

  “对,当时就是在那间牢里……”

  坐在那间牢里的邓剡偷瞥了一眼,见牢役们没看这边,遂挤到了木栅边,向对面牢房里盘膝端坐的闻云孙招了招手。

  “宋瑞。”

  闻云孙正听着刘牢头隔着铁栅栏说故事,闻言转过头来。

  邓剡道:“你就答应他们吧,议和之事已经结束了,已然奉表称臣了,如老师所言,你再闹也无用,不如韬光养晦。”

  “道理我都明白。”闻云孙道:“但这等偷安忍耻的和约一出,若无人反对,世人只当我大宋朝连一丁点的骨气也无。”

  邓剡无奈地闭上眼。

  他失手杀人了,证据确凿出不了狱;闻云孙其实可以,朝堂上有不少重臣不论立场如何都对其十分欣赏且愿意施予援手。

  但闻云孙每一次出去,却都固执地又到左阙门伏阙上书。

  他说他愿意像当年陈宜中、黄镛等贤关六君子一样被流放。

  “朝堂有乱政,必须有人仗义执言。”

  “宋瑞,我不是担心你被流放,你该知道那些人什么都做得出……”

  “叮!”

  忽然,有铁链敲击的声音响起。

  那边说故事的刘牢头忽然停住了嘴。

  邓剡吓了一跳,转头看去,果然见一队人气势汹汹地进了钱塘县牢。

  “近日在左阙门闹事杀人者何在?!”

  第九百七十九章 流放

  刘牢头正喝到醺醺然,突然见有人来了牢里,吓得不轻,唯恐被追究一个玩乎职守之罪。

  当然,在临安已少有人真的追究这种罪名。若是有,也必是用来排除异己。

  此时只见这队人虽穿着黑衣,但脚下蹬着皂靴,显然是公门中人。

  果然,一枚令牌很快就怼到了他面前。

  “枢密院调令,人呢?我要带走。”

  刘丙定眼一看,不由吃了一惊。

  眼前这赫然是贾平章的令牌。

  他不敢怠慢,连忙便掏出钥匙打开牢门……

  叮叮当当的声音传来,邓剡第一时间又看向了闻云孙。

  他心知那些当权者终于再也受不了他们这些愤慨又脾气死倔的年轻人,这是来下杀手了,也许会先流放他们,谪建昌军、或编管于崖州,也可能在路上杀掉。

  “邓剡伏阙闹事并杀人案,判了,夺职、革去功名,编管于崖州;经查,闻云孙未参与杀人,系为帮凶,迁为郴州司户参军。”

  邓剡并没有为自己遗憾,只是看向闻云孙的眼神愈发悲哀。

  他们二人是同乡,又是白鹭洲书院的同窗,一向最为交好,而邓剡一直认为自己比闻云孙差得很远。

  他对闻云孙既有友谊,还有一份敬佩、仰望之情。

  “宋瑞,我……”

  不等邓剡告别,那一队前来管押他们的官差已经上前了。

  “带走!”

  “到底是谁派你们来的?”邓剡大喝道:“为何是深夜前来?”

  那些官差并不说话,显得十分沉默,上前铐上了两人便走。

  至于为何深夜前来?邓剡问的时候便明白,无非是夜深才隐秘,不至于激起众怒。

  他还想说什么,嘴上已被塞了块布,头上有个麻袋罩了下来。

  “……”

  黑暗中也不知被带到了哪儿,待到头上的麻袋被拿开,邓剡下意识地眯了眯眼避开烛火的光亮。

  烛火不算太亮,很快他便能看清屋中的形势。

  闻云孙头上的麻袋和嘴里的破布都先一步被取下了,却是安安静静坐在那儿,从容镇定。

  邓剡心中暗道这个宋瑞啊,此时再镇定又有何用。

  “你们这是想杀了朝廷命官不成?宋瑞可是状元……”

  “状元好了不起。”

  这次说话的却是位女子。

  随着这句话,她从黑暗的角落里走了出来,身姿显现在烛光之中,手还按在腰前的佩刀上,颇为英武。

  “是你?!”邓剡惊道。

  闻云孙则是彬彬有礼地一颔首,道:“多谢王小娘子出手相助。”

  “叫我王翠就好,小娘子多怪啊。”

  “那便叫恩人吧。”邓剡终于回过神来,行了一礼,问道:“不知恩人这是……”

  王翠道:“我家主人是贾平章府的侄女,方才用来接你们出来的令牌与判书都是真的。”

  “真是朝廷的判决?谪宋瑞为郴州司户。”

  “对。”

  “可是……”

  王翠抬起手一挡,道:“与我说没有用,我可管不了这些。我只是担心如果是别人押送你们,路上会对你们下手,所以让贾平章安排人手先行押送。”

  “贾平章没有想要杀我们?”

  “他说,若你们有威胁,前两次他便杀了。能留你们到现在,因他早就知道书生做不成事。”

  哪怕只是转述,邓剡也能感觉到贾似道话语里那令人厌恶的傲慢。

  “那……”

  王翠和这些读书人是两种人,就不耐烦听他问个不停,再次抬起了手。

  “我家主人问你们,如今朝廷已经向蒙古人奉表称臣了,怎么办?”

  这次,是闻云孙先开口,反问道:“问的是什么怎么办?”

  “社稷怎么办?”

  “国事一团乱麻,须一桩一件慢慢地解。”闻云孙沉吟道:“奉表称臣带来的坏处长远,而摆在面前的第一桩,便是秦王李瑕对议和的态度。”

  尽管他已经用了最简单的语句,王翠还是没有听懂。

  “什么意思?”

  “议和之事,朝堂没有问过秦王李瑕的态度……”

  “那为什么不问?”

  “因为秦王必定不同意,朝中主和派怕他阻拦,迫不及待就奉表称臣了。”

  王翠终于明白了,惊道:“你是说他要造反?那他的将士们不是全都成了反贼?”

  “此为眼下社稷之急病。”

  说到这里,王翠忽然做出了一件让二人十分惊讶的事。

  她竟是从袖子里一摸,摸出了另一枚令牌,啪的一下盖在桌上。

  “那既然这样,你们去劝一劝秦王。”

  “什么?”

  “去啊,去劝一劝他。议和才刚订下,他还没得到消息,你们现在出发还来得及,再慢就晚了。”

  邓剡惊呆了,只觉这事好生荒唐啊。

  他愣愣看着桌上那一枚纹理复杂的令牌,暗想为何贾府的护卫会有李瑕那边的令牌。

  只有一个可能。

  ——贾似道与李瑕有合作。

  这念头一起,他忽感到一阵可怕的战栗,心道若是这般,那这大宋社稷岂非是要亡了?

  闻云孙却没有太大的反应,语气依然平和,道:“朝廷称臣于胡虏,不可无人因反对而受惩,还请王小娘子允我贬谪郴州。”

  “都说了不要叫王小娘子。”

  闻云孙笑了笑,他了解李瑕,知道李瑕极有主见,不会轻易听人游说,却还是转向邓剡。

  想到从小到大的同乡之情、同窗之谊,闻云孙终于还是在法理之外庇护了本该被编管于崖州的邓剡一回。

  “就请光荐兄往长安去一趟吧,为了大宋社稷劝一劝秦王。”

  ……

  天一亮,两队人早早便出了临安城门,分别称是往郴州、崖州押送犯官。闻云孙去的是郴州,先走陆路往西南方向;邓剡去的是崖州,乘船沿运河向南。

  闻云孙其实很清楚,王翠的所做所为哪怕不是出自贾似道的安排,那也是贾似道默许的。

  这么做,贾似道一方面成全了他那位“侄女”的想法,另一方面无非是多一个人去劝说李瑕。

  哪怕不能成功,他们这些人于贾似道也不过只是蝼蚁,亏不了什么……

  ……

  同一时间,往长安的路途上有好几拨人。

  邓剡行路最艰苦,却不是最慢抵达的。

  事实上,在舆情司的探子把宋廷向元廷奉表称臣的消息送到长安城后的第七日,邓剡就到了。

  时值五月中旬,长安虽没临安那般锦绣繁华,却也别有一股太平祥和的景象。

  远远看去,长安城比临安包括外城在内的城廊还要大些。

  城郊多植柳树,赏心悦目。

  进了城门,只见街边盛开着许多牡丹花,显得十分雍容,或许已隐隐有几分唐时风采。

  依微香雨青氛氲,腻叶蟠花照曲门。

  邓剡递了王翠给的令牌,很快便被带到秦王府前院候着。

  等了一盏茶的功夫,终于被带到了一间议事堂。

  “王上,邓剡到了。”

  “请他进来。”

  邓剡目光瞥去,见堂上并不仅是李瑕一人,而是有诸多文武围着一张大案正在商讨着什么。

  他们不忌讳人看,甚至是有意让他在此时进来的。

  于是邓剡瞥了一眼,只见大案上摆着的是一张地图。

  凝神看了看,上面的内容却是让他大吃一惊。

  因为那赫然是攻打大宋的战略,鲜红的箭头一道道指向汉水、指向长江,似怒龙出水,将要顺流而下,直取临安……

  第九百八十章 说客

  邓剡这一路来长安整整赶路二十八日,虽说有王翠派了人护卫,却也吃尽了苦头。

  人在这种疲惫的情况下状态并不好,尤其还是处在陌生的环境之中,面对一群气场强大之人。

  他无意识地缩着脖子,微微弯着背,双臂下意识地收在一起,整个人显得十分地不自信。全然不像是三年前登科时的意气风发。

  其实他本也是天之骄子,三十岁中进士,想要富贵安逸很简单,只需要什么都不做。不成想将自己弄成了牢囚逃犯,千里迢迢跑到这里,被反贼们环伺。

  “犯官邓剡邓光荐,见过大宋秦王。”

  因为紧张,邓剡行礼时有些不自然,也未敢细看端坐在上首的李瑕。

  他这第一句话还是用了点小心思的。

  没想到,李瑕却是直接顶了回来。

  “不是大宋的秦王了,没耐烦再侍奉这孱弱偷安的小朝廷。”

  邓剡抬起头张了张嘴,却忘了言语。

  果然,李瑕反了。

  这本就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但结果就这么直接干脆地抛出来,倒让邓剡有些不知所措。

  还有种不真实之感。

  好一会,他才反应过来,李瑕得到议和的结果也就在这几日,哪怕此时说要造反,必定还不是与所有臣属商议的最终结果。

  还有机会劝。

  “秦王这是气话,恕犯官直言……”

  “嘿!你这人,王上说的是气话不是,要你来定?你是王上肚子里的蛔虫不成?”

  忽然一个颇为粗莽的声音打断了邓剡的言语。

  他有些讶异,此间虽然简陋,但终究是王府议事,居然还有这样口无遮拦的汉子大声喧哗。

  转头一看,见说话的是个满脸络腮胡的武将,正瞪着牛铃般的大眼看着这边。

  邓剡毕竟官小,只经历过两次庄严肃穆的朝会,没见过大宋官家君臣奏对时如何,一时便觉得李瑕的议会果然是不够庄严。

  终究是底蕴不足,草台班子的气质未褪。

  心头才起这些感受,肩上却已被那武将一搂。

  “依我来看,你这犯官与其要‘直言’那些婆婆妈妈的破事,不如随我们造了赵宋鸟朝廷的反。”

  邓剡一惊,倒不是因为对方的言语,而是实在被搂得太紧,一抬头,便近看到这高壮大汉满脸胡须里密密麻麻的伤疤,颇为骇人。

  “再说了,狗朝廷待你有甚好的?都流放到这里来了,你是犯人,我们是反贼,天造地设。”

  “这位将军……”

  邓剡话到一半,才留意到李瑕并没有管这边,正俯案写着什么。

  就在其案头,还摆着一封信,信纸与信封正盖在王翠所给的令牌下。

  显然,王翠还让护送他来长安的人带了信给李瑕。

  邓剡不由又想,这一个小女子到底是何身份,都参与到这样的国家大事里来。

  他脑子很乱,总是这样走神。

  “说啊,你喊我刘将军就可以,有什么话你说了我才好反驳你。”

  耳边那粗莽的声音又响起,但邓剡并不想与这位刘将军争辩,目光往上一抬,忽发现李瑕袖子上还挂着一条麻布。

  目光再一转,这堂上众人上臂同样都挂了麻布。

  长安这边,竟然是在为某人治丧。

  邓剡意识到这也许会是劝说李瑕的一个突破点,遂肃容问道:“犯官冒昧,请秦王节哀……”

  李瑕这才搁下笔,眼神显得有些遗憾。

  “王坚王将军病逝了。”

  邓剡一愣。

  李瑕站起身,先是向堂中众人道:“你们先议吧,议定了再谈。”

  其后,他向邓剡招了招手。

  “随我到城中走走……”

  ……

  邓剡这辈子最敬佩的人是他的挚友闻云孙。

  但仅仅在随着李瑕走出大门的短短时间内,他也对李瑕升起了一些敬佩之意,原因很奇怪,或许是因为李瑕身材高大,让他有种在气势上被死死压住了的感觉。

  当然,更深的原因,还是李瑕过往的功绩。

  心里有了这种感受,他就会觉得,秦王如此身份,出门还如此轻车简从,真是难得……

  两人上了马车,邓剡恭敬地在车帘附近坐下。

  出乎意料的是,长安的道路竟然也颇为平整,马车的车轮上似乎也有不同,行驶起来并不太颠簸。

  李瑕掀帘看了看,随口闲聊道:“出门还是骑马方便。不过近来关中道路刚修整过一遍,乘马车感受一番。”

  “秦王治理得好。”邓剡附和着应道。

  这样乘车出门说话,他自然了许多,不再像刚才在王府大堂上那般拘紧,略略沉吟,将话题引到了正事上。

  “如犯官猜得不错,秦王有大志向。”

  “是,与我说话不要含蓄婉转,直接说,我想称帝,一统天下。”李瑕道:“我的志向就在那十六字的宣称里。”

  “然而,眼下绝非称帝的好时机。”

  “我知道。”李瑕道:“时机不对,实力不足,且蒙元虎视眈眈,绝不是我该与大宋翻脸的时候。”

  “不错,这正是我想与秦王说的,眼下秦王一旦称帝,战事必起,到时……”

  李瑕抬手止住了邓剡的话,道:“这些,我比你更了解。但你记住,我们做选择的时候不能只看困难。”

  “秦王,其实只要两三年光景,待大宋缓过了这口气,废除和约,北伐中原亦非不可能。”邓剡道:“当年虽有绍兴和议,但也有隆兴北伐。”

  “隆兴北伐,晚了。”李瑕道:“后来的再多次北上,比得了岳飞朱仙镇大捷吗?”

  “话虽如此,然情况不同,今秦王也正需要休养生息。”

  “有些事一错过就是一百年、两百年。你要让几代人活在分裂、屈辱、卑微之中,去保你那赵氏皇帝能坐他的龙椅上纸醉金迷,是吗?”

  邓剡听了这句话,只觉心里莫名地颤了一下。

  如果是闻云孙在场,凡事看得更透彻,更有主见,自然能识破李瑕的话术,从这世间的规矩与个人野心方面与李瑕讨论。

  但邓剡不是闻云孙,马上便被李瑕话语里的强烈对比煽动了情绪。

  百年的屈辱与当今官家夜夜笙歌一对比,让他的血气一下就涨到了脑里,连脖子都有些红。

  ……

  “到了。”

  没过多久,马车停下。

  邓剡本以为李瑕是要带他到军营中以展示军威,没想到下了马车一看,眼前却是个普普通通的村子。

  两人走过田埂。

  昨日下过雨,田地十分泥泞,走得一脚深一脚浅。

  “看到那个老汉了吗?”

  顺着李瑕的手指指去,只见一个老汉正佝偻着身子在田间除草。

  五月中旬的天气还不算太热,那老汉却光着个膀子,身上大汗淋漓,而一个孩童正拿着一根木棍在田边挖沟。

  邓剡本以为那孩童是在玩耍,但仔细一看,却发现他竟是真的以一根木棍挖出了一条排水沟。

  李瑕道:“我以前想得很好,想让这样大的孩子都能上学堂读书……后来发现,根本是异想天开。供不起啊,供不起。”

  “秦王是说,所有的孩子?”邓剡试探地问了一句,只觉得李瑕这个愿望实在太过疯狂了。

  “那老汉不是长安人,是洛阳人。他一家人是十多年前才到长安的,但兄弟亲友还全都留在洛阳。前些年,他儿子回去探亲,结果长安被我占了。他们父子分隔已有五年。”

  “秦王何不放他回洛阳?”

  “不放。”李瑕道:“户籍在此,分了田地,怎能放了。今日放这一个,明日又要放几个。或者,他想要大金天兴皇帝,我还能立国称‘大金’不成?”

  邓剡叹了口气,道:“如秦王所言,‘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那老汉算是幸运的,不幸的人更多。”李瑕问道:“这世上,天南地北与亲眷远隔他乡的人多了。有几辈人至死都见不到自己的血脉至亲一面。”

  他停了一会儿,再开口,说出的话却是又让邓剡感到难堪。

  “今后上国捕亡之人,无敢容隐。寸土匹夫,无敢侵掠。其或叛亡之人,入上国之境者,不得进兵袭逐……”

  这是背的绍兴和议时的盟约,南人归南,北人归北的具体执行方略。

  南与北的分割,几代人的亲情永隔,就在绍光年间的一纸称臣之表当中。

  “屈辱吗?”

  邓剡默然片刻,道:“屈辱。”

  “于是你来,劝我接受这屈辱,劝我陪着赵宋朝廷再一起跪下去?”

  “我……”

  邓剡张了张嘴,后面的话就这样噎住了。

  李瑕抬手指向田间的老汉,又道:“我来告诉你我要做什么,我要在这个老农的有生之年攻下河南,让他们父子团聚。”

  邓剡顺着他的手指看去,看到的似乎只有一个见不到儿子的老人、一个见不到父亲的孩童,但谁知道像他们这样的人天下又有多少?

  “赵宋想要太平,可以理解。”李瑕又道:“但我想要大一统,赵宋阻挡不了。”

  邓剡良久无言。

  他本该是来劝说李瑕的,但此时此刻却发现自己在还没防备的时候,却是被李瑕先说服了……

  第九百八十一章 李元昊

  从城郊归来,李瑕又带着邓剡去了城东的军营。

  这次他们没有再乘坐马车,而是骑马而行,沿着河道与渠道可见到处都是柳树。

  也有一些新挖的渠边只插着一根根柳枝,也许再等十年,长安的风景会更好。

  有很多类似于这样的小细节让人觉得往后的长安会更好,带来了生机勃勃之感。

  相比起来,就会发现临安的暮气沉沉……

  军营坐落在灞水以东的临潼,才进大营便能感觉到一股肃穆的气氛。

  目光看去,只见许许多多的士卒正站在校场上排着长队。

  校场上立了一个木台,挂着一个“奠”字,两边则是两条白布黑字的挽联。

  “英灵永存、四海齐缅。”

  李瑕翻身下马,道:“王将军的死讯是前几日传到长安的,军中有不少他在川蜀时的旧部,也有来自天南地北敬佩他的人,都想祭奠一下他,因此布置了一番。”

  邓剡道:“一个多月前,我在宫门伏阙上书,见过王老将军一面,真英雄也。”

  “我听说他在临安这几年身体不是太好,上柱香吧。”

  “正有此意。”

  李瑕今日穿的是便衣,也没有宣扬身份,由几个随行的护卫亮了令牌,便排在队伍的最末。

  他是日理万机的秦王,平时接见臣子时也不忘批阅些公文,此时却安安静静地站在那。既没与邓剡说话,也没处置别的事务。

  很快,也有别处的军士赶来,排在他们后面。

  秦王就被湮没在人群中,与一个普通小卒别无二致。

  邓剡时不时看李瑕一眼,知道李瑕一定是在回想当年在钓鱼城与王坚并肩杀敌的日子。

  不论谁有那样的一段经历,都足以骄傲一生。

  邓剡也很向往。

  一直排到了天色暗下来,才终于轮到他们登上木台。

  只见台上摆着一口棺材,棺材中竟是摆着一幅铁甲,铁甲上满是刀枪剑戟痕迹,颇为残破。

  李瑕上了香,低声说了一句什么,转身就走。

  只有后面的邓剡隐约听到“收复河山以慰将军在天之灵……”

  ……

  夜里,李瑕才进长安城,候在城门处的姜饭便迎了上来。

  “王上。”

  “何事?”

  “我们的人查清楚了王老将军死前的详情……”

  姜饭说了一会儿,李瑕似叹了一口气,道:“知道了。”

  “若如王家小郎君所言,贾似道着实可恶。”

  “也许吧。”

  李瑕对贾似道的所做所为没有太大反应,反而思忖了一下换作是自己在临安,是否会对王坚如实而言。

  很快,前方又有侍从赶来。

  “王上回来了,有临安来的信使求见,在王府大门处候了一日……”

  ……

  有些出乎李瑕意料的是,这次贾似道没有派人来,来的这个信使竟是皇后的人。

  “见过秦王。奴婢曹喜,乃是皇后殿中的管事宦官,奉的是官家圣谕。”

  曹喜长得有些男生女相,也不知是否因为他是个宦官的原因。

  这人有些机灵劲,看起来颇讨喜,对李瑕也恭敬。

  但什么“官家圣谕”李瑕是不信的。

  贾似道没派人来,赵禥更不太可能这么做。

  “你一路远来,不容易吧。”

  “奴婢多谢秦王体谅,一路都是坐船,到了荆湖时见了杨太后的侄孙,杨镇杨将军。”

  杨镇是李瑕在临安时一起蹴鞠的朋友。

  先帝驾崩那一夜,杨镇或是受了些李瑕的激励,一改往日纨绔习气,跑到荆湖军中当了个将军,且做得不错。

  做得不错的意思是,荆湖将领多做些生意,杨镇交友广阔,这方面是长项。这些年也常与蜀地走私。

  曹喜是故意提到杨镇的,意思是他是打通了门路过来的。

  果然,李瑕对他的态度就好了一些。

  “原来你与杨兄关系不错?”

  曹喜连忙笑着答应,又递了给李瑕的礼单,其后才神秘兮兮道:“可否请秦王摒退左右,奴婢有一事望能单独敬禀秦王。”

  说罢,不等李瑕作答,他已举起了双手,又道:“奴婢已经被搜过身了,浑身上下没有一个硬东西。”

  堂上有护卫没忍住,笑了一声,暗骂这阉人是有些会打趣的。

  “下去吧。”

  “是。”

  曹喜眼珠子转了转,见旁人真退下去了,才道:“不知秦王是否还记得皇后娘娘?”

  “有话就说。”

  “皇后这次派奴婢来,不敢向秦王提条件,只告诉秦王一件事,贾似道、吕文德已做好了开战的准备,甚至正在联络蒙元……”

  “威胁我?”

  “不敢,绝不敢威胁秦王,皇后真的只是想提醒秦王小心,因为……她得罪了贾似道。”

  李瑕看了一眼自己案头的信件,那是王翠托人送来的。

  此时他明白了全玖说的“得罪贾似道”指的是何事。

  但还是问道:“为什么?”

  “具体原由不便告之秦王,奴婢亦不知晓,但请秦王相信皇后。”

  李瑕有些不耐,径直道:“她要什么?”

