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历史军事>终宋【完结番外】>第七百章 担当

  叶梦鼎捻着花白的长须,又看了贾似道一眼,发现这平素轻佻无礼之辈今日竟异常好说话。

  但他还是摇了摇头,坚决应道:“不行,绝计不行。”

  贾似道深吸一口气,耐着性子,缓缓道:“此事并非你我不答应便能作罢的,封他,不过是遥领个不世袭的郡王,尚可显朝廷彰功臣之意,无论如何,他名义犹是宋臣。但若不封,他举旗称王自立,局面坏百倍不止。”

  “李瑕谋逆已是证据确凿,不重惩却加封,纲纪何在?!”

  叶梦鼎话到这里,愈发声色俱厉,又大喝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贾似道揉着眉头,道:“诛不了,夔门必已丢了。”

  “既如此,贾平章宜速征调京湖、两广诸军平叛。”

  “叶相听到没有?我说,夔门已经丢了。”贾似道的耐心已渐渐耗尽,“早不宣布李瑕叛逆,他必已借四川安抚制置使之名,夺取了整个夔州路。”

  “丢了便攻回来,难道不要了不成?”叶梦鼎气势汹汹,道:“长江上游不比中原,实为大宋门户,岂可轻予叛逆。官家既委贾平章以军国重任,便是如此行事吗?!”

  贾似道竟是难得有好脾气,也不怒,闭上眼,缓缓道:“长江也好、汉江也罢,逆流穿行于天险,何等艰难,所费钱粮供应十倍于李逆不止……”

  “大宋之国力,百倍于李逆不止!”

  “大宋不只要除李逆,还有……”

  “贾平章这是在推诿……”

  “够了!”

  贾似道忽然一声大吼,起身,“嘭”的一声重重拍在案上。

  “叶梦鼎!休给脸不要脸!”

  他终于是忍不了,“叶相”也不叫了,瞪着叶梦鼎,眼中已是杀气毕露。

  吴潜他尚且敢杀,叶梦鼎这老东西仗着是帝师,每每阻挠他做事,他也早想杀了。

  叶梦鼎手一抖,脸色一变。

  虽然怕,他却也有胆气,直面贾似道的怒火,缓缓道:“老夫……乞老还乡。”

  “含鸟猢狲,我入你妈逼!”

  “贾似道!你还有没有一点大臣体统?!”

  “没你娘鸟兴,老而昏聩的死顽囚,再敢大声一句,我药杀了你。”

  “老夫,乞老还乡。”

  “死顽囚你给我听清楚,我叫你安抚清流,封李逆为王,开府建牙。”

  叶梦鼎梗着脖子,道:“老夫,宁死不纵逆贼。”

  “休以为我不知你是何心思?!爱惜羽毛是吧?天塌地陷与你无关是吧?放几句屁话,拍拍屁股滚蛋,等我收拾完这摊乱局,承了这破名声,又是你们这些狗猢狲巴巴地回来争权,你想得美!”

  “祖宗谨托牧守社稷之期寄。封乱臣为王,祸乱社稷,断不为之!老夫唯请官家宣李逆之罪,召天下平叛,若不成,死亦可。”

  “哈?你搞搞清楚,到底是谁纵容李逆到今日之地步,到底是谁?!”

  叶梦鼎不答。

  贾似道又重重拍了两下桌子。

  “嘭!”

  “嘭!”

  “两年前,先帝与我便看出李逆异心,召他还朝。最后呢?到底是谁胆敢弑君?”

  叶梦鼎闭上眼,摇头,道:“先帝非因弑杀而崩。”

  “不想承认是吧?李瑕就算再倒行逆施,你也不会承认他弑君。因为就是你们这些蠢材为了对付我,放虎归山……利益熏心,蠢得不可救药,蠢得骇人听闻!”

  “信口胡言。”

  “李瑕有反心,谁都看出来了。但又是谁胆小如鼠,不敢宣诏天下,只敢暗令马千动手,打草惊蛇?又是你们这些蠢材!”

  贾似道愈说愈怒,手重重一挥,仿佛被叶梦鼎气得要昏厥当场。

  “宁死不纵逆贼?哈,好一个宁死不纵逆贼,你个老蠢货给我睁眼看看,现在来给你们收拾烂摊子的人是谁?!”

  叶梦鼎依旧闭目不答。

  贾似道巨怒,一把扯起他的衣领。

  “我叫你把朝中那些终日闲聊淡扯的杂官摁下去,封赏李瑕。”

  叶梦鼎缓缓道:“贾平章擅夺权,却也不宜逼着老夫纵逆吧?”

  “最后说一遍,我叫你出面,否则我药杀了你。”

  “乔木亭亭倚盖苍,栉风沐雨自担当。成阴幸有云礽护,刀斧何由得损伤?”

  贾似道怒极,猛将叶梦鼎提起来,咬牙道:“我真想把你这张老脸剥下来,看看到底有多厚。”

  “栉风沐雨……自担当。”

  ……

  这日,贾似道忽然发现,他虽能决定朝堂官员的去留,却改变不了他们的心思。

  甚至堵不住他们的嘴。

  短短两日,朝野上下有半数人都在骂他纵容李逆。

  他听不到具体是谁在说,只有那嗡嗡嗡的声音一直在响。

  他也很清楚,哪怕这次他做了截然相反的选择,还是会有半数人在骂他冤枉功臣。

  坐在这平章军国重事的位置上,竟是做什么都是错的……

  良久,他愤而提笔,沾了浓墨即在枢密院的大墙上挥洒而就。

  那是首诗,他不再像以往那般只爱给蛐蛐作诗。

  ……

  “收拾乾坤一担担,上肩容易下肩难。劝君高著擎天手,多少傍人冷眼看?!”

  ……

  傍晚。

  轿子由枢密院缓缓行至西湖畔贾宅。

  贾似道疲惫地坐在轿中,心中犹在想着是否药杀了叶梦鼎。

  至于李瑕之事……不着急。

  朝中这样子,江春也看到了,让其写信先安抚李瑕不难。

  拖一拖也好。

  贾似道一直有个猜测,李瑕既言要招刘黑马归附,依其人风格,只怕已得关中而不报,待封王之后再得寸进尺。

  至于关中如何,也无甚好说。

  待忽必烈回过头来,必定先攻关中,到时李瑕能守住再说吧。

  蒙古使节郝经如今便在贾似道手上,他对局势自有见解。

  接下来两三年,是积蓄国力的关键时刻,李瑕不可能比得过蒙古,以及扫除积弊之后的大宋……

  想着这些,轿子落地,贾似道才掀帘出来,却见龟鹤蒲上前,有些欲言又止之色。

  “说。”

  “阿郎,这……”

  “让你说。”

  龟鹤蒲终是不敢说,只是悄声道:“请阿郎随小人往梅楼一看。”

  ……

  透过窗缝看去,贾似道微微一愣。

  只见李慧娘坐在花木间,低着头,眼中满是惆怅,一名年少英俊的府中仆役正跪坐在她面前低语着什么。

  李慧娘时悲时笑,轻轻推了他一把,背过身去摇头,须臾又不舍地回过头……

  贾似道闭上眼,已不想再看。

  “阿郎?”

  “处置了。”

  龟鹤莆听得这淡淡一声吩咐,低头应了,再抬头,却见贾似道已然走远。

  他忽感到阿郎位极人臣之后,反不如以前过得快活了。

  以往府里有姬妾与门阁相好,也曾哈哈一笑就放了。

  想这些也没用,龟鹤莆招过几个下人,低声嘱咐了两句。

  是夜。

  “噗。”

  “噗。”

  两具绑着石头的尸体沉入西湖……

  ……

  几日后。

  临安市井茶馆中那些颂赞鄂州之捷,或宣扬陇西、大理收复之战的说书渐渐没人听了。

  更让城中百姓感兴趣的是近日广为流传的关于相府的一桩风流韵事。

  “可贾平章、李节帅不都是大宋的英雄人物?我昨日还听……”

  “还有甚好听的?一个是外藩,一个是奸相,这次是沆瀣一气了。”

  “不会吧,战功……”

  “说来说去便是那些,有甚意思?我倒是听说一桩秘闻,附耳过来。”

  “……”

  “那李慧娘遭老贼劫掳,陷魔窟、伴虎狼,却未忘辱身与杀父之仇,二月时在西湖巧遇裴郎君,不过是赞了三两句……”

  “忒狠毒了。”

  “老贼心如蛇蝎,天良尽丧……”

  ……

  枢密院。

  “李逆之祸,自程元凤当朝而极,暂且容忍,虚以王爵委之便是。待我整顿弊政,抽出手来,以川蜀贫瘠之地,岂能与整个富庶大宋相抗?故而,公田法方为……”

  贾似道话到一半,见廖莹中匆匆进来,抬了抬手,起身出了大堂,转进后堂密议。

  “平章公,已查了谣言来源。”

  “叶梦鼎?”

  “并非叶梦鼎,他近日忙着辞官,已三次上书。”

  “还有谁?”

  贾似道问过之后,许久未得廖莹中回答,抬起头,道:“李瑕不至于这么下作,还能是谁?”

  廖莹中迟疑着,沉吟道:“此番,不似某人手笔,倒像是自发传开的,城中太多书生主动编排。短短几日,已传至两浙,恐怕是堵不住了……”

  贾似道像是愣了一下。

  “为何?就因为我加封李逆?”

  “恐怕不是。”廖莹中顿了顿,还是低声道:“恐是冲着公田法来的。”

  贾似道脸色愈发阴沉。

  “平章公,还有一事。”

  “说。”

  “吕文德来信,提及他早年间曾投靠谢方叔一事,称愿为谢方叔代罪……”

  “这才几日?他竟已得到消息了?”

  “必是遣人在观测朝中动向,他这次,怕是想向平章公表示……不肯攻三峡入蜀。”

  贾似道藏在袖中的手已有些抖。

  “平章公,公田法是否缓一缓,先解决了李逆……”

  “不,不,反而该尽快行公田法,李瑕敢与我为敌也就罢了,那些倚仗着我才得安生的碌碌之辈,算什么东西?”

  “那李逆之事?”

  贾似道愈感压力,踱了两步,道:“本想再拖一拖,未想到如今朝中群邪乱政,反倒是我们拖不住了。告诉江春,他也该出些力……”

  第七百零一章 我王

  吴山,公主府。

  胡真手里提着个针钱篮子,身穿粗布衣裳,又将脸抹得腊黄,扮成织娘模样,随着侍婢们穿过亭台楼阁,走进公主府内的一间道观。

  她以往经营风帘楼,从董宋臣在时,便是由关德管着。

  董宋臣死后,她依旧是听关德的。

  这一年多来,关德却只管叫她打探市井情报,生意做得越来越差……终是做不下去了。

  今日,该是最后一次来公主府了。

  道观不大,外面看着朴素简陋,入内却是应有尽有。

  转上二楼小阁,珠帘后,一素装美人倚在软榻上,身前趴着一只通体雪白的猫。

  “……”

  “江少卿不知贾似道要我们出何力,他临行前听说,若有事不决,可问太妃,故而姜使司命奴家前来。”

  “待我找找。”

  阎容招过一名侍婢,吩咐道:“去,将我那些册子拿来,封皮上写着‘说嘴郎中’那本。”

  不一会儿,一本名册交到胡真手里。

  “这是?”

  阎容微微一笑,道:“丁大全任相时,投靠他的可不止明面上那些‘丁党’,清流直谏之臣,收了钱财充作喉舌的,多了,今倒装着为国忘死,诬陷起我……李节帅来,总之凭证明细皆在其中,拿去吧。”

  “是。”胡真应道:“此事办妥之后,奴家便往川蜀,请太妃保重……”

  “什么?”

  “姜司使让奴家卖了风帘楼,随关阁长走。”

  “凭甚?”阎容不悦,支起身来,美目含威,道:“凭甚能带你走?”

  “太妃息怒……”

  “别叫我太妃!休忘了谁才是你的恩主。”

  胡真连忙拜倒,解释道:“奴家不敢忘,但姜使司说奴家是贱籍,又太招眼,留在临安早晚为贾党所杀。”

  “那我呢?李瑕便未想过我的安危不成?”

  “姜使司言,恩主贵为皇眷,江少卿则是官身,自无危险,故而先……”

  “哼!”

  阎容愈怒,随手拿起榻上的软枕便掷在胡真身上,之后踹着脚自生着闷气。

  “恩主息怒,奴家……”

  “我问你,李瑕是要放弃临安眼线了?”

  “姜使司说是……临安乌烟瘴气,也无甚好探的……”

  “那我怎么办?”阎容不等胡真说完已径直打断,大骂道:“他怕是忘了这一年多以来,到底是谁在替他稳定朝中局势,他哪次升官加爵不是我助力于他?丧了良心,想用完便抛不成?他若敢不带我走,我……”

  她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威胁李瑕,只好又拿起一个软枕砸了过去。

  胡真也不避,应道:“恩主请听奴家说完,李节帅已有信到了,姜使司今日便是让我送来。”

  “你早不说,快给我。”

  阎容看罢那信,自背过身去,轻笑一下。

  “算是他没完全丧了良心。”

  “是,恩主是贵人,不像奴家与关阁长轻易可脱身,宜先布置妥当,以免留下后患,让人多是非口舌。”

  “何时开始布置?”

  “先请恩主遣一心腹侍婢去见姜使司,待李节帅封王之后,他便着手安排……”

  见过胡真,阎容心情大好,捧着信纸又看了一会,往榻上一躺,抬起自己修长的腿欣赏,自语着又轻骂了一声。

  “没良心。”

  ……

  如阎容所言,李瑕每次升官晋爵,或多或少都有她出一份力,今次亦然。

  三日后,赵衿便派人去探得消息来。

  不知为何,仅听李瑕的官名,曾经当过贵妃的阎容竟觉心旌摇曳,仿佛那一连串虚职比皇帝还要威风……

  赐号勤力奉国功臣,开府仪同三司,检校少保,镇西军、永兴军、建雄军三镇节度使,川陕宣抚处置使兼云南检讨使,持节永兴军路军事、兼管内劝农使,封平陵郡王。

  ……

  三月初十的临安,骂声一片。

  “二十一岁封异姓王,开国以来未有之事!贾似道轻佻,失大臣体统;李瑕居心叵测,有僭越之志,当天下人尽聋尔……”

  李瑕在朝堂上的风评急转直下。

  原本认为应该封赏李瑕收复陇西之功、反对诬陷功臣的官员们听闻之后,反而认为这次封赏过重。

  不止是过重,简直到了荒唐的地步。

  检校少保、三军节度都没什么,虚职而已;大理新平,加检讨使也无妨;遥领关中,暂时也不要紧……总之都是差遣。

  封王、开府实在是太过了,收复陇西而已,赵葵还曾收复三京;至于赐号,也不该到这种功无可赏的地步。

  由此可见,李瑕谋逆之心已如明示。

  该骂!

  乱臣贼子!

  倒是那些一开始指责李瑕是叛逆的官员,有很大一部分息了声,不予评述……

  ……

  “无可奈何。”

  贾似道合上手中的诏书,眼皮跳了跳,喃喃道:“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

  这诗说的是晚唐时社稷崩溃的景象。

  而之后的五代十国,又是天下最残酷之际。

  不得不让他想到使大唐由盛转衰的安史之乱。

  如今相忍为国,为的便是避免再有一场叛乱。

  贾似道也知道,大宋如今远远比不上安史之乱前的大唐。

  恰是如此,更让人无可奈何。

  “开府仪同三司、封王,这是李逆提出的条件;至于川陕处置使等职,给不给都一样;给些别的虚职,既是匹配他的郡王爵,也是彰显朝廷重恩,往后他若想叛乱,便是辜负君恩。”

  “是。”廖莹中道:“平章公一片良苦用心。”

  贾似道却还在自语,喃喃道:“平陵郡王……平陵这个封地亦是我仔细考虑过,山西汾州,既不在李逆治下,又隔得不甚远,寄托朝廷委他以收复之期望。使蒙人更在意李逆之威胁,往后若蒙人再次南下,当先攻李逆。”

  “平章公深思熟虑……”

  “恰是我请官家封赏李瑕,才是平陵郡王,否则他自立为秦王,如何征讨?”

  贾似道说着这些,喟叹的口吻竟隐隐有些像程元凤。

  他近来老气了些。

  洒脱不起来了。

  廖莹中正想安慰几句,下一刻,贾似道转过头,已不再叹息。

  “李曾伯近来如何?”

  “又上书胡言乱语。”廖莹中道:“他与吴潜私交极好,吴潜罢相时,他便作词相赠,‘堪怜处,怅英雄白发,空蔽貂裘’,因此忌恨平章公,故意刁难。”

  “我上次是如何说的?”

  “命张若晦弹劾李曾伯,叫他罢官撤职。”

  贾似道轻轻敲着桌案,喃喃道:“沿边诸帅,唯有李曾伯、赵葵之威望足以镇住李瑕了吧?”

  廖莹中道:“牟子才曾言‘首蜀尾吴,几二万里,今两淮惟平章公、荆蜀惟李曾伯二人而已’,李曾伯确实有能耐镇蜀。”

  “牟子才何时说的?”

  “有三四年了。”

  贾似道摇了摇头,道:“我不愿用三京败事者,又恐李曾伯与李瑕勾结。”

  “当不会,李曾伯虽不识抬举,却忠于社稷。”

  “拟奏吧。”

  贾似道拿起一份奏折递过去。

  廖莹中一看,只见上面竟已用了天子官印。

  “调李曾伯为陇西安抚制置使,兼知巩昌府……”

  于贾似道而言,连败于李瑕两次,他亦做了反思与改变,竟肯给与自己不对付的政敌升官了。

  总好过于用王坚。

  相忍为国。

  终于是暂应付了李瑕,贾似道往太师椅上一靠,似乎睡着过去。

  这辈子,属近来最受挫败。

  但不振作怕是不行了,那位“平陵郡王”只怕犹在川蜀积蓄实力。

  贾似道搓了搓脸,再次坚定起来。

  “近日少与我再提李逆之事,尽快废和籴、发金银关子、行公田法……先将我那两万亩良田充公,为公田倡。”

  ……

  慈元殿。

  全玖坐在那,已是满面寒霜。

  她少有将情绪显在脸上之时,平日里皆是不嗔、不怒,永远是那端庄模样。

  “皇后息怒,平章公言他亦是迫不得已才劝官家安抚李逆,祸在程相公暗令马千擅动,平章公已尽力……”

  全玖依旧冷着脸不应。

  她其实明白贾似道为何这般做,但还是莫名地怒火中烧。

  怒的并非贾似道,而是……平陵郡王。

  作为赵禥的皇后,她是能最深切的感受到,堂堂赵宋天子的权柄,只怕是远不如那平陵郡王。

  当李瑕谋逆的罪证一点点展现在她面前,当李瑕封王、开府,这让全玖忽然想到,嫁给赵禥的决定是如此可笑。

  为了什么?

  母仪天下?

  当年那个只有一面之缘的男子才封郡王爵,她这个母仪天下的皇后却是第一个对赵家社稷失去信心的……

  她忽然很想知道,这般大事,官家到底是如何想的。

  起驾,往胡贵嫔所在的宫殿而去,全玖正要下了步辇,一只脚才踏在绵凳上,已听到里面欢快的笑声。

  “哈哈,又一个,又一个……”

  全玖闭上眼,任两行泪水缓缓流下……

  ……

  这日,胡真则已随着关德乘船离开了这纷扰的临安。

  船溯长江而上二十余日,胡真一路郁郁寡欢,她舍不得那繁华都会,舍不得半生辛苦得来的家业。

  至三陕,林寒涧肃,常有高猿长啸。

  再到夔门瞿塘关,两岸高山凌江夹峙,水势汹涌,呼啸奔腾。

  前方小船先行靠岸。

  忽然,听得关城上尽是将士欢呼。

  “贺郡王开府建牙!再创功业,扫尽胡尘!”

  “再创功业,扫尽胡尘!”

  “……”

  激昂的呼声回荡在两岸擎天绝壁之上。

  胡真一路下船,待见披甲立于关城之上的李瑕,只觉气势陡然一阔。

  是夜,军中庆贺。

  近十六年不曾歌舞的胡真有些醉了,忽然起了兴致,把从临安带来的那小酒杯一丢,抢过关德手里的大碗痛饮一口,壮了胆气,跑到李瑕面前。

  她发了酒疯一般,大声道:“今日方知江南数十年安定从何而来,奴家为郡王与将士们歌一曲,可好?”

  “好!好!”

  军中将士已个个抚掌欢呼。

  胡真大喜,裙子一提,便径直起舞放歌。

  “……”

  “王出三江按五湖,楼船跨海次扬都……”

  唱歌的老妓早已年华逝去,歌喉不如早年间婉转,更多了豪迈之风。

  也不知是太醉了,还是本就是风格,故而比不过刘苏苏没能成为当年花魁。

  “长风挂席势难回,海动山倾古月摧。”

  “君看帝子浮江日,何似龙骧出峡来……”

  也许是想向李瑕表忠心,也许是真开心,此时置身于与江南全不同的风貌之中,胡真已抛掉所有枷锁,只管借李白之诗歌,唱出心中感慨。

  “我王楼舰轻秦汉,却似文皇欲渡辽。”

  “……”

  “初从云梦开朱邸,更取金陵作小山。”

  “试借君王玉马鞭,指挥戎虏坐琼筵。”

  “南风一扫胡尘静,西入长安到日边!”

  第七百零二章 小聪明

  中统二年,三月二十七日,亳州。

  张弘道快步赶到府门外,长街那边十余骑袭卷而来,须臾已到面前。

  “吁!”

  为首的骑士当先翻身下马,大步赶到张弘道面前。

  他身材高大,器宇轩昂,长须拂胸,仿佛美髯公,然而目若朗星,显然还极为年轻。

  “五哥。”

  “九郎!”

  张弘道用力拍了拍张弘范的肩,眼中既有赞许之色,隐隐也有些敬畏之色。

  “辛苦五哥留守亳州,几年未见,听说你大病了一遭?”

  “不妨事,父亲身体如何?”

  “父亲无恙,近日又加封了荣禄大夫。”

  “那看来,开平城无忧?”

  “昔木土脑儿一战,攻守之势易也。阿里不哥败退,陛下甚至已休整一冬,反攻哈拉和林了……嗯?五哥听闻战况竟不喜?”

  张弘道四下一看,欲言又止,道:“早得了消息,但还不知详细。”

  “进去说吧……”

  后面的亲随护卫搬着行李,兄弟二人走在前方,一路穿过府院。

  张弘道称得上当世俊杰,然并肩走在张弘范身边,不仅身量有差,气势亦是被压下。

  张弘范时年不过二十三岁,举止却老成,说话时抚着胸前长须,仿佛国相风范。

  “冬月二十,我方十五万王师分三路列阵,蒙骑居右、汉骑居左,中路汉军步卒方阵以待。叛军由两翼杀来,我等以长矛、盾牌迎战……战至酣时,叛军夷剌兵先行溃败,阿里不哥下令撤兵。次日,阿速台又率五万叛军抵达,相助阿里不哥。”

  “好险。”张弘道沉思道:“若阿速台早来一日,只怕难挡。”

  张弘范转头盯着他看了一眼,方才继续聊起来。

  “不错,次日再战,我方王师逐渐招架不住。当是时,史天泽居左路,眼见形势不妙,亲率三千汉骑悄然脱离战场,绕至叛军右翼之后,突袭。合拉查尔措手不及,叛军右翼登时溃败,连带着中军与左翼大乱,我军小胜。”

  “史天泽立了大功啊。”

  张弘范问道:“陛下挥师已北进,五哥认为哈拉和林一战会如何?”

  “只需截断哈拉和林之补给,阿里不哥则败相已显。”

  张弘范点点头,道:“陛下命合丹、塔察儿、合必赤等诸王随他北征,命父亲与史天泽、严忠济等汉军回镇中原,五哥可知何意?”

  “因关陇情形?”

  “此其一也。”张弘范抬手一指,道:“西边有一李,东边还有一李。”

  “李璮谋划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陛下北征哈拉和林了。”

  “陛下心里有数,一切他都有数。”

  话到这里,两人已进了花厅,张弘范转头向后院方向看了一眼,笑了笑,闭口不再言国事。

  “九哥九哥。”

  张文婉快步跑来,身后还跟着一大群婢子。

  她人还未到厅前,已嚷了许多话。声音清脆,使花厅里登时热闹起来。

  “许多年未见九哥,这亳州城可真是太闷了,这次能不能带我回保州呀?我想和三叔家的六姐儿玩,她上次传信也说想我……欸,九哥竟没给我带礼物。”

  “有礼物,后面那口箱子里,全是给你带的珍宝器玩。”

  “有没甚好玩的物件?我想要一把大刀,五哥就不给我。”

  “你舞又舞不动,九哥给你带了一支机弩。”

  “太好了!果然还是九哥最好,你带我去砀山剿匪好不好?前次五哥死活不肯带我去,气死人了。”

  张弘范先是抚须大笑,最后却是脸一板,道:“不许再吵吵闹闹,过了年你也到岁数了,此番回来,便是要送你往邢州成婚,你……”

  “不要。”

  “由不得你。你啊,半点也无名门淑女风范,不像大姐儿。”张弘范故作不知,又道:“对了,她人呢?也不来迎我?亏我还带了一箱字画……”

  张文婉眼珠子一转,招呼婢子们搬了箱子便走。

  “九哥鞍马劳顿,小妹便不打搅了,快走快走。”

  风风火火,倒像是一群山贼来把张弘范打劫了一遍。

  张弘范只觉好笑,道:“兄弟姐妹中,反是二姐儿这性子最像父亲。”

  “嗯。”张弘道脸色沉闷,在椅子上坐下,揉了揉脑袋。

  “去岁,我已见过郭弘敬,人不错,出身也好。”张弘范道:“邢州郭家虽非有权有势,却是书香门第,郭弘敬之长兄郭守敬,真真当世大才。”

  “我知道。”张弘道点点头。

  郭弘敬之祖父郭荣,乃是金末名望远播的大学者,通五经,精于算数、水利。

  郭家兄弟先后师从刘秉忠、张文谦。

  刘秉忠作为幕府第一谋臣,当年回邢州服丧时于紫金山开设书院,邢州学士研探天文、地理、律历、算学,英杰辈出。

  邢州学派,是金莲川幕府核心、开国文臣班底。

  郭弘敬之兄郭守敬,十八岁便佐地方官员疏浚邢州水利,得地方传颂,元好问著文赞叹,去岁,中统建制,陛下任命其提举诸路河渠时,才二十九岁。

  这样的门第,确实是张家联姻最好的选择……

  “二姐儿能嫁好人家啊。”

  “郭家确实好,安稳长荣。父亲选婿,是尽了心的。”张弘范道:“却没想到,大姐儿到这个年岁还未出嫁。”

  张弘道不语,转头看向窗外,心道谁知她出嫁了没有。

  张弘范又道:“大姐儿素来娴淑,为何能……”

  “怪我?”

  张弘道转过头,想说些什么,最后无奈叹息,道:“我尽力了。”

  张弘范道:“没有怪五哥的意思。”

  张弘道摆了摆手,道:“我比不得你与六郎有能耐,只能留守家中,没想到连家事也处理不当,确实该怪我。”

  “说了,并无此意,父亲让我回来,是与五哥商量如何处置的。”

  “不知怎么办才好了。”

  “五哥这几月以来什么都没做?”

  “我把痕迹都清理了。”张弘道敲着案几,沉吟道:“在旁人看来,大姐儿已死在风陵渡的大火之中。”

  “是吗?”张弘范捧起茶盏,像是漫不经心,道:“五哥是想成全大姐儿?”

  “我还能如何?”

  “既如此,五哥没派人去安排婚事?大姐儿入了李瑕的门是嫡是庶?会不会受委屈?这些问题,娘家就半分不管了?”

  张弘道问道:“九郎认为我们该出面?”

  “我是在问五哥是如何打算的。”张弘范道:“你若决定与李瑕联姻,那便全力支持这桩婚事,商议如何对付史家,谋河南,共举大事,又何必伪造大姐儿死讯?你若不支持这桩婚事,那便全力将大姐儿带回……”

  “没这本事,我暗中派人往关中、汉中,至今未得消息传回。”

  “我问的是五哥的态度,是进是退总该有个决择,大丈夫岂可优柔寡断?五哥什么都不做,态度含糊,举棋不定。到头来,李瑕若成事了不会感激你,陛下亦要降罪于你。白费了大姐儿千里相投李瑕的一番情意,又拖张家至大祸,坐以待毙。”

  张弘道已意识到自己与九郎之间的差距。

  但思来想去,他还是道:“我……没有态度。”

  “为何?”

  “隔着开封、洛阳,隔着史家,局势还不清晰。”

  张弘范微微摇头,抿了茶水,道:“我若是五哥,我便去投了李瑕。”

  “九郎想叫我这么做?”

  “不是,只是站在五哥的立场推算,可以去投。最好,是能在我来之前投了李瑕。”

  “没这个决心啊,九郎怎么想的?”

  “我?自是为陛下效死。”

  “近来,我看李瑕……”

  “我知道李瑕了得。”张弘范道:“他取关中,已有鼎立之势。”

  这句话之后,反而是张弘道愣了愣,讶道:“九郎对他评价这般高?”

  “他如今该正名义了,有名义才好聚势。比如,若他封王,五哥便不觉得评价高了。”

  张弘范说到这里,摇了摇头,道:“但高也无用。陛下待我恩荣过重,我已不可起杂念。”

  “为何?”

  张弘范欲言又止,最后道:“前些年,张世杰杀蒙古奥鲁,犯大罪,决意南奔,六哥送他,说‘你今既叛蒙古,日后仕宋不得再有反复,待我挥师南下,绝不相饶’,张世杰答‘若有当日,为宋死义而已’。我们张家不是李全父子那种泥腿子,我们是士族,重名望。乱世中,士族要存活,必须做选择,但不能总是做选择,每多做一次选择,便更难让人信任,灭族之祸便更近。”

  “那大姐儿之事?”

  “五哥若没有别的想法,我便将她接回来。”

  “若接不回来呢?此事很难。”

  “那便恩断义绝,父亲不再认她这个女儿,她不再是张家人。这不是遮掩,而是真的将她驱出家门……便如将张世杰从族谱划掉,再当面杀之不饶。然后,我们去向陛下请罪。”

  “这还不如我的办法,暂且观望……”

  “五哥,我已两次提及李璮,你竟还不明白?可知连史天泽都不敢再窥测局势了?”

  “何意?”

  “直说了吧。”张弘范摇了摇头,道:“陛下与父亲言,‘你家五郎,小聪明太多了’。”

  张弘道忽感背脊一凉。

  他再一回想张弘范说的那些话,“五哥最好是能在我来之前投了李瑕”、“坐以待毙”、“‘我们’去向陛下请罪”,感受到了一股杀意。

  张弘范却还很冷静,继续开口。

  “有件事很奇怪,大姐儿没到潼关,商挺为何已得到消息派人封锁?五哥在山西的遮掩,为何没能瞒住陛下?”

  “谁?!”张弘道一个激灵,回头问道:“谁盯着我们?史天泽?张文谦?”

  “五哥啊,史天泽也好,张文廉也罢,人家在潼关没下死手,就已经是顾念恩义,提醒你一次了。小聪明是会害死人的!我本不想说这么明白,但五哥难道以为陛下饶过张家一次就是心慈手软之人?”

  张弘范又道:“张家的根,可是在保州。”

  张弘道瞬间脸色煞白,冷汗直流。

  张弘范低着头,道:“接回大姐儿,我才好保五哥性命……”

  第七百零三章 曹娥诗

  四月初,槐花挂满枝。

  荔枝道上,与李瑕共乘一骑的张文静依旧言笑晏晏。

  虽然也想努力保持淑女的样子,但这一趟出行四个月,实在是太开心了。

  “那个是荔枝吗?”

  “不是,那该是山稔子。”

  “好吧。”张文静又转头四顾,寻找着荔枝的踪迹。

  她这辈子还没吃过,只知苏东坡既说“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那定然是很好吃的。

  可惜如今荔枝还未熟便要返回汉中。

  “问你,若是到了季节我也想吃荔枝,你也能让快马为我送来吗?”

  李瑕道:“我虽然不能让快马送来,但下次我们巡视蜀南,可以换作夏季出来。”

  “蛮会说话的嘛。”张文静倚在他怀里,仰面笑道:“我就是逗逗你,不会真叫你为难。你若当了皇帝,才不要逼你为我一骑红尘妃子笑,我可是要当贤妃的。”

  像是一个任性的玩笑,其中又带着她乖巧的心思。

  这次回汉中,两人便要成亲了。

  张文静并不想让李瑕因名份之事为难,说笑之后,继续抬手指点着四周风景,笑语嫣然。

  ……

  四月初六,他们回到汉中,结束了一场旅途。

  “好累。”

  闺房中,张文静沐浴过后,坐在椅子上任雁儿给她擦着头发,看向元严,笑问道:“元姐姐又在忙什么?”

  “拟篇骈文,再拟篇白话,传谕各地平陵郡王开府一事,招揽有能之士……嗯,要宣读的事也太多了。”

  元严正端坐在桌边书写,头也不回,又道:“对了,你的婚事我已筹备妥当,本以为你们二月会回来成婚。”

  “原以为说服了几个地方要员便回来,却发现有个取重庆府的好机会。”张文静伸出手,任凤儿给她抹着香膏,“在重庆府时呢,我本想与他说不必大费周章,简单拜了天地也好,想着也许五哥会派人,可有来人?”

  元严不答,玩笑着反问了一句。

  “简单拜了天地?情到浓时不可自抑了?”

  张文静羞恼,俏面生霞,啐道:“元姐姐说什么呢,亏你还是个女冠。”

  “看你,就那么欢喜吗?”

  “嗯,好好玩。”张文静回忆起一路上的卿卿我我,眼中愈发有光彩,“他说成亲前这叫‘恋爱’,嗯……恋爱真是有趣。”

  “不枉你五年苦等?”

  “嗯,不后悔。”

  “休在贫道面前说这些。你鞍马劳顿,累了便去歇吧,我还得忙一会。”

  “好吧,我得好好睡上两日……对了,五哥并未派人来是吗?”

  元严停笔,点了点头,道:“这决定本也难做,你何苦逼他们?”

  张文静嘟囔道:“张五郎不识天下英雄。”

  她对这个哥哥终究是有些失望,自数着李瑕那些事迹,一直以来那种崇拜的感觉又占据了心房,最后蒙着头,期待起婚事来……

  ……

  帅府的匾额已换成了“平陵王府”四个大字。

  这对于汉台幕府,甚至整个川陕、陇西、大理的读书人而言,有极为不同的意义。

  平陵郡王开府建牙,自置官属,意味着可以不用金榜题名,即可得到属官之职。

  至于属官有多少份量?

  眼界不同的人看来份量亦不相同,但在平陵郡王治下,它就是官。

  ……

  “长史。”

  “长史。”

  韩承绪缓缓走过前衙小径,一路上听得这一声声唤,心头也是感慨万千。

  进了议事堂,只见李瑕已到了,亲自上前扶韩承绪坐下。

  “当不得当不得,我还能走,也能坐,请郡王上座。”

  “我这一趟出门便是四个月,后方诸事辛苦韩老了。”

  “不辛苦,见郡王终于正了名义,心头高兴,高兴呐。”韩承绪拍膝道:“待有朝一日,见郡王取归德府,老夫死也瞑目了。”

  李瑕忙道:“切莫如此说,韩老得见我一统天下,任十年宰相再颐养天年。”

  以前若说“一统天下”这样的志向,李瑕虽不会不好意思,但旁人听着也觉遥远。

  如今再说,却是自然而然。

  但十年宰相显然是不太可能了,韩承绪心中感叹着人世间的生老病死,笑应道:“盼着有那一日。”

  “以宁先生既去陇西督促农耕,今日便只有我与韩老计议。先说目前的内政之事吧,接下来的重心有两件事,一是货币商贸,二是吸引人口。”

  “郡王是希望以商旅让江南的人口物资流入川陕?”

  “如此,才有积蓄实力的根基。”

  韩承绪笑道:“简单而言,茶货走西域、天竺,易马匹、金银归来,金银下长江,雇劳力载货而归。”

  “我正是这个意思,在这个过程中,还要塑造我们的钱币信誉,这立住了,才能把我们一倍的实力扩大到十倍、二十倍……”

  许久,内政的大概方向做了一部分调整。

  “说到外事,便分为许多方向。关陇须防住蒙古的反攻,我们都不知道汗位之争何时会结束,另一方面,将士暂时还是以训练、屯田为主……”

  “蒙古汗位之争只怕不会太快,还有一位怀争雄之志的想来也在关注此事。”

  “李璮可有派使节前来?”

  “暂时还没有,蒙古的情报,他显然比我们更多,如今还未有动作,该是因为忽必烈走得还不够远。”

  “韩老是如何预计的?”

  “若忽必烈一年内逼近哈拉和林,一年大战,一两年稳定漠北局势,再一年回归休整。最好的时机该在两年后,哈拉和林大战最激烈之际,忽必烈的钱粮也损耗最多。”

  “两年?”

  李瑕沉吟道:“关陇地势与川蜀不同,我以往擅长的伏袭、防守反攻是不适合的……”

  “郡王。”韩承绪问道:“可想过如何收服张家?”

  “难。”李瑕道:“最主要的难处在于中间隔着史天泽,且张家根基在顺天路。亳州只是张柔暂据攻宋的前沿。换言之,张家离我太远,若想归附我,必然陷入各地世侯的包围。他们不会这么选,能做到‘暗通款曲’都很难得了。”

  “暗通款曲……”

  韩承绪摇了摇头,叹道:“若是当年蒙哥之时,暗通款曲不难。但忽必烈手段厉害得多。”

  “我也察觉到了。”李瑕道:“有一个很重要的不同,韩老可记得?当年我们北上开封,史天泽分明是有异心的。”

  “史天泽必曾与李璮有过秘谋。”韩承绪十分确定,道:“我与杨公详细聊过,当年之事,史天泽参与极深。”

  “但这两年我并未发现史家有任何异动。”

  “郡王是说……忽必烈完全收服了史天泽?”

  “手段厉害啊。”

  韩承绪道:“倒是不知,郡王与张女郎成婚的消息传出去,张柔会做如何反应,忽必烈又会如何对张家?”

  李瑕点点头,沉吟道:“这种时候,忽必烈可得慎重才行。”

  又谈了许久,最后,韩承绪抚须道:“说完内外之事,郡王也得将家事定下来了。”

  “到九月份,巧儿年满十八了,我想娶她当侧王妃……与文静一样。”

  于李瑕自己心里而言,有了王爵,家中几个妻小便容易安排。

  到时,高明月为王妃,张文静、韩巧儿为侧王妃,年儿、唐安安请封郡国夫人。

  也许需要向朝廷请封,这倒是无所谓。

  平陵郡王说的算。

  这名份说不重要又很重要,年儿、唐安安不太在意这些,但张文静、韩巧儿的家族关系需要这个名份。

  果不其然,韩承绪大喜过望,抚须不已。

  “好,好,郡王安心将家事定下,其余诸事我来尽心……”

  ……

  李瑕与张文静的婚期定在四月十六日。

  虽只回来了几天,因别的事务都是安排好的,倒也不显得仓促。

  随着这婚期愈近,张文静愈发有些患得患失。

  十三日清晨,她起身看着铜镜,愣愣出神。

  “大姐儿不是说要十里红妆吗?怎也不摆出来?”雁儿一边梳头一边问道。

  “也不必太张扬。”

  “大姐儿……”

  “嗯?”

  雁儿脸上红扑扑的,低着头又不说话了,过了一会才道:“家里真不派人来吗?”

  “是啊。”

  “那大姐儿会不会不高兴?”

  张文静还未回答,忽见凤儿跑进来。

  “大姐儿大姐儿,有人送了这个,说是娘家人的信。”

  张文静连忙接过凤儿手中的信纸。

  纸上只有一首诗。

  ……

  “一夕为亲犹尽孝,若为男子事君何。江淮多少英雄将,厚禄肥家学倒戈?”

  ……

  汉中城内有个小小的曹娥庙,是早年间一名杭州官员就任汉中时修的,就在城南临近汉江的地方。

  曹娥是东汉时的孝女,相传,其父曹盱溺于舜江,当时曹娥年仅十四岁,昼夜沿江嚎哭。过了十七日也投江,五日后抱父尸浮出水面,就此传为神话。

  张弘范正坐在曹娥庙对面的食肆中,捧着一杯茶水喝着。

  汉中茶叶确实不错。

  桌前放着好几张文报,上面记载了各式各样的东西。

  关于北地蒙人残暴的行径、江南的物价、种田织布的技巧、川陕官府的诏谕……杂七杂八。

  还有一段岳飞抗金的话本故事,每张文报上都有一段,虽骂了金国,但也隐隐有骂赵宋自毁长城,倒也有些意思。

  待看到“连载十五”之后,张弘范发现并无后续了,有些不快。

  “吊人胃口。”

  他这才看向最新一张文报上其余内容,稍稍一愣。

  “平陵郡王。”

  心头不得不感慨李瑕的手段。

  想过其人要封王,却没想到这般快。

  “嗒”的一声,一份小食被放在桌上。

  张弘范抬起头,看向那伙计,道:“不是我点的。”

  “送给客官,平陵郡王得了分封,东家心里高兴,与近日来店的客官共贺……”

  张弘范看着那欢欢喜喜的伙计走远,夹了一块糖糕入口。

  大姐儿眼光确实是好的。

  但没办法。

  他来,是来接大姐儿的。

  这事,没有张五郎说的那般难,邀大姐儿出来见一面,直接带走。

  诸兄弟姐妹中,他与大姐儿年纪最相仿,感情最好,相信她是能出来见一面的,哪怕她是为了说服兄长辅佐李瑕也可以……

  目光再看向对街的曹娥庙,还未见到张文静的身影。

  忽然,张弘范转过头,隐隐感到一丝不妥。

  他毫不犹豫,迅速起身,快步涌入人群。

  再回头一瞥,只见果然有二十余寻常装束打扮的大汉已包围了曹娥庙周围几间铺子……

  第七百零四章 娘家人

  脚步匆匆拐进小巷,登上一间客栈的阁楼,张弘范站在窗边,从窗缝向外看去。

  果然,长街那头张文静正向这边赶来。

  她穿着男装,看起来却比在家中时明媚许多。

  张弘范目光一转,又落在李瑕身上。

  只一眼,他便知那就是李瑕。

  身形肖貌,举止气度,也唯有这样的人的才能是他闻名已久的李瑕。

  仔细观察了许久,张弘范才移开眼,看向李瑕与张文静那牵在一起的手,不由轻声嘀咕了一句。

  “名门淑女,成何体统?”

  街那边,李瑕与张文静已携手步入了方才那间食肆。

  张弘范准备转身离开。

  事已不可为。

  出发前确实没想到,大姐儿会这般直接告诉李瑕。

  这是该有多信任李瑕,才能连九哥都不先见一面,立即叫情郎动手?

  才转过身,忽然,有呼喊声传来。

  “九哥。”

  张弘范回过头,再向长街望去。

  只见张文静已跑到街道中间,一边四处看着,一边抬起双手放在嘴边,大声呼喊起来。

  “九哥,我知道你还在,与我们谈谈可好?五哥一直不派人来,我很担心他。”

  张弘范摇了摇头,再次嘀咕道。

  “名门淑女,大呼小叫。”

  大姐儿不像以往待字闺中时了。

  再想到大姐儿说的是担心张五郎,而非担心家里,他便知晓这妹妹还是聪慧的。

  那边,李瑕已走到张文静身边,稍安抚了她,也开口呼喊。

  “仲畴兄,你不远千里而来,留下喝杯喜酒如何?我可保证今次只论私谊,亦不强求张家当即做选择。家中若有为难之事,你我可共商良策!”

  张弘范立在窗后看着,只见李瑕喊过一句,转向曹娥庙后的高塔扫了一眼,已向他这边看来,片刻之后,才又看向另一间客栈。

  “诚心请仲畴一晤,有桩情报给你。”

  只听了这几句话,张弘范已知李瑕是能做事的人。

  遇事情绪平稳,不骄不嗔不怒不贪。

  换作是别人,只怕会有“我不管你张家死活,必须投我”的傲慢。

  李瑕没有这种无用的情绪,只是心平气和提出要解决难题。

  有这份坦诚与通达,故而能让大姐儿也坦诚相告。

  因为“李瑕总能处理妥当,始终值得相信”,这是他给人的印象。

  若他张弘范是大姐儿,只怕也会想着“把事情交给李瑕吧”。

  ……

  “九哥,信我们一次可好?我们不会害你……”

  张文静又喊了一会,抬眼环顾着街道两边的民居,不知张弘范身藏何处,也颇苦恼。

  她收到那诗的第一时间便找到李瑕带人赶过来,不想还是晚了一步。

  又等了一会,她拉了拉李瑕,问道:“派人把九哥搜出来吧?长须美髯,身高体阔,很好认的。”

  李瑕认为张弘范行事如此机警,已不好找。

  但派一队人去搜也好,以免张文静有遗憾。

  他四下看了看,指了指周围几间客栈。

  “那间客栈、那间茶楼、还有庙后的高塔,都仔细搜搜……不得打搅百姓、让有心人以为城中出了乱子。”

  “是!”

  李瑕拉过张文静,道:“坐着等吧。”

  两人走进那食肆,李瑕随手拿起桌上的文报看了看,沉吟了一句。

  “来的为何是九郎而不是五郎?”

  “不知,近五年未见到九哥了,他从小便待我很好,所有兄长里,属他待弟弟妹妹们最好。”

  李瑕点点头,漫不经心道:“我觉得你五哥人品不错。”

  他转头向食肆外看去,只见一名亲随已拿着一封信回来。

  “郡王,找到了这个……”

  ……

  张弘范已出了汉中城东朝阳门。

  他动作不可谓不迅速,决断不可谓不快。

  见机不对,没有任何拖泥带水,也不因言语所惑,雷厉风行。

  唯一就是,下巴光溜溜的。

  让人极为不适应。

  张弘范少时从学于郝经,出师之后即蓄髪明志,以示做事到底,绝不半途而废。

  血气战则髯美长,这仔细养护了五六年的茂美长须,也不知曾引得多少军中将士崇敬,更不知多少人又因此而仰慕他的威仪。

  今日,剃光了……

  只在见到大姐儿与李瑕携手而行的那一刻,他已可确定这次来注定无功而返,连想走都难。

  故而必须果断。

  从这点而言,众兄妹中,大姐儿是最像他的。

  反倒是五郎,遇事犹豫不决,尚不如大姐儿,否则今次他都不必来这一趟了。

  罢了,成全了大姐儿便是,回去之后,带五郎去向陛下求情了。

  ……

  既出了城,要离开汉中便不难了。

  汉中向来鼓励商旅,北面的走私商贩只要肯卖马匹与铁器,即可入境,还会发放通行文书。

  在北面和江南的走私贩到了这里,反倒能得到正经商人待遇,只是不能携带武器,看管也严,以防闹事或打探机密。

  张弘范是随着商旅来的,亦是随着商旅走。

  他策马奔至城固,换乘商船,顺江而下,还是准备走拖雷迂回灭金的路线。

  两日后,商船行入汉江峡谷。

  张弘范倚在船舱内,摸着唇上短短的胡茬子,忽洒然一笑。

  “管它呢。”

  胡须总归还能再长,大丈夫何必在意这点细枝末节?

  其余难事,也不过如此了。

  以平生之才气,总能有办法保住五郎。

  张弘范思及至此,顿觉心念一阔。

  这一刻的他已比之前的美髯公又多了气概。

  再想到从小就疼妹妹,今次她将要出嫁,自己千里而来,不送上祝福却留书恩断义绝,未免显得气度窄了,被李瑕比下去。

  但既做了,也无甚好后悔的,人各有志,各尽全力罢了。

  张弘范哈哈一笑,随口又拟了一句自嘲。

  “世事莫论量,今古都输梦一场。笑煞利名途上客,乾忙!”

  大笑出舱,他负手立于船头,看着船压着江上浪花,仿佛只是来旅行了一遭。

  眼前天高云阔,正觉斗志昂扬,忽见汉江边上有数十骑自东面奔来。

  张弘范眯了眯眼,看了一会,忽然愣在那里……

  ……

  四月十五日。

  入了夜,平陵郡王府与张文静暂居的院落内外还是一片繁忙。

  婢子们忙前忙后,小院里不时传来雁儿安排诸事的喊话声。

  闺阁中带着胭脂香气,红烛通明。

  张文静正在试穿她的婚服,打扮妥当,铜镜中照映的容颜美得不可方物。

  “美得连我这女冠也动心呢。”元严笑语道,“好了,别看了,试试这凤鞋。”

  “明日就出嫁了啊。”

  “你也莫再介怀了。”元严见张文静有些走神的样子,不由宽慰道:“逐出家门也好,至少张家不会有事。”

  张文静先是眉眼一低,才抬起头来,道:“本就不会有事,我料定了忽必烈不可能敢在这时候动家里,这才跑出来的。”

  “那你为何还有心事?”

  “哪有心事?”张文静笑了笑,低语道:“害羞嘛。”

  元严叹惜了一声,正要开口,忽听院里雁儿喊了声“郡王”,她愣了愣,忙堵到闺门边。

  “郡王此时不宜见新人……”

  “元录事见笑了,我与文静说几句话……”

  张文静回过头,竟见李瑕堂而皇之走进来,不由羞恼道:“出去,你快出去,哪有这时候见面的。”

  李瑕笑笑,道:“有正经事与你说。”

  “那也不成,明日可是我嫁人的大日子,今夜不许过来。”

  张文静拾起桌上的帕子抛过去赶他。

  她那凤鞋还未穿,坐在那也走不开,须臾已被李瑕抱起,坐在榻边。

  “快放开,真打你了。”

  “说说话吧,要成亲了,不想你带着心事。”

  “哪有心事。”张文静笑道,“明晚再说好么?”

  话虽如此,她还是将头埋在李瑕怀里,蓦地一阵委屈。

  “别担心了。”李瑕轻轻拍着她的背,道:“我绝不信忽必烈敢在这时候动张家,他人还在去哈拉和林的路上,这时候若敢相逼,一个处置不当,中原一乱,简直是取死之道。”

  “我知道的,正是想通了这些,我才敢来找你嘛。”张文静道:“我一小女子,若只因我便处置一方世侯,那才叫笑话。”

  “那是因被逐出家门委屈了?地理位置就决定了张家本不可能现在叛蒙,我没想过如今就拉拢张家,既如此,干脆先划清界限也好,你家里更安全。”

  “不委屈,早晚叫父兄知道我的眼光才高。”

  “担心张五郎?”

  “嗯。”

  张文静应了,随后又嘟囔了道:“五哥也太傻了。”

  李瑕道:“我理解他,这般大事,他做不了主的。”

  “他若没个主张,倒是派人来见见我们啊。”

  “其实,是有默契的。”李瑕道:“我暂时并无攻击史家、取河南的实力,张五郎投过来也无用。不如等上一两年,李璮举旗,我出兵河洛,到时他再考虑才实际。若肯投我,举亳州之兵袭史天泽腹背,东结李璮,大事可期。若能暗暗等到那时,于他、于我都是好结果。

  故而,我也想保住张五郎,让他慢慢观望。为此我放出了许多假情报,构陷商挺、史天泽、仪叔安等人,造成河洛一带人人都可能有异心的假象。张五郎藏身于假象之中,才有可能瞒住忽必烈的眼睛,这也是我当日想与张九郎说的。”

  “这两天我在想……九哥忽然跑来,是出事了吧?”

  “嗯,不瞒你,我今日得到关中来的消息……上个月,阿合马亲至洛阳,强行罢免了赵璧、商挺,还杀了不少人。”

  “出了何事?与五哥有关?”

  “也许吧,商挺是被我陷害的,赵璧本就与阿合马有怨。至于你五哥……”

  李瑕今日已与韩祈安商议了许久,勉强作了些推论,沉吟道:“张五郎应该一直在遮掩我们的事,这次该是也被查出来了。”

  张文静一听就急着摇头。

  “这如何遮掩得住?他太小瞧赵璧等人了吧。”

  “看来是弄巧成拙了。是忽必烈默许张家收了我的聘礼,本不能再因此事处置张家。张五郎应该直陈此事,以示坦荡才对。一遮掩,反而留下把柄。”

  “五哥这是叫所有人都为难。”张文静愈发苦恼,“他哪怕逃了,父亲也可与他划清界限。偏是如此一来,不处置他,连明面上都说不过去。”

  “张九郎来该是为此。”

  “那九哥是想接我回去,救五哥?”

  “嗯。”

  张文静头埋得愈低,许久,嘟囔道:“那我也不后悔。”

  “不后悔吗?”

  张文静搂住李瑕,道:“我信你才是天命所归,九哥救得了五哥一时,救不了张家一世。”

  “也许只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呢?”

  “就信你。”

  “但还在担心张五郎?”

  “九哥为何就不能放了五哥呢?”

  李瑕道:“这种时候,张九郎若还敢放他,这罪便落在张九郎头上。”

  “可他们不同的,五哥素来不入忽必烈的眼,这次犯了这样的大错,很可能就被处死了。而九哥这些年青云直上,明眼人都明白家业要落在他身上,论官职、功劳、人脉以及军中威望,五哥已远不能与他相比,忽必烈要稳张家,为的是张家的兵权,兵权在父亲、在六哥与九哥,唯独不在五哥。九哥若肯偷偷放人,罪名也轻,还有父亲偏心于他,至少,他必不会死的……”

  张文静说着,已低下头。

  “其实,这两天我便猜到这些了。我是在气九哥,气他宁可毁掉我的姻缘,宁可让五哥涉险也不肯放弃他的前程。但我没资格怪九哥,我不肯舍下与你的情意,他不肯舍下他的前程,我与他是一样的,我们兄妹两个都自私。只有五哥,心里从没想着他自己,顾全家中所有人……我怕他这次就傻傻地没了……”

  这些话,她也只会对李瑕说。

  李瑕向来不对她遮掩他的花心与野心,她也不向李瑕遮掩她的私心。

  “你为了你的夫婿,他为了他的恩主。人各有志,强求不来。”李瑕道:“我派人去将张五郎带出来,可好?”

  “好,不过那到时五哥便不能举亳州响应了。”

  “事已至此,没办法的,忽必烈做这些目的本就是为了拔除亳州的隐患,他有这手段便随他吧。”李瑕道:“总之别再担心了。”

  “我一点也没能帮到你……韩长史怕是要认为我没资格作你的侧王妃了。”

  “不会。我喜欢的是你、娶的是你,又不是娶张家。”

  “真会哄人,也不知有没有被你哄得好些。”

  李瑕亲了亲她的额头,道:“别多想了,明日成亲,你只管作最美的新娘……”

  闺阁外已响起敲门声,雁儿小心翼翼试探了一句。

  “郡王还在吗?我们得把喜被抱过去了,可不能弄乱了……”

  ……

  次日便是婚期。

  婚礼简朴中又带着隆重。

  凤冠霞帔的张文静被扶上轿子。

  她手里执团扇,遮着脸,既有喜悦,心里亦有些遗憾。

  被逐出家门的女儿出嫁,到最后一个娘家人也没来。

  轿子在城中绕了一小圈,行至平陵王府前,气氛虽显得隆重,却终究少了些什么。

  前面,李瑕下马,掀开轿帘与她对视了一眼。

  彼此笑了笑,张文静忙拿团扇遮着脸,等他抱自己下轿。

  忽然,只听东面有马蹄声传来。

  李瑕回过头看了一会,转身去听人禀报了什么消息。

  “吉时还未到,再等一等……”

  轿子里的张文静不由有些担心,生怕又出了什么乱子。

  已是二十一的老姑娘,今日再嫁不成可如何是好?