  “不要什么。”曹喜道:“只想请秦王记得今日的提醒,正是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

  李瑕此时才明白全玖想要做什么。

  派人做个接触,拿贾似道、吕文德的军事布置做个顺水人情,能吓住他,那边境相安无事;不能吓住,那便借他的势来打击贾似道;同时还有一种笼络之意,博取他的好感。

  妇人考虑问题的方式还真是与男人不同。或者说是全玖本身没有实力,只能像这样在权力场上周旋。

  李瑕看不上她这种手段,小打小闹,没多大意思。

  “你们这宋朝廷真让我开了眼,我已准备兴师征宋了,竟还在内斗。”

  “还请秦王三思。只要不起战火伤及百姓,秦王有何要求,皇后都可想办法……”

  “够了。”

  李瑕忽然断喝一声,道:“别当你宋朝廷是个左右逢源的女人,哄完了蒙元又来哄我,想要太平想疯了是吗?”

  曹喜脖子一缩,被吓得心惊胆颤。

  但等他缓了一会,却又暗道李瑕这比喻真是贴切。

  其实曹喜也不太明白全玖的心思,报怨皇后派他大老远走一趟。

  现在李瑕一说,他才完全理解这件事。

  脑子里甚至都有画面了……

  全玖一边说着“忽必烈哥哥别来打奴家嘛”,转头又向李瑕求情“奴家和忽必烈就是玩玩,你别生气好不好?”

  无非是想要拉着这两个男人坐下,和和气气的。

  这般理清之后,全玖交代的那些话语曹喜说起来就更顺了。

  “皇后知道秦王战功赫赫,但考虑年战事连绵,亦要休整,这才未阻止和议,助秦王韬光养晦。”

  他说这话的时候,脑子里依旧想的是那男人女人的画面,仿佛看到了全玖在说“奴家还不是看你受伤了,想让你养好了伤再动手,你却要冲奴家发火,哼。”

  曹喜越来越理会这意思,说得也越来越起劲,觉得自己真要成功平息李瑕的怒气,化解一场干戈了。

  然而,李瑕已招来了秦王府护卫。

  “带他下去。”

  “秦王息怒,奴婢真是为秦王好啊。”

  “回去告诉你的主子,她的千里送鹅毛,我体会到了,临安城破之日……我报答她。”

  曹喜又是一惊。

  他虽然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宦官,但这一路而来,还是能感觉到两个政权的不同之处。

  尤其是李瑕与官家赵禥之间的天壤之别,让他隐隐觉得“临安城破”不是一句虚言……

  ……

  “真要开战吗?”

  “不会。”

  临安城中,贾似道正在与廖莹中下棋,谈论到国事,贾似道很笃定。

  “官家……其实是皇后,沉不住气,真当李瑕会兴师而下。但兵力、钱粮、船只,李瑕有吗?没有,他打不了,无非是在造势。”

  “但称帝是真的。”

  “是真的。”贾似道下了一步棋,道:“所以他虚张声势是为了吓唬我们,为称帝做准备。”

  “走一步,却装出要走三步的样子。”

  “是这意思。”

  “但,若是真开战了又如何?”

  “我们敢打、也能打。大宋不是谁都能来捏的软杮子,辽、金、蒙每次以为能灭宋却都要大败而归。”

  贾似道说到这里,摇了摇头,又道:“当年李元昊称帝,与大宋经三川口、好水川、麟府丰、定川寨四场大战,与辽国经河曲之战,方才得以巩稳三分天下的格局,至于李瑕……实力远不如李元昊,路还远着。”

  “李元昊?”廖莹中沉吟起来。

  “我的判断不会错。”

  “李瑕的路远归远,可是,当初我们拿他比余玠、比吴曦,如今竟已比李元昊了,这才几年光景?”

  第九百八十二章 国号

  “王上若如今称帝,与当年李元昊建西夏的情况最为相似。”

  五月三十日,长安秦王府,主持议事的韩祈安正找了个例子、为众人说明当前时局。

  “李元昊的祖上是北魏鲜卑后裔,出自党项八部中的鲜卑拓跋部。贞观初年被唐太宗赐为‘李’姓。”

  “黄巢之乱后,党项李氏平乱有功,占据夏州,号‘定难军’。历经五代更替,仕唐、仕后唐、后晋、后周……赵宋取代后周之际,党项李氏已在西北割据世袭六十余年。”

  堂上一部分人其实都非常了解西夏立国之事,不时也补充上几句。

  简单而言,宋继承了后周,党项李氏一开始也是宋的诸侯。直到李元昊的祖父开始,开始了叛宋自立的道路,时战、时降,最后形成了“依辽附宋”的战略。

  “宋明道元年,辽重熙元年,李德明病逝。宋、辽分别遣使封赏李元昊,宋封其为西平王,辽则封其为西夏王。”

  “李元昊对宋、辽的封赏并不感兴趣。他在招待使节时不以臣礼事之,对诏书遥立不跪拜,且故意让宴厅后传出锻造兵器的铿锵之声……”

  “相比而言,王上虽更年轻,却更沉得住气。”

  “李元昊并非沉不住气,以此试探宋廷的反应罢了。”

  “我亦非不懂,以此在称颂王上罢了。”

  奚季虎说了一句俏皮话,堂上众人都笑了起来。

  李瑕听他们说到了李元昊称帝的情节了,放下手中别的事务,参与到议事中。

  “奚公哪是在夸我,是提醒我莫忘了试探宋廷的反应。先接着说李元昊吧,我先学学这位前辈是如何做的。”

  众人皆笑,气氛颇好。

  奚季虎遂补充道:“李元昊还当着使节的面,与左右人言‘我父王糊涂,有如此大国,犹臣服于人耶’,几乎是明着宣告异心,而宋使不敢诘问。”

  “话虽如此,其父李德明其实已做好了称帝的准备,万事俱备,突然去世。”

  “李元昊有三代积累,方敢称帝立国。”

  “是啊。”韩承绪开口叹道:“我最担心的便是王上起势至今犹不到十年,积蓄远不及李元昊。”

  如今最期望李瑕称帝的人,本应该是韩承绪、杨果。他们年纪最大,追随李瑕最久,能等的时间不多了,且封赏功臣时能得到的利益最大。

  然而,韩承绪与杨果反而在此事上表现得极为慎重。他们考虑的不是利益,而是如何做才是对李瑕最好。

  韩祈安则更果断些,道:“王上虽比不了李元昊三代积累,今日之赵禥却也比不了当时之宋仁宗。”

  韩承绪对赵禥不以为意,道:“宋廷真正做主的人是贾似道。但议和之后,贾似道并未派使节来安抚王上,此事出乎我的意料。”

  杨果道:“表明贾似道已做好了开战准备,并不害怕王上称帝。”

  “看来,宋廷联盟了蒙元,底气很足啊。”

  “底气?狐假虎威罢了。”

  “说气话无用,西夏建国靠的是依宋、附辽,而非让宋辽联合灭西夏。”

  李瑕道:“宋廷并非没有派使节前来。”

  “王上说的是曹喜?曹喜名义上虽为使节,但一个并不懂政事的皇后派出的宦官,并不能代表宋廷。”

  “我知道。”李瑕道:“我说的不是曹喜。”

  “邓剡?邓剡只是逃犯。”

  “能让一个逃犯逃到长安,可见贾似道心底里还是想要有说客来劝我。表面上他与吕文德准备好了开战,其实心底就是怯了。”

  杨果捻着稀疏的胡子想了想,道:“但宋、元的虚实,试探得还不够。”

  “没打上一场,再试探也猜不准。”李瑕道:“那就不必瞻前顾后了……”

  这场议事,众人借着李元昊谈论着如何试探宋廷,越谈论越犹豫之际,李瑕一句话直接改变了议事的节奏。

  “议个国号吧。”

  ……

  时近傍晚,高明月在后院花厅招待过几个官员家眷。

  依她的性子,承担国母的责任其实是不习惯的。每日既要听人奉承,也要听人抱怨,叽叽喳喳的,自然也感到疲倦。

  好不容易那些妇人们告退了,她独自坐在那儿发着呆,享受难得的清静。

  待一回头,见李瑕正站在廊上,高明月不由惊喜起来。

  她不自觉笑着,提着裙子快步到李瑕面前。

  “你回来了怎也不说声,在看什么?”

  “在看你,很漂亮。”李瑕拉过高明月的手,问道:“累吗?”

  “有一点,尤其是这种关头,这些官眷们的心思最是复杂……嗯,看到你就不累了。”

  “为什么?”

  “因为我的夫君长得好看啊,虽说是看久了,但这也是很重要的。”高明月莞尔道,“今日柳娘便和我说呢,每次刘金锁犯浑,她就是看他长得太丑了,才更容易恼火呢……”

  她与李瑕成亲多年了,但私下相处时还是带着少女的青涩感,叽叽喳喳地说些无聊的小事。这也让李瑕不必总关注着国家大事,心情轻松下来。

  “对了,今日怎这么早回来?还以为你要议事到很晚呢。”

  李瑕道:“本来他们在议该不该称帝,分析称帝后的各种情况。我没让他们说完,直接决定下来了。”

  “决定了?”

  “最终都得决定的。”李瑕低下头看着高明月的眼睛,道:“你要当皇后了。”

  他从前院回来的路上想到这句话,自以为颇为浪漫。

  没几个男人能对妻子这么说。

  高明月却没因这种极难得的许诺而高兴,反而是担忧地问道:“这三年,从郡王到亲王再到称帝,是否太快了?”

  “世上的事,不能都等到我们都准备好了再去做。”

  “那……”

  高明月想了想,松开李瑕的手,在他面前站定,收敛起脸上的笑意。

  因为心情颇好,好一会她才把笑容敛好,然后十分端庄娴淑地行了个万福礼。

  “陛下。”

  “免礼。”

  高明月才直起身,却又忍不住笑了出来,问道:“我的陛下习惯吗?”

  “不习惯。”

  两人继续拉着手往前走,李瑕道:“帝王的威风我还摆不来,要的是个做事名正言顺。”

  “我也不习惯母仪天下,做得不好你可得包容我哦。”高明月难得撒娇道。

  “你一直做得都很好,我两世努力修来的福,有你这样贤惠的妻子。”

  “才两世,哼。”

  李瑕笑了笑,知道自己不是在开玩笑,说的是正经的。

  “想个国号吧?”

  “嗯?诸公没有想好吗?”

  “倒是想了很多,只是意见不一。”李瑕道:“起名之前,我总觉得名字不过是小事。但真讨论起来,却又十分纠结。”

  高明月深以为然,现如今李瑕的孩子越来越多,每次到了起名之时,她都十分发愁。

  她拉着李瑕在庭院里的秋千上坐下,听李瑕细说。

  “奚公他们说,国号以我的封爵以及如今统治的地域而言,应以‘秦’为国号。”

  “很有道理啊。”高明月道:“那有何不妥呢?”

  “韩老他们则认为,以大唐李氏之名,复兴大唐,更能得天下人心,面对赵宋、蒙元时也更能占据法理,因此该以‘唐’为国号。”

  “这也好有道理。”

  秋千开始摇摇摆摆,高明月的意见也开始摇摇摆摆。

  她双足并着,没有落地,裙摆随着秋千微微飘动,母仪天下的准皇后挑选国号时还是一副少女姿态。

  “李公他们则说,纵观历代,重复过往朝代国号的,往往是短命王朝或割据政权。该起个新的国号才对。”李瑕道:“我是不信这种玄学的,无非是因为往往越小的政权越需要借前朝的势,故而难以成就大事。”

  高明月长长地“嗯”了一声,却是认真思考起这个问题来,问道:“夫君不在意这种玄学,所以是更倾向于用‘唐’吗?”

  李瑕与众人议论了半个下午,已有些懒得想。

  他本就没有太在意这些,只不过得给众人讨论、纠结的时间,才能让他们觉得严肃、正式。

  “你有好听的国号吗?”

  “我只想到一个,国号为‘中’的话,是否不妥?”

  “中?中国?”李瑕愣了愣。

  “哦,我不是因为私心。”高明月忽然又想到什么,连忙停下秋千,道:“我是想到上次你说比‘行中国之道则中国主’更正统,这才……”

  “我知道。”

  因为高明月的先祖曾经篡了大理段氏的国,建立了“大中国”。

  她一时脱口而出,却是忘了这事,此时不愿李瑕误会,连忙摆手。

  “妇人还是不要干政的好,夫君还是与诸公商议为好。”

  “我觉得不错的。”

  “不错吗?会不有会点奇怪?”

  李瑕安抚了高明月,想了想,道:“封建王朝用这样的国号……是有些怪。”

  一时踌躇难定,他起身道:“这几个国号都不错,但于诸公而言,此事重大不可轻断,需等他们吵够了、吵累了,我再定夺。走吧,吃饭吧。”

  夫妻二人于是走过小径。

  若只看他们手牵手的背影,与寻常人家也没有太大的区别,丝毫看不出是即将当皇帝、皇后的人……

  第九百八十三章 后会有期

  六月初三,长安,廉访司。

  傍晚时分,才听得外面的钟声响起,李昭成马上便站起身来,准备散衙还家。

  路过陆秀夫的公房,他想到近来陆秀夫似有心事,敲了敲门。

  “君实,今日到我处小酌几杯如何?”

  埋首于文牍之间的陆秀夫抬起头来,客气地婉拒了李昭成的提议。

  “今日恐是不便,我想将这些文书带回家中批阅。”

  李昭成没有马上转身离开,而是犹豫了片刻,问道:“君实近来可有为难之事?”

  陆秀夫摇了摇头,道:“并无为难之事,这几月秦王调动了不少官员,我只是忙于核查他们的卷宗。”

  李昭成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见陆秀夫已低下头继续做事。

  “好吧,那,明日再会。”

  “明日再会……”

  廉访司设立还只有一年多,官吏不多、事务也不多,许多事务还得与舆情司合作办理。

  李昭成这个主官一走,小小的衙门很快就安静下来。

  陆秀夫叹息了一声,搁下笔,收拾着剩下的公文,带回家中批阅。

  他平素极为勤勉,常常亲自主持调查官员是否贪腐。但若以缉查出多少贪官作为政绩考核的标准,廉访司的政绩其实不算太好。

  李瑕起势至今都还不到十年,治下官员都是经过仔细筛选的,又有严密的制度在监督,贪官着实是不多。

  陆秀夫说不上自己当这个官是什么感受,偶尔也觉得白费力气。但更多时候他其实明白,这是在开国定制。

  只是没想到,开国的这一天来得这么早。

  ……

  陆秀夫讲究“食不言、寝不语”,晚间用饭时也是安安静静的。

  直到他搁下碗时,妻子才提醒道:“官人,今日秦王府送来了周岁礼。”

  “知晓了,请夫人看着打点,辛苦夫人了。”

  即便是面对自己的妻子,陆秀夫也显得彬彬有礼。

  他并非所有时候都这般拘泥,其实心情激荡时也会欢呼雀跃。

  近来他显然是有些心事,显得格外沉默。

  回到书房,点燃烛火,继续处理着公务,没多久便听门外有人通禀,称是邓剡来了。

  陆秀夫与邓剡本就是至交好友,近来在长安常常见到,却也让人唏嘘不已……对宋廷唏嘘。

  “君实,我今日得秦王授官了。”邓剡一进门便道,“礼部员外郎。”

  见面这一刻,陆秀夫看到邓剡脸上有些兴奋之态,微微讶然,须臾点头道:“恭喜光荐兄。”

  “你呢?秦王一旦登基,你便是朝廷重臣吧?”

  邓剡笑着落座,等了一会,却没听到陆秀夫回答,这才意识到什么,声音低落了不少,道:“我太过喜悦了吧?我并非醉心功名,只是……”

  “我知晓。”陆秀夫道:“只是见关中百废待兴,生机勃勃,不由自主便斗志昂扬。”

  “不错。文官想着为民、武将想着杀敌,世道不正是该如此吗?”

  “正是如此,秦王若称帝,会是个圣明天子。”

  “已不是‘若称帝’,君实还不知吗?诸公已在商议国号……怎么?”邓剡讶道:“君实莫非不支持秦王称帝?”

  “我不知道。”陆秀夫闭上眼,抚额叹道:“我不知道。”

  “你比我聪明,不会想不明白。”邓剡道:“朝廷已……宋廷已向蒙元奉表称臣,何等屈辱?我等伏阙上书,却受到何等构陷?君实你可知,我从临安流放出来时,已透不过气了。快憋死在那乌烟瘴气里,是这几日长安所见所闻,得以再站直了身子做人,胸中块垒尽消。连我初来乍到,也知秦王称帝不可阻挡。你又有何犹豫?你说你是秦王的学生,不是吗?”

  “宋朝廷辜负过光荐兄,却未辜负过我。我年少登科,深受君恩,而今秦王一旦登基,挥师而下,我心何安?”

  “个人恩义与家国社稷……”

  邓剡话到一半,不再说了。

  陆秀夫是比他聪明太多的人,这些道理不会不知道。

  所处的境遇不同而已,换作他邓剡,若不是两番受到宋廷冤枉,一次罢官、一次落狱,又岂能心安理得做出这样的决定。

  “我不知如何劝你。”邓剡道:“不过,宋廷待你君恩深重,秦王待你亦不薄。”

  陆秀夫点了点头,从书柜里翻了好一会,才翻出一小壶酒,给邓剡倒了一杯,坐下,聊起近来的心事。

  “秦王麾下有名心腹爱将,名刘金锁,为人大大咧咧,没心没肺。我时常会想,若我也能那般,多好。”

  “我知道那位刘将军,初次到秦王府时便见过。”

  “人生在世,有时须想的少些才好……”

  这夜的一小壶酒两人分着喝了,连酒量很浅的陆秀夫也没醉。

  他送走好友后继续埋首案牍,一直到天亮前处置好了所有的文书,在上衙时带到廉访司,摆在了李昭成的案头。

  其后,他去求见了李瑕……

  ……

  “其实不仅是你,我治下有太多宋廷的官员,一称帝,会让大家很为难。前阵子,我才与谢枋得说过尽量不让他为难……还有才任帅坐镇宁夏路的李公,总说我称帝与否是他身后之事,他管不了,眼下倒好,我误了他。”

  李瑕才见到陆秀夫便知要谈的是什么,不等他开口,自己就先说起来,一副不出所料的样子。

  “我称帝哪怕有千般理由,你们的难处不会变。这件事确实是我自私了,没为你们考虑。”

  陆秀夫忙道:“王上切莫如此说,是我不堪,辜负了王上厚爱。”

  “无妨。”李瑕道:“前年,我称王时耍了个小心眼,把你留了下来。而我当时之所以称王而不称帝,就是知道一旦连这最后的余地都没了,必然有些人留不住。”

  “王上误会了,我并非想要劝王上再为宋朝廷尽忠……”

  “致仕一段时间吧。”李瑕道。

  陆秀夫一愣。

  李瑕道:“我若称帝,很快会与宋廷开战,你带些读书人到甘肃路那边教书育人,远离时事,如何?”

  好一会之后,陆秀夫才再次行礼。

  “深谢王上体谅。”

  “不必谢。我不希望有人在我治下为赵宋殉节,也不希望放你们回去。只好如此安排,去吧。”

  “……”

  一顶官帽被摘了下来。

  它还是宋官的样式。

  陆秀夫缓缓将它放在地上,只觉轻松了许多,像是心头的重担也被放下了。

  “秀夫拜别秦王。”

  “后会有期。”

  陆秀夫遂转身往外走去,走到门槛前,忍不住又回过头看了一眼。

  于他而言,李瑕亦师、亦友……亦君。

  ……

  “王上,这是谢枋得的辞呈……”

  随着这句话,又一封折子被放在李瑕的桌案上,在右上角已堆了很高。

  李瑕头也不抬,依旧端坐在那处理着事务。

  他知道必然会有很多人离开,一定会的。

  世上的事,哪怕他很努力去讨好一批人,他们稍不满意也都会不再支持他,甚至破口大骂。又何况这些饱受忠臣思想浸淫的士大夫遇到了造反。

  但还是那句话,哪怕走再多的人,李瑕自己还得坚持下去,这是他的基业。

  这阵子,还有太多登基前的准备要做。

  忙着忙着,关德又捧了几份折子过来。

  “王上,这是史俊、孔仙、房言楷……”

  “他们也要走?”

  李瑕并不诧异,也已做了安排,提前把易士英、史俊、孔仙、房言楷等等出身宋廷的官员召回长安,换由信得过的人手坐镇地方。

  但真得到了这一封封的辞呈,多少还是让人心情低落了些。

  “王上,咱是说,这些是他们与江春的联名上奏,恳请王上登基,以慰天下生黎之盼。还有这些也是……”

  ……

  一封封折子被摊开,摆到李瑕桌案上。

  这一方桌案由此摆放着各式各样的态度,有人不支持李瑕称帝,却也有更多人支持……

  第九百八十四章 联辽破宋

  天光未亮,窗外传来了鸟啼声。

  牟珠翻了个身,又听到身畔传来了一句低沉的声音。

  “臣春顿首,愿陛下存舜禹至公之情,以社稷为务,以黔首为忧……”

  “官人?”

  牟珠揉了揉眼,于灰蒙蒙的晨曦中看到江春披头散发地坐在床头,脸色十分疲惫,眼睛却奕奕有神,嘴唇一张一翕,犹在背诵着什么。

  “官人又是一夜未睡了?”

  “啊?”

  “睡了,睡醒了……从龙之功,至少也是京兆尹,我爹若是得知我当了京兆尹,黄泉之下也该欣慰了。”

  “我看官人是魔怔了。”牟珠翻身而起,抱怨道,“官还不够高吗?尽日地叨叨,儿女的前程与婚事也不操心。”

  “给为夫洗漱更衣,今日陛下要……”

  劝进表背了好几日,“陛下”二字于是脱口而出,之后江春意识到李瑕如今还没正式登基,停了停,却也懒得再改。

  “今日陛下要召见我。”

  “这位‘陛下’以前还住在我们家里,有甚值得这般紧张的?”

  牟珠低声抱怨着,却还是起身服侍江春,然而才捧起官服,却又听江春道:“我自己来,你去把女儿唤到前堂。”

  这几月以来,江春每日出门前都会与江荻聊上几句官场上的事,并非为了提点女儿,反而是想听听女儿对长安官场各种消息的分析。

  江春嘴上虽然不承认,但心里明白,在眼界以及做事的思路上他已逊色于女儿了。

  “你还记得她是你女儿,不是儿子。”牟珠固执地为江春把衣服披好,嘴里喋喋不休道:“女儿该要嫁人,而不是当你官场上的同僚。”

  “什么同僚?她官位比我还远着。”

  “我听说陛下登基以后便不再任用女子为官了?你可得为女儿找门好亲事。”

  “你听谁说的?”