  她难免焦急,想掀帘却又不敢。

  直等了好一会,忽然听得外面愈发热闹。

  之后,是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亳州一别多年未见,今日特来送我妹子出嫁,祝你们百年好合……”

  张文静连忙掀帘看去,正见一身红色婚袍的李瑕正与风尘仆仆的张弘道相对着,互作了一揖。

  她不由愣了愣,自语道:“五哥终于想明白了,也没那么傻。”

  漫天的花钱洒下。

  有喜娘喊道:“快安排请娘家人先进院。”

  张文静目光扫过张弘道身后一张张熟悉的面容,此时才感到自己的婚礼完满起来。

  “娘家人。”

  她放下轿帘,忍不住扑哧一笑,抹了抹眼角,努力不让自己的妆花掉……

  第七百零五章 侧王妃

  均州。

  十六日傍晚,张弘范牵着马下了商船,自策马向东徐行。

  他眼神有些落寞。

  既想着今日该是大姐儿出嫁的日子,又想到在汉江河谷见到的张五郎一行人。

  “看来,五哥该是猜到了。”他又低语了一句。

  ……

  正月,在昔木土脑儿,忽必烈那句“你家五郎,小聪明太多了”并非是对张柔说的,而是私下召张弘范密议,对张弘范说的。

  当时大军马上要北征哈拉和林,山东李璮随时有叛变的可能;关中已为李瑕所据;廉希宪叛投;诸多消息直指商挺、史天泽、仪叔安、赵璧等人也有通敌的可能。

  形势对于忽必烈极为严峻。

  坐镇亳州的张弘道遮遮掩掩、与李瑕的暧昧,证据确凿。

  亳州东可结李璮,西可与李瑕夹攻河洛,一旦有失,相当于对李璮的包围圈出了个大缺口,让其直接与李瑕相通。

  不论张弘道行事是否代表张家的意思,已必须要除掉……

  忽必烈一方面以防范关中之名,派严忠济镇守太行径,盯着保州,不给张柔反的可能,另一方面施恩张柔,加封荣禄大夫。

  至于亳州……暂时而言,忽必烈不能令张柔除掉张五郎,也不能开口叫张柔交回亳州。

  一个不好,真逼得张柔鱼死网破。

  需要有所转圜。

  张弘范就是最好的人选,深受重恩,忠心耿耿。

  且哪怕事情办坏了,也不至于逼得张家跳脚。

  忽必烈已给了张弘范太多的恩典,且还能给更多。

  张弘范不会投附李瑕。

  不说其家小在保州等各种原因,恰是因张大姐儿想嫁李瑕、张五郎已有暗中支持之倾向,张家投附之后,必被李瑕分权于诸兄弟。

  只有忽必烈还能让张弘范这个人继承整个张家统领三十余城、八万户军民总管大元帅的权力。

  蒙古之宽,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

  对于张弘范而言,这件事既是机会,也是考验。

  若办妥,往后张家之权必然全归于他;若办不妥……忽必烈给他的恩典越重,一旦背叛,忌恨越深。

  但张弘范不愿、也不能对张五郎下手。

  家族才是乱世立命的根本,若兄弟阋墙,张家也要分崩离析了。

  他身受重恩,也是身担压力。

  事到最后,已全担在他一人肩上。

  家小在保州要顾、前途抱负要实现、兄弟情谊要保全,怎么做都难。

  但张弘范还是打算做得完满。

  到了亳州,他试探了张五郎几句。

  发现张五郎没变,还是那顾家的守成性子,张弘范这才决定接回大姐儿。

  从根源上断掉张家与李瑕的联络,亦是最好的办法。

  如此,兄妹三人,各作些牺牲。张五郎不至于死,最多去当个质子;大姐儿放弃些小情小爱,再找良人;他张九郎也愿挨些责罚,哪怕丢掉往后全统张家之权的机会。

  往后,张家还是那个兄弟姐妹齐心的张家。

  却没想到最后,不仅大姐儿不愿作这点牺牲,就连张五郎也不肯。

  ……

  这才是叫张弘范最难受的。

  他想到当年离开亳州大姐儿讨要书籍之时,作为兄长何等宠爱这个妹妹;想到当年五郎宁可身负重伤也要保全家族……

  转眼之间,物是人非,他们都变了。

  心念萧索。

  “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

  时近黄昏,平陵郡王府内颇为喜庆。

  “请宾客入席。”

  一对新人对拜过,观礼的张弘道看着他们般配的模样,心中又添了感慨,转身入了席。

  “娘家人请坐这边……”

  宴席仓促间又多摆了五六桌,张弘道招呼着家小,又让张延雄去安排亲随。

  “五郎,李瑕怎也不防着我们?”

  “称他‘郡王’吧,去坐吧,你想喝酒就喝。”

  张弘道桌边坐了,闭上眼歇了歇。

  连日赶路,他浑身酸疼得厉害,但真正疲惫的还是那颗心。

  也没了心情夹菜,他捧起一杯喜酒喝了,眼睛已有些发酸……

  张九郎还真以为他想不明白。

  自大姐儿离开后,他整整分析了四五个月,确定忽必烈根本不敢在眼下动张家,才敢行事。

  李璮多年异动不断尚且无事,为何这边一点小打小闹到了张九郎口中,却成了大祸?

  张九郎口中之大祸,只关乎其一人之前程罢了!

  这次,做了些小动作,怕是被赵璧查到了。

  是他张弘道能力不济,认栽。

  那出奔逃命又如何?忽必烈敢动张家吗?

  当年六郎尚且肯放张世杰,今张九郎却连亲生兄弟都不肯放了?

  说什么求情,这次忽必烈能高抬贵手,往后呢?待天下大定,还能容他不成?

  是,他能耐比不上九郎,也继承不了家族重担,且愿意为家族抛舍己身。

  己身可抛,却不能只为实现张九郎一人之抱负!

  那日相谈,张弘范头一低,说甚“接回大姐儿,我才好保五哥性命”,低头间愧疚的是什么?

  真当人想不明白?

  “妹妹的一世姻缘,兄长的一世自由,就都比不上你一时前程?!就你张九郎有本事?但我也有妻子儿女!”

  ……

  正想着这些,张弘道一转头,只见李瑕已端着酒杯过来。

  对视了一会,李瑕持杯碰了碰他的杯子。

  “我会好好待文静。”

  “百年好合。”

  “五郎能来,我们很高兴。”

  张弘道又叹惜,道:“我弃亳州而逃,没本事,让你见笑了。”

  “不会,面对忽必烈与金莲川幕府本就不易,人没事就好。”

  “我就知道九郎不能从你这带走文静。”

  李瑕抬了抬手,两人默契地转向后院。

  张弘道捧着个空空的酒杯,发现没把酒壶也带来,微微苦笑,问道:“你是故意设计商挺?”

  “嗯,把水搅浑才好浑水摸鱼,经验之谈。没想到你还是被揪出来了。”

  张弘道又苦笑,道:“你作为对手尚且肯帮我做到这些……”

  “妹夫。”李瑕道:“作为妹夫才帮你做这些。”

  “是。”

  “根本而言,还是忽必烈没将他自己看成是汉人。”李瑕道:“蒙古对待世侯太宽,这是弊政,制度上有疏漏,真有事,只能用猜忌来补。不如一开始就建立妥善的制度。”

  “这话有深意啊,我得仔细琢磨。”

  “那就好,只要这句话五郎听了就够了,别的就不打紧。今日是我大喜,不谈这些了。”

  张弘道点点头,迟疑片刻,又道:“当年开封之事……向你道歉……”

  “彼时各为其主罢了。”

  “好吧,我只是想说……技不如人,甘拜下风。”

  “先见文静一面吧,我不想她成亲时还带着担忧,你来得巧。”

  “九郎一走我便安排了,紧赶慢赶赶到了……”

  ……

  新房中,张文静手执团扇走动了一圈,推了推窗往外面偷瞥了一眼。

  往后这便是她这个侧王妃的院子了,空了得再布置一番。

  最好再用嫁妆把整个王府都布置一下,李瑕也太穷了,失了郡王的气派……

  听到外间响起说话声,张文静连忙又到榻上坐好,整理了一下凤冠,重新将团扇掩着脸,重新摆出名门淑女的模样。

  “文静来见见五哥。”

  张文静忙扶着凤冠又起身,拾着团扇绕到屏风外,先是了偷瞄了李瑕一眼,遮着半边脸,又看向张弘道,微微叹息一声。

  “五哥累我好担心。”

  “装扮寒碜了些,往后你为人妻子,要相夫教子,贤良淑德,不妒不忌,莫失了张家名望……”

  张弘道负着手,也没兄妹相见的喜意,已开始板着脸训话。

  父亲不在,长兄如父,他该交代的也要交代清楚。

  张文静初时还肯听着,待见张五郎没完没了,已有些不耐,偷看了李瑕两眼,终于抽着个间隙应道:“谢兄长教诲。”

  “嗯。”

  张弘道见自己又把气氛拉低,看了看手里的空酒杯,有些尴尬,道:“五哥来得匆忙,也没备些贺礼……这方面,不如你九哥。我待你,一向也不如你九哥。”

  张文静低下头,想了想,道:“五哥莫如此说,我心里自有杆秤,谁更顾念家族长远,我知道的。五哥能来,我们真的很开心。”

  张弘道愣了愣,只觉暖心。

  “你也别听你九哥说逐你出家门,此事父亲没表态,我则不同意,虽然我……但往后家里谁说了算,还未可知。”

  张文静笑笑,抬起头道:“都说了人家心里有杆秤了,人家今日成亲呢,出去。”

  ……

  宾客散场,郡王府静下来……

  ……

  红烛摇晃。

  李瑕送了人又回来,栓了门,在榻上坐下。

  屋外已静。

  “现在安心了?”

  “嗯,安心了。”

  张文静低声应了,并不愿多谈形势,她只觉自己这场婚礼已因家中事耽误了太多。

  “五哥也是讨厌,我这装扮哪就寒碜了?”

  她缓缓放下团扇,看向李瑕,低声问道:“你觉得呢?”

  “淡妆浓抹总相宜。”

  李瑕目光落处,见她今日打扮得仔细,唇上一抹胭脂比往常添了些明媚。

  颊边红晕也不知是妆红还是羞红。

  他遂低下头吻过去。

  张文静似想到了很多,又似什么都没想。

  五年前策马持剑奔来的少年身影,高塔上凌空一跃……往事一幕幕闪过,心跳得厉害,又不知是因当年还是因今昔。

  那年枯冢里他便紧紧将她抱在怀里,到今夜才终于可以肆意相拥。

  凤鞋掉落在地。

  摇晃的帷帐被烛光映在墙上,许久,连红烛也已熄灭……

  “坏人……”

  张文静的声音里带着呜咽,像是在李瑕肩头咬了一口。

  “你让我等了……五年……唔……坏人……”

  ……

  一纸彩笺被帷帐掀动的风带起,飘落在地上。

  “题得相思字数行,起来桐叶满纱窗。秋光欲雨棋声泻,粉帐不容花露香……”

  第七百零六章 上善若水

  宋咸定二年,五月初。

  战祸已远走大半年,关中复有了安定之态。

  长安府署中,一棵银杏树下摆着棋盘。

  “廉中郎,廉中郎,由宰相到一幕府中郎,你也甘之如饴?”

  “吴公眼界浅了,今日是王府中郎,来日依旧是一国宰相,且不仅是一省之宰相,我哪就亏了?”

  “到如今,遮掩都不遮掩了?”

  “那吴公说如何办才好?不如请公恢复姓名,再列宋国宰执之位,请宋天子下诏平叛?”

  吴潜不答,自摁了一枚棋子。

  廉希宪看着棋盘,不由沉思破棋之法,喃喃道:“棋力高超,晚辈自愧弗如,可惜公如此高的棋力,犹救不回赵氏社稷。”

  吴潜又不答,拿起廉希宪放在一旁的羽扇自扇着风。

  廉希宪又道:“平陵郡王至少还是宋国诸侯,名义在,吴公为他效力也不是叛宋。至于往后……吴公这年岁也管不了了,交由我们年轻人便是,何必杞人忧天?”

  听了这话,吴潜竟是笑了笑,眼中无奈更甚。

  “若解不了棋,善甫便认输吧,今日是下棋,嘴上占便宜无用。”

  “上善若水,顺势而为啊。”廉希宪感叹道。

  两人开始收这一盘棋,吴潜也是真的无奈。

  李瑕起势太快了,一年收复陇西、关中,一年加封郡王,根本已难遏制。

  “山西、河洛一带,如今是阿合马在主持,新得到的消息,阿合马罢免了商挺、赵璧。”

  “这个色目人老夫不了解,善甫说说吧。”

  “不愿多谈他。”廉希宪眼中闪过厌恶之色,道:“与他相比,吴公平日骂的贾似道可称是谆谆君子。”

  “才能如何?”

  “比我不守规矩。”

  吴潜拈着棋子想了想,心中已大概能勾勒出阿合马的样子。

  文才稍弱于贾似道,但行事更肆无忌惮。

  “最怕的便是这种人啊。”

  “吴公不必惧他。”廉希宪道:“恰似有贾似道,使公得以归郡王。今恰有阿合马,已逼得亳州张五郎又逃至郡王麾下。哈,上善若水,上善若水。”

  “于忽必烈而言,中原形势该以稳妥为重,不宜用阿合马这种爱排除异己的。这便与由急功近利的贾似道当权相类。”

  “至少贾似道出于公心。阿合马,全凭私心罢了。”

  “……”

  两人各自骂着他们厌恶的政敌,仿佛要确明自己的那位政敌才是最可恶的。

  当今南北两大名宿,也唯有在这种时候,才显得有失风度。

  但这般聊着,就是高兴。

  最后,吴潜愤愤又按了一枚棋子,道:“不分地域族群,到处都有奸邪之徒。”

  廉希宪眯了眯眼,发现自己又快输了。

  “郡王已请封刘黑马为成都府路安抚使,调张珏来关中,我马上要往陇西了。”

  吴潜摇羽扇的动作顿了顿,道:“往后无人能与老夫下棋了。”

  “望吴公治理好关中,使府库丰盈,来日郡王可大败阿合马,收取河洛,此为你我所共盼。公务还忙,告辞了。”

  廉希宪再看了棋盘一眼,拍了拍膝盖,起身离开这院子。

  吴潜笑了笑,自仰在椅上。

  他发现自己近来忧愁国事的心思淡了许多,年老体迈,更想念的是儿孙故友……

  “拼一醉,留君住。歌一曲,送君路。遍江南江北,欲归何处?”

  ……

  “归兮,归去来兮,我亦办征帆非晚归。”

  李曾伯出了船舱,看向眼前繁华的临安码头,喟然叹息。

  他时年已六十又三了。

  总领两淮、宣抚四川、制置京湖、安抚广西、转运沿江,一生都在转战三边。

  淮东淮西又四川,广西京湖又沿江。

  但李曾伯不像吕文德那般战功赫赫,他更擅长的是治理、警戒、守备。

  若朝廷能翻出他过往的折子看一看,会发现蒙军攻四川、大理、自杞国、两广……几乎蒙军的每一次斡腹之谋他都曾洞悉,提醒朝廷早做准备。

  余玠曾多次得他支援、蒲择之出自他的引荐、刘整曾在他麾下立功……

  牟子才言“首蜀尾吴,几二万里,今两淮惟贾似道、荆蜀惟李曾伯二人而已”,绝非言过其实。

  李曾伯在朝堂上并无势力,入仕至今已是第三次被褫职了。

  因他不是进士出身。

  所谓“以一身横当荆蜀之冲,屹然如长城万城”之功臣,也就是中枢想免就免的“同进士出身”。

  下了船,自有胥吏上前来接。

  “可斋公当面,平章公今日得空,可赐见,请吧。”

  李曾伯哼了一声,随来人往枢密院……

  ……

  贾似道近来消瘦了不少,但好在他的新政颇有成效。

  他原本打算拿出自家一万亩良田,但感受到压力,干脆将家中两万亩田地一股脑全充作官田。

  堵住了朝中所有反对者的嘴。

  连饶虎臣也深受触动,拿着几亩职田也想支持,贾似道本以为这老迂臣终于转而支持自己,有心提携他复相。

  不想,一番长谈,两人还是政见不合,在具体的革弊方案上多有异议。

  “宗召且看,今已赎回公田三百余万亩,卓见成效,但远不足数额,如今只赎买有官职之门户,然已有诸多官员将田地寄于亲眷门下,当我等不敢收无官之家田地……”

  “贾平章何意?收田不论官民?不可啊!一旦开此例,则百姓之田必为胥吏所强购,万万不可!”

  “……”

  谈到后来,饶虎臣不肯相让,终是又惹怒了贾似道。

  “贾似道!你操之过急,祸国殃民!”

  “国事危急,你给我睁开眼看清楚!”

  “……”

  “饶虎臣!你给我滚,滚!慢着,你今日若走出这道门,我削你二秩、夺你祠职,你归乡也无官身,死后无谥!”

  “哼!”

  饶虎臣头也不回。

  滚就滚吧,本也不是一路人,贾似道也不需要这种迂臣相助。

  老而昏庸,亳无胆魄,惯会在旁冷眼相傍,不足与谋。

  收公田、罢和籴,国库可由公田收入,不需再剥削平民,大宋积弊正在被肉眼可见地改变……

  “平章公,李曾伯到了。”

  “我便不愿与这些迂人打交道。”

  贾似道吐了口长气,揉了揉脸,又召李曾伯来见。

  ……

  李曾伯与贾似道的矛盾由来已久,最早可追溯到十年以前。

  当时任京湖制置使的贾似道调任两淮制置使,知重庆府的李曾伯调任京湖制置使。

  换防之初,两人还彼此欣赏对方才干。

  李曾伯给了贾似道极高的评价。

  “十年江汉之经营,万里巴渝之声援……规划大则事事备,识见远则着着高。古社稷臣其犹劣诸,今公卿间谁出右者?!”

  彼时贾似道作为孟珙亲自举荐继任京湖防事的人选,也担得起这评价。

  李曾伯还为此作诗,云“白羽一挥新玉帐,朱帘半卷旧红楼。此行整顿乾坤了,公衮莱衣正黑头。”

  但就在换防的第二年,两人便发生了政见不合。

  当时,襄樊残破,李曾伯认为“襄阳天下之脊,古今重地,南北必争”,必须恢复襄阳防御。

  贾似道则以“孤垒绵远,无关屏障”为由反对。

  李曾伯不听,贾似道便出手阻挠,三年后终于将李曾伯调任他方,自己插手京湖事务,调任嫡系吕文德为京湖统帅。

  两人从此积怨愈深,渐至不可调和之地步。

  李曾伯早早便看出,贾似道根本就是狂妄自大,容不得半点忤逆,量小贪权。

  今日过来,遇到饶虎臣怒气冲冲离开,李曾伯与他稍聊了两句,最后只道:“贾似道早晚众叛亲离。”

  “可斋公慧眼如炬……”

  ……

  贾似道端坐在太师椅上,看着李曾伯进来,也不起身相迎。

  他年纪小于李曾伯,但官位一直高于对方,所谓“公衮莱衣正黑头”。

  “长孺兄,有失远迎了。”

  “休要惺惺作态!”

  李曾伯毫不客气,在贾似道面前城府也不要,径直指向贾似道,喝道:“传言循州知州刘宗申毒害履斋兄,可是你主使?!”

  贾似道捧着茶杯,淡淡道:“吴潜半截身子入土之人,我毒杀他做甚?”

  “若我查清此事……”

  “今我以平章军国重事之名召你入朝,欲谈国事,你若还是大宋臣子,休在我面前捕风捉影,不知所谓!”

  “哼!”

  李曾伯重重一甩袖子,怫然不悦。

  贾似道最烦这些人动不动便摆出这姿态,眼露轻蔑,吩咐人端上一叠文牍摆在李曾伯案上。

  “今我请官家起复长孺兄,为的是李逆之事……”

  “有本事次次诬陷我,倒不必再起复我。”

  “长孺兄至少比三京败事者有才干。”

  李曾伯太烦贾似道这种每每讥嘲、羞辱别人的性格了。

  他摇头不已,只觉贾似道已不可救药。

  “贾似道,我再劝你一句,轻慢天下人者,天下人共弃之。”

  “我也劝你一句,别那么执拗,不然你早拜相了。”贾似道又讥嘲了一句,喟然道:“我若肯听劝,泯然于士大夫矣。”

  “呵,你若肯听劝,当年莫远调我离川蜀、京湖,李逆何至于此。”

  这“李逆”二字入耳,贾似道安心了些。

  这一次,他难得向人服了软,无奈地闭上眼,喃喃道:“长孺兄,我承认,你当年恢复襄樊防御是对的,可以了吗?”

  李曾伯摇了摇头,又叹息。

  贾似道不得不又道:“襄阳据南北之要,如长蛇首尾之呼应,已为当今天下之棋眼,你目光长远,洞悉局势,你是对的……满意了?”

  “你若真心悔改,该调我任京湖,而非陇西。”李曾伯道:“无非还是因我不是你嫡系。”

  贾似道闭上眼,耐着性子,道:“长孺兄不肯救大宋社稷?”

  这次,换作是李曾伯良久无言。

  积怨至深至久的两人不得不再协力一次。

  原因只有一个……李逆。

  ……

  送走李曾伯,贾似道心情愈发恶劣。

  平生,屡次被挫败自尊都是因为李瑕!

  “李逆近来有何动静?”他招过廖莹中,开口问道,“为何许久不曾向我禀报李逆之事?”

  “平章公不是说,若非大事,少谈李逆……”

  “说。”

  “倒也无甚动静,有些走私商贩屡下襄樊……对了,临安倒有桩小事,妖妃病重了。”

  “全蔓娘那老蠢妇还未羞愧而死,妖妃倒病重了?”

  “平章公慎言!”

  “呵,李逆敢弑君,我骂两句怎么了?”

  贾似道眼中闪过一丝思量,喃喃道:“这种时候,妖妃病重了?”

  “平章公,依学生所见,那李逆与妖妃这两人,如何看都像是……”

  “嗯,假不了,我这捉奸的眼睛一看……”

  贾似道话到一半,忽想到李慧娘,没来由一阵烦闷,那讥嘲的话语又说不出口。

  “想必要假死往汉中?”廖莹中又问道:“是否拦上一拦?”

  “拦她做甚?祸国殃民的祸水,到了汉中才好。去瑞国长公主府下封拜帖,邀长公主蹴鞠。”

  “是……”

  贾似道挥了挥手,自拾起一颗鞠球,到院中只踮了两下,忽感到殊无意趣,于是自扶着石桌在地上坐下。

  饶虎臣、李曾伯、阎妃……昔日的政敌又走了一拨,临安仿佛有种曲终人散之感。

  “怪哉啊,长江水分明是自西而东奔流,近来为何总觉江水往西倒流了?”

  第七百零七章 顺势而为

  以临安地价之高,西湖边的贾府当中犹建了个宽阔的鞠场。

  这日蹴鞠的舅甥二人却都没太大兴致,只踢了一会,便坐在湖边小亭里歇息。

  赵衿捧着一杯沉香熟水喝着,偶尔鼓了鼓腮帮子,显出些烦恼之色。

  “怎么了?”

  “舅舅啊,你说,人为何要有生老病死呢?”

  这问题竟是难到贾似道了。

  他搅着手里的茶,感觉自己不再像以往那样敏捷了。

  都还没到知天命的年纪,突然间就老了。

  赵衿想了想,又道:“母亲早早走了,父皇也走了,连那坏女人也病重了,为何都要离开我?”

  这问题贾似道倒是能够回答。

  他看向西湖,有些犹豫,但最后还是道:“阎太妃是装病。”

  “真的吗?”赵衿有些惊喜,道:“她不会死?”

  “她想诈死,离开临安。”

  “为何?”赵衿想了想,问道:“是因为关在公主府里太闷了?舅舅竟是什么事都知道。”

  “你舅舅有本事。”贾似道随口道:“阎太妃想去汉中找李瑕。”

  “为何找李瑕?”赵衿又问道。

  她有问题从来都是直接问的。

  贾似道再次一滞,沉吟着,感到不太好回答。

  他稍瞥了一眼,看到外甥女那天真无邪的眼睛,也不想说那些话污她的耳朵。

  “公主也知,李逆之异心已昭然若揭……”

  “因为异姓封王吗?是否是误会他了?”赵衿又问道:“若是好好劝劝他,能够善待功臣,是否有办法能让他不造反?”

  贾似道竟再次迟疑了一会,没能立即给出回答,最后道:“官家这样子,公主也并非不知。”

  “好吧,皇兄真是……”赵衿长长地沉默之后,道:“皇兄虽然那样,身为臣子还是应该劝导而非造反。”

  “总之李逆要造反了。”贾似道不欲再多谈这话题,道:“阎太妃素来是李逆同党,故而要叛逃了……不生气吗?她一直欺骗,利用公主。”

  “有些生气。”

  赵衿又抿了一口沉香熟水,看着西湖,心情确实不算太好。

  贾似道则回过头,看向亭外立着的几名女侍卫。

  那是先帝当年培养的,专用于护卫赵衿。

  “那个是叫王翠?”贾似道抬手指了指其中一名侍卫问道。

  赵衿回过头,应道:“不错,王翠,可有本事了。”

  “公主为社稷做桩大事如何?命王翠随阎太妃入蜀,杀李瑕。”

  赵衿没答应,放下手里的茶碗,想了想,煞有其事道:“我又不管朝政。”

  “公主身为天皇贵胄,该为社稷出些力。”

  “那我又不知坏女人是否真要入蜀,李瑕是否真是叛逆,杀错了造成冤案怎么办?”

  “不信舅舅吗?阎太妃请你保关德你便肯出力。”

  “那是保人,若坏女人要杀谁,舅舅叫我保,我也一定帮舅舅。杀人可不同,我哪能随意杀人?”

  贾似道又沉默了一会,眯着眼看着王翠那握刀的手、从衣服中鼓起的肌肉,以及那锐利的眼。

  他打听过,王翠武艺高超、心性又坚韧,且唯瑞国长公主之命是从。

  他敲了敲膝盖,沉吟着,缓缓道:“有桩秘事,舅舅本不欲说……但不得不告诉你,先帝遇刺,凶手不是庞燮。”

  赵衿一愣,直直看着他。

  贾似道长叹一声,有些不忍,但还是道:“弑君者,李瑕。”

  目光落处,只见赵衿已捏起了小拳头,他不忍看这外甥女的表情,继续道:“阎氏帮了李瑕。”

  “舅舅……”

  赵衿的声音已带了哭腔。

  “舅舅没骗我?坏女人做了这种事?我不信,若这般,祖母为何会回护李瑕?祖母可是爹爹的亲生娘亲……”

  贾似道心想,因为全蔓娘那老妇蠢得不可救药了。

  真的,铲除叛逆从来不难,难的是让那些蠢人能稍微聪明一点。

  一个个永远看不到社稷的风雨飘摇,不明白到底是谁在独力擎撑。

  这些年,就像是在一艘缓缓下沉的破船上,看着蠢材们还在拼命地凿船,惊雷暴雨之中,他拉住一个,又有一个……

  好在,李瑕一封王,全蔓娘那双像瞎子一般的老眼也该能看清了。

  “慈宪夫人当年是被蒙蔽了,长公主若不信,明日去见见慈宪夫人吧……”

  ……

  贾似道没有再说更多的证据。

  虽然他有。

  他与程元凤合力分析过先帝驾崩时的场景,已还原出了李瑕弑君的过程。

  可惜,当今官家为李瑕所欺骗,为遮掩李瑕,曾亲口指证是庞燮弑君,此事已不宜揭开。

  且明面上群臣还是称先帝是病逝的,也唯有暗中报仇了……

  ……

  次日。

  大内,观堂。

  “姑祖母到法净庵静养了三两月,近日方回来,难为她颐养天年的年纪还为社稷祈福,来回奔波。”

  全玖端端正正地坐那,语气平缓而郑重。

  她看着赵衿,终于不需要再仰视。

  已可以俯视。

  如今,她才是母仪天下的皇后,赵衿不过是一个逐渐远离皇宫的先帝之女。

  可惜赵衿还未意识到这其中的差别,像是有些心事,只看着堂外,道:“表姐,我有急事想见见祖母。”

  “不急,这不,姑祖母才回来,便急着要见官家,昨夜官家忙于国事,今早才见。”

  全玖眉眼一低,看着自己的手指,眼中微有些思量之色。

  她明白慈宪夫人为何到法净庵呆了这般久。

  避风头。

  三月初,李瑕要封王的风声才透出来,便已有不少官员提及当时慈宪夫人信任李瑕之事。

  慈宪夫人连夜便奔至法净庵,不见外臣。

  不然能如何?

  如今李瑕尚未反,满朝官员已对慈宪夫人多加指责。往后李瑕若真反了,史书再提及先帝这位生母,都不知会是如何评述。

  再想到自己的权谋宫斗之术,便是慈宪夫人亲手调教的,全玖一时也是无言。

  忽然。

  “不好了!不好了……”

  “何事惊慌?”全玖起身,看着那匆匆跑来的宫娥,依旧保持着端庄姿态。

  “皇后,大事不好了,慈宪夫人在延和殿跌倒了,昏迷不醒,怕是……怕是……”

  ……

  是夜。

  “那老蠢妇死了?”

  贾似道回过头,眼神颇为复杂。

  廖莹中语气一滞,道:“慈宪夫人薨了。”

  “便宜她了。”贾似道愈发萧索,喃喃道:“真想让她活着,让她亲眼看看李瑕举旗的那一日,我要问问她,当日摔我那一巴掌是何感受。”

  廖莹中不得不宽慰几句。

  “平章公如今大权在握,又何必还与一妇人计较?”

  “我可以不与她计较,今李瑕割据西南、西北,大宋社稷、赵氏宗庙该与她计较,蠢妇。”

  虽已一年半过去,贾似道还是很生气,竟是又骂了全蔓娘许久,才问道:“蠢妇如何死的?”

  “当时,殿中唯她与官家在,想必是要问官家是否被李家父子欺骗,以及……荣王之事。”

  “还有何可问的,我都替她查明了,官家是她亲生孙儿,官家亦已知晓,蠢妇还多甚嘴?”

  “话虽如此,想必还仗着她皇祖母的身份,训导官家。似是因为离开时心绪激愤,摔了一跤。”

  “还训导什么?你看官家那样子,蠢妇若是心平气和,能活得比官家还……”

  贾似道也是无话可说了。

  他已向赵禥揭露了李家父子那滴血认亲的谎言,让其知道自己是荣王亲子、与李家父子有血海深仇……赵禥还是满不在乎的模样。

  那官家,就像是只想在酒色里早点驾崩。

  “真是乌烟瘴气!”

  贾似道愤愤骂了一句,问道:“蠢妇又误我大事了?”

  “没有,咽气之前还是见了瑞国长公主……”

  不久之后,一个戴着斗笠的黑衣女子悄然进了贾府。

  入堂,她抬起头,正是王翠。

  “平章公,长公主将依平章公之意,派小人随阎氏往汉中,具体如何铲除李逆,请平章公吩咐。”

  “顺势而为。”贾似道面露自信,“我会查明阎氏如何脱身,请长公主前往揭露,假装担忧她沿途安危,命你随行。你到汉中之后,待李瑕与阎氏忘乎所以之际,杀之……”

  ……

  王翠出了贾府,重回到长公主府。

  “公主。”

  “舅舅如何说的?”

  王翠遂低声禀报。

  赵衿抹了抹泪,正儿八经地想了想,道:“我已派人往歙县见程相公,你先往汉中,其余事,待得程相公消息再谈……”

  ……

  汉中。

  “支钱?”

  严云云抬起头,打量了胡真一眼,沉吟道:“一千贯……郡王还从未于我处支过这么大的一笔私人花销。”

  “这是文条,另外,此事还请严司使守口如瓶。”

  胡真随着关德到了汉中之后,暂时分任郡王府内府总管、外府总管,算是李瑕家中管事。

  严云云对她观感有些特别。

  大家都是妓子出身。但胡真起点可比她高多了,临安乐伎,精于诗文歌舞,人脉丰厚,长袖善舞。

  胡真打点着大生意、与高官名士往来之时,严云云还只是个乡野俗妓。

  “胡总管稍候,我派人筹措。”

  “是,我到外面等。”

  “聊聊嘛,稍待。”

  严云云出门吩附过后,转回堂中,亲手给胡真斟了杯茶。

  “严司使不忙?”

  “分对谁,对胡总管自是不忙。不知郡王要这笔钱做……”

  “这是郡王的私事、小事而已。其余不该说的我不能说。”

  胡真说罢,接过茶,又赔笑道:“这是办事的规矩,严司使莫怪。”

  这事也不难猜,严云云已猜到了,无非是想问问是否再替胡真去买个院子来罢了。

  但既不能说,她便自找了个台阶下。

  “是我不该多事,只是想与胡总管多聊聊,向往临安繁华罢了。”

  “说到临安,我离开前倒有一桩轶事,是关于贾平章的丑事……”

  只半盏茶的功夫,远在临安的消息,已在两个女人之间被描绘得细致入微。

  借着这背后对贾似道说三道四的机会,她们也迅速攀升了交情。

  当年严云云曾绑过胡真,也算是就此泯了恩仇。

  因她们都很清楚,平陵郡王不喜属臣之际有争斗……

  “倒还有另一说,那湖中男子名赵源,乃贾府煎茶之仆人,常因端送茶水得进后堂,年少俊美,与李慧娘彼此倾慕,他赠玳瑁脂粉盒,她回赠绣花荷包,某夜里,二人……”

  严云云不由摇头。

  “贾蛐蛐啊贾蛐蛐,竟连我都能看出他早晚众叛亲离……”

  第七百零八章 新的部下

  吴山。

  夜风吹来,带着些烟灰的气味。

  不远处的公主府正在治丧,烧了许多纸钱。

  姜饭拿着望筒四周扫视着,观察着没有生人靠近,方才命手下人学了几声鸟叫。

  不一会儿,前方的小门处响起开门声,几个布衣荆钗的身影走出来。

  “走吧。”

  阎容脸上抹着炭灰,眼睛红通通的,显然是刚哭过,泪水还冲刷掉了炭灰留下两条白皙的泪痕。

  她虽打扮得普通,挥手间却还是气度雍容。

  姜饭却没马上走,而是吃了一惊,讶道:“出事了?”

  “从棺材里爬出来时,被那小丫头撞见了?”

  “哪个丫头?”

  “丫头是你叫的吗?帝姬。”

  姜饭又是一惊。

  阎容自抹着泪,道:“怕甚?我与她情深如许,又不会害我……唉,都与她说清了,待她往后择了驸马,我哪有好下场,她放我走了。”

  “那就好。”姜饭目光一转,又道:“说好只带四个婢子,如何又多了一个?”

  “送来保护我的。”

  “只怕不妥……”

  “放心吧,跟了我与帝姬十五年的心腹,信得过。何况我身边若没个护卫,路上万一有人起了歹心怎生是好?”

  “这一定不会的,我们都是有妻室的人……”

  姜饭话到这里,想到哪怕自己并无歹心,但这一路山长水远,船上那许多护卫难保没人见色起意。

  眼前这位,也确实是太美了些,叫人不安。

  “也好,走吧。”

  又扫了那带刀的女侍卫一眼,姜饭也不敢再做停留,请阎容等人上了马车,匆匆便往城外去。

  连夜赶到乌镇,上了运河上一条大商船,姜饭才松了口气。

  “请贵夫人最好不要出舱,以免让人看到,对了,这是最好的一间舱房……”

  “知道了,快启程吧。”

  “这……还需稍待几日。”

  “又稍待?我既来了,为何还不立刻启程?”

  “还有两批人要接来,且江少卿还未到。”

  姜饭安排这么大一艘商船,自不会只接阎容一人,没这个财力。

  这位便是再急,也只能等着。

  他懒得挨骂,安排了护卫,匆匆又赶往湖州……

  ……

  “还不行船,还不行船……”

  阎容好生气闷,居于船舱中又等了三四日,心里将李瑕骂了不知多少遍,船才启程。

  她得了交代,倒也真不出船舱,偶尔推开窗缝向甲板上看去,也有些好奇。

  “那些人都是谁?”

  “方脸高挑的那位是江少卿家的夫人,正与她说话那位,听人唤作是吴夫人,乃是名儒吴定之妻孙氏。”

  “吴定?谁?”

  阎容身边侍婢也曾是宫中女官,替她联络丁党,对外臣事迹略有耳闻,又去打听过了,倒也能说上一二。

  “该是已故相公吴潜之三子,未曾出仕,于乡中授教为业。”

  阎容不耐听这些,又问道:“扶着孙氏那小娘子又是谁,蛮漂亮的,孙氏的儿媳?”

  “侄媳,该是吴泽之妻,吴泽乃吴实之次子。”

  “吴实又是谁?”

  “吴潜之四子,早年弃文从武,于京湖抗蒙,力战而死,留下子三人……正在与江少卿说话那位便是了,旁边才是吴定之子,那边七个孩童分别是……”

  “别说了。”阎容早不耐烦,道:“二十多号人,认又认不全。去让他们管管那些小娃,吵死了。”

  “是……”

  船行数日,抵达常州,却又停了下来。

  阎容不由着恼,又遣婢子去骂姜饭。

  但她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实在是左右不了这艘船的行程。

  ……

  这段时间,李瑕收复关中的捷报已到了临安,请封刘黑马开国郡公,请调王坚镇守陇西,并派遣陇西官员。

  满朝上下不喜反惊,高呼李藩之势难以遏制。

  唯贾似道早有准备,不用王坚,而移李曾伯镇陇西。

  “区别在何处?不仅在王坚与李瑕有旧,且在于王坚乃武将,一入陇西,李逆必以心腹文官佐之,钱粮控于李逆之手,王坚仅有统兵之能而无调兵之权;李曾伯不同,虽同进士之出身,实有治世之能,假以时日,未尝不能掣肘李逆……”

  贾似道说到这里,知道这极难做到。

  李曾伯若是到成都、重庆还好说,但李瑕不可能把这两个地方放出来,之所以请朝廷调人镇守陇西,无非是为了吸收人才。

  这是个钩子。

  没办法,只能挂一位重臣上去,挂上去之后,能做多少做多少吧,尽人事,听天命。

  对付李逆,无奈感越来越强。

  “平章公,听到消息,妖妃果然已走了,还查到李瑕的人到湖州,接走了吴家三房四房未出仕的子弟。”

  “接这些人做什么?”

  “想来李墉当年曾是吴潜门生,与吴定交情颇深,遂吴定也投了李瑕……吴潜虽死,名望犹在,地方上也不好阻挠。”

  廖莹中话到这里,又道:“另外,隐隐得到消息,李瑕的人,似乎在暗中唆使王坚往蜀地。”

  “果然。”贾似道冷笑道:“王坚果然与李逆有所勾结……王坚敢擅离临安?”

  “没有,幸而平章公早有预料,荣升王坚五个儿子于东南各军。得到消息,不久前李逆手下往常州劝王安节往汉中,王安节严辞拒绝了,倒不负其‘安节’之名。”

  “呵,还不是我手段高明。”

  贾似道终于是赢了李瑕一招,找回了些场面。

  “谈甚气节?王家父子不过是舍不得这些官职。”

  “是,多亏平章公高明,拦下了王坚这等跋扈武将,如今往汉中者,或如李曾伯忠于社稷,与李逆为敌;或如阎妃红颜祸水,又暗中携带刺客;或如吴家未出仕的无能之辈……”

  ……

  商船于常州起行。

  江春回首看了一眼码头,向姜饭问道:“王少将军真不走?”

  “没办法了,本想暗中带走王老将军,但五位少将军分守各地,实在是带不走了。”

  “以王老将军钓鱼城之功、以王少将军从父守合州之功,不过添差区区副都监,何惜之有?”

  “不是惜这小小官职,他说,一日领宋禄,即一日为宋臣,岂能不得诏而擅离?”姜饭苦恼地摇了摇头,懊恼道:“郡王说了,不必强人所难,我这差事还是没办成。”

  与此同时,另一艘官船正从运河中行过。

  姜饭转头一看,见对方挂着官府旗令,连忙招呼船工避开,让对方先行。

  “那又是哪方重臣赴任,好威风。”

  “陇西制置使李曾伯……”

  ……

  六月初,李曾伯以及姜饭的船只虽还未抵达汉中,朝廷消息却已由快马传递先送达汉中平陵郡王府。

  议事堂上,李瑕将诏谕递给韩承绪。

  “看样子以宋廷对王将军猜忌之深,是不可能放他外任掌兵的,可惜我们谋划了这么久。”

  “毕竟是击杀了蒙哥,功高震主。”韩承绪道:“连郡王也难以改变宋廷对武将防备之心啊。”

  “李曾伯也好,转战三边、七任阃帅,才能还更高。”

  “但贾似道能遣他来,只怕还是针对郡王?”

  “无妨,近年内还是以抵御蒙虏为主,李曾伯能分得清轻重缓急即可。用人若只顾着猜忌,我与宋廷何异?”

  对于临安来的消息,李瑕也只做了议论。

  他愈发懒得关注东南。

  近来除了治理民生,另一桩要事便是关中与成都的官员将领的互调,刘黑马就任成都、张珏转镇关中。

  这当然也是一种制衡。

  李瑕反感宋廷对武将的过度制衡,却也不会学蒙古放任世侯久镇一方。

  将刘黑马调往成都,本就是对刘家在军中势力的削弱,招降之前便定下的。

  张珏北上,则是重用。

  可以预见的是,一旦兵戈再起,关陇才会是与蒙古交战之地,李瑕需要足够坚决的将领坐镇,并不敢用归附过来的旧世侯为统帅。

  除此之外,李瑕确实对这些将领也没有更多猜忌了,毕竟他自己在军中威望便极高,且从不曾放松掌兵之权……

  此时又聊了一会政事,他遂起身道:“那这些事便请韩老安排,我去趟俘虏营,数日便归。”

  ……

  如今关陇一战之后李瑕所获的俘虏已经被消化了大半。

  如刘元振、刘元礼兄弟便一直在整编那些汉军俘虏,老弱伤残者仔细登记好家小籍贯,放他们解甲归田,其余的则编入军中。

  至于蒙古俘虏,整编起来便慢得多,已被打散到川蜀各个地方的俘虏营,如在川西、川东建城,扩修蜀道、水利。

  这些俘虏若想入伍,李瑕要求却多,首先便要学会说汉话,这便是颇难的一桩事。

  好在俘虏营中劳作虽辛苦,却都各自组织了汉话学堂……

  “长生天之子不仅降于蒙古草原,天可汗爱四夷部落如一,长生天之下众生皆依其如父母,遂云,六百年而长生天降一子……”

  这夜,汉中往南,米仓道上的红庙镇俘虏营中,一群蒙古俘虏正瞪大了眼看着前方在说话的全真教道士,眼中露出迷茫之色。

  却见一个小个子的蒙人上前,双目一瞪,便大声道:“听得明白吗?先给我学这句话,腾格里汗……天可汗……”

  “天可汗。”

  便有一名俘虏用汉话问道:“胡勒根将军,在山道里,就是天雷砸下,击败了六万大军吗?”

  胡勒根哈哈大笑,道:“对,就是这个意思,你很聪明,已经会说汉话了?”

  “会啊,我会说汉话了。”

  “那你明日不用去干活了,跟在我身边做事,好了,别打岔了,继续跟着道长们学……”

  却也有几名俘虏低着头,心里暗骂了几句。

  “叛徒,背叛了伟大的成吉思汗,咒你的子孙永远是奴隶……”

  而就在俘虏营外,十余骑已策马奔至。

  看守俘虏的守卫连忙迎上。

  “郡王!”

  “郡王!”

  “带路。”李瑕翻身下马,径直向俘虏营走去……

  ……

  六月初七。

  一艘船只溯汉中而上,李曾伯立于船头,目光中泛思量之色。

  自汉中收复以来,他是进入汉中官位最大、威望最高的朝廷重臣。

  这次可谓是临危受命,须由他来遏制李逆之势。

  当然难,陇西不受大宋统治已逾百年,要在这样的地方,于李逆眼皮子底下掌握住一支兵马,显然不易做到。

  好在李逆名义上还是宋臣,汉中依旧有不少宋臣,要做的唯有先收这些人的心。

  凭官职,凭威望,凭手段,尽力而为罢了。

  但不知李瑕在汉中威望如何,其人能耐又如何?

  “节帅,看样子,李逆……”

  “平陵郡王。”李曾伯道,“有些话私下来说说无妨,进了汉中,须称他‘平陵郡王’。”

  “是,平陵郡王似乎并未出城相迎。”

  李曾伯点点头,打量着远处的汉中城,只见望江门码头上并未看到平陵郡王之仪仗。

  想来李瑕并不欢迎自己这个阃帅。

  “节帅,听闻平陵郡王自加封之后,唯独上表请求册封了侧王妃与侍妾,除此之外别无国事与朝廷言,许是沉迷女色也未可知……”

  “也许吧。”

  李曾伯话音方落,忽见汉江南边尘烟滚滚。

  只一看,他便看出这阵势至少是两千余骑。

  速度之快,声势之大……大宋根本没有这样一支迅如雷电,捷如鹰鹘的骑兵。

  “太像蒙军了。”

  李曾伯喃喃一声,眼中已有异色。

  待近了,直看到那“平陵郡王”的旗号,他才放心下来,知道不是有蒙古骑兵袭扰汉中。

  然而,须臾之后那骑兵列阵于江岸举旗欢呼,李曾伯又是脸色一变。

  他眯起眼,赫然发现,岸边驻马高呼的骑士个个阔额高鼻,竟全是蒙古人!

  已有不少随李曾伯而来的官员骇然色变,一跤跌坐在地。

  “这这这……汉中失守了?!”

  第七百零九章 将兴王业

  “孟克腾格里!孟克腾格里……”

  胡勒根高举着旌旗,大呼不已,显得十分狂热。

  从在庆符县被捉至如今,他已跟了李瑕许多年了,为李瑕做事则是从一开始的不情不愿、身不由己,到祁山道一战之后,心想的便是“跟着李大帅也很好”。

  但还差了点什么。

  用汉人的话来说,还不够“心安理得”,那来自蒙古草原的一颗心还飘荡在空中,那对草原的思念还不能停歇。

  直到连成吉思汗都尊敬的全真教真人们,带来了长生天新的诏谕。

  原来,俊王是长生天赐下的又一位天可汗!

  胡勒根了解这个就够了。

  他根本不在乎郝道长那些话有什么错漏,不在乎那青冥教通司神女的巫术来自虫草还是神鬼。

  他的心有了寄托,终于可以无所顾虑地将忠诚奉献给伟大的苍天之子。

  安息在色楞格河边、居住于长生天之上的祖宗灵魂不会再质问他,为何背弃了对成吉思汗的忠诚。

  “因为成吉思汗的子孙触怒了长生天的意志,长生天降下真命之子来爱护四方之民!”

  胡勒根已是青冥苍天教的狂热信徒、俊王麾下镇西军归义营部将……

  又有马蹄声起,胡勒根扯着缰绳让马匹撤了一步,李瑕已驱马到了江边。

  高大的身形,扑面而来的杀气……胡勒根抬头一瞥,只觉那大红披风都显得如此威风。

  之后,只见汉江上船只靠岸,一群宋廷官员列队下船。

  其中有不少人都已吓得面无血色,那走在最前面的老头气势却很强。

  胡勒根被对方扫了一眼,竟还不自觉地低下了头……

  ……

  “那便是李瑕吗?不愧有胆大包天之称,孤身置于两千蒙古人当中,竟还在那摆威风。”

  “要降服蒙古人不容易的……”

  细碎的低语声起,跟在李曾伯身后的几名官员犹在偷偷嘀咕,被李曾伯转头瞥了一眼,连忙止住话头。

  看着李曾伯毫不犹豫走向李瑕,诸官员都只好跟上。

  下了船,前方李瑕已翻身下马迎上前来,披甲佩剑、身姿威武,给人以威慑之感。

  “可斋公一路辛苦,晚辈特来相迎。”

  “平陵郡王多礼了,担不得……”

  有官员暗道这是下马威,但目光看去,却见李瑕与李曾伯相谈甚欢,又不像是有敌意,不由奇怪。

  更奇怪的是,李瑕亲手挽扶着李曾伯,当先行路,竟不是走向汉中城,而是一路往城北军营。

  这显然于礼不合。

  一般而言,这种接待官员的时候,该是设宴洗尘才是。

  总不会是要杀朝廷官员马上造反吧?

  难免又让人担心……

  ……

  “久闻可斋公大名,晚辈初尉庆符时,长宁军易士英将军便多次提及可斋公,回护之恩,感激不尽。”

  李瑕说的不是虚言。

  早在兴昌六年,李曾伯举荐蒲择之任蜀之后曾回护过李瑕。

  当时,李瑕投靠丁大全,坏了名声。李曾伯传信于蒲择之、易士英,提及刘整之事作为比方,认为朝廷当用人不疑。

  遂有了易士英和李瑕在巡司城关上的一场长谈,之后兀良合台入蜀时,长宁军还支援过庆符,蒲择之后来信用李瑕也与此有关。

  李曾伯当时根本不认识李瑕,不过是抱着为社稷保存人才之念。

  倒没想到,这人才如今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郡王言重。”李曾伯道:“郡王年十六即任官、年十八阃帅一方、二十一封王,此皆先帝与官家之重恩。”

  “也是军民百姓支持,方能收复失地。”

  两人说着这些,已步入了大营。

  李瑕抬手指了指大帐,又道:“川蜀贫脊,官场不宜兴宴饮应酬之风,今日招待得寒碜,还请可斋公见谅。”

  李曾伯抚须道:“好啊,临安风气若能如此,国库用度可削减不少啊。”

  “朝中富裕,不好相提并论。”李瑕道:“今日先谈陇西形势,如何?”

  “甚好,便依郡王之意,请。”

  眼下并非战乱之际,车舟劳顿到了地方之后,马上就谈公事,显然是颇失礼数的。

  李曾伯却并无怨言,心里是既欣赏又忧虑。

  到汉中不到半个时辰,先是见识了李瑕麾下的蒙古骑兵,这是领兵之能;再是不设宴饮的简朴之风;此时径直谈陇西形势,又可见行事作风……

  旁的尚看不出,但眼前几个细节,李瑕治政风气至少比抑武、奢靡、人浮于事的朝堂好不知多少倍。

  “贾平章做事……不拘小节。”李曾伯抚须叹道,“想来若换平陵郡王入朝主政,或能一扫沉疴旧疾。”

  近来,似乎人人都喜欢骂贾似道几句。

  李瑕却是摇了摇头,道:“扫不了。”

  “郡王妄自菲薄了啊。”

  “并非妄自菲薄,是真做不到。”李瑕颇认真道:“在陕川,官员简朴廉洁或能改善风气,在东南,只会惹人耻笑。再说,论宰执之能,我逊贾似道远矣,贾似道在做的,我更做不到。可斋公就不必再哄我回朝了。”

  李曾伯愣了愣,惊讶于李瑕如此直言不讳,眼神中泛起深深的忧虑。

  李瑕则是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根本没办法革除积弊,也救不了大宋。

  盘亘在那的利益阶级之强大,宰相也好、皇帝也罢都对付不了。

  不费心力的办法无非是以强过江南的数十万雄兵、完全听命于他的铁杆兵力挥师而下。

  不破不立。

  至于其它更复杂的手段,他自问不如贾似道。

  但走得路不同,也不需要去比。

  “说说陇西吧。”

  李瑕引着李曾伯到了大帐内,指点着桌上的大地图,道:“如今我们在陇西的势力范围其实只到巩昌、定西一带,换言之,最远只达陇中而已。六盘山我一直不敢取,此为蒙古成吉思汗陨命之地,若取,蒙古虽内乱,必与我们争夺。好在陇西地广人稀,蒙军不多,六盘山仅有一支千人队,此外便是河套西部地域,兴庆府,兴州、凉州有蒙古宗王坐镇。”

  “哪些蒙古宗王?”

  “阔端之子,兴州帖必烈,凉州灭里吉歹。阔端活着之时,始终担任蒙古西路军首位统帅,册封凉王,经营西夏故地与吐蕃,设府于凉州。十年前,阔端死,其子……才干平庸,目前我所了解到的情报,并未看到阔端之子有甚才能。但我预计他们已在汗位之争中选择忽必烈,怕的是忽必烈会遣大将来接收他们的兵马。”

  李曾伯是有备而来,抬手在地图上划了一圈。

  “经营陇西,若能拿西夏故地,取河套、再拿下河西走廊,据玉门关而守,方才能稳固形势……”

  一如他主张恢复襄樊防御,早早上书自杞国对西南的防御作用,李曾伯是极富战略眼光之人。

  虽然还未脱开一个“守”字,但他的防守战略从来不是只着眼于一城一池,而是整个战略形势。

  只听这一句话,李瑕已感到了惊喜,意识到这次调任来陇西的只怕是一个战略眼光还要胜于王坚的帅才。

  “另有一事须先告诉可斋公,如今在陇西主政的,乃是由北面投顺的名士廉希宪廉善甫,善甫兄有‘廉孟子’之美誉,打点民生钱粮,必能使可斋公无后顾之忧,唯盼你二人能同心契力……”

  李曾伯早知李瑕会使心腹掌管钱粮命脉,待听得廉希宪其人事迹,心中不由暗暗叫苦。

  被这般一个厉害人物扼住钱粮命脉,再想做些什么,根本是难上加难。

  从保全大宋社稷的心思而言,他已有些不太想去陇西,仿佛不经意间又问了一句。

  “却不知郡王举荐何人任夔州路安抚使?”

  李瑕坦然道:“大理国岳侯之后高长寿归附大宋,助王师收复大理,此大功,宜重赏,我有意请封他开国侯,举荐他任夔州路安抚使、兼知重庆府,可斋公以为如何?”

  李曾伯早知李瑕不可能让出蜀中官职,闻言忧色愈浓,点了点头,一时也无法再作其他办法,唯往陇西再谈。

  李瑕笑笑,心想着李曾伯与吴潜之交情,却也不急着提及此事,只继续谈公事。

  “可以预见,等蒙古汗位之争结束,战事一起,则关中必直面山西阿合马、河南史天泽;陇西必直面兴庆府之敌。留给我们备战的时间说短也短,唯请可斋公全力布防……”

  ……

  胡勒根安排着归义营兵士把其余官员安置到营中,颇为顺利。

  等他再到大帐外时,天色将暗,李瑕却犹与李曾伯在秘谈形势。

  哪怕作为蒙古人,胡勒根都觉有些看不下去。

  那老头才到第一日,歇都没歇,一定很累……

  他在帐外护卫了一会,终于见李瑕掀帘出来,吩附道:“去给可斋公备些吃食来。”

  胡勒根早有准备,让人端来酒菜,亲自送到李曾伯面前。

  李曾伯笑了笑,问道:“你会说汉话吗?”

  “会说,我还会写诗。”胡勒根见这汉人老头也有英雄气慨,倒也不敢看轻。

  “是吗?念你的诗给老夫听听如何?”

  胡勒根又看了李瑕一眼,见其点头,这才清了清嗓子,想了想该念自己作的哪一首诗。

  “草原来的胡勒根,难得可贵在本真,臣服于我的天神,英俊的王百战百胜,蒙古人啊,为我的腾格里汗,热血沸腾。”

  李曾伯沉默了很久。

  也不知是对这样的称不上诗的东西无言以对,还是震惊于这个蒙古人对李瑕的崇敬。

  等他回过神来,只见眼前这个长得像老鼠一样的汉子正瞪着眼盯着自己,像是在等待一个评价。

  李曾伯在当今词坛有才气纵横之称,是不能评价这诗的,只是笑笑,请胡勒根退下。

  胡勒根又转头看李瑕,待李瑕吩咐了才退下去。

  李曾伯这才道:“我也送郡王一首词,如何?”

  他不待李瑕回答,拍了拍膝,自吟了一首《沁园春》。

  “……眼看四海无人,今天下英雄惟使君。想驰情忠武,将兴王业,抚膺司马,忍咎吾民?净洗甲兵,归来鼎辅,定使八荒同一云。经营事,比京河形势,更近函秦。”

  李瑕听罢,摇了摇头。

  “可斋公是劝我学岳飞啊,忠武……谥号‘忠武’,真就‘归来鼎辅,定使八荒同一’了?”

  李曾伯苦笑,无言。

  李瑕目光看去,能在老者脸上的皱痕看到深深的无奈。

  他也一直在观察李曾伯。

  即已知其志向、能力、人品,那今日只是初见,也不好再为难这位大宋忠臣名将了。

  李瑕遂道:“我们在西北为官,还是少些浪漫、多顾些实际事,猜忌与野心不必再提,几年内最主要的还是先保一方安泰、抵制外虏侵袭,可斋公以为如何?”

  “郡王之意是……?”

  “简单,外虏未平,不兴内乱。”

  这是李瑕的保证,也是建议。

  李曾伯不由惊讶。

  这次,朝廷派他前来是为制衡李瑕的,原以为其人狼子野心,必为阴鸷狡黠之辈……

  不想,面对的是如此开诚公布又大胆的一句应对。

  有些荒谬,但这就是势,否则又能如何?

  想来,已是他这个六十三岁的老人能做到的最好结果了。

  “外虏未平,不兴内乱。”

  李曾伯没来由有些轻松。

  有了这一句保证,至少暂时可以少将心思放在内斗上。

  他来了之后那些试探、那些委婉提醒、那些藏在诗词里的隐隐机锋,像是就被李瑕如此轻易地化解了?

  百年来的党争与内斗不休,几乎让所有宋臣都习以为常。

  今日才发现,当有了绝对的实力、诚恳的态度、包容的胸襟、共同的愿景……化解内斗的办法,有时竟这么简单。

  第七百一十章 郡王府

  李瑕暂时压住李曾伯那前来“平叛”的心思,说简单,只用了几句话的工夫。

  但说难,他要统率数万忠心于他的兵力,要做到政局清明,要励精图治给治下军民希望……

  且也是遇到了李曾伯这样顾念大局之人。

  “定使八荒同一云。”

  心里又念叨了一句,李瑕走出大帐。

  天色已暗下来。

  他正要翻身上马,忽听人呼道:“平陵郡王留步。”

  一名中年官员快步追上来,人还未至,嘴里已满是赞谥之词。

  “久闻郡王威名,今日一见,果然雄略冠时,英姿不世。郡王守巴蜀、控滇黔、复关陇;躬节俭、开籍田、劝农桑,纬武经文,天与神授,孰能与郡王相比者乎?”

  李瑕抬了抬手,止住那些想要去拦这名官员的士卒。

  而这一番赞颂之言至此,对方也已到他面前,长揖一礼,自问自答。

  “昔汉献蒙尘,曹公成夹辅之业;晋安播荡,宋武建匡合之勋。”

  这人说话文绉绉的,但李瑕听得懂,这是将他比作曹操、刘裕。

  有些夸张了。

  难得的是,眼前这官员并未给人阿谀奉承之感,相反,态度热情,语气慷慨。

  能看出天下形势,还大胆说出来……至少东南官员少有这般人物,还多沉溺在大宋富强的美梦中。

  “今虏寇肆虐,胡尘弥漫,天降郡王,取威定霸,则万民有所望,士胄有所期。功业若此,盛矣!”

  对方一揖未起,腔调愈发热烈,在将李瑕比作曹操、刘裕之后,又提出了拥护之意。

  “下官有一诗相赠郡王。”

  “好。”李瑕道:“愿闻其详。”

  “五纬煌煌裹在秦,项王称霸沛公臣。谁知四百年天下,已属宽仁大度人。”

  李瑕听闻这诗,稍想了想诗中之意。

  面前的中年官员又道:“汉王起巴蜀,当平四海……”

  忽然。

  刀光一闪,一支匕首已猛刺向李瑕咽喉。

  这中年官员一番陈词,忽然动作,竟十分矫健,刹那间寒芒已至。

  “拿命来!”

  但激愤大吼之时,他的一只手腕却已被李瑕捏住。

  “嘎哒”一声轻响,李瑕折了这官员的手,抢过匕首在其手背上一划,脚踹在其腹上,已将其摁住。

  胡勒根连忙扑上,死死将这官员摁在地上。

  “拿命来……”

  这官员怒叱一声,犹吼道:“乱臣贼子!”

  “别吵。”李瑕道:“我这郡王还是朝廷封的,你可有官家衣带诏杀我?若没有,你才是乱臣贼子。”

  “那又如何?!我今日行事,无人指使,你要杀便杀!哈,再送你句诗……孔明汉贼不两立,梁公十念臣而皇。”

  他在以代齐建梁的萧衍最后家破国亡、身自馁死、子孙皆为侯景杀戮的命运诅咒李瑕。

  李瑕没理会这些,只是看着他手上的伤口。

  若匕首有毒,这人死就死了,若没毒,也无所谓。

  想成就大事,被刺杀是免不了的,习惯就好。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李瑕道:“给你二十息的工夫,自己逃回帐内,我只当没遇过你。”

  那官员愣了一下。

  李瑕已向胡勒根吩咐道:“让他跑,你们闭上眼,数二十下,数完之后还能看到他,杀了。”

  “俊王,这是刺客……”

  李瑕已经不再需要靠杀人来立威,淡淡道:“他只要肯跑,来日总有为我效命之时,往后克定四海,同书轨、兴邦国,要用人才的地方还多。”

  说完,自翻身上马,驱马而去。

  胡勒根虽没有听懂,但还是听话松开手,闭上眼。

  “一,二,三……”

  ……

  李瑕策马出了归义营,一路进到汉中城。

  回了郡王府,穿过花木小径到了后院,只见唐安安正站在一株桂花树下,抬头看着枝叶。

  “嗯?”

  “郡王回来了。”唐安安行了个万福,温温柔柔道。

  “桂花还未开,在看什么?”

  “帕子被风吹上去了。”

  李瑕拿佩剑勾了一下,接了那飘落下来的帕子。

  唐安安接了,问道:“郡王又遇袭了吗?袖口有两滴血迹。”

  “那倒没有,有个临安来的官员不听话,稍稍惩治了一下。”

  “先洗手再过去吧?免得王妃们担心。”

  “也好。”

  两人并肩而行,李瑕问道:“听说过李曾伯吗?他在当今词坛很有名气?”

  “可斋公乃词坛大家,犹擅长调,但我们不常唱他的词曲,因他不屑作莺娇燕昵,喜慷慨悲壮之风,如他词中所言‘歌以寿南涧,愿学稼轩翁’。”

  “愿学稼轩翁……他那人,推崇的都是带悲凉色彩的英雄,怪不得。”

  “什么?”

  “怪不得还不肯投靠我搏功名。”

  “郡王不喜可斋公吗?”

  “那倒不是。”李瑕道:“反而很感激贾似道,又送来一批能臣。”

  “贾相那人,心眼是有些小的。”唐安安道:“当年他替我和年儿赎身,感激他是不假,我亦愿回报这恩情,可……凭郡王对年儿的情份,哪怕没有贾相,郡王也是会赎年儿的吧?被他抢了先,却又挟恩图报。”

  她给李瑕擦着手,小心瞥了李瑕一眼,像是在看李瑕有没有注意到她话里的话。

  偏不等李瑕回答,她自己又怕听到李瑕只对年儿有情份的回答,连忙又道:“王妃她们在厅里,我们过……”

  “喜欢我吗?”李瑕问道。

  唐安安一愣。

  李瑕捡过她手里的帕子,倒了盆里的水。

  “你总是委婉表达,倒不如我来直接说。”

  其实在去岁,李瑕就打算与她聊聊,但当时要取关陇,之后谋王爵、与张文静成亲,便耽误了。

  等如今这些事做完了,这姑娘又耽误了一年。

  “你很漂亮,我见犹怜,总之我对你有动意……也有动心,但说实话,也吃醋。”

  唐安安已是腾得红了脸,待听到最后一句,却是愣了愣。

  “吃醋?”

  “你知道的,我十六岁入狱,脑子里……换了个人。分不清你喜欢的是之前那个我,还是如今这个……”

  唐安安瞪大了眼,像是呆住了。

  好一会,她忽然“扑哧”一笑,捂着嘴背过身。

  李瑕苦笑,道:“你看,有些话若说明白了,就是这么傻。在临安时我便与你说过,你是否当我身边人,自己想清楚。”

  “所以,郡王是在怪我,既缠着你,却又不说清楚喜欢的是哪个你?”

  唐安安反问了一句,忽显得大胆了许多,还敢嗔了李瑕一句,之后自捏着手指幽怨道:“人家体贴你那般久,在乎的就只是这个……”

  话到后来,声音愈底。

  “问题的根由自是须先解决。”

  李瑕犹显得自若,走到廊上,解了身上的盔甲挂起来。

  他这般,唐安安也不至于窘迫,提着裙子跟上。

  “郡王可真是,又直率,又骄傲。”

  “是。”

  “这问题便这般重要吗?”

  李瑕摇了摇头,道:“与其说是重要,倒不如说是我的性格缺陷。”

  其实未必那么重要,只是他这人自强惯了。

  他打熬体魄、心志,成就事业,始终在追求更好的自己,若身边相伴一生的女子只是将他当作替代的话,心里会不自在。

  以往对唐安安的感受便是,何必为了她不自在。

  他从来不是什么好男人,以往万花丛中过,但选择伴侣时却很慎重,前世一辈子都不曾选择一个……

  唐安安招了招手,让李瑕俯下身来,附耳道了一句。

  “可在妾身眼里,你一直都是你啊。”

  “嗯?”

  李瑕只觉脸上微微一凉,那小女子已亲了他一口,提着裙子跑掉了。

  他于是愣了愣。

  好吧,说话开了,果然是显得傻了。

  ……

  唐安安跑过月门,倚在墙边拍了拍心口,挥着手给自己扇了扇风。

  以往,是怕他的。

  但今日听他说了“动心”,说了“吃醋”,突然就不怕了。

  倒像是那个一直以来裹住她的壳被敲裂开来,她探出头看了看,发现面对的已不是险恶的世道,有人在为他遮风挡雨。

  把裙子稍提起了一点点,唐安安低头看了一眼,嘀咕了一声。

  “多漂亮啊,还不动心……”

  ……

  花厅里,张文静稍稍提起高明月的裙子看了看。

  “这件也是绢布,听雁儿说城南有间布坊新到了一批四经丝的素罗,给王妃裁今年的新裙可好?”

  “不用。”高明月正坐在那抱着孩子逗弄,随意而恬淡地应道:“我若穿了绫罗,不出多久,汉中官眷上行下效,如何使得。”

  “见不得完颜氏今日那嘴脸。”张文静在高明月身边坐下,“王妃莫理她,刘家最不成器的便是她夫婿,今日这事若真叫刘黑马知晓了,刘四郎先吃不了兜着走。”

  “人家不就问一句我这衣裳是否褪色,岂至于?文静也莫传出去,可好?”

  “高姐姐,我也觉得完颜氏真讨厌。”韩巧儿也不依,道:“她分明就是瞧不起我们,高姐姐、张姐姐都是贵胄出身,能没见过魁丝锦吗?年儿说唐姐姐箱子里还压着好几件深烟牡丹裙,不愿拿出来穿坏了简朴风气罢了。”

  她本没将这些事放在心上,一说起来想到今日那完颜氏的样子,越说越气。

  “在临安时怎样的好绸缎没见过,就她的魁丝锦漂亮,汉中哪就穷啦?姑姑前次报给李哥哥,去年平价卖布两百万匹,今年川蜀新添织机三万台,不好奢华,先顾百姓冷暖,怎就到她嘴里就是‘宋国繁华不过如此’,还说高姐姐裙子不拖地,失了王妃风范……气死我了。”

  “好了好了,巧儿莫气了,文静你说说她。”

  张文静只好搂着韩巧儿,正待开口,年儿已跑进来。

  “王妃,侧王妃,那个……刘家大郎把刘四郎打了一顿,让刘四郎连夜捐了一千贯钱到慈济院。”

  “嗯?谁跑去说的?”

  “没人去说啊,是那完颜氏回去之后与刘家大娘子嘀咕王妃穿的旧衣裳,连件金玉也没佩云云……”

  高明月听罢,只摇了摇头,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拉过张文静,道:“你也莫往心里去,这次北面的官眷来还算好的,江南奢侈之风更甚……以往郡王也说,病的是他们,不必理会。”

  “自是知道的,不过是替王妃委屈。”

  “我有何委屈?既嫁了这般如意郎君,身在福中,哪能因人说几句布料之事便委屈。”

  在张文静看来,高明月还真就一点脾气也无。

  换作早年她在家中时,刘家这儿媳妇上门来,言语不投机,也莫再相见便是,哪能再招待到最后,不显丝毫不悦。

  今日若换作她这位侧王妃接待完颜氏,多的是办法扫了对方颜面。

  另一方面,张文静对高明月也是佩服,又有些同仇敌忾。

  旁人嘀咕高明月,骂的是郡王府,骂的同样也是她。

  “说来,郡王以往也是好享受的,嫌麻布硌人,怕蚊虫叮咬,喝水只喝熟水。这些年风里雨里,腥风血雨里出来,反倒是对这些看淡了。”

  说到李瑕,厅里气氛便又好起来,韩巧儿道:“李哥哥才不是变俭朴了呢,他说以后要偷偷找个地方,带我们过奢侈日子,不叫手底下人知道……”

  过不多时,李瑕与唐安安先后过来,气氛便又更好了些。

  旁人看着这是郡王府,对他们而言,也就是个小家……

  ……

  郡王府中另一个小院里,关德坐在摇椅上晃着。

  “这么说,郡王是要将贵人安置在外面了?”

  “这府里,哪还有恩主的位置?”胡真自挥着一把团扇,道:“且恩主的性子,与府中几位王妃夫人必是不相合的。”

  “哦。”

  “我倒是担心她到时不满……”

  “瞎操哪门子心,小瞧咱郡王了啊。”关德漫不经心喃喃道:“贵人要的是郡王的垂青,也就够了。”

  “能知足就好,我只怕……”

  “贵人又不傻,想想那夜皇宫里的血与火,谁还敢不知足?”

  ……

  临安。

  “说吧,那夜发生了什么?”

  “依程相公所言,弑君者正是李瑕……”

  “但为何皇兄指证是庞燮?”

  “这,请容奴婢近前私语。”

  “允。”

  “……”

  “碗?”

  “是,此事说来话长,当时荣王之暴毙……”

  “程相公真这么说的?”

  “是,他说,欲救大宋社稷,当请长公主联络谢太后、贾平章,罢黜当今官家,于宗室中择一明君……”

  第七百一十一章 欺软怕硬

  汉中城南的望江门码头渐渐繁忙。

  六月初,来自江南的官船送过往陇西赴任的官员,才扬帆离开,又一艘大商艘停泊在岸口。

  劳力们搬着货物下了码头。

  之后,吴家的子弟们下了船,岸上,丙辰科探花、转运司主管杨起莘打着仪仗前来迎接。

  姜饭四下看了看,摁捺住急着回家的心情,到了船楼上的舱房前,正要说话,一名婢子推门而出。

  “码头上的老官可是来迎我家贵人的?”

  “不是,妙岚姑娘可看到路边那队马车?是胡总管来了。”

  “好小的马车。”

  “还请贵人将就。”

  姜饭随口敷衍着,反正已护送到了汉中,往后不归他管。

  没想到,今日那位贵人很好说话,已戴了个竹笠,遮着脸便出来。

  “走吧,啰嗦什么。”

  姜饭不知她急什么,难得今日安排得十分顺利。

  又让人将那十几口大箱子随阎容送过去,他自出城先去见了李瑕,禀报了临安诸事。

  “还有一桩意外……那位夫人身边有位女侍卫,是临时跟来的,当时,瑞国公主意外发现了假死之事……”

  ……

  一队马车穿过汉中街道,载得箱子虽多,却十分低调。

  其中一个车厢中,妙岚偷瞄着阎容,心想贵人只怕一辈子还没坐过这样颠簸的马车,连忙要寻东西给她垫。

  “别烦了,快些便是。”

  阎容却是不甚再意,掀开车帘又往外看了一眼。

  妙岚不由感慨道:“汉中城好破啊,人也少,这地方也没以往听说那般好。”

  “少说话,我嫌你吵。”

  阎容随口轻叱一声,不再理会她。

  一颗心不知已飞到何处。

  终于,马车转入汉中城东南一座大宅前。

  抬头一看,牌匾上书“褒园”二字,园林颇为清雅,竹繁叶茂,中庭楹联上写着“赏静怜云竹,忘归步月台”。

  风景不错。

  虽远比不上临安奢侈,但确实也过得去。

  胡真引着阎容一路转过前庭,最后问道:“恩主可满意?园内的粗使婆子奴家已安排妥当,还有一应物件……”

  “知道了,他人呢?”

  “郡王出城为人送行了。”

  “你去与他说一声,我这边旁的不需你管。”

  挥退了胡真,阎容只在宅院里稍逛了一圈,径直便进了主屋。

  “烧水沐浴,再把床铺上。”

  ……

  水温正好。

  阎容抬手,看着自己肤若凝脂的胳膊,满意地笑了笑。

  往门外看了一眼,未见婢子禀报什么动静,不由又有些幽怨。

  美人出浴,开始对镜梳妆,直到头发都干了,那人却还没来。

  阎容不由着恼,唇上胭脂都未擦便要去睡了。

  终于,妙岚急匆匆跑了进来,仓促之间整句话都没来得及说,只道了两个字。

  “来了。”

  “这么久才来,让他走。”

  阎容哼了一声,目光却已向屋外直勾勾地看……

  ……

  王翠按着刀站在院外。

  她看向院中那间主屋,心里算着李瑕进去也有一会了,眼下该正是那个“忘乎所以”的时候。

  这一路来,离汉中愈近,阎容那愈发坐立不安的状况,王翠看在眼里。

  那样的美人,那样的娇艳欲滴的状态,此时只怕是……

  正想到这里,忽有人拍了拍她的肩,回头一看,是李瑕身边一名亲随。

  “女人也会武?比划比划?”

  王翠倒也不惧,拍了拍腰间单刀,淡淡应了一句。

  “死伤莫怪。”

  ……

  “支走她做甚?”

  阎容站在窗边看了一会,转身坐下,对着铜镜理了理钗环,漫不经心道:“我觉得你多疑了,赵衿心肠还是好的。”

  “我杀了她爹,派个人来报仇也正常。”

  “她还不知吧,又何必让她卷到这些事里?”阎容叹道:“但说来,谁知临安那些人如何想的?逼急了,哪样下三滥的招术没出过。”

  “懒得管临安,随他们去吧。”

  “今日是没心情管他们。”阎容放下铜镜,瞥了李瑕一眼,嘴角微扬,道:“我困了,你若无事说,便走吧。”

  话虽这般说,桌下,她的脚背已轻轻抚着李瑕的小腿。

  李瑕愈发正经,道:“倒还有一事,谈谈你往后的生计。”

  “你可是说好了,养我。”

  “答应过保你安稳,说话算话。我私下里有个贸易行,让你入股好了,往后年年分红,衣食无忧……”

  “让我入股?”阎容看向李瑕,眨了眨眼,又手捧着脸,已带了调笑之色。

  “正事不想谈了?”

  “不想谈,总归这辈子已交在你手上,由你。”

  李瑕道:“但我得与你说好,别在汉中仗我的势行不法之事,只可这般规规矩矩赚营生,连我也是,何况是你?”

  阎容没心思聊这些,反问道:“现在知道要守规矩了,当初在云锦堂怎么不对我守规矩?”

  “公是公,私是私。”李瑕道:“我人品虽不好,也不能坏了规矩。”

  阎容轻嗔一声,起身,翻出一个小匣子,推在李瑕面前,道:“呶,入你的股。”

  李瑕打开看了看,见全是金银关子,问道:“来的路上怎不兑了?”

  “金银珠宝不好带出临安,路上停泊时兑了小半,人家留着傍身的。”

  “嗯,我派人到东南兑了吧,晚了不值钱。”

  “人都是你的了,你看着办便是。”阎容道:“莫嫌少,真就这些家当了。”

  “你这家当不算少,却没我想像中多。”

  阎容悠悠一叹,道:“真当我是有钱的?当年那皇帝老儿也不蠢,我们这些奸党看似把持朝政,无非是替他弄来享乐的钱财,大建宫阙、调教舞乐,到头来我们‘阎马丁当、国势将亡’了,他不过只沾个‘怠政’之名,等着哪日‘一朝醒悟’,铲除阎马丁当,他还当他的明君。”

  这也是大宋惯例了。

  丁大全本事虽不如蔡京,无非也是“帝亦知其奸,以其竭四海九州之力自奉”罢了。

  历史从来都是相似……

  “帝王心术,不外如是。”

  李瑕随口应了,阎容已靠近了他,一只白皙的手已伸过来,覆在他手上,盖上匣子。

  她附在李瑕耳边,低声道:“我是说,往后你若有坏事要做,由我帮你,莫损了你名望……”

  “看来我方才说的不明白。”

  李瑕忽然冷了脸,淡淡瞥了阎容一眼,不怒自威。

  “我这里,不容许为虎作伥之事,再敢用你以往那些手段,休怪我翻脸无情。”

  阎容心中一凛,已是花容失色。

  她此时才明白过来,李瑕进门以后为何说些钱财小事。

  他不需要收搜治下财力供奉己身,不需要借助她以往那一套。

  这是敲打。

  阎容不敢再恃美貌而骄,立即就软了服。

  “方才不过是说着玩的,本钱都给了,本就打算规规矩矩讨个生计,人家不过是弱女子……你也莫视我为妖女,我一定守规矩。”

  “不会要我说第二次?”

  “真的明白了,人家跟了你,自是听你的,往后我乖乖的,你也疼我,好不好?”

  李瑕又凝视了她一会,脸上那冷意方才消散,点了点头。

  阎容这才安心,顺势便倚进李瑕怀里,身子已娇弱无力,低声问道:“那公事的规矩我也守着……可以来‘私事的不守规矩’了吗?想让你知道我到底有多想你。”

  李瑕低头看去,只见阎容眼中已是水雾弥漫,遂干脆将她抱起,往榻上走去。

  趿在她脚上的绣鞋将掉未掉,晃了晃,落在地上。

  才沐浴过后的青丝只用了一根细绳系着,一解,如云朵般铺开。

  久违的呢喃声响起,之后,忘乎所以……

  ……

  六月十六,临安。

  “这是……交引?”

  “行商称它作‘盐券’,更多人叫它‘交钞’。”

  盐引贾似道见得多了,但此时看着手中那一张精美的票据,脸色渐渐凝重。

  这票据不大,比金银关子还要小上不少。

  “纸质倒好。”

  “该是桑穰。”廖莹中是印书世家出身,最是懂这些,道:“桑穰常作典籍书册书页之用,质地敦厚。”

  贾似道点点头,眯着眼,看着这交引上的龙纹花栏,中间是“凭条取叙州盐五斤”几个字,旁边是数个印章,最下面则是奇奇怪怪的符号。

  “近年来,四川盐价极为稳定,这盐券看似只是交引,但近来已有入蜀行商者将其当钱钞使用,平章公……”

  “我明白。李瑕没那么多金银铜币发川陕的金银关子,若径直流通纸币,无人信他,且一遭挤兑便能毁掉他的威望。这盐劵则不同,既与承平初年之交引相类,世人皆会用。又与交子类似,兑换更为便捷。这,是他造纸币的第一步。”

  “是,那边井盐量高,挤兑不了。盐价又稳,短短月余,蜀民已对这盐劵十分信任。”

  “私盐呢?蜀地的私盐贩子在做什么?尸位素餐不成?”

  “平章公也知道,李瑕治下,官盐价本就不高,私盐利小却须铤而走险,少有人贩。”

  “那就运大批浙盐入蜀,压低四川盐价。”

  “请平章公三思!江南物价沸腾,而四川盐价本低。此举只怕是伤敌八百、自损一千。”

  “那就买……”

  贾似道话到一半,想到国库尚且支用不足,愤而将手里的盐劵揉成一团用力掷出去。

  “给我设法伪造川陕盐券。”

  “是……”

  贾似道摇了摇头,忽道:“那妖妃到汉中了吧?你说,也许李瑕纵情声色之际,已死在王翠刀下。”

  “平章公亦说过,不过是招不费事的闲棋,又何必寄于厚望?”

  “烦恼啊,多久没斗蛐蛐了。”贾似道揉揉眉头,道:“继续说正事吧,我打算废十八界会子,由朝廷设发金银关子,群玉以为如何?”

  “是否太急了?”廖莹中道:“公田法不过稍见成效,如今便从那些商贾手中收回铸币之权,到时民间凭关子兑不到金银,只恐……”

  “打算法。待扫除了军中贪墨之弊,自有银钱保证关子流通,进而稳定物价。”

  “是否等公田法落实……”

  “等得了吗?”

  “请平章公再想想,是否还有更稳妥的办法?”

  “群玉啊,是我聘你为幕僚,你能否为我想想是否有别的任何一个办法?”

  贾似道话到这里,叹息一声,又道:“发现我们与李逆的根本差别在何处了?川蜀无积弊,连私盐都少。反观江南又如何?如今若再不扫除积弊,如何做皆是徒劳。打算法,已势在必行。”

  听得院外有动静传来。

  “何事?”

  “禀平章公,瑞国公主来了……”

  ……

  堂上仅有贾似道与赵衿谈了很久,忽然,贾似道重重咳了起来。

  “程元凤所言,证明舅舅没有骗你……咳咳咳……当夜,正是李瑕带人杀入宫中,弑君叛逆……”

  赵衿又道:“但舅舅并未告诉我,皇兄……赵禥与李瑕同谋之事。”

  “如何能称是‘同谋’?官家是被李家父子骗了,如今我已与官家禀明真相,官家既知晓了,此事已过去。”

  赵衿瞪大了眼,不可置信。

  她近来不知暗地里哭过多少遍,整个人已消瘦下来,脸上带着异样的苍白,显得有些可怜。

  “过去了……舅舅,你知道爹爹对赵禥有多好的,可赵禥怎么能如此对他?”

  “说了,官家是被骗的,他那样子还有何可说的?还能再奢求他什么?”

  贾似道话到这里,长叹一声,愈发显得颓废,道:“舅舅错了,之前便不该与你说那些。你只须知道,李瑕是真凶即可,莫要再追问了,可好?”

  赵衿想哭,强忍着没哭,再问道:“祖母又是如何走的?”

  “她年岁大了,不慎跌了一跤。”

  “舅舅。”赵衿又唤了一声,转过头去,喃喃道:“我不知要如何才能相信你了。”

  贾似道一愣,反问道:“这是何意?我是你亲舅舅。”

  “可你一直在骗我,你是因为这样一个傻子当大宋天子,你才好掌权……”

  “这话谁与你说的?”贾似道忽然大怒,叱道:“程元凤!老猢狲又要害我!”

  “舅舅若能与谢太后合力,废赵禥……”

  “不可能,我做不到!”

  贾似道仿佛被五雷轰顶,抚着额头,连手都在颤抖。

  他真的感到了愤怒,却还要在赵衿面前强忍着。

  “信我,程元凤是在利用你,你万不可与朝臣表露出想要……”

  话到一半,贾似道突然又是一个激灵。

  赵衿不再声张又如何?

  程元凤长着嘴,只怕早已暗中联络朝臣。

  贾似道此时才意识到这件事的根在哪里——公田法。

  哪怕眼下还只在两浙西路行公田法,反对它的人已开始迅速反击。

  官家对他贾似道委以重任,于是这些人连官家也敢对付。

  像狗群般扑上来,一口咬住官家的过错。

  除了赵衿,根本就没人在乎先帝是怎么死的。

  扑天盖地咆哮而来的,只有一句话。

  “贾似道!再敢动我们的利益试试!”

  第七百一十二章 统筹

  一队车马自北面行向汉中。

  林子跨坐在马背上,微闭着眼,身子晃动着,似睡非睡。

  直到前方有快马奔来,他睁开眼看了一会,见是舆情司旗号,遂打起精神来。

  “姜钩子,何时从东南回来的?”

  “就在前几日。”姜饭道:“已接回吴公家中子侄。”

  “王老将军呢?”

  “未曾办妥。”

  林子哈哈一笑,回身一指。

  “军情司深入栾城,已接来了郡王想见的敬斋先生。”

  姜饭连忙尴尬拱手,笑道:“林使司给我留些面子。我是来通传一声,郡王就在城门处准备迎敬斋先生。”

  看起来,舆情司到江南行事更简单些,毕竟在名义上李瑕还是大宋的郡王,沿途关隘尚可凭令通行,军情司往北面行事则难上许多。

  但这次,林子还真就派人往河北真定府接到了北地名士李冶。

  ……

  李冶掀开车帘,已能看到远处的汉水,以及屹立在迢迢汉水边的大城。

  “千山万水,被掳至此间了啊。”

  他抚着花白的长须感叹了一声,神色悲哀……

  李冶字仁卿,号敬斋,河北真定府栾城人。

  他出生时,正是金国由盛转衰之际,朝廷滥发纸币,物价飞腾,国虚民穷。

  少年时,他与元好问结交,一同外出求学于名儒,才名播于天下,世称“元李”。

  中年考中进士,知钧州,治理地方,以廉直能干著称。

  之后,蒙古灭金,他与元好问见天下形势已不可为,拒绝入仕蒙古,避居山西,潜心学问,对“天元术”作了总结,写著了《测圆海镜》。

  十年前,忽必烈经略漠南,遗民的生活有所好转,李冶得以回到真定府,在封龙山建书院,教导子弟。

  四年前,忽必烈专程派人请李冶入朝,李冶提出了几条建议之后即返回封龙书院,潜心数学,写著了《益古演段》普及天元术。

  去岁,忽必烈称帝,再次请李冶出仕,并给予了最清贵显要的“翰林学士知制诰同修国史”一职,李冶又以老病为辞,婉言谢绝。

  他对忽必烈犹有不满。

  “世道相违,则君子隐而不仕。”

  至此,李冶已隐居不仕了近三十年,他年岁已六十又九。

  一辈子已在国破家亡、流离失所的境遇里转眼而过,年少时经世济民的抱负已过去了。

  没想到,五月中旬时,有人以张家五郎的名义至封龙山书院,以交托旧友元好问遗稿为由拜会。

  李冶并未疑心,张柔一直以来就对金国遗民文人照顾有加,真定离保州亦不远,张五郎派人回保州办事,路过真定实属平常。

  双方相谈,李冶才知宋国阃帅李瑕已取关中之事,再谈到老友商挺如今处境,不免唏嘘。

  得知杨果、元严已投奔李瑕,他已预感到对方有些奇怪。

  最后,杨果的书信被拿了出来,李冶方才惊觉,张家五郎竟已叛蒙投宋了。

  “恳请敬斋先生携家人、子弟往汉中,施经世手段,解生黎困厄。”

  “你们!”

  李冶很愤怒。

  他尚不了解宋国,也不了解李瑕。

  但无论如何,派人强行将他这垂垂老矣之人掳行千里,确实是太过蛮横且失礼。

  忽必烈尚且没有如此强逼。

  由不得李冶了,车马以北上运粮归还亳州之名南下,却不走河南,转道山西,抵黄河边,趁夜渡河。

  一路山长水远,先是到长安见了杨果,一番长谈,李冶怒意稍减,心中却还有许多埋怨。

  再沿蜀南而下,终于是望到了汉中城。

  李冶自是要狠狠地骂上那李瑕一顿……

  ……

  汉中北面拱辰门前,李瑕正带着许多人准备迎接李冶。

  他最早是在去年听元严说了李冶之名。

  这是北地仅剩的几位还未出仕的名士之一,数学上的造诣也许可算是称冠当世。

  又有元家、杨果的这层关系,李瑕当时便起意招揽。

  派细作往河北,这事很难。但张弘道来了,便有了机会。

  张家一直有些走私生意,就是由张弘道打理。张弘道出奔,张弘范只能将亳州交还给忽必烈,并清算张弘道的人,这不假。

  但需要时间。

  暂时而言,张九郎忙着向忽必烈请罪、想办法让张五郎与张家划清界线都来不及,不会马上将张五郎叛逃之事搞得天下皆知。

  趁这个关口,张弘道自要派人往保州与某些人暗中联络。

  可以想见,那边军情司的人前脚才凭张五郎信令过山西,后脚张弘范必已快马褫夺张弘道之权。

  就在这可以渗透河北的转瞬即逝之间,李瑕选择“抢”来了李冶。

  此举,必然会再次引起金莲川幕府的警觉、加强对李瑕的防备,以后只怕再难出现这样的机会。

  没关系,以李冶的才华与名望,值得。

  要知道,忽必烈尚且两次邀其出仕未成。

  ……

  “晚辈李瑕,久闻敬斋公大名……”

  “哼!休在老朽面前作态,你当是思贤若渴,老朽只当你是山贼土匪!”

  李冶颤颤巍巍下了马车,一把推开李瑕想要搀扶的手,自站定了。

  他一辈子游历山水,历尽艰苦,虽年近七旬,身子骨却还健朗,目光炯炯有神。

  环目一看,见到李瑕身后的张弘道。

  “你这竖子!”

  张弘道面露苦笑,行礼道:“见过敬斋公,小侄失礼了。”

  “哼!坑蒙拐骗,这便是你的世家风范?!”

  李冶重重哼了一声,目光扫去,见人群中还有几个他认识的北归人,如考城名医世家子弟张考铭,遂又抬起拐杖继续骂。

  唯独见了元严,他才叹息了一声。

  “元二姐儿?都这么大了?当年才只有这么一丁点高吧?”

  再见到旧友之女,李冶一句话间已是红了眼眶。

  元严行了礼,道:“诓敬斋公南下之事,侄女亦有参与,还请敬斋公莫怪郡王与五郎。”

  李冶上前几步,不忍再骂人。

  “不怪,不怪你们……看到你,想起了裕之兄呐,可惜我未能送送他。犹记相识那年,他才年方十六,一转眼……”

  老人显得有些啰嗦,他已七十岁了,故人与回忆对于他都太过重要。

  什么蒙古大汗还是皇帝,什么宋国郡王,他从未怕过。

  于他而言,甚至不如能与人聊聊老友及往事。

  “二姐儿可知?老朽近年又填了首《摸鱼儿》和裕之兄……”

  他们这些人年轻时,元好问以一首《摸鱼儿·雁丘词》名传于世,当年杨果填词相和,李冶亦是。

  《摸鱼儿》这个词牌名下,曾有这一群年轻人的才情、志向、友谊。

  近来旧友凋零,再赋词,愈显苍凉。

  “倘万一、幽冥却有重逢处。诗翁感遇。把江北江南,风嘹月唳,并付一丘土……”

  ……

  几日后,汉台。

  “老朽曾向北君提过五点建议,所谓‘辨奸邪、去女谒、屏馋慝、减刑罚、止征伐’。北君难做得者,‘止征伐’。不想如今宋国郡王竟连‘去女谒’也做不到。”

  李冶话到这里,淡淡看了面前的严云云一眼,偏过头,仰着那花白的长须,傲然道:“老朽不与小女子共事!”

  严云云眉眼一低,道:“听闻程朱理学尚未于北地兴起,却不知敬斋公为何如此迂腐?”

  “迂腐,治国最忌讳妇人干政……”

  “我并非干政之妇人。”严云云此前一直是恭敬姿态,此时忽然脸色一正,道:“我非郡王身边以私情扰国事之女谒,乃授官幕府之实干之臣。虽女儿身,做事与男子无异。行政,而非干政。”

  “伶牙俐齿。”李冶哼了一声,将头偏得很远,道:“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严云云又问道:“我与元录事都是女子忝差汉台幕府,敬斋公对她好脸色,对我却是严辞厉色,可是嫌我出身卑贱?”

  “那倒不是。”

  李冶抚着长须,无奈地转回头来,道:“老朽只是还未想好是否该出仕,找个借口罢了。”

  “敬斋公来都来了,为何还不肯一展抱负?”

  “哼,都入土的人了还被掳来。”李冶再次侧过声,嘟囔道:“颜面也挂不住。”

  严云云无奈,只好推了一张纸到他面前。

  “敬斋公看看这是什么?”

  “咦……天元术?”

  “方程,三次方程,敬斋公可能解?”

  “呵,小儿之戏。”李冶讥笑一声。

  “那这个呢?”

  李冶默算片刻,挥手提笔填了两个数,搁下毛笔,斜睨严云云一眼,道:“再来。”

  严云云头一低,微有些为难。

  她与李瑕根本拿不出能难倒李冶的题。

  只好再推出张纸,笑道:“敬斋公看看这个。”

  “不就是用些奇形怪状替代数字,有何可看?”

  “这样呢?”严云云列了个简单的除法运算,问道:“这般算起来岂不便捷?”

  “便捷是便捷,九九小数罢了……班门弄斧。”

  严云云点点头,应道:“敬斋公精于数学,我是班门弄斧了,但若能以此教后世,岂非更能发扬敬斋公之学?”

  李冶这才捻须沉吟,道:“有点意思。”

  “敬斋公再看这个。”严云云拿出一张盐券,指了指上面的编号,问道:“便捷?”

  “不仅是便捷吧?还能防伪造?”

  “是,从字形、编号、大小、位置诸处,有十一处用于防伪,敬斋公能看出几种?”

  李冶已有了兴趣,接过那盐券,看了一会,先是问了那各个数字,之后竟是掐指算了算。

  “正面与背面这两串数字是个二程?”

  “是。”

  “太简单了些。”

  “还需请敬斋公出手。”严云云道:“除此之外,今王府欲发行纸币,然发行多少,须极慎重……”

  “老朽明白。”李冶叹息一声。

  他是经历过金亡之祸的,对纸币滥发或少发有大干系,深有体会。

  严云云听得这一声叹息,眼神一亮,倾过身子,道:“小女子才疏学浅,实无力担此重任,再代郡王恳请敬斋公任幕府主簿、统计司司使,主管纸币一事,求敬斋公答应。”

  ……

  李瑕能给李冶的官职很低。

  不像忽必烈开口便是翰林学士、同修国史。

  但李瑕给的,是做实事的官。

  李冶看着眼前那纸币,忽然回想起了当年知钧州时的场景。

  终于,他无奈地叹息了一声,道:“盐券发了多少?”

  “不多,不敢多发,心里真没个数,只敢谨慎试探。”

  李冶嫌弃地摇了摇头,道:“把川蜀各地历年的盐、茶、米、布等账簿交由老夫算一算,再去沏壶好茶来。”

  ……

  郡王府中,李瑕放下望筒,喃喃自语了一句。

  “运气不错,莫不是因老李祭祀了李家龙宫?”

  最近,先是李曾伯来,再是李冶来。

  前脚送“可斋公”往陇西镇守,后脚迎“敬斋公”任事幕府。

  这一南一北、一文一武的二李入川陕,哪怕还未完全归心,文臣武将的班底却已充实起来……

  第七百一十三章 妥协

  封王之后,李瑕先以自己对经济货币的理解结合宋初的交引制度,先小规模地发行了盐券,试图逐步建立起平陵王府的货币信用。

  做这一步,他是慎而又慎,唯恐打乱川陕薄弱的货币体系。

  那纸币的杠杆作用便发挥不出来。

  直到建立了统计司,经过了合理的筹算,他才能做到适量发行券引,刺激川陕的迅速发展。

  打个比方,以五石盐为锚定物,只要王府有公信力,眼下便敢发行二十石的盐券,相当于能凭空“借”来十五石的盐价做为本钱。

  这自然对商贸自有了极大的促进。

  李瑕懂理论、李冶擅统筹、严云云精明有手段,这样的草台班底形成之后,川陕发行券引一事便开始大步向前推进。

  他们在一开始便制定了严格的统筹、监管,以防止再出现宋、金滥发纸币导致的物价飞涨。

  六月中旬,李瑕再次召汉台幕府诸属臣议事,总结了上半年稳定形势、谋求名份的成果,确定了下半年的振兴之方略。之后便是一场人数更少的议事,确定了今年的盐、茶、米、布券引的发行数量。

  在当今整个东南会子如废纸的情况下,不少人畏纸币如虎,李瑕亦觉自己这个动作颇为大胆。

  诸侯不得朝廷之命,擅自大规模铸币,几乎等同于向朝廷在经济上宣战。

  既是宣战,他便准备好应对宋廷,以及各种牛鬼蛇神的反击。

  伪造券引、挤兑、作空、抵制……贫瘠的川陕要面对的是富饶的东南。

  难得没有战祸的短短几年,川陕民生经济能休养到什么地步,这是第一个考验。

  ……

  很快,仅在七月初二,一家商行从荆湖运来晶石、铜器、丝绸、农具等等货物,且卖了两艘大船给汉中军器司,接受了面额五十万斤的茶券。

  之后,这商行在汉中几个县衙兑换了二十万斤茶叶,又以剩余茶券与蜀地商贾采买了药材、毛皮、羊羔、竹器等诸多货物南下。

  这桩生意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平陵王府发行券引也一向好用,无非是盐券之外又多了茶、布、米券。

  对商行而言更重要的是原先北方走私的人参、皮货商路还没断,且在汉中就可以买到。

  等到冬天,一株老参、一件狐裘在江南便能翻上百余倍的价。

  ……

  临安依旧繁华,街巷上的商铺琳琅满目,应有尽有。

  勾栏瓦舍中的表演终日不歇,金银铜钱落在盘上的声音叮啷作响。

  御街上有官轿行过,轿中的叶梦鼎偶尔掀帘看着街上的这热闹景象,目泛沉思之色。

  轿子进了枢密院,叶梦鼎踱入公房,见贾似道坐在桌案后,不由面露鄙夷,但还是转身掩上门。

  “贾平章又有国事商讨?”

  “我不像你,终日只知上表求辞,拂官家颜面。”

  叶梦鼎叹道:“垂垂老矣,只想归家致仕也不许吗?”

  “你是帝师,没有官家登基不到两年便六次辞官的道理。”

  “平章公好生霸道呐。”

  “我不是来听你冷嘲热讽的,说话拐弯抹角无甚意趣。”贾似道揉了揉额头,道:“程元凤想学吴潜……你可知我是何意?他竟敢逼我行废立之事,好大的胆子。”

  叶梦鼎没说话,扶着椅背,缓缓在一旁的太师椅上坐了下来,回想着近年诸事……

  吴潜当年一向是反对先帝立如今这个官家的,程元凤那时则对储位之争并不感兴趣。

  一转眼,吴潜贬调循州,已不在人世。

  程元凤变了,不再是对皇位之争袖手旁观。这一个多月以来,不知联络了多少官员,准备弹劾贾似道。

  还传信来表示贾似道若不罢相,朝中正直之士只能请太后垂帘听政了。

  这是婉转的说辞,意为要针对官家。

  为何如此?

  官家实在是太荒唐了!

  这就是自己一手调教出来的天子。

  扪心自问,叶梦鼎也自觉愧对天下生黎……

  “你一直骂我沽名吊誉,说我屡次辞官是爱惜羽毛。”叶梦鼎道:“我今日实话告诉你,这帝师、这宰相,我真不愿再当了。”

  “老而昏庸的懦夫,事到如今,再说不愿当帝师还有何用?”

  贾似道冷笑一声,只觉听叶梦鼎说一句话都烦,道:“不绕关子。先帝驾崩那夜发生了什么你很清楚,此事不可揭开。”

  “那不如请贾平章上书致仕?”叶梦鼎道:“想必,等贾平章致仕了,以申甫兄的为人,必不会再揭开此事。”

  贾似道怒极反笑。

  “果然,你们这些人盯得还是我这个权柄。若我不肯请辞又如何?”

  “也许申甫兄会与你玉石俱焚?”

  “玉石俱焚?”贾似道问道:“为了对付我,他不惜拖累官家,你能答应?”

  叶梦鼎叹道:“我管不了。”

  “够了!你们不就是要毁掉我的公田法吗?鼠目寸光!来,鱼死网破罢了!”

  说罢,贾似道终于压不住怒火,倏然起身,向外走去。

  叶梦鼎低头沉思着,渐渐有些忌惮起来。

  他终究不是程元凤,不能狠下心来对天子动手。

  “贾平章留步。”

  贾似道停下了脚步。

  如果有选择,他真的不想再一次找叶梦鼎联手。

  这让他觉得平章国事也还是不能摆脱党争。

  没完没了……

  叶梦鼎缓缓道:“程元凤之所以如此,终究是担心贾平章对国事操之过急。”

  从“申甫兄”到“程元凤”,他与程元凤之间,终究还是被贾似道撬开了一道缝隙。

  “说,你要我如何?”

  叶梦鼎道:“经界推排法,老夫竭力反对,请贾平章停下来。”

  贾似道犹豫了。

  这“经界推排法”就是废除十八界会子,以金银关子完全替代会子,是他平抑物价的良策。

  不推行此法,便不能让朝廷停止超发会子。

  “反对?”贾似道冷笑道:“半年来米价又翻两倍,百姓破家者不知几何,你竟还敢反对?”

  “谁破家?贾平章真有在临安城看一看?”

  “城中百姓当然不肯用会子,谁会傻到还用会子?被会子害苦的是何人?乡野里种粮的平头百姓!岁岁以废纸‘买’他们的粮,他们还如何活?你不如到乡野里看一看吧,睁眼瞎!”

  “还未到不得不废会子的时候,反而是你把十八界会子尽废,手持会子的农夫才真要破家荡产!”

  “蠢货。已谈过太多次了,够了。”

  贾似道不想再与叶梦鼎多说,下意识想要抬步走,才意识到今日是来找叶梦鼎帮忙的。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闭上眼。

  叶梦鼎提醒道:“这次不是我在逼你。”

  “好……我退一步。”

  这一句话出口,贾似道的背已弯了下来。

  “我退一步。”他有气无力地喃喃道:“废十七界会子,留第十八界会子与金银关子并行,你看如何?”

  ……

  近月以来,弹劾贾似道的奏折如雪一般。

  放眼朝堂,已没有还能与贾似道叫板的高官。

  便是程元凤在朝时,也没有这么大的能量让这么多人同时弹劾贾似道。

  也唯有贾似道自己能将群臣逼到这个地步。

  终于,连不问国事的赵禥也感到慌了。

  七月十六日,赵禥难得召一众大臣于延和殿内引奏事。

  ……

  “怎么……怎么回事?师相这不是做得很好吗?国库也有钱了,为何要弹劾他?”

  赵禥先开口问了,良久,却没听到臣子们的回答。

  沂王府教授、枢密院编修官的马廷鸾站在殿中,抬眼瞥了瞥叶梦鼎,见叶梦鼎不动如山,于是微微点了点头。

  很快,已有谏臣出列。

  “禀陛下,贾似道推行之公田法,初以官品逾限田外买之,有嫉富抑强之意,继而派买,除二百亩以下者免,余各买三分之一。其后,虽百亩之家亦不免,令田主抱纳,已失之初意……”

  “臣弹劾贾似道纵容平江知府包恢行以峻急之法强买民田,与八十老翁施以肉刑,至其死,平江骚动,人心不服……”

  “臣弹劾贾似道贪墨,今公田每租一石明减二斗,不许多收。而毗陵、澄江等地凡六七斗皆作一石。及收租之际,总额有亏则取足于田主,以为无穷之祸……”

  “臣弹劾贾似道纵恶吏鱼肉百姓,镇江一恶吏,将其贫瘠之地强与人更换,于田主其祸尤惨……”

  赵禥已经听呆了。

  他虽然完全听不懂这些人一个个站出来在说什么,但已能感到事情很严重。

  在御榻上坐了良久,他只觉脑子里嗡嗡嗡,直到一声呼喝传入耳中。

  “臣请陛下罢免贾似道!”

  “臣等,请陛下罢免贾似道……”

  马廷鸾亦出列,行礼,郑重道:“臣乞陛下遏恶扬善以顺天,举直错枉以服民!”

  若说之前那些谏臣都只是在弹劾贾似道,他一出列,则已是对官家言带威胁。

  今日,若不罢免贾似道、遏恶扬善,那官家便不是在“顺天”了。

  “臣等,乞陛下遏恶扬善以顺天,举直错枉以服民!”

  “……”

  马廷鸾知道官家或许听不懂。

  但这声势其实是给叶梦鼎等人看的。

  今日必须罢免贾似道,否则他们便要请太后临朝听政……这代表着什么叶梦鼎不会不明白。

  ……

  赵禥愈发不知如何应对。

  谏臣们声势浩大,而贾党官员却全都沉默不语。

  赵禥不由大急,心想着你们倒是说句话啊,不然就只能罢免贾似道了。

  好一会,他才想起自己还有一位老师,连忙看向叶梦鼎。

  只要叶梦鼎能站出来……赵禥也不在乎谁来当这个平章军国重事。

  贾似道,其实也是可以说丢就丢的。

  但叶梦鼎却只是向赵禥摇了摇头。

  赵禥又是一愣,只好向贾似道问道:“师相,你怎么看?”

  “臣,乞骸骨。”贾似道脸色平静,摘下官帽。

  这样的场面,他都不知经历过多少次了。

  永远都是在疲于应对百官攻讦……

  赵禥愣了愣,依旧未见叶梦鼎有愿意出面收拾残局的样子,愈发焦急,不知如何是好。

  “师相,你……”

  ……

  马廷鸾看眼贾似道已将官帽放在地上。

  大事将成,他心里却是疑惑起来,认为贾似道、叶梦鼎的反应并不太对。

  果不其然,下一刻,叶梦鼎似叹息了一声,出列,道:“陛下,臣以为贾平章不宜于如今去职,枢密院今日得京湖吕文德奏报,蒙兵攻长江下游甚急……”

  “当”的一声,御案上的酒杯被推倒了。

  马廷鸾闭上眼。

  他知道今日事又败了,贾似道早已与叶梦鼎、吕文德有了交易……

  下一刻,一句惊呼声入耳。

  “师相啊!”

  马廷鸾猛然抬头,眼中绽出不可置信之色。

  他竟是看到……御榻上的官家突然窜了出来,一把抱住了贾似道的腿。

  然后,卑躬屈膝拜倒在地,大哭不已。

  “陛下!不可如此……”

  “陛下!”

  “陛下……”

  群臣大惊失色,之后大怒,纷纷呼喊。

  “陛下快起来!”

  “陛下万不可如此……”

  赵禥却如没看到他们的激愤与惊讶,只顾死死抱住贾似道。

  “师相!师相……朕的师相,你不能辞官啊……求你不要弃朕而去!可怜可怜朕吧,师相……”

  ……

  贾似道闭上眼,心里并未有得胜的喜悦,只感到挫败与疲倦。

  这次,无非是向吕文德妥协了,答应往后行公田法、打算法,绝不牵扯到吕家军,并加吕文德太尉之衔……

  一次是对叶梦鼎,一次对吕文德,两次妥协,换来了今日又一次党争的胜利。

  累了。

  哪怕天子匍匐于地哀求他不要走,也难已消磨心中的失望。

  推排法、公田法、打算法俱被人砍了一刀。

  这一刀也砍在他贾似道心上。

  “这便是我的鼎力革新吗?”

  ……

  慈元殿。

  全玖一直关注着前廷的动向,焦急不安。

  “若贾似道不肯妥协,程元凤到底有何手段对付官家?”

  “平章公不肯说,只交代此番他必能保住官家,稳定朝局,请皇后不必惊慌。”

  “去查,问问叶梦鼎,到底何事还能危胁到官家?”

  ……

  许久,有宫娥匆匆赶来,附在全玖耳边低声禀报了一句。

  “怕是落在瑞国长公主处,不久前,瑞国长公主遣人往歙县见了程元凤。”

  全玖脸色当即冷了下来,再无往日端庄。

  她侧过脸,对着阴暗处,在心中自语了一句。

  “无怪乎贾似道不肯说,原来是你,赵衿……”

  第七百一十四章 攀比

  西湖,半闲堂。

  廖莹中走过小径,看了眼庭院。

  犹记官任平章之前,贾似道还常常拥着姬妾在此间玩乐,趴在地上斗蛐蛐、赌博,大呼小叫,好不热闹。

  一恍神,那些美人的身影已不见了,贾似道那汪洋恣溢的不羁笑容也不见了。

  只有满庭花木还在默默盛开,显得如此寂静……

  进到中堂,那“偷得浮生半日闲”的牌匾已被取下,搁在一边,像是还未想好要换成什么别的牌匾。

  “平章公?”

  廖莹中转过屏风,见贾似道躺在凉椅上,额上还覆着一块沾湿的方巾。

  他不由一惊,问道:“平章公这是病了?”

  “病死我才好。”

  贾似道以往精力旺盛,处理朝政之后继续走鸡斗狗、夜夜笙歌,亦不觉累。

  近来不行了,不过一场小朝会,回来之后已怏怏不振。

  但他倒也没甚大病,无非是心里不痛快,还是支起身来,道:“说事吧。”

  “吕文德又传信来了,称高达常在私下里辱骂平章公。”

  贾似道翻了个白眼,随手将方巾往地上一掷,道:“襄阳是防备汉中的重镇,离了高达,还守得住李瑕吗?”

  廖莹中从袖子里掏了信递上去。

  贾似道摆手表示不看。

  廖莹中遂道:“吕文德言,以吕文焕之能,足可守襄阳。”

  “调高达为淮西安抚副使、兼知庐州。”贾似道都不必询问,对地方上何处有要职空缺心如明镜,随口便做了安排。

  “是,另有一事是,我们已伪造出了川陕的盐券。”

  廖莹中说着,又从袖子里掏出两张盐券递过去。

  就这小小一张交引,从纸张墨料到工艺印法样样仔细琢磨,花了一个多月,终于是有了成果。

  “请平章公过目,其实这字里还带了一层暗纹,肉眼看不出来,须对着光。”

  贾似道抬起两张盐券于日光下仔细看了看,只见竟连那藏在墨印中的隐约花纹都一模一样。

  “群玉不愧是刊书大家,这下面的图案可看破了?”

  廖莹中道:“该是数字,每张券引各有编号,于德生在成都时曾见人用过,我们便改了几个数字。”

  这券引毕竟还只是小事,问题在于藏在券引背后李瑕那叛逆之心,贾似道有心平叛,却不敢再起战火,只能如此小打小闹地应对,心中不免气闷。

  因为朝堂不宁、国库空竭,民生凋敝的种种问题还未解决。

  “我们的金银关子与李瑕的券引不同……”

  话到一半,贾似道回过头,见龟鹤莆已站在堂外。

  每次都是这样,才想谈谈正事,总会有各种琐事来打搅。

  “说吧。”

  “禀阿郎,去歙县的人已回来了,事已办妥当。”龟鹤莆禀报过,又补了一句,“神不知,鬼不觉。”

  ……

  瑞国长公主府。

  赵衿独自坐在阎容曾住过的道观里,趴在桌案上。

  只剩一只猫还蜷缩在她身边。

  “长公主。”有侍婢匆匆上前,禀告道:“任梅像是真不见了,奴婢找遍了府里都没看到她。”

  赵衿支起身来,转过头,眼睛里更添悲伤,喃喃道:“她武艺那般高,怎就没了呢?”

  “奴婢不知,只听人说她昨夜出府后便再没回来……”

  赵衿张了张嘴,心里已明白过来。

  任梅便是她派去歙县见程元凤的女侍卫,如今不见了,还能去哪?

  “我想去见见舅舅,备轿吧。”

  “是。”

  然而那婢女才转出去,不一会儿又回来了,禀报道:“长公主,平章公来了。”

  ……

  偌大的鞠场显得十分空旷。

  赵衿随意地坐在台阶上,指了指远处的鞠场,道:“我五岁那年,爹爹叫她们随身护卫我,其实哪有遇到危险啊,她们就是陪我玩的。任梅蹴鞠蹴得好,也会斗蛐蛐,她还与舅舅斗过蛐蛐,每次我见过舅舅她都说‘贾相为人最大方了,总赏我们东西’,她一直很崇敬舅舅的……”

  贾似道挠着下巴,道:“我没杀她,只是把她送走了。”

  “那程相公呢?”

  “死了。我不想骗你,所以,你的侍卫还活着,这是真的。”

  “我也分不清舅舅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了。”

  “这事就到此为止吧。”贾似道叹息一声,道:“我不该告诉你真相……”

  “真就到此为止了吗?”

  “程元凤临死前说了,他将先帝之事告知你,是为了逼迫我。其他官员并不知道真相,他也不敢揭开,只告诉他们已到了罢黜我的时候。总之,我们不要再提,不会有人知道。”

  “可是爹爹……”

  “王翠不是入蜀了吗?只要她能杀了李瑕,我们已无愧于先帝。是你报的仇,你已尽了孝心。”

  赵衿又问道:“那赵禥呢?”