  “都在传,正经朝廷哪能用女官,听说严司使已递了辞呈。”

  江春不知这消息真假,却颔首道:“是啊,今时不同往日,不再缺人手了,朝堂上也该庄重一些……你去,我自己会穿衣服,去把女儿唤到前堂。”

  “知道了,知道了。”

  “……”

  江春自己还真是会穿衣服,危襟正坐在前堂等了好一会,才见到江荻穿着官服、拎着官帽、打着哈欠过来。

  “爹这么早做甚,还没到上衙的时辰呢。”

  “陛……王上今日召见我。”

  在女儿见面,江春就收敛得多,不敢乱叫。

  但那脱口而出的半个音江荻已听到了,笑了笑,道:“爹急什么?登基是大事,岂有那么快的。”

  “吉日定了?”江春伸长了脖子问道。

  算吉日的无非就是李冶、秦九韶、郭守敬、孙德彧这些人,与江荻关系都不错,她一定知道。

  “没定,定了自然会告诉爹你这长安府尹。”

  江荻从容不迫地在桌边坐下,拿起一块馍咬着,提醒江春道:“对了,爹今日也会去招待蒙元使节吧?”

  “你怎知道?”

  “元蒙使节一路大张旗鼓,我怎会不知?我说爹你该把心思放在这些正事上,若整日只想着从龙之功,倒叫王上不喜。”

  江荻说到这里,卖了个关子,问道:“爹可知,王上称帝前最在意何事?”

  “何事?”

  “战事。”江荻道:“与宋是否开战不提,与蒙元是否开战可就落在这元蒙使节头上了。”

  江春神情一凛,点了点头,道:“不错,依秦王为人,比起登基大典,更在意不能耽误了公务。只是这蒙元使节,我还没了解过。”

  “连女儿都知,父亲却不知?”

  “公务繁忙啊,你与为父说说。”

  “好吧这次来的正使是赵良弼,赵良弼曾经任陕西宣抚司,与廉希宪共事,王上收复长安时,正是由他负责携带军民物资渡过黄河、往山西安置。可想而知,他对长安十分熟悉……”

  当牟珠再端着一碗泡馍进来,便看到丈夫正前倾着身子,仔细听女儿说话,如同下属一般。

  她摇了摇头,在心中微微叹息,暗想丈夫这进士考来到底有何用。

  “……”

  “副使耶律乃乃,乃东辽王耶律留哥之曾孙。”

  “耶律乃乃乃?”

  江荻抬手比划了个“二”,继续道:“他兄长耶律古乃是广宁路万户总管,持金虎符,辅佐诸王控制高丽,是如今蒙古军中的实权人物……”

  “这些,你是如何得知的?”

  “又不是秘密。”江荻道:“我朋友在军情司,将这些情报分发给了所有负责迎接的官员,爹没收到吗?”

  “为父昨日去招待房主簿了。”

  “原来房主簿已到长安了,改日女儿当去拜会一二。”

  “闲话少说,说说蒙元此时派使节过来意在何为?”

  江荻吃过馍,抹了抹嘴,道:“还能为何?爹又不是想不到。”

  江春才意识到自己确实是习惯了问女儿、而忘了独自思忖,沉吟了一会,又问道:“那……我们这边如何应对?”

  “诸公近来常常借着西夏旧事讨论时局,谈论李元昊依宋和辽、联辽破宋之策。因我们暂无实力面对宋、元的联合攻势,须各个击破,战战和和,逐步扩张。”

  江春没有太听懂,又拉不下脸来问这是什么意思,只好作出赞许之态颔首不已。

  “这些,你一个女儿家是如何推测出来的?”

  “秦九韶与女儿说的。”

  “秦公?”江春捻须道:“我前些时日见到秦公,他似乎……不太爱开口说话?”

  江荻不用猜便知道江春想说什么,肯定是拿热脸贴了秦九韶的冷屁股。秦九韶这种眼高于顶的人,根本就不会搭理她爹这种庸材。

  “爹你不必理他,秦老头就是被人捧习惯了的,你骂骂他,他就爱说话了。”

  “这成何体统。”

  “女儿上衙去了。”

  江荻喝完了一碗汤,将官帽往头上一戴,往外走去。

  “对了,爹也别太在意我这些闲话,秦九韶分析的政务从来都是错的……”

  “错的?”江春犹坐在那喃喃不已,“我觉得秦公说得很对啊……”

  ……

  之前宋廷只派了个礼部郎中来见李瑕,因为朝廷讲究尊卑礼数。

  忽必烈就不一样,直接派了赵良弼这样的重臣。

  可见蒙古人实在,在西域吃了亏,又抽不出手来报复,马上就派出使节,这就是“畏威而不怀德”,不觉得太过重视李瑕会显得丢脸,不讲那些虚的。

  开口只谈利益。

  “给出白银十万两、绢十万匹的岁币,交出在六盘山称汗的蒙古叛徒昔里吉,归还九斿白纛与蒙哥汗玉玺。只要答应这些条件,大元皇帝陛下愿意封你为安西王,从此不再兴兵讨伐……”

  赵良弼才到李瑕面前,很快就提出了蒙元方面的条件。

  他是个女真人,本姓“术要甲”,音讹为“赵家”,因此以赵为姓,曾是金国进士,才学不俗,甚为忽必烈倚重。

  听了这要求,李瑕并不表态,出面说话的是吴泽。

  “可笑,我王如今已攻克兴庆府。大军收复河套、攻入燕京,指日可待。岂会接受如此和约?!至于安西王?更是可笑,何妨告诉你,我王已万事俱备,将即天子之位。”

  赵良弼不惊反喜,竟是抖了抖袖子,上前一步,向李瑕道:“既如此,只需答应我方之条件,到时大元皇帝陛下或可承认你之帝位,并许配公主……”

  江春作为长安知府,也在接待使节的队伍里,此时正站在大堂中。

  他听着这些,联想着今晨与女儿的对话,心里分析着局势。

  赵良弼的条件一开始听着十分荒谬,但仔细一想,其实对双方都非常有利。

  忽必烈暂时并不想开战,而是想挑拨秦王与宋廷之间的战事,并且讹诈好处,先稳固其汗位。

  秦王这边则承受不住宋、元的联合攻势,那让出一部分的利益给忽必烈,先可着手与宋廷相争,确定帝位。

  再回过头来看这大半年来的外交,可以确定,忽必烈已经成功把秦王与宋廷分裂开来了。

  因宋廷太过迫切地跳进了陷阱,让人根本无法阻止这场阴谋。

  战火正在从秦王与蒙古之间,转移到秦王与宋廷之间。

  这种情况下,蒙元反而成了坐收渔翁之利的那一方,一会讹一讹宋廷,一会讹一讹秦王。

  当年,辽国就是这样挑唆西夏与宋,西夏也就是这样利用辽国称帝破宋……

  江春思来想去,发现忽必烈给出的条件,竟真就是眼下最好的出路。

  而这一切,秦九韶早已猜中了。

  江春叹服不已,暗道果然是观史能使人明智……

  第九百八十五章 稳妥

  堂上,赵良弼与吴泽还在争论。

  李瑕坐在上首听着,推敲着忽必烈的想法。

  他闭上眼,仿佛置身于开平城中,看到了各方使节,有黑发、栗发、金发,来自天下各处,准备为忽必烈这位新的蒙古大汗朝贺。

  阿里不哥已经死了,天上只有一个太阳,地上已只有一个大汗。

  这一片盛况之中,忽必烈摊开手中的情报,看到了昔里吉称汗,看到了海都、兀鲁忽乃、李瑕结成了联盟,甚至还有金帐汗国的别儿哥参与其中。

  当务之急是什么?

  是稳固汗位。

  把庆祝胜利的大典进行下去、完成、宣告大蒙古国新汗的诞生。

  忽必烈真的需要李瑕交出六盘山那位“蒙古大汗”,或通过外交,或通过战争。

  想着这些,李瑕对赵良弼的说辞已不感兴趣,目光又落回桌面上。

  纸上写着三个字——秦、唐、中。

  国号怎么定,已思考了许多日,这三个字对李瑕而言也有了更多的含义,代表了他不同的想法,或稳扎稳打,或借势而为,或冒险拼搏。

  一样的道理,今日怎么回应蒙元使节,也代表着往后的策略是稳妥还是激进。

  “……”

  “大元若与赵宋联合来攻,你们必抵挡不住。盼你们能看清局势,以免治下百姓受战祸之苦。”

  赵良弼说到这里,李瑕终于回应,问道:“你可知我为何称帝?”

  “秦王之心,天下皆知,岂还用问为何?”

  “那我为何在此时称帝?”

  赵良弼笑而不应,但李瑕一开口,他还是显得恭敬了些,不敢再以“你”相称。

  李瑕道:“我欲北逐蒙虏,救万民于水火,复汉家之威仪。然宋廷懦弱、屈膝于蒙虏,故而我须称帝、以带领天下志士站着抗争。又怎么可能与你们议和?”

  赵良弼脸上的笑容不褪,像是对李瑕很恭谨,又像是带着一些讥讽。

  冠冕堂皇的话他听得多了,李瑕说得再大义凛然他都不信。称帝必定是因为个人野心,方才李瑕自己都承认了。

  说什么宋廷议和了才叛宋称帝,无非是找个理由而已。

  “大元皇帝陛下继承天命,稽列圣之洪规,讲前代之定制,乃中原正统之君。望秦王莫以‘蒙虏’呼之。”赵良弼道:“至于议和与否,还望秦王三思。”

  “不必三思了,之所以见你,因正需你带我的国书回去给忽必烈。”李瑕道:“且在长安再待些时日,待我登基大典之后,自会礼送你离开。”

  赵良弼本就没指望李瑕能马上答应,行了一礼,道:“多谢秦王款待……”

  ……

  长安城没有国宾馆,还是知府江春临时安排了驿馆招待蒙元使节。

  此时江春引着赵良弼离开秦王府便往驿馆而行,偶然还听到了赵良弼与副使耶律乃乃用蒙语低声交谈了两句。

  江春蒙语虽不太好,但还是按李瑕的要求学过一些,倒也能听个差不多懂。

  “他拒绝了,那就请大汗派兵打过来好了。”

  “他会答应的,故意装作不愿答应,谈条件……”

  江春淡淡一瞥,见赵良弼神色笃定,不由又想到秦九韶的分析,遂觉得秦王还真有可能谈谈条件答应下来。

  比如岁币不给了,只需要交出六盘山的蒙古汗廷。

  拿蒙古人去与蒙古人交易,就能在称帝后不用面对蒙元的攻势,专心应付宋廷……怎么看都是合算的。

  ……

  把使团安置在了驿馆,江春思来想去,却是不回长安府衙办案,而是转身又去勘磨院。

  他想寻秦九韶再分析分析秦王的心思,好决定以何种态度对待赵良弼一行人。

  走进勘磨院公房,只见秦九韶正躺在藤椅上小憩。

  江春官位虽高,却很客气,站在一旁等了好一会,不敢吵醒他。

  终于,秦九韶眼皮一抬,起身道:“江知府来了。”

  “打搅秦公了,方才安顿了蒙元使节,路过勘磨院……”

  “想问王上对其态度。”秦九韶语气淡淡的,显得十分傲慢“想问就问,何必绕弯。”

  他也知道自己这性子在官场上吃亏了,但实在没办法给江春这种庸材好脸色。

  不等江春说,秦九韶甚至都猜到了蒙元给的条件,让江春惊为天人。

  “不必大呼小叫,此事不难猜,当年西夏便是如此立国。”

  “那……秦公以为,王上也会如西夏一般立国?”

  “与其猜这些闲事,不若猜国号会是什么……”

  两人才谈到这里,外面忽响起急促的大喊声。

  “江知府!出事了!”

  “又怎么了?”

  “军情司、舆情司包围了驿馆,称是蒙元使节中混入了细作,盗取格物院机密……”

  江春一惊,因那驿馆正是自己安排的,怕担责任,连忙便走。

  “……”

  秦九韶则还是坐在那,轻抚着自己的长须,眼中透出深深的思忖之色。

  “秦老头,你又猜错了。”江荻从公房门口探出了头。

  “我何时猜错过?”

  “先是说王上不会急着称帝,又说王上会答应暂时与蒙元修好。”

  “不过是说,依常理而言该如此。”秦九韶依旧傲然。

  他从来不觉得自己错了。

  手指轻轻摩挲着,又推算了一会,他喃喃道:“如此大胆冒险,王上该会选国号为‘中’了……”

  ……

  江春一路紧赶慢赶,才到驿馆,便见那外面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里面则是一片嘈杂。

  “证据确凿,带走!”

  “谁敢动我的人!”

  “最后再提醒一遍,敢包庇细作者,格杀勿论。”

  “我是蒙古使节,敢动我试试!”

  江春听出那声音不是赵良弼,而是副使耶律乃乃。

  耶律乃乃虽是东辽契丹人,汉语竟说得十分不错。

  “狗东西,你们宋廷都向大元称臣了,你们这群奴才的奴才敢动我?!”

  “……”

  江春已听明白大致发生了何事,遂走上前去,正打算招呼林子、姜饭。

  忽听得破空声响,马上有人惨叫起来。

  “额秀特!”

  “杀了他!”

  “谁敢动他!他是东辽王之弟!你等想与大元开战吗?”

  混乱中有人撞到了江春,将他撞倒在地。

  几道身影迅速窜来,想逃出驿馆。

  江春才爬起身来,心中大骇。

  只见耶律乃乃正在夺路而逃,脸上还满是狂态,显然不认为这些兵士真敢留下他这个蒙元使节。

  “噗。”

  林子一刀捅翻了耶律乃乃。

  “噗。”

  甚至还补了一刀,其后,他俯下身,从耶律乃乃衣襟里翻出一个包裹,打开来,是一袋火药,一纸配方。

  “狡辩?狡辩你娘!”

  林子骂了一句粗口,转头看向赵良弼,却是没有再说话,只挥舞着手里的配方,冷笑了一下。

  其后,军情司拖走了耶律乃乃的尸体和几个细作。

  江春站在那,舔了舔嘴唇,再一转头,便见赵良弼赶上来。

  “江知府。”赵良弼脸上义愤填膺,语气却不自觉地软了许多,“今日之事,江知府须给我一个解释……”

  “解释?”

  江春一个激灵,其实早已明白该怎么做了,喝道:“你们胆敢借出使之名行间谍之事,必须给一个交代!”

  他竟是怒气冲冲一摔袖,转身就走。

  今日,秦王可是要接见他的……

  ……

  秦王府。

  “报王上。已斩杀耶律乃乃。”

  李瑕听了林子的汇报,点了点头,转向了坐在一旁的韩祈安,问道:“我若不与蒙元结盟,是否太冒险了?”

  韩祈安叹息了一声,道:“王上不是素来喜欢兵行险招吗?”

  “不是。”李瑕道:“渐渐不再需要行险了,这次我是有把握在蒙元反应过来之前逼服宋廷,故而才敢对忽必烈死死相逼……其实我近来行事,喜欢稳妥。”

  “稳妥?”韩祈安苦笑,“真稳妥,就该联元破宋了。”

  “联元破宋也许可以成为下一个西夏,但我不打算当李元昊,我想当的是秦皇、唐宗。”

  说到这里,李瑕手指在桌上敲了敲,又道:“对了,国号也定了,就用这个。”

  韩祈安目光看去,待见到了那张被推出来的纸,不由讶然。

  “我以为王上更喜欢以‘中’为国号?”

  “只当我是不敢好了,举行登基大典之后,尽快伐宋吧……”

  第九百八十六章 祖谱

  江春离开驿馆,马上便重新赶往秦王府,一路上整理着衣冠,显得十分郑重。

  今天是要去当面劝进的。

  事关个人前程,也事关与宋、元之间的战事,乃是当今天下一等一的重事……

  路过街边那家胡记臊子面,江春却不由走了神,想到一旦称帝,秦王府作为皇宫显然是不适宜的,到时百官等候参加早朝,只怕是要排到街那头去。

  一边上朝,一边闻着这臊子面的气味,成何体统?

  想到这里,江春鼻子一吸,发现老胡今日还做了卤味,香气扑鼻。

  再转头一看,却见史俊、房言楷正坐在桌边对酌,仿佛把这胡记面铺当成了新朝廷的待漏院一般。

  在这个三国纷争、从龙之功摆在眼前之际,小小面摊里的一点烟火气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却又让江春的心境迅速沉稳了下来。

  他转身走进面摊,有一瞬间又害怕官服沾了气味,犹豫了片刻,之后笑了笑,继续迈步。

  “县令来了。”房言楷见有人在桌边坐下,一转头见到是江春,忙又拿了个杯子,“我初来长安,不免紧张,知州便请我到这面摊来坐坐,说是长安的高官显爵也不过好吃这一口臊子面。”

  史俊抚须大笑,道:“紧张什么?秦王当年还是我三人的下属……对了,方才说到哪?这店家老胡啊,有人出五十两银子要买下他的铺面,你猜如何?不卖。关中汉子便是爽朗硬气。”

  “是,此事我也听说了……”

  江春很容易就加入了谈话,他与这两人实在是太过熟悉了。

  三人就这般又等了一会,便有小吏过来,请他们去见李瑕。

  ……

  “潼川府路安抚使史俊、利州西路安抚使孔仙、知长安府事江春、知泸州府事房言楷等,顿首死罪,上书。臣闻帝受天命,实公四海,则为应期之运……”

  李瑕对满纸的歌功颂德也没仔细看,毕竟翻来覆去只有一句“请秦王登基”而已。

  但内容虽单薄,却是他的几位老上司对他的效忠。

  李瑕放下手中的折子,看向史俊、房言楷,眼中浮出些笑意来,说的话却很直率,道:“这篇劝进表还是要改一下。”

  江春一愣。

  他这几天想过李瑕可能会拒绝、可能会答应,却没想过会遇到这样的要求。

  “王上不愿即位吗?臣等……请王上以天下大局为重。”

  “我没有不愿,只是让你们再改一下。”

  “秦王。”史俊不得不开口了,行礼前环顾了大堂上一眼,见没有旁人,才轻声道:“秦王该拒绝为妥。”

  这道理本是不好明说的。

  一般而言,劝进就是臣子上表,君王矜持地拒绝、以示没有个人野心,臣子再连二接三的上表恳请,最后君王被逼无奈,再不情不愿地即位。

  哪怕劝进表需要改,对臣子私下里说也便是了,哪有君主当面提的,显得吃相难看。

  李瑕却更在乎效率,道:“都是从叙州出来的老人了,不必讲究太多繁文缛节……这么说吧,国号定了。”

  他说着,起身,将两本册子递给了史俊。

  顺手还拍了拍房言楷的肩。

  史俊低头一看,先是看到一本祖谱,倒是不厚,封面十分的陈旧,显然是有些年头了。

  他先是打开这一本,翻了第一页便眼睛一亮。

  “始迁祖道公,唐昭宗时太子太傅,避梁王乱,逃至建昌而居焉。生轩、辕、并、辂四公,轩公及吾支之祖也……”

  又翻到最后一页,找到了李瑕的名字,他微微颔首,之后又从头开始翻起来。

  史俊作为李昭成的岳父之一,其实早便隐隐知道李家的祖上是陇西李氏。

  这些年李昭成、李瑕每有儿子降生,李墉也会拿出祖谱添上几笔,却从未与史俊细说过,许是顾虑他是宋臣吧。

  当然,天下陇西李氏子孙众多,也是直到如今,这祖谱才算有了用武之地……

  史俊眯着眼观察着纸质,难以鉴别真假,遂不再管它是真是假,又拿出另一本册子看起来。

  这本就薄得多,纸质也新得多,显然是近日才探访得来并抄录下来的。

  翻开第一页,是诸多关于李家始迁祖李道的生平。

  唐昭宗天佑元年正月,梁王朱温摧毁长安,强迁皇帝及百官往东都洛阳。昭宗屏退左右,只留几名宗室,泣曰:“绝于山头冻杀雀,何不飞去生处乐。朕与诸卿皆李氏血脉,此去洛阳,恐难保全。念大唐列祖列宗之传嗣,卿等不必随侍,可各自逃生,以保李氏血脉而期来日。”

  最先冷静下来的就是李道,趁乱携带皇室宗亲、皇族谱牒避难逃亡,于湖湘停顿之后,辗转至建昌……

  看到这里,史俊深吸一口气,看向关于李道的其他记载。

  “唐太宗第十二世孙、吴王恪第十一世孙,李氏宗亲,官居征事郎,加银青光禄大夫、太子太傅……”

  合上这两本册子,将它们递给房言楷,史俊目光看向李瑕桌面上被选出来的那个国号,再次颔首不已。

  “这是最实用的国号。”

  “不错。”李瑕道:“时局如此,也该讲究一次实用了。”

  史俊十分欣慰。

  如果再有一次李瑕执意去西域之事,若他在场,必然还是要反对的。但至少在现在,他看到李瑕还是肯讲究稳妥,在不触及原则时也愿意有所妥协。

  深深行了一礼,史俊道:“恭喜秦王找回失匿之祖谱,臣以为当重编为妥,以唐高祖皇帝为一世祖,二世祖唐太宗皇帝……”

  李瑕皱了皱眉。

  依他的性子,其实并不太喜欢这般借助李唐来增加声望,他更喜欢“中”这样的国号,更进取更包容。

  也许以后一统天下了会再改,也许不会……而眼前最重要的就是赢。

  只有赢,才能谈以后,才能谈其它。

  江春正往房言楷手里的祖谱瞥去,听到史俊的话不由愣了一下,暗道自己猜错了,连忙又随着史俊行礼。

  “请王上放心,臣等明白折子要如何修改了。”

  “那就好。”

  ……

  这夜回到家中,江春没有理会迎上来就要絮叨的牟珠,而是颇具威严地抬了抬手,自回到书房。

  “哗”的一声响,雪白的纸被摊开,江春用手抚平,像是要把唐亡至今三百五十余年的割据抹掉。

  通通不算大一统王朝。

  该再开一片天地了。

  然而摆上镇纸、磨好墨水,提笔正欲慷慨陈词,胸臆中犹满是豪情,一时却又不知如何写了。

  思来想去,前面骂宋廷懦弱可耻的话他还是保留了,在后面歌功颂德的部分又添了几笔。

  “伏惟陛下出李唐之脉,袭太宗之血,以雄图而起巴、蜀,力战而复关、陇,栉风沐雨,恢三百载之世功……”

  ……

  “……臣等不胜犬马忧国之情,稽首恭观偃月开泰,敢献此书,延颈待尽,布此悲诚,涕泣上闻!”

  两日后,江春再次劝进李瑕,这次的官员人数却是多得多,名单罗列了整整两页。

  然而,那辛苦写就的劝进表李瑕却只是粗粗扫了一眼,便放到一边。

  “劝进而已,诸公倒也不必太费心思。”

  江春心想,这次秦王倒是懂得拒绝了,只是拒绝得太过随意了些。

  不想,李瑕下一句却是又道:“有这功夫、有这文采,不如好好写写登基诏书。”

  这是直接便同意了,似乎还有些迫不及待之意。

  “这……王上又拒绝了,臣等垦请王上以天下黔首为念,勿以克让谦恭为事。”

  “黄道吉日算好了,就写份登基诏书吧。”李瑕又道。

  堂上诸公沉默了一会。

  最后,韩祈安上前一步,提醒道:“王上?”

  李瑕无奈,只好点了点头,其后又摇了摇头。

  堂上诸公纷纷拜倒痛哭。

  “王上还是摇头不应啊。”

  “王上欲不应,若宗庙何?若百姓何?”

  “王其毋辞!何必勤勤小让也哉?”