  “弑君者是李瑕,我们只找李瑕报仇,足够了。相信舅舅,我做这些,并非为了我的高位显贵,为的是社稷安稳。社稷经不起再一次动荡。”

  赵衿低头不语。

  “这次你也看明白了,那些为官者不值得信任,嘴里谈忠义道德,心里只有权谋算计,全都是在利用你。”贾似道又道:“别再与你兄长置气了,他就是个傻子,何苦来哉?舅舅会办妥一切,报了先帝之仇,保住社稷,你只需无忧无虑地过日子,回头再挑个喜欢的驸马,哪有那许多烦心事?”

  “是啊。”赵衿喟然应道:“杀爹爹的是李瑕,我何必怪罪坐在皇位上的官家?有舅舅保着大宋社稷,我哪还有甚可担忧的?”

  “正是此理。”

  贾似道笑了笑,显得颇为爽快。

  他这次又在朝堂上赢了政敌,本觉并无可欢喜之处,还是见了赵衿,见她经此一遭终于明白了道理,才觉值得。

  往后,舅甥同心诛李瑕。他贾似道也守住了权势,继续振兴社稷。

  ……

  赵衿目送着贾似道离开,眼神里却依旧有些迷茫,之后在心里兀自思量着。

  “舅舅说的都不错,可祖母被赵禥推倒在地而亡,又该如何?”

  这件事,她已不敢与任何人说。

  与贾似道说了亦无用,他打定主意是要保住赵禥这个听话的天子。

  至于百官?

  无非还是如这次一样,只有算计与利用。

  赵衿抬头看着漫天低沉的暮云,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

  她才发现,以公主之尊,放眼偌大的临安城,竟是连一个还能信得过的人也没有了……

  ……

  数日之后,贾似道又清洗了一片朝堂上敢反对他的臣子,终于可以继续推行他的变革。

  公田法试在浙西施行,经界推排法却已是箭在弦上。

  此前他已借助大商贾手中的金银使民间对关子有了信任,翻脸无情便夺回发行金银关子之权,严令禁止私印关子,胆敢违律者则尽数抄没。

  同时,废除和籴、收回十七界会子,平抑民间物价。

  试行一个月之后,已有初见成效之态,江南物价终于有渐渐平缓之势。

  这些政策确实是切中时弊,只要往后不再滥发金银关子,可以预见的是物价还能越来越平缓。

  贾似道心里也是舒了一口气。

  这感觉,就像是驾着一辆狂奔的马车,眼下终于是把惊马稍控制住了。

  ……

  “让民间休养生息数年,凭公田法国库亦可有钱粮,到时兴兵讨伐李逆亦必再征粮使民怨沸腾。”

  “川陕近来如何?”贾似道笑问道:“李逆的盐劵作用可比得了我的金银关子?”

  “想必消息也快回来了,若能毁掉李瑕的盐券,川陕便只能用金银关子,朝廷掌握其货币,自也能控制川陕。”

  贾似道漫不经心地听廖莹中说着,又想到瑞国长公主已病了大半个月,今日若得空该携名医去探望。

  又聊了一会公事,他正要离府,那边于德生赶来,却是禀报了一个坏消息。

  “平章公,入蜀的商船被重庆府衙抄了。”

  “什么?”

  “运过去的货物、盐券俱被李逆扣下,派遣过去的暗探还未下船,已俱被拿下……”

  “为何?!”贾似道叱道:“李逆既未起兵造反,犹有宋臣之名,他如何敢?!”

  廖莹中亦是错愕,道:“李逆向来不禁商旅,今次为何如此?他们是拿下了所有入蜀的商船?”

  “不是。”于德生摇头道:“直扑我们运盐劵的商船,似乎是假盐券才入蜀便被盯上了。”

  “为何?伪造的不对?”廖莹中错愕不已。

  他祖上数代刊印书籍,又有朝廷会子务的工艺,对自己伪造的盐券极有信心。

  贾似道却已踱了几步,下令道:“伪造米、布、茶券之事停下来,给我先弄清楚此中原由再谈。”

  “是……”

  ……

  次日。

  廖莹中领着两名官员再次进入贾府。

  这两名官员,一个已年逾五旬,神态潇洒不羁;另一个年不到四旬,举止端重,带着一板一眼的表情。

  “平章公,人带来了。”

  “见过平章公。”

  贾似道回过去看去,目光先是落在那五十来岁、神态潇洒的官员脸上,似不经意地摇了摇头。

  “道古来了,你看出了李逆那盐券中的的把戏?”

  “久未见平章公,平章公风采依然……下官以为,那盐券上的数字确有玄机。”

  “说。”

  “是,平章公请看,这张是真的川陕盐券,正面该是串数字,乃为编号,想必是每段数字表示川蜀各地不同的交引铺,故而可追查出伪券来源……”

  “你能认出这些数字。”

  “已能认出。”

  贾似道沉吟道:“背面的数字与这编号有所关联?”

  “不错,背面这数字是根据这编号推演出的。也简单,二程之术。”

  “哈?”贾似道一看便明白,“原来如此。”

  “但这是上个月之前的盐劵,请平章公再看这张米券,大不同矣。”

  贾似道沉思了片刻,不由皱眉,喃喃道:“想不通。”

  “不仅有天元术,还有负数。”

  “负数?你可解得开?”

  “这米券背后恐有高人,小官该能解,但还需时日。”

  贾似道点点头,不太愿意在这种小事上多费工夫,打算勉励几句,将事情交代下去。

  忽见有仆役急奔而来,跌跌撞撞冲进院中,脸上还带着惊慌之色。

  贾似道忽感一阵心悸,快步出了堂,拦住这仆人,低声叱骂了一句。

  “何事?”

  “阿郎,不好了……不好了……瑞国长公主薨……薨了……”

  “你说什么?”

  “长公主病故了……阿郎!阿郎!”

  ……

  大内,慈元殿。

  全玖正坐在那看书,一边听着内侍低声禀报着什么。

  待她又翻了一页,那低语声也正好停了下来。

  “知道了,去领赏吧。记住,此事到此为止了……”

  待看着那内侍恭恭敬敬退了出去,全玖才放下手中的书,低下头,自想着什么。

  记得是很小的时候就与那位表妹一起玩了吧?

  “表姐你为什么要学规矩啊?我就不用,想玩就玩。”

  “公主不一样的。”

  “表姐喜欢这个玉镯子?那给你吧……不心疼啊,我有很多的,特别多。”

  “谢公主赏赐……”

  赏赐、赏赐、赏赐,那声音在脑中不停回荡开来。

  全玖抹了抹眼角的泪,喃喃道:“我也不想的,但,到此为止了……”

  第七百一十五章 碰撞

  枢密院公房内,杨辉坐在那筹算了许久,搁下毛笔,沉吟道:“我不明白。”

  “确实难,但你我可解得开。”

  秦九韶捻着胡须笑了笑,又道:“每张券引都是一样的,先有了编号,再以天元术算出一串数字印在背面。背面之数虽不同,然算法只有一个。”

  “我并非是说这个。”杨辉道:“是不明白为何要伪造蜀地券引,朝廷若不愿给地方铸币之权,只须下诏……”

  “别无它法了。”

  秦九韶只用这一句打断了杨辉的话,又道:“不仅要算出这券引上用于防伪之数字。与蜀地货币之争,你我之才干可得大用啊。”

  杨辉对此反应十分平静。

  秦九韶反而有些喜意,眼睛里发着光,手中笔走龙蛇,嘴里偶尔喃喃自语。

  “这蜀地数字用起来倒方便……”

  两人俱是数学大家,仅半个时辰便将廖莹中给的三十余张真券引上的数字筹算了一遍,各列了几个算法,但一时还不能确定蜀地是哪种。

  秦九韶走到门边向外看了看,又道:“平章公还未吩咐,或还能再见见我们,且等着,不急走。”

  “依道古兄所言。”

  秦九韶又坐下,拿起茶叶看了一眼,赞道:“瑞龙茶,好茶。”

  他怡然自得,就在这枢密院的公房里煮起茶来。

  “谦光可知?我马上要被贬谪梅州了,幸而又遇此机会。”

  杨辉不知如何回答,只好欠了欠身。

  秦九韶动作潇洒,又道:“川蜀,我十分了解。家父曾任官巴州,嘉定十二年,兴元兵变,叛军进占巴州,家父才避回临安。宝庆元年,家父又任潼川知府,我随他入蜀,彼时蒙军肆虐,我于民间募集义兵,游击蒙虏,那年,才十八啊……”

  “道古兄抗虏之事迹,我亦有听闻,感佩不已。”

  “这段经历,虽比不了李瑕,然于潼川府路练兵克敌,我可谓与李瑕有过相似经历?”

  “是。”

  秦九韶眨眨眼,笑问道:“那,若平章公起用你我、对付川蜀劵引,谦光辅我,可好?”

  杨辉倒没想到他这般直接,愣了愣,点点头,应道:“自是如此。”

  “多谢。”

  秦九韶更显潇洒,煮水泡茶,动作一气呵成。

  杨辉却不知再说什么。

  他久闻秦九韶之名,知道对方是真正的天才,星象、音律、算术、诗词、弓、剑、营造、骑术、蹴鞠之道无一不通,无一不精。

  但,太过醉心仕途,也太好钻营了。

  在官场营营至五旬,如今竟已到这般直言不讳求官的地步,未免太……

  “道古兄。”

  “嗯?”

  “恕我冒昧。”杨辉犹豫片刻,还是道:“仕途终不可强求,你我皆不是擅于官场经营之人,不如于学术……”

  “谦光啊谦光,”秦九韶感慨着,道:“我十八岁起乡兵抗蒙;二十一岁擢县尉,葺城楼、平抑泸州蛮夷之乱;二十四岁中进士,魏相公青眼有加……为官三十年,政绩斐然,吴相、贾平章公相继倚重我之才华。何谓不擅官场经营?”

  杨辉无言以对。

  在他看来,秦九韶才华之高,可谓耀眼于当世。

  也就是真有这份才华,还能在到处得罪人的情况下曾官至江宁知府这等高位。

  但,秦九韶在官场上的昏招也实在是太多了。

  以权贩盐牟利,建宏敞住宅,广纳美姬,生活奢华,用度无算,说话直言不讳,到处树敌,一边与吴潜交好,一边巴结贾似道……

  这种种官场大忌,便连杨辉这个书呆子都明白,以秦九韶之聪明却不明白?

  恃才傲物罢了。

  “你看,今日平章公犹得起用我。”秦九韶给杨辉倒了杯茶,笑道:“他前两年才与我言失望,今我尚未往梅州,又进此间。”

  “是。”

  杨辉也不敢再与秦九韶多说这些,岔开话题,只敢继续聊蜀地券引之事。

  “这小小的券引背后,有高人在啊……”

  许久,直到夜幕降下,廖莹中才重新赶回来。

  “平章公今日见不了你们,但会向官家举荐你们到江陵府任官。”

  人说宰相门前七品官,廖莹中却远不止这威风,秦九韶颇为客气,笑问道:“但不知平章公今日遇何难事?下官或能为他分忧?”

  廖莹中不由白了秦九韶一眼,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

  贾似道曾经极欣赏过秦九韶。

  这样一个才华无双的人才,不仅文武皆通,还会游戏,会蹴鞠、斗蛐蛐,如何能不喜欢?

  贾似道对秦九韶的提携也曾不输于当时对李瑕,但可惜彼时吴潜一复相,秦九韶马上又立场不定,让人极为失望。

  此番若非为了对付李瑕,贾似道绝不再用秦九韶。

  “别笑了,临安不是你待的地方,尽快赴任江陵……”

  ……

  数日后,又一艘大船由临安启程,沿运河北上,驶入长江,溯游向西一路抵达江陵府。

  至江陵之后,商船改载货物,继续向西,经三峡至夔门,经过沿途盘查,去与蜀地贸易。

  ……

  时维九月。

  汉中,郡王府桂荫堂。

  这日议事初始,韩祈安先开口道:“我们发行券引已过了数月,宋廷竟还未有太大反应?”

  “是有的。”严云云道:“前阵子重庆府便查抄了一批从东南运来的伪币。想必如今还在设法伪造我们新的券引。”

  “我担心的反而不是这些伪币,而是宋廷封锁与我们的商道,进行经济制裁。”

  “经济制裁?”

  “蜀地毕竟贫乏、人口稀少,有大量的物资仰赖东南商旅运来。故而,我们比东南更害怕商旅中断。打个比方,我们这间屋子里东西少,要是被关上了门,难免会被困死在屋中。眼下江南完全有‘封锁’我们的实力。”

  李瑕话到这里,向李冶问道:“敬斋公如何看?”

  “郡王这是考校老夫啊。”李冶坐在那,手摇着蒲扇,慢条斯理道:“我对南面情况还不算了解,近来听说过一些,认为宋廷是封锁了不了贸易的。”

  “何以见得?”

  “宋人确实有钱,但只怕钱不是握在其朝廷手里吧?”

  李瑕笑笑,颌首道:“敬斋公说的有理,对金银关子如何看?”

  “会子也好,关子也罢,宋廷始终是那个问题,钱不在朝廷手里。国库没钱,会子换成了关子,换汤不换药。”

  李瑕道:“最坏的情况便是如此,国库没钱,平头百姓亦没钱。”

  严云云道:“故而,宋廷哪怕想封锁贸易,能从中获利的商贾也不会答应?”

  “只要川陕还能与蒙古贸易。”李冶道:“谈商贸,不能只看东南,脱不开西北。”

  他支起身来,沉吟道:“蒙人喜欢收藏黄金珠宝。把通往西域的商路称作‘黄金绳索’,通过卖出丝绸、瓷器、铁器、药材,从西边运回大量的黄金、珠宝、象牙、犀角。与西边的贸易有两条商道,一称‘钦察道’,一称‘波斯道’。商道上色目人往来不绝,贸易、进贡、传道,数十年来往哈拉和林运送的金银珠宝不知几何……”

  说到哈拉和林的财富,李瑕知道那必然是一个让人难以想像的数字。

  从成吉思汗时期起,蒙古人就在征服、抢掠,孜孜不倦地收藏黄金,到如今,丝绸之路上则是遍布了从中欧、东欧、西亚、中亚、东亚、南亚而来的商旅、传教士。

  故而,忽必烈也发行纸币,却不会出现江南那种物价沸腾的情况。

  这是真正的实力。

  相比起来,李瑕远没有这种积蓄。

  “换言之,只要我们还能与西域有商旅往来,哪怕只是走私,商路就不至于断绝,一边是来自东南的工艺品,一边是来自西北的金银皮货,眼下是‘中间商赚差价’,有了本钱之后,则发展工艺、扩大地盘,从中间商成为真正的富豪?”

  李冶道:“郡王这话虽糙,但大致是这道理。”

  李瑕议事时说的往往都是这样的大方略,与诸人达成统一意见了,方才做下一步的安排。

  接下来聊的便是对整个商贸的统筹。

  ……

  李瑕原本是把李冶当作数学家看待的,但近来相处发现,李冶首先是个官,哪怕闲居三十余年,其人生最开始的目标还是经世济民。

  其次,李冶则是个文人,经史文章诗词样样精通。

  不由让人感慨,天才只要对某件事有兴趣就能达到这般成就。

  李冶却没有这些感慨。

  他读书科举,本就是想经世济民。

  之所以不仕忽必烈,是因为“世道相违”,懒得去当个翰林学士,写些阿谀文章增其名望。

  但忽必烈请了两次,若再第三次,李冶也是不敢拒绝的。

  他又不傻。

  活到这把岁数了,什么事看不明白?

  至于李瑕……说实话,李瑕与忽必烈,李冶都看不上,一个是宋国叛臣,一个是蒙古强虏。

  李瑕与忽必烈的不同就是没有那些一请三请,直接把他强掳了。

  还能如何,骂了一通,找个台阶下了,做官就做官吧。

  反倒是做了这官之后,李瑕竟还真放权给他民生经济之事,且正好得以一展平生所学,叫他颇为惊喜。

  ……

  这日议过事,回到公房,李冶正继续伏案统筹,却有小吏快步过来。

  “敬斋公请看这个……”

  李冶先盖上案上的文书,方才接过几张券引。

  眯着老眼看着上面的数字,他微微讶然,道:“这张是……”

  “是伪券,重庆府有人凭此兑走了大批粮食,察觉不对,一查,果然是假的。纸质、工艺,蜀地不该有人能以假乱真到这地步。”

  “这防伪编号也没错,是有人泄漏了算法?还是……被算出来了?”

  李冶喃喃了一句,眼中却是绽出饶有兴趣的光芒来。

  他并未拿最复杂的算法来加密这些数字,以免各地券引查核算起来不方便。

  本想着自己于算学一道已独步天下,无人能破解。

  倒没想到,宋国还有这般人物……

  “好,好,果然还是南面学术昌盛,好啊。”

  李冶忽觉这王府的属官当得实在有趣,捻须喃喃道:“那老夫就陪你们玩一玩也好……”

  ……

  这日,褒园。

  “贵人,王翠说有急事求见。”

  阎容正拿着一本账簿在算她的分红,闻言,懒洋洋地道:“都说了不要让她随意进内院,我那位……信不过她。”

  “王翠递来了这个。”

  阎容转头一看,忽起身道:“让她来见我。”

  “……”

  “你说什么?”

  “当时任梅不见之后,秀环便察觉到不对,她实在不知还能找谁了……”

  良久,有什么东西砸碎在地上,碎瓷溅了一地。

  “临安这些人都死定了,都给我去死!”

  第七百一十六章 治家

  褒园原是一位褒姓人家的园子,因打算迁居到成都去故而卖了。

  李瑕本以为阎容住下之后会换一块牌匾,她却并未如此。

  偶尔抵死缠绵之后,她也会问李瑕自己是不是他的褒姒。

  李瑕待她自是远未到“烽火戏诸侯”的地步,无非是玩笑话,多添些意趣。

  他来的时间像是有某种规律,一般隔了四五日来一趟。

  穿过竹圃小径,正见王翠从内院出来,李瑕停下脚步,脸色虽不显,心中却微有防备。

  王翠却是没理他,绕了一圈,自出了院门。

  那避着李瑕的样子,倒像是李瑕要刺杀她一般。

  ……

  “你那女侍卫不如放回临安,她留在这也找不到机会杀我。”

  进了主屋,随口说了一句,李瑕未听得阎容回复,转过屏风,正见她背身坐在那哭。

  “怎么了?”

  阎容腰一拧,扑在李瑕怀里便大哭起来。

  “呜呜……我的赵衿被人害死了……你帮帮我,派人到临安查,杀光他们,把敢动她的人全都杀了……呜呜……你再派姜钩子去临安,把他们的心肝挖出来,帮我好不好?呜……”

  李瑕轻轻拍着阎容的背,却不马上表态。

  阎容却是真的伤心欲绝了,泪如雨下,将他前襟染湿了一大片。

  “临安那边还传她是病死的,但不是……她是被人害死的,秀环都发现不对了……”

  等阎容哭了许久,稍缓过来了,李瑕拿手背擦着她的脸,道:“为何说是被害死的?”

  “赵衿偶尔是有心痹之症,但秀环陪在她身边,素来都备了麝香保心丸,以往每次服用之后便好的……”

  李瑕如今对赵氏家族这常见的遗传病也算了解,精神方面如英宗、宁宗以及当今那个皇帝,还有就是屡屡无后或孩子养不活。

  另外大概是心脑血管方面,赵昀就有严重的脑溢血。

  此时听阎容说“心痹”,他猜测赵衿大概是有些冠心病之类的症状。

  “我看她那般好动,想必心痹还不算严重?”

  “任梅不见了之后,赵衿每次用药,反而喘得厉害……秀环也是傻,到后来才怀疑被人换了药……”

  “也许是正好大病了一遭,病灶才显出来,药效相克?”

  “不是的。”阎容喊了一声,摇头不已,恨恨道:“就是有人害她,不然秀环也不会派人来找我,她得是完全找不到人帮她了才能千里迢迢传话到汉中来啊……呜呜……”

  李瑕又搂着她拍了拍,问道:“秀环人呢?”

  “不见了,秀环也不见了。”

  “具体是如何回事?”

  “你看这个。”阎容这才想起递了一封信给李瑕看。

  那该是公主府的侍婢秀环写给王翠的信,说的是任梅不见了,赵衿生了病,且察觉到公主府中的麝香保心丸被人换了,让王翠早些回去。

  信上也只说了这些。

  阎容道:“秀环将这信交给一个信得过的仆役,那仆役还在准备,订了船约定两日出发,结果就在次日,他便得知公主死了,秀环也找不到,他不敢在临安多待,走陆路赶到了吴江才敢乘船……别的他就不知了。”

  李瑕一听便知这事情透着不对。

  当然,也有可能就是赵衿病死了,身边的丫环怕被降罪,逃走了。

  “此事,找到剩下的麝香保心丸一查便知。”

  “你帮我查好不好?”

  李瑕抚着阎容的头发又安慰了一会,道:“但我在临安的人手都撤回来了,等往后攻下临安再查此事,谁做的杀谁,一个不留,可好?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我不是君子,我就要现在给她报仇……”

  “那这样,我先写封信问问贾似道。”

  “也许就是贾似道做的,任梅就是他杀的,他不会承认的。”

  “我觉得不是,贾似道这人还是有真性情的。”李瑕道:“别急,让我先问问他。”

  阎容自顾自又道:“那也得派人去临安查啊,我要他们都付出代价……帮帮我好不好?她也帮过我们的啊,她帮过你的。”

  李瑕擦着她的眼泪,想了想,最后还是应道:“好。舆情司多已被我派往京湖了,我另外再调派些好手,让王翠随他们往临安,找到了凶手,为你替赵衿报仇。”

  阎容又哭,一把抱住李瑕,将头埋在他怀里,嘤嘤细哭。

  “我就知道你会为我出头的。”

  “你这次蛮有义气的,那就为你讨个公道。”

  李瑕还打算教育阎容一番,让她知晓若是无理要求他则不会答应。

  但阎容哭得梨花带雨,显然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好了,不哭了,怎么有这么多眼泪?”

  “她从来没想着要害谁啊,我这样的恶女人都没死。”

  阎容与平时不同,一直倚在李瑕怀里倾述着她的哀思。

  直到天色暗了,她才问道:“你今日过来……想要吗?可是我心情……”

  “我们之间又不是只有那个,你难过我也心疼,岂是只为了那事过来?”

  “真的吗?”阎容仰起头问道,“你不是只喜欢我的身子?”

  “真的。”

  阎容又难过又满足,往他怀里挤了挤,像个孩子般闭上眼。

  “你真好……”

  ……

  李瑕对临安之事已丝毫不感兴趣,答应阎容,纯粹是出于人情。

  另外,他分不清赵衿的死,有没有自己间接的影响……

  宋廷内斗之惨烈,并不让人意外。

  吴潜早就料到了。

  弱主当朝,历朝历代都有过,所以总有士大夫觉得天子垂拱而治就行,朝臣自然能治理天下。

  哪有那么简单,眼下宋廷的情况就很难出现如霍光那样的摄政之臣。

  就算有,也得经历最残酷的争斗。

  这种内斗之下自会有牺牲品,也许这次是牵扯到了那个小姑娘。

  谁知道呢?

  总归再派些人过去也不难。

  夜里,李瑕将阎容哄睡了,起身磨了墨,提笔给贾似道写了一封信。

  这年头车马缓慢,想必等再收到贾似道的回信又是两个月之后。

  鞭长莫及,也就只能如此了……

  ……

  次日,平陵郡王府。

  韩巧儿睡到大中午才起来。

  她如今过得愈发自在,父祖在王府属官里地位最高,整个汉中都不见得有人敢为难她,府里高明月本就与她交好,张文静因元家的关系也是待她最亲近。

  李瑕对她亦是宠溺,万事都随她,有种让她把小时候受的苦都补偿回来的意思。

  揉着眼出了屋门,饭也没吃先到院子里拿竹子喂竹熊。

  蹲在那看竹熊吃得津津有味,她四下看了看,小声道:“过几日便是九月二十,我就要嫁给李哥哥了,我还得要先搬回韩家住几日,你自己要会摘竹子。”

  这般与竹熊说过悄悄话之后,她才转回堂上,拉着年儿的手又说起昨日听说的几桩趣事。

  “听说了吗?汉中城如今也有瓦舍,下午我们一起去看杂戏好不好?”

  “好啊好啊,哦,不行,我家姑娘染了些风寒,我得陪陪她。”

  “安安姐病了啊?那我也不去了,我近来听了些故事,我们在她屋子里说……”

  韩巧儿与年儿转进厅上,只见饭已摆上了。

  李瑕近来都在家里用饭,正抱着孩子在厅中走动,高明月跟在一旁,一副想从他怀里把孩子接过去的样子。

  人说君子抱孙不抱儿,王府许多人都劝李瑕该对儿子严厉些,不宜过于亲近,总之是被李瑕当耳旁风一样。

  张文静也是刚起来,正坐在那与唐安安说话。

  见人都到齐了,李瑕才把孩子递到奶娘怀里。

  没外人在,他们吃饭倒是都很随意。

  但韩巧儿才坐下,听李瑕说了一句什么,则是惊呼了一声。

  “什么?”

  “从明日开始,你们每日清晨都随我一起锻炼吧,跑跑步,做做体操。”

  “跑……跑步?”

  “嗯。”李瑕道:“近日我得知了一个消息,临安那位瑞国公主病逝了,她才二十不到吧,年纪轻轻的。安安今日也病了,可见,你们身子骨还是弱的。”

  “我只是偶感风寒,没事的。”

  “话虽如此,锻炼不能少了。”

  李瑕少有对她们如此严肃的时候,仿佛强身健体是什么很大的事一般。

  张文静慢条斯理舀了一勺汤水入口,先是瞥了瞥李瑕,又转头与唐安安对视一眼,有些暗道不好的样子。

  韩巧儿虽然不解,但她向来是听她李哥哥的,倒也没有拒绝。

  “好啊!”

  她是第一个拍手应和的。

  “这有什么打紧?当年我可是北上到开封走过一遭的……”

  ……

  九月初八,天光微曦。

  “好烦哦。”

  韩巧儿睁开眼,看到年儿正站在榻边拉自己,无奈翻了个身,趴在那嘟囔道:“好困,能不能不去了?”

  “可是官人已经在外面了啊。”

  “每日弄得汗津津的,李哥哥最近公务为何这么闲,应该一起来就去忙才对……”

  好不容易爬起来,换了衣裳推门出去,只见李瑕、高明月已在院中活动筋骨。

  “咦,张姐姐怎不来?”

  “她今日歇息。”

  “唐姐姐风寒没好也就算了,张姐姐又歇了……可是我也不想跑。”

  高明月无奈,只好上前与韩巧儿低语了一声。

  韩巧儿不由眼睛一瞪,叹道:“她好聪明啊。”

  “胡说什么呢,文静岂是因为懒得跑步才怀的,你快活动起来。”

  “哦,好吧。”

  清晨的微风徐徐,韩巧儿绕着院子跑了一圈,困意消了便欢快起来,到最后又跑到李瑕身边,嗔了一句。

  “哼,过几日我可搬回家里住了。”

  “好吧,回头我也要让韩老与以宁先生开始锻炼。”李瑕一本正经道。

  韩巧儿噗嗤一笑,盯着李瑕又看了一会,也不知在想什么。

  “怎么?生我气了。”

  “哪有,就是抱怨一下嘛。”

  韩巧儿想了想,脸上的笑意消了,拉了拉李瑕的衣袖。

  “李哥哥。”

  “嗯?”

  “我在想……公主出身那么好,却年纪轻轻便病殁了。我现在这么享着福,会不会把福分用尽了啊?”

  李瑕目光看去,在韩巧儿眼里看到了她有些幼稚的担忧。

  他拍了拍她的头,道:“不要担心什么福分尽了,有好日子是因为世道在变好,努力把世道变得更好就可以……”

  韩巧儿乖巧地点了点头。

  她如今虽然喜欢赖床,却没有忘记以前的苦日子。

  ……

  临安。

  贾似道拿着一枚麝香保心丸用力一捏,将其捏碎。

  他闻了闻,对面前的秀环道:“我查过了,成分没错,是你疑心太重了。”

  “不可能,我陪了公主十年,这药就是有问题……”

  “我说,这药成分没错,你不必再多想,过几日……”

  “贾似道!果然就是你动的手脚,任梅也是你害死的……”

  贾似道眯了眯眼,仔细打量了秀环一眼,喃喃道:“果然是我?看来你知道的很多了?”

  他叹息一声,摇了摇头。

  “放我出去!你……”

  贾似道却已径直转身走了出去。

  “嘭”的一声,龟鹤蒲关上门。

  “阿郎?”

  “查了?”

  “查了,那御医死活都说加三倍的冰片是正常施药,称此事与他无关,但小人打探到,两个月前,皇后以官家之名许了他儿子一份前途。”

  “皇后?联络宫中人,给她一个教训。”

  “是,那秀环?”

  “送去见任梅吧。”贾似道想了想,道:“此事,到此为止了……”

  第七百一十七章 治属下

  一口箱子被打开,陆小酉清点了里面的三十枚霹雳炮,“啪”的一下又合上箱子。

  “走吧。我不在汉中,你要好好操练我们的士卒。”

  “你去哪?”李泽怡提着一捆箭走在陆小酉身边,道:“马上要秋收了,军屯要收粮的时候能有何公干。”

  “舆情司人手不足,借调一阵子。”

  “等你伤残了,打算在舆情司落脚?”

  李泽怡说话从来就这么难听,也没个朋友。

  陆小酉却不在意这些,正儿八经道:“你别问那么多,我走了。”

  他一手抱着箱子,一手接过那一捆箭矢,拐向汉中城门。

  李泽怡随手从他怀里把一枚信令掏出来,塞在陆小酉嘴里。

  “你手没空,咬着,不然持着军械进不去城门。”

  说罢,自翻身上马,带走陆小酉的马匹,奔回军营。

  “呜……呜!”

  陆小酉放下手里的箱子,拿下信令又塞回怀里。

  “我可以把东西放下来啊,怎么进不去?”

  进了城,拐过城南那汉代拜将台,穿过一条不起眼的小巷,进了舆情司的大院,眼前豁然开朗。

  三十余人正在院中准备着行李。

  与军中不同,与军情司也不同,这些人各式各样都有,甚至还有几个妇人、残疾,市井气颇重。

  陆小酉在人群前站定。

  不一会儿,只见李瑕带着几个人,大步走过。

  “陆小酉,随我过来。”

  “喏!”

  ……

  阎容带着面纱遮着脸,跟在李瑕身后,在堂中坐下了,听李瑕开口吩咐人做事。

  “临时有桩事须往临安办,舆情司人手不足,小酉你来带带外面三十三个新人。”

  “喏!”

  “不用这么大声,这与战场不上同。先说目的,瑞国公主死掉了,我怀疑是有人动的手脚,你去查,查清了除掉凶手。”

  “末将……我明白了。”

  “再说计划,我写了封信给贾似道,你到了临安,先到摆铺偷取了他的回信看一看,看过之后留个记号,我收到信便知。若是贾似道信上说他已讨了公道,你就回来。若不是,就查,一查医药,二查贾似道是否有销毁证据。”

  “我明白了。”

  “我们在临安的暗线不多。”李瑕引了引堂上一人,又道:“这位是录书老,他在临安有些人脉,查凶的事由他主导,你领队、杀人。”

  “喏。见过录书老。”

  “郡王放心吧,小事。”

  李瑕道:“这位是王翠,瑞国公主身边的侍卫,也会从中出力。船只我已安排了,直往临安贩货,船上就是普通商旅,莫与他们牵扯。”

  “……”

  阎容默默看着李瑕安排,轻轻吸了吸鼻子,又一滴泪落在她手上。

  之后,她随李瑕出了门,抬头看向东南方向的天空,眼中已泛起狠意。

  “我这辈子,杀了很多人,但少有人来向我讨公道。”

  李瑕开口说了一句,指了指走在人群中的王翠,又道:“陇西汪家上百人死于我手,汪家尚不敢理直气壮来找我报仇,刺杀我的人很多,却只有这个王翠,奉赵衿之意而来讨公道。”

  “她只是想为父报仇,且没有真的动手……”

  “我是说,赵衿要这个公道,那就给她。”李瑕道:“我杀赵昀,因为他该杀。若说那小女子不能放眼天下,那就只看临安,她无辜惨死,足以见她赵氏没资格来找我讨公道。”

  阎容抬头看向李瑕,愣了愣,拉过他的手,柔声道:“你就说你是为了我嘛,我才不在乎什么公道。”

  “你在乎我的公道,我才在乎你。”

  “哼,又训人家,还想要妖妃能有多贤惠?”

  ……

  这件事对于李瑕只是小事,安排阎容先回褒园,他又策马去了城外军屯巡视收成。

  他这人几乎就没有瘫坐下来的时候,虽然做什么事都从容不迫的模样,一天里做的事却极多。

  就说今日,李瑕早起带家眷一起锻炼、之后见了张弘道、安排了往临安的人、巡视军屯、到城外规划汉中新城、安排官吏往川蜀各地监督粮税、批阅了幕府文书……

  到晚饭前,他还去统计司见了李冶一面。

  ……

  “正想求见郡王,不想竟亲自来了。”

  李冶正坐在那与下属说话,转头见李瑕已迈进堂中,心里对李瑕这点还是满意的。

  俭朴、干练,出门从不前呼后拥,精力旺盛。

  他早年也见过几个宋国的官,小小的使臣也是终日摆架子坐在馆中,做事情呼来喝去,颐指气使,气派大得不得了,实则一桩小事都办不成,昏聩不堪,已成风气。

  就那样,能收复才是怪了。

  倒是好叫人奇怪,这样的宋国如何能出李瑕这般龙精虎猛、雷厉风行的人物?

  更难得的是,上行下效,川陕官员风气亦是如此俭朴干练。

  “若叫人请敬斋公过去,往返一趟的工夫,再取些宗卷,不如我来一趟已把事情谈完了。”

  李瑕知道李冶爱听这些,果然,开口一说,老头子已抚须颌首不已。

  “这是新一批的券引,请郡王过目,觉得可容易伪造?”

  李瑕伸手接过,先是纸质、工艺与之前又有所不同……至于数字密码,他其实是看不懂的。

  “老夫不知那对手算才至何地步,近来了解宋国学术才方竟是在十余年前便出一本算术奇书,名曰《数书九章》,好生了得啊。”

  李冶不等李瑕放下手中的券引,却是又递了一本书过去。

  李瑕一看便知是世彩堂刊印的。

  不得不说,贾似道、廖莹中在印书之事上确实是尽了力。

  李冶已凑上来,指点着,道:“且看这‘大衍求一术’与‘正负开方术’,纯凭代数加法,予以统一运算,扩充至任何方程……”

  李瑕是真听不懂,首先他的数学就很差、连方程式都忘得差不多了,其次李冶口中许多名词本就与他所知的不同。

  什么“商常”“实常”“衍数”,待一瞥那本《数书九章》,只见一行字是“谓诸数各有分子母者本门问一会积年……”

  每个字倒是都认得,全然不知何意。

  李瑕只是保持着礼貌的笑容,听李冶在那里滔滔不绝。

  “敬斋公是说,他可以解任何高次方程?”

  “正是此意。”

  李冶莫名地就认定李瑕是算术天才,很喜欢与他聊这些,一开口又是说了许久。

  “我的意思是,我们聊数学,遣文用字该简单一点,编书的时候直白一点,放低些身段,才好传播算术。比如,可以把这大段的文字列成这样的公式……敬斋公以为如何?”

  “倒是简洁易懂。”李冶捻须沉吟了一会,问道:“以这符号替代,是为了让宋国人看不懂?”

  “也可以这般说。公式这般一列,各地的铺子核对起来也方便。”

  李冶觉得,若如李瑕所言编写些入门书籍、弄些奇形怪状的符号,实在是有失名家风范,好不情愿。

  但想到要将平生所学发扬光大,且又是公务需要,还是点了点头应下。

  “如此便好。”李瑕终于可以问起他在乎的正事,“出现伪币影响严重吗?”

  “让人赚了些粮食,但无妨。”李冶摇了摇头,道:“这第一批的券引数量并不多,远未达到川陕所需。老夫统筹时,早已考虑到若出现伪币的情况,包括这第二批券引哪怕出现伪币,老夫也已算过,对物价不会有所影响……”

  “但他们会赚我们的物资不是吗?”

  李冶瞥了李瑕一眼,觉得这位郡王实在是有些抠了,据地千里,还在乎那点东西?

  “不要紧的,老夫算过,就以近一个月汉中与襄阳贸易而言,我们的券引能私下流入襄阳,而襄阳的会子不能流入汉中,郡王在乎的粮食、铁器,还是进入汉中的更多……”

  李瑕在乎的就是这个。

  简单来说,他印的钱能到江南买东西,江南印的官钱不能来他这里买东西,这就很赚了。

  宋廷当然也会反击,提升官钱的信用度,或摧毁川陕券引的信用度。

  若再幼稚一点,还可以与川陕印一模一样的券引,拖着川陕一起物价沸腾。

  当然,江南眼下还远没到这种地步,总之防伪的意义就在这里。

  “敬斋公认为,我们何时可以直接发行纸币?”

  “这一两年必是不行了,且让老夫再算算,还远,眼下重要的还是稳住券引。”

  “也好。敬斋公放心,我已派姜饭往江陵,揪出伪造货币之人。”

  “何必如此?这是治标啊。”

  李冶就不喜欢这种作风,觉得李瑕这么做就像是拿锤子乱砸。

  “好不容易遇到这样的人物,让老夫与此交手,正好可验证券引是否足以防伪,为钱币发行做准备,此方为治本之道啊。”

  “敬斋公所言有理。”

  李瑕随口应了,心里则不以为然。

  姜饭都派出去了,何必再召回来?

  有人伪造自己的券引,那就捣毁,就这么简单。

  ……

  临安。

  “平章公,此为江陵府急递文书,状告秦九韶数桩大罪,甫一到任,即占城中富户宅院,以权谋私……”

  贾似道接过文书,看都不看,丢在一边,道:“哪个不是这样?旁人做在暗地里,秦九韶做在明面上,如此而已。”

  “此人恃才傲物,在琼州便惹得官民生怨,到任仅数月即去职,走时却还能携大量钱财,可见其狂妄贪婪,平章公用他……”

  贾似道对秦九韶失望只因其立场不定,岂在乎这些?

  如今官场风气,做事者诽傍多矣。

  他讥笑一声,不以为然。

  “还能如何?他是真有才干。看着吧,他多少能让李瑕栽个跟头……”

  第七百一十八章 后宫

  李瑕本打算见过李冶,聊聊钱币之事便回去用饭,但因李冶多谈了些学术问题,比预想中便拖得久了些,干脆就与李冶找韩承绪一起用饭。

  入了夜,他才转回后衙。

  近年来形势不算紧迫,天黑之后李瑕一般也不打理文书,以免坏了眼睛。夜里他无非是与妻妾相处。

  大部分时候都是聊天,她们平时与官眷交往,总有许多人情往来的琐事或是城里的变化要说给李瑕。

  比如,今日林子之妻杨氏就跑来诉苦,说是与娘家闹了矛盾。从此便可见老探花郞、转运司总管杨起莘对李瑕只怕是有所微词,需要李瑕空了去稍微笼络一番。

  比如,陆秀夫的夫人已许久不曾与高明月书信往来,中秋节高明月送了她礼物,也不曾有回礼,只怕也表明了陆秀夫的某种不满或为难。

  这些都是藏在背后含蓄的表达。

  张文静则是给她在北边的许多闺中好友都写了信,有些送到了,有些送不到,回信的更是寥寥。

  但偶尔得到回信,她都能开心很久,盼着往后能招揽来许多北边的士人,就那信又能聊许多北地的风土人情。

  有时唐安安会在堂上抚琴或跳舞,李瑕听不出曲子有多好,只知她跳舞确实是漂亮。

  她与张文静都算是才女,她们平日在一起会拟些诗词,或画些画像,然后互相夸对方漂亮。

  娱乐活动则不多,蹴鞠、斗蛐蛐、捶丸之类的游戏,时人很感兴趣,李瑕却只觉得无聊,也没工夫玩这些。

  他倒是说过有空了写些话本,送到瓦舍里让人排演杂剧来看,但根本就没动过笔。只在空了给妻妾们说故事。

  韩巧儿、年儿都是最喜欢这种时候,每次都赖着不肯去睡,等旁人都睡了她们还要凑着脑袋讨论许久。

  高明月则是早早便要回屋去睡,她身为王妃,每日其实是很忙。

  ……

  这夜,李瑕陪她走过长廊,道;“有时觉得,你比我还辛苦。”

  “不辛苦,安坐家中打点些琐事,人家还羡慕我的福分呢。”高明月想了想,又道:“官人若觉得我辛苦,不如免了我的晨练吧?”

  “欸,你也这样,你可是目前表现最好的一个。”

  难得听李瑕这语气,高明月不由扑哧一笑,又有了些成亲前的羞涩样子。

  私下里,她始终像是个娇娇怯怯的小丫头。

  “那好吧,哪怕旁人都不陪着你晨练了,我也陪着你。不过,明日可不行。”

  “嗯?”

  “那个……来了。”

  “那就好,担心了好几日了,如今再怀上,怕你身子吃不消。”

  “我倒是好奇,官人这身子骨像是熬不坏?”

  “生命在于运动嘛,睡眠与运动最是能修补劳损……”

  高明月低头笑笑,小声道:“好了,孩子在屋里睡得正香,你别吵醒了他,去文静屋里吧。”

  “还有一事,下个月我再到重庆一趟,迎一迎高二郎凯旋并上任,你与巧儿随我一起如何?”

  高明月抬起头,有些欣喜,近年来她已许久没随李瑕外出了,颇怀念那去开封、走大理的光景。

  “那汉中?”

  “我安排好了,无妨的。去不久,来回不过月余。”

  “怕还是不行,孩子还小,走不开的,你代我向二哥问好。”高明月也是想去,抱着李瑕,将头埋进他怀里,低声道:“待往后孩子大些了,你再带我出门走走好不好?”

  李瑕低头,附在她耳边轻语了一句。

  隐隐是“我的月亮”什么的……

  高明月脸微微一红,推了推他。

  “我困了,你这汗臭味去洗一洗。”

  “陪你一会。”

  “那别说话了,吵醒了孩子……”

  ……

  厅堂上,张文静不知说了个什么笑话,逗得韩巧儿笑得前俯后仰。

  “他真是好能折腾吧?”

  “嗯嗯,李哥哥什么都好,全都超好的,就是每次要求人晨练也太严肃了……张姐姐你看我,好不容易才变白的,都晒黑了。年儿,你也不喜欢跑步吧?”

  “不会啊,我可不习惯被人侍候,就想动一动。”

  “你这年儿,显得我多懒啊。”

  张文静由得韩巧儿在那闹,一边让唐安安喝了药去歇着,一边叫雁儿、凤儿去准备些热水来给李瑕沐浴。

  好一会儿之后,待凤儿过来禀报了一声,她便起身往澡房走去。

  雁儿正抱着条澡巾趴在那往屋里瞧,一转头见自家大姐儿来了,反而告了一状。

  “嫌奴婢洗得慢,要自己洗呢。”

  张文静见了也只是笑笑,接过她手里的澡巾,道:“去睡吧。”

  她自推门进去,绕过屏风,正见李瑕脱了衣服,眼神便有些敬佩。

  “那年在鹿邑你这身肉还没这般硬吧,不然怕是箭都射不进去。”

  “夸张了,但肌肉对内脏确实有很大的保护作用,战场上死掉的概率也能低些……”

  “不好笑。”

  张文静嗔了一句,见李瑕故作一本正经的模样,却还是莞儿一笑,上前给他搓着背。

  “听嫂子说,你要带五哥到重庆去?”

  “嗯,趁如今让他多熟悉蜀中情况,过两年便可坐镇后方了,张五郎是守成的人才。”

  “我怕五哥见了高二郎,相处不好,该多嘱咐嘱咐嫂子。”

  “倒也不必。”李瑕道:“正好是他们相处不好,我有空时得摁着他们好好相处,不求他们如胶似漆,能彼此和气、不误公事就好,以免往后战乱之际不能配合。”

  “能做到吗?”

  “我强。”李瑕道:“有足够强权的领导,不等起苗头就开始严禁内部争斗,做到应该不难。”

  “防范于未然?”

  “嗯。”

  张文静忽有些走神。

  她心里对他是很崇拜的,很早之前就是,那年那持剑策马时的英姿、敢杀蒙人的胆魄,北地就少有豪杰能与之匹配。

  近年,她则愈发感受到他的强,强在体魄、也强在意志。

  他随口说出的“我强”二字,是骨子里的自信,以及渐渐形成的霸道。

  于国事上,李瑕常说的是“宋的问题在于弱,需要有强者来替”。

  于私事上,他实在也是体力强悍……

  此时说的是张五郎、高二郎之事,但其实,李瑕对她与高明月也是一样的,想让两个女子能一直相处得好。

  此事其实说来简单,其实也难,她与高明月都是出身名门,能包容侍妾,于对方却难免在意。

  之前元严说李瑕治家很厉害,张文静不算太懂,如今才愈发知李瑕厉害。

  她一双柔荑抚过李瑕的肩,笑了笑,莞尔道:“官人是强……还喜欢恃强凌弱。”

  “哪有恃强凌弱?”

  “嗯?”

  “不是说在外面,是说在家里啊。”

  “那我就更没有。”

  “休以为我不知,安安是如何病的?”

  李瑕微微苦笑。

  他倒是没想瞒,唐安安自己觉得那般病倒了实在是丢脸不愿说。

  本以为她舞技了得,又愿意配合,再加上着实是漂亮……当时确实是很尽力,不想她确有些娇弱,却是病倒了。

  “既说的是体力,你还不好好锻炼?”

  “哼,果然是好色之徒,我说没来由叫人家随你晨练。”

  “说到这个,我问过大夫,你如今还早,是可以多动动的,你这身子骨更娇弱,我本该早些带你练练。”

  “我可是名将之女,会骑马、会射箭,哪能比安安娇弱?”

  这件事李瑕还真是最清楚不过,自认没有冤枉了张文静,又道:“若不喜早起,我们可以傍晚锻炼。”

  “才不要,你说瑞国公主年纪轻轻就病死了,却又说她喜欢蹴鞠,可见强身健体也可能会病的。”

  “那不一样的,她是先天……嗯?”

  李瑕回过头看,发现不知何时,张文静已将他的头发绑成了两条麻花辫,一时也是无言以对。

  “快帮我解开,配上我这身肌肉很可笑的。”

  张文静不由好笑,眼睛都弯成月牙。

  “你不说我还不觉得……好好笑……那你别逼我受累了嘛?我是有些娇气,又不是娇弱。”

  “那等生了孩子再谈?”

  “到时我跟着明月姐练,才不跟你……头发也洗吗?怕擦不干。”

  “夜还早,干得了。”

  张文静不再说话,脸上却浮起一抹红晕……

  ……

  次日。

  天才亮,韩巧儿吃力地爬起身来,揉着眼道:“再忍一日,明日我便回家里住。”

  以前不愿过去,她都叫那边“韩府”,如今便成了“家里”了。

  推开屋门,正见晨曦中,李瑕举起一块重重的石墩。

  韩巧儿不由无可奈何地叹惜了一声。

  “文静姐说的对,李哥哥好能折腾啊。”

  ……

  小小的埋怨也许是有的,但等韩巧儿被接回韩府不到半日,她却已怀念起郡王府来。

  “父亲,女则三十卷,女儿早就背下来了。”

  “背下来?我看你是毫不理解,为父特为你写了批注,全背下来。你记力不凡,该是花不了两日,之后学女红……”

  “女红?可是女儿……”

  “没有可是,为父早便看你太过散漫!还看着为父做什么?嫱娘,你来督促她,这丫头越来越不像话。”

  韩巧儿抬头看了看她那大着肚子的继母孔氏,再一低头看了看案上她父亲呕心沥血批注的女德,心里已只有一个念头。

  “韩府真是个苦地方……再熬几日,我就要回家里去……”

  ……

  终于是到了九月二十日。

  因是朝廷已答应了李瑕请封韩氏为侧王妃,韩巧儿自也是有凤冠霞帔的。

  她其实也知道,祖父与父亲对她是有极大的期望的。

  但懒得想这些。

  因她是跟着李瑕最久的人了,最是懂她李哥哥的性格。

  花轿一路到了她最熟悉的王府,拜了天地,她终于是将名义也定下来了。

  路过后院,透过团扇一瞥,见到那肥嘟嘟的竹熊因被吵到了,想翻身又没翻过来,只好暴躁地咬了一口竹叶。

  韩巧儿见它没有饿瘦,放心了不少。

  之后便是坐在新房里等着,心里隐隐期待着什么。

  终于,夜幕完全降了下来。

  ……

  “李哥哥?”

  李瑕看着韩巧儿将那团扇放下来,忽然发了呆。

  初见时她年十三岁,黑黑小小的,那时他看似只比她大三岁,心理却要成熟得太多。

  这五年多以来,说是宠溺她,其实还是没留意她的变化。

  今夜看她抹了胭脂,点了红唇,有些妩媚之态,他才颇觉惊艳。

  “漂亮吧?”韩巧儿得意道:“我可早就说了,才不是小孩子了。”

  李瑕被她这一嗔,有些默然,在榻边坐下,也不动。

  反倒是韩巧儿先拉住他的手,凑近了看他,又道:“李哥哥,我早想嫁给你了。爹爹说等到十六,你偏说要等到十八,有什么区别嘛?”

  韩巧儿将头倚在他肩上,自然而然的样子。

  她抬了抬双腿,很高兴的样子,等了一会不见李瑕有动作,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被我美呆了吧?真好,我可以一辈子陪着你了,以前总怕你不要我了……”

  韩巧儿说这些其实也慌,但本就与李瑕亲昵,还是挤了过去。

  李瑕本想说“你就算不漂亮我也不会不要你”,但才意识到这种话还是不要说为妥。

  他伸出手,揽住韩巧儿,还是不知说什么。

  “李哥哥,我明日也不想晨练了,你就答应我吧?”

  “嗯?”

  “人家也很漂亮啊,撒个娇你就答应我呗。”

  “你和谁学的?”

  李瑕目光看去,也分不清她脸上这神情是魅惑,还是有点傻。

  韩巧儿则已抬起头,努力凑近了些,唇上的胭脂仿佛要点在李瑕唇边。

  “终于成亲了,李哥哥也能像与高姐姐那样与我亲近了吗?”

  ……

  “李哥哥……郎君……唔……唔……”

  好不容易,韩巧儿那抻得长长的腿才放下来,伸手将被汗水晕湿沾在嘴里的头发拨开,忍不住又颤了颤。

  她才意识到,人家说的李瑕能折腾根本不是自己以为的那意思。

  以前还说自己长大了,她们一定都是在偷偷笑话自己。

  现在才是真长大了……

  第七百一十九章 全才

  李瑕又打算启程往重庆府。

  这个辛酉年,忽必烈北征哈拉和林,而李瑕初显自立之心、与宋廷产生裂痕,正是抓紧稳固蜀地的时候。

  若有时间,他甚至想往大理再走一趟,可惜实在是太远了,只能见了高长寿、聂仲由之后再亲自谈一谈。

  这次不是轻骑快马,而是正儿八经地带了仪驾车马。

  摆出了声势,让地方官知道平陵郡王又出巡了,收秋税时都谨慎一些。

  随行的幕属与官员主要是张弘道、昝万寿、李泽怡等等,都属于李瑕之后想要寄予重任的。

  另还有李冶、严云云这些人打算到夔门考察、设置商税。

  李瑕本想把家眷都带上,但高明月被孩子拴着,张文静也不宜再出门,以免路上耽搁上几月,大着肚子还得赶路。

  十月初三,车马启程。

  刚入门不久的韩巧儿已将头发完全挽起来,额头上没有了那傻气的刘海,整个人都有些不一般,脸蛋儿白里透红,添了许多韵味。

  韩祈安出门相送,见这女儿终于显得贤惠了些,才满意地点点头,须臾又皱起眉,不满于这丫头走路还一蹦一跳。

  “我们出发了,你们要记得喂小胖墩啊!祖父,你要照顾好自己,回来给你过寿啊……”

  韩巧儿上了马车便探出头挥手不已,末了,也不理会她父亲那越来越难看的脸色,一转头又与年儿说笑,眉眼里满是那种新娘子被宠溺的喜气。

  那边韩祈安袖子一摔,兀自骂了一句。

  “恃宠而娇!”

  骂归骂,他却也知自己女儿心性,也知李瑕有分寸。待转身一看周遭景色,又感慨道:“好年景啊,年年如此就好了……”

  ……

  荆湖北路,江陵府。

  江陵府又名荆州城。

  它西面就是巫山山脉,将荆湖与四川交割开来,唯有长江从巫山中奔流而出,成为交通要道。

  而汉水到了襄阳之后南流到江陵以北不远,才转道向东。

  故而,江陵七省通衢之地,位置十分重要,西控巴蜀,北接襄汉,襟带江湖,指臂吴粤,有“江左大镇,莫过荆扬”之誉。

  如今这天下形势,川陕实成藩镇之势,隐有不臣之心。作为中原面对巴蜀的要冲之地,江陵这个东南重镇,更显重要。

  不同于川蜀的凋敝,江陵城中极为繁华。

  从曲江楼上望去,只见一条大街上只瓦舍就有四处,那咿咿呀呀的声音传来,让姜饭觉得仿佛置身于临安。

  “大宋的市民阶层啊,好是很好,可惜好景不长。”

  这话是李瑕曾说过的,姜饭也只会这一句了,总之就是感慨一句,显得他也深沉一些。

  有汉子上了楼,掩上屋门,道:“司使,终于摸清了,造伪券的工坊就藏在秦九韶的大宅里。”

  “果然,我就说谁有这样的能耐。”

  姜饭走到案边,那探子已铺开了图纸,解释介绍起来。

  “宅子就在北湖畔,占地四十余亩,亭台楼阁一应俱全,墙高近一丈,有官兵防卫,难以入内打探……”

  “难以打探?”

  “是,几次收买了那宅子里的仆役,始终没得到里面的消息传出来。”

  姜饭倒有些诧异。

  他接手舆情司以来,还没遇到过这种连对方的门都摸不进的情况。

  “伪券呢?”

  “每半月印一批,由不同的商船入蜀,且江陵似乎已有了蜀地新造的券引。这些人做事,似乎很有些手段……司使,要不干脆强攻进去得了?想办法把霹雳炮弄进城来,直接……”

  “闭嘴。”姜饭骂了一句,道:“强攻也许能做到,到时我们怎么走?划着小舟过长江不成?去给我继续查,找到机会再谈。还有,给我打探秦九韶,我要知道他过往之事。”

  “是。”

  那探子下了茶楼,姜饭立即便走到窗边看着,发现这名探子身后并无尾巴,稍松了口气。

  过了一会,当另一名探子从远处走来,姜饭的眼神却忽然凝重起来,抬起望筒,观察着更远处两个挑担的贩子。

  “蠢货,你被跟上了……但,这两人真是私盐贩子?”

  姜饭愈发疑惑,官府驱使私盐贩子这种事他也是第一次见。

  他随手在桌子上划了个叉号,提醒了手下,拢起袖子,转身出了茶楼,须臾又躲进了另一个据点……

  ……

  北湖畔,绛园。

  此间本是江陵府一位许员外的别院,秦九韶到任之后,仅三日便拿到了那许员外的一系列罪证。

  比如,荆湖这边常有杀活人祭鬼神的习俗,那许员外不知如何成了“稜睁鬼”的信徒,每遇闰月之年,便派人盗杀小儿,剖腹取肝,以祭淫祠,谓之“采生”,偶尔还捉些官员、书生,认为这种聪明人祭一个可以抵三个。

  承平年间,宋仁宗不喜这些,查办过几桩这般大案,罪首都是凌迟处死。

  而许员外的罪证还不止这些。

  于是,秦九韶轻而易举就威胁着占了这绛园,以及许家大半家产。

  等以后升官了再发卖出去,又是一笔丰厚收入。

  他这事做得确实不算漂亮,证据也是伪造的,各方面也没打点,除了把许员外唬住之处,几乎与强取豪夺无异,留下了一大堆话柄。

  不是他做不到更好,不愿更费事而已。

  于公,他急需早点立足,铺开摊子做事;于私,他已逾五旬,能为官敛财的年景怕是不多了,岂可束手束脚?