  “……”

  称帝的步骤还是要走的,哪怕李瑕不在乎,众人还是得大哭、恳求他“勉为其难”答应登基。

  哭给天下人看,哭给青史记录。

  像是很荒诞,又像是很庄重,但这就是一种责任。

  皇帝之位从来不是一个人的事,它承系天下万民,它是担当……

  ……

  几日后,长安城郊。

  傍晚时分,种地的老农一手拖着锄头,一手牵着孙儿走在回家的路上。

  他走路时光着脚,赤足上满是老茧与伤痕。

  走着走着,迎面正遇到一个年轻的道士。

  “老丈,记得我吗?”

  老农嚅嚅不敢言,只是点了点头。

  其后那道士便一路跟着他,喋喋不休地问了许多问题。

  “老丈只认金国的天兴皇帝吗?他都亡国三十年了,在位时又做过什么?”

  问了许久,才终于让这老农总结出了一句话,道:“宋是宋寇,蒙是蒙虏,当然只有大金皇帝才是皇帝。”

  “那光复大唐呢?所谓金国不过也是女真人奴役你们,大唐皇帝总是真的皇帝了吧?”

  “大唐额知道,阿爷说过。额祖宗还当过大唐的官哩,不信到洛阳看额的祖墓,都说那时候日子好过……”

  “那大唐皇帝比金国皇帝,哪个是真皇帝?”

  老农答不出来了,傻站了好一会才肯放弃他的天兴皇帝,低声道:“要是真有大唐皇帝,额认。”

  连他都明白,若是光复大唐,那怎么可能不收复东都洛阳?

  到时,就能让孙子与儿子团聚了,他活一辈子,求的就是落叶归根,血脉团圆。

  年轻的道士孙德彧“哦”了一声,转身就走了。

  他其实认为秦王应该取一个别的国号才对,比如“天”字他就觉得很好,一个字就能压那个“大元”一头,可惜没几人赞同他。

  当然,他知道世事从来没有十全十美的,秦王立国称为“唐”,至少更容易映照这乱世许多人对太平盛世的憧憬……

  第九百八十七章 实在

  李瑕称帝之事虽说仓促,其实早在去岁末元蒙派出使节往临安时,他就已经在准备了,因此大的方面并不显得慌乱。

  却有太多小细节忙成了一团乱麻,比如龙袍没有赶制,比如秦王府来不及扩建……

  长安城这种匆忙的气氛下,李瑕却觉得有种不真实之感。

  他能察觉到诸臣陷在忙碌中、没太多心思与他聊具体的政务,因此他这个即将登基的皇帝反而有些像是个局外人。

  便是听到“皇帝”这两个字,他也不觉得与自己相符。

  奇奇怪怪的。

  ……

  “陛下。”

  “官家。”

  “圣人。”

  六月初九的傍晚,阎容倚在李瑕怀里,接连唤了好几声见李瑕不应,撒娇似地唤道:“夫君,理理人家。”

  “还是不习惯当皇帝,是因为太年轻了不成?”

  “哼,嫌人家老了是吗?”阎容把那吹弹可破的面庞又凑到他面前,问道:“老吗?”

  “你不老,在我眼里你就是个小姑娘。”李瑕道:“其实是我老,只是长得年轻,不像个皇帝。”

  “你就是皇帝。”阎容搂着李瑕的脖子往上攀了攀,凑在他耳朵边,用最轻的声音道:“自从你睡了我的那一刻起,你就是皇帝。”

  李瑕深吸了一口气,闻着她身上的香味,侧头贴着她的脸。

  相处多年,阎容是懂得如何挑动他的。

  若拿朵思蛮与她相比,那蒙古小公主就像是一根小木柴……

  “别动。”阎容却是捧着他的脸,道:“先聊聊天,你在想什么?”

  “攻宋。”

  李瑕随手抚着阎容的青丝,重新将心思拉回来,沉吟着,发现要说这些事还是得拿西夏作例子。

  “当年李元昊称帝,遣使给宋仁宗上表,追述祖先功绩,要求宋廷正式承认他的帝号。”

  “宋廷自然是拒绝了。”阎容政治头脑不算好,却很擅长于陪李瑕聊这些。

  她很会附和、提问,该显得聪明时显得聪明,有时又能恰到好处地显得笨,仿佛天生就适合当一个宠妃。

  “不错,宋廷拒绝了,且下诏剥夺赐姓官爵,停止互市,在边境张贴榜文,悬赏重金取李元昊首级。”

  “那他们会不会又来刺杀你?”

  “不会,重要的是李元昊是怎么做的。他给宋廷送去了嫚书,指责宋廷背信弃义,挖苦讽刺赵氏,同时又借辽国之势威胁宋廷,最后却表示犹有与宋廷和好之意。”

  “他为何要这么做?”阎容表示不解。

  “目的终究是为了让宋廷承认他的帝号。而先激怒宋廷,一旦开战,百姓便会将战事之责归咎于宋。”

  阎容便赞道:“很聪明的做法,你也这么做吗?”

  “诸公劝我如此做。”李瑕道:“但我想要一称帝就攻宋。”

  阎容未必懂得这其中的原因,偏是眼睛一亮,露出了崇拜李瑕的神色。

  “李元昊当年做得再聪明,西夏终究只有一隅之地。而我要的是一统天下,有些事不该做得太聪明,太妥善。”李瑕道:“抢先攻宋,必然背上骂名。接下来的数年内都会被世人指为反贼判逆,但到了一统天下之日,谁又会记得这些?”

  “你是不世出的英雄,所作所为自然与旁人不同。”

  “求实用罢了。蒙古人做事便实在,而宋廷讲究了太多虚礼,与蒙古相争吃了三十年的亏。”

  李瑕说得简单,但近来他的臣子们却极力反对抢先攻宋之事。

  这次不止是出身江南的文官,而是不分文武、不分南北的官员都认为不妥。

  归根结底,李瑕不理解当世人对声望的重视。

  不仅是攻宋一事,便是连登基的黄道吉日,他们之间的看法也有很大不同。

  李瑕愿意照顾众人想要一个黄道吉日登基的愿望,但更在乎的是登基的时间方便他接下来的各项战略。

  而所有的臣子却都认为黄道吉日大过一切,哪怕是贻误战机也再所不惜。

  李瑕终究是理解不了这种迷信,或者说他心里出现了“迷信”二字,观念就已有了大分歧。

  但做事哪有一帆风顺的,破除万难做到就是了,总之商议到最后都会有结果……

  “登基大典将在七月十八日举行,避开了中元节,庚子日,宜祈福、祭祀,大吉。登基之后,一月内我会亲赴重庆府,顺江伐宋。”

  阎容不问他会是胜会是败,只问道:“会打到临安吗?”

  她不知兵势,只是越来越崇拜李瑕,坚信他会赢。

  李瑕却担心自己赢着赢着,免不了要遇到几场败仗。

  他不希望败的是这样的立国之战。

  “不会,我没这个实力。但如果能逼近鄂州,宋廷必然求和。”

  “我可以帮你吗?”阎容道:“如果我回信到临安去……”

  “没用的,邓剡之所以能抵达长安,是贾似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李瑕低下头道:“放心,我答应你若攻下临安,会保着她。”

  “你真好。”

  阎容又凑上去,在李瑕脖子上亲了一下,柔声道:“那……陛下即位了,能不能给人家一个名份?”

  她已经想得很清楚了才敢开口提出来的,李瑕都打算抢先攻宋了,又何惧册封一个妃子?

  果然,他点了点头。

  阎容大喜,笑靥如花,整个人仿佛盛开了一般……

  ……

  如李瑕对阎容所言,相比于登基大典,他更重视的是实在的事务。

  因此,在六月初到七月下旬这段时日,群臣忙着各种礼节之事,李瑕则忙着兵马调动。

  而就在半年内,他已将大部分的水师调到了长江沿线……

  ……

  六月二十七日,万州。

  姜才拎着两尾大鱼离开了他在万州城的家中,往城外军营而去。

  告别怀孕的妻子,他有些不舍,但重庆府传来军令,近日所有将领得尽快归营。

  归附秦王已两年有余,姜才也已继弦,是夔州路……如今已改成重庆路的安抚使高长寿为他作的媒。

  他一开始不愿再娶,但如高长寿所言,人活着,日子总得过下去。

  往事已矣。

  连同他当年对宋廷的效忠,早已埋葬在长江三峡那边……

  一路到了军营前,姜才加快了脚步。

  “将军。”

  “将军……”

  姜才大步往一个营房走去,果然,里面的将士正在谈论着什么,气氛与家中完全不同。

  “真议和了?!向狗虏低头称臣了?”

  “你才知道?那宋廷朝堂上一群窝囊废,能硬气的起来吗?”

  “老子用腚想也知道,受这鸟气。”

  “我们呢?真议和了,我们也成了蒙虏的狗了不成?我可听说,西北李帅才收复了兴庆府。叫啥来着……宁夏路,当时我还说这名听着新鲜。”

  “……”

  宋廷议和的消息姜才是早便知晓的,只是如今才慢慢在军中酝酿开来。

  重庆路这边每每听关陇的兵马立功,既养出了傲气又没处发散,早已恨不能与蒙人战上一场,再听得宋廷议和的消息,仿佛如炸开了一般。

  或者也有军中训导官刻意引导的结果。

  姜才前阵子已到重庆府去了一趟,得了高长寿的指示。

  他把手里的鱼搁下,清了清嗓子,大步走进帐中。

  “将军。”

  “将军回来了……”

  姜才环目一看,压着想要说的那个消息,沉着脸开口道:“兄弟们都在,看来都听说了,我只问你们,这一口鸟气吞不吞得下?”

  第九百八十八章 普通人

  姜才一句话,营房里一群校将亲兵马上又忍不住吆喝起来。

  “将军,这哪是鸟气啊?这分明鸟屎糊进俺嘴里了!”

  “就是说,既然要跪下来称他娘的臣,打来打去这么多年做个驴球,白死了许多弟兄……”

  暂时而言,李瑕还是大宋的秦王,将要分割却还未分割。

  将士们不懂这些。他们需要的是最直白的信息,比如宋国就是宋国、秦国就是秦国。

  只要李瑕还没公开反宋,他们就还是认为自己是宋人。现在作为宋人又要对胡虏称臣贡纳了,憋屈得慌、窝囊得紧。

  姜才再次清了清嗓,开口说话时背部的肌肉微微隆起,暗自警惕。

  “那你们说……我们劝秦王反了这狗朝廷,怎么样?”

  一句话问出口,他的手已按在了刀柄上,目光从麾下这些校将的脸上睃巡而过,仔细观察着众人的表情。

  两年前,姜才杀孙虎臣、率部归附李瑕,他自己当然明白这是叛宋之举,但他的部将却未必清楚其中的瓜葛,都是听命行事。

  也就是说,这些人当中,可能有人还以大宋将士自居,并不愿叛宋。

  果然,便见一个名叫卢富的部将惊愕了一下,避过了姜才的目光,脸色显得有些为难。

  “好!”

  下一刻,姜才的心腹将领麻士龙大声嚷道:“由秦王当了皇帝,推翻赵宋狗朝廷。”

  这不是姜才安排的,他艺高人胆大,事先没有单独找一两个最信得过的部将通气,就这么拎着几条鱼回到营房,直接就宣布消息。

  好在这里终究是李瑕治下,营房里又都是姜才的心腹,绝大部分人都是拥护李瑕的。

  “将军,秦王真要当皇帝了?”

  “好,秦王当皇帝,总比临安的狗皇帝好!”

  “拥戴秦王当皇帝,大家伙都官升一等啊哈哈哈!”

  “我早就知道早晚要有这一天,不向蒙虏称臣!”

  “……”

  见众人反应热络,姜才不出所料,笑了笑,手从刀柄上松开,昂然道:“看来,你们都同意拥戴秦王?”

  “那还用说吗?将军。”

  “好!麻士龙,你让人去将我带回的鱼杀了,备上好酒好菜,我与兄弟们聊具体的了。”

  “是!”

  当年姜才随孙虎臣攻打重庆,也是坐在长江边吃鱼。

  时过境迁,如今却换作是他借着请部下吃鱼的契机行拉拢之事。区别在于,姜才的拉拢是出自真心的,他真心想让部将们升官而不打算背后捅刀子。

  姜才对自己的部将十分了解,一场酒肉下来,他观察他们的神色,已能确定他们都是支持秦王称帝的……除了卢富。

  卢富虽然一直在应和着众人,但眼神里还有顾忌之色,笑得稍有些勉强。

  姜才并不点破,只在最后举杯道:“既然都愿意拥立秦王,我等便在劝进书上盖了手印,送往长安。”

  “好!”诸部将兴奋不已。

  “都去吧,安抚各自的兵士,别闹出乱子来……卢富,再陪我喝两杯。”

  卢富似乎吃了一惊,老实应了喏,坐在那等别的校将都离开了,他还低着头,显得有些心虚。

  虽说是个部将,上过战场、杀过不少人,但卢富本质上就是个老实巴交的农夫,不可能为了反对李瑕称帝而悍然扑向姜才。

  “你不支持秦王称帝吗?”姜才问道。

  “没……没有……将军这话说的,我当然希望秦王当皇帝……”

  “说实话。”

  卢富挠了挠脖子,抬起头,露出一张皱得像苦瓜一样的脸,道:“将军,我什么都不懂啊,秦王和官家的好坏,我哪懂这些啊?我就只会划桨。”

  事实上这才是常态,绝大部分人根本就不了解宋朝廷和长安政权如何如何。

  “我没见过秦王,他称帝会怎么样我也不懂,我就知道……要是当了反贼,会连累我家里的。”

  姜才道:“我和你说过,造反之后,马上会发兵南下,连累不了你们的家小。”

  “我三弟读……读书的,今年要考进士,我造反了会连累他的。”卢富喃喃道:“我娘供他读书不容易……”

  姜才愣了愣,讶道:“你家还有读书人?”

  卢富局促地笑了笑,道:“今年九月考进士,乡里的先生说他是读书的苗子。”

  这笑容虽局促,却透着一种以弟弟为荣的骄傲感觉。

  姜才缓过神来,道:“你当你是甚人物?宋廷还能查到你有个考进士的弟弟。”

  “万一呢?万一他中了进士,朝廷一看族谱,有个兄弟是当反贼的……”

  “你这两年寄回家里的钱可都是秦王给的,你知道为了让我们这些士卒与家乡通信要费多大功夫?”

  “可造反了,不就再也不能和淮西通信了?”

  姜才与这没见识的呆子掰扯不清,怒气上涌,一把拎住他的衣领,骂道:“忘恩负义的猢狲,只想着你自己这点事吗?!秦王登基称帝为的是天下苍生。”

  卢富被骂得愈发低下头,但显然并没有因为这样的指责而改变想法。

  毕竟他随着姜才在秦王治下才两年,而供三弟读书却是他家里操持了十余年的大事。

  比起天下,他确实就是更想着自己的事,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将军,我也没说不支持秦王当皇帝,我就是……”卢富道:“我怎么想的又有什么用?我一个管船工们划桨的,还能管得了谁当皇帝不成?”

  姜才眯了眯眼,想到了前几天在重庆府的经历。

  一场酒宴上,高长寿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我等拥戴秦王为帝如何”之后,却有三个重庆府的将领私下商议,要擒下高长寿、把重庆府献给宋廷立功,结果被告发了,高长寿毫不犹豫就斩杀了他们。

  血淋淋的脑袋被挂在长江边。

  要换皇帝,怎么可能没有人死?

  姜才有一瞬间确实想过杀了卢富。

  但他其实很清楚,卢富只是一个小人物,完全不可能影响得了秦王称帝之事,杀了有什么必要?

  怕万一卢富闹起来,自己也要担罪责?那自己与孙虎臣又有何区别?

  姜才思来想去,恨铁不成钢地用力在卢富头上一拍。

  “猢狲,把信令给我。”

  卢富一愣,老老实实把腰牌摘下,双手缓缓递给姜才,有些舍不得。

  姜才却是一把接过,喝道:“解了你的军职,老实呆着,等事情定了再说。”

  他招过两名亲兵把卢富带回其营房,自己去接手卢富的那一部人马。

  ……

  军中这种不愿支持秦王称帝的人终究是在少数,很快就被兴奋、激荡的情绪湮没。

  其后几日,越来越多的消息从长安传来,更是让将士们欢腾不已。

  许多人每天都翘首以待,掰着指头数日子,将打听来的消息在军中传播。

  卢富独自被关在营房里,却也能听到外面的兴奋的呼喊。

  “知道吗?秦王是唐朝皇氏血脉,本是为了扫荡胡虏在为赵宋效力,没想到赵宋狗皇帝降了蒙人,秦王只好决定恢复大唐基业……”

  “国号是‘唐’啊……”

  “秦王才是真天子,赵宋不过是篡位……”

  “听说了吗?登基大典在七月十八,将军会有封赏,我们也都有封赏……”

  “我们也是开国功臣吧?”

  “我们老了还能对孙子说是我们助秦王打天下……”

  这些人都是卢富的同袍,个个都参与到了一桩盛事里,这让他有些后悔。

  只是转念又想到在参加宋廷科举的弟弟,又觉得只能这样了。

  终于,时间到了七月。

  天气突然热起来,军中操练之余,气氛也更加火热。

  有人用洪钟一样的声音喊了起来。

  “十八日登基大典,陛下将在长安祭天,允各地方、各军营同时祭祀,宣读诏书,封赏文官武将……”

  卢富听着外面的欢呼,独自走到窗沿边,努力想向外看去。

  他此时才知道各座军营里也会与长安同时进行典礼。也是此时才想起来,也许这新的大唐朝廷也会有科举,他兄弟也许可以参加长安的科举……

  这种被看管的日子原本容易让人不知时日,但卢富却每日都能听到军中将士们算着日子。

  “后日便是登基大典!要换的军旗准备好了吗?!将士们的新衣发了吗……”

  “明日……”

  卢富便知这是七月十七日了,今年的中元鬼节竟是过去了都还没有被意识到。

  而这天夜里,他忽然听到了整齐的脚步声。

  “咚!”军中的大鼓被擂响,“咚!咚!咚……”

  这不是战鼓的鼓点,而是礼乐。

  各个营房都有人下了命令。

  “换军衣……”

  第九百八十九章 万岁

  这一年是乙丑年,是大宋咸定六年,同时也是大元至元二年。

  去年阿里不哥的死讯传到开平时,忽必烈下诏改中统五年为至元元年。

  到了七月十八这一日,天下又多了一个新的纪年。

  “建统元年,七月十八,庚子,唐高祖皇帝二十四世孙祭祀于长安城郊……”

  破晓前的祭坛周围亮着火光,红布盖着祭祀用的牲畜,年迈的礼官嘴里念念有词,显得神秘而庄重。

  这场景,长安百姓、文武官员们都很熟悉。

  不过两年前,平陵郡王才在此晋位秦王,如今又要称帝了。

  人群整齐地排列着,密密麻麻。

  终于,有一队车马缓缓从长安城门出来。

  与称王大典类似的流程,不同的是火光中时隐时显的那一抹明黄……

  ……

  关德低着头跟在李瑕的车驾后面。

  偶尔抬眼一瞥,看着那衮冕上绣着的飞龙,不由心中激荡,又觉恍如隔世。

  他知道,自己将再一次成为大内总管太监,人生际遇之巧妙,莫过于斯。

  但关德更相信这是冥冥之中注定好的,眼前的年轻的皇帝才是真命天子,上天才让他从临安那孱弱的昏主身边,追随明主到这一步……

  ……

  阎容穿戴着一身端庄的礼服,正向高明月缓缓施了一礼。

  被扶起之后,她微低着头起身,努力不显出那与生俱来的媚态来。轻手轻脚地踱了几步,挤开了朵思蛮,站在了年儿身旁。

  几年来的躲躲藏藏,直至今日她终于可以明正言顺地站在人前。

  她将被李瑕封为妃子。

  若问李瑕当秦王与当皇帝之间有何区别,阎容认为这就是区别,她的陛下愈发霸道,已无惧于从宋廷抢一女人。

  ……

  江春站在祭坛下,紧张得整张脸都已僵硬。

  终于,他看到了新帝的车驾缓缓而来,连忙领着百官迎上前去。

  “请陛下先告祭昊天上帝、皇地祗、日月星辰、社稷太岁、岳镇、海渎、山川、城隍……”

  那身披明黄衮冕的新帝于是从车驾上下来,自带一股威严气场,缓缓登上了祭台。

  关德连忙跟上,还小声地提醒了江春一句。

  “祭天诏书与告民诏书万莫搞错了。”

  江春张了张嘴,想要回应,却紧张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而就在前方,李瑕已登上了祭台。

  “开始吧……”

  ……

  仪式都是很熟悉的了,李瑕一丝不苟、有条不紊地祭礼着。

  奠玉帛、进俎、初献、亚献、终献、撤馔、送神。

  始平之章的乐器奏响。

  有人举着髦挥舞。

  柴炉举火,焚烧着燔牛,香烟直冲霄汉。

  李瑕依旧向正位、配位上的神袛上香、行礼。

  之后,诏告天下。

  “建统元年七月庚子,皇帝臣瑕,敢用玄牡,祭告皇天后土,自唐之亡也,更五代五十余年,至于天下分裂,北敌侵疆,南国猥懦,社稷堕废……”

  今日李瑕称帝诏书有两份,内容是差不多的,一则用于祭天,向天帝自称为臣;二则用于告民,向万民自称为朕。

  在长安祭坛上宣读的便是祭天诏书,同时之间,他治下各处也在宣读着告民诏书。

  ……

  “今边民暴尸于胡尘,赵氏玉食于江南。朕本帝胄,念高祖、太宗之业,身负束薪,十年对垒,万阵交锋,兴唐复国,勘定中兴。今文武大臣、百司、众庶合辞劝进,尊朕为皇帝,以主黔黎……”

  “万岁!万岁!万岁!”

  “……”

  万州,长江边的水师大营里,一众将士们亦高高扬起了手,放声大喊着。

  他们没能到长安观看登基大典,但就在这座军营里,他们依旧可以庆贺。

  虽然大部分士卒其实并没有见过他们的新皇帝,却已在这些年体会到了新帝带来的安定与强盛。

  称帝是为了什么?

  为了越来越强盛,不再像过去那样受辱。

  这才是他们赞颂的“万岁”,家国天下的概念很大,但对于普通人而言,日子能变好才是最大的事。

  普通士卒们想要的终究还是实惠。

  只见一名文官登上了校杨上的大台,摊开了手中的明黄诏书。

  “朕思宏业,赖众卿合而戡立。凡赤诚智佑之士、疆关舍驱之卒,合当因功晋赏,小则仕镇、达则三卿。唯愿众卿尽职恪守,君臣一心共匡社稷。”

  前头这一番说辞,连听不懂的将士都知道,这是要封赏了,纷纷嘀咕道:“将军会升官吗?”

  果然。

  “宁江军统制姜才,深执忠孝,宵旰忧勤,迁武功大夫、江陵府招讨使……”

  “谢陛下隆恩……”

  “宁江军副统制麻士龙、申自明、胡汾等,迁统制……”

  这封赏的名单一直念了很久。

  最后,众将士不由自主地再次山呼“万岁”。

  他们都听说了,刚登基的那位陛下没有营造长安的宫城,却没有忘记给他们的赏赐。

  ……

  “万岁!万岁!万岁……”

  听着军营中排山倒海的欢呼,连不愿表态支持李瑕称帝的小小部将卢富,也有被这气氛感染。

  卢富知道除了他,同袍们都加官进爵了。

  因为他没有在那份劝进书上盖上手印。

  他有一瞬间也想过,拿一个开国立功的统领之职,去保不知道考不考得中进士的弟弟,到底值不值?

  但事情都到了这一步了,他只好安慰自己……名字没有出现在那份封赏名单里,也是好事。也许万州这边有许多朝廷的眼线,会将这份名单抄录下来送到临安。到时他这位唐军统领,也许会影响了弟弟的仕途。

  十多年来母亲的殷勤期望、大宋对文臣士大夫的优待,这些东西像烙印一般烙在了他的脑海里。

  一直在营房中坐到傍晚,却见姜才走了进来。

  卢富连忙起身,唤道:“将军。”

  姜才摆了摆手,道:“陛下已登基称帝了,你是何想法不重要。”

  “将军,我就是个小人物……”

  “要伐宋了。”姜才忽然道。

  卢富一愣。

  他没有一双能看到天下版图的眼,平时目光所见,只有万州这两片山与长江边,看不到李瑕的强大。

  相反,他看到的是李瑕的水师很弱,连大船都没有几艘。

  不必说比荆湖了,比淮右都差得多。

  在他的印象里,大宋才是强盛的国,所以才认为秦王敢称帝就会成为反贼。

  没想到,姜才说要伐宋了。

  “伐宋做什么?不和蒙古人打了吗?”

  “打下临安。”

  卢富大惊,讶道:“临安要被打下了?!可是我三弟……”

  姜才拍了拍他的肩,道:“你有个会读书的兄弟,盼着考中进士,我懂。我们武人比不了文官,家里若能出一个文官,才是祖坟上冒青烟。”

  “将军……”

  “听我说,你顾着你兄弟考进士这没错,但该要考的是大唐的进士,我看很快就要开科举了。你追随我这么多年,我不会害你。信我,我今日特意为你问了长安来的大官。”

  卢富见姜才刚升了官却跑来为自己的事操心,颇为感动,点了点头,道:“我……我听将军的。”

  “那好。”姜才起身,道:“在长江打仗,没有你领人替我操桨,我真不行。好好准备一下。”

  “是!”卢富大声应道。

  几日后,长江上旌旗招展。主舰上负责指挥水手的部将卢富大声喊着号子,参与着东征大宋的战争。

  但其实称王称帝的天下大事在他这个普通人眼里也没有他兄弟能考上进士重要,因为这是他母亲的愿望。

  至于什么唐或宋,他不懂,也不在乎……

  第九百九十章 不宣而战

  鄂州。

  时值七月盛夏,天气炎热。南湖畔的凤园却是清风徐徐,颇为凉爽。

  一队妙龄少女端着酒水与冰块拾阶而上,走向湖心亭。

  她们只披着薄纱,一双双修长的大腿在纱裙下时隐时现。

  走进水帘亭,只见吕文德正躺在凉榻上酣睡。

  吕文德身量高大壮硕,此时浑身上下只有一条小毯盖着肚子,像是肉堆成的山坍塌在那儿一般。

  周围又有另一队侍女正给他打扇、按揉。

  侍女们全都赤足而行,并且走路时踮着脚,动作尽可能的轻柔,以免吵醒了吕文德。

  但随着几声蝉鸣,吕文德还是醒了。

  他只是缓缓抬起眼皮,对于亭中的侍女而言却仿佛天大的事……捧着他那一双大脚正在揉按的侍女加大了些力道,并小心翼翼地观察他的反应。

  “我三弟回来了吗?”吕文德懒洋洋地道,“让他过来。”

  一杯冰酒下肚,吕文福也到了,悠闲地坐下,道:“大哥,襄阳那边的榷场,老六一个人忙得过来吗?不如让我过去负责吧?”

  如今大宋与大元已经议和,且达成了互市的盟约,襄阳已开始互市,可以预见这其中将带来的巨利。

  吕文福没有在兄长面前掩饰他对这种利益的渴望,屡次隐晦地表示过想去襄阳,今日干脆直说了。

  吕文德眼皮都不抬,道:“你当襄阳那边只是做生意?老六在襄阳打仗的时候你他娘怎不说要去?”

  吕文福尴尬地笑了两声,道:“大哥也知道老六那人太正派了些,不宜管榷场,由我过去盯着,免得被北人占了便宜。”

  他说的是“北人”而不是“蒙人”。抗蒙这些年,他们都知道蒙古攻宋的主力其实是汉军,但为了激起士卒们的仇恨,还是称其为蒙虏;现在开始议和了,参于互市的都是中原豪族,当然不能再将其视为不会做生意的蒙古人,得警惕起来。

  吕文德道:“过几日会有元人使节到鄂州来见我,你到汉阳迎一迎,待具体议过榷场之事再谈吧。”

  “听大哥吩咐。”

  “脑子里别他娘的只想着金银珠宝,可能要打仗了。”

  “打仗?”吕文福十分惊讶,“都议和了,还打什么仗?”

  “与蒙人不打,与那反贼猢狲免不了还是要打上一仗。”

  吕文福轻笑,问道:“大哥这是打算征讨李瑕了?不是说下游攻上游不容易,朝廷又拿不出钱粮。”

  “他真要叛宋称帝了,听说是在七月十八登基。消息还没回来,不知他娘是真的还是假的。”

  “李瑕这才经营多少年?”吕文福不由笑起来,捻着嘴唇边的胡须,讥道:“说自己是皇帝就是皇帝吗?穷酸破落,能像个皇帝吗?别的不说,就大哥这几个别院,只怕比他那皇宫都要富贵堂皇得多?他也有脸,不怕成为天下的笑柄。”

  这倒是大实话,李瑕在简陋破旧的长安小院里自称皇帝,要他们这些江南奢豪之家承认,确实是只觉得好笑。

  吕文德却没笑,而是喃喃自语道:“皇帝……”

  他随意地抬脚,用脚底板摩挲着正在服侍着他的少女,因他的脚实在太大,衬得少女的身躯格外娇小。

  皇帝有甚好的?

  比得上他现在过的日子吗?

  “他称帝了也好,逼得朝廷去想办法凑出钱粮,给我攻打川蜀。”

  吕文德之前不愿出兵西进并非因为害怕李瑕,而是因为朝廷不给钱粮却要他损兵折将。

  现在不同了,与蒙元议和,淮河防线的压力顿减,大宋已能抽出更多的力量对付李瑕。

  “也是,大哥耐着性子等了几年,终于等到这个机会了。”吕文福看着他大哥玩弄侍女的场景,略略思忖,充当起谋主、开口分析起来。

  “倘若李瑕果真敢叛宋称帝,真是走了一步臭棋。前两年他与蒙古人开战,朝廷还出兵帮他。这一称帝,这是逼着朝廷出兵平叛啊。不知他如何想的,这样下去,哪怕他真打赢了仗,还会逼得朝廷与蒙古人联盟吧?”

  “年轻,骨头硬。”吕文德评价道,“傻狗。”

  吕文福哈哈大笑,又道:“七月十八……那李瑕的使节已经在路上了吧?”

  李瑕称帝之后怎么做?只能像李元昊那样,遣使于宋,争取宋廷的承认,至少也能把开战归咎到宋廷头上。

  “算时间,使节差不多也到鄂州了……”

  话到这里,吕文福眯着眼望着湖岸那边,只见那边正有下人跑来,焦急地踱着步,显然有急事要报。

  “果然来了。”

  然而,来的消息却不是李瑕的使节到了,而是水师到了。

  “……”

  “叛军水师兵出万州,一日破姊归、夷陵,次日破宜都、松滋、枝江,三日兵临江陵府城下!”

  “你说什么?”乍听之下,吕文福还没反应过来,讶道:“什么叛军?”

  “伪唐李逆的叛军,叛将姜才所率领,已攻至江陵府。”

  “不宣而战?”吕文福没有仔细去听战报,而是重复地又喃喃了一句,“不宣而战?”

  这些日子以来,所有幕僚都是借西夏立国之事分析李瑕称帝之事,都不认为李瑕有灭宋的实力。

  朝廷在荆湖可以征集出十万大军、三万艘战船。

  反观李瑕,战船不充足,水师不熟练,能调出的水师兵力只有朝廷的十分之一。

  而且还有虎视眈眈的蒙元随时会出兵攻打长安。

  李瑕注定不可能攻到临安,最多就只能通过一场小战事,逼宋廷承认其帝号。

  但他竟然还出兵了?而且还是不宣而战。

  就不怕激怒大宋?

  “……”

  亭子里忽然响起一声娇呼,却是吕文德一脚踹开了一名侍女,站起身。

  “狗猢狲来得好!老子还嫌三峡不好走,正好先在江陵灭了他的水师……”

  ……

  江陵府。

  长江上战船密布,江陵城大门紧闭,城头上砲车正在不断调整着方向,形成了两军对峙的肃杀气氛。

  战船上,姜才抬着望筒观察了江陵城的动静,神情显得有些严肃。

  顺长江而下,连着偷袭了好几个州县之后,他遇到了宋廷的第一个重镇,终于停下了前几日势如破竹的攻势。

  “将军。”

  麻士龙走上战台,四下看了看,见江风很大,说话不会被别的部将听到,方才道:“江陵城已经有防备了,城内码头有战船一千余艘,城中守军一万五余人,战船和兵力比我们都多……”

  话到这里,他凑近了姜才,把声音压低了些,又道:“而且宋军还占着城墙,有补充,有援军,怕是不好打。”

  姜才听了没有太大反应。

  因为麻士龙说的这些更多的兵力、战船,更好的地势、补给,都是纸面上的数字。而宋军的每一场败仗,纸面上的数字都比对方要好得多。

  胜败不止要看这些,还要看将领的指挥、士卒的士气、战术的使用等等,甚至还包括运气。

  “不好打也得打,我们拿下江陵。”

  麻士龙没有马上应喏,他是姜才身边的老人了,是真正的心腹,因此敢直说一些心里话。

  “将军,我就不懂了,拿下江陵又有什么用?前面还有岳阳、汉阳、鄂州。等我们拿下江陵,宋军已聚集十万水师。”

  “我自有分寸。”

  麻士龙又道:“反正长江开阔,江陵守军也拦不住我们。不如顺江而下,趁吕文德还没反应过来,杀到鄂州。”

  这是一个非常冒险的计划,绕过江陵顺江而下很容易,但没有辎重补给,他们这一支水师就打不了持久的战役,而且一旦战败,想要逆流而逃便几乎不可能。

  也就是麻士龙这种疯子刚被开国功臣的喜悦冲昏头脑,才敢提出来。

  姜才摇了摇头,道:“我们得到的军令就是攻下江陵。”

  麻士龙只好拱手应下,却还是不太明白自己这一万水师哪怕攻下了江陵又有何用。

  “应该是还会有援军吧。”他心想。

  ……

  很快,号角声响起,战船向江陵城缓缓靠拢,双方以砲石互击。

  “攻下江陵!”

  “放砲!”

  “嘭……”

  巨石砸起大浪,船只摇摇晃晃。

  “帆挂住了!”

  “我来……”

  卢富还是站得很稳,每走一步就像是把脚钉在甲板上一样。

  他赶到桅杆边,向上爬去,动作迅速。

  有箭矢在前方飘过,他也视而不见。

  卢富的性子不像是一个将领,也就是因为操船的技艺极为出色,水性又了得,能以成为姜才器重的部将。

  这一战,同袍们都很战意昂扬,唯独卢富依旧有些提不起劲。

  以前他是宋军,只管随着姜才杀蒙虏,至于姜才是跟着宋廷也好、跟着秦王也罢,他不懂这些。但现在,却是在攻打大宋的城池。

  卢富奋力调整好了帆,正要下桅杆,低头一看,看到了战船边的一座座砲车,不由走了神,想着那巨石若砸进城里,该有几家百姓伤亡……

  “快下来!”

  “让开!”

  忽然听得周围一阵大喊,正在走神的卢富回过头,只见桅杆下的士卒已纷纷逃开。

  “嘭!”

  桅杆缓缓往下倒去,轰然砸在了长江当中。

  “咕噜噜……”

  江水灌进了耳朵里,那厮杀声、砲石声突然停了下来,天地一片安静。

  卢富瞪大了眼,看到有人落在江水之中,涌出血来,很快又被长江冲散。

  他很快就找到了姜才的战船,奋力向它游了过去,然而,游了两下之后,他忽然收了力,任身体仰在江面上,顺着长江水漂去。

  人各有志,同袍们都想要追随秦王……不,是天子了,同袍们都想追随天子建功立业,平定天下,他却不愿意攻宋。

  那就回乡吧。

  天高云阔,长江水滚滚东逝,在这一刻,卢富感到了自由……

  第九百九十一章 归乡路

  汉阳。

  八月初二,吕文福终于赶到了汉水畔,接到了蒙元的使节答鲁普蛮。

  不同于中都海牙、郝庸所带领的到临安的使团是由忽必烈直接派遣,答鲁普蛮却是由阿合马派遣来见吕文德的。

  他们将具体商议襄阳榷场一事。

  答鲁普蛮是蒙古人,却起了一个汉人的字,兼善。

  他会说汉语,且读过书。

  这般看来,许多人会将他当作一个推崇汉化之人。但实则答鲁普蛮学这些只是为了更好的从他父亲治下的汉民身上敛财而已。

  他也以善于理财著称,因此成为了阿合马的得力心腹。

  这日,一见吕文福,答鲁普蛮便不耐烦地叱喝了几句。

  “为什么要让我到这种炎热又潮湿的地方来?吕文德为什么不在襄阳见我?”

  遇到这种态度,若是吕文德在此,以他的暴脾气,或许会给答鲁普蛮一点教训。

  但吕文福却很好说话,道:“大人见谅,家兄数月前曾在襄阳久等,见过了董文炳大人,这才转回鄂州。”

  这“大人”之称是宋时对外族首领的称呼,如今宋元既已议和,吕文福便以此作为对元人的敬称。

  他敬的倒是答鲁普蛮这个人,他大哥吕文德现在还真不太把蒙古人放在眼里,敬的是有钱。

  答鲁普蛮带来了大量的金银珠宝、人参皮货,希望与吕家贸易粮食、布匹、美酒。

  可以预见的是,这贸易一旦铺开了,将会给吕家带来源源不断的利益。

  “没用的话不要说了!”答鲁普蛮道:“带我去鄂州见吕文德,我不会坐船,需要骑马去。”

  “这……从汉阳到鄂州,肯定是要坐船渡江的。”吕文福赔笑道。

  “我说了,我不会坐船!”

  答鲁普蛮是在表达不满。

  他认为吕文德应该亲自到长江以北来与他商谈。

  吕文福听得懂,却没办法再请吕文德来,只好一指长江,笑道:“长江天堑拦在面前,只好请大人坐船渡江。”

  “额秀特。”

  答鲁普蛮忽然用蒙古语嘀咕了几句,大意是吕文福的母亲家里遭了窃贼才怀上吕文福的。

  吕文福心知那不是什么好话,看在钱财的面子上,没去问通译。

  正聊着,远处有蒙古探马狂奔过来,向答鲁普蛮禀报了几句。

  答鲁普蛮听了,眉毛一挑,问道:“你们在和李瑕打仗?开战了为什么不告诉大元?”

  “李逆派兵偷袭了江陵府,但他攻不下,我兄长很快就能击败他。”

  吕文福对李瑕的攻势不以为意,此地离江陵府远着呢,都不知这蒙古人是怎么打探到消息的。

  他心底更在乎的还是财富,一边与答鲁普蛮谈着请他往临时搭建的凉棚饮酒歇息,一边安排着船只货物,准备渡江。

  ……

  “去押一批力夫来搬货。”

  “是。”

  远处的汉江码头上,有三百余赤着上身的力夫便开始把小船上的箱子搬往大船。

  午后的天气炎热,晒得人昏昏欲睡。

  忽然,大船那边响起了呼喊声。

  “捉住他!别让他跑了!”

  吕文福不耐,问道:“怎么回事?”

  “有个犯人想跑。”

  “狠狠打一顿。”

  荆湖这边,但凡是身强力壮的犯人,都会被吕家所用,或在军中效命,或做打手爪牙,一开始多是做些粗力活。

  吕文福对此事并不在意,引着答鲁普蛮便往大船上去。

  走到江边,只见一汉子正被摁在地上打。

  “啪!”

  “啪!”

  带着荆棘刺的靴子一下下甩过去,将那汉子的背打得皮开肉绽。

  吕文德走过去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但说不上来。

  忽然,答鲁普蛮转过身,走到那汉子附近,从吕家随从手里抢过鞭子,猛地一甩,狠狠抽在那汉子身上。

  他似乎嫌吕家的随从们打人不够用力,亲自上手。

  周围的人都有些讶异,心道这关你个蒙古人什么事?

  “不喊?”答鲁普蛮冷笑道,又狠狠抽了一鞭。

  “啪!”

  地上的汉子从喉咙里发出了怒吼声,奋力想要爬起来,却被死死摁着。

  “让你惨叫。”答鲁普蛮又是一鞭。

  “……”

  ……

  卢富额头上的青筋已然爆起,但挣扎不开,脑袋反而被踩到了江边的泥地里。

  直到他力竭了,却有人将他提了起来。

  迎面是一个衣着奢豪的圆脸中年汉子与一个蒙古人。

  “这贱汉倒有几分血气,哪里人?”

  卢富没应。

  “吕太尉问你话!”有人上前喝道,用手指戳进他的伤口。

  卢富眉头紧拧,终于应道:“小人,和州含山人……往岳阳做买卖,遇到战祸,丢了盘缠、户籍……”

  “因此你就杀人、偷盗?”

  “没有!”卢富大怒。

  他当了逃兵之后,身上是有些贵重之物的,在岳阳典当了,本想沿河归乡,没想到才到汉阳便遭了水匪打劫。

  那还是如今长江上颇有名气的一伙水匪,为首的叫什么“翻江龙”刘师雄、“妙算盘”史恢,吕家军也不剿。

  卢富丢了盘缠,好不容易逃到汉阳城,结果,在破庙一觉醒来,便成了什么杀人逃犯,又有狱卒与他言,为哪位衙内顶了罪便只是流配,不然斩首云云。

  无非是欺负他操着淮右口音,在当地人生地不熟。

  荆湖一地如此盗贼横行、腐朽黑暗,这是卢富做梦都没想到的。

  他就这般成了吕文福的奴仆。

  方才被鞭打之时,他便想到麻士龙说过的许多话,“老卢啊,你是不是有病?好好的开国功臣不当,管你兄弟考不考进士。我看你是被读书人骗得脑子坏掉了……”

  “倒是条汉子。”吕文福吩咐了一句,对自己的护卫们道:“带上他,好好给他治伤。”

  “是。”

  ……

  大船渡过长江。

  卢富身上的伤口倒是被裹好了。

  但也不知那些人是忘了还是故意的,并不给他吃食。他饿得饥肠辘辘,无力地倚在舱底。

  直到有人拿了一坨面疙瘩递给他。

  昏暗中,卢富目光看去,只见是个年轻的船工。

  “多谢。”

  “大哥再喝口水吧?你可真硬气……”

  “我?”卢富喃喃道:“我是最废物的那个……最孬种的那个……”

  他捧着那面疙瘩吃了,想到军中那带肉的伙食,忽然更明白为什么同袍们听说要立国时会那般欢呼雀跃了。

  吃完之后,却还是听到了“咕噜”一声。

  卢富愕然抬起头,才发现是那个年轻的船工肚子里响的。

  ……

  又过了许久,吕文福让人架着卢富到上面的舱房去了一趟。

  再回来时,卢富带回了一些酒菜,甚至还有一个鸭腿。

  他把酒菜递给了那年轻的船工。

  “大哥,你怎还回来哩?我以为吕太尉让你和护卫们住一块哩。大哥,你吃吧?”

  “吃吧,我方才吃过了,你叫什么?”

  “阿卯,我爹说我卯时生的。”

  “你爹呢?”

  “早没了。”阿卯一啃那鸭腿,眼睛马上就亮起来,“我听人说,到成都府去,能过好日子,这才当了船工,被征过来有两年了。”

  “成都那边……去年收成很好。”

  “大哥你也知道?”

  “是啊。”卢富叹息了一声,不敢多谈这些,道:“我有个弟弟,打小就聪明,被我们村里一位致仕的相公看中,教他读书……”

  莫名其妙的,他又说起了这些。

  阿卯用手一摸,摸到了掉在地上的一点肉屑塞回嘴里,应道:“老有出息了!”

  “是啊,全村人都夸他,今年他就要考进士了。”卢富低声道:“他如果能中榜了,我娘该有多欢喜啊。”

  “那当然哩,那可是进士老爷!”

  卢富在川蜀军中时,同袍们都懒得听他说这些,一听就不耐烦地应上一句“哈哈,老卢这傻蛋,现在世道不一样了,该当武将建功立业了。”

  也只有在这里,名叫阿卯的小船工听到这种事会肃然起敬,让卢富找到了熟悉的感觉。

  “我娘说,等他中进士了,在我爹坟前……”

  才聊到这里,忽然听得上面传来喝骂声。

  “小猢狲!又躲懒了是吧?蒙古大人吐了,你去洗了。”

  “这就来!”

  阿卯努力吮了吮手里吃得干干净净的鸭腿骨,却是将它收到怀里,这才忙不迭向甲板跑去……

  第九百九十二章 料敌于先

  从汉阳到鄂州,乘大船顺长江而下,一夜也就到了。

  卢富蜷在舱底睡了一觉,直到被人拍醒。

  “兀那汉子,走。”

  他看到有人站在舱门处招了招手,既不知对方是谁,也不知将要去哪,浑浑噩噩就跟了上去。

  当了逃兵不过数日光景,在军中打磨出的精神气竟是就在这连番的遭遇中被消磨了许多。

  但卢富必定还是有着与普通流民不同的一股劲在,才会得到吕文福的赏识,他隐隐明白如果没有这份赏识自己会是什么下场。

  走上甲板,他被人带到船舷边上等着,因为达官贵人们正在下船。

  此时正是天光初亮之际,只见远处下船的队伍里还跟着一队女子,个个衣着绵绣,手里抱着乐器。

  原来吕文福只是往汉阳接个人就带了这么多漂亮的小娘子。

  卢富一看就有些看呆了。

  他小时候也见过乡中那位荣养在家的老相公与某位花魁娘子来往,谈论琴棋书画。那花魁娘子的轿子到时,他在村口看了一眼,只觉是天上的神仙下凡来了。

  对“读书当官”这件事的敬畏,便是从此深深烙在卢富心里。

  后来在淮右从军,从来也都是文官才能指挥战事。这两年在秦王治下,反而没怎么见到哪位官员有那种风雅、高贵。

  便是重庆的高安抚,出门也都没什么排场,也只有今日,他才又见到这种场面……

  又等了一会,达官贵人的队伍离开了,其余护卫跟上,船上便只剩下带着卢富这一队人,以及正在岸边挂锚的船工们。

  “走吧。”

  “对了,阿卯呢?”