  慢吞吞地贪墨,能敛多少钱财?

  他是算学天才,如何敛财效率最高,算得清清楚楚。

  在江陵有了奢侈宅第,直接将伪券作坊建在其中,调了大量官兵护卫,派商船带伪券往重庆兑粮……同时,秦九韶还命人缉拿了江陵府大量的私盐贩子,之后摇身一变,堂堂通判也成了最大的私盐贩子。

  不仅贩盐,他还贩酒、茶、铁、漆器,短短两个月之间,铺开了一条既能完成贾似道的差事,又能为自己赚钱的商路。

  以琼州偏僻之处,他上任数月尚能敛财无数,何况是在这荆楚名都?

  ……

  这日已是十月底,秦九韶正坐在堂上与十余个美姬饮酒作乐。

  他却不像世间某些俗人,只会追逐美人傻笑,他风雅得多,擅歌曲、擅舞乐,还精通诗词。

  早年与秦九韶唱和诗词的都是刘克庄、周密这等词坛宗师,虽然后来大家翻脸了,但可见他的诗才也是顶级的。

  美姬们也是喜欢与秦九韶玩,分曹射覆、投壶猜谜样样精通的妙人,又有权有钱,谁不喜欢……

  “秦郎,奴家舞得好不好嘛?”

  “好!凌波高歌临湖渚,嫩玉文鸾此歌舞。罗袜朝行巫峡云,珠襦暮湿高唐雨。”

  “秦郎再饮一杯……”

  待听得有下人禀报了一声,秦九韶持壶而起,一边走一边痛饮,出了暖厅,自到前院见客。

  冷风一吹,他四下一看,眼中多了提防之色。

  偏堂上,几个私盐贩子的头目已等在那。

  “这几日散开网盯到了一些人,都是在周围打探的,但都跟丢了……”

  “跟丢了不要紧,江陵府不大,你们仔细说,我来推算一遍。”

  秦九韶已有些微醺,走到案前,一边听着汇报,一边持笔在江陵府城的舆图上标注。

  他依着这些线索划出了几条线,摊开《江陵府志》与户籍册对照着,嘴里叨叨算着。

  最后,他提笔,随手圈了一圈。

  做这些的时候,他就像是在随手涂鸦。

  “主事者就藏在这附近,安排我们的人盯着,多留意外地口音……”

  “是。”

  才安排完,那边已有人道:“于先生来了。”

  “请他进来,你们先退下去……”

  ……

  于德生走进偏厅,一见秦九韶便道:“你安排的那些私盐贩子根本盯不住李逆的人。”

  秦九韶坐在那,也不知是睡觉了还是在思考,慢吞吞应道:“私盐贩子当然盯不住探子。”

  于德生一滞。

  “我们伪造川陕券引,猜到李逆一定会派人来捣毁。于先生又说,李瑕军中有威力颇大的霹雳炮。”秦九韶道:“所以,我们防备的很严,命城门加紧搜查,严禁军械、火器进城,这不就是了。”

  于德生本想着若有人持火器来江陵,正好直接拿下,省得日日躲在这大院里。

  没想到对方这么沉得住气。”

  “你是何意?你是打算就这么一直躲着?”

  “有何不可?我们来,是为造券引,而非来捉细作,细作是捉不完的。”

  “既知李逆派人来了,自是要拿下。”

  秦九韶像是猜到了于德生会这般说,心里虽不认同,还是递过他标注好的舆图,道:“我算过,对方的据点很可能在这附近。调荆门军去捉拿罢了。”

  “需调兵马?万一闹大了,又像重庆……”于德生话到一半,又住了口。

  “于先生不愿调兵,可待我慢慢找到他们。”

  于德生道:“我有一计,你们拿出一批伪币,钓对方上勾?”

  “不可。对方都是老手,不会上勾。”

  秦九韶根本就不屑于德生这些权谋。

  “范围还大,但调两百人细搜对方也逃不掉。我已算过了,那就不会有错……”

  于德生虽然讨厌秦九韶,但不得不承认,除了仕途、交际,秦九韶随意一项才华都比绝大多数人强。

  仅在次日,他便已调兵堵住了姜饭……

  ……

  “该死,我小看秦九韶了!”

  “司使,怎么办?马上要查过来了。”

  “我们的落脚点全被他摸排出来,马上撤!”

  “走。”

  “前面街口被堵了,在查口音和户籍。”

  “找个还能藏身的地方,附近可有官员居住?

  “那边有几户人家是官员,像是恨极了秦九韶,我听过他们给秦九韶哭丧……”

  几个人语速飞快地低声说着,脚步匆匆转进偏僻小巷。

  姜饭认为这次已一败涂地了。

  开始时,他犯了个大错。因听说了一本《数书九章》,就以为秦九韶是像李冶一样的学者。

  直到现在,才真正意识到普通人和天才之间的差距有多大。

  然而,后方那些荆门军士卒的呼喊声才传过来,前方的院门已被打开,有人怒气冲冲道:“秦九韶又在做甚孽?!”

  姜饭忽心念一动。

  拼才智比不过对手,这次莫非能拼一拼人品?

  ……

  第七百二十章 下三滥

  万州。

  李瑕坐在驿馆中,手里还拿着一本书在看,一边听着舆情司的探子汇报情况。

  “当日,我们在绛园附近打探之后,回到曲江巷,聚在据点议事,恰被江陵府的人包围,附近所有外乡人俱被拿下,六十余外乡人被审问之后,其中,舆情司二十七人全数被俘……”

  李瑕合上手里的书,眼神凝重不少,道:“姜饭呢?”

  “姜司使与我还有两个兄弟,避进江陵府的学正王沂孙家中,骗王沂孙说是外地来的商贩,被秦九韶迫害,请他庇护。王沂孙信了,将姜司使藏于家中。”

  “姜饭怎不先撤回来?”

  “司使说,秦九韶到江陵不过两月,官民皆憎恨他贪暴,想留下试试能否借此来对付他,求郡王再给一次机会。”

  李瑕道:“知道了,你先去歇息,明日我再派人随你往江陵。”

  他手里拿的是一本《数书九章》,这书看起来像是一本数学书。

  但数学只是其中一章而已,大衍、天时、田域、测望、赋役、钱谷、营建、军旅、市物,秦九韶还自序了其十年军旅生涯。

  这家伙好像只是个算学大家,但其实,作武将时也比当世大部分武将强,作谋士时也比当世大部分谋士强。

  只派姜饭过去,确实是小瞧他了……

  ……

  那探子走后,李瑕想了想,请幕府属官们前来商议。

  他并不避讳这次的失败,道:“我派去江陵捣毁伪券的人手,被秦九韶反手端掉了……”

  李冶并不诧异,重重哼了一声。

  “老夫早便说了,此乃治标之策,便是不让宋国在江陵府伪造券引,宋国犹可在江宁、临安等地伪造了券引运来,还可派人一一找过去?!防伪方是根本!”

  “敬斋公所言甚是。”

  “奈何郡王不听!”李冶道:“若是治下之地有不法之徒伪造,自该以雷霆之势扫荡。然荆湖之地,郡王毫无根基,冒然派人前去,如何不栽跟头?”

  “是,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李冶方才消气,抚须沉思片刻,提了建议。

  “遣商旅再往江陵府一趟,将人赎买回来便是。”

  “赎买回来?”严云云很是诧异。

  李瑕则明白李冶这话里的意思。

  这次,是不可能像取重庆时一样,继续将手伸到江陵去了。

  重庆本就是李瑕治下,当时对付马千是师出有名。江陵不同,李瑕若管江陵的事,不动武,荆湖官员必不理会他。

  若动武,相当于与宋廷开战。派小股人手过去,已经被秦九韶端掉了。

  而若派大股兵力……没有水师,打不了。

  在川西,李瑕能以少量骑兵一以敌五击败马千的步兵。反过来,在江陵那种地形下,宋廷的水师能把李瑕打得找不着北。

  本来也没有开战的打算。

  明面上不能以郡王的名义勒令江陵府放人,暗地里派去的人又被擒下了,且不打算动兵,那把人赎回来确实是最稳当的办法。

  “依敬斋公所言吧。”李瑕向严云云道:“先去把我们的人赎回来再说。”

  “可,江陵府能答应吗?”

  ……

  “哈哈哈!好,答应你们便是!”

  绛园,秦九韶随手拿起一串铜钱看了看,丢回箱子里,道:“回去告诉你们背后的主事者,再敢派人来偷鸡摸狗,只怕要赎得倾家荡产。对了,你们藏在城外的火器、军械,我也笑纳了,哈哈……”

  他挥了挥手,吩咐手下人去放了那些俘虏,押送上船,随那来赎人的商贾回重庆府。

  做完这些,秦九韶往榻上一躺,披上一件狐裘,颇为惬意。

  可惜,没多久于德生又跑来聒噪。

  “你怎么能放了那些细作?!”

  “于先生也是平章公府上领禄米的幕僚,该能想明白才对。”

  “我想不明白!”

  秦九韶这才耐着性子解释道:“平章公又不打算逼李逆现在造反,杀他几个人何益?我等奉命前来,为的是李逆私下筹币之事。”

  “李逆再派人来又如何?!”

  “这里是江陵府,我等藏身于坚城高墙、重重护卫之中,再派人来又如何?除非李逆亲率三万水师南下,能奈我何?来一个我捉一个。”

  “那也无捉了又放的道理!”

  “怎就是‘放’了?是‘赎’啊,我的于先生……”

  于德生大怒,叱道:“你见钱眼开到这地步!”

  “唉,于先生怎就不明白?”

  秦九韶随手拿起案边的纸晃了晃,又道:“看到了吗?解出这背后的防伪数字,我即可挤兑川陕券引,足矣。故而李逆狗急跳墙,派人来杀我。杀不掉我,哈,那便是了。”

  “你解得开?”

  “快了,快了。”秦九韶道:“李逆手下有算学大家,着实了得啊,但不如我;李逆手下有精明于市物者,有些手段,但不如我;李逆手下还有些谍报细作,亦不如我。”

  于秦九韶而言,他来江陵,凭江南财力物力、凭自身才华,即可慢慢摧毁川陕货币,就这么简单。

  他比贾似道,也只差在没有一个好姐姐。

  ……

  姜饭已不敢再去打探绛园,被王沂孙庇护下来之后,只敢藏在江陵府某间民舍里……

  “司使,郡王问你,真有信心对付秦九韶?若无把握,可先撤回去,他会亲自安排。”

  “有把握,可答应再给我一次机会?”

  “既如此,这是严司使的信,还有这几箱货可以看看……”

  姜饭先看过信,再打开大箱子一看,只见满满全是会子与关子。

  ……

  临安,中瓦子附近的一间民居。

  陆小酉与王翠在密室中坐了许久,才见录书老回来。

  “秀环不见了。”

  录书老进门之后,径直便开口说起来。

  “当时,贾似道是最早到公主府,之后,有人看到公主府的几个侍女,皆是被带回了贾府。其余仆役则是得了恩典,尽数被放回乡了……”

  王翠激动起来,问道:“那秀环就在贾府?!”

  “不,老夫所询问的那位,乃宋国高官,与贾似道亦有来往,他特意到贾府打探过,并无人看到过秀环。”

  “她去哪了?”

  “不知,让老夫再查查。”

  陆小酉奉命前来主要是负责杀人,事情如何查,还是归录书老负责。但他却记得李瑕的吩咐,遂问道:“另一条线索呢?公主用的药可查了?”

  “对!”王翠急道:“那药一定有问题,秀环不会乱说……”

  “你这女娃,吵得很。”录书老摇了摇头,慢吞吞道:“你说,给公主制药的是御医萧世炎对吧?此人,前阵子已摔死了。”

  “摔死了?!”

  “出门时,脚踩了空,滚下台阶便摔死了。”

  “这……”

  “眼下,临安并无人说公主是遇害,皆称是病死的,线索都断了啊。”录书老道:“我与那位高官揣测了一番,在临安能做到如此手眼通天的,只有……”

  “贾似道?任梅也是他害的,果然是他!”

  王翠喊着,已向屋外冲去。

  陆小酉一把拉住她,道:“你别急,还没查明白呢。对了,贾似道给郡王回信了吗?”

  “没有。”录书老道:“他近来不在临安,还乡祭祖了。”

  “还乡祭祖了?”陆小酉颇诧异,“何时走的?”

  “御医萧世炎死前两日吧。”

  “我们也去台州。”王翠道,“贾似道一定就是真凶,正好他不在临安,我们到台州杀了他!”

  陆小酉有些为难,道:“你别急,让我想想。”

  李瑕没怀疑过贾似道是凶手,这点陆小酉感受得出来,因为严云云当时就试图除掉贾似道,失败了,而这一趟并没有做这种准备。

  陆小酉甚至觉得,有点让贾似道帮忙替瑞国公主讨公道的意思。

  但临安之事显然说不准,这次的任务是杀掉凶手。

  “能确定就是贾似道吗?”

  录老书用下巴指了指王翠,道:“女娃都说了,那任梅便是贾似道杀的,此事该是真的。所有线索,不都指向他吗?”

  “可这……贾似道可不好杀。”

  录书老微微讥笑,道:“他不是到天台县去了吗?难得一遇的好机会啊。总不能是贾似道料定你这小娃要杀他,特意布局为了引出你。”

  “那不能。”陆小酉挠了挠头,“他肯定不是为了我才去台州。”

  录书老反正就是听张五郎的吩咐来为平陵郡王做事的。

  让他查,他就查,能查到这些已经尽力了。

  王翠算是半个苦主,爱杀谁杀谁,他懒得管。

  “总之你们这两个娃看着办。”

  “定是贾似道,我要杀了他。”王翠道。

  陆小酉无奈,只好道:“那好吧,但得听我安排,一击不成立刻退走。”

  ……

  十一月七日。

  台州,天台县。

  天台山,桐柏宫。

  贾似道正坐在金庭湖边吐纳养神。

  他已回乡休养了十余日,气色又好了不少。

  人虽不在中枢,他对朝堂的掌控却不减。

  居于乡间,静下心来想了想,对近年来的国事反而想得更明白了。

  脑子里,挥之不去的一个人物,是李瑕。

  以往,与李瑕较量的是军功、权谋。

  论军功,彼此没有对战过,一直各施能耐,一个谋中枢之权、一个谋藩镇之权。

  论权谋,他输给过李瑕两次,输在不够大胆,也输在与朝臣们无法同心协力。

  到了眼下,比的是治理地方的能耐。他平章军国重事,主政整个大宋东南全境;李瑕割据川陕,开府自治。

  各自治理,交集当然就不多了。

  派遣李曾伯任陇西,命王翠入蜀,皆没能除掉李瑕,那能用的手段更少。

  如今唯一的交集也就是货币商贸。

  只剩这个还能对川陕有所掌控的办法了。

  不能再输了。

  再输,真就等于对李瑕放任不管了,而川陕那边政局清明、官风清廉……

  那还各自治理?

  必须加以扼制!

  所以,贾似道甚至忍下了对秦九韶的憎恶,再次拔擢其人。

  秦九韶比起他,也只差在不懂得官场晋升之道。

  由这样一个人物主持对川陕货币商贸的打压,扼制……

  “什么人?!”

  忽听得侍卫一声大吼,贾似道回过头,只见前方十余个山民打扮的汉子正向这边冲来,手里还举着什么东西,正在冒烟……

  “保护平章公!”

  “走!”

  附近的护卫不过八人,连忙护着贾似道便向桐柏宫里冲去。

  桐柏宫里才有大批的护卫。

  “轰!”

  前方的石栏杆已轰然碎开,碎石与烟尘齐飞。

  “轰!”

  “走这边!”

  护卫不敢再向前跑,连忙转身,拥着贾似道重新向金庭湖奔去,慌慌张张上了小舟。

  用力一撑,小舟离开湖岸,迅速向湖心划去。

  “轰!”

  岸边乱石腾飞,有杀手又向这边掷了霹雳炮,入水却是哑了火。

  “放弩!”

  箭矢射来,贾似道连忙趴下身。

  岸边还传来了杀手的呼喊。

  “留着炮,放弩!”

  “别跳!”

  “杀了他!”

  只听“噗通”一声,有杀手已跳进冬日的湖水,奋力游过来。

  “都听我安排!那边还有船,追过去……”

  “……”

  一片混乱。

  “该死,从哪里上山的?”

  贾似道此时才从遇袭的混乱中回过神来,看向北面。

  那些杀手显然有擅于指挥之人,不慌不忙抢了湖边的所有小舟,向这边划来。

  金庭湖很大,比天台县城还大,此时贾似道的大量护卫还在北面的桐柏宫里,而他却已只有一艘小船向南划去。

  小舟上还只剩两个护卫。

  情况已很糟糕了。

  贾似道却像是遇到了极有趣的事,哈哈大笑起来。

  “哈?这是什么?霹雳炮?李瑕派人来杀我?杀我?狗急跳墙了。看到了吗?!李逆派人杀我,他也就这点能耐了!哈……”

  “平章公,刺客逼过来了,怎么办?”

  “怎么办?先往湖对岸逃再说……呵,狗急跳墙了。无能之辈,只会这些偷鸡摸狗的小手段……”

  ……

  这日,从江陵赎回的十七名探子灰头土脸地回到了万州。

  他们都是舆情司最精锐的一批人,平生还是第一次受到这种挫折。

  负责去将他们赎回来的商贾走进堂中,苦着脸禀报道:“郡王,那位秦通判要我带几句话。”

  “说。”

  “他说……总使些下三滥的手段无甚意趣,莫非是不敢堂堂正正与他交手……”

  李瑕闻言,只微微冷笑。

  堂上,李冶已开口喝道:“便是堂堂正正较量,老夫又何惧于他?!”

  “敬斋公理他作甚?”

  李瑕道:“我们等着宋廷堂堂正正兴兵攻上汉水、攻上长江已等了大半年。我们自发行券引、治理川蜀,又何曾伪造过十八界会子、金银关子?我们难道不是在等着他们堂堂正正与我们贸易,看谁的钱币更为可信、可靠?

  到底是谁屡次派人刺杀?到底是谁伪造券引、扰乱川蜀物价?偷鸡摸鸡之事做尽了,却叫我们莫再使些下三滥手段?

  我看它宋廷是内斗惯了、下三滥惯了,习以为常罢了。于民间和籴百姓口粮,滥发纸币,强占民田;于朝堂栽赃、嫁祸、造谣,毒杀了年近七旬的老人、毒杀了不谙世事的小女子,一转头,自以为清高,自以为堂堂正正了?抬手便指责旁人下三滥……”

  第七百二十一章 走卒贱婢

  江陵城南,离关帝庙不远,便是关子铺。

  关子铺前已连着几日聚集了许多人,挥舞着手里的纸币,都没有“财不外露”的自觉。

  “今日还兑不了?”

  “兑不了哩。”

  “一个多月前我便想兑了,如今许多铺面不收关子了。”

  “怎回事啊?”

  “说来话长了,前两年会子贬得厉害,三五百贯连双草鞋都买不到不是吗?江南巨商们为了方便金银往来,便有了这关子。今年夏天,官府收回了关子的发行,巨商们看似吃了大亏。但这事,可不是看起来这么简单。”

  “我记得,当时经界推排法出来,知府还说‘四海臣民,举首期冀新政’,哪不简单?”

  “你想啊,七月中旬关子发行是吧?八月中旬,物价降了三倍,好似朝廷抢了巨商们的金银平抑物价。但这些巨商岂是那般好拿捏的?”

  “我听说,只在十月,两浙、荆襄的关子铺已被人挤兑一空。”

  “嘿,这位兄弟也知道?那些关子可都是真的,江南巨商早在朝廷动作前印了大量纸币,大赚一笔。”

  “还听说收缴的金银都是漆的,一刮就掉。”

  “娘的,怪不得兑不到。”

  “唉,苦的还是咱们这些平头百姓。”

  “说起来,只要不和籴,我不收这纸货也成……”

  这些手里还能攥着关子的人,也不算太穷,个个愁眉苦脸,却还是过得下去的。

  他们这般抱怨,到最后若实在兑不了,无非是想办法把手里的关子花出去。

  当然,还是很不安。

  忽然,有人道:“我听说,新来那位秦通判,在绛园里伪造关子哩。”

  “什么?!那我们手里这钱岂不是……”

  “真的,我亲眼看到了,绛园每日里进进出出的,都是那些纸料、颜料。”

  “知府就不管吗?”

  “官官相护!”

  “不行!大家伙有胆的跟我来!我们去府衙讨个说法,必须查!”

  “走!我早看那姓秦的不顺眼了……”

  ……

  绛园。

  毛笔被搁在一旁,杨辉转头看向秦九韶,道:“对了?”

  他整个眼眶都是黑的,显然是许多天没有睡好,但眼睛里分明有些兴奋。

  “厉害了啊。”秦九韶感慨一声,又咂了咂嘴,“到底是谁列出这般算法。”

  “但还是不对,这个图形又是什么?”

  “避过去,按我们的算法来印背面的数字,运到蜀地试试。若可以,这次走汉水,到汉中去兑……”

  于德生坐在一旁,看着他们讨论的那算法,似懂非懂的。

  但他知道,新一批川陕的券引又能伪造了。

  秦九韶这人虽然恃才傲物,但确实是有本事的。

  这点就与马千全然不同。

  马千待人倒是很客气,可惜就是个无能之辈。

  不由不让人感慨大宋人才济济,贾平章公随手一提拔,便能有高才独当一面。

  李逆那边,也只有李瑕一人有本事,治政的则全是一群废物,每次只会派细作过来小打小闹……

  忽然。

  “阿郎!杨知府、王学正带了许多人来了,一定要进内院……”

  “杨知府?王学正?”于德生回过头,倾耳听去,忽道:“外面什么动静?”

  “是啊,那是什么动静?”

  秦九韶已迈步出了堂,倾耳听了一会,冷笑道:“姓杨的又想找我什么麻烦?”

  “你又何必得罪他?”于德生微有些不悦。

  “因为他不是平章公的人啊,否则平章公何必要我来?”秦九韶笑了笑,理所当然的样子,道:“何况他是马光祖的姻亲,我怎么讨好他,他也看我不顺眼。”

  “你便不能如我们一样,与他客客气气?”

  于德生摇了摇头,还是大步向外堂走去,打算为秦九韶打点好这些破事。

  他又想到,三年前平章公举荐秦九韶任琼州守,到任仅百日,因其贪暴,官员百姓大闹一场,于是朝廷只好免了秦九韶之职。

  但这次不一样了,这次平章公是全力支持秦九韶,谁弹劾都没用。

  才到前院,前方愈发喧闹。

  ……

  “快看!那就是伪造的关子!”

  “拿下他们!”

  “嘭!”

  于德生才走到门前,正见两口箱子被砸在地上,洒了满地的关子、会子。

  他抬起头,只看到院外竟是人山人海。

  数不清有多少人。

  好一会,于德生对上了站在门外的几名官员的眼睛,看到了他们眼中的愤怒……还有一丝幸灾乐祸。

  “栽赃?”

  心中才浮过这一个念头,只听得怒吼声已起。

  “我们要进去!”

  “给我拦住他们!”

  “江陵知府在此,谁敢动知府治下百姓……”

  “打进去啊……”

  于德生才想拿出平章公门下的威风压一压局面。

  但,这日的局面却突然间超出了这些官员们的设想。

  人群中已有几个汉子忽然冲出来,猛扑向于德生。

  “给我拦……”

  “嘭!”

  于德生只见眼前金光一冒,人已倒在地上。

  他没想到,有人竟敢当着江陵府诸官员、当着这么多兵士的面,殴打平章公门下客。

  “嘭!”

  又是一拳砸了下来。

  “进去啊!不然罪证又被销毁了!”

  打人的汉子们一边猛击于德生,一边还在继续呼喊。

  人群已经湮没过来,各种各样的鞋挤在院门处,不停向内。

  于德生努力想站起来,想找他的护卫,头上又挨了一下。

  脸上一热,有血流了下来,他只觉眼前一黑,之后又是剧痛……

  “抢啊!”

  不知又是谁呼喊了一声,高举起一个漂亮的瓷器。

  “我的!我的……”

  局面愈发失控。

  这些本该是来查案、伸张正义的百姓,隐隐已有要暴动的趋势。

  终于,一把火点燃了藏在绛园中的纸币作坊。

  “他们要销毁证据了!”

  “找到秦九韶!别让他逃了啊……”

  ……

  傍晚时分,天台山,金庭湖南畔。

  “别让贾似道逃了!”

  陆小酉提着弓弩跃上岸,扫视了一眼那艘留在岸边的小船,思考着贾似道往哪边跑了。

  他们这些人都是蜀地来的,划船太慢,让贾似道逃远了。但在山林里追就快了。

  这里离桐柏宫远,陆小酉算着距离,心里已有分寸。

  看了看,四野无人,南边只有一条山路通往一座小道观。

  另外,只有沿湖还算平坦,其余地方都是崎岖的山道。

  “哥哥,分开找吧?!”

  陆小酉有些意动,但还是道:“不行,所有人一起追,走这边!”

  他选择的是向东,沿金庭湖去追。

  贾似道不可能去那小道观等死,必然只能从湖边绕回桐柏宫,而西边不好走,那只能是走东边。

  而且,他刚才也远远看到贾似道似乎是从这边逃的。

  十余人脚步不算快,一边走,一边还观察着山林之间,以免贾似道藏身其中……

  陆小酉没想到这次会这般顺利。

  之前,严云云想杀贾似道,连他在城内、城外都不知道。

  这次,却是连贾似道会在桐柏宫小住几日都知道。

  据录书老所说,他联络的那位朝廷高官是贾似道的“好友”。

  因此,陆小酉在山间拿望筒一看,当即就指挥人手,斜插过去,用霹雳炮把贾似道与桐柏宫一众护卫切割开,进行围杀。

  但陆小酉心里却很是疑惑。

  “贾似道一个宰相,为什么放着好好的临安不呆,跑到这深山里来?”

  这问题他问过录书老许多次。

  录书老也不知道,说是既然有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把握住就是了。

  ……

  追着追着,转过一个山坳,终于看到前方有两个在奔跑的人影,正是贾似道身边护卫。

  “放箭!”

  陆小酉大喝一声,抬起弓弩便射。

  十余箭矢射去,径直将那两人射倒在地。

  “贾似道人呢?!”

  “呵,平章公已经安全了……呃。”

  陆小酉是军中出身,没太多审讯技巧,直接结果了两人,起身便道:“撤吧,找不到了。”

  王翠大步追上,道:“这么好的机会,你这就撤了?”

  “再找就要遇到那些护卫了,现在撤还能安全撤走。”陆小酉挠了挠头,又道:“我们说好了,一击不成就走,这不是……不成了吗?”

  “在那里!”

  忽然又是一声喊。

  陆小酉抬头看去,只见东面的山头后面,高高的树冠后面,贾似道刚刚爬过远处一面峭壁。

  显然,贾似道是发现了身后有追兵,让护卫引开追兵,独自躲进山林,然后攀过山顶。

  “快追……”

  “都给我回来!”

  陆小酉叱喝一声,将旁人都喝止。

  唯有王翠已向密林中奔去,他也不管她。

  “你们,把这两具尸体处理了,往南面撤,走远以后放几枚霹雳炮引开护卫,之后撤了,到约定之处等我汇合。”

  “是。”

  “记得引开护卫……”

  陆小酉这才不慌不忙地走进密林,心里还念叨了一句。

  “好好一个宰相,怎就跑到这破地方来,哦,是他老家……”

  他走得不快,主要做的是确保不会有护卫追过来。

  至于杀人,以王翠的武艺本就是够的。

  夜幕降下。

  终于,陆小酉听到了前方的峭壁上传来了喝骂声。

  “贱婢!你太可笑了,杀我?你是投靠了李逆,欲跟着造反不成?!”

  ……

  长湖。

  这是江陵府城外东北方向十余里处。

  夜幕中,秦九韶逃到湖边,终于在芦苇丛中找到一艘渔船,迅速冲过去,解着缆绳。

  他想到了以前父亲说的旧事,嘉定十二年,兴元兵变,叛军进占巴州,父亲想必也是这样一路奔逃才得以避祸……

  忽然,身后响起脚步声,有十数人。

  “别过来!”

  秦九韶猛回过头来,点开火折子,喝道:“我手里是霹雳火,谁过来便死!”

  “秦九韶,你逃不掉了!”

  秦九韶冷笑,道:“府衙的人?你们都被杨湛那个伪君子骗了,说要查案,不过是排除异己,你等若是……”

  “那你搞错了,是杨知府被我骗了。”

  “哈?你们是李瑕的人!那更知我手中这霹雳炮的威力,走远些吧,我辞官归乡,不再招惹你们便是。”

  “那不行,你敢伪造川陕券引,得依律来办……”

  “依哪里的律例?!”

  “川陕律例。”

  “这里是荆襄……”

  “你被荆襄官民赶出来。”

  秦九韶喝道:“别过来!”

  他退后一步,踩上那艘小渔船。

  忽然,一阵风吹来,他手里的火折子灭了。

  前方,本就在一步步逼近的汉子们已猛扑过来。

  秦九韶当即持起长篙去打。

  他武艺颇高,以一敌十,犹支撑了好一会。

  但最后,终究还是被重重踹倒在淤泥当中。

  秦九韶闷哼一声,忿恨道:“今日……折于小人之手!”

  “你他娘才是小人!”

  姜饭上前,一脚踩住秦九韶,喝令下属拿起绳子就捆。

  “啐!走卒虎伥!叛逆……”

  “就你这破名声还敢骂老子?且看看江陵百姓怎么骂你的吧!”

  “政敌颠倒黑白而已。我至江陵,除杀人祭鬼之恶徒,扼制叛臣贼子,做得比那尸位素餐的蠢知府多多了……”

  姜饭用力一拉绳索,将捆好的秦九韶一把提起,见其还在骂骂咧咧,忽凑过去重重吸了吸鼻子。

  “恶臭!”

  秦九韶一愣,确实闻到了自己身上那淤泥传来的臭味。

  “恶臭!”姜饭又重重骂了一句,啐道:“为官之道学得不怎样,浑身上下沾的全是官场上的恶臭!”

  第七百二十二章 恶臭虚伪

  天台山非常漂亮,群山中有悬岩、峭壁、湖泊、瀑布。

  贾似道一直以家乡风景为傲,唯在这个夜里,深恨这山势绵延,太过荒凉。

  一座悬岩之上,他正将王翠死死摁在地上,拼命按着她的双手,试图夺下她手里的刀。

  在京湖统兵十余年,他是颇有勇武的,奈何年数渐大,渐渐地,体力已拼不过王翠。

  “去死!”

  王翠一挣扎,刀锋已向贾似道划去。

  这女人的蛮力实在是大,贾似道拼了老命,好不容易才又摁住她,却还是没能夺下刀,仿佛是在与猛虎相搏。

  “王翠,住手吧……李瑕给了你什么好处?你和我说,我能给你更多。”

  “我杀了你!你害了公主!”王翠一脚一脚重重踹在他身上,杀意毕露。

  “不是我。”贾似道额上已有冷汗下来,道:“真不是我,她是我的亲外甥女啊,我怎会害她……信我,我绝没有。”

  “还想骗我!不是你,还能是谁?”

  “她是病故的……”

  “去死吧!”

  贾似道已能听到有落石从峭壁落下去,知道是李瑕的人正在向这上面爬。

  “好!我实话与你说,公主是被人害死的,但真不是我。我已为她报仇了,是御医萧世炎开错了药……”

  “我不信,任梅是你杀的!”

  “不是,我没杀任梅,我带你去见她,秀环也在,我带你去见她们,真的,我带你见她们。”

  终于,王翠的力道似乎轻了些。

  贾似道才松一口气。

  然而,才一放松,当即竟是挨了一刀。

  王翠竟是猛挣起来,一刀划得他皮开肉绽。

  “信你?谎话连篇!”

  贾似道大骇。

  “我错了!我错了!你听我说,她是皇后害死的……是皇后,真的,这次真不是骗你……”

  “不可能,皇后与公主交情最好,你还在骗我!死吧”

  贾似道真是厌极了这等蠢货,余光一瞥,只见一个年轻人已爬上了这块悬岩,不由大为惊恐。

  他连忙凑到王翠耳边,又低语了一句。

  “……”

  这一辈子,贾似道说话从来都是张口就来。

  在他眼里,没有什么“真话”还是“谎话”。平生骗过忽必烈,也骗过官家。

  没想到,今日却被一个贱婢逼到这等地步。

  王翠听了一会,渐渐呆滞在那里,显得有些不可置信。

  “真的?

  “你随我到桐柏宫,只需一过去,你便可知。”

  “可我哪知你说的是真是假?”

  “那只看你信或不信了,我命就在这里。”贾似道又道:“你别杀我,我掏个信物给你看看……”

  他稍稍松劲,伸手入怀,找了一会,先是拿出一个蛐蛐罐,之后找出一个药瓶。

  “自己闻闻看是不是……”

  ……

  陆小酉跃上悬岩,从腰间拔出短刀。

  目光看去,只见王翠还没杀了贾似道,正在低声说着什么。

  陆小酉于是防备了些,往身后的山崖看了一眼。

  他对王翠此时的反应并不惊讶。

  王翠放下刀,转过头,向陆小酉道:“我好像搞错了,凶手应该不是他。”

  “哦。”

  王翠道:“我还不能跟你说原因,但你能不杀他吗?”

  陆小酉还未回答,贾似道已冷哼了一声。

  “他怎可能不杀我?”

  贾似道摁着身上的伤口,走到王翠身后,低声道:“你得保护我。”

  陆小酉并不理他,向王翠问道:“你确定凶手不是他?”

  “我得去确认一下。”

  王翠脸色羞愧,又道:“是我嚷着要杀他,现在又是我不让你杀他,我太对不住你了……”

  “没事,郡王只叫我除掉凶手,要是凶手不是他,那就不杀。”

  这一路上,陆小酉就没忘记过自己的任务。

  王翠愣了愣看着陆小酉,眼睛一酸,竟有些感动,道:“你这人,真是很讲道理。”

  “我觉得郡王好像没怀疑过他……”

  “呵。”

  贾似道再次冷笑。

  他已躲在王翠身后,扯下衣袍给自己裹了伤口,脸上又浮起讥意。

  “小崽子,何必假仁假义?你既得到这般千载难逢的良机,岂能不杀我?怎么,还想骗了王翠再偷袭我?”

  陆小酉仿佛听不出贾似道话语里的机锋,道:“都说了,我是来为公主讨个公道的……”

  “哈哈哈,滑天下之大稽。”

  贾似道径直打断陆小酉的话,道:“李瑕派人来讨公道?弑君者是何人?不就是他吗?我若杀了你亲生父亲,转头却来为你报仇?可笑至极!李瑕为了什么?他与妖妃那苟且之事,说来我都恶心!呸!”

  陆小酉没想到这一国宰执,说起话来这般咄咄逼人。

  他也不是没见过别的相公,人家多有修养的。

  “贾相公,郡王不是给你写信了吗?你……”

  “李瑕也配给我写信?杀人夺妻的逆贼,什么货色?”

  陆小酉大怒,提刀一指,吼道:“你没资格骂我王!”

  “呵。扬刀了?果然,你们不过是找个借口来杀我。狗急跳墙了是吧?行刺?李瑕永远就只会这些招术,他还能有别的招术吗?还会什么?”

  ……

  “说真的,我瞧不起你们。”

  江陵府城外的野地里,秦九韶被押着往南而走,忍不住讥笑了一声。

  “斗不过我,只能来捉我?李瑕盛名之下,原来却只会这点伎俩?”

  姜饭抬手就钩住秦九韶的衣襟,刀一割,割下一块布来,准备塞住那张讨厌的嘴。

  但被这般冷嘲热讽,也有些不吐不快。

  “斗不过你?老子在临安有多少眼线知道吗?撤回来了,懒都懒得理你们这些烂货!你搞搞清楚,你们才是大宋朝廷,东南数十万兵马,打仗不敢打。官印的会子、关子,我们川陕百姓用都不用。要斗,有本事你他娘的让你们的纸币比我们的券引值当啊,印伪券?这他娘的,你们还像是个朝廷吗?”

  秦九韶“呵”了一声。

  他是最聪明的人,知道姜饭说的这事,几年内都是不可能做到的。

  天下间,蠹虫太多了。

  “老子今日来捉你,是绳之以法,懂吗?!看看谁才有朝廷的样子。”

  姜饭已在地上啐了一口。

  “还我们只会这点伎俩?我们郡王贩盐,为的是练兵抗蒙、为的是平抑盐价,你们这些猢狲还在往官盐里掺沙,赚得好个良田美宅。我们郡王肃清吏治的时候,你们这些猢狲还在那抢占民宅,强征民粮。”

  “那你错了。”秦九韶道:“我从不往官盐里掺沙,我贩的亦是私盐……”

  “你娘!老子与你说这个吗?你若有本事,让江陵百姓把手里的废纸兑了,再来谈我王到底有何手段罢了!”

  秦九韶默然不语。

  心中犹是不服气的,但不服什么。

  这次栽了,不是栽在技不如人,而是栽在了这大宋朝廷的积弊里。

  印了那么多券引入蜀,对蜀地物价毫无影响。而人家只抬两箱官钱来,却已能激起民乱……这般情形,又还有何办法?

  再想到自己旷世奇才,却只能带来做些伪造券引的勾当。

  朝廷与李瑕,到底是谁拿对方没办法了?

  ……

  “李瑕拿我没办法了,只能派你来杀我?”

  天台山悬岩上,贾似道面对着陆小酉的刀锋,犹在放肆嘲笑。

  与其说是在找死,实则是他坚信,李瑕派人来就是为了杀他。

  不需要有一点点怀疑!

  他是贾似道,手握天下大权,为李瑕平生之劲敌,自是被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这是你死我活的权力之争,岂有不杀之理?

  陆小酉已气得满脸通红。

  他能忍受李泽怡平日里损他,却忍受不了贾似道无端揣度李瑕。

  “放屁!”

  陆小酉大吼一声,骂道:“你就是小人之心……”

  但他也只会说这些,论骂人,他无论如何也骂不过贾似道。

  下一刻,却是王翠猛地转身,瞪向贾似道。

  “闭嘴吧你!”

  她大吼一声,终究是盖不住心中的怒气。

  “发了什么疯要像狗一样咬人?!小酉哥就是没想杀你,他就是来替公主讨公道的!李郡王没资格讨这公道?你才没资格这么说他!”

  那柄刀在王翠手里上下挥舞,贾似道骇然退后了一步。

  他不在乎激怒陆小酉,在乎的是王翠的态度。

  但这贱婢又在发疯了。

  “你才是满嘴谎话,一直在骗我们。公主不信你,秀环也不信你,我也不知该不该信你!”

  “我和你说的都是真的……”

  “虚伪!”

  王翠大骂一声,又道:“李郡王才不像你,他敢做敢当,待太妃也是真的好。小酉哥说他是英雄,是不是英雄我不知,但他至少是大丈夫。”

  “放屁!他就是个逆贼……”

  “闭嘴!”王翠单刀一挥,喊道:“皇后要害公主时,秀环能信得过谁?公主没了,能为她出头的又有谁?你是她的亲舅舅啊!”

  “我……”

  王翠说到这里,终于是委屈起来。

  “整个临安,你们这些跟在公主后面巴结的人,到底有谁肯为她出头?我放眼看去,只有你们骂的妖妃,只有你们骂的逆贼,不顾千里迢迢……你说他没资格?他比你可靠得多。”

  贾似道良久无言,最后道:“你个小女子不懂。你不懂,你没资格评述我与李瑕孰是孰非。”

  王翠道:“那就是在我这个贱婢眼里,李郡王比你有气概得多。”

  她说过,转头看向陆小酉。

  月光不亮,但这一眼之间,陆小酉已感受到她眼里有崇拜,也有感激。

  他方才的怒气忽然之间全消了下来,看向贾似道。

  “贾相公,只要公主不是你杀的,我这次确实没有得到要杀你的命令。”

  “呵。”贾似道冷笑道:“李瑕怎可能不想杀我?”

  他反而莫名地有些烦燥起来。

  陆小酉认认真真道:“贾相公把自己看得太重了。我来临安,郡王只说,找到凶手后,能杀就杀了,须我尽力而为,并保全手下人性命。至于凶手是谁,是否贾相公,郡王没说过,想必是宰相也好,皇后也罢,他不在乎。”

  贾似道不喜反怒,重重一摔袖子。

  “装模作样,李瑕若无意杀我,无非是怕我一死,朝局混乱,无人收拾局面,给了蒙古趁势南下的机会……”

  “郡王没提过,但让我说的话,朝堂上也不止有贾相公一人,总有能稳住朝纲的相公,或许还做得更好。”

  陆小酉已是平平静静的语气。

  事实上,从围杀贾似道开始到现在,除了贾似道骂李瑕的那一瞬间,陆小酉就没怎么激动过。

  这已经不是当初严云云刺杀贾似道的时候了,如今川陕日渐稳固,在陆小酉这些将领们看来,郡王真正的对手已是北面的蒙古。

  先是姜饭撤出临安,陆小酉再回头来一看,真不觉得今日这场围杀是多大的事。

  此时一句话说完,站在他面前的贾似道身子重重一晃,如遭雷劈,已有要暴怒的架势。

  陆小酉不由又道:“贾相公,你真的把自己看得太重了。”

  他随在李瑕身边已久,见惯了李瑕平素做事的风格,今夜与贾似道……不,是与整个朝廷一对比,这种感慨犹为深沉。

  因此,这句话几乎是脱口而出。

  他却不知,由他这个走卒说出这句话,对于眼前的平章公又是怎么样的打击……

  第七百二十三章 着眼于前

  当贾似道口中的贱婢与走卒走到一边说话,贾似道便显得有些孤独。

  他独自坐在悬岩边,捂着身上的伤口,能看到远处的火光。

  那是他的护卫们正在寻找他。

  这次上山带了两百多随行人员,好像是三百多人,记不清了。

  反正再多又有何用?都是些酒囊饭袋,脑子里关心的只有俸禄、赌钱、享乐。

  夜风吹来,也把那泼男泼女的对话声传过来。

  “我得随他走一趟,有件事无论如何都得确认。”

  “我帮你查,哦,让老先生帮你查,你不用随他走也行的。”

  “得去的,你小心些,快脱身吧。”

  “那好,你知道怎么与我们汇合,对了,害公主的是皇后是吧?我去查一下……”

  贾似道稍稍转过头,似乎想要看一眼。

  但忍住了。

  而陆小酉转过身来,提高音量,道:“贾似道,你若敢动王翠,我早晚杀了你。”

  贾似道没理会他。

  这话,是陆小酉个人的意思。

  那就还没资格能与他对话。

  “你听到没有?!”陆小酉又喊道。

  王翠道:“他听到了,不敢动我,你快去吧。”

  “哦。”

  贾似道微微回头一瞥。

  只见那个看着就糊里糊涂的傻小子终于是又从峭壁上爬了下去。

  他这才起身,道:“扶我走。”

  “自己走。”

  贾似道于是哼哼唧唧,艰难地向桐柏宫走去。

  心里继续思考着遇袭前在想的那些事……

  第一次败给李瑕,让李瑕回到了蜀地任帅;第二次败给李瑕,让李瑕开府封王。

  今夜不算第三次,今夜是个误会,是那个小卒没听清李瑕的指示,对,就是这样,李瑕之所以没多说,不是什么不在乎,是因为猜到了害赵衿的凶手不是他。

  那个小卒把案子查偏了,闹了误会,却还在那嘴硬。

  总之,李瑕开府封王之后,朝廷能扼制他的手段,也只有在钱粮上动手脚了。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秦九韶坐镇江陵,为的便是此事。

  这才是第三次的争斗。

  还没输……

  ……

  数日之后,万州。

  驿馆中,秦九韶站在李瑕面前,神情愈发悲愤。

  因为姜饭正摁着他的肩,想让他跪倒下去。

  “别按了。”

  李瑕终于发现了姜饭正在使力,抬手止住。

  他就没看重过自己的个人荣辱,没要求过别人跪他,每次都是止住,哪怕今日姜饭是有心挫一挫秦九韶的傲气。

  比起秦九韶的傲气,川陕不兴跪来跪去的风气更重要。

  “我问你几句,你为母守孝的三年间,写就了《数书九章》,但兴昌二年起复以来,再无学术上的进益,为何?”

  秦九韶意识到李瑕在问自己,斜睨了一眼,道:“忙。”

  “忙什么?”

  “兴昌二年任沿江制置使参议,兴昌四年去职,居贾相公门下,兴昌六年知琼州,后去职居吴相公门下,兴昌七年任平江司农丞,咸定元年知临江军州。”

  “换了两次门庭,免了数次官职,起起落落,今沦为阶下之囚,可留下了什么?”

  “犹有万贯家财、宏敞华屋、美姬如云。”秦九韶不知是在自鸣得意还是自嘲。

  李瑕道:“我不放你回去,这些都是空的。”

  “那只论一世成就。在座诸位能高于我的,寥寥无几。”秦九韶遂环顾了这驿馆大堂一眼,道:“此间,多庸才。”

  只这一句话,众人皆怒。

  因为许多人都知道,他说的很可能是真的,所以更让人生气。

  坐在左侧的张弘道、坐在右侧的高长寿,虽然都与秦九韶毫无交集,闻言俱是面露不豫,像是被那“庸才”二字戳到心底。

  李瑕却无甚反应,道:“你的书我看到撰营建一篇,本以为你是算学大家,原来还是建筑大家。”

  “郡王过誉了,触类旁通而已。”

  秦九韶不屑理会周围那些愤怒的目光,先是扫了李冶一眼,点了点头。

  只见这老者的目光中透着好奇与考校之色,他便知这是个肚子里有墨水的,与周围那些蠢货不同。

  想必是川陕那位算学大家了。

  之后,秦九韶正眼看向李瑕,已不似方才那般倨傲,开始谈起学术之事。

  “家父曾任工部郎中、秘书少监,工部掌营建,秘书省掌图书,下设有太史局。我年幼时,因此可借阅大量典籍,可拜访精于天文、历法、建筑等名家……”

  秦九韶有气节,却没必要与大宋的平陵郡王讲究气节。

  之所以先倨后恭,他自有计较。

  只要李瑕肯用他,他还有前途富贵。

  但他自己也没意识到,这才刚刚入蜀,他所谈论的东西已经与在东南时不同。

  因为坐在上面的那个人在问的就是这些……

  李冶愈发感兴趣,问道:“你方才未说,算学是师承何人?老夫听闻南面有名家蒋周、李文一等人。”

  秦九韶道:“先生是位隐士,不便透露名讳。”

  “私下与老夫言,如何?”

  秦九韶道:“答应过先生,不提他姓名。”

  李瑕遂觉得,如今这学术氛围就是这样的缺点,有才能的人总以为“隐士”高尚,著作不能流传,不知多少了不起的成就因此而消散于云烟之中。

  “好,好,还算是守信之人。”李冶却是抚须颌首,继续向秦九韶发问道:“你诗文亦了得,师从何处?”

  “诗词文章,师承梅亭先生。”

  “李梅亭?了得,了得。”李冶感慨道:“师保万民功业别,向西京、原庙行圭瓚。你有许多好老师呐。”

  秦九韶默然不语。

  十余年来醉心功名利禄,今日再想起年少时遇到的诸位先生……不愿也不敢再提他们了。

  但他心里还是庆幸的。

  ——看,还是要用我这般奇才。

  这辈子一直都是如此,魏相、贾相、吴相,以及今日之平陵郡王,谁不爱惜我的才华?

  果然,李瑕开口便道:“既然你是建筑大家,如今成都府路正是百废待兴,可愿过去出力?”

  秦九韶大喜,拱手应道:“多谢郡王提携。”

  “今日便出发吧。”

  李瑕做了安排,手一抬,自让人押送秦九韶往成都出力。

  李冶眯着老眼向堂外看了一会,起身道:“不如……”

  “敬斋公莫说情,这人还是欠收拾,你愈多看他,他愈得意,且待心晾一晾。”

  李冶转头看去,有些不舍,慢吞吞又坐下。

  严云云不动声色又给他换了杯茶。

  她颇想让李冶收她为弟子,近来常有这样的小殷勤。

  “继续议事。”

  李瑕已开口,道:“姜饭,你给大家谈谈江陵的情况。”

  “……”

  驿馆中的议论声继续响起。

  码头上的吆喝声还隐隐传来。

  这是号称“万商云集”的万州,它不像夔门那个川蜀军事门户,它是川蜀的经济门户。

  近年来,长江上的商船如过江之鲫,万州城已恢复了些许往年的热闹景象,这驿馆却依然很破。

  一缕阳光从破碎的瓦片中照在堂上,下面是因漏雨而生出的青苔。

  当这缕光线渐渐暗下去,已时近黄昏。

  ……

  “这是我今年第二次到夔州路。”

  李瑕已开始为此次的万州之行作总结。

  “我第一次来,为的是到夔门防备宋军攻过来,但他们没有,允了我的开府之权。而这一次,为的是来万州防备宋廷的商旅过来把蜀地百姓的血汗钱赚走。

  宋廷又让我失望了,我既期待它的新法能够遏制纸币的滥发、平抑物价,能够使得豪贵之家少剥削平民百姓一点;也担心他们国库充盈,会驱兵西进。

  但没有。

  这次来,我还是没看到一张真正能买到东西、兑到钱的金银关子。看到了什么?是伪券。过去赤山会纸局每日印纸币十五万贯,今秋,江陵伪券坊每月印伪券五百万贯。

  印钱来买百姓的粮——这就是宋廷数十年来一直在用的办法,区别只在他们印的钱是买东南百姓的口粮或买我们的口粮。

  衮衮诸公就只会这一招,是想不到别的办法了吗?不是,而是别的办法做不到了。

  以上这些,是对手的情况。

  说我们。

  市贸司做得很好,一直以来都保持着长江、汉水两路商路不被中断,让我们的钱能买到他们的物资;舆情司也不错,没让看起来是我们的实则是他们的钱买我们的物资。

  统计司则是关键,是我们与他们之间的区别。我们的券引不是用来强征百姓口粮的,为的是方便、是促进交易,故而能不滥发,这是原则。

  在座诸君有的了解我,有的不了解,那就再强调一遍,触到原则问题我绝不手软,不管是谁。

  往后你们就任地方也好,任职幕府也罢,记住,统计司定下的券引数量背后,有人在监察。

  说了这些,想必你们也知己知彼了,如何胜、为何胜也知晓了,保持下去,我把长江这条命脉交在你们手上……”

  张弘道瞥了眼高长寿一眼,已感受到了对方的压力。

  显然,李瑕让高长寿坐镇重庆,除了守三峡防线,要守的还有这长江商贸。

  ……

  “说完经济,最后再说说形势。”

  李瑕也不愿多说,但这是例行总结。

  “这咸定二年马上又要过去了,这一整年,我们与宋廷争开府之权、与宋廷争货币之利。这是必须的,因为宋廷必然扼制我们。

  现在,争也争过了。我们已巩固住了川陕的情形,可喜对吧?只用了一年光景,我们完成了年初订下的‘稳固发展’的目标。

  但一年光景已经过去了。

  这一年忽必烈只做了一件事,北上哈拉和林。或许明年他也只做一件事,重返燕京。

  很快,我们不会再有时间与宋廷这样争斗下去。

  咸定三年,我不想再两次往返川东,在这夔州路与宋廷争权争利。故而,盼诸君同心协力继续稳固后方,使将士无后顾之忧,着眼于前……”

  ……

  一艘船只由江陵出发,至临安,之后,有急信送至天台县贾家老宅。

  贾似道看罢,一言不发。

  又败了。

  这是第三次败于李瑕之手。

  而这次之后,似乎已真的想不到办法还能再去遏制李瑕了。

  对付蜀帅,还可以压制;对付郡王,勉强有办法。

  虽然他一边推行经界推排法抑制滥发纸币,一边用滥发伪币的办法对付李瑕,但总归算是办法。

  现在,连办法都没有了。

  夫复何言?

  ……

  “阿郎,王翠出门了,该是去见李逆的人,是否派人跟上?”龟鹤莆上前,附耳禀报了一句。

  贾似道转头一瞥。

  又想到了那泼男泼女,让人不悦。

  “不必了,重要的不是这个小人物,而是……算了。”

  “是。”

  “往后无事莫与我再提李逆。”

  “阿郎这是?不再派人往西边了吗?”

  贾似道本不想回答,但最后,却又喃喃了一句。

  “我忙,只想着眼于自己的事……”

  ……

  嵊州。

  “贾相公能有那般生我气?可我一共只与他说了三句话。”

  陆小酉走在剡溪溪畔,看了王翠一眼,又道:“当时是他不停追问,我只好告诉他,郡王真的没吩咐我那么多。”

  “好吧。”王翠不由低头笑了笑,之后又正色交代道:“你得罪了他,一定要小心。”

  “好。”

  “你们这就回汉中去吧?”

  “事还没办完,公主既是皇后所害,我与录书老商量过,找找关阁长在皇宫的旧人在不在。”

  “你也去过皇宫吗?”

  陆小酉转头看了看远处的风景,道:“我是说,杀掉皇后也不是没有把握,找个宫人……”

  “别去做这些了,好吗?”

  “你怎么了?以前不是一直想报仇吗?”

  “现在想法变了,我已明白你们都是抗虏的豪杰义士,临安这些事,不值得你们再冒险。而且,皇后是公主的表姐,她们从小就在一起玩……嗯,如果公主还在,也一定不想让人为她报仇吧?都过去了。”

  “我不懂这些,只管奉命行事。”

  “就知道你是这样一人。”王翠瞄了陆小酉一眼,“那日,随在李郡王身后的那位贵人你见到了?此事是她请托了李郡王……你只要拿着这个回去,就可以交差的。”

  陆小酉接过一封信。

  只见信封上写的是“代转厘宫主人”六个字,字写得很好的样子。

  王翠又问道:“能答应我不拆这封信吗?一定送到李郡王手上,他一看便知。”

  “能。你看,我这般一点头,死都要做到。”

  “别死,好好活着。那就这样,你回去吧。”

  “你呢?不随我们回去吗?”

  “不了,我打算到桐柏宫当女冠。”

  王翠说罢,停下脚步,按着腰间的佩刀轻轻摆弄了两步,道:“你走吧,恩恩怨怨就此两消了。”

  “什么?我们有恩怨?”

  “有,但消了。另外,我很感谢你。”

  陆小酉好生奇怪,还想问上几句。

  王翠却已挥手作别。

  陆小酉走了两步,想起一事,回过头问道:“对了,我娘在给我说媳妇……你不要去喝杯喜酒?”

  “太远了,只能先恭喜小酉哥。”

  王翠含笑摇了摇头,转身往南。

  陆小酉懊恼地挠了挠头,往北走去。

  好一会之后,他听到身后王翠又喊了一句。

  “小酉哥,你是个靠得住的人,往后上了战场一定要活着,按你说的,一往无前、当大将军!”

  第七百二十四章 约定

  一转眼,已到了咸定二年的年底。

  腊月十八,李瑕回到了汉中。

  随行的张弘道进了城便转回家中,次日一早,便得知录书老求见。

  “五郎。”

  “不必多礼。你竟已从临安归来了,可为郡王将事情办妥?”

  录书老道:“昨日已见过郡王,已交了差事。”

  他这次到临安做的不是什么机密差事,大概说了。

  张弘道漫不经心听过,道:“留梦炎知道我归附郡王之事,还肯出手相帮?”

  “是,他说是为了回报五郎的恩义。”

  “假的,能威胁到他的是张家,而不止是我。他肯这般配合,像是有些对付贾似道的意思?”

  录书老道:“小老儿也觉得他是这意思。”

  “嗯。”

  “本想着顺手除了贾似道,可惜了。”

  “随便吧。”张弘道并不太关心东南之事,想了想,沉吟道:“刘黑马病了。这次我随郡王南巡,回来时经过成都,看刘黑马病得很重。”

  “刘公今年不过六旬又三吧?”

  “虽然延请了名医,但怕是时日不多了……郡王或是想让我接替安抚成都之职,与刘元礼共事,你觉得如何?”