  卢富转头四看,发现从舱底上来到现在都没再见到那个小船工。

  “我们不认识什么阿卯阿丑的,走。”

  卢富被人推着,转头四看,没找到那个瘦削的人影,只看到船舷边有一抹被擦过又没擦干净的血迹。

  血迹旁的木板缝隙中像是卡着什么。

  卢富想尽量走得慢些,努力眯着眼看去。

  那是一根被吮得干干净净的鸭腿骨……

  ……

  “噗通!”

  一具尸体被抛入长江。

  战船从江陵城边重新驶向江心。

  “娘的,谁叫你们乱抛尸体的?!”

  “这是跳上船的敌兵……”

  “老子管他是不是敌兵!天气这么热,起了瘟疫怎么办?老子和你耍甚鸟。”

  骂骂咧咧之中,这艘战船抵达了大战船的下方。

  浑身沾着污血的麻士龙又瞪了江陵城一眼,接过绳索,奋力攀上了主战船。

  “将军!怎么就退了?再让末将强攻半个时辰,保证杀入江陵!”

  一跃上甲板,麻士龙便大步向姜才赶去,越说越是焦急。

  “将军没看到吗?!西段城垣的守军已经被我们吓退了,这种时候怎么能鸣金?!”

  话到这里,他定眼一看,分明见到姜才手里揣着一支望筒,于是不由奇怪起来,暗道自家将军这是越来越不会打仗了。

  姜才却也没有多作解释,冷着脸道:“听令行事便是,明日继续攻城。”

  麻士龙无奈,用力擦了一把脸上的血,大声应道:“是!”

  此时竟有种当年随孙虎臣打仗的憋屈感。

  姜才又观察了一会,转过身自去与一名信使说话。

  “该让援军过来了,想必吕文德很快也会支援……”

  “了解,末将出发前援军已抵达重庆,顺江而下很快便到……”

  麻士龙默默走开,挠了挠后脖颈,心头蛮不是滋味。

  当年他随姜才在淮右抗虏时,姜才以骁勇著称,可谓淮右军中第一,没想到如今打个江陵城畏首畏尾的,全失了当年的威风。

  再转头一看,方才从江陵城墙上逃开的守军们已经又探头探脑地回来了。

  今日错失良机,吕文德的援军很快就要到了,之后就算再攻下江陵,也只能对峙于长江,这一整场仗便陷入了被动。

  若说行险一搏也许有机会取胜,往后必然是越来越难了。

  “伐宋不坚决,还不如守着三峡呢……”

  ……

  鄂州。

  从收到江陵战报至此已过了十余天,长江边上千帆待发,再次备战准备西征李逆。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过去几年间吕文德曾两次下令整军,但一次是朝廷收回成命,一次是李瑕不等吕文德出发便击败了孙虎臣。

  荆湖水师将士们中不少还抱着期待,指望这次还是打不成。

  果然,吕文德显得不太着急,到了八月初三,还没从鄂州动身……

  “想不通李逆是如何想的,没有十万水师,他绝不可能攻破我军的防线,却只派一万余人来。”

  午时过后,荆湖帅府之中,将领参谋们谈起江陵府的战事,皆感到有些摸不着头脑。

  “李瑕也派不出更多人来了,地方上需驻军,边关需设防线抵抗蒙元,再加上他刚攻克了兴庆府,还在河套与蒙元对峙。”

  “不错,何况水师并非轻易可得,李瑕军中多为骑兵、步卒,水师不足。满打满算,至多三万水师,船只三千艘。”

  “三万水师已是高估他了。扣掉守备汉江的兵力,以及援军,确实只能派遣万余水师。”

  “真敢出兵,狂妄。”

  “江陵府的消息到了……称姜才攻势凶猛,若再无援军,只怕守不住了。”

  “这么快就要守不住了?”

  “陈奕这个江陵知府在做什么?玩忽职守,尸位素餐……”

  “……”

  “够了!”

  坐在上首的吕文德忽然大喝了一声,骂道:“哇哇烦得没完,尽是些鸟话,半句有用的没有!”

  他把手里的战报往案上一拍,“啪”的一声重响。

  “一群囫囵书生,当老子是好哄的!仔细看战报了没?姜才攻不下江陵府吗?有守将把西南角都献给叛军了,姜才还攻不下江陵。老子看他娘就是故意的,哪个领了老子俸禄的猢狲来说说这是为甚?!”

  说罢,吕文德目光在堂上扫了一圈,最后落在最信任的幕僚陈元彬身上。

  “你来说说。”

  “是,少保。”

  陈元彬行了一礼,走到地图前,略略沉思,开口说了起来。

  “诸位先生说得不错,李瑕兵力就那么多,学生推测他分了一半水师兵力攻江陵,不是意图下长江攻破鄂州,而是意图把荆湖的兵力都吸引到江陵……”

  一名身披盔甲、样貌清秀的少年兵士上前,顺着陈元彬的指点,把摆在下游的鄂州的兵棋向上游移,移到了江陵府的位置。

  还有一杆“吕”字的小旗,同样被插到了江陵府。

  “少保请看,这样一来,鄂州就兵力空虚了。”

  吕文德果然站起身,走到地图前扫了一眼,骂道:“驴球。”

  陈元彬又道:“而李瑕还有一到两万的水师。”

  那清秀的兵士又去拾起两枚黑色的兵棋,摆在重庆,缓缓推向江陵。

  “不是在那里。”陈元彬道:“从汉中顺汉水,突破襄阳防线。”

  两枚黑色的兵棋缓缓被推到了襄阳的位置上。

  “继续。”陈元彬道:“继续推。”

  那清秀的兵士一脸茫然,转头看向吕文德。

  吕文德遂挥了挥手,让他走开。

  这间议事堂许久没用了,他才安排这样几个亲兵在这边值守,要他们看懂地图就太难了。

  陈元彬于是上前,亲手拾起那两枚黑色的兵棋,沿着汉水,从襄阳经潜江、江川,在汉阳注入长江,顺长江再向东推不远,就是鄂州。

  此时,摆在鄂州的还有三枚红色兵棋,陈元彬想用两枚黑色兵棋把它们推倒,却是犹豫了一下,低声解释了一句。

  “少保……这一两万人,许是李逆亲征。”

  “嗯。”

  陈元彬又道:“而少保已亲赴江陵,留在鄂州驻守的将领远无少保之盖世之能。”

  说罢,他轻轻吁了一口气,手指稍稍用力。

  推演到这里,意思是李瑕该攻下鄂州了。

  “去你个泼娘!”

  吕文德却是一脚将陈元彬踹开,破口大骂。

  “老子给你荣华富贵,你说老子十万大军还能让狗猢狲取了鄂州!放你娘的屁,忽必烈当年都没取鄂州。”

  陈元彬脚下一个踉跄,故意往地上一摔,也不敢应。

  但吕文德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没多久也就消了气,目光再看向地图。

  只见两枚黑色的兵棋立在鄂州,而往临安的一路上,还一枚己方的兵棋都没摆。

  虽然只是推演,他仿佛已能看到大宋朝堂上的君臣慌乱不已的情景。

  好一会儿。

  “这次,老子猜准李逆的想法了?”吕文德哈地一声笑了出来,“都到这一步了,他还敢这么冒险?”

  李瑕过往打仗总喜欢孤军深入,以奇制胜。如今已越来越多人能猜中他的打法,真的还敢行险?

  吕文德心里带着这般疑问,很快却得到了解答。

  就在这日晚些时候,那边吕文福派人来说接到答鲁普蛮了,同时也接连有急信传来。

  “报!江陵府又送来求援书了,称李逆叛军已增兵至三万人,求少保支援……”

  吕文德不答,冷着脸将江陵的信使赶走。

  他招过陈元彬,写了封信给吕文焕,还在吹墨之际,吕文焕的急信也到了。

  吕文德不认字,依旧由陈元彬念给他听。

  “少保,襄阳吕将军急报,探得李逆已亲至汉中,不日将率水师攻打襄阳,恳请少保支援。”

  “狗猢狲,敢在老子面前耍聪明,死期到了……”

  第九百九十三章 岁币

  吕文德已笃定今年这一战必能击败李瑕,遂安心招待答鲁普蛮。

  是夜,凤园灯火辉煌。

  就在外苑的一角,卢富与吕文福的侍卫们一起住进了一间号房。

  “记住,你往后就是吕家的人了,安心为三爷做事。”

  护卫头领这般说了一句,并没有马上信任卢富,又安排了两个人与他同住同行。

  吕家军被称做“黑炭团”,在荆湖以抱团排外著称,这种排外并非指他们完全不接纳新来的人。

  相反,他们自有一套让人死心塌地效忠的做法。

  新来的人需要服从他们,从低等活做起。而有傲气、骨头硬、不愿受他们压迫的人,就会被排挤、打压。

  吕文德炭夫出身,这些做法其实是从山贼土匪拉人入伙的方式里学来的。

  这一夜,卢富就蹲在一条小沟边,为吕文福的护卫们刷着恭桶。

  恭桶里那令人作呕的臭味逼上来,他努力忘掉自己曾经也是个将领。

  他随姜才归附秦王,为褒奖这种归附之功,他才被擢升为部将;秦王称帝,他原本可以擢升为统领……但其实他一直都明白自己没有这个能耐,就是运气好,赶上了这种好事。

  “不配。”卢富闻着那陈年的屎尿气味,心想道:“我不配,该把运气留给弟弟。”

  心中的后悔之感已经不是“弟弟考中进士”这个念头能压下去了,他只能通过贬低自己去发散掉那种后悔感咬噬心尖的感觉。

  因为他知道已经不太可能回去了。

  ……

  就这样,卢富在鄂州待了几日。

  其实吕文福的护卫也不缺仆役洗恭桶,让卢富做这些,无非是想看看这个汉子听不听话罢了。

  卢富的顺从、老实,让他通过了这一项考验,能够像跟班一样跟着两个护卫。

  也偶尔能听到一些吕家的大事。

  “八月初七,少保要亲自提兵支援江陵府了。”

  “那就不能在鄂州过中秋了。”

  “哈哈,还能过完中秋再去不成?这是打仗,国家大事。”

  “吕少保不愧是大宋的顶梁柱。”

  “说实在的,三太尉去吗?若是三太尉也去,我们怕也得在江陵城外的战船上过中秋了……我还盘算着与刘好好共度中秋。”

  “哈哈哈,寄点钱回家吧,尽日将俸禄花在女人肚皮上。”

  “比田老狗去赌要好。”

  站在一旁为这几人添酒的卢富听“江陵城外”心中忽然有个念头闪过,正要仔细想一想,忽被人瞪了一眼。

  “耳朵支那么高做甚?!让你听了吗?倒酒。”

  卢富不敢说话,连忙添了酒。

  其后这几人才接着说起来,道:“三太尉不去,蒙元的使者还没走呢,三太尉镇守鄂州,顺便招待他。”

  忽见前院管事匆匆跑来,道:“大白天的喝甚酒?来一队人护送沈相公渡江。”

  “哈?沈相公。弟兄都喝酒了,请管事到那边去寻……”

  “没喝酒的随我过来。”

  卢富心念一动,连忙跟上。

  ……

  一艘江船划过长江。

  荆湖北路转运副使沈焕背着双手立在船头,三络长须随着江风轻轻摆动。

  他眺望着长江水,也不知想到什么,吟起了诗来。

  “王濬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

  船上也没其他人听得懂。

  只有沈焕独自站在那“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

  一诗念罢,他黯然了良久。

  此时船才划到江心,沈焕站得也累了,坐下,抬头看向一名汉子,道:“你撑船撑得很稳啊,是吕三太尉的亲兵。”

  “不知道是不是……是三太尉救了我……小人。”

  “淮右人?”

  “是,淮右含山人。”

  “我有几位同年也是含山附近人,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卢富。”

  卢富答了,再看向沈焕沈转运使,马上便有种崇敬之意。

  他从小就跟着他娘、跟着村里人对那位致仕的老相公敬若神明,今日再见到沈焕,马上便联想到那位老相公。

  沈焕这种文官大员,正是大宋朝三百余年来最高贵的形象。

  “沈相公,小人想请你做个主,不知可不可以?”

  “哦?”

  “小人有位相识,遭了祸事……不知道……”

  卢富话到一半,又犹豫了起来。

  他这人,脑子素来有些迟钝。

  沈焕却是脸色一肃,抚须道:“遇到冤情了?与本官禀来便是,必为你作主?”

  “真的?”卢富一见他满脸正色,心中的顾忌登时便消了不少,道:“小人有个朋友,名叫‘阿卯’,像是在这长江上被人杀了。”

  “可知凶手何人?”

  “不……不知,小人猜想,也许是船上哪个人与他有过节。”

  卢富再次犹豫了一下,想到那根被吮得干干净净的鸭腿骨,于是将当日的经过仔细说了,最后道:“一条人命就这样没了,小人想求相公……能不能查查……”

  沈焕却是忽然叹了一口气,喃喃道:“人命。”

  两个字念罢,这位安抚使站起身,再次背过双手,道:“说到人命,你可知自李逆叛乱以来,江陵府每日死多少人?”

  卢富一愣。

  沈焕再次叹息了一声,道:“这乱世之中,人命如草芥啊。”

  “可是阿卯不是死在战场上……”

  沈焕摆了摆手,喝道:“兀这汉子!无凭无据,仅看到一滩血迹就指有冤案,成何体统?!”

  卢富呆愣了一下。

  若不是这两年在万州军中,常有训导员给他讲世上的道理,他只怕真的要被沈焕唬住了。

  此刻目光看去,他竟是看到了过去二十多年都没看清的某些士大夫的嘴脸。

  有护卫走过来,凑到卢富耳边,轻笑了一声。

  “蠢货,你真是个蠢货。”

  ……

  江舟缓缓停在岸边。

  卢富呆愣愣跟着护卫们下了船,只看到前方是一大片营帐……蒙古人的营帐。

  一杆杆蒙古大旗正在飘扬。

  不少的蒙古人正绕着大营在策马游戏,欢呼声此起彼伏。

  卢富不明白这是在做什么。

  于是他回过头看去,这才忽然发现,长江上有几条大船正在向这边驶来。

  “荆路北路转运副使沈焕,见过大人。”

  “吕文德呢?你们转运使呢?!”

  “吕少保有兵务在身,不能前来,转运使便在后面的大船上,将遣下官来知会各位大人,以免大人们久候。”

  “你们到底要多久才能凑齐岁币?!”

  “快了……快了……”

  卢富此时才明白这是在做什么,他傻傻站在那,目光望着远处的青山,出神了很久。

  直到听得一声大响。

  “哗啦啦啦……”

  转头看去,只见是一口箱子被力夫弄翻了,砸在地上,滚落出了满箱的白银。

  卢富忽然莫名地鼻子一酸,红了眼眶。

  他知道这里是哪里,鄂州对岸、长江以北,再北面就是大别山。

  这里,正是淮南西路与京西南路的交界。

  东面就是他从军七年一直在守卫的淮右,是他在淮河上一次次浴血奋战,才没让蒙虏杀进来的家乡。

  结果呢?

  一转头,这大宋朝廷的官员,把蒙虏请回到长江边上来收岁币了?

  “大人莫怪,大人莫怪。”沈焕赔着笑脸,道:“如今李逆叛乱,正在猛攻江陵,小国深盼大元能出兵潼关……”

  卢富站在后面看着沈焕的丑态,扬起嘴角,轻笑了一下。

  不自觉地,有泪水从他眼睛里划落。

  他心想,这就是麻士龙说的“鸟屎糊进了嘴里”,大宋皇帝先卖了国,又还要谁效忠?

  让他饱读诗书的弟弟考上进士,然后也跪倒在外虏脚边赔笑吗?

  回想起七月十八日,那封诏书在万州军中宣读之时。

  当时卢富没有什么感触。他觉得那一切的发生都是能想到的,改国号为唐又怎么样?当了皇帝又怎么样?与他有什么关系?

  当时他满脑子都是从小在淮右小山村里被烙印的那些崇拜。

  只有回来一次,他才将那印象中的崇拜彻底打碎。

  到了现在,他才听懂了同袍们的欢呼,到底是在欢呼什么。

  “万岁!万岁!万岁……”

  第九百九十四章 贪心

  八月初,汉水两畔的风景正应了陆游的那句诗。

  “汉江天外东流去,巴塞连山万里秋。”

  有一名老者拄着柺杖缓缓走在汉中城郊,见迎面有一对父子分别挑着担子走来,笑呵呵地道:“今年收成好啊?”

  那对父子虽不识得这老者,但见其笑容可掬的模样,遂停下脚步,做了回应。

  汉中一带治安良好,民风淳朴,陌生人之间少有防备,往往碰面就能交谈。

  “老丈吃过了吗?额在路边摘了些果子,吃点?”

  “不用不用,老朽就想问一问,今天是哪一天啊?”

  “今天啊,今天是大唐建统元年八月初九。”

  老者自语道:“大唐建统元年,大唐建统元年……倒真能让人感到像是在五代更迭之前的大唐啊。”

  名叫郝二富的农人憨厚地笑笑,应道:“可不是嘛,连着两年大丰收了,可不就是盛世嘛?”

  “黄历改了?”

  “改了!”

  郝二富放下了手中的担子,从包裹里摸出几本崭新的黄历,下面还带着几张报纸。

  他将其中一本递给老者,笑呵呵地道:“朝廷发的新历,农时可准了,说前天是白露,当天晚上我光着膀子真就着了凉。”

  “当然准啊。”老者低声感慨了一句,有了郭守敬推行新历,又如何会不准,但他却是摆手道:“老朽怎么好拿你的东西?”

  “老丈拿着吧,我住在外城安居坊,坊正让我帮忙发的。”郝二富道:“得让所有人都知道发了新历,老丈回头只要能拿着它教人日子就好。”

  “好,好。”

  老者本已在袖子里摸到了几枚铜钱,想了想却没有掏出来,问道:“安居坊,你是住在工坊不远吧?”

  “是啊,农闲时我也在工坊里干活,工钱能供我家狗儿读书咧……”

  “爹。”一直站在后头没有说话的少年忍不住道:“都说了我改过名字了,郝兴邦、郝兴邦,爹你得记住我的名字啊。”

  “知道了,爹这不是一下子说顺嘴了嘛……”

  父子俩对话时,老者摩挲着手里的黄历,看向了汉江,忽感慨道:“这么多战船,怕不是要打仗了?”

  “老丈放心,不会在汉中打仗的。官府张了榜,说是要讨伐赵宋狗朝廷哩。”

  “那这是要沿着汉水而下打襄阳吧?这两日怕是就要出发吧?老朽想送些吃食给我大唐将士。”

  “那就不知道了,这哪是我们小老百姓能知道的啊。”

  “官兵可有加赋,多征你们的粮食?”

  “还按今年的粮税纳哩,本来说是过五日再纳,前日有官兵上门来收走了。”

  “我听说秦王……不,如今是皇帝了,已经到我们汉中喽?”

  “对!”郝二富兴奋起来,连连点头不已,道:“御驾进城的时候,我还远远看到陛下!”

  “你还见过陛下?”

  “汉中城见过陛下的人多了,我逃荒来的那年,刚到汉中的第一天就见到陛下了。”

  “……”

  闲聊了一会儿,老者和煦地笑了笑,别过这父子二人,继续向东走,绕过小路,上了停在野地里的一辆驴车。

  驴车上载着十余捆木柴,向东走了十余里,直走到了浦镇的柳林客栈。

  “汤老头送柴禾来了?往里去吧,叫掌柜给你会钱。”

  老者抱起一捆柴禾,低着头穿过院落走进柴房。

  不多时之后,他便与人秘谈起来。

  “打听到了?”

  “难。但我问了许多农户,昨日之前,粮食都已经运上船了。”

  老者本有些佝偻的背挺直了不少,原本有些苍老的面容也显得锐利起来,又道:“我看,该做的准备李瑕都做好了,这两日便会发兵东向。”

  “不宣而战,无耻。将军再三让我们确认,真是李瑕亲自到了汉中?”

  “真在汉中,汉中见过他的人很多。使不了障眼法。”

  “那好,我这就派人报给将军。”

  “往襄阳的道路封了。”

  “我有办法。对了,还有火器之事,打听得怎么样了?”

  老者道:“快找到机会混进工坊了……我看,以我们的工匠技艺,不必配方,只要拿到成品也可仿制。”

  “嗯,听说元人也在刺探李逆的火器、军械。但我们的工匠更高明,更容易仿造出来。你能拿到什么,给我便是。”

  “好,黑市上买到了一个望筒。”

  老者掏了掏,不仅掏了个望筒,还有一本新的黄历。

  ……

  两人结束了交谈,很快便有一名探子出了柳林客栈,沿着荒野小道向东赶路。

  数日后,他赶到秦岭山脉的汉江峡谷。

  他不走官道,而是艰难地攀在山间。

  走着走着,感到树林里的飞鸟动静不对,他奔到高处,抬起望筒向汉江上看去。

  居高临下的视线极佳,只见汉江上有密密麻麻的船只正在顺江驶来。

  一杆御旗出现在望筒里,信使喃喃了一句。

  “真是李瑕……”

  ……

  一只鸽子扑棱着翅膀,任人将它腿上的绑着的信件拿下,其后它被关进笼子。

  有兵士展开信件看过,转身,快步走向了站在高处眺望的吕文焕。

  “将军,所有人的情报都确认这次确实是李瑕亲征。”

  吕文焕接过那封小信看了一眼,又递了回去,脸上并无太多表情。

  他此时所站的地方,是武当山上的一处山峰。

  汉江流到这一带,大概算是一个分界,往西是秦岭的高山,往东便是南阳盆地。

  此地为均州管辖,乃是汉江与丹江的交汇之地,丹江本叫黑江,尧帝的长子丹珠埋葬于此,遂改名丹江。

  因此均州这里也叫丹江口。

  这里是吕文焕迎击李瑕的第一道防线,然而,吕文焕自从赶到均州坐镇以来,对防务的安排并不算上心,反而更加注重情报的收集。

  他深切明白一点——李瑕没有十万水师,这一战不是为了灭宋,而是为了稳固地位。

  留给李瑕的时间很短,战事一旦拖长,等宋、元双方反应过来,两国联攻,李瑕不可能对付得了。

  换言之,李瑕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打垮大宋朝廷的斗志,逼得朝廷承认其帝号。

  也就是要亮出实力,争取与宋、元鼎立。

  那么,其打法必然是出奇制胜,而不该是计较一城一地的得失。

  一个从担任县尉到立国只用了不到十年、以残破的川蜀为根基的小国,承担不了一场太长久的战争,只能追求速战速决。

  然而,长江战场上,叛军的打法完全出乎了吕文焕的意料。

  姜才竟然选择强攻江陵,且看样子还不能在一个月内攻下。

  事出反常必有妖,吕文焕马上意识到李瑕又是在声东击西。

  所以,他也不能计较一城一地的得失,要做的是确定李瑕真正的主攻方向,并且挡住、甚至歼灭李瑕。

  这种情况下,情报比城池重要得多。

  ……

  “这一仗不论怎么打,战略再多变化,无非只有两种可能。要么主攻汉江、要么主攻长江。”

  “不错,哪怕如今确定了李逆真在汉江,但他也有可能是以自己为饵,吸引我们的援兵,倘若吕少保支援襄阳,李逆则可遣大将猛攻江陵。”

  “可莫忘了,仅荆湖一地,我军便有十余万水军。不论他主攻哪一路,我军都可以守住。”

  “不错,李逆好用奇兵,究其原因,实力不足尔。然而奇兵用多了,我等只需看破他,他便无计可施……”

  宋军将领、官员们分析着局势,最后却还是需要由吕文焕来定夺。

  吕文焕踱了两步,又理了一遍所有得到的情报。

  “李逆本无水师,近两三年内才陆续收买了一些水师将领,其水师大将屈指可数。”

  “也只有一个姜才了,李逆麾下其余水师将领称不得‘大将’,除了克敌营的何泰,他新提拔的几个都是无名之辈,看旗号叫张顺、张贵,未曾听说过。”

  “还有王荛带去的一批人。”

  “算上了,其水师将领、兵力统共只有这么多。”

  “真想替他叹一句‘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在开战之前摸清并确定李瑕的实力,让吕文焕安心了许多。

  他思忖着这场战事,渐渐有了更多的野心。

  既然是占据着襄樊江河密布的地势,以十万余水师面对不足三万人,想的不该是击败李逆,而该是围歼李逆,一举平定叛乱才是。

  “我太贪心了吗?”吕文焕在心里问了问自己,感受着吕家军独撑大宋江山的豪情,摇了摇头。

  不算贪心……

  第九百九十五章 贪心则易上钩

  泗河由南向北注入汉江。

  江面上,一艘艘战船正在顺江而下,高挂着“唐”字的军旗招展。

  “噗通!”

  又是一个铁锚被抛入江水之中,船只的速度愈发慢了。

  前方就是均州了。

  时间将近中秋佳节,对于处在异乡的唐军士卒而言,天时、地势都不算太好。

  而且汉江两岸都是秦岭的高山,他们担心遇到宋军的埋伏,不得不减缓行军速度,好让探马先行打探路况。

  有探子乘着小船抵达大船,努力攀上船舷。

  “有军情报陛下……”

  “核验腰牌。”

  船舱中,李瑕正在听房言楷分析他称帝之后各地的反应。

  “陛下称帝至今还不到一个月,本就是最容易动荡之际,却偏偏立即兴师伐宋。自然会有不少人不愿马上与故国为敌。”

  房言楷说到这里,迅速地打量了一眼李瑕,见他神色平静,显然是做好了这种心理准备。

  “我知道。”李瑕的眼睛虽然还盯在公文上,却像是知道房言楷偷瞥过来,道:“做事哪有一直顺风顺水的。要所有人都支持我称帝,本来就不现实。”

  “陛下,还请注重称呼。”

  “不要紧,继续说吧。”

  “是,各地州县都有官员致仕,各地军中也出现了不少逃兵。”

  “没有殉节的?”

  “应该没有。”房言楷叹道:“开州有个推官上了吊,死活要回江南,无奈之下放回去了,类似这样的有三十六人。至于地方上,怕是有些当作命案处置了。”

  “嗯,军中有叛乱吗?”

  “至少报上来的没有。各地逃兵加起来大概有一千七百余人,因不愿与宋交战,请命解甲归田者有近三千。”

  “比我预想中好些,称帝叛乱没流血……想必只能说是没太多流血,算是自古少有了吧?”

  “绝无仅有。”房言楷语气确凿。

  李瑕点了点头。

  他知道地方上必然有瞒报,真相是他称帝时治下绝对有人因为反对他而死。

  但地方官员、将领们能够压得下来,算是不错了。

  莫说是现在这个时代,便是到了李瑕前世,那种受根深蒂固的思想影响的还大有人在。

  他便听说过建国后有某些大文人固执地跑往异国他乡,最后凄凉地死在地下室里。

  必然会有这样的人。

  李瑕哪怕懂得很多更先进的东西,当世识字的人都没几个,官员都不够,他又如何一步到位改变所有人的思想?

  那就普及教育?

  可谁种地呢?

  十年树木,百年才树人。

  因此,李瑕一直在做的是去适应这个时代,而不是当上皇帝就按他自己想的来,把一些超前数百年的制度理念硬生生套在当世人身上,成为世人的枷锁。

  “这次称帝后的反应,确实远好过我意想之中。唯一担心的是云南路的易……”

  正说到这里,战报送来。

  “陛下。”

  “进来吧。”

  “报,前方已发现吕文焕的旗帜……”

  房言楷微微一叹,开始整理着桌上的书册,为李瑕摊开地图。

  他如今已升了官,迁为这新的唐朝廷的中书侍郎……大概相当于宋廷的参知政事。

  要知十年前,他不过才是一介小小的县主簿,一转头却进了中枢。

  也只有造反能实现这种升官的速度,而且还是因为房言楷是最早帮助李瑕的老人,且能力不俗。

  若在大宋朝廷正常升迁,再有三十年也无用,他是不可能任参知政事的。

  房言楷也曾想过忠心于大宋社稷……真的。倘若李瑕只能给他一般意义上的荣华富贵,他很可能会义正言辞地拒绝。

  但这是步入宰执之列,是他平生志向。

  当利益大到能满足一个人整个人生的追求,那君臣纲常也是可以颠覆的……

  “这一仗房卿如何看?”李瑕听过战报后问道。

  “陛下自有定计,臣拾遗补阙一二。”

  房言楷很谦逊,欠了欠身,用一只手拢住另一只手的袖子,在地图上指点起来。

  “吕文焕亲自赶到均州防守,可见陛下的战略都还顺利。但臣只想提醒陛下,倘若吕文焕佯败引诱陛下追击,恳请陛下万莫冒险太过深入。”

  李瑕笑了笑,道:“放心吧,出发前都答应过众卿了,这一场仗我要用稳妥的打法。”

  房言楷稍稍松了一口气,一思量,却发现李瑕根本就没有正面回答。

  于是他又道:“臣担忧的不是吕文焕,甚至吕文德诱敌深入,包围陛下。而是万一他们提前提醒蒙元。”

  在地图上的丹江口的下游之处,手指划了一个圈,房言楷又点了点潼关等几处防线,道:“一旦蒙元得知陛下被包围在此,必闻风而动,瓜分战果。”

  “房卿认为吕家兄弟会透露消息?”

  “当他们没有信心击败陛下,必引蒙元为援。”房言楷捻着长须,又道:“臣不妨设身处地从赵宋朝廷推测当前局势……”

  “也好。”

  “陛下出身帝胄,战功卓著,复兴大唐,早晚必将取赵宋而代之。于宋廷而言,陛下是心腹大患,不可不除。至于蒙元于宋廷而言,不过胡虏而已,胡虏难以统治中原,最多如辽、金一般割据一方……”

  李瑕微微叹息了一口气。

  他知道元朝会灭宋、统一天下。

  但当世也只有他一个人会这么想。

  这是一个他非常容易忽略的认知差。

  很多时候,李瑕会无意识地以为哪个宋人会站在自己这边,以为他们能意识到忽必烈的威胁。

  但不是。

  最可怕的就是这种带着现代人的意识去想当然地认为古人什么怎么想,非常危险。

  李瑕一直提醒自己这很危险,但他有时还是会忘了。

  这次,他想用最快的速度打垮宋廷的斗志,让宋廷求和、承认他的帝号、给出好处……他考虑这些的时候,是考虑到了宋、元之间相互牵制的关系。

  但,可能考虑得有所偏差。

  房言楷的提醒确实有道理。

  “陛下万不可低估宋、元联合出兵的可能性。有些战术,在臣看来还是冒险了。”

  “……”

  战船就这样缓缓行驶在汉江上。

  亲征的李瑕仿佛比以前惜命了许多,虽说是顺江而下,却根本没打出顺江而下的速度优势。

  到了八月十三日,唐军都还未抵达丹江口的战场。

  似乎想过了中秋节再开战……

  ……

  “陛下不会是想在中秋夜偷袭宋军大营吧?”

  最前方的一艘战船上,张顺观望着前方的江水,向张贵低声问了一句。

  兄弟二人是这一战的先锋将领,虽都是身材矮小,只披着轻便的皮甲,但站在摇晃的甲板上就如钉住一般。

  “中秋夜偷袭?”张贵反问道:“大哥一说我才知原来还有这样的办法。”

  “太容易被敌方猜中了。”

  下一刻,有军令官赶上来,将一封密令递在张顺手里。

  张顺快步赶到一边,打开军令一看,脸色一讶。

  他认为这么打是不妥的,却是二话不说,大声喝道:“末将领命!必定破敌!”

  ……

  “中秋偷袭,吕文焕想必很容易猜到吧?”

  “是啊,他们看我以前喜欢偷袭,会觉得很容易猜中我的心思。”

  下达了军令之后,李瑕与房言楷谈及这一场交锋战,都显得非常平静。

  房言楷抚须道:“那只看吕文焕会不会故意败上一场、吸引陛下深入了?”

  “嗯,他贪不贪心,上不上钩,从这第一战就能看出来……”

  第九百九十六章 起居注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

  丹江口上游六十余里处,有一大湖,名为汉丹湖,湖面开阔,唐军水师便是驻扎于此。

  还未到傍晚时,随着一声声呼喝,有大大小小的船只掉头驶离了这片湖面,重新驶进汉江。

  “风向正好,挂满帆啊!”

  有水手一脚踩着木箱子,正拿着一块大大的月饼咬了几口。抬眼一看挂在长竿上的伣被风吹往东面了,连忙把嘴里的月饼硬塞下去,把手里的半块饼子放回袖子里,呼喊起来。

  “出发啊出发,到均州城里过中秋啊……”

  一艘艘战船就这样驶离了汉丹湖。

  到傍晚时分,湖面上原有的船只便只剩下一半。

  李瑕称帝之后,似乎变得谨慎了很多,没有亲临战阵去攻打均州。

  因此,他那艘最大的楼船依旧停泊在湖中,由众多战船拱卫着。

  负责统率中军的战船上挂着“唐武定军都统制何泰”的大旗。

  更远处则是后军,最大的一杆旗上书着“唐洋州防御副使王荛”字样。

  唐军中排得上号的几个水师将领都在这里了。

  站在楼橹上望着最后一艘战船消失在视线之中,汉丹湖与汉水的交界处渐渐只剩下半江瑟瑟半江红,李瑕转身,走向船舱。

  他身后还跟着一名起居舍人,自称帝以来就一直跟着他,记录他的言行。

  起居舍人规矩颇多,据说记录的内容连天子都不能过目,李瑕却基本不管这些规矩,常常将他赶开。

  今日见年轻的天子不是召见大臣,而是走向休息的舱房,这位起居舍人便自觉地要告退。

  “跟着吧。”李瑕忽然叫住他,道:“等我吃了饭再走。”

  “是,陛下。”

  长廊那边,侍女妙岚探头看了一眼,匆匆转回舱房,只见阎容与唐安安正在准备酒菜。

  妙岚急着想要开口,被阎容杏眼一瞪,只好双手扣在腰间先行了一礼。

  “宁妃娘娘。”

  她以前是临安宫城里的宫女,见过大场面,心底其实觉得主人这个宁妃的身份有些寒碜。李瑕称帝太快了,有些排场没摆到,难免有种过家家似的感觉。

  置身于长安那又小又简陋的所谓“皇宫”中,妙岚有时恍然会以为自己在什么山贼土匪的窝里。

  但阎容偏偏就喜欢被喊宁妃,也没个办法。

  之后妙岚又转向唐安安,一行礼,唤道:“淑妃娘娘。”

  唐安安低下头,因还没有习惯这种称呼,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她觉得自己出身贱籍,配不上被册封为妃。

  当时在长安城确实有许多文官反对李瑕册封她,是李瑕一力将反对的声音压了下去。

  而群臣更反对李瑕册封阎容,但与唐安安不同,阎容坦然接受了册封。

  阎容了解李瑕的实力,也了解赵宋看起来锦绣繁华其实骨子里已开始烂了,因此虽出身奢豪,反而不以那种排场为意。

  她很自信,一点也不觉得寒碜,每次听人喊“宁妃”,她都忍不住抿嘴笑起来。

  “说吧,陛下可忙好了过来?”

  妙岚偷偷撇了撇嘴,暗道这“陛下”可不太像皇帝,嘴里应道:“是,过来了,起居舍人还跟在陛下后面呢。”

  “知道了。”

  阎容听了,略略一思索,附耳对唐安安说了几句。

  “一会陛下过来,写诗与他谈论……”

  ……

  船只又大又重,停泊在湖面上很稳,但船舱中微微有些晃动。

  唐安安执笔在宣纸上写到最后几个字时,李瑕走进了这间大舱房。

  “爱妃在练字?”

  “陛下……”

  阎容与唐安安连忙一起行了个万福。

  两人都是绝色,一人妩媚一人清雅,李瑕的目光却是落在了宣纸上,看着那才写就的诗句,有些出神地念了一句。

  “王濬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

  跟在李瑕身后的起居舍人正站在门边捧着那起居注目不斜视,闻言不由耳朵一动,连忙拿起笔,开始记录。

  同时,还能听到他的皇帝陛下在晚宴前的闲谈。

  “爱妃懂朕的心思啊,刘禹锡这首诗,你们可知朕最喜其中哪一句?”

  “臣妾猜,该是‘今逢四海为家日’一句?从此天下一统,四海统一。”

  “继续说。”

  “刘中山单选西晋灭吴一事为诗,耐人寻味,他写吴国,又着重写吴国的王气,千寻铁索与险峻地势都不足为恃,吴王昏聩,必然覆灭,天下终将一统。古来如此,如今陛下灭宋亦是如此。”

  “不错,此战,分裂天下、偏安一隅者必将灭亡,四海必归一家。”

  “原来陛下早有把握。”

  “陛下亲征,未带皇后或贵妃、贤妃,偏只带了我们俩姐妹,必是想让我们再见见临安亲友,君恩深重。”

  ……

  那边,起居舍人落笔飞快,记录了一会儿之后,才停下笔,便听李瑕道了一句。

  “你先下去吧,今日中秋,拿几块月饼。”

  “谢陛下恩赏。”

  他躬身领命,双手接过一盒月饼,退出舱房。

  穿过长廊,下了阶梯,之后在一名名护卫们的注视又下了三层阶梯,终于离开了这座防卫森严的楼橹。

  走到船舷,与一名水师校将打了招呼,便有士卒架起木板,让他走到了与这艘主战船接舷的另一艘大船上。

  这般走了好一会,他才回到自己所住的舱房。

  到这里,护卫也就没那么严密了。甚至还能隐隐听到水手们聚在一起说话的声音。

  这位起居舍人立即在桌案边坐下,顾不得船舱的微微晃动,提笔,把方才潦草记录的起居注重新写好。

  “淑、宁二妃皆临安人士,帝携二妃于侧御驾亲征赵宋,众臣皆不解其意。及仲秋夜兵至均州,方语露军机一战可定临安……”

  细细的笔尖如龙飞凤舞,好不容易记录完这一段,他搁下笔,满意地点了点头,心想只要这一场大战得胜,今日记录的这段起居注怕是可以引用到国史当中,成为一段典故。

  有人敲了敲舱门,送了酒菜进来……

  ……

  夜幕降下,天上一轮明月圆得像是银盘。

  李瑕用过饭,便由阎容与唐安安陪着,坐在那等着战报传回来。

  “陛下怎就确定会有人想办法偷看那本起居注,还把消息传回宋廷?”

  “我本是宋臣,我治下有一大半人原本也都是宋臣。我一称帝,必然有很多人不支持,有的人直接摊牌,但一定也有很多人潜藏在暗中,找机会助宋廷平乱。”

  没有旁人在,李瑕便显得随意了很多,说话也完全不似饭前那般严肃。

  “这消息早晚会传出去,现在还没什么用。但等战事到了后面,却会给赵宋带来莫大的心理压力。”

  说是小事,但气势很多时候都是由小事堆叠起来的。

  只能说是提前做准备吧。

  阎容打趣道:“陛下决意灭宋,到时已不是赵宋君臣求和就能了结的了。”

  李瑕笑了笑。

  也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眼下的水师实力还远远不足,一战灭宋是不可能的。所以才需要不停地制造假像。

  以求后面能够吓唬住人。

  但这些只是锦上添花,真正的关键还是看战场上能否取得胜利。

  他表面平静,心里也有些焦急。虽有两名绝色在侧,这夜却还是起身到地图前,继续分析战事。

  终于,透过窗户望到了岸边有几点火光由远而近,像是有探马归来。

  “报!捷报,捷报……”

  一会儿之后,李瑕赶到船头。

  “陛下!大捷,两位张将军攻破均州,吕文焕已败退!”

  ……

  “上钩了。”

  连夜召开的军议上,房言楷情绪激动了些,道:“吕文焕不仅是想挡住我军的攻势,还想吸引陛下深入,他想设伏包围陛下。”

  “仅靠吕文焕的兵力,守襄阳可以,不足以包围我军。故而,他必定会请吕文德增援。”

  “对,对,吕文德也会来。”

  房言楷端起了两支烛火,摆在了地图上。

  “他们料定了我们攻宋的路只有两条。那首先还是会增援江陵府,以保证姜才不可能突破长江防线。”

  “而吕文德必会亲自率军北上,由汉江支援襄阳……”

  “不。”李瑕摇了摇头,道:“他不会支援襄阳,那样包围不了我。如果我是他,我会……”

  他指向地图,接着道:“我会抛下船只,急行军绕到李瑕背后。”

  “那,宋军的兵力调动可以确定了?”

  “水路就这两条,基本上不会有太大的出入。”

  “……”

  又议了一会,将这些推演细化,房言楷反而有些紧张起来,自语着喃喃道:“垂钓者别翻了船才好啊。”

  说完,他向李瑕一揖,又道:“请陛下万莫追得太深,能吸引出吕家军兵力即可。”

  “传我命令便是,追击吕文焕……”

  第九百九十七章 逃人

  汉阳,汉口码头。

  “报!”

  随着一声拖得长长的呼声,一名信使不等轻舟停稳,人已跃到了岸边,一个踉跄就继续狂奔起来。

  江边的晴川阁附近已站满了密密麻麻的兵士。

  信使迅速登上这座名楼,只见身材巨大的吕文德正站在窗边。

  透过窗户,正可望到长江、汉边上的战船摆得无际无边,旌旗完全遮盖了视线内的江面。

  壮阔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报!襄阳急报,李逆亲提水师顺汉江而下,于中秋攻破均州,追击吕将军,连破武当大营、阴城、谷城,直逼襄阳城下……”

  若只听到这些,战事可谓极为不利了。

  但那信使旋即又拿出了一封密信递给了吕文德。

  吕文德并不识字,将它交给几个心腹幕僚看过,方才议论起来。

  “禀少保,六将军的意思是,李逆确定就在汉江战船之上……”

  “有多确定?”吕文德问道。

  “有人亲眼所见,且李逆之旗号、近臣,甚至李逆新册封的两个妃子似是当年宫中的阎妃和长安的花魁都在战船上,众目睽睽,假不了……”

  “学得倒快。”吕文德骂了一声,又听幕僚们念了吕文焕信上的诸多证据,也知李瑕确实就在汉江。

  这一仗的局势也就很清楚了。

  最近,叛军接连有援兵自重庆府而下支援姜才,如今长江战场上的叛军已将近两万人。

  江陵城求援的书信一封又一封。

  吕文德就是不救,因为他下意识感到有哪里不对,最后察觉姜才就是故意不攻下江陵吸引他西进的。

  这是为将数十年才有的直觉。

  如果不是有这种直觉,那现在很可能出现的情况是,吕文德正在支援江陵府,而李瑕已攻破了襄阳,绕后奇袭鄂州。

  好在看破了李瑕的战略……

  “大郎,你去支援江陵府。”

  吕文德终于下了决心,招过长子吕师夔安排起了长江防线的布置。

  李逆攻宋一共就两条路线,两边都守住了,这一仗就立于不败之地。之后就可以安心打出更大的战果……

  ……

  鄂州。

  卢富以前听说“二十万两银子”的岁币,觉得不多,虽然他这辈子连二十两银子都没见过。

  这次在长江边,他才真正长了见识。

  眼看着那一箱又一箱的银子被蒙虏搬走,他只觉心痛得在滴血,也想不明白有这些银子,为什么不能当成军饷,把蒙虏赶出去,收复中原。

  万州军中有几个训导员,平素会说些家国天下的大道理,以前卢富也听了很多。

  “为什么我们必须坚持由秦王带领我们抗虏呢?因为临安那位官家不知道理政,而朝堂上的重臣软弱无能,大宋朝廷已经太腐朽了……”

  这些,卢富以前不信。

  训导员说破了天,他也不信。

  朝廷就是朝廷,臣子就是臣子,百姓就是百姓,这是千百年传下来的观念,他一辈子耳濡目染形成的观念。

  几句话是不可能说服他的。

  但这些话必然是有用的,只是需要在某一刻他才能想起来,融和自己的经历才能理解它们。

  宋廷的腐朽说了他不懂。但他现在知道一个没有户籍的外乡人轻易就能被当成替罪羊,豪奢之家轻易就能把犯人收作仆役,再纵容仆役欺凌百姓。

  就这样,卢富知道自己还是幸运的,拥有强壮的身体才有这种境遇,换作别的流民,早死在路上了……

  从长江北岸再回到吕家以后,卢富每天就想着这些,想了一个多月。

  他身上的伤势已完全好了,也终于成为了吕文福的一个护卫,但不是贴身护卫,那种好差事轮不到他。

  他被安排在凤围外院当一个看守。

  差事很清闲,他却渐渐有些想回到姜才军中了。

  可是当了逃兵,想回也很难回了。

  在这种无奈之中,时间到了九月十四日。

  想必临安已在开始科考了……

  这日,护卫队长踢了卢富一脚,道:“走吧。”

  “去哪?”卢富虽不知去哪,还是马上站起身。

  “蠢材……据说有从川蜀来的逃人藏匿在南浦附近的巷子里,为了府邸的安全,我们去搜出来。”

  “川蜀来的逃人?”

  “嗯,反贼、细作。废话少说,走吧。”

  卢富有些不安起来,舔了舔唇,跟着护卫们走了出去……

  ……

  傍晚,凤园大堂上。

  吕文福正陪着答鲁普蛮清点一批绢布,忽有仆役上前,禀报了一件事。

  “太尉,出了点变故,今日几名护卫在城内搜捕万州来的逃人,有人指认了府中护卫……”

  “刺客?”

  “还未确认。是太尉亲自从长江边救回的那个。”

  吕文福一惊,心中后怕不已,瞥了一眼答鲁普蛮,见这蒙古人没在意这边,告了罪,让儿子坐陪,转身赶到外院。

  只见一排逃人正被摁在地上,其中正包括卢富。

  “那个,押过来。”

  “是!”

  卢富又挨了一下,头破血流,浑身无力,才被拖到吕文福面前。

  “李逆的人?叛军?”

  “小人……不敢隐瞒实话告诉太尉……小人是叛军中的一名水师部将。”

  “细作?”

  “不!小人不是!小人是真心想回到故国家乡……”

  “仔细审!府上所有近两个月内来的人,全部拿下!”