  张五郎话没说透,意思却很清楚。

  如今刘元振在汉中练兵,刘元礼随着刘黑马在成都。

  而刘黑马若是死了,李瑕肯定不会让刘元振接替成都安抚使一职,以免像是世袭。

  最多是让刘元礼任个安抚副使,配合别人。

  而在川陕,资历、才干、身份能高于刘元礼的人少,张弘道勉强算一个。

  录书老摇头,道:“小老儿这次往临安,还得到一个消息,李璮正在与宋廷接触……换言之,马上就是谋取河南的时机,五郎何必去坐镇成都?功劳没有,旁人还要说郡王任人唯亲。”

  张弘道点点头,深以为然。

  但马上他意识到,情愿或不情愿,这件事李瑕既已说过,也由不得自己拒绝了。

  于是,才点过头,张弘道又道:“我帮妹夫做事,岂是为了什么功劳?何处有需要便去何处。”

  录书老一愣,心想五郎在老元帅面前也没这么乘巧,今日这真是……

  “那……恭喜五郎。”

  “准备一下,年后,随我去成都吧。”

  此时堂外便有仆役过来,禀报道:“五郎,郡王邀你过去,说是让五郎见一位故人。”

  张弘道遂起身出门,心中感慨才回汉中就这般忙。

  这日,李瑕是在汉台见客。

  张弘道一步步踱上汉台,看到了正站在那与李瑕说话的那人。

  来的这人他还真认识……那张让人讨厌的大嘴、那眼里让人讨厌的笑意。

  王荛。

  张弘道没想到今日会在汉中再见到王荛,不由一愣。

  王荛却已转过头来,见来的是张弘道,咧开嘴笑了笑,打了招呼。

  “五郎,许久不见!当年你我歃血为盟约定异日起事,今起事之机至矣……”

  ……

  王荛算得上是张弘道平生最讨厌的人之一。

  当年他追杀李瑕之时,正是王荛在他身边、一点点拿了他的把柄。

  结果呢?

  “呵,歃血为盟?你王家父子暗中串联,一转头却向忽必烈投顺,反过来告发我。”

  张弘道说着,怒意更甚,走到了王荛面前又道:“我该斩杀了你。”

  “五郎误会了。”王荛笑着,伸长了手臂,似还想拥抱张弘道,“不如我听我解释一二如何?”

  “没什么好解释的,你王家父子出卖我。”

  王荛又笑,转向李瑕,感慨道:“犹记得当年,张五郎往开封追杀郡王,我联络杨果助郡王脱困。没想到一转眼,郡王已雄据西南。”

  李瑕这是第一次见王荛,对其人却已有了解。

  要了解王荛,首先得了解的该是王荛的父亲,王文统。

  王文统是李璮的谋士,也是李璮的岳父,也是李璮儿子的老师。

  一般而言,王文统、李璮之间的关系之近,已经是一人造反,另一人必然被株连。

  但就在忽必烈登基之前,张文谦举荐了王文统。

  忽必烈见王文统是真有才华,任他为中书省平章政事,负责改革蒙古政务。

  从世侯幕僚,一跃为副相。

  若说廉希宪不到三十任行省宰相难得,王文统一入仕便任副相更是难得。

  也唯有蒙古国才总有这般的官场奇迹。

  王文统不仅是副相,还是实权宰相。

  忽必烈登基以来,近两年内,都是王文统主持中书政务,他改蒙古旧制,建立十路宣抚司,制定律例,约束官员,发行中统交钞,并使其流通无阻。

  值得一提的是,中统交钞是实物纸币。

  一开始以丝绸为本位。之后以白银为本位,称“中统元宝交钞”。

  任何人持中统钞都可按银价到官库兑换成白银,北地百姓可以用它缴纳赋税。

  王文统的改革,非常有效。

  短短两年,取得了良好的效果。

  李瑕想来,同样是改革,比一比王文统与贾似道,只觉差别极大。

  贾似道是外戚,在宋廷资历极深,且出将入相,战功与恩宠傍身,平章军国重事;

  王文统追随忽必烈只有两年,资历、功劳都没有,只有谋反的隐患,一入仕就主持国政。

  但看改革的成果,贾似道这权倾朝野的大宋权相屡屡受挫;王文统则是成效卓越,制定了一套立国的法度。

  但是,这种时候,王文统的儿子竟还在私下串联,准备谋反。

  ……

  李瑕知道,确实是王荛联络杨果,给自己递了一份情报,但助自己脱困,王荛是没做过的。

  王荛只是杀了阎复,敷衍交差了而已。

  这没什么好掰扯的。

  李瑕道:“说正事,李璮打算何时起兵?”

  王荛没想到他如此直接,愣一愣,应道:“正月一过便起兵。”

  “忽必烈还未回来?”

  “该还在哈拉和林与阿里不哥大战。”

  “李璮准备如何做?又有何条件?”

  “哈哈,李郡王真是直爽人。”王荛咧嘴一笑,道:“我此番来,自是请李郡王到时出兵响应。不如立个盟约,正月一过,共同举兵如何?”

  李瑕摇了摇头,道:“牧樵远道而来,该歇几日才是。”

  “李郡王有何顾虑?”

  “没有,快过年了,过完年再谈吧,五郎,你招待好他。”

  王荛本是极为自信地站在一边,没想到李瑕问过之后竟先搁置不提,不由急道:“李郡王为何如此?我有几句话想对李……”

  “牧樵客气了。”张弘道已站了出来,“你千里迢迢跑来,不多歇两天如何使得?请吧……”

  他没想到李瑕会晾着王荛,莫名有些幸灾乐祸,从容了许多。

  王荛又转头看向李瑕,很是惊讶。

  他发现,李瑕对于响应李璮的热情远没有他预想中那么高……

  ……

  与此同时,史天泽面对使节,答应得却很爽快。

  “请史公立盟为誓。”

  史天泽爽快一笑,手中匕首轻轻一划,割开手指,以血印按在那盟书上。

  “如此,你们可信我?”

  “好,正月一过,共同举兵……”

  ……

  正月还没到,眼下,天下各处更多的都还在准备着年节。

  李瑕并不急着给李璮答复。

  他认为自己不管如何回答,李璮都要在明年二月举兵,那为何还要派王荛来冒险当使节?

  这其中,也许是有其它的问题……

  这是李瑕回汉中的第二天,已接见了许多人,直到傍晚,他才得空到褒园走了一趟,将一封信递在阎容手里。

  看信的美人本是直着身子,渐渐地,倚进李瑕怀里。

  之后却是又哭起来。

  “怎么了?”

  阎容抹了抹眼,哭着笑了一下,问道:“这信你没看吗?”

  “没看,不是写给我的。”

  “也是写给你的,与你恩怨两消了……”

  “唔,那很好。”

  李瑕嘴里应了,漫不经心地想到,也许是王翠被贾似道骗了,谁知道呢……

  第七百二十五章 谁的机会

  腊月二十。

  天才亮,录书老走进汉中张家的大堂上,只见张弘道已早早起来,正在打理他漂亮的小胡子。

  “五郎,小老儿已将王荛安置在城北驿馆中,舆情司也已安排人在他周围。”

  “大过年的,跑来坏我心情。”张弘道头也不抬,道,“下封拜帖吧,邀他饮酒。”

  自有跑腿的下人去做这事。

  录书老则是幕僚,是智囊。

  他挥退旁人,在一旁坐下,问道:“五郎可想过,郡王为何让五郎来招待王荛?”

  “总不能是为了让我出气吧?”张弘道笑着反问了一句。

  之后,他神色正经下来,道:“我也在想这事,郡王是想给王荛一个下马威,掌握主动权。或是还信不过王荛?让我探一探。”

  “李璮准备多年,势必要反的。”录书老道:“但王家父子的立场,着实奇怪。”

  “想不通的地方太多了。”张弘道揉了揉额头,道:“王文统多年来明目张胆助李璮谋反,还能得忽必烈重用。而我才做了一点小事,忽必烈却已命令九郎杀我。”

  “可能忽必烈并不信任王文统,因此王文统还是决意谋反。”录书老道:“而王文统主持中书省,要么是极有利的情况。要么……”

  “要么忽必烈一直在提防着他们,他们的一切所作所为都被忽必烈看在眼里。”张弘道话到这里,又低声讥了一句。

  “小聪明。”

  “正是如此。”录书老便是要将这些可能给张弘道罗列清楚。

  “待我与王荛谈谈便知……”

  ……

  城北驿馆。

  几盘小菜、两壶美酒摆在桌上。

  对坐的两人坐姿颇有不同。

  王荛一脚踩在酒坛上,不时哈哈大笑,显得十分豪放而放松。

  但他身子是向前倾的,直勾勾地看着案几对面的张弘道。

  张弘道没笑,脸色有些平淡,身子则是微微后仰。

  “五年了吧?”王荛笑道:“当年五郎为了捉拿到李郡王,可是呕心沥血啊。如今再一看,原来是为了找个妹夫,哈哈哈……”

  “再回头一看,原来令尊当年为李璮出谋划策,是为了自己能平步青云,得忽必烈重用?”

  张弘道话到这里,抬起酒杯,道:“中书省相公之子……该唤作王衙内,来,敬王衙内一杯。”

  “家父是为了保护大家啊!”

  王荛忽然喊了一句,显得很是激动,又道:“五郎总责怪家父在忽必烈面前把所有事全盘托出。可你想想,忽必烈有因此责罚谁吗?不正是因为家父的坦荡,打消了原本的猜忌。”

  张弘道大摇其头,道:“牧樵又是这样,凡出了结果,便给自己揽功,当我不知?”

  王荛又把头往前凑,道:“五郎果然是了解我,那该知道我这谋逆之心,天日可鉴。”

  他自以为说的话颇为风趣,那张大嘴又咧开来。

  张弘道只好再向后仰了些,问道:“以令尊今日之权柄,还舍得叛忽必烈?”

  王荛先是很自信地抛出了一个称呼。

  “齐王……”

  张弘道明白这指的是李璮。

  以前,李全就想让宋廷封他为齐王而不得。如今,李璮必是要这齐王的名号了。

  “齐王是我姐夫。”王荛笑道,“也是家父的女婿,忽必烈怎可能真信任家父?当然是据齐鲁以举事,齐王复为盛唐之主,家父继作玄龄之臣。”

  “玄龄之臣?你们这是把李璮认作唐太宗,也把自己当作是开国的房玄龄了?”

  王荛摊开手,道:“不然呢?”

  张弘道不屑地笑笑。

  他虽没说出口,但笑容里的意思很明显——李璮还不配。

  “怎么?”王荛问道:“五郎莫非以为你妹夫比我姐夫更有实力不成?”

  “不知这‘齐王’是谁封的?是宋国还是蒙古?总不会是自封的吧?”

  “只要有实力,哪怕是自封的,也能让蒙古、宋国承认。”

  张弘道问道:“李璮只想当个齐王?”

  “不妨实话与五郎说一句。”王荛道:“如今忽必烈北征,家父可于燕京响应,与齐王里应外合,一举夺得天下。”

  “我也不妨与你说句实话,忽必烈已命张、史、严等诸家世侯防备山东。”

  王荛笑了笑,问道:“若有家父在燕京响应,再加上史天泽于开封起兵呢?”

  “史天泽?”张弘道放下手里的酒杯,目露沉思,“可靠吗?”

  “自是可靠,他早已答应了。”王荛道:“值此时机,汉人已可联手夺回中原!”

  他眼睛愈发明亮,继续开口劝说起来。

  “齐王、李郡王、史天泽,只要这三家联手,不,还有张家,我眼前不正是你张五郎吗?想必到时令尊只要见到我汉家男儿的声势,必定愿意声援。如此一来,驱除蒙虏岂非易如反掌?”

  张弘道虽觉王荛讨厌,也感受到了他的热情。

  且如王荛所言,倘若方才提到的人真能联手,忽必烈也只有灰溜溜滚回草原的份。

  “史天泽真能……”

  “此正是我父子纵横捭阖之能。”王荛道,“五郎你想想,当年你我初见时,你对蒙古何等忠诚?最后如何?与我歃血为盟。今日又如何?已投身李郡王。我汉家男儿,合力驱虏,实乃大势所趋!”

  王荛说着,身子越来越向前倾,人已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而张弘道还想再避,却已不能再向后仰。

  只能听着王荛又开始高谈阔论,口沫横飞。

  王荛与其父亲一样,好以言语动人,说起这些话来慷慨激昂。

  但张弘道却是问道:“若依你所言,一旦攻取燕京,李璮可愿奉我王为主?”

  “五郎啊五郎,这还没起事,你便惦记着争权夺势,如何能成就大事?”

  “此为关键。”

  “齐王必定能先入燕京,到时名正言顺,可为天下之主……”

  王荛话到一半,见张弘道眼神中是不以为然的神色,又道:“时机难得,不如先以大局为重。待扫净胡尘,再行聚议如何?”

  ……

  “他说史天泽已经答应举事了?”

  “是。”

  李瑕想了想,又问道:“你是怎么看的?”

  他与张弘道私下里说话颇为随意,彼此也不讲究什么称呼。

  “去岁十一月的昔木土脑儿一战,史天泽立了大功,之后忽必烈北征,史天泽留守中原。”张弘道沉思道:“若说他大胜而骄,再起异心,并非没有可能。”

  “但史天泽能奉李璮为主吗?”

  “不可能。”张弘道毫不犹豫,“王荛话语里必有虚言,但不知有多少夸大。”

  “时机呢?”李瑕问道:“李璮选择这种时候起事,是确定忽必烈陷在哈拉和林了?”

  “据王荛的说辞,王文统得到的消息是如此。另外,李璮之子李彦简本在燕京为质,如今已潜逃出燕京往山东,李璮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是因为李彦简发现时机很好,所以逃回山东?还是因为李彦简逃回山东,所以李璮起事?”

  “不知道。”张弘道问道:“你打算怎么做?”

  “这会是几年内少有的能再削弱忽必烈的机会,必须是要把握的。”李瑕道:“但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

  保州。

  时近年节,保州张家大宅热闹非凡。

  张家本就人丁兴旺,也不会因为张五郎与大姐儿的离开而显得冷清多少。

  但这日大堂兄弟齐聚之后,张弘范四下看了看,还是皱了皱眉。

  他转身往后院走去,找了一会,终于找到了正在拉着小马驹散步的张文婉。

  “二姐儿,怎不到堂上去?”张弘范笑道。

  张文婉瞥了他一眼,没理会他。

  “怎么?生九哥的气了?”

  张文婉忽瞪了张弘范一眼,道:“五哥是被我气走的,还是被你气走的?你来说!”

  “哈?他自要走的,既与你无关,也与我无关。”

  “哼。我原以为是我与五哥说‘九哥待我更好,五哥管得太多了’才把他气走的。但十哥都与我说了,是九哥把亳州交回朝廷,还辞了官,这才把五哥气走了,以后我不理你了。”

  张文婉说罢,一把拉过她的马,径直又走。

  如今说来还算平静,但没人知道张弘道刚刚离开时她有多伤心与内疚。

  最近知道这些都是九哥的错,难免生气。

  张弘范低头苦笑了一会,忽冲着张文婉的背影喊道:“过了年,你九哥便要从征了,你真要生闷气?”

  张文婉回过头,道:“又从征?你不是被罢官了吗?”

  “起复了,万一我死在战场上,不希望这最后一个年节,二姐儿还生我的闷气。”

  “呸呸呸,不许说这种晦气话。”

  张弘范笑了笑。

  无非是找个借口吓唬妹妹罢了。

  征个山东李璮能有何危险?

  也亏得是有李璮,才能在发生了张五郎叛逃之事后,还能再有一次被重用机会……

  ……

  燕京城外。

  风雪之中,一队骑兵由北而来。

  燕京城中也有骑兵出来相迎,两边将领相逢,有笑声与蒙古语响起。

  “哈哈,我的赤必合安答回来了,这该死的大雪天,快入城喝一碗奶茶吧。”

  “听说有只小耗子从燕京逃走了?”

  “哈哈,这次也是个机会,让大汗知道,就该罢免了那些汉人的兵权才好……”

  第七百二十六章 自不量力

  李瑕对着地图看了很久,越想,越对李璮的行事感到疑惑。

  山东地界不比川陕,基本上是无险可守。那么,李璮想要成事,最好的办法必须趁忽必烈北征,直捣燕京,占据居庸关长城。

  有王文统于燕京里应外合,又有史天泽起兵响应……其实,李璮只要闷声不响地攻到燕京即可。

  如果这样,就没有太大必要派人来汉中联络。

  偏偏依王荛所言,李璮想要更稳妥,希望李瑕从关中出兵,攻打山西,牵制一部分蒙古兵力。

  若如此,李璮、史天泽、李瑕三路并攻燕京,驱蒙古人出中原确实是轻而易举。

  但得要三家都不抱私心、全为公利才可以,做得到吗?

  军阀若能做得到同心协力,早在二十年前外虏就被赶出中原了。

  不闷声发财,却弄个先入燕京者为王?

  可见,形势绝没有这么顺利。

  比如史天泽还不值得信任。

  那有史天泽在河南虎视眈眈,李璮就不能直取燕京。还不如与李瑕约定,前后夹攻史天泽,瓜分了河洛再谈……

  思忖着这些,李瑕突然发现,李璮竟连封亲笔信都没有送来。

  一直以来,只有王荛那张大嘴在那鼓唇摇舌,煽动游说。

  幸而没有被其言语迷惑。

  正想提笔给李璮写封信,已有吏员过来通禀。

  “郡王,诸位先生已经到堂上了。”

  “我现在过去。”

  李瑕又搁下笔,先往堂上与王府属官议事。

  事实上,李璮之事也只是平素要处理的诸多事情中的一小件。

  不一会儿之后,桂荫堂上便又响起了议论声。

  “今岁两淮一带又有涝灾……”

  “若要迁移人口入川陕,难民往往无力沿汉水、长江而上,须继续派遣人手组织,派遣船只载运……”

  “既然所需船只数量日增,汉中、重庆势必需要建造船厂……”

  “唉,钱粮劳力不谈。造船之事我等毫无经验,须到襄阳再请些人回来……”

  “等正月吧,也让人家在家中过个年……”

  ……

  到了夜里,李瑕回到后宅吃过饭,才想起要给李璮的信还没写,干脆让唐安安代笔。

  他踱着步,又得重新整理思路。

  “先表示对他父母双亲的景仰吧,李全、杨妙真夫妇之事迹,安安也知道吧?”

  “有听说过一些。”

  唐安安铺开纸墨,张文静也抱着肚子过来坐下,随口说起当年旧事。

  “金国末年,朝廷横征暴敛,蒙军来了也无力抵御,反而让溃退下来的乱军杀害百姓。因此,河北、山东一带便有人聚众起义,称‘红祅军’。当时,益都杨安儿、潍州李全、沂蒙山刘二祖,为红祅军三支主力。

  后来,杨安儿被金军围困,坠水而亡,余部便由他妹妹杨妙真统领。这杨妙真着实是个人物,人称她‘四娘子’,亦唤为‘姑姑’,善骑射,所创梨花枪,号称天下无敌手。杨妙真率部与李全会合,二人便结为夫妻,一起抗金、抗蒙、抗宋……”

  张文静记得,以前张柔偶尔说起山东李家,虽鄙其出身微末,但李全、杨妙真确实称得上豪杰。

  唐安安听了,轻声问道:“只说对李全、杨妙真的景仰,不提景仰李璮是吗?”

  李瑕“嗯”了一声。

  唐安安会意,遂行笔便写。

  “松寿仁兄青睐。金国失统,丧师于外虏,及令尊令堂以布衣揭竿而起,振臂一呼,山东义军云合响应,真盖世豪杰。

  昔陈胜偏袒唱于前,刘季提剑兴于后,汉业遂兴。今戎狄横骛、虎噬中原,红袄军之首事,必有英雄因而创业,荡一四海,方为道义不孤。”

  李瑕低头一看,满意地点了点头,又继续口述。

  “你李璮想要造蒙古人的反,此事并非秘密。如今还有人传言,说是南面有个李要叛宋,北面有个李要叛蒙。

  公然割据有公然割据的好处,但你该想清楚到底谁是你的朋友、谁是敌人。史家为蒙古效忠近四十年,岂肯轻易叛乱,毁四十年之功勋而居你我之下?

  你既已明目张胆,如何能指望忽必烈不知道你的野心,指望他放任王文统主持中枢,为你里应外合而取燕京?欲成大事,岂能将事机寄望于旁人之手?

  忽必烈不会那么快便击败阿里不哥,却有可能先抽出个空来解决后顾之忧,你如今起事,时机未必就好,不如再静待三年两载,厉兵秣马,到时你我共击河南……”

  总而言之,李瑕认为,李璮还没有现在就起事与忽必烈交战的实力,不如等这边再发展两年,才好相互支援。

  待唐安安写完信,李瑕看过,自拿了往前衙吩咐人送到军情司,想办法尽快递至山东。

  路过花厅的时候,倒还听到韩巧儿正在那叽叽喳喳地与高明月说这次去重庆府一路上的经历。

  ……

  “回程的时候,李哥哥还带我们回了庆符县一趟呢?”

  “那边还好吧?”

  “嗯嗯,大变样了呢,虽说是一个县,但比有的州城都大了,房伯父开玩笑说是‘蜀南南都会’呢。”

  韩巧儿数着手指头,却还把房言楷与李瑕说的庆符县之所以繁华的原因一个不落地说了出来。

  “那年李哥哥把成都大量难民迁到蜀南,又教化山民、建城昭通、扩修五尺道、撤回凌霄城军民、合并大理,加上这些年战乱波及不到蜀南,南丝绸之路恢复,南北客商增多……翻天覆地的大变化呢。”

  高明月想了想,问道:“过完年,房知县已任庆符县六年了吧?”

  “七年呢,他比李哥哥还早一年多到庆符县。”

  “官人就没举荐他升官?”

  “李哥哥说,不是不想举荐房伯父,而是与大理商路在那里,无人可以替房伯父,待往后有了人才,自是不会忘了他的功劳。”

  “嗯。”年儿也道:“官人还说,有巧儿在帮忙记着,他忘了谁也不会忘了房知县。”

  韩巧儿用力点了点头,又继续说道:“后来我们又路过了成都,去探望了刘老元帅,他好像病得很严重……”

  “是啊,得让父亲与大哥带着刘家嫂子尽快往成都一趟。”高明月说到这里,想到李瑕也许又要亲自往巩昌,低声道:“明年你李哥哥怕是不能在家中待太久了。”

  “啊?”韩巧儿一时很是不情愿,嘴里却颇硬气,道:“不在家才好呢,不会再逼着我晨练。”

  厅上几个话到这里,李瑕正去向前衙,而唐安安扶着张文静过来坐。

  唐安安一听韩巧儿抱怨晨练之事便有些赧然。

  因为就在刚才,她偷偷和李瑕说,她病已经好了,也该随他一起好好强身健体。得了李瑕一顿夸。

  自然不是喜欢大冷天还要晨练……

  唐安安正想着心事,一转头正好与韩巧儿对视了一眼。

  韩巧儿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搂着年儿说起悄悄话来。

  这两个小丫头自从一起随李瑕出门巡视过,莫名地更加要好起来,常常梳一样的发型不提,这两夜还总喜欢凑在一起睡觉,说是冬天冷。

  唐安安心想,韩巧儿此时说的该是“我们之中出现了一个喜欢晨练的叛徒……”

  之后趁着高明月与张文静说话时,年儿跑过来在唐安安耳边悄悄说了一句。

  “姑娘今夜到韩侧妃屋里来吗?”

  唐安安闻言便愣了愣,昨夜李瑕在张文静处,今夜该是到韩巧儿处。

  下一刻,韩巧儿也坐过来,低声道:“安安姐,我们让李哥哥累到爬不起来怎么样?我们耗光他的体力,叫他明日没力气晨练吧……”

  “我们?耗光他的体力?好……好啊……”

  ……

  咸定二年、中统二年,终于在相对的和平势态当中接近尾声。

  对于李瑕而言,这确实是今世最轻松的一年。

  而年节时,一封信也随着东去的探子一路发往山东。

  ……

  一转眼,到了中统三年,正月初十。

  山东,益都。

  几骑快马自北方而来。

  李彦简抬头看去,终于看到了前方新修筑过一番的益都城。

  自从蒙古占据华北之后,禁止诸路世侯修筑城墙。唯独李璮以防御宋国为名,修筑了益都的城防,且还开挖了深沟大壕。

  李彦简见此壮阔坚城,深吸一口气,驱马而前。

  很快,益都城内响起欢呼声。

  “世子回来了!世子回来了!”

  李彦简一路进到行省总管府,与父亲李璮、同父异母的弟弟李南山、表兄杨友等等亲人相见,自又是一番热闹。

  “见过父王!先生言,今他已得蒙人信任,执掌中枢大权,只待大军一至,轻易可为父王取燕京……这是先生给父王的亲笔信。”李彦简说的先生便是王文统了。

  “好!好!我儿终于归家了……”

  谈过这些近况,李璮坐回案边,先是看了王文统的信,神色舒展,志得意满。

  便等他收起了王文统的来信,重新落回桌上那封来自汉中的信,眉头又开始皱了起来。

  “父王这是在看什么?”

  “王荛真是自作主张。”李璮道:“本王自取燕京,又何须他代本王去联络川陕李瑕?”

  “联络李瑕?这……毫无必要啊。”

  “但王荛也不说一声,便自去了。”

  李彦简亦是一愣,道:“舅舅竟如此不智?他比孩儿还早离开燕京,算时间,原来是直接往川陕了?不智啊。”

  李璮似乎有些怀疑什么,心中沉思着,还能是谁叫王荛去找李瑕的不成?

  但到了最后,他想到王荛平素就是自作聪明的性格,还是摇了摇头。

  “他那人啊,一向便是那样。”

  李彦简问道:“那父王打算如何回复李瑕?”

  “李瑕竟要本王静待他三年两载,简直不自量力,恨不能骂他一顿,但也不好拆了你舅舅的台,本王且回书问李瑕是否愿意投顺吧。”

  李璮说罢,不屑地丢下手中的纸信。

  “其他的,待攻取了燕京再谈……”

  第七百二十七章 功臣

  过了年节,已是壬戌年,狗年。这一年是大宋咸定三年,蒙古中统三年。

  正月初十,王荛终于重新来到汉台,再见了李瑕一面。

  他本来以为李瑕要将他扣留在汉中很久,没想到李瑕还肯在元宵之前见他,竟然还有些感激。

  作为巧舌如簧之人,王荛原准备了许多说辞。可惜,一个月来,与张弘道说得实在太多了,连他也感到疲倦。

  此时再见李瑕,行了礼,王荛难得显得有些沉默。

  李瑕先开了口,道:“你不是李璮派来的,到底有何目的?”

  王荛一惊,再抬头已是愕然。

  李瑕扫了他一眼,道:“我既已得到证据,你敢不认?拖下去吧。”

  “李郡王,我当然是齐王派来的,你这是何意,你怕了忽必烈不成?”

  张弘道看着王荛被拖下去,问道:“山东的回信到了?王荛果真有诈?”

  “没有,回信也太慢了。”李瑕道:“今日正好有空,我诈一诈他。”

  “王荛此人面皮极厚,怕不会轻易交底……”

  话音未落,只听被拖下汉台的王荛已高声呼喊起来。

  “李郡王饶命,我招了,我招便是!”

  这便是李瑕要让张弘道来应对王荛的原因,桀黠油滑之辈,应对起来实在是费工夫。

  不一会儿,王荛重新被拖上来,招得却是很快。

  “请李郡王饶我不死,确不是齐王派我来的,是我自作主张……”

  李瑕打断道:“是你自作主张,而不是受人指使?”

  “其实我与姐夫感情深厚,往往不需他命令,我便自主做事,绝非受人指使。”王荛道:“此次姐夫举旗,意在直指燕京,然而我以为史天泽不可靠,故而擅自作主,想联盟李郡王,以牵制蒙军,亦使史天泽不敢趁机攻山东。”

  “你看出史天泽不可靠了?”

  “是。可惜姐夫对史天泽深信不疑,我多次苦劝无果,只好出此下策。”

  王荛应对如流,并无太多的局促不安。

  李瑕却又问道:“那有没有可能是忽必烈让你前来诓我?或诓我过黄河攻山西,他从上游偷袭我船只,断我退路?或诓我出潼关,他从黄河绕攻潼关,堵我归路?”

  王荛愣愣看了李瑕好一会,忽然笑着摇起头来。

  “本以为李郡王乃当世豪杰,原来如此畏惧忽必烈?忽必烈如今尚在哈拉和林,竟能吓得李郡王不敢出关中一步?”

  “真在哈拉和林吗?”李瑕道:“咸宁元年十一月,昔木土脑儿一战结束,忽必烈稍作休整即北征,今已是咸宁三年正月。算时间,已够忽必烈往返一趟。”

  王荛大摇其头,脸上还带着嘲笑的神情。

  “未免也太看得起忽必烈了,真当他一到哈拉和林即可挫败阿里不哥吗?蒙古宗王可都是支持阿里不哥的。”

  李瑕观察了王荛一会。

  王荛笑了好一会,坦然迎上李瑕的目光,拱手道:“我所做一切,皆为恢复汉家河山,李郡王可信我。”

  张弘道向李瑕低声道:“此子说假话从不变色,昨天还与我信誓旦旦是李璮派他来的。”

  李瑕点点头,道:“这样吧,你回去告诉李璮,不必急着举事。”

  王荛道:“若齐王已举事,李郡王可愿响应?”

  “如若史天泽能与他合攻燕京,我便尽力出兵山西;而若史天泽不可信任,或可共击史天泽……到时再做联络吧。”

  “好!”王荛再次拱手作揖,道:“请李郡王手书一封,我带回给齐王,商定战略后再作回复……”

  ……

  两日后,在汉中滞留了一整个年节的王荛终于得以被允许离开。

  他似要去往山东,却在离开蜀道、出了潼关之后,渡过了黄河,往山西而去。

  被扣押了太久,来不及再去山东了。

  王荛先到解州,见了仪叔安。

  “李瑕很警觉,并未上当,但还有机会……”

  一场私下的密谈之后,王荛当即又离开解州,赶往燕京。

  ……

  就在这个正月,在益都以东、以南的山东各地,李璮正式宣布自立称王。

  因李璮从来没有忘记过他父亲李全的遗志。

  “南宋君臣昏昧不可依,蒙古凶悍蛮夷亦不可恃,我父子侥幸于乱世之中居山东、淮南之地,拥数十万之众,若用心经营,伺机进取,逐鹿中原,天下谁属尚未可知也!”

  从他继承这个遗志开始,三十余年,一直在苦心孤诣地谋划。

  他有两位妻子,除了王文统的女儿,还娶了东蒙古宗王塔察儿之妹。

  不仅是联姻蒙古黄金家族,他还一直在拓大地盘并不断巩固着统治,确立了山东的官制,修复文庙,招揽儒生文士到幕下。

  他到处购马、筹集了大量军粮,练就了十万大军。

  终于,他等来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蒙哥死,而忽必烈与阿里不哥两虎相争……

  李璮已传檄于各路诸侯,邀他们依先前约定起兵响应,以造声势。

  他散尽府库财宝犒赏将士,准备出兵济南。

  同时,下令杀尽境内蒙古戍军。

  “点炮!祭旗!”

  “斩!”

  校场上,炮声响过,大刀斩下,一颗颗带着辫发的头颅滚滚而落……

  ……

  燕京。

  会同馆中,刘秉忠与王文统正对坐而谈。

  王文统时年已六十余岁,双眼细而长,看起来便像是一只狡猾的老狐狸。

  “如今想来,陛下当时一见我便让我主政中书省,怕是想将我从山东调开啊。”

  “这是自然。以道你一走,李璮身边便再无像样的谋士了。”

  这“以道”是王文统的字,偶有人说笑,蒙古这位平章政事的字号,比宋国平章军国重事贾似道的名字少了个“人”,但王文统做得却出色得多。

  而此时聊到李璮,王文统却是长叹了一声。

  他当然明白,自己一旦离开,李璮身边便再无一个可以拿主意的人。

  但两年前,忽必烈将他这一介布衣直接拔擢为平章政事,已是容不得拒绝……

  “两年来,以道做了很多啊。”刘秉忠又道:“恢复汉法,我辈虽倡导多年,却是在你手中真正被实现。”

  王文统道:“是刘公与诸公多年来为陛下陈述儒学,我不过是恰逢其会。屋子盖好了,我添上瓦片而已。”

  “不能这般说。”刘秉忠摆手道:“你做的皆是得罪人的事,老夫心里明白。”

  王文统笑了笑,那细长的眼微微眯起,隐隐有些讥色,却不知是在讥谁。

  刘秉忠又道:“李璮叛乱,此事不可避免,而你与他的关系,本是洗不清的……”

  “我明白,此次多谢刘公为我求情,给了我一个与李璮划清界限的机会。”

  “并非是为了你。”刘秉忠道:“而是为了汉法,汉法既是在你手中实行,不论你一开始为何入主中书省,这谋逆大罪不可再沾。”

  王文统用袖子扫了扫自己的膝盖,悠悠然叹了一口气,缓缓道:“是啊,为了汉法。”

  “去吧。”刘秉忠道:“去觐见陛下。”

  “刘公,告退。”

  王文统起身,行了一礼,确有感谢之意。

  他感激刘秉忠向忽必烈美言,保住了他王家父子。

  但也正是刘秉忠,以汉法之存亡相逼,逼他放弃了李璮……

  其实,从两年前起,他就已经没有选择了。

  他只能把自己与李璮的所有信件交给忽必烈,促使李璮在这个忽必烈已还跸燕京的时节叛乱,并引诱李瑕率军出关中……

  ……

  王文统离开后,刘秉忠依旧坐在会同馆中,想着心事。

  他最清楚忽必烈的心思。

  一开始重用王文统,也是他向忽必烈建议,为的确是将其从李璮身边调开。

  但没想到,王文统是真有大才,这两年除了实行汉法,在国家开初时建立制度,这次与阿里不哥的汗位之争中,正是他主管财粮,短期间从中原征集与运送了大量物资北上。

  “是功臣啊。”

  王文统是行汉法的功臣,也是汗位之争中的功臣。

  刘秉忠于是希望,能把他从李璮叛乱的大罪中摘出去,以免蒙古贵族借王文统之罪攻击汉法。

  因此,他私下里已说服了忽必烈,给王文统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这很难,对所有人都很难。

  王文统要放弃其女婿、恩主;忽必烈要消除心里的芥蒂。

  但好在,这对君臣都做到了……

  ……

  与此同时,仁政殿中。

  几封密信被摔在地上,随着忽必烈嘴里的蒙古语响起,自有人给王文统译了出来。

  “卿教贤婿为逆,举世皆知,朕今问卿当何以相对?”

  王文统目光落处,见那密信正是自己上交给忽必烈的。

  他当世之大才,岂能在谋逆之际连几封密信都藏不住?

  因此,王文统心中颇为平静,想着是陛下要怪罪自己一次,之后再施恩而已。

  他一行礼,当即应道:“臣惶恐,臣一介蝼蚁之命,愿苟存残喘,定为陛下取江南赵家。”

  “……”

  忽必烈忽然大笑,之后便听译官道:“卿实是厚颜至极!”

  王文统愣了愣,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

  “你自始至终,连一句‘臣罪当死’都不曾说过,朕还怎么饶你性命?!来人,拿下!”

  王文统双眼一瞪,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然而,不等他反应过来,殿中力士已然扑上,径直将他摁倒在地……

  第七百二十八章 失望

  汉中,张府。

  堂上点着火炉,案上摆着小酒和一盘瓜子。

  张弘道捧着一份关于成都的卷宗在看着。

  准备好去接任成都府路安抚使,这是他要做的正事。

  有亲随进门来禀报道:“五郎,军情司来人了,说是给五郎送个客人。”

  张弘道并不惊讶,道:“快请。”

  不一会儿,一个军情司的探子先进来说了情况。

  “人是在山西境内拿的,他一出潼关便乘船北渡,到解州见了仪叔安……”

  “你们辛苦了。”

  “五郎打算在何处审?可需要押到我们军情司刑房?”

  “不必了,就在这堂里吧。”

  ……

  王荛显得很狼狈,但进堂时还在笑,仿佛只是投壶之类的小游戏输了一般。

  “五郎这是舍不得我,又将我请回来?”

  “事到如今,还嬉皮笑脸,怕是不知死字怎么写的。”

  王荛道:“我若说是我想取道山西去往山东,五郎可信?”

  “不信。”

  “那……我想见李郡王。”

  张弘道眼神冷峻起来,道:“若非是我,你此时该是在挨酷刑,而不是还能好端端的坐在这里嘻笑。”

  说罢,他身子向前倾了倾,凝视着王荛,又提醒道:“别以为郡王比我客气,也别把我的耐心耗光。”

  “好吧,我招。”

  王荛伸手从桌案抓起一把瓜子,道:“我这次来,确实是想诓李郡王出兵山西或河洛。”

  他脸皮确实是厚,浑然不记得上次与李瑕的信誓旦旦,全无半点羞愧之色,一边说,一边还嗑着瓜子。

  张弘道问道:“谁让你来的?”

  “刘秉忠。”

  “忽必烈呢?返回燕京了?”

  “不知,我南下时还没有。”

  张弘道又问道:“诓我们出兵,之后呢?”

  “只知有人在练水师,准备渡黄河攻关中。”

  “谁在练水师?”

  “某个归附的宋将,不太清楚……”

  张弘道又问了一会,之后目露鄙夷,冷笑道:“这便是你说的造反?这些年你到处串联,结果就是给忽必烈当狗?”

  王荛难得低下头,眼中显出少见的无奈。

  “五郎,以前我与你说的都是真的,一直以来,我们是真的想造反。但谁能想到,忽必烈登基时,会把我父召到中书省任相呢?”

  王荛话到这里,重重吐出一口瓜子皮,有些激动起来。

  “这谁能想到?我父一直在为妹夫谋划叛乱,世人皆知,但忽必烈就是把我父提拔成中书省平章政事了……把谋逆者一举任命为宰相,古之未有啊!你说这蛮夷,简单荒唐!”

  张统道讥道:“所以,你父子就出卖张家、出卖史家,把当年开封之事透个底朝天?”

  “哎,五郎何必一直提这事,如妇人般没完没了。”王荛道:“我说的是,忽必烈把我父召进中书省了,这手段太厉害,我们没办法了。”

  他显然也有委屈。

  “当时,忽必烈领大军从鄂州归来,召见我父。我们若不从,便等于当即叛乱,姐夫如何是忽必烈的对手?父亲便只好入朝为官。”

  “呵,我早便提醒过你,这造反不是那般轻易的。”

  “五郎今日不也在造反吗?”

  “得看跟着谁了。”张弘道冷笑道:“李璮志大才疏之辈,不足与谋。”

  这话,六年前他就这么说的,今日还是这么说。

  此时王荛却显得很坦诚,竟是点点头,道:“姐夫确实志大才疏,需由我父辅佐,故而说忽必烈这一招是釜底抽薪,着实了得!”

  张弘道有些不耐烦,淡淡一瞥,道:“我要的,是你的解释,而非让你来夸忽必烈。”

  “这便是我的解释!”

  王荛又道:“忽必烈更了得之处是什么?他竟是真放手让我父掌权了……父亲助姐夫谋反为的是什么?不就是开国建制、一展抱负吗?谁能想到,忽必烈真就把这权柄轻而易举交到他手上?这是何等的胸襟?!这是得多欣赏我父的才华?!”

  “胸襟个屁。”张弘道讥笑道:“我本以为你王牧樵脸皮厚,原来忽必烈才是脸皮厚到极致,他毫无底线,只求利益,简直无耻至极。”

  “五郎想说忽必烈是在利用我父?但又如何?这新王朝确是在我父手中立制!这世间,庸人有亿万万,而开国建制者有几人欤?你根本不知这短短两年间我父做到了何种程度!”

  王荛的双手已经摊开,挥动着,述说着他的激荡。

  “一个蛮夷的君王,在我们的教化下,学汉学、行汉法、建汉统!而我父,从无到有,为一个残暴的蛮夷部落立制建统,使它成为一个正统王朝……这是古往今来疆域最大的王朝!他亦将成为流芳百世的千古功臣!”

  ……

  燕京。

  刘秉忠走进仁政殿,稍稍一瞥,看到了前面窦默、姚枢、王鹗、张柔等人的身影。

  但未见到王文统。

  地上,是几封秘信。

  上首传来忽必烈那怒气冲冲的说话声。

  殿内都是老臣了,皆听得懂蒙古语,但今日议事显得非常正式,不仅有通译,还有起居郎记录。

  “卿家且看,此间有王文统致李璮之秘信,其谋逆之罪证据确凿……”

  证据当然确凿,早在数年前大家都知道王文统要反。

  问题在于,这两年来王文统已位极人臣,还有何反的必要?

  另外,这信是从何而来的?李彦简一个大活人走私驿回了益都,几封信却被截获?

  这些问题,刘秉忠心里都很清楚,他眼一抬,瞥见那起居郎下笔如飞,隐隐有些不安起来。

  “朕将王文统以一介布衣提拔至宰相之位,授之政柄,可谓待其不薄,奈何他负朕至此?”

  “陛下,万莫如此伤心……”

  “陛下,王文统之才,罕有可与其相比者,今立国之规模法度,多出于其功,不如……”

  忽必烈摆手打断这些劝谏,一副痛心疾首之态。

  自有近侍出列,详细说了王文统那狂悖的态度。

  刘秉忠一惊,这才意识到忽必烈怕是真要杀王文统。

  而随着忽必烈发问,通译已问道:“汝等谓王文统该当何罪?”

  “禀陛下,若真是谋逆,自是该死,但……”

  一众文臣还想为王文统开脱,忽必烈的目光已看向张柔。

  张柔是武将,且正是今日殿中最受猜忌的一个,子弟与李璮、李瑕皆有过瓜葛。

  此时面对忽必烈的目光,他已不敢多为王文统辩解一句。

  “臣以为……王文统当剐!”

  刘秉忠无奈地闭上眼。

  他知道,殿中这位陛下对汉法的态度,已发生了重大的变化。

  ……

  忽必烈不仅剐了王文统,还将此事的前因后果一并谕告天下。

  很快,一封诏书已自燕京传出。

  “人臣无将,垂千古之彝训;国制有定,怀二心者必诛!平章政事王文统,起由下列,擢置台司,倚付不谓不深,待遇不谓不厚……”

  ……

  汉中。

  “……王文统负国恩而谋大逆,死有余辜;处相位而被极刑,时或未喻!咨尔有众,体予至怀。”

  “你说什么?!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王荛大吼一声,试图扑上去抢夺张弘道手里的文书。

  “给我按住他!”

  张弘道抬手一指,自有人上前将王荛撂倒在地。

  王荛大喊道:“你休想骗我!休想骗我!我父不可能被极刑……”

  张弘道走上前,对着王荛就是一巴掌。

  “啪”的一声响,之后又是一声重响。

  他先抽了王荛的左脸,反手再抽了右脸。

  “我骗你?我有工夫骗你?王牧樵,你当自己是什么东西?”

  张弘道骂过,将手里的情报一摔,摔在王荛面前。

  “这就是你们要的流芳百世?将行汉法的希望寄托于忽必烈,自以为受千古传颂?”

  “不,我父没死,他不会就这么死了……”

  “他死有余辜!忽必烈真心赏识他行汉法?哈哈,寄望于一个胡人保他来立制,这胡人连汉话都不会说啊,你父死有余辜!”

  “张弘道!你闭嘴,你休想骗我……”

  “够了,你给我冷静下来,到时我再带你去见郡王……你们帮他冷静冷静!”

  ……

  走过汉中城,会发现过了年后城内的气氛已有了大不同。

  城防严密了许多。

  道路上也多了许多匆匆往来的兵士。

  登上汉台望江楼,能看到一队队运粮的马车以及兵士正驰向北方。

  张弘道走到李瑕身后,望着远处的尘烟,问道:“这是要开战了?”

  “也许吧。”李瑕道:“最新的情报,忽必烈北征哈拉和林,大军还未到,阿里不哥弃城而逃,逃至吉利吉思……这吉利吉思,我与文静商量了一夜,还是未搞清楚在何处。”

  张弘道对此略知一二,道:“谦河上游,唐时称‘黠戛斯’。吉利吉思和谦谦州土地肥沃,适宜耕稼,夏种秋成,又产良铁,金亡后,有不少工匠被迁到那里。成吉思汗把那一块领地封给了幼子拖雷。拖雷死时,由幼子阿里不哥继承……”

  “有多远?”

  “我也只是听说过。”张弘道应道:“该是难以想像的远。”

  “远过北海?”

  “远过北海很多。”

  “好吧,总之阿里不哥是逃回了自己的封地。”

  这次,李瑕对阿里不哥很失望。

  但另一方面,阿里不哥至少还懂得逃,还活着,还有机会。

  “李璮却是逃都不好逃了。”

  张弘道叹道:“想必李璮也已得知王文统被杀的消息,也不知该有多慌。”

  “他必不敢再攻燕京,那就完全处于被动了。”

  李瑕摇了摇头,道:“总之,蒙古汗位之争还未结束,但双方已都在休整,忽必烈想趁着这个空隙灭了我与李璮,不能让他轻易如愿。”

  “如今川陕这情况,能应付得了战事?”

  “战事要起,哪能管人准备好了没有。有外敌来,我们从不怯战。”

  李瑕显得很坚决。

  哪怕暂时还没发现忽必烈要对关中动兵的迹向,他却已做好了迎战的准备。

  不论是守关陇,还是阻止李璮的灭亡,战事要起,便不抱侥幸。

  “但要救李璮也难吧?”

  “嗯,眼下的情况是,军情司已探到蒙军确在黄河上游练水师,由叛将刘整负责……”

  ……

  凉州。

  这里曾是大蒙古国大汗窝阔台二太子、西路军统帅、凉王阔端的封地。

  阔端曾设府于此,统治河套、吐蕃、河西走廊、关中、陇西、四川等等地域。

  十年前,阔端死,由五个儿子继承封地。

  这日,夕阳下的风沙漫天,一队骑兵驰至凉州。

  “吁!”

  马上的蒙古骑士还很年轻,随手掏出牌符,却是一枚金虎符。

  “奉大汗之命,我兀良哈·阿术,接任大蒙古国西路军统帅,速让灭里吉歹来见……”

  第七百二十九章 搅动各方

  汉中,桂荫堂。

  李瑕与几个属官各自落座。

  他先是看了韩祈安一会儿,道:“说来,王文统之于李璮,便如以宁先生之于我。”

  这么一想,忽必烈对付王文统的手段就很厉害了。

  换作是赵昀或赵禥,就不太可能把韩祈安拉拢到中枢去,最后还背叛李瑕。

  韩祈安一想,觉得自己与王文统相像的地方,一则最早就辅佐各自的主公谋反,二则是主公的岳翁。

  但他还是摇了摇头,道:“不同的,我之才能,远不如王文统。而李璮,则不配与郡王相提并论。”

  李瑕不理会这种马屁,道:“一个原本就要杀掉的人,忽必烈杀之前先用了两年,这还不算,还利用他引诱李璮起事并引我出关中。”

  “不仅如此。”韩祈安道:“还用来平息了反对汉法的蒙古人的不满,并敲打了汉臣……王文统这颗脑袋,可谓是被忽必烈用到了极致啊。”

  “少说了一点,还能用来震慑李璮。”

  “郡王近来愈发关注此事,这是决定出兵了?”

  “还在规划阶段,但有这打算。”李瑕道:“否则,一旦李璮被灭,而阿里不哥还躲在什么吉利吉思,则忽必烈一定会攻打关中。与其到时被动,不如现在主动。”

  “希望李璮能撑得足够久吧。”

  “寄望于别人都是靠不住的,做好最坏的准备吧。”李瑕道:“这几日把政务交代妥当,我便启程往长安一趟。”

  韩祈安虽不希望李瑕总是这般奔波,却也只能仔细听他安排政务……

  ……

  燕京。

  姚枢走过宫城,心头再次浮起王文统之死。

  此事之后,他与刘秉忠秘谈过一次,皆认为这是陛下在击败阿里不哥之后,对蒙汉之间的平衡进行的一次调整。

  这代表着忽必烈不打算再完全信赖汉臣了。

  君臣之间,本就是互相制衡的。

  以往汉人的作用大些,多倚重些;如今要给蒙古贵族们一个交代,杀王文统祭旗……确实是证据确凿。

  王文统一开始就是要杀的,所以这两年将最得罪人的事交给他做了。

  姚枢与刘秉忠不会像孩子一样去抱怨什么,但到最后,两人却有一个非常默契的对话。

  “陛下觉得我们逼得太紧了……”

  “莫生怨怼,莫连累燕王。”

  燕王,指的是忽必烈的嫡长子真金,承载的是他们这些汉臣的深厚期待。

  有他在,汉臣们就完全承受得起这一点打压。

  死掉一个性格刻薄的王文统,还远远没到会让他们离心离德的地步。

  反而,王文统的背叛,会让不知情的汉臣们自惭形秽,不敢就忽必烈往后重用蒙古人、色目人而多说什么。

  这场心理博弈,忽必烈完全是拿捏着的……

  而今日这场奏对,姚枢也得拿出点实力出来了。

  “臣以为,李璮有三策,李瑕亦有三策。”

  “说。”

  “于李璮而言,以海船、骑兵两路并行,直捣燕京,为上策;真正投降宋国,将防线南移,与宋国连成一片,静待陛下与阿里不哥再次开战,此为中策;攻打济南,制造声势,等待各路世侯响应,此为下策。”

  忽必烈用蒙语问道:“他将如何选?”

  姚枢断言道:“必出下策。”

  “为何?”

  “李璮志大才疏之辈,鄙视宋国君臣昏聩无能,不会真心降宋,此为志大;王文统一死,他必不敢再取燕京,此为才疏。

  他或将假意投降宋国,却不会将治下之地并入宋国,以为固防。依其心志,必攻打济南,以求扬威于诸路世侯。然实沐猴而冠,必成擒尔。”

  忽必烈连连点头,对如何平李璮之叛已有计较。

  “李瑕又如何?”

  “于李瑕而言,坚壁清野,按兵不动,固守关中四塞,静待阿里不哥卷土而来,此为上策;出兵河洛,牵制史天泽,以救李璮之覆灭,此为中策;攻打山西,寻刘整部决战,此为下策。”

  “为何称下策?”

  “刘整擅水战、杨大渊擅守山城,李瑕若敢出山西,以己之短攻彼之长尔。关中比河洛,居黄河上游,而河套比关中,居黄河上游,随时可支援山西……”

  忽必烈听了,并没有太大反应。

  姚枢的看法与他相似……

  这次的战略目标很简单,在阿里不哥卷土重来之前,解决了中原的祸患。

  李璮是必须灭掉的。

  而对付李瑕,眼下已安排了两路兵马。若李瑕出兵,便可一举消灭,而若其固守关中,却需等中原汉军先灭了李璮再回过头来攻关中,也许到时又要北征了。

  故而说,李瑕不出兵才是上策……

  ……

  二月二十日,临安。

  枢密院中,贾似道看着眼前的降书,长长地叹息了一口气。

  李璮说得很好听,又要来向大宋称臣了。

  但其公开反叛蒙古之前,根本未曾派人来临安联络过。

  直到王文统一死,这才匆匆联络,说是要献出之前夺走的涟州、海州,请宋廷出兵。

  但据贾似道派出的细作打探来的消息,李璮分明没有向南移兵,与大宋兵马腹背相倚,反而是出兵济南了。

  贾似道懂李璮这是揣着什么心思。

  一方面,挟大宋之名虚张声势,恫吓蒙古各路世侯;另一方面,攻打济南,亦是恫吓各路世侯。

  李璮就是想让别人都服他。

  “四十多年过去了,还是这般狂妄愚蠢!”

  贾似道不由又想到幼时与李璮同窗时的情形。

  那时他父亲贾涉主持淮海局势,安置红袄军为忠义军,李全等人皆为其所用,因此随军的子弟也聚在一个学堂。

  李璮当时便是终日想叫别人都服他,傻里傻气的……

  “这次,就帮帮你吧。”

  贾似道喃喃了一句,提笔拟了奏章。

  出兵不出兵?眼下实在太过仓促,短期内如何来得及?

  至少,先用宋廷的名义为李璮多添几分威势再谈。

  ……

  “什么?”

  “宋廷封李璮为保信宁武军节度使、督视京东河北等路军马、齐王。”

  “哈?”

  张弘范笑了笑,翻身上马。

  此时已是三月中旬,他终于得到了起复的机会。

  忽必烈命他领两千人先往燕京由其亲自校阅。

  而在这李璮公开叛乱的第一个月里,所做的竟只有请来了宋廷的封赏,并占据了济南。

  张弘范不太明白,李璮做这些的目的是什么?

  若是为了威慑如他这样的世侯,那显然,他并没有被威慑到……

  “说来,李瑕今年二十二岁吧?去岁封的王。囚牢出身,弱冠之年以战功封王,我敬他一声王爵,是因其本事。赵宋却有甚值得敬畏之处?”

  “当年李全便请赵宋封其为齐王,三十余年过去,李全这儿子真是丝毫没有长进。”

  “哈哈哈,我记事起便听人说山东李璮有反意,本当是何等英雄人物,竟是将成事之机寄于在如此虚妄之中。”

  “……”

  跨在马背上说话都是与张弘范交好的张家一辈年轻子弟。

  他们从保州领兵往燕京的一路上,迅速却又从容,这般谈着谈着,竟显得李璮这场叛乱像个笑话一般。

  偶尔避过人群时,张弘范眼底也会隐隐浮出一抹忧色,那是种“伴君如伴虎”的不安。

  ……

  与此同时,开封。

  “报!都元帅,山东捷报!”

  史天泽接过战报,只见是史楫已在山东高苑县附近击败了李璮麾下大将李范,使李璮不敢再兵出济南。

  意料之中……

  “准备出征吧。”

  史天泽对心腹将领吩咐了一句。

  之后,他喃喃自语道:“打完了李璮,还得打李瑕,今年怕是忙了……”

  第七百三十章 主动

  《孙子兵法》云“凡兴师十万,出征千里,百姓之费,公家之奉,日费千金,内外骚动,怠于道路,不得操事者,七十万家。”

  换言之,十万大军出征,要有七十万户人家停止原本的农业生产,专门供给军需。

  当今天下,能有这个实力的军阀,李璮确实算一个。

  而占地千里、坐拥川陕的李瑕没有这个实力,因为李瑕底子太弱。

  就川陕那点可怜的积蓄,一旦叫百姓“不得操事”,百姓首先就得饿死,又何谈“专门”供给军需?

  为何李瑕拿下关陇,忽必烈却依旧有足够的钱粮用于北征阿里不哥?在于“积蓄”二字。

  自从蒙军攻入蜀地,到李瑕收复汉中,整整二十五年。

  二十五年间杀光了九成人口、抢走了所有粮食财物,不是靠把土地抢回来三五年就能挽回国力的。

  这是积蓄的差别。

  连宋廷都没有这个供应十万大军远征的实力,守了二三十年,“国库”已一穷二白。

  反而就是这个李璮,自其父李全身死,继承益都行省总管至今已历经三十一年。

  山东是地阔人稠之地,三十一年来李璮储存粮草、截留盐课,蒙哥每次征调诸路兵马,他都诡辞不至。

  如此积蓄下来,使李璮有了看似强大的纸面实力。

  这也是他让史天泽、李瑕都起兵响应他、奉他为王的底气。

  ……

  史天泽承认李璮有实力,可惜,没有与其实力相配的能力。

  山东是地阔人稠,但也无险可守。

  李璮一旦起兵,就只能直扑燕京、依托燕山防线阻击蒙军主力南下,其他的任何结果,都只能算是失败。

  若做不到,那不如趁早南逃,依托于宋国的江淮防线保命。

  守着济南算什么?守得再久也是输。

  有些事,结果在最初做选择时就已经注定了……

  偶尔史天泽也会想到自己与李璮的那一纸盟书,只觉李璮未免太过狂妄,也太过单纯。

  正是在这种心境中,他披上盔甲,准备提兵出征。

  开封这边只出兵一万余人,其余各路兵马将会在抵达济南后陆续集结。

  誓师之后,史天泽正要下点将台,长子史格已快步赶上。

  “父亲,峡州方面已探到有兵马西来。”

  史天泽不动声色,又走了几步,避开周围的将领,才问道:“李瑕这么快出兵了?”

  他着实惊讶于李瑕动作之快。

  眼下这形势,李璮才公然叛乱不过一个多月,蒙古大军都还在征发,赵宋则还无动静……谁能想到,最先出兵的竟是李瑕。

  比起李璮的优柔寡断,李瑕却是每次都抢占先手。

  但也无妨。

  之所以让王荛去汉中鼓唇摇舌,本就是为了诓出李瑕的主力,以一举击败。

  河南、山西一带早已做好战略布署。

  董文炳主持洛阳防御,坚壁清野;史权镇守唐州、邓州一带,封锁包围;阿合马已亲赴河中府,命刘整、杨大渊于黄河上游编练水师。

  一旦李瑕率主力出潼关,董文炳将拒之于洛阳,史权则北上包围或出兵武关道,山西兵力将迅速渡过黄河,包围潼关,封锁其归路,将其主力歼灭在豫西通道。

  这仅是东线,西线则还有阿术。

  “阿合马……”

  史天泽开口才说了三个字,却听史格已说了下一句。

  “李瑕带了两千骑兵,由南面绕过洛阳,尚不知其意图……”

  “你说什么?只两千?骑兵?”

  ……

  永宁县。

  永宁古称“崤地”,是洛阳与长安之间的官道所在,位置自是十分重要。

  如今守着永宁的蒙古将领名叫“忽撒蛮”。

  忽撒蛮虽只守着这个小小的永宁县,官职却是不小,不仅是万户总管,还有一千户的食邑。

  因为他是木华黎的后裔。

  木华黎的儿子很能生,故而孙子、曾孙、玄孙封官封爵者很多,洛阳一带其后裔也很多,忽撒蛮只是其中不起眼的一个。

  他之所以封在永宁县,一则此处靠近洛阳这繁华大都,二则永宁县域内有金矿,就在县西南的熊耳山脉当中……

  中统三年,三月十七日,忽撒蛮听说宋人出兵洛阳,非常诧异。

  “家养的小狗竟然敢来攻打猛虎?”

  “成吉思汗的子孙争夺汗位时,名叫李瑕的小狗叼走了关中这块掉落在一边的骨头,现在又想要咬下河南这块肥肉。”

  答话的是他麾下最聪明的奥鲁官,名叫孛秃。

  孛秃不仅会说汉话,还随着萨满学过回鹘文,甚至还会一部分汉字,平时为忽撒蛮记录金矿的收成。

  此时才有信使从洛阳回来,孛秃便负责给忽撒蛮通报战况。

  忽撒蛮听了却是翻了个白眼,问道:“然后呢?那些汉军打不过这只小狗?”

  “依董文炳说的那些话,意思是本想把小狗引到笼子里来。”孛秃道:“但董文炳没想到小狗有两千骑兵,怕把他的笼子给顶翻了。”

  “然后呢?需要我带领勇士出击吗?”

  孛秃道:“董文炳是说,希望我们关闭城门,封锁住崤道,把李瑕堵在洛阳以西。”

  “无用的汉军。该做的是击败李瑕,而不是堵住他!”

  忽撒蛮骂了一句,显得颇为不屑。

  他只有一千户的食邑,却可拉拢出两个千人队。

  当然不会全是蒙古勇士,其中大部分都是回回人、汉人。但猛虎领着羊群,也能让羊群变成老虎。

  木华黎的子孙,自是看不起懦弱的宋人,哪怕对方是一个王爵。

  没过多久,鸣镝声响。

  一道狼烟也从永宁城头上腾起……

  ……

  李瑕的战略目的很简单。

  他要尽力袭扰河南,牵制史天泽的兵力。

  不管这难不难、险不险,他只知道一点,即在李璮还在时与忽必烈开战,一定会比等李璮覆灭了再开战要轻松得多。

  眼下是春耕的时候,以骑兵打出潼关,将战场推到潼关以西。

  他知道黄河上有蒙军水师在埋伏,所以,他只带两千骑兵,而不抽调黄河防线以及潼关的守军。

  这反而让山西的蒙军将领难以抉择,要不要渡黄河攻关中?

  关中主力尚在,对蒙军而言,渡河强攻显然不是好的时机,而李瑕仅有两千人,用河洛的兵马包围就足够了。

  对李瑕而言,要做的就是让蒙军知道,仅凭河洛的兵马还围不住他这两千人。

  只要他小胜两场,就能作出有可能攻下开封的姿态,逼得山西的蒙军支援,或逼得史天泽不敢离开。

  相当于以少量兵力,打乱了蒙军在山西、河南的布局。

  所以说,李瑕的战略目的不在于攻城略地,只是“打乱”二字。

  把对方的布局打乱了,就相当于占据了主动。

  ……

  而眼下的情况是,坐镇洛阳的蒙古将领也被李瑕打了个措手不及,原本的战略布置没能防住突然杀出的两千骑兵,只好等他孤军深入再重新包围。

  李瑕没有攻城的实力,只希望尽快找到某个蒙古贵族的庄园,劫掳一番。

  他正在学习小股骑兵的纵深战术,用得还不是太熟练……

  这日,才行过崤山道,忽见前方腾起狼烟。

  这是李瑕路过的第三个县城,他本以为又会是坚壁清野,再吃一个闭门羹。不想,望筒看去,只见前方烟尘滚滚。

  不多时,探马回报。

  “敌兵杀上来了!”

  ……

  这次随李瑕出征的有两个骑兵统领,一是胡勒根,二是李泽怡,大概算是李瑕麾下骑术最高超的两个将领。

  听得前方号角阵阵,胡勒根原是半点不慌的。

  这种骑兵深入的打法,本就是他以前常做的……比如,被李瑕俘虏时,他正是跟着千夫长孤军深入到庆符。

  他跨坐在马上,双脚踩着马蹬努力站高,终于看到尘烟中出现了敌兵的大旗,之后,忽然惊呼了一声。

  “是木华黎的子孙!长生天……木华黎……”

  周围那些归附李瑕的蒙古人纷纷变色。

  木华黎是被成吉思汗破格封为国王、赐下九斿白纛的异姓功臣,在蒙古人眼里如战神般的存在。

  此时虽然只有其子孙抬着其旗号出现,也给他们带来了极大的威慑。

  “是木……”

  “当!”

  一声响,李瑕策马而上,用长槊敲打着胡勒根的头盔。

  “木华黎死了四十年了,论天下英雄,只看今朝……”

  ……

  忽撒蛮并不知董文炳、史天泽这些汉军世侯想如何与李瑕打。

  他也根本就不了解李瑕。

  他只知道木华黎的子孙不会让软弱的宋人欺负到头上来。

  于是,他跨上战马,领着他的两个千人队便引上了向西面而来的骑兵。

  但木华黎已经死了四十年了,忽撒蛮这个曾孙,享福也享了三十余年。

  他虽然还记得祖先的荣耀与战功,却没意识到,数十、近百个家族子弟里,还能战的只有区区几人……不包括脑满肠肥的他。

  当忽撒蛮扛着带着祖先名字的战旗冲上战场,才发现,那个“软弱的宋人”麾下,全是已经投降过去了的蒙古勇士……

  ……

  两日之后,两颗头颅和一面旗帜被送到洛阳。

  随之带给董文炳的,还有一封李瑕的信。

  没有人代写与润色,显得十分潦草。

  “尔辈将中原百姓按户编籍,充作蒙人食邑,视蒙人为主,顶礼膜拜。李某不然,可驱蒙卒而战,今先废木华黎家河洛食邑一千户,来日再废其东平食邑四万户,必使天下百姓无一户为蒙人食邑……尔辈既作蒙人奴才,可来拦阻。”

  董文炳抬起头,看向忽撒蛮与孛秃的头颅,愣了好一会。

  “去告诉史帅,李瑕是想激怒我们,但不必乱,只有两千人而已,史帅可继续东征平叛……”

  第七百三十一章 盘活

  关中,黄河西岸宋军大营。

  林子快步进了大帐,向张珏一拱手,道:“张帅,探到了。”

  他毫不客气,上前便在地图上黄河上游的位置一点。

  “刘整正在龙门渡口造船,人数大概有一万余人,未必都是精兵,但是编练过的水师。”

  之后,林子手指往上又一点,再道:“杨大渊在孟门津造浮桥,准备助蒙军渡河,此处大概又有一万余人。”

  张珏脸色难看,问道:“他们可有出兵的动向?”

  “暂时还没有,但他们必定已得到郡王已出兵潼关的消息,开始派小船沿岸试探我们了……”

  “我看到了。”

  张珏点了点头,自沉思着。

  眼下这情况是,蒙军做好了两面开战的准备,如果关中响应李璮,主力一出潼关,刘整、杨大渊就会渡过黄河,夹攻潼关。

  所以,关中的主力不敢动。张珏正是领着主力守黄河边。

  论水战,蜀中将领就没几个擅长,张珏自问打水战比张实都不如,肯定比不过京湖叛将刘整。

  而且,船也没几艘。

  黄河防线只能被动挨打。

  但李瑕又想牵制史天泽,因此,竟是在不调动关中主力兵马的情况下,只领着两千骑兵出潼关。

  张珏是很反对这个计划的,主要是认为没用。

  当时,他说的是“史天泽怎可能因为你的两千骑兵就耽误去平定李璮?”

  “估且试试好了,若实在拦不住史天泽,死的也是李璮。”

  “你被包围了怎么办?”

  “他们必定想不到我会带骑兵入境,一开始没堵住我,之后再想包围我,就要大量的兵力,岂不就是牵制了史天泽?”

  到最后,张珏虽然反对,但也不能劝李瑕改变主意。

  因为蒙军一旦平定李璮之乱,必然要攻打关中。

  不出兵是坐以待毙,出兵又会被趁虚而入,所以李瑕用快速机动的少量兵马试图盘活局面。

  他似乎每次都是这样,最困难的事,永远是主动先迎上去。

  出发前说的那些话倒是浅显直白。

  “我们是小门小户,忽必烈则是家大业大。那要如何胜他?打个比方吧,若说他手下有一百个大将,我们只有四五个,那我们这四五个大将便该每次都辛苦些,把他的人先一个个打败……”

  “等等,你,我,李曾伯,这是三个,还有谁?”

  “我的意思是,我们小门小户,得亲力亲为。”

  “好吧,你要去便去,总归是听你的。说来,河南地势平阔,你以骑兵穿插袭掠,这是蒙古人的打法啊,不怕栽了?”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中原腹地的蒙古人,太安乐了。记住,等我搅得河洛不得安生,阿合马便会命令刘整强渡黄河以封锁我的退路。到时,便不会管我们的主力在不在,不会管李璮被灭了没有。”

  “懂的,我会守住黄河。他们以为他们准备好了两线作战,我们会告诉他们,远远没有……”

  ……

  几封情报传到了汉中。

  韩祈安看罢,招过人吩咐道:“把王荛带上来。”

  等待的这会工夫,他从屉中抽出几封原先写好的信,挑了挑。

  不一会儿,王荛被带上来。

  “我要见张五郎……”

  “五郎去成都了。”韩祈安道:“时至今日,你可信王文统已被忽必烈处以极刑?”

  王荛不知如何回答,闭上眼,心如死灰。

  韩祈安又道:“忽必烈可谓将王文统利用到了极致,死后还诏告天下,审王文统有反状者累年,宜加肆市之诛,以著滔天之恶……”

  “够了,别说了。”

  “你父子二人简直可笑……”

  “别说了!你要我做什么?!”

  韩祈安目光瞥去,见王荛胸膛起伏,满脸通红,一双眼中满是怒火。

  “我来助你们灭了忽必烈。”王荛一字一句道:“我要叫他不得好死。”

  韩祈安没说什么。

  张弘道说王荛这人自以为是,果然如此。

  “我已很冷静,说,你要我做什么?”

  韩祈安又打量了王荛一会,隐隐有些摸不准此人做事是否稳妥,先是递过一封信,道:“你且看看。”

  这是最新一封李璮从济南送来的信。

  与年节时答复李瑕的那封信不同,李璮绝口不再提要李瑕归附一事,只痛骂史天泽,邀李瑕共击之,瓜分河南诸城。

  “你如何看待?”

  王荛摇了摇头,道:“一开始便料到会是如此,我唯一没料到的是忽必烈会动我父。”

  韩祈安道:“今我王已出兵河洛,牵制史天泽。你需速往济南,说服李璮提兵南移,联宋固防。”

  “来得及吗?”

  “也许吧,还要李璮肯舍得。”韩祈安又递了另一封信,道:“这个交给他。”

  王荛又问道:“倘若最后还是救不了姐夫呢?你费这么大功夫要我做事,不会只让我当个信使、说客。”

  “还不算蠢到家。”

  “……”

  这日,韩祈安见过王荛之后,又招过摆铺的信使,将另一封信交出去。

  “尽快送到临安。”

  ……

  开封。

  史天泽已命令兵马停止东进。

  他不认为李瑕仅凭两千骑兵就能攻下开封,或给河南造成太大的动乱。

  让他为难的是,蒙古贵族们的食邑遭到了破坏……

  成吉思汗立下的三个“国俗”是大蒙古汗国的基础,即千户百户制、怯薛制、兀鲁思分封制。

  所谓“兀鲁思分封制”说来也简单,无非是“分赃”二字而已。

  黄金家族的准则,即“所有儿子、孙子、叔伯都分享权力和财富。哥哥弟弟每次商量好,取天下了,各分土地,共享富贵。”

  而除了蒙古高原上被称为“中央兀鲁思”的地方是黄金家族的公产,其余土地则是属于黄金家族个个宗室们的私产。

  包括中原也是如此,民户编好籍册以后,按五户缴纳生丝,都划为黄金家族的食邑了,而且分封得非常混乱……

  上一个让宗亲贵族们丢失食邑的人,是廉希宪,已经叛逃了。

  商挺、赵璧也已经落狱了……哪怕许多人都知道,他们没有通敌。

  当然,史天泽不同,作为拥兵数万的大世侯,他不至于像商挺、赵璧一般下场。

  但总归是不愿得罪诸蒙古贵族,因此史天泽开始有些犹豫是否在东征李璮之前,先将那个竟然胆敢孤军深入的李瑕除掉。

  暂时还来得及……

  ……

  燕京。

  张家在燕京城也有大宅。

  张柔一身便衣坐在堂上,看着从外间走来的九郎,神色并不高兴。

  “父亲。”张弘范道:“陛下亲自校阅孩儿之兵马后已起复孩儿,命孩儿随宗王合必赤往山东平叛,特归家拜别父亲。”

  张柔重重哼了一声。

  他并不关心儿子的官职,更在乎的还是自己的地盘和兵力。

  “你不该自作主张、将亳州交给陛下。”

  “孩儿知错,但当时那情形,孩儿尽力了。”

  “是吗?”张柔道:“那若是张家得回亳州,你莫再沾手。”

  张弘范一愣,思忖片刻,问道:“父亲是说……六哥有办法?可陛下……”

  张柔看着张弘范许久,叹息一声,道:“陛下既命你平叛,你尽力便是。到时围城,诸将择地设防,你莫避险地,恰是选择李璮可能全力突围之处,兵卒方不会心生懈怠。哪怕遇险,合必赤也必会来救你。”

  张弘范应道:“孩儿明白了,谢父亲教诲。”

  “伴君亦是如此,亦是这‘莫避险地’之理。你当握着地盘、兵权太险,却不知恰是地盘与兵权救你。”

  “是,孩儿知错。”

  “去吧,立大功归来,勿坠张家威名。”

  张弘范恭敬行礼,缓缓退下。

  张柔目送着他离开,眼中泛起沉思之色。

  这次,他更满意的还是六郎……

  ……

  临安。

  枢密院。

  “攻淮北,取亳州?”

  贾似道反问一句,已意识到这将是鄂州一战之后,又一个由他匡扶宗社的机会。

  留梦炎已又劝道:“听说淮河以北的重镇亳州,本是世侯张家坐镇,今刚换了主将,恰逢李璮叛蒙归宋……”

  “眼下出兵,还来得及吗?”

  贾似道思忖了许久,却听门外有通报声响起,之后是一小吏上前。

  “平章公,西南急信,廖先生请平章公尽快一览……”

  第七百三十二章 定计

  巩昌。

  李曾伯与廉希宪相处得并不算好。

  他们各任陇西制置安抚使与副使,是李瑕与朝廷相互妥协的结果,李瑕放李曾伯过来任官,朝廷任命廉希宪官职。

  虽说各有分工,一个施政,一个领兵,偏偏两人都是文武双全,能对对方管辖内的事插上几句嘴。

  再加上出身与立场不同,看对方更是不太顺眼……

  “稀客啊,海牙公难得来我大营,何事?”

  “我不姓‘海牙’,我们是父子连名,家父讳‘布鲁海牙’,家祖讳‘吉台海牙’,海牙是父名,不是姓。”廉希宪解释到这里,摆了摆手,“我既起了汉姓,李公称我汉姓即可。”

  “恕罪,我不知你们畏兀儿人连姓也无。”

  廉希宪上前几步,走到了李曾伯桌案前,提起毛笔,在一张纸上写下几个字。

  “维吾儿。”

  李曾伯问道:“有何不同?”

  “我们部族之名,有‘团结联合’之意,译为‘畏兀儿’不妥,依李郡王之意,译为‘维吾儿’更彰原意,此名……美矣。”

  廉希宪看着自己写就的那三个字,不由再次感慨道:“美矣。”

  他是真心喜欢这个族名,便是与李曾伯合不来,也不忘显摆一番。

  李曾伯低头看去,至少承认对方写得一手好字。

  “廉公喜欢美名?”

  “算是吧。”廉希宪应了,想了想,干脆大方承认道:“我确是想要青史留美名,有何不妥?”

  他一承认,李曾伯反倒是无言以对。

  两人这一照面,寒暄的几句中,彼此便看出了许多东西。

  廉希宪为何归顺于李瑕?除了实力之外,李瑕的施政态度其实是比忽必烈更包容,眼光更深远的。

  眼下虽还未有个成形的新制,但廉希宪却能从如“维吾儿”这个译名等各种小事中感受到李瑕的理念。

  哪怕就是为了青史留美名。

  李曾伯也在反思。

  大宋党争内斗确实是太久了,斗得久了,不自觉气量便窄了。

  不得不说,川陕风气是不同。陇西这边天高地广,风景辽阔,这边人也豪阔。

  廉希宪在回回人里气量不算大的,但比贾似道还是能容人得多……

  “谈公事吧,廉公今日来,为的是山东李璮之变?”

  “是啊。”

  “牵一发而动全身,谁能想到远在东海之滨的一场变乱,还能干系到陇西时局?”

  “李公夸张了。”廉希宪道:“不说蒙古,便是当年西辽国也是疆域广袤,相比而言,山东到陇西这点路真不算远。”

  李曾伯颇觉没面子。

  作为宋臣,与人谈疆域……没甚意思。

  “近来西北面常见蒙古探马出没。”李曾伯起身,指点起地图,“观蒙军于会州、兰州、至六盘山一带动向,恐有南下之势。”

  “想来,既是为了牵制我们在关中的主力,使我们不能响应李璮……也是打算入境抢掳。”

  “忽必烈既要平定李璮之乱,犹能抽得出兵力攻陇西?”

  “恰是因阿里不哥弃哈拉和林而逃,忽必烈方得空隙平李璮之乱。”廉希宪手指在地图上河西走廊的位置划了个圈,道:“而阿里不哥一逃,西域诸王必有一部分转而支持忽必烈,借着攻打陇西,还可整合这一部分兵马。”

  李曾伯的眼神便忧虑起来。

  陇西地势开阔,不像川蜀多险峻高山,不像京湖多江河湖泊,本就不好守。

  何况如今立足未稳?

  “老夫已数次传信,请从汉中、关中调更多援兵入陇,今日廉公来,可带了李郡王的答复。”

  廉希宪沉默了片刻,道:“须再等等,这次不仅是西面受敌,东面防线的压力亦很大。”

  “老夫听闻,李郡王先后俘虏了近七万骑兵?陇西、关中、汉中一共有骑兵近两万之数,犹有五万俘虏……”

  “不恰恰是这五万俘虏供养着这近两万骑兵?”廉希宪道:“六万匹战马,每年支草一千五百万束,料一百五十万石。一骑之费,可养步军五人,而五名劳力,难养骑兵一人……这帐李公不会算不明白,不知问这话又是何意?”

  李曾伯微微苦笑。

  他之所以问这个,无非是还想捉廉希宪手里的钱粮之权罢了。

  且这般一问,李曾伯对李瑕如今的实力也有了个更直观的了解。

  李瑕最大的问题还是在于穷,在于没有积蓄。但只要再有几年光景,让川蜀恢复生产,让李瑕整编好兵马,则必有不弱于李璮那积累了三十年的实力。

  怪不得朝廷以及忽必烈都如此忌惮李瑕,因看得出来,眼下再不除掉,往后必然成为后患。

  但对于李曾伯而言,这种内斗已不是当前最要紧之事。

  蒙古骑兵就在西北方向虎视眈眈。

  “老夫自是想守陇西。”李曾伯缓缓道,“但不知多久才能有援兵?”

  “眼下还说不准。”廉希宪道:“只能与李公谈谈这次的方略,郡王打算尽可能地拖住河南兵马,延缓李璮的覆灭。只要李璮还在,宋廷……朝廷便可趁机出兵,渐渐将河南的蒙军拖入苦战,则蒙军在山西的布局必乱,之后则趁乱先解决东面之敌,方可全力支援陇西……”

  ……

  此时远在济南的李璮大概不知道他这一场叛乱在多大范围内造成了影响。东至濒海,南至临安,北至燕京,西至巩昌,各方势力皆被他牵动。

  但也就在叛乱最开始,主导局势之人就已经不是李璮了,是忽必烈。

  之后,李瑕也开始试图掌控住局势的走向。

  他的思路很简单……当对手要把压力推到他头上,他都是毫不犹豫把压力反推到对手头上。

  在心态上,李瑕已显得很轻松,至少已比史天泽、董文炳轻松。

  ……

  董文炳确实是感到了恼火。

  他亦是世侯,时年虽只有四十五岁,却长相老成,做事稳重,甚至连忽必烈都称他为“董大哥”。

  董大哥文武双全,曾随忽必烈南征大理,也曾攻过鄂州。政务上,他这两年也能与赵璧、祃祃一起总领中原钱谷。

  去岁,阿合马怀疑赵璧、商挺通敌,强行将这两人免职押往燕京,洛阳便换由董文炳坐镇。

  这次李璮叛乱,川陕的李瑕会有何反应,董文炳是与中书省通过气的……依刘秉忠的意思,与其说派王荛到汉中是引诱李瑕出兵的,不如说是让李瑕感觉到这是诱敌之计。

  换言之,刘秉忠通过王荛告诉李瑕“你若敢支援李璮?我们布好埋伏了。”

  确实有埋伏,但李瑕来得太快了。

  两千骑兵,一人双马,粮草也不带,专找拥有兀鲁思的蒙古领主或是奥鲁官进行抢掳……

  这是蒙军的打法,但李瑕不如蒙军那么擅长驱使俘虏攻城,注定是达不到蒙军穿插敌境的效果。

  董文炳思来想去,推算出了李瑕攻下永宁县之后的几种可能。

  一是径直退回关中;二是奇袭洛阳;

  三是占据永宁,等待关中援兵,这是最有可能的,因永宁县附近有个金矿,确实值得占据。

  董文炳有了推断,命令他八弟董文用向北绕道,封锁崤道,又命令其八弟董文忠由洛阳领兵缓缓向西推进。

  两路兵马共万余人,向永宁县的两千人包围上去……像是两只手伸出准备拍苍蝇一般,只等“啪”的一声,将那苍蝇拍死在手掌之中。

  董文炳还交代了两个弟弟见机行事,哪怕李瑕没有困守永宁,也不能让其逃脱。

  这一战不难打,李瑕确实是太冒险了……

  终于,董文忠回来了。

  董文炳得到消息,快步便向府门外赶去,心中颇为期待。

  陛下虽然没明着说过,但除掉李瑕显然是极大的功劳,比如报了先帝死在钓鱼城的大仇,封赏绝不会少……

  “这么快就回来了?李瑕的头……”

  “大哥。”董文忠快步进了堂,却是道:“我们没见到李瑕的兵马。”

  “何意?情报有假不成?”

  “我与二哥抵达时,那两千骑已不在永宁境内。”

  “撤回关中了?”

  董文炳没得到有敌人进攻洛阳的消息,只能推断李瑕撤了。

  他有些惊讶,道:“永宁的金矿他竟是不取……”

  “大哥,李瑕应该并未撤回关中,按探马探到的迹向,他似乎转道东南,往汝州去了。”

  “汝州?”

  董文炳更是惊讶,大步到地图边,目光凝视着河洛的道路。

  他之前没想到李瑕还敢去汝州,不是因为汝州不能去,而是李瑕没有补给、没有援兵,如此孤军深入,与取死无异……

  “不对,不是孤军深入……”

  董文炳将头凑得近了些,擦着地图,像是上面有只苍蝇。

  “这是……这是蒙古国借道攻金的路线?你反过来走?”

  他猛地瞪大了眼。

  “李瑕有援兵?他从汉中出兵了?要攻唐州、邓州?要攻史权,逼史帅回防?快!通知史权戒备,通知山西留意关中宋军是否疑兵……”

  ……

  临安。

  廖莹中看罢手中的信件,又去看地图。

  “机会确实是极好!李璮牵制了一部分蒙军在山东,亳州附近的蒙军换了将领,李瑕又出兵河洛,牵制了唐州、邓州一带的蒙军……淮河一绕,几乎是空的啊。”

  “可取?”

  “平章公已有定计?”

  贾似道点了点头。

  他这人,说奸也奸,但至今还从不畏战、怯战。

  既要做周公,便不愿轻易放弃这个匡扶社稷的机会。

  眼下,也确实需要更大的威望。

  “定计有,只是国库钱粮不足。”贾似道喃喃自语道:“这么好的机会,再和籴一次吧……”

  第七百三十三章 摆棋

  四月初八,李瑕率两千骑兵从汝州向东南方向袭卷而过,至郏城县西面十余里,遇到一千蒙古汉军的封堵。

  双方交战,互有伤亡,之后蒙古汉军败退,撤往郏城县,李瑕过城而不入,火速北上钧州。

  钧州有炼铁大坊,去岁阿合马巡视河南,清查出三千户隐匿户籍的百姓,驱使他们炼铁,半年上缴铁器五十万斤。

  李瑕当日即攻入钧州,开仓放粮,将炼铁坊武器尽数发放给百姓,北上攻打新郑县。

  新郑县再往东北一百五十余里便是开封,如今史天泽起河南兵马往山东平叛,各地都在转运粮草物资,李瑕兵马杀过,又是一番抢掳……

  董文用率着五千骑一路追在李瑕后面,探得消息,大惊不已。

  李璮之叛,让忽必烈担心的从来都不是叛乱本身,而是这场叛乱给蒙古诸世侯造成的心思变化。

  一旦让李瑕攻下开封,则河南震动,天下震动,叛军声焰大炽,董文用必是大罪,故他来不及扎营歇息,连夜率军追赶。

  这一带已是开阔平原,一马平川,邙山、嵩山、箕山、外方山已被他们甩在西面。

  董文用还在向东北方向追击李瑕,李瑕已转向东南方向。

  四月初九,李瑕过许州,再次甩脱了董文用的追兵,之后转道向西南。

  初十,李瑕连过襄城、方城、泌阳诸县,进入南阳境内,直逼唐州。

  ……

  南阳府如今是蒙古治下。

  而宋蒙的交界就在南阳南部的邓州、唐州一带。

  淮河作为宋蒙的交界,从东往西,一直到桐柏山的淮河源头。

  淮源与秦岭之间隔着的就是南阳盆地,豫、鄂、陕交界之处。

  这个地方,南下就是襄阳,西进可以溯汉江到汉中,往西北方向走武关道可进关中……战略位置十分重要。

  史天泽经略河南时,请封了两个侄子史权、史枢为万户总管,命他们分别戍守唐州、邓州,一是屯田,二是不时进攻宋国重镇襄阳。

  史枢是史天泽二哥史天安的儿子,在伐蜀时奇袭苦竹隘立下大功,可惜没多久在缙云山中了李瑕的埋伏,死掉了。

  史权则是史天泽大哥史天倪的儿子,原是戍守唐州,托了李瑕的福,得以戍守唐、邓二州……

  这次,李瑕的战术正是攻打唐、邓二州。

  他要拖住史天泽不是因为嫌河南的蒙军不够多,而是史天泽早晚必须去山东。现在多拖一会,李璮撑得久一些,往后局面就更好一些。

  而拖住史天泽,唯有攻其必救。

  拥有兀鲁思的蒙古领主们是其一,史天泽的侄子是其二。

  故而,攻打史权,则史天泽必救。

  另一方面,史权也是最好打的,唐、邓二州本就三面临敌,李瑕再由北面杀来,如同一把尖刀插在了史权的腹背。

  当然,川陕若敢把主力调到南阳,山西的蒙军也会渡过黄河攻打关中……但,洛阳的蒙军被李瑕带着兜了个圈子,如今还在李瑕后面。

  相当于利用骑兵的机动性,将万余敌兵从整个大战场上甩脱。

  这正是蒙古人的打法。

  李瑕走的甚至就是当年拖雷借道伐金的路线……

  董文炳猜到了李瑕的战术。

  但来不及了,当董文炳坐镇于洛阳城中,猜出李瑕要攻打南阳时,李瑕已亲自领着骑兵穿过汝州。

  当董文炳派出信使提醒史权时,李瑕已杀出郏城县守军的封锁。

  当李瑕已抵达唐州城外,董文炳的信使才堪堪过汝州。

  ……

  兵力方面,李瑕不仅有两千骑兵。

  他出发前,已命刘金锁率两千人沿汉水而下,命杨奔领一千五百骑后出商州,由武关道而下。

  三路兵马聚于唐、邓,也不过仅有五千余人,倒不是川陕没有更多兵力,而是需要留下主力防守。

  且能调动多少兵力出征,更多时候是受限于粮草转运的能力。

  李瑕每每喜欢用二到三千兵力的小股作战原因便是在此,辎重压力轻一点,整个战术就灵活很多。

  当然,这也意味着冒险,而以小搏大本身就是一种冒险……

  ……

  史权是名将。

  他在南阳屯兵这些年,先后与宋国襄樊一带的守将高达、吕文焕交手,互有胜负,也锤炼出了很是了得的领兵能力。

  当年,史枢随蒙哥攻蜀,史权却不同,随忽必烈攻打鄂州。

  这是兄弟两人命运的转折点……

  这次李璮叛乱,对史权的驻地也有所影响。

  李璮既然有与宋国合作的可能,史权便要防备襄樊方面的宋军攻来。

  汉水、武关方面属于李瑕的兵马他也在防备……但山西方面已有攻打关中的准备,南阳这边更多的还是准备派兵逼进武关道,以配合山西的兵马。

  史权还在唐州准备,忽然听说邓州被围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脑子里闪过的是一个极荒诞的念头。

  “准备渡黄河攻关中的是刘整吧?当年招降他的刘元振叛逃了,现在,连他的家乡邓州也要失守吗?那刘整这归附还有何意义?”

  史权摇了摇头,将这莫名其妙的念头挥散。

  “邓州还没丢。”

  他迅速点齐三千兵马,出唐州,支援邓州。

  唐、邓两州之间的交界是一条河,名叫白河,史权领着兵马还未到白河,忽见有探马疾奔而来。

  “敌兵!敌兵……”

  ……

  白河畔。

  四月的南阳风光极好,河边青草依依。

  但仓惶的马蹄和脚步踩踏着青草。

  血泼洒在泥洼之中,汇聚着,流向白河,将河水染红。

  尸体倒下,至死犹瞪大了眼,带着不甘。

  每一个死掉的人都很不甘。

  不管是汉人,还是蒙人。

  奇怪的是,这一仗,蒙人在为汉人而战,汉人又在为蒙人而战。

  其实都是为自己而战。

  “不许退!援军马上到了……”

  已经厮杀了大半日,两支兵马陷入了最后的肉搏。

  ……

  李瑕手中的长槊又刺穿了一个敌将的胸膛。

  槊杆上沾满了血,不滑,反而粘手。

  他正领着百余人追杀史权。

  史权更惨,兵马已然溃散,领着亲卫逃到白河边,一回头,瞪大了眼盯着李瑕,然后,折返,杀了上来。

  打仗,败了很正常。史权以往与高达、吕文焕作战,互有胜败,但却从未有这般惨烈过。

  因为李瑕太疯了。

  没有试探,也不是步步推进。

  李瑕是从北面这个史权根本意想不到的方向突然杀出、直接插进了史权的阵中,将他的兵马分割开来。

  果断,狠辣。

  史权措手不及。

  胜败就是这样决定的。

  李瑕从出潼关开始,一直到杀入史权阵中,他都占据着主动,所以士气更盛,带着必胜的气势。

  打仗,比的是将士们的心理。

  当史权麾下的士卒惊诧于敌兵从天而降,就已经输了……

  ……

  “缴械投降!可不杀你……”

  史权没有理会面前那些士卒的呼喝,犹举刀向李瑕杀过去。

  “噗。”

  史权又中了一刀,摔倒在地。

  他自知再也无力挽回,举刀架上了自己的脖颈。

  李瑕策马上前,问道:“你有为蒙古殉节的理由?”

  “你杀我兄弟,我绝不受辱于仇寇!”

  史权大喝一声,挥刀割向自己的脖颈。

  他死前其实还又自语了一句。

  “我不服气……”

  ……

  “我就很服气。”

  胡勒根笑嘻嘻说着,翻身下马,上前,亲手要去把史权的人头割下。

  他一边动手,一边嘴里还喃喃哼着歌。

  “我祭祀了飘扬的大纛,擂响牝牛皮幔的战鼓……随天可汗上马与敌厮杀!”

  哼着哼着,胡勒根一抬头,正见李泽怡跨坐在马上淡淡看着他。

  这已经不是李泽怡第一次以这种眼神看他了。

  之前都在策马赶路,现在打完一仗了,胡勒根不由问道:“看我做什么?”

  “我在观察你。”李泽怡十分直率,道:“观察你对郡王有几分忠心。”

  胡勒根大为惊讶,一把将手里的人头抛给亲卫,挥着手里的刀便喊道:“你知道我跟了俊王几年吗?!你不知道,因为你才来两年,你这个新来的!”

  “但我是汉人,还姓李,你却是个蒙古人。”

  “蒙古人怎么了?比起你们这些陇西来的,临安来的,我们才是最忠心的,我们都是信徒……”

  “也是。”李泽怡道:“你们这些叛徒若再回到蒙古人手里,死得最惨……”

  “不是因为这个,我告诉你,我忍你很久了……”

  “都闭嘴!”

  李瑕策马而过,大喝道:“带上伤员,立即赶往邓州!”

  他知道,董文用马上又要追上来了。

  之后,还有董文炳、史天泽、刘整、杨大渊、阿合马……

  史权只是个小小的开始,是打乱史天泽布署的第一步。

  ……

  与此同时。

  荆湖北路,蕲州,时任大宋河南招抚使的夏贵终于得到了来自临安的诏令,准备誓师北上。

  淮南东路,淮安,权淮东制置司事的青阳梦炎亦领了军令,北渡涟水,准备支援李璮。

  淮南东路,海州,大宋海军都统赵马儿则奉命率舰队向登州、莱州一线进发,准备袭扰蒙军。

  ……

  而在济南,蒙古宗王合必赤已率领十七路兵马集结,准备与史天泽合兵、包围李璮。

  ……

  若说这年的天下形势是一局因李璮而起的棋局,那么,在四月上旬,各个棋手终于都把棋子摆好了。

  第七百三十四章 邓州

  “邓州!邓州!邓州!”

  数日之间,河洛、荆襄一带,不知有多少宋蒙将领在喊着邓州之名。

  这里是个棋眼。

  百余年前的绍兴十一年,宋、金议和,大宋将邓州割给金国,以邓州以西四十里和以南四十里为界;绍兴三十一年,大宋收复邓州;又两年,邓州再归金国……

  故而,刘整是北归人。

  他出生在邓州治所穰城内,出生在金国。

  王坚不是北归人,他出生在邓州西南五十余里外的彭桥镇。

  当今天下最耀眼的名将当中,有两人皆出自邓州。

  而邓州人物,不仅有王坚、刘整。

  宋蒙开战之初,孟珙在邓、唐、蔡三州招募壮士两万余人,号忠顺军,兵强马壮,每每重挫蒙军。

  王坚崭露头角时,身边正是两万忠顺军义士。

  宋蒙开战之初,孟珙招募刘整至帐下,刘整夜登信阳城,以十二人攻城,这十二人又是何等骁勇?

  乱世,越是丧乱之地,越出豪杰。

  因为这一带是交界,是“京湖之首”,是“天下之脊”,是枢纽,是门户,是天下之中。

  邓州的战略位置,宋蒙将领们全都明白。

  最早,拖雷灭金就是从汉水下襄阳,再北上唐、邓,直趋开封;

  贾似道与李曾伯之间的芥蒂,就是因邓州以南的襄阳防事而起;

  史天泽把最看重的两个侄子安排在唐、邓两州;

  廉希宪应对李瑕时,就是命刘元礼走武关道,出邓州,至宋境,溯汉水攻汉中;

  吕文焕坐镇襄阳,首要面对的就是邓州之敌……

  而正是因为了解这一带战略位置的重要,一直以来,双方将领都是稳稳当当对敌,均不敢轻举妄动。

  战事一直都有。

  当年高达守襄阳时,与蒙军守枣阳的董文蔚在这白河河畔大战过一次;次年,塔察儿攻襄樊,又是大战了一场。

  前些年,吕文焕守均州,也常与史枢、史权交战,上次还与刘元礼打了一战。

  总之,两国将领打了十余年,相互也熟悉了,基本上旗号一挥,就知道对方屁眼里闷着什么臭屁。

  那打起仗来也就失去了激情,更多了些理智。

  有时甚至只需派使者过去推演一番,互相便知胜败,诸如,“这两月阴雨连绵,你们攻不过来,退兵吧。”

  “退兵就退兵,对了,你们再卖些铁锅过来吧?”

  “开个榷场才好……”

  类似这般,渐渐便成了边境战场的常态。

  这次李璮叛乱,蒙古调了不少将领去山东平叛,比如蔡州的唆都、枣阳的董文蔚等等,皆准备领兵出征。

  吕文焕不是没想过趁机出兵,但一则没有朝廷的命令,二则蒙古方面确实有所防备……

  谁都没有想到,李瑕会突然攻下邓州。

  此事给吕文焕的感觉很怪,就像是他正与史权对峙着,彼此考虑下一步如何出招,兀地,李瑕猛地冲上来,按住史权的头就在他面前猛砸。

  砸得血肉飞溅,也把吕文焕惊呆了。

  邓州的探报归来,他看到了李瑕作战的风格,如此粗鲁、残暴,也如此利落、凌厉。

  ……

  李瑕攻邓州之前,并未与吕文焕有过联络。

  唯在攻下邓州之后,派人至襄阳请援。

  说是请援,吕文焕却明白李瑕的意思,挑唆襄阳守军与蒙军在南阳大战,牵制住蒙军,分担关中的压力。

  这是祸水南引,但李瑕愿意交出史权的头颅以及邓州城。

  吕文焕认为,这交易不是不行。

  但他得先请示朝廷,才能决定是否出兵。

  好在这次朝廷的反应速度极快,不等吕文焕的奏报送至,已有诏谕送达,命他出兵牵制蒙军,配合李璮。

  另外还有一桩事……吕文焕并不确定李瑕是本人就在邓州,还是派遣了一名将领过来,那若是有机会,是否该除掉李瑕,为朝廷消除祸患。

  而朝廷发出诏谕之时,显然是没想到李瑕会攻下邓州,并未对此有所命令。

  吕文焕暂时也管不了这些。

  他只能立即点了一万五千兵力,溯白河而上,直取邓州……

  ……

  “太慢了。”

  李瑕眼看宋廷还不出兵,已有些等不住了。

  四月初十,他在白河河畔歼灭史权的援军;四月十一,他赶到邓州,与刘金锁、杨奔合兵,攻下邓州。

  到了四月十六,李瑕已在邓州城休整了五日。

  越来越多的蒙军已齐结过来。

  有本就在追击李瑕的洛阳兵马,董文用部、董文忠部;有南阳府诸城兵马,董文蔚部、唆都部;还有本已出发要往山东平叛的诸路兵马……

  邓州城已有“黑云压城城欲摧”之感。

  ……

  陪着李瑕巡视城头的刘金锁远望了一会,放下望筒,向杨奔问道:“我们在等什么啊?援兵吗?”

  杨奔正在思索,未马上回答。

  刘金锁又问道:“汉中是调不出太多兵力了,张副帅会从关中派援兵来?”

  “不会。”

  “那我们等什么?”

  “等吕文焕来接手邓州城。”

  “为啥?!”刘金锁大眼一瞪,道:“我们辛苦打下来的城,凭甚给别人?”

  杨奔目露不耐,自语道:“我如何与你刘大傻子解释呢。”

  “你说两句,我保证听得懂。”

  “兵法云,散地则无战,轻地则无止,争地则无攻,交地则无绝,衢地则合交,重地则掠,泛地则行,围地则谋,死地则战。邓州是轻地,不可停留,亦是衢地,须与襄阳守军合交……”

  “杨臭脸,你故意的是吧?”

  刘金锁才要再骂杨奔,那边李瑕已下了城头,同时吩咐道:“军议。”

  ……

  “我们为何要来攻邓州?”

  李瑕指在地图上潼关的位置,沿着这次迂回南下的路线划了一圈。

  “我们以两千骑调动了近万的洛阳兵马,让他们跟在我们后面。攻下邓州后,我们又吸引了另外万余蒙军,如今一共有两万余蒙军赶来。

  我们只有五千五百余人,牵制不住这两万余蒙军,故而需要襄阳守军来,由他们来与蒙军交战。”

  李泽怡问道:“但我们是守城,五千余人未必不能守住邓州,如果再从关中调些兵力?”

  李瑕道:“别忘了我们原先的战略目的。”

  李泽怡一愣。

  李瑕重新在地图上的潼关点了点。

  “黄河对岸,还有一支蒙军兵马。他们守在这里,等着我们主力尽出了便攻进关中。而当河南的蒙军都聚集到南阳这一带时,我们就可以将他们歼灭。”

  “哈哈,郡王这般一说我就懂了。”刘金锁恍然大悟。

  “真懂了?”

  “简单哩,刘整和董文炳堵在我们家门口,史天泽要去打李璮。郡王就翻墙出来,把董文炳、史天泽带到吕文焕家门口,叫吕文焕打他们。然后郡王回去先揍趴了刘整……”

  “不错,聪明。”

  刘金锁得了夸赞,大喜,道:“这便是兵法,和我们原先在临安打架是一样的。”

  堂上,胡勒根、李泽怡纷纷向刘金锁投去了敬畏的目光。

  胡勒根是不懂这些兵法的,很是佩服刘金锁,心想自己在身量、勇武、兵法各方面都比不过刘将军,就不知刘将军会不会诗文。

  李泽怡不了解刘金锁,只觉这位刘将军能用那么粗浅的话语,把这么复杂的战局阐述得如此简明,果然是人不可貌相。

  刘金锁很是得意,又瞥向杨奔。

  杨奔头一偏,懒得再理会这糙汉。

  他明白李瑕平时军议多是在培养将领。

  果然……

  “打仗与追求淑女类似,我们不能见异思迁,今日想攻洛阳,明日想攻开封,之后又想要邓州。我们得按我们自己的节奏来,始终掌握着主动权,并贯彻我们的战略……”

  “明白!”

  堂中诸将应得颇为大声,心中却有些地方不甚明白,比如刘金锁便觉得追求淑女哪有这般麻烦?

  杨奔又问道:“末将担心的是,吕文焕不肯领兵前来,而邓州已快要被包围了。”

  李瑕道:“不来也无妨,抢出一个时间差试着击溃山西蒙军便是。而无论他来不来,我们在四月十八日撤出邓州,各自做撤退准备吧。李泽怡,你随我断后……”

  ……

  “邓州、邓州……”

  董文用已率军赶到邓州,并在邓州城四面扎营下寨。

  他没有急着攻城,而是准备构筑环城,困死李瑕。

  蒙古汉军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渐渐减少了以骑射杀敌的战术,开始喜欢筑城围困。

  如汪德臣在利州时,便多次提出过构建山垒对付宋军的山垒。

  京湖战场这边,河流湖泊众多,这些年来双方其实也一直都在挖沟、立栅。

  越来越缺少当年成吉思汗用兵的风范。

  毕竟,成吉思汗那套也攻不下金国。

  四月十八日,董文用还在筑城,却听探马回报,南面有襄阳宋军杀来。

  “这么快便来了?!”

  董文用不由为难,当即便增兵往南面防线,以免两股宋军合兵。

  ……

  之后,号角声响起。

  “报!李瑕杀出邓州了!”

  董文用听闻战报时,正在邓州城南布防,完全没想到李瑕会在这个时候突围。

  “传我命令,立即围歼李瑕部……”

  “报!南面宋军已到五里开外,看旗号是吕文焕部……”

  “先堵住西北方向!绝不可让李瑕逃回武关……”

  “报!援军来了……”

  一片繁忙之中,董文用策马绕过邓州城,向北面看去。

  只见尘烟滚滚,也不知又有多少兵马南下而来。

  终于,他远远望到,那是一杆“史”字大旗。

  “史帅来了?”

  董文用喃喃一句,也不知该不该惊喜。

  史天泽现在是能来,但早晚必要去山东平叛的……

  倒也无妨,只要尽快歼灭李瑕,再赶去山东还来得及。

  第七百三十五章 疑兵

  邓州北门大开,李泽怡领着一千骑已袭卷而出,试图冲散董文用布置在北面的防线。

  城头上,刘金锁抬着望筒看去,见到了从南阳府官道过来的尘烟滚滚。

  “史天泽来了?!”

  随着这声惊呼,刘金锁身子一倾,更仔细地向北望了一会,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真是史天泽来了,郡王算得真准,说四月十八撤走,敌方援军果然是四月十八来了。”

  “闭嘴吧。”

  杨奔已放下望筒,追着李瑕匆匆下了城头。

  “动作快!准备出城……”

  这些事,杨奔比刘金锁就清楚得多。

  哪有算得那么准的?知道史天泽今日杀到,这边还选今日撤走,未免也太赶了。

  事实就是,他们推算史天泽无论如何也要在四月二十日之后能赶到。

  算的是史权的死讯传到、史天泽回师的时间……没算准。

  “报!襄阳守军也到了!南城城楼上望到吕文焕大旗已在三里外……”

  李瑕才翻身上马,听得汇报,又勒着缰绳向城南而去。

  杨奔策马跟上,问道:“郡王,吕文焕既来了,我们还撤?”

  “撤。”

  说了今日撤,吕文焕若不来,李瑕也不打算再等;但既然来了,李瑕还是决定将邓州给到吕文焕手上。

  他登上南面城楼,执着望筒望了一会,确定了南面是襄阳宋军,当即下令。

  “刘金锁,你带步卒守城;杨奔,你领兵接应吕文焕入城;胡勒根,随我破敌……”

  ……

  史天泽策马缓缓而行,听着身边的将领汇报着军情。

  “董文忠领了五千余人增防南阳府城,并向西北方向设伏,以防李瑕再从武关道遁走;唆都将军本已发兵前往济南,得到战报,已立即回防……”

  待这将领说到最后,史天泽道:“算上我的大军,有三万人了?”

  “是,整个南阳,因李瑕而牵动的兵力有三万人,但邓州这里一共只有一万五千余人。其余皆在守南阳府各州县城,并扼住交通要道。”

  “吕文焕带了多少人?”

  “探马回报,该是一两万之数,有数千正围攻新野,又数千人保证辎重与河道,已有七千兵力抵达邓州城外。”

  “……”

  只听这个,便知吕文焕打起仗来比李瑕稳重太多了。

  辎重、后勤先安排妥当,再确保了退路,沿途有危胁的城池都要拔掉……稳。

  李瑕不同,打起仗来,该用“拼”字来形容。

  每次都是从死局中拼出了一个破局之法……也拼死了自己的侄子,又一个侄子。

  想到这里,史天泽眼睛有些发酸。

  他大哥史天倪年仅三十九岁便惨死于武仙之手,当时史天倪的五个儿子有三个尚年幼,带在身边,俱死于难,只留下史楫、史权。

  再加上二哥史天安之子史枢,这三个侄子,各个都是文武双全。

  比他史天泽八个亲生儿子出色。

  史枢、史权,俱死于李瑕之手……

  史天泽努力掩住了眼中的哀恸,保持着大帅的威仪,心思又转回了战事之上。

  依探马回报,邓州城内外,大蒙古国有兵力一万五千余,宋军兵力一万三千左右,这是一场大战,双方主力又是今日方才抵达,各自扎营,试探为主。

  这是应有之理。

  否则双方士卒俱疲惫,战不了多久天色一暗,还是得各自撤兵,徒增伤亡而已……

  “报!报!”

  鸣镝声大作。

  “大帅!宋军骑兵杀过来了……”

  前方已是尘烟滚滚,李瑕的两千余骑兵竟是已向这边杀将过来。

  史天泽没想到李瑕有这么狂。

  哪怕他远道而来还在行军,立足未稳,阵势未列,但也是万余人,兵力五倍于李瑕。

  且董文用随时可以支援他,反观吕文焕,此时还需李瑕派兵接应。

  李瑕怎么敢的?

  嚣张得不合常理……

  史天泽终究是当世名帅,虽诧异不解,却不慌乱,已迅速下令应对。

  “中军停止行进,原地列阵!两翼拉开,包围他们……”

  ……

  行军至邓州,一切都与吕文焕预料中不同。

  李瑕派人请援,话里话外的意思是“功劳给你,来拖一拖河南蒙军”。

  那正常而言,吕文焕领兵抵达,李瑕派兵出城接应,双方暂时杀退城外敌兵,入城,交接,李瑕领兵从西走或从南走……

  但不是,今日行军到邓州城外,敌兵多得让吕文焕感到头皮发麻。

  狼烟、尘土、鸣镝、号角、厮杀。邓州四面八方都是蒙军,尤其探马回报称北面似是史天泽的大军。

  这不是闹着玩的。

  他吕小六名气是大,又是吕文德的弟弟,但今年才不到四十岁,资历还浅,自问是不足与史天泽对阵的。

  比如,当年蒙古宗王塔察儿来攻樊城,吕文焕就是再瞧不上对方的领兵能力,也只能请贾似道来支援。

  因为双方地位不同,塔察儿遇到各种事都能作主,吕文焕不能,打起仗来会吃大亏。

  同理,史天泽是蒙古五路万户、河南等路宣抚使、中书右丞相、枢密副使,能调动的兵力,远多于他吕文焕,决定战略也远比他及时。

  要是早知道史天泽会来,吕文焕绝不来。

  兵者,国之大事,不是拿来冒险的。

  襄阳是天下门户,领兵轻离,万一……

  然而,探马回报李瑕已领着两千骑兵,向史天泽的大军杀过去了。

  狂妄至极,像是疯了。

  战不是这么打的啊,两路大军相逢,该先望势……

  吕文焕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也许这便是反贼与忠臣良将的区别?反贼行事就是无所顾忌。

  ……

  邓州南面,城门大开,一队骑兵已杀了出来,前来接应襄阳兵马,那主将的一杆“杨”字大旗招摇。

  而阻止在这两支宋军之间的蒙军,打着的是个“董”字大旗。

  城头上鼓声阵阵,又将沙场上的声势推高了一层。

  杨奔已率骑军攻向董文用的阵线。

  吕文焕虽不想冒险,却没有事到如今再撤到道理。

  哪怕李瑕是反贼。

  其实,李璮也是反贼,但李璮一旦表示愿意归附大宋,朝野上下依旧欢腾。

  除非李璮已成了李全那样不可控制,那还是要先用李璮抗击蒙古,而非先除掉李璮、正中蒙古人的下怀。

  这么一想,李瑕这个郡王,名义上还是宋臣,至少比李璮要好一点。

  话虽如此,这一战吕文焕并未尽全力。

  他认为李瑕打仗太“疯”了,他没有必要与之一起疯……

  然而,这边才交战不到半个时辰,却见那杆“董”字大旗忽向东北方向移去。

  董文用竟是放任吕文焕入邓州,自去与史天泽汇合。

  为何?吕文焕不知。

  总不会是史天泽的万余大军面对李瑕两千骑的突袭,需要支援了吧?

  隔着太远,暂时也望不到,只能等探马回报。

  渐渐的,前方的蒙军如潮水般退去,显出邓州城的城门。

  ……

  “吁!秦州雄武军都统制杨奔,迎吕将军入城!”

  一队骑兵穿过吕文焕的兵阵,为首的武将翻身下马,冲吕文焕一抱拳,喊了一句,神态有些倨傲。

  吕文焕性情与吕文德大不相同,竟是抱拳回了一礼,问道:“军情紧急,不必多礼,北面发生了何事?”

  “史天泽快被郡王击退了,时间不多了,请吕将军尽快入城。”

  吕文焕犹在思考冒然进城是否中计,先派了一队人进城打探。

  杨奔不耐,却也能理解,催促吕文焕尽快入城。

  直到吕文焕下了令,杨奔那倨傲的神态也没消减,反而还问了一句。

  “吕将军没认出我来?”

  吕文焕犹在思考着什么,转过头,淡淡问道:“你是?”

  “吕将军不认得我?”

  “不认得。”

  杨奔此时才知自己当年在吕文德军中便是如此不入眼的小角色。

  只好冷笑一声,自策马走开……

  吕文焕暗骂此人无礼,在亲兵的拥簇下登上邓州城楼,观望北面战场到底出了何事。

  只见湍河北岸人仰马嘶,史天泽的大军方阵正缓缓向北退去,虽是退,却是有条不紊。

  相比起来,李瑕那两千骑就像是一群小狗,围着人家的大阵来回奔跑,试图想要扑上去咬一口,又不知从何下嘴的模样。

  这第一眼,吕文焕犹感到史天泽用兵有名帅风采,指挥一万骑兵进退如一人。李瑕火候还没到。

  但不可否认的是,史天泽就是在退,李瑕就是在追。

  “为何?”

  吕文焕喃喃一句,眯眼看了一会,终于在更北面,看到一条黑线如浪潮一般涌来。

  “杀啊!”

  “杀啊……”

  喊杀声隐隐传来,也不知有多少人,却卷起了漫天的尘烟,向史天泽大部包围过去。

  之后,一杆“张”字大旗显现了出来。

  “张珏也来了?”

  邓州附近的兵马似乎越来越多……

  ……

  黄昏时分,史天泽一直退到邓州城与南阳府城之间,李瑕不敢再追。

  “报!大帅,已探到张珏主力在邓州以西的赵集扎营。”

  “有多少人?”

  “观阵势,至少有两万余人。”

  史天泽面容冷峻,道:“继续探。”

  “是。”

  “报,大帅,南阳府城传来消息,围攻南阳的宋军探知大帅返回,已退兵,去与张珏部汇合了……”

  “张珏?”

  史天泽自语一声,沉思起来。

  今日正与李瑕交战,因看李瑕那两千骑兵一往无前的气势,他早便怀疑对方有援兵。

  果然,才接战,探马便禀报北面有宋军援兵来了,且还有宋军在攻打南阳府城。

  当时为稳妥起见,下令暂退,这没什么不对的……他打仗从来稳当。

  为侄子报仇虽重要,但若是在南阳深陷于与数万宋军的战事,不能去山东平叛,便成了抗旨……

  但最后,张珏的兵马却有种“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架势。

  关中的宋军主力从武关道南下了?

  攻下南阳,便可北上开封,还可以支援李瑕。

  真的?假的?

  看来似乎是疑兵,又像是故意如此,要他史天泽轻敌冒进。

  打探明白之前还不好下定论……

  史天泽想着想着,突然骂了一句。

  “竖子该死!”