  “……”

  卢富还在发蒙。

  他从来就不是什么细作,虽然回到宋境之后他心里改了主意,但根本不知道怎么才能回去。

  至少在事实上,他现在还是一个不愿归附李逆的大宋义士。

  当年在淮右军中,随军西进之时,朝廷可是一直褒奖那些在吴曦叛乱之时不愿附逆的人,怎么现在又变了?

  身上已经重重挨了几下,如破袋一般被拖进了一间大牢里。

  这大牢很黑,有哭声不停地响起,伴随着惨叫和嚎啕。

  “我们不是细作啊……”

  “真的……小人真的是因为心向大宋,才从狗贼李瑕的治下逃出来啊……”

  “我千辛万苦才逃回来的啊……”

  “你们不能这么对我,我是大宋兴昌元年进士!吕文福,你迫害忠良,让忠臣寒心啊……”

  “放我出去,我要去临安面圣!我有李逆的重要情报……”

  卢富恍然明白这里面关的都是什么人了。

  他还知道,这大牢里没有一个是细作。

  以舆情司的能耐,要布置细作不可能等到陛下称帝以后。早在五六年前怕是都安插过细作了。

  想到这里,卢富闭上眼,再次骂自己蠢,也骂吕文福蠢。

  他本来以为自己对宋廷已经失望了,该设法回去了。但没想到,最后居然还要更失望一次。

  就这种朝廷,想报效都不知从何报效了……

  ……

  “啪!”

  鞭子再次抽了下来,将卢富才痊愈不久的身体又打得皮开肉绽。

  每日这样挨刑,也不知过了多少时日,昏昏沉沉中,有人抬起他的下巴,问道:“招了吧?你是李逆派来鄂州的细作。”

  “我……不是……”

  卢富抬起头,看到眼前是一个满脸奸滑相的狱卒。

  他知道是这个牢里最心狠手辣的一个,名叫苟善才,有个浑号叫“狗杀才”。

  “我不是细作……真的……”

  “知道吗?李逆已经被我们少保包围了,马上就要死了。”

  突然听到这一句话,卢富一愣,眼睛中透出震惊、不信、抗拒之色。

  苟善才于是狞笑起来。

  “哈哈哈。”

  他声音尖细,让人很是难受。

  “你就是细作,你看你这反应,哈。”

  话到这里,苟善才凑近了,低声缓缓接着道:“你就是一个反贼,你死定了,我们会把你的皮都剥下来。”

  卢富不由毛骨悚然。

  然而,最让人战栗的一阵恐惧过后,他竟是忘了担心自己,反而焦急地问道:“假的吧?这消息是假的,对吧?你骗我的,你诈我的。陛……毕竟李……李逆不会那么容易败……”

  第九百九十八章 水师名将

  鹿门山。

  一座新修筑好的城垒立在山头。

  从汉江江畔到山间,可以看到遍地的芦苇、荻花,渲染出了萧萧的秋意。

  九月中旬,一队元军自北面驱马而来。

  为首的是个年轻的将领,翻身下马,大步进入城垒。

  “总管。”

  “战况如何了?”

  “李瑕顺汉江而下,八月十五攻破均州,接着拿下阴城、谷城,杀到襄阳城下。”

  “这么快?”

  “吕文焕一路败逃,逃回襄阳城内。李瑕连着攻了八日,没有进展。到了第九日,吕文德从南面绕过了隆中山,抢回了谷城。截断了李瑕的退路……”

  年轻的蔡州总管名叫百家奴,乃是唆都之子。

  当年商州一战,唆都死在宋军手上,百家奴便承袭了父职。

  此时他一边走一边听着战况,一直登到了鹿门山的山顶,极目远眺,望到了襄阳城。

  “地图拿来。”

  眼前眺望到的地形与地图上的地形一结合,百家奴才对局势有了更清晰的认知。

  汉水从西向东流到襄阳,拐了一个弯,从北向南流。

  鹿门山就在汉水东岸,再西边是襄阳城,李瑕则在襄阳城的西边进攻。

  “被吕文德截断了退路之后,李瑕驻扎在卧牛镇。”

  百家奴接过望筒,远远能望到汉江上的战船密布,但并不能望到更上游的李瑕的水师了。

  他低头看了一眼地图,道:“说说卧牛镇的地势。”

  “卧牛镇的北面是汉江,南面是隆中山。”

  “就是诸葛亮在的那个隆中山?”

  “总管知道诸葛亮?”

  “隆中对,天下三分。”百家奴用流利的汉语说道,“当今不会天下三分,大元很快要灭了这两个小国。”

  “宋人弱小,又还在内斗,不配三分天下。”

  “继续说吧。”

  “卧牛镇这地方两面环山、一面临江,只有东面对着襄阳。李瑕也没想到吕文德放弃船只,只率领步卒穿过了隆中山。他的后路被吕文德断了,如果渡到汉江北岸弃船而逃,也许能逃回汉中,但李瑕没有,现在已经被包围了。”

  “兵力呢?”

  “李瑕算上后勤,应该不到两万人。襄阳吕文焕有三万兵力,吕文德至少带了六万人来支援。不止这些,还有援军正在陆续赶来支援。”

  “这么多?”百家奴讶然,其后沉吟道:“吕家兄弟这是下决心要留下李瑕了。”

  “一定的,我们攻打襄阳这么多年。就是因为水师不足,不能从水路上断绝宋军的支援。李瑕的水师更弱,却敢孤师深入,这次终于要死在吕家兄弟手上了。”

  “李瑕这些年打了不少胜仗,没想到一攻宋,还是被拖住了。”

  “蒙古擅攻,宋国擅守。赵氏看起来软弱可欺,但就连我们大蒙古国攻了那么多年也没攻下。”

  作为在蔡州与宋军对峙多年的元军将领,百家奴对与宋军交战之事也很有感触,道:“宋国很烂,却像是一潭烂泥,一脚踩进去就拔不上来了。”

  “就是这个道理,也不知有多少英雄折在这潭烂泥里了。”

  其实这些蒙古将领都知道,折在宋国的就有窝阔台汗的继承人阔出、蒙哥汗本人。

  好在这次是轮到李瑕了。

  “李瑕才刚刚登基称帝就被包围在襄阳,消息传到关中,其治下会大乱吧?”

  “当然,我们已经火速传信给河南经略府,调动兵马拿下关中。”

  “好!”百家奴道:“我带了三千骑来,李瑕若要逃,我随时追击。”

  “不急,先‘坐山望虎斗’看吕文德消耗吧,等李瑕死了,我们还得与宋人争川蜀……”

  ……

  隔着汉江,襄阳城内城外正一派忙碌。

  岚横秋塞,山锁洪流。

  千丈长的铁链在江面上被拉开,阻挡着叛军继续顺江而下。

  城头上沉重的砲车还在调整方向,民兵们搬运着木石。

  战船趋往北岸。

  北岸还有一个宋军的重镇,樊城。与襄阳一北一南立于汉江两岸,夹击着上游的来犯之敌。

  旌旗招展中,樊城城门大开,步卒们出了城,向西而去。

  “奉吕将军命令,增援汉江北岸,严防李逆突围!”

  “围剿李逆!”

  “平叛有功者,重重有赏!”

  这些步卒向西行军,离开了襄阳、樊城地界,渐渐能看到汉江上停泊的叛军的船只……

  ……

  房言楷站在楼橹上望去,见到北岸的宋军越来越多,叹道:“现在就算陛下决意弃船向北走,也没有机会了。”

  “陛下不打算逃,他们却封堵住陛下的逃路,把兵力用在没用的地方相当于浪费兵力。”

  应话的是负责护卫李瑕的选锋营将领霍小莲。

  房言楷一听,就知道这种论调是出自何人之口,不由又叹了一口气。

  “太深入了啊。”

  霍小莲敷衍地点了点头,不太理解这些文人的忧虑。

  房言楷又问道:“待陛下过来,你随我一同劝劝他,可以开始突围了。”

  霍小莲如果要答,他只会说“房相公无权吩咐我”,顾忌到对方的面子,遂并不回答,只好岔开话题。

  他近来在学兵法,遂问道:“请教房相公。都说蒙军强、宋军弱,但我随陛下在西域与蒙军对敌,常常可以速胜。为何攻宋却感到……仗事难打。”

  “宋军擅守啊,便是强如蒙古亦是攻宋三十年不下,常常大败。而蒙军不守城池,好野战,当然胜也是速胜,败也是速败。”

  “蒙军不守城池……”

  话到一半,忽然尖锐的示警之声响起,可见到西面已有狼烟冲天而起。

  战事已在西面开始,吕文德自从包围李瑕之后,每日都有进攻。

  攻势虽不猛烈,但吕文德的目的在于烧毁战船与粮草、使他们难以长期支撑。

  “宋军又进攻了。”房言楷大急,忙道:“别让陛下再上来了。”

  李瑕才走出船舱,听得动静,却还是不慌不忙地向这楼橹上的高台走了上来。

  “陛下,宋军有砲石,高台危险。”

  “万一像蒙哥一样被砸下去是吧?”李瑕道,“不要紧。”

  “陛下既然还记得蒙哥,还请引以为戒。舍万乘之躯而逞小勇,古人所不取也!”

  “已经没有上战场了,房卿也知道,这一仗我们是以稳妥为重……望筒给我。”

  李瑕显得很从容。

  旁人只当他是故作镇定,可事实上被包围之后他还常常有心思躲在船舱里陪阎容与唐安安,仿佛是来幸游襄阳一般。

  当然,自信与狂妄之间的界限常常容易被模糊,倘若李瑕真的被吕文德歼灭于此,他所有的后手与布置就全都无用了。

  只有成败才能论英雄。

  房言楷的忧虑并非没有道理,事实上这日便有几艘小船杀破了唐军的防线,直冲到了李瑕的战舰前……

  ……

  吕文德是弃了船只从陆路绕到唐军的背面,只抢下了上游诸城的船只百余艘,因此只能通过岸边放箭、造浮桥接舷战、从上游抛下巨木等方式与唐军交战。

  但他抢下了谷城县、有地利上的优势,兵力又是三倍于李瑕,开战后渐渐便占据了上风。

  唐军负责最西面防线的将领是王荛,左支右绌,终于在宋军的强攻下被撕开了防线,让宋军的小船冲到了阵中。

  宋军不由士气大振,一片欢腾。

  一艘战船上,大宋宜城知县阮承恩见此情景,大为激动,拔出佩刀,喊道:“平贼!李逆假天子恩幸,祸乱天下,杀之!杀之!”

  当年吴曦叛乱,蜀地仁人志士奋起反抗。如今李瑕再叛乱,遭过大屠杀的蜀地已没有那么多仁人志了。

  但荆湖还有。

  阮承恩自幼饱读诗书,学的是忠君报国,自是容不下李瑕这种乱臣贼子。

  这次,吕文德率师讨逆,路过宜城,阮承恩散尽家财招募兵马追随吕文德平叛,并且在占有下谷城后日夜督促,改造了他脚下这一艘战船,并在战船上造了砲车。

  终于,竟是真让这位文官知县率部冲过了唐军的防线,他站于船头看去,唐军中最大的那艘战船一点点出现在了前方。

  “李逆就在那里。”

  “装砲!装砲!砸毁李逆的战船……”

  很快,大石头、瓷蒺藜火球纷纷被装在砲兜上。

  阮承恩大为激动,亲自冲到船头,以佩刀指着李瑕的战船。

  “千年史册耻无名,一片丹心报天子!”

  “……”

  “轰!”

  一颗炮弹砸了过来,巨力把阮承恩的脑袋击得瞬间粉碎,血肉乱溅。

  炮弹却还在向前,“嘭”地把这艘小战船击成了碎片……

  ……

  汉江岸边,宋军才建好一座巨大的砲车,正准备装上巨石抛射唐军战船。

  吕文德则站在一座小山上,用望筒观察着战场。

  视线里,他看到一艘己方战船已逼近李瑕的主战船,却忽然四分五裂沉入江底。

  “怎么回事?”

  他抬起望筒,寻找着宋军是用什么毁掉了那艘战船。

  “轰!”

  又是一声巨响,视线一晃,只见汉江岸边那座砲车突然被击成了碎片。

  一道血雾在战场上爆开,惨叫声此起彼伏……

  宋军士卒大惊不已,纷纷退开。

  “轰!”

  又是一辆砲车被击碎,吓得更多宋军士卒流水一般向后涌回来。

  鸣金声迅速响起。

  唐军的船只向北岸推进,继续放箭……

  ……

  “为什么?”

  这是吕文德仓促退回大营之后问的第一句话。

  “为什么?李逆有这等厉害火器,为什么攻襄阳的时候不拿出来?!”

  他确实是会打仗的,马上就察觉到了战场上的关键之处。

  不待诸将、幕僚们回答,他已又道:“狗猢狲不会是为了引我们来吧?”

  “声东击西?”

  “不会吧?李逆的兵力、船只就那么多,最重要的是,除了他与姜才,还有谁能单独领一路攻宋?”

  “派骑兵从大理绕道,走阿术当年的路线?”

  “不可能。元军马上就要兵逼关中了,李逆拖不久。”

  “他只能以水师攻宋,陆路太慢了,不待他兵马赶到,他已经被灭了。”

  “许是这火器他也不多,只用于保护他的安危?”

  “有可能……”

  正当众人皆以为吕文德太过多疑之际,忽有人想到了什么,问道:“李逆麾下最厉害的水师将领……不该是史俊吗?”

  “史俊?”

  “史俊?”吕文德回过头,眼中泛起一抹精光。

  “不错,当年马湖江一战,叙州知州史俊以三千水师尾衔而击兀良合台,以一击十,此人不仅善战,还了解大宋……”

  第九百九十九章 蒙军擅攻不擅守

  吕文德几乎都忘了史俊这个人了。

  他看不上这些领兵的文官,一直以为马湖江之战是李瑕的功劳。

  这种判断是出于后面这些年来李瑕的作为。

  外人看不清那一战之中,李瑕、史俊的功劳各有多少,只能依靠他们后来的成就来猜,总是这样以成败论英雄。

  “史俊?”吕文德问道:“他也降了李逆?这些文官不他娘的都是大宋的忠臣吗?我还当他殉节了。”

  “文官骨头最软了,降了也有可能。”陈元彬道:“不过,这些都是我们猜的。由李瑕吸引我军主力,再由史俊主攻……这样的战略,未必属实。”

  “为什么未必?老子直觉就是这样。”

  “水路只有两条。我们在长江防线有重兵防守,叛军就算把姜才换成了史俊,也不可能攻破。”

  吕文德一想也有道理,那粗眉便拧了起来。

  “他娘的,没有第三条路吗?”

  陈元彬拢了拢袖子,十分文雅地指点起地图来。

  “少保请看……秦岭、巴山、巫山、雪峰山,李逆绝对只有汉江、长江这条水路东进。”

  “走陆路呢?”

  “哪怕李逆想遣步卒绕道,步卒能否穿过这些险峻高山不提,便是穿过这些崇山峻岭,又能带多少辎重?费时几何?”

  陈元彬说到这里,以一个漂亮的动作收了尾,笑道:“走陆路,不等李逆的兵马出了深山,他已灭亡矣。”

  吕文德依旧拧着眉看着地图。

  他转战天下各处,多年的战场经验让他直觉还是有哪里不对。

  脑子里的想法正呼之欲出……

  忽然,又有将领大声道:“末将以为根本就不必理会李瑕有哪门子战略!他人就在这汉江上,就在我们的重重包围中,杀了他,平叛。”

  “不错!就算是有些厉害火器,重围之下能炸几下?杀了他就能平叛。”

  “管他娘的千变万幻,我们就擒贼先擒王!”

  这一声声呼喝中,吕文德不由心念一阔,喝道:“儿郎们说得好!今日继续强攻,杀了那狗猢狲,一了百了……”

  ……

  百家奴每日都站在鹿门山上望着襄阳战场,渐渐有些不耐烦起来。

  “吕文德还没击杀李瑕?”

  “没有。倒有几次宋军几乎要杀到了李瑕的主战船面前,被火炮击退了。”

  百家奴咧嘴笑了一下,道:“矢宝赤那些人还没弄到火炮?”

  “他们有了个别的办法,来找我说,要宋国的工匠。”

  “说回眼下吧。”百家奴道:“我等不及了,派人告诉吕家兄弟,我会领兵帮他取李瑕的人头。”

  “这是水战,总管带的是骑兵。”

  “李瑕撑不住了自然会上岸。”

  “也好,董帅已在猛攻潼关,早点确定了李瑕的死讯……”

  百家奴听着听着,放下望筒,道:“怎么不说了?”

  他回过头,只见负责镇守这个榷场堡垒的千户博罗欢正大步赶向一名探马。

  百姓奴也想听他们说什么,遂跟了过去。

  然而,那探马才低声说了两句,他们已变了脸色。

  “绕过蔡州,取了信阳……”

  “不可能!”置身于襄阳鹿门山的蔡州总管百家奴大怒,喝道:“这不可能!”

  ……

  “这不可能。”

  吕文焕微微一讥,摇了摇头。

  他刚刚才收到信报,内容便是那起居注,满是李瑕有信心一战而定临安的吹嘘。

  “李逆夸大其词罢了。他那点兵力,这一仗最多能取得的战果就是逼得朝廷承认他的帝位。当然是要吹嘘自己的实力。”

  道理吕文焕都看得明白,心中暗讽李瑕连襄阳都攻不破还要丧身在汉江了,却说什么攻破临安。

  可笑。

  想到这里,有亲兵大步赶了上来。

  “将军,元人遣了信使来。”

  吕文焕皱了皱眉,显得有些不愿与蒙元接触。

  他的兄长们热衷于开榷场贸易,他则不然。

  多年以来,吕文焕驻守襄阳,比旁人更了解元廷的野心。认为蒙元不是辽、金,忽必烈比完颜亮更有雄才大略,是誓要一统四海的。

  这什么榷场一开,蒙古人转头就在鹿门山上建了堡垒。

  这件事让吕文焕非常不安。

  他懂襄阳地形的,认为这就像是脖子上被人放了一把刀一样。

  只是正要处理这件事,李瑕又突然叛乱了。

  “蒙元这些人全都聚集到襄阳,准备坐收渔翁之利了啊。”

  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吕文焕想到兄长与朝廷都答应与蒙元结盟了,也无计可施,道:“让人进来吧……”

  这阵子凡有蒙元来人,在吕文焕面前都十分趾高气昂。今日来的这个信使却不然,显得十分焦急。

  “吕将军请看!”

  吕文焕接过那个被拆过的信封,见里面是一张简单的地图。

  地图上,两条蓝色的线条表示汉江、长江,山势也没有,只画了几处关隘。

  其后,一条弯曲的红线落入眼中……

  吕文焕愕然了一下,喃喃道:“不会吧?”

  那信使欠了欠身,道:“吕将军一猜就猜中了。”

  “你们蒙人……你们大元就是这样……”

  吕文焕惊讶得话都说不出来,咽了咽口水,转头又看向了案上那本抄录来的起居注。

  “众臣皆不解其意,及仲秋夜兵至均州,方语露军机一战可定临安……”

  一滴冷汗不由从额头冒了出来。

  “吕将军。我们总管说要破解也很简单,不惜一切代价把李瑕围杀在汉江即可。别的说什么都来不及了,杀了李瑕,宋国就能平叛……”

  ……

  这天夜里,吕文焕连夜亲自赶到了隆中吕文德的大营。

  “大哥,有紧要军情……”

  “老子操你妈!狗贼引老子性发,一手捻碎他的脖子,一只手提住腰胯,把狗贼直他妈的去!”

  “……”

  吕文焕闭上眼,不愿听炭夫出身的兄长那些粗鄙不堪的话。

  “大哥,事到如今,也只能全力击杀李瑕了。”

  “驴牛射出来的贼王八!老子……”

  “大哥,大哥……”

  “嘭”的一声,却是桌案被吕文德一脚踹得四分五裂,案上的一张张地图掉落在地上。

  良久,吕文德胸膛起伏,渐渐平息了下去。

  吕文焕拾起一根桌腿,就地点了点地图上的几个重镇。

  “没别的办法,这盘棋就这两个棋眼了。”

  桌腿点了两下,一下点在卧龙镇,一下点在了鄂州……

  ……

  鄂州。

  一个个逃人被拉出大牢。

  太久没有看到阳光,卢富的眼睛被刺痛得厉害,睁也睁不开。

  好不容易适应了光线,抬头看去,这次被带出来的逃人有二十余人,个个伤痕累累,没有力气说话。

  之后便见苟善才手里拿着一把刀,带着三个狱卒,阴恻恻地笑着。

  “走吧,带你们出狱喽!哈哈哈……”

  一行人就这样被带往长江边。

  到了长江边,便听苟善才与那三个狱卒商量了几句。

  “……”

  “不然怎么办?放了麻烦,万一泄露了军情。留着也麻烦,万一事情传出去。既然审不出来,只能这样了。”

  “干干净净,好得很。”

  苟善才清了清嗓子,喊道:“你们都是李逆那边逃回来的,一定有李逆的细作,但一定也有人不是。老子再劝这些细作一句,赶紧招了吧,莫害了无辜的人!”

  “我不是细作啊……”

  马上便有人哭喊起来。

  “我是大宋的忠臣啊!我是弃官逃回宋境……放开我!我要上达天听,状告你们……”

  “噗。”

  苟善才上去就是一刀,捅穿了那个还在大声喊叫的逃人的脖子。

  鲜血狂喷之际,苟善才抬起一脚,将对方踹下了长江。

  一众逃人吓得噤若寒蝉。

  苟善才笑了笑,又道:“我再问一句,哪几个是细作的,自个招了,莫害旁人。”

  “官爷!我真的忠于大宋啊……”

  “噗。”

  苟善才上前,又是一刀。

  “蠢材,老子让你说话了吗?”

  “……”

  连着杀了两人,满身是血的苟善才摇了摇头,满是遗憾,道:“既然这样,那就全都去死吧,动手。”

  “噗。”

  “噗……”

  四个狱卒杀二十余个被捆绑着的人,每人只要杀五六个。

  无助的逃人一个个死去,江边已到处是血。

  不停有尸体落入长江,任浪涛吞噬,卷走。

  “狗杀才!”卢富见此情形,恨得牙痒,大吼道:“你们这些畜牲!”

  “蠢材,你们活该,知道吗?”苟善才狞笑着,一把提起卢富的衣领,冷笑道:“你们就是下贱,活该。”

  “是,老子活该,老子下贱才忠于这早该灭亡的狗赵宋!去死吧!去死……”

  “你才给我去死!”

  “老子就是细作!老子死前还杀了二十个忠于赵宋的蠢材、贱人,老子不怕死!”

  苟善才猛地用刀柄重重一砸,砸得卢富头破血流,拎着他走到江边,背对着其余人。

  “秦王万岁!”卢富大喊道:“大唐陛下万岁!万岁……”

  “死吧!”

  刀光一闪。

  “噗通!”

  “……”

  苟善才看着那具身体落入长江水中,转过身,扫视了一眼满地的血泊,低了低头,又抬起头笑了笑。

  “好了,现在逃人都清理干净了,我们也清闲了。”

  “老狗,我就不明白了,叛军连江陵、襄阳都没攻下来,听说李逆都被包围了。鄂州这边还怕什么细作。”

  “那你就不懂了吧?朝廷目前召集的大军都在鄂州西边,要是叛军杀到鄂州,临安可得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