  李瑕与他不同,李瑕是全权调动川陕所有的兵力,决定战略远比他快,也远比他灵活。

  到最后,他招过心腹,下令道:“以最快速度传信往洛阳、解州,问问董文炳、阿合马,关中主力到底还在不在……”

  ……

  洛阳。

  董文炳对着地图看了很久,同时听着幕僚们分析局势。

  “如我们一开始所料,李璮一叛乱,李瑕果然出兵配合。但没料到的是,李瑕不是出兵河洛,而是南阳,南阳诸城毫无防备,竟真让他击杀了史权,激怒了史帅。”

  “史帅怒而兴兵,不智啊。”

  “确实不智。”

  “相比而言,李瑕用兵太灵活了,进退自如,狡捷如狐。”

  “今日探马得到消息,张珏领着两万余兵马悄悄往商州,但不知真伪。”

  “倘若史帅遭李瑕、张珏围攻于南阳,河南局势大坏矣。”

  “若是疑兵又如何?”

  “简单,让刘整一探便知。”

  “现在渡黄河?可李璮还未灭……”

  “然而南阳之战已打到这个地步了……”

  第七百三十六章 领功劳

  天色渐暗,一列列士卒们执着火把,由西面城门鱼贯而出。

  城楼上,刚入主邓州城的吕文焕已命人把挂在高竿上那史权的头颅解下来,盛装在匣子中,敷以石灰。

  这是入城后的第一桩事。

  吕文焕看着匣子里的老对手好一会,大概已明白李瑕是如何拿下邓州的。

  两路兵马,一路出汉水,一路出武关,合攻邓州城。那边史权从唐州急疾赶来支援,却被李瑕从北面袭杀。

  主将一死,人头一递,三面合围的邓州城也就破了……

  说来,邓、唐、蔡三州,包括枣阳、信阳,在宋金之战、宋蒙之战时一向都是这样今日归南,明日归北。

  吕文焕想着想着,忽然还在这邓州城内想到了当时以十二人取信阳的刘整。

  之后,他回过神来,允许杨奔上前。

  双方一抱拳,吕文焕开口便道:“我要见平陵郡王。”

  他有很多话要对李瑕说,但不对杨奔说,因此也只有这一句。

  他对杨奔还算客气,其实却没把杨奔看在眼里,只当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懒得多说。

  杨奔也感受到吕文焕对自己的漠然,冷着脸道:“要见郡王可以,请吕将军到城外赵集一见。”

  “要我置城内防事不顾,出城去见?”吕文焕笑道:“未免也太小心了。”

  “吕将军若不想去,我们这便撤了。”

  “好吧。”

  吕文焕对此其实还有许多想说的,譬如李瑕实在太过小心了,胆子小到都不敢在城内见自己。

  另一方面,他也理解,他七千余兵力入邓州,确实有可能把李瑕留下来。

  相反,他出城去见李瑕,李瑕确实没有要留下他的理由。

  领了二十余亲卫,在夜色中沿湍河策马向北,行了近一个时辰,前方便是李瑕的赵集大营。

  两杆大旗立在营前,吕文焕抬头一看,于月光下隐约看清一面是“宋平陵王川陕处置使李”,另一杆是“宋川陕处置副使张”。

  他摇了摇头,一路进了大营,粗略一观帐篷数量,该是两万大军的营地。

  进了大帐,只见李瑕披甲端坐于上首。

  与预想中年轻鲁莽的形象不同,李瑕气质雍容,衣着虽简朴,却有种贵气,想必是封王爵一年,已有了王爵威仪。

  转头一看,帐中将领有四五人,但并未见到张珏。

  ……

  “吕将军不必多礼,我与你大哥是亲如兄弟,那你我亦是兄弟,请坐吧。”

  吕文焕错愕了一下,隐隐觉得眼前这二十二岁的年轻人那语气像是兄长。

  让人觉得荒谬。

  他略作沉思,开口先是道:“今山东李璮举旗反蒙,我大宋正可出兵配合。李郡王既已攻取邓州,何必退兵?”

  李瑕问道:“你不希望我退兵?”

  吕文焕点点头,道:“合力攻取南阳府,如何?”

  “不。”

  见面这几句对话,李瑕已感受到吕文焕与吕文德不同。

  吕文焕文雅得多,有股子忠肃之气。

  很标准的大宋武将的样子。

  想来是因为在吕文德发迹之时,吕文焕年纪还小,在军中在官场上读了书,受了熏陶,因此没吕文德那么粗鄙。

  能说出攻取南阳府,有这份收复之心,李瑕认为吕文焕其人还是不错的。

  但他还是果断拒绝了……

  南阳这一带确实是“天下之中”,对蒙古很重要,蒙古若要攻宋,必须有个地方能练水师下长江;对大宋也很重要,这里是长江门户。

  但对李瑕并无太大意义。

  不论是宋还是蒙古要打李瑕,走汉水攻汉中,或走武关道攻关中,都需要穿过漫长的山路。

  南阳是宋国门户,但不是川陕门户。

  反过来,李瑕若要攻蒙古,必然是北伐燕京;若要攻赵宋,从夔门顺长江而下即可,都不需要走南阳。

  若说要土地,他不缺土地。

  若说要人口,人口是可以迁走的,当然,蒙军已包围过来,连让迁移人口的时间都没有。

  当然,能拿下都是好的,这里说的是值不值得用兵,且拿不拿得下的问题。

  总之,在现阶段,李瑕从来就没有想过要攻南阳一城一地。

  有时候,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比拥有什么重要得多。

  ……

  “实不相瞒,我手上的钱粮、兵力,连守卫关陇尚且捉襟见肘。”

  “是吗?”吕文焕不信,反问道:“若无兵力守,又为何出兵攻打邓州?”

  “以攻代守罢了。”李瑕道。

  吕文焕摇了摇头,道:“恕我直言,我不认同所谓‘以攻代守’,太冒险了。”

  “大家打仗的风格不同,倒不强求吕将军认同。”

  “方才在营外看到张帅的大旗。”吕文焕道:“若合兵,或可击败史天泽……”

  “张珏没来。”李瑕干脆应道,“疑兵而已。”

  吕文焕不算很诧异,目光一转,看向帐内一大一小两个将领。

  对方遂抱拳见礼。

  “刘元振。”

  “末将,昝万寿。”

  昝万寿面对吕文焕的态度很恭谨,他领来的是汉中的五千余民兵,负责在此地扎营,多安帐篷,多摆旗号。

  刘元振则是神色冷淡,心情不是太好的样子,他领来的是蓝田、商州、武关一带的驻军四千余人,佯攻南阳府城,造出了声势。

  只听到“刘元振”这个名字,吕文焕脸色已凝重起来。

  邓州西北方向便是武关道,也称“商山路”,经内乡、武关、商州、蓝田可至长安,而商州、武关一直以来是谁镇守的?

  正是刘黑马、刘元振父子,这便是李瑕攻打邓州的优势所在。

  “我们没带太多辎重,也没有两万精兵。”李瑕道:“这不到一万的驻军算是临时抽调出来,很快也要回防各地……我没骗吕将军,守关陇的兵力尚且捉襟见肘,无力攻取南阳。”

  “原来如此。”吕文焕早已察觉这大营有不妥,倒不算太诧异,无奈叹道:“看来,郡王这是决意要撤了?留我独自应付河南蒙军?”

  “吕将军想要这功劳不是吗?有所得,便有所付出。只需守一段时间,史天泽必要往山东平叛。到时斩首史权、收复邓州之功就是吕将军的。”

  “郡王小看我了。”吕文焕道:“不仅是为功劳,此番出兵,只为守国。”

  李瑕本以为吕文焕来邓州是来领功劳的,此时却能感受到他态度的诚恳,倒是微微有些诧异,最后点头笑了笑。

  “今日很高兴认识吕将军,盼往后还有机会并肩杀敌吧……”

  ……

  是夜,吕文焕见过李瑕之后,回到了邓州城。

  他身边的一个名叫“方回”的幕僚与他议计了一会,了解到张珏并未带大军前来,好生失望。

  “攻不下南阳,邓州也不好久守啊……看来,李瑕只是想利用将军来牵制蒙军。”

  方回说到这里,想了想,缓缓又道:“既如此,将军何不再为朝廷立上一功?”

  吕文焕讶道:“再立一功?”

  方回眼中便泛起些神秘的笑意来。

  他曾经是见过李瑕的,早在兴昌五年,贾似道还在鄂州时正是派他去庆符与李瑕传话。

  当时,方回对李瑕印象就不太好,之后再听闻李瑕是叛逆,便觉得果然如此。

  “将军只消将疑兵一事告知史天泽,正可坐山观虎斗,看外虏与贼逆斗个你死我活。待他们两败俱伤,将军正可收复南阳……”

  “够了!住口……”

  第七百三十七章 烈卒

  战船沿白河而上,拐入湍河,最后停泊在邓州城北面的护城河边。

  站在船头操船的民兵队正名字很普通,就叫张顺。

  他还很年轻,十八九岁模样,个子生得矮,因此有个“矮张”的绰号。

  他是均州人,年幼时家人遭蒙虏屠了,仅他与小他两岁的弟弟张贵侥幸逃生。因此兄弟俩一直便想投军抗蒙,但身材不高,仅作了民兵。

  此时将一船粮食运来,张顺抬头看去,只见邓州并未闭门,士卒们都在加固城防,挖渠开沟,好一派热闹情景。

  收复失地总叫人欣喜,这艘船上的民兵们迅速搬了粮草运进城。

  “矮张,还是你去告诉常将军,请位先生来清点,再问问我们在哪扎营。”

  “好!”

  张顺为人豪爽,跃下粮车,一抬手,招呼了他弟弟张贵便朝着常将军的将旗所在处而走。

  这支兵马全都是今日刚接手邓州城防,对城内并不熟悉,到处都是忙忙乱乱的。

  张顺先得常将军的护卫抬手一指,走进其驻扎的院,却没见到将军,反而是隔着墙听到那边传来的争吵。

  他没那许多规矩,也不知避着些,反而向张贵作了个噤声的动作,凑过去听起来。

  “李逆与蒙虏,皆大宋心腹之患,合该借机除之。”

  “方先生若无将军信令,与我谈这些无用,我只奉令行事。”

  “常将军不智呐!难道你只知吕将军之命,而不知太尉心意?”

  ……

  隔着墙,方回踱了两步,脸上已是忧国忧民之色。

  他极富文才,当年以《梅花百咏》献媚贾似道,却未如愿得到高官,反而是去见了李瑕一趟,因言语傲慢,差点便死在其剑下。

  后来,却是与吕文德痛骂李瑕,终得吕文德青眼有加。

  而吕家诸将当中,吕文焕最有文才,守襄阳又最能立功,方回便请吕文德遣他到吕文焕幕下。

  而此时口口声声说的“太尉”自是指吕文德。

  早年间便有人这么称吕文德,那时还是僭称,如今却是实打实的了。

  今夜,方回是打定主意要为吕文德立功了。

  “太尉有多恨李逆,常将军该知晓的,被李逆当廷冤杀的范将军正是太尉的女婿啊……想太尉一生拼死报国,临老却要看着外孙儿小小年纪便遭丧父之痛?”

  “可吕将军既言当前该以国事为重,而李瑕才收复邓州交于将军,我如何敢私自派人联络蒙虏?岂不为通敌大罪?”

  “谬矣,何谓通敌?卖国为通敌,今我乃驱虎吞狼之计……今次若放李逆遁去,则史天泽必攻我军。相反,诱史天泽攻李逆,我军方有立大功之机。再者说,吕将军虽无吩咐,早前朝廷却有密令,暗令襄樊防备李逆叛乱,除李逆,正是奉朝廷之令行事。”

  方回说到此处,压低了些声音,又道:“常将军,我知你偶有与蒙军中将领贩运盐铁,此事不难做到。待除李逆、驱蒙虏、复南阳,我替你向太尉与平章公报功……”

  终于,听得了一声“好吧”,方回抚须而笑。

  他非常确定,这次是一桩大功。

  因为哪怕反对此事的吕文焕,态度也不是那么坚决。至于吕文德,那更是常说无论如何一定要找机会弄死李瑕。

  很快,他们安排了两名兵士趁着天还没亮往北面去联络。

  其实也就是这么简单一件事。

  方回含着笑意,转身便往外走去。

  邓州城不大,七千余人入驻城中又还在布置防务,显得很繁忙。

  方回转过头看了一眼,见一个民兵从巷子里出来。

  他没在意。

  “方先生。”

  直到对方唤了一声,方回才着眼打量着那民兵。

  个子矮小,没有甲胄,只穿了一身破旧的军衣,裤腿卷起,脚下是双靴……不是靴子,是干了的灰泥。

  灰泥沾在那民兵破烂的草鞋上,一直裹到其小腿处,夜里看,还以为是双靴子。

  方回摇了摇头,为自己看花了眼而稍稍自嘲。

  他这才问道:“何事?”

  隐隐约约地,他从迎面走来的民兵眼中看到了委屈和愤怒。

  想必又是谁吞了他们的兵饷。

  军中积弊让人愤怒。

  方回亦与他们感同身受,准备就此赋诗一首……

  忽然,那民兵大步抢上,拔出了腰间单刀。

  “噗!”

  “啊!”

  方回还未反应过来,背上先挨了一刀。

  他惊惧之下倒地大呼,只见后面又有一民兵提着刀过来。

  “你们……你们要造反不成……别杀我……别……”

  “啊!”

  这次却是那两个民兵大吼一声,脸上满是怒意……

  ……

  “你说什么?我过去看看。”

  吕文焕翻身而起,一边披着衣服,一边大步向外走去。

  到了堂上,只见两个汉子正被五花大绑摁在那,手上满是血。

  吕文焕无奈地揉了揉脸,显得有些心烦。

  好一会,他才开口道:“说,如何回事?!”

  “……”

  “为此你们就敢朝方先生身上挥刀?!”吕文焕听罢,叱喝道:“连我尚且敬重方先生大才,你们竟如此放肆!造反不成?!”

  他不愿斩杀士卒,但眼前这张顺、张贵犯如此大罪,不斩不行了。

  不斩,无以正军律。

  张顺却是面不改色,应道:“将军要杀要剐,我绝不吭声,但说我们造反却是不行!那方回通敌卖国,该杀!”

  他也说不出什么大道理,说来说去,总归就是四个字。

  对错分明。

  “闭嘴!无知走卒,胡言乱言!拖下去斩首示众……”

  “我兄弟不怕死,但将军不治方回之罪,我兄弟就是不服!”

  “给我堵上他们的嘴!”

  “不服!方回通敌叛国,那就是虏寇,我兄弟二人欲杀虏寇,有何罪?!”

  “不服!”

  “杀虏……”

  张顺、张贵终于是被堵上了嘴带下去。

  吕文焕知道自己该去看看重伤的方回了。

  但不想去。

  他不能责怪方回什么,对方是大哥举荐来的,与平章公也有交情,虽说擅自行事,但做的事确实更合大哥与平章公心意……

  这般想想,他吕文焕虽自问是名将,但相比那两个民兵,这所谓的名将又有几分烈性?

  执掌数万人生死,本该有铮铮铁骨,杀伐决断……道理他吕文焕都懂。

  但做起来,还真就不如区区两个民兵。

  他思来想去,终是挥了挥手,又吩咐了一句。

  ……

  天还未亮。

  “噗。”

  张贵解开手上的绳索,拿下嘴里的破布,呸了一口,马上又去解张顺的绳索。

  “看都看不严,哥,我们逃吧?天一亮,将军便要砍我们的脑袋示众。”

  “不逃,若怕死,我就不做这事了。就是斩了我的脑袋,我也叫弟兄们知道方回不是好人。不然他这次卖了李郡王,下次就要卖了我们的弟兄。”

  “哥,我是这么想的,我们虽砍了方回,那跑去给蒙人送信的却还没拦住,不如趁现在去提醒李郡王防备,莫被蒙人偷袭了……”

  兄弟二个对视了一眼,也不多话,当即便点了点头。

  “走!”

  ……

  天光微明。

  赵集大营,李瑕见过了张顺、张贵兄弟。

  “原来如此,好在两位义士及时提醒,我带营中万余将士多谢。”

  张顺、张贵受宠若惊,不敢应礼,连称惶恐。

  李瑕又道:“那便请两位义士留在我军中,往后一道杀虏,可好?”

  他话到这里,又道:“放心,只管抗蒙杀虏,领饷养家,若有家眷,我这便安排人去接来。”

  张顺一拍胸膛,当即便道:“小人没有家眷,随郡王杀敌便是,在哪杀敌都是杀敌。”

  ……

  刘元振看着李瑕安排了这两个民兵下去,打了个哈欠,道:“还当是什么机密军情,这点小事……竟还要谢他们,谢他们做甚?”

  “心意得谢。”李瑕颇为认真道。

  刘元振微微一讥,道:“我读过方回的诗。”

  “嗯?你竟读过。”

  “他很有名啊,诗写的不错,人原是这般蠢。”刘元振道:“真当他告诉史天泽我们是疑兵,史天泽便会信?只看郡王过往的战绩,史天泽就不得不慎重。越是告诉他是疑兵,他越以为是诱敌之计。”

  “嗯。”李瑕道:“也别太轻敌了,史天泽来,就是来歼灭我们的,万一冒险一试呢?”

  “来。”刘元振道:“我来与他打一仗,更能让人相信我们关中主力尽出。”

  李瑕点点头,没就此再多说什么。

  看起来他已经出兵在河洛绕了一圈,但今年的战争都还不算正式开始,只能算是调整着各方的兵力分布。

  这次来,相比其它,反倒是吕文焕的为人叫他颇在意。

  一开始,李瑕觉得吕文焕要远远好过预想之中,能战、敢战,也有报国之心,无论如何称得上是个良将了。

  但这一夜,与两个民兵一比,良将也显得软弱了……

  “邓州只怕守不了太久。”李瑕沉吟道:“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为何?”

  刘元振先是这般问了一句,略一思忖,道:“吕文焕确实……守不了太久。可难题在于,我们没有水师,黄河一战,主动权在刘整手里,也不知这次能否将他引过河来,否则一旦等董家回师,甚至等史天泽灭了李璮,我们……”

  李瑕拆着案上几份情报看着,忽道:“你先回成都一趟吧。”

  刘元振一愣。

  “别慌,刘公还没走。”李瑕看着他叹息了一声,道:“但时间不多了。”

  “那……关中?”

  李瑕指了指自己,道:“放心吧。”

  ……

  陶罐置在火上,里面的粥不时噗地一声。

  张贵盯着看了好一会,不由“哇”了一声。

  “哥,这边伙食太好哩。”

  张顺用手挠着额头,遮着脸,低声道:“轻些声,莫叫人笑话。”

  下一刻,有人往陶罐里倒了什么粉末,登时满是肉香味。

  张顺擦了擦口水,抬头一看,正是那位方才领他们去见李郡王的刘金锁将军,不由大为敬畏。

  “羊肉粉,香吧?加些水一泡,能涨到几倍大。”

  刘金锁很会说话,已挤在他们身边坐下,又道:“你们原来是水师?”

  “不是水师,是民兵,不操练的时候捕鱼,不捕鱼的时候巡卫汉水。”

  “哈哈,我以前也是巡江手,和你们一样的。眼下正是缺水师的时候,你们可赶上了。”

  张顺不由问道:“我没五尺二寸,也能……”

  刘金锁哈哈大笑,道:“哪有那许多死板破规矩,快吃,吃完我带你去看看我们军中的五尺将军,还是个降将。”

  张顺、张贵兄弟俩对视一眼,只觉才入川陕军中,已是前程开阔起来……

  第七百三十八章 急切

  五月初,成都,府河河畔。

  刘黑马由李昭成搀扶着,在床榻上坐起。

  他脸色惨白中透着乌青,双眼中仿佛有种死气。

  死气这种东西,说来不是实物,但其实也能通过那一层僵硬、发灰的颜色被看到。

  吃力地抬了抬手,让张弘道在对面坐下,刘黑马缓缓道:“上次说到哪了……成都府路的色目人,当年蒙军占据成都。”

  “说过了。”张弘道应道:“侄儿会安置好治下人口。”

  “好,好,水利农田也与你说过了吧?成都府有太多伤残者,无力农耕,却可从业手工,去岁末郡王路过时,与老夫商议了治理之法,一为茶马贸易,二则,成都该出不输江南的名品,川扇、蜀锦、蜀笺、蜀版雕刻,还有新起的棉纺、酿酒……莫看它们都是小物,其实是兴盛之法。”

  “刘公不必操心这些,养病要紧。”张弘道遂应道:“小侄既来成都任事,必当做好。”

  “我们北人,治理地方,莫输给了张珏,得比前两年好。”

  刘黑马向张弘道说完,转头又看向李昭成,道:“前几天,五郎说我虚伪……他当我睡着了,与你说‘杀人杀了一辈子,临到老了,装起仁义来’,五郎不懂我啊。”

  “五哥不过是看你不肯歇养,说的气话。”李昭成道:“郡王说,用岳翁主政成都,看重的就是岳翁曾救下河南数万百姓的这份仁义。”

  “我知道自己这病,好不了了,走前,能多操劳些国事,死而无憾了……至于虚伪不虚伪?我们这些人啊,已经富贵至极了,遂想青史留名,亦想保家保国保天下,老夫确实想要个身后名……”

  张弘道没想到刘黑马还有这样一面,虽然以前同为世侯,他也以为刘黑马是个粗莽武将。

  “刘公言重了,你比家父还年轻十载,静养些日子,病愈就好。”

  话到一半,张弘道转头一看,感到外面有动静,又道:“该是仲举兄回来了,小侄去迎一迎。”

  刘大郎都赶回来了,谁还真信能够病愈?

  ……

  “郡王,你在想什么?”刘金锁凑到李瑕面前,挥了挥手。

  “在想我改变了多少人的命运,又改变了多少。”

  刘金锁不解其意。

  他从来都不是那个青冥苍天教的信徒,心底里有时觉得李瑕有些装神弄鬼,还总觉得胡勒根那种信徒傻得不行。

  但此时李瑕是很认真在想事情,又让刘金锁感到某种神秘感。

  ……

  近来,李瑕与吕文焕有过接触,又遣刘元振先回成都见刘黑马最后一面,接下来又要对敌刘整……他心里也不免在想这些人的命运是否有因为自己而改变。

  这些名将在当世名头很响,放在史书上就有些默默无闻了,名气远不如卫青、霍去病,也比不上宋江、方腊,甚至还不如童贯知名,因此李瑕也不太了解他们。

  他心想的是原本吕文焕肯定是没守住襄阳的,不知这次能否守住?

  而刘黑马,也许是被自己多击败了几次,因此重伤,死得早了?

  才归顺两年,刘黑马主政成都一年多,还未享到归顺之后的福气便死了,李瑕便替他觉得有些亏。

  想来,该建一个伟大的王朝,让他比原先更能青史留名才行……

  过了一会,看到跟在刘金锁身后走来走去的张顺、张贵兄弟,李瑕又在想他们原本该是什么命运?

  事实上,虽然已经封了王,有时李瑕脑子里想的事情也是这么幼稚、傻气……

  ……

  龙门渡口。

  龙门渡又称“禹门渡”,位于山西河中府河津县。

  它是黄河流过秦晋大峡谷之后的第一个渡口,自古为晋陕交通要隘。

  龙门是商贾云集、货物集散的埠口,北通陕北,下行潼关,东往河南,西至关中,鼎盛时每日往来船只有千条。

  当然,黄河与长江不同,黄河不太能成为阻挡北方骑兵的天垒,因为它隆冬时容易结冰,龙门渡便是如此,春、夏、秋季以舟楫摆渡,隆冬则可踏冰过河……

  五月初七,刘整随着阿合马走到河滩边,举目望去,只见北面便是秦晋大峡谷,西面,则是关中的韩城地域。

  “末将之所以选择在龙门渡练水师,便是因北面是大峡谷,水流湍急……而当年金国大将娄宿正是从龙门渡踏冰入关中,攻下韩城、郃阳,遂使金国吞并关中。”

  刘整抬手指点着山势,最后又道:“我们若要攻回关中,只需待到隆冬。到时李璮之乱已平定,各路大军调回,可履冰而过黄河,再加上阿术元帅杀入陇西,东西合攻,关中必可攻下……”

  阿合马闻言,点头不已。

  他是个回回人,典型的回回人长相,黑发黑眸,眼睛深邃,鼻梁很高,八字胡有些向上飞扬,加上两个辫子挂在耳边,显得有些狡黠。

  阿合马原本是察必皇后的陪嫁奴隶,因此得到忽必烈的信任。

  此时他虽是点着头,仿佛非常赞同刘整的方略,但之后开口却是道:“刘元帅说的有道理,可是,大汗最担心的,还是北方的叛臣,阿里不哥。”

  他会一些汉语,但腔调怪怪的。

  刘整听得很难受,但还是耐心继续听着。

  “所以,需要刘元帅来练一只水师,这样,就有可能在隆冬来临前,攻下关中。”

  “我明白。”刘整点了点头。

  阿合马又问道:“你认为,真的需要先平定了李璮的叛乱,再等到隆冬黄河结冰吗?”

  “末将只是认为那是最好的情况。”刘整道:“但哪怕仅以现在的兵力、船只,强渡黄河,亦有攻下关中的可能。但需要阿术元帅,以及杨大渊配合。”

  阿合马揪着胡子,看着刘整,眼睛发亮。

  他更擅长的是理财,在军事上还是愿意重用刘整的才华。

  而阿合马手里还有一封来自南阳的战报,并不争着掏出来,只是笑道:“那请刘元帅来说一说,我们要如何击败那个狡猾的李瑕。”

  刘整抬手引了引,道:“船上有地图,请……”

  ……

  “如今,杨大渊在孟门津造浮桥,随时可渡兵力进入绥德一带,之后可南下攻打延安府。延州素有‘三秦锁钥,五路襟喉’之称,李瑕布置在此的兵力并不多,我们一旦攻下,可对长安形成威胁。

  阿术元帅既已接手了凉州兵马,与打穿宋国的精锐骑兵整编完毕,可谓雄师。精兵突骑,来去如风,无人可挡。这支骑兵甚至不必攻城掠寨,只须杀入陇西,再突入关中,不停劫掠,则可使李瑕疲于应付。

  而我等可派兵马从龙门渡过黄河,再由水师配合,可先取韩城,再下郃阳。之后,一路北上配合杨大渊,前后夹击,攻下延安府,此时整个关中已是乱成一团。驻守在黄河沿线的宋军必须回防,防延安府,防阿术元帅的骑兵。

  长安、渭南、蓝田、商州、武关等地驻兵加起来,宋军大概还有一万兵力,可以让南阳诸城攻武关,牵制关中这些兵力。

  如此,我们另一路兵马可配合水师沿黄河而下,先取华阴,再与河南兵马左右夹攻,再取潼关。看,关中门户大开,可唾手可得矣。”

  刘整话到这里,拍了拍地图,举手投足都显得笃定。

  阿合马满意地点了点头,之后却是拿出几封情报来,问道:“如果,关中主力已经不在了,更加‘唾手可得’?”

  刘整接过情报看了一会,却是渐渐皱起眉。

  他伸出手,先是拔掉了地图上一枚兵棋,那是潼关东面董文炳的一万兵马。

  “少了这部分兵力啊。”

  之后,他把方才已摆到凉州的一枚兵棋捻起,又喃喃道:“阿术元帅整合好兵力了吗?”

  “差不多了。”阿合马摊开手臂,道:“你可以相信他,兀良哈·阿术,能征善战。”

  刘整看了阿合马一会儿,见他并没拿出准确的情报,只有这一句话。

  “好吧,等上半月一月,想必能有阿术元帅送来的消息。”

  阿合马上前,伸出手,拿掉了地图上那摆在黄河岸边的两枚红色兵棋,道:“张珏,两万主力不在了。”

  刘整避开他灼灼的目光,低头又看了一会史天泽递的情报,最后道:“张珏调了两万主力攻南阳……那关中还有各地驻军,而南阳已经无余力对武关形成危胁了。”

  “可以,史帅就在南阳,他会从南阳攻打武关。”

  阿合马说着,把被刘整拿开的那枚代表着董文炳的兵棋又摆回地图上,放到了南阳的位置。

  “我们的兵力没有少,还多了史帅的一万人。”

  刘整问道:“史帅不去山东平叛吗?”

  “他的侄子,死在了李瑕手里,他可以先攻下武关,再去平叛,来得及。”

  “来得及?”

  “耽误不了几天。”

  阿合马显得有些兴奋起来,道:“打下关中,刘元帅认为可以吗?”

  刘整知道阿合马为什么这么急切。

  为了钱。

  这是一个非常善于理财的回回人,且很大方,比贾似道、吕文德之辈要大方得多,刘整近来也分润了不少好处。

  “好,不急,探马很快回来,待我们确定一下张珏的主力在何处……”

  第七百三十九章 诱敌

  阿合马到了山西之后做了几件事,都是关于理财。

  比如太原那边私盐猖獗,解州的官盐卖不出去,阿合马便把盐税强制摊派到和尚、道士、军士、匠人等各户身上。

  意思是,要买私盐可以,该买的官盐得先买了。

  一年间,他为忽必烈的朝廷多收缴的盐税便有八千两白银。

  阿合马还把手伸到河南,强行罢免了赵璧、商挺,又在钧州炼铁,除了缴铁一百万斤,还铸锻二十万件农具,与百姓换成粮食,上缴了粮食六万石。

  此外,他还到处开银矿、铜矿……

  刘整不知阿合马私下里吞墨了多少,但认为阿合马为人是真的不错,虽然名声很差,朝野里不少人在骂他。

  可以确定的是,如今忽必烈最需要的就是阿合马这样的臣子。

  王文统、赵譬转运钱粮,做得都很好,几乎已在能力范围内做到最好了,但转运的其实都是“份内”的钱粮。

  阿合马不同,上缴的都是多出来的钱粮。

  他这人,像是有种能从没钱的地方变出钱来的能耐。

  可以想到的是,前两年在缺少了关陇财赋的情况下,这些理财大臣犹保证了忽必烈的北征。

  这其中,阿合马是出力不少的。

  山西之地,已有些经不起这位转运使的折腾。

  他已迫切地想要拿回关陇、川蜀,心情比许多武臣都迫切。

  甚至,他已经想好收复这些地方之后该如何治理。

  首先当然是推行钞法,将民间金银铜币统统兑换成中统交钞。

  之后便是盐法,如在山西时一般,哪怕不禁止便宜的私盐,也可将盐税分摊下去。

  像宋国那样贩卖掺沙的官盐,这种没良心的事阿合马是不会做的,他虽然强派盐税,当至少贩的是货真价实的官盐。

  总之是诚信且精明地在为国收缴税赋。

  再之后,还有贸易,还有山林矿木,再清查田亩……阿合马始终相信世上没有贫瘠的土地,回回人总能运用理财的办法变出钱来。

  公囊能填多少,他会为了大汗尽力而为。

  但,私囊肯定能填得满满的。

  因此,待听说有机会拿下关中,阿合马是全力支持的……

  ……

  “河对岸的韩城,小人打探过,西岸渡口有千余守军,城内又有千余守军,近处还有清水关、延水关两个渡口各有上千驻军,防备森严。”

  探子禀到到这里,阿合马有些失望。

  刘整便显得沉着得多,道:“继续说。”

  “韩城下游便是宋军的郃阳大营了,张珏的大旗还竖在那里,夏阳渡附近密密麻麻都是宋军,比前阵子更多了……”

  刘整随手在黄河西岸的夏阳渡一指,低声向阿合马解释道:“夏阳渡口,北可支援清水关渡口、延水关渡口,南可支援潼关,是宋军黄河防线的郃阳大营所在。”

  阿合马善于理财,对兵事却不熟悉,道:“张珏的大旗,在南阳吧?”

  “一打便知。”刘整道:“末将这便安排出兵?”

  “好!”阿合马捻着他的胡须,道:“南阳战势,很凶险。需要我们出兵,牵制关中。”

  这是董文炳来函上说的,也是山西出兵的理由,阿合马努力说得义正严辞,语气中却还是带着笑意。

  精明而又市侩。

  末了,他还搓着手,向刘整笑道:“我来给我们刘元帅送一件精美的礼物……”

  ……

  夏阳渡。

  楚汉相争时,韩信从这里渡河,命人在当地收买大批大肚小口的陶罐,也就是“罂”,再用木棍夹住扎成木筏,称为“木罂”,大军乘木罂渡过黄河,直逼魏都安邑。因此,夏阳渡又称“木罂渡”或“淮阴渡”。

  夏阳渡在关中郃阳县。

  渡口在黄河西岸,在关中这段黄河的中间偏北一点的位置。

  从这里南下潼关、北上韩城的速度差不多,李瑕设置黄河防线时便将它当作主营位置。

  而刘整的战术很简单。

  他从东岸上游的龙门渡,随黄河而下,攻西岸中游的夏阳渡,这是占了很大优势的。

  他擅长水战,借由阿合马支持的财力造了大量船只,提前训练了水师……这便掌握了战场的主动权。

  事实上,哪怕张珏真就还在合阳大营,甚至领着两万精兵准备埋伏,刘整也不怕。

  这一次是试探,他完全可以想攻就攻,想走就走,不会水战的张珏根本就留不住他……

  五月初七。

  天晴,万里无云,吹的是东风。

  黄河浪涛汹涌,龙门渡口停着大小船只百余艘,载了兵马万余人,其中以刘整的旧部整合而成的兵力七千余人,由刘整以及其四个儿子、心腹将领统率。

  另有解州、河中府的世侯兵力三千余人,由刘整统一编为水师调度。

  军中又有蒙古达鲁花赤巴根、奥鲁官胡日查,共领了蒙古赤军一个千人队,牵着马匹上了最大的船。

  站在楼船上的刘整一声令下,船队便向西南方向驰去,顺风顺水。

  他归降之后,被忽必烈任命为成都路都元帅,故而一直被称为“元帅”,当时都以为成都很快就能攻占回来。

  那一年还是中统元年,一转眼,都已经是中统三年五月了。

  不是蒙古没有实力战胜李瑕,而是先得平定阿里不哥之乱。

  今年若不趁着与阿里不哥歇战之际抢回川蜀,下次再兴兵,便不知是两年还是三年之后了……

  想到这里,刘整又觉得,这两三年许多事很奇怪。

  以前,宋廷好让文武官员遥领官职,什么兴元都统、利州安抚,颇可笑;自己到了蒙古,却也开始遥领官职。

  一转眼,当时来劝降自己的刘家大郎反而叛逃李瑕了,这次,连邓州也被李瑕攻下了。

  更可笑的是,李瑕率领着的骑兵称作宋军,杀入河洛,迂回、穿插、奔袭;自己率领着的水师称作蒙军,顺江而下,强攻黄河西岸。

  仿佛是投了敌,又仿佛没有……

  只想到这里,远远的,已能看到夏阳渡了。

  刘整抬起一个望筒,向西岸看去。

  这望筒便是阿合马送给他的那所谓“精美的礼物”了,以玉石紫晶制成,十分贵重,乃是从李瑕军中偷师来的。

  望筒在川陕将领中已十分普及了,要偷到一两个并不算太难,原理也简单。

  难的是川陕所用的是更晶莹剔透、形状更适合的晶片,暂时还不知如何烧制,阿合马暂时先用的是玉石紫晶。

  泛紫的画面里,刘整能看到宋军在黄河西岸修筑的城垒,还有水栅栏将夏阳渡口围起来……

  “昏招。”他自语了一声。

  水战不是那么打的,船只得要灵活,而不是把渡口围起来,像是坚城一样防御。

  可见,宋军之中虽有很多擅水战的大将,但李瑕军中没有。

  若让刘整来安排,张珏这种川蜀出身的更适合守陇西,李老节帅……李曾伯这种京湖出身的更适合守关中。

  他望筒一抬,看到了城垒处插着一杆杆宋军旗帜。

  张珏的大旗在河上看不到,只能看到夏阳渡守将许魁的旗号。

  ……

  “虚兵,并非宋军精锐。”

  很快,刘整便做了判断。

  他的长子刘垣便问道:“父亲何以断言?”

  刘垣时年二十七岁,继承了刘整的魁梧英气,举手投足已有大将风范。

  “川陕从去岁开始便裁汰了大量冗兵,除了部分精兵,各地驻军皆有屯田,何时有过这般多兵力同时聚在一处。”

  刘整话到这里,随手将望筒递在刘垣手上,道:“自己看那些宋军。”

  “不少了已经褪了盔甲啊。”

  “或是没有盔甲的俘虏,或是耐不住盔甲重量的民兵,绝非宋军精锐,张珏这是虚张声势啊。”

  “他真领着精锐去了南阳?”

  “很有可能。”刘整面容沉着,过了一会又道:“但也未必,或可能是想引诱我主动出击。”

  “诱我们进攻?”

  “他们水战不如我们,想引我们到关中歼灭。”刘整道:“但他们算计落空了,我不是那么容易上当的,且我与史天泽齐攻关中,他们还真就不是我们的对手。”

  一句话说完,他已走了几步,登上将台开始指挥……

  先是浮木顺着汹涌河水而下,轰然撞击在夏阳渡的木栅栏上,巨响声中,也撞裂了几艘宋军船只。

  之后,木架绞动的声音在蒙军战船上响起,火球被抛向夏阳渡口。

  岸边,也有砲车向蒙军船只回击着,远远砲出霹雳炮。

  “轰!”

  撞击声一开始还稀疏,渐渐越来越密,越来越响。

  裂木顺着黄河水向下游漂去。

  之后是漫天箭雨互相射去……

  蒙军水师的优势在于是顺风顺水,箭矢、火球远比宋军射得更远,更有利。

  因为主动权在他们,开战的时间是他们选择的。

  刘整亦不愧有名将之称,稳当地把握着这场小战的胜机。

  “宋军溃败了!”

  “抢下渡口!抢下渡口!拿下他们的砲车……”

  “是虚兵!宋军不是精锐,营帐里是空的……”

  ……

  是夜。

  张珏听着林子的禀报,眉头微微皱了皱。

  “夏阳渡口已经丢了,刘整很小心,没有马上进攻合阳大营,而是派出探马四下打探,我的人险些被他们射杀……”

  “多少兵力驻扎在夏阳渡?”

  “该是不到千余人。”

  “他的兵力呢?在船上?船只泊在渡口?连起来了?”

  “没有,驻扎在东岸吴王渡。”

  张珏大讶,反问道:“刘整已经攻下了夏阳渡,没驻军西岸?”

  “没有。”

  “很谨慎。”张珏起身,绕着地图沉吟道:“他在等,等武关、陇西、延安府的消息……谨慎……”

  张珏不算了解刘整,从十二骁勇取信阳,到箭滩渡一败,他本以为刘整是勇将。

  如今看来,有失偏颇了。

  良久。

  “让他攻下合阳大营。”

  张珏终于是下了决心,又重复道:“我得让他攻下合阳大营。”

  林子惊道:“不可。大营一丢,合阳城必失守。如此,我们的黄河防线便让刘整完全切断,首尾不能联络,万一蒙军直驱长安……”

  “不尽早打掉刘整主力,到时阿术直驱长安,腹背受敌,如何防?我预感,阿术很快就要来了。”

  “预感?!可郡王只说过丢夏阳渡,没说过合阳大营也要丢……”

  “他说过由我来全权指挥。”张珏大手一挥,道:“你继续打探情报,我来召诸将议事,商议如何放弃大营。”

  “张帅,你可算过这会有多大损失……”

  张珏摇了摇头,眼中只有冷峻。

  他是从钓鱼城出来的。

  钓鱼城是什么地方?构垒守蜀,几乎把整个川蜀的城池全都放弃了,数十万人背井离乡,有多大损失?但这样才有了一战击杀蒙古大汗的胜利。

  打仗,在张珏眼里就没有舍不得。

  要胜,还计算什么损失?

  输了,才是一无所有。

  “这是在拿黄河防线,是拿整个关中在冒险……”

  见林子还要喋喋不休,张珏懒得多说,干脆操起一把斧头,随手一劈,将案几劈烂。

  “嘭!”

  林子话到一半,惊愣住,发现平时温文尔雅的张珏一拿上斧头,已变得凶狠且吓人。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张珏转过头来,道:“给我闭嘴,听令行事就够了……”

  第七百四十章 各个击破

  林子明白张珏的思路。

  简单来说,张珏水战打不过刘整,想引诱刘整进入关中来打。

  丢掉合阳大营干系太大,林子作为李瑕的心腹,实在是有些不知能不能信得过张珏。偏李瑕确实说的是由张珏全权指挥。

  他也只能听令行事,同时派快马往武关通禀李瑕。

  军情司探马行进飞快,换马不换人,两日即过蓝田、商州,至武关。

  但武关的情景却是叫他们有些吃惊。

  “什么?郡王还未回师?”

  从武关城楼上向南望去,隐隐还能望到有蒙军的旗帜……

  ……

  一张地图上,“武关”二字被人用毛笔圈了一下。

  随后,又圈了“延安府”与“巩昌府”这两个地名。

  “关中可以打,但得是四面齐攻。史帅攻打武关、杨大渊攻延安府、阿术元帅攻巩昌,我们来攻宋军合阳大营,如此一来则关中必克。”

  赶到吴王渡来为刘整传递情报的正是解州世侯仪叔安,已将各路的消息汇总过来。

  “史帅已与宋军在南阳交锋,待击败宋军,即攻打武关;我们已经派人通知杨大渊从孟门津渡河,一个月内,必定攻到延安府;而陇西路远,联络还需时日,但阿术元帅自能把握战机。”

  “好!”刘整道:“那便等武关情报送来,我等即可杀入关中。”

  “为何还要等武关情报?”

  “万一关中犹有宋军精锐,我等孤军深入,却无援兵,容易给了敌手各个攻破之机。”

  “错了。”

  仪叔安断言了一句,指着地图,已开始滔滔不绝。

  “李瑕确实是想要各个击破,故而,他不惜亲领骑兵,吸引河洛兵力至邓州,与吕文焕合击董文用所部兵马。

  史帅正是识破了他这个目的,宁可暂时不攻李璮,只好先支援董文用。正是为了挫败李瑕各个击破的战略。

  李瑕却是决心要歼灭河洛兵马,预料到史帅会去支援,遂让张珏领关中主力出武关。如今南阳正在大战,我们该及早攻关中,为史帅牵制敌兵。

  否则,才是给了宋军先击破史帅所部的机会啊!”

  仪叔安说得确实像是很有道理,堂中诸将听了,已是纷纷点头不已。

  刘整沉默了一会,道:“但,如果李瑕这‘各个击破’的战略,不是为了先歼灭河洛兵马,而是以疑兵之计,先歼灭我,又如何是好?须知,史帅、董将军于南阳作战,并无覆灭之危。而我一旦出兵,乃是敌境作战。”

  “刘帅已攻下夏阳渡,犹以为是疑兵之计?”仪叔安掷地有声,又道:“李瑕、张珏就在南阳,如何有假?!”

  “我没有‘以为’什么,是否疑兵,我并非断言。然为将者,未虑胜,先虑败,故可百战不殆,时机未至,何必急于擅入敌境……”

  仪叔安大怒,叱道:“刘整!你对大蒙古国到底有几分忠心?!”

  相比之下,阿合马待刘整就客气得多,从来都是和颜悦色地请教军务。

  但,仪叔安此时表明的,又何尝不是阿合马的态度?

  否则,难道还要阿合马亲自过来,再次和颜悦色地请教一番?

  这道理仪叔安懂,所以敢对刘整如此大发雷霆。

  而刘整虽于兵事上才华横溢,却偏偏不懂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已拍案怒喝道:“仪叔安!仗是我打的,不需要你这缩着脑袋躲在后方的废物聒噪!”

  “好!”

  仪叔安抬手一指,道:“万一李瑕与张珏击败史帅,只看你这反复无常之辈担不担得起这等大罪!”

  ……

  次日,阿合马又遣人给刘整送来了军需。

  作为大蒙古国“成都府路都元帅”,刘整并无实际的地盘养兵,确实只能仰仗阿合马。

  也必须是要打仗,刘整才能扩军,才能有前程地位,才配与阿合马分润利益。

  因此,当被问起与仪叔安之间的过节,刘整摆摆手表示无妨。

  他这辈子走到哪里都容易惹得同僚嫉妒,也是习以为常了。

  刘整虽不喜仪叔安对自己指手划脚,但这日领了军需,转念一想,却也认为那番话确实有些道理。

  于是重新推算了南阳之事。

  目前为止,连史天泽都认为关中主力就在南阳,那看来真是如此了?

  若非关中主力真去支援李瑕了,这半个多月过去,史天泽早该歼灭李瑕才是……

  “那这样,我先攻宋军大营,在西岸占下据点,再观各方态势,看是否全力出兵,如何?”刘整道:“我亦想攻下关中,但需稳妥行事。”

  ……

  李瑕确实想要各个击破。

  目前为止,他的策略是奏效的。

  他已经把河洛兵马对潼关虎视眈眈的压力化解。

  反过来,现在是他与吕文焕合作,对南阳形成了兵力压迫。

  可当战略用完,实力的差距显现出来,他就没那么顺了。

  刘整太谨慎,并未立即中计,到现在还没被引到关中。

  而史天泽也没有急着去山东平叛,还在坐镇南阳,不让李瑕对董家形成兵力优势。

  史天泽的战略意图是“你既然调关中主力来了,我不与你正面交战,我紧紧咬着你,抢占你回武关的道路,消耗你的粮草、士气,一点点拖垮你。”

  至此,李瑕的策略反而有些像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因为战略能做到的,只能是让他掌握一部分的主动权而已。

  要想真正有战果,还得靠实力来拿。

  还得靠打。

  刘整若不入瓮,那就打一打董文用、董文忠,甚至是史天泽。

  给蒙军造成“南阳防备吃力”的假象,逼刘整入瓮。

  否则李瑕的战略就落不到实处。

  问题在于不好打……

  李瑕麾下的兵马分为三个部分,其中,昝万寿的带来的五千民壮是从汉中带来的,本该驻守石泉、汉阴、安康等地;刘元振带来的四千人本该是蓝田、商州的驻军。

  这九千人勉强能造出两万余人的声势,但远没有关中主力的战力。

  一群没磨合过的民壮、新兵,在南阳这种敌境与史家、董家作战,基本没有胜机。

  于是,李瑕几次作势攻打南阳府城,气势做足之后,逼得史天泽加强防备南阳府城。

  之后,李瑕又作出“想不到你史天泽不去山东”的架势,向北撤离,一路上让士卒保持迎战的状态。

  一副“不想打攻城,要么你出来野战,不然我先撤回武关了”的样子。

  总之是维持着嚣张姿态,其实是一点点缩回家门口,并默默寻找战机。

  打仗,有时确如刘金锁所言,与街头斗殴相似……

  ……

  关中与南阳的交界在武关,武关以北是李瑕的地盘。

  而从武关道南下,有两条路。

  西面一条是汉驿道,沿丹江而下,出山道可抵南阳盆地,往邓州亦可,往南阳亦可;东面一条是唐武关道,经商南、西峡,直抵南阳府城。

  换句话说,两条山道是从芈月山左边走还是右边走的区别。

  五月初十,李瑕率军行至芈月山下,与史天泽部遭遇。

  战事已不可避免。

  这一战,李瑕若胜,即可继续贯彻他的战略,造成关中主力威逼南阳的假象,逼刘整出兵关中,为南阳解围,让张珏一口吃掉。

  李瑕若败,则史天泽立即知道他带来的都是疑兵,而武关、商州等地空虚的情报也会被蒙军得知,到时蒙军猛攻武关,关中便守不住……

  第七百四十一章 小胜

  丹水缓缓而流。

  “和云归汉浦,喷雪下商山。”

  武关古驿道便是傍着丹水而下,过了芈月山,丹水又与淅水交汇。

  这一带便是秦楚丹阳之战的古战场。

  战国时,秦惠文王派张仪欺骗楚怀王,许诺割地六百里让楚、齐两国绝交,结果却说只给楚国六里土地。

  楚怀王怒火冲天,发动大军进攻秦国,走武关道,破武关,直到离咸阳仅百里的蓝田。

  而秦军却从汉水而下,就在这丹水又与淅水交汇之处,击败楚国本地的十万大军,兵锋直逼邓州、南阳,楚国只好连忙割地求和。

  这个典故,李瑕出兵前就看过。

  年节时为了制定战略,他翻阅了大量的地方志,以及古时战例,才这拟定了南阳这个战场。

  他有地利,恰是秦国对楚国的地形优势。

  另外,这几年读书读得多,李瑕也长了不少见识,比如便知道秦惠文王很会骗人,既骗蜀王开凿金牛道,又骗楚怀王与齐断交。

  真的是很没有诚信了。

  “呼。”

  李瑕想着这些有的没的,深呼吸了几口气,心态愈发轻松。

  每临大事有静气,这是他做事的态度。

  “心有静气,则攻无不克、事无不成。”

  大步走上搭建在小山包上的战台,抬起望筒看去,李瑕已能看到史天泽、董文用正在列阵。

  双方人数差不太多。

  李瑕这边,五千余精兵、四千余普通驻防兵、五千余民壮;史天泽有万余兵力,董文用五千余兵力……阵势摆开,各是一万五千左右。

  南阳府城中,董文忠至少还可以带出五千余人,加上周围内乡、西峡、镇平诸城,蒙军后续或能有近万人的援军。

  而邓州的吕文焕是不会来支援李瑕的,能为李瑕牵制住枣阳、葵州方面的蒙军,已是难能可贵。

  这是人数上的劣势。

  而论战力,李瑕麾下有一半人的战力皆不如蒙军。

  当然,他也有优势。

  这一万五千人一路而来之所以走得慢,便是因为在虚张声势,扛着更多的旗帜,搭了更多的帐篷,又在马尾上绑了树枝,扬起尘烟,造出接近三万人的阵势。

  史天泽其实还没来得及摸清李瑕的实力。

  那在兵力安排上必然是趋于保守。

  而论军心士气,李瑕自认是有优势的。

  他的战略目标一直很清晰,始终处于主动进攻的状态。

  于是,他的士兵们想的是“我们出征,我们攻下了邓州,蒙军只敢守着南阳城,我们不打攻城战,把蒙军拉出来野战,我们居然敢与蒙军野战了?蒙军居然不敢来打我们。”

  而史天泽的士兵们只会在想“我们要去山东平定李璮之乱,为什么转到南阳?为大帅的侄子报仇。怎么又退了?宋军兵马太多了。这么多天为何还不攻打宋军?”

  显然,蒙军士卒心里的疑问更多……

  这些优劣对比,其实是在一瞬间便呈现在李瑕脑中。

  他有信心。

  这很奇怪,分明是只有三四成左右的胜算,但他就是有信心……

  ……

  “哥,我怎觉得郡王麾下的蒙虏比对面还多?”

  “你咋知道?”

  “听对面的喊声,好像全是汉军,都不知有没有两千个蒙虏。”

  张顺也觉得这事实在是太奇怪了,但那些蒙虏既然投降过来了,实在也无甚可说的。

  “杀贼也是一样的。”他拍了拍张贵的肩,又道:“别说话了,跟上刘将军。”

  张顺、张贵兄弟如今属于刘金锁的亲卫。

  他们是头一次穿上皂底军靴,披上盔甲,却一点也不觉得重,只觉浑身充满了力气。

  终于,号角声大作。

  “列阵!列阵!”

  刘金锁扫了一眼将台上的令旗,已大步在中军阵列中穿梭着。

  从军这么多年,领一两千人的精兵对他而言并不难了。

  他带的是步卒精锐,分为两个方阵,各八百人。

  这方阵又分为五排,头排是盾牌手,后两排是长矛手,再后两排是弓手与掷弹手。而每一排又有佰将来指挥。

  而刘金锁自己身后则是跟着三十余个亲兵,倒不是用来保护他的,有人扛着他的旗帜,有人背着令旗与号角用来发号施令。

  还有人专门留意战台上李瑕发出的旗令,以免刘将军错失了命令。

  远处,马蹄声隆隆作响,宋军这边先出战的是右翼的归义营骑兵,分批向蒙军的阵营掠去。

  双方都是游骑,是要先去用箭雨袭扰对方。

  张顺有“矮张”的外号,跟在刘金锁这大块头身后,抬眼看去,只看得到刘金锁的背,以及两侧的同袍。

  战场上正在发生什么,却是一点也看不到。

  他大概明白了为何宋军募兵需要身材高些的人,心想自己得要打水战才好,操舟弄船,江面上的视野可开阔得多……

  之后便是缓缓行进,每走一会就要重新整理队型,走了小半个时辰,终于与蒙军接近到百余步的距离。

  偶尔已有箭矢射来,隔得远,轻飘飘的,不能对披甲的士卒有甚伤害,这几轮箭主要还是为了削弱士气。

  张顺并不害怕,他从来就不怕死,以前没有盔甲上战场都没眨眼,如今披着甲,便有种让人安心的感觉。

  披甲确实能救一个士卒好几次性命。

  “咚!咚!咚……”

  鼓声大作,双方中军终于开始接刃交战……

  ……

  双方共三万人,放在纸面上看,仿佛是很小的数。

  但列了阵仗摆开来,方圆五里全是乌泱泱一大片,密密麻麻。

  厮杀一直持续到下午未时。

  日头已经偏西,跌落在张顺身后的远山上,投出长长的影子,落在满是血的地上。

  张顺一直在战场上枯站到现在,终于可以随着刘金锁向前冲杀,也终于见到了敌兵的身影。

  他与张贵是刘金锁的亲兵,不像普通士兵那样列阵,厮杀起来随意得多。

  杀着杀着,那挺着长枪乱刺的刘金锁被湮没在人群中。

  张顺身侧全是并不相识的士卒。

  后面的人挤上来,使他根本不能转身,只能向前挥刀……

  “啊!啊……”

  前方,一个蒙古汉军士卒大吼着,挥刀向张顺劈来。

  其人满脸都是血,显得很是狰狞。

  张顺性子却更烈,丝毫不惧,迎上去便砍。

  长刀劈进那蒙古汉军的脖子里,锋刃径直往里削,直撞到了胛骨才停下来。

  这一刀显然是将对方的咽喉血管劈断了,鲜血乱喷而出,溅了张顺满脸都是,使他变得与那蒙古汉军方才的样子类似。

  眼前的画面突然间抹上了腥红。

  血太热了。

  被日头晒了一天,盔甲里也全是汗水,叫人愈发烦躁。

  但张顺犹在向前杀去。

  一个,两个……汗水淌得像是瀑布,眼睛已睁不开,混合着身上的血,黏得让人难受。

  耳畔是厮杀声,还伴随着苍蝇嗡嗡嗡嗡嗡,没完没了。

  到处都是恶臭的气味,每一个被刀斧劈开的腹部都能淌出屎尿……张顺不知道自己每踩一脚,踩到的是肠子还是秽物。

  这样的战场,每一刻都是煎熬。

  对几乎每一个士卒都一样。

  他们都在等敌兵溃兵,恨不得下一刻就看到对方转身逃跑。

  “啊!”

  不时又有被挤到前线的士卒放声大吼,宣泄心中的不适感……

  张顺还能坚持住。

  他虽然是第一次追随川陕的兵马打仗,但前阵子,与刘金锁的交谈中,他已对这支兵马打仗的风格有所了解。

  “郡王打仗,从来都没输过。哪怕是最险的时候,他反而不会逃,而是亲自杀上去,每次他杀上阵前,我们马上就大胜了。”

  刘金锁说来说去,最后让张顺有了一个印象……李瑕若没上阵,这一场便是必胜的,而等到李瑕,很快也是要胜。

  而此时在战场上,显然还是必胜的……

  ……

  东面蒙军战台上。

  一名信使上前,道:“大帅,宗王合必赤加急军令。”

  史天泽伸手接过,扫了几眼,默默将信件收了,没多说什么,只是挥退了那信使。

  “史帅?”董文用问道,“可出了事?”

  “无妨。”史天泽道:“眼前的战事要紧。”

  他继续观察战场,之后喃喃自语道:“李瑕竟还不把后军押上来?”

  他一直在算着,从开战至此,宋军的兵力一共也就押了一万人上战场。

  换言之,其后军至少还有一万五千人?

  可他这边也已押了万余人杀上,仅有五千人的后备队了。

  宋军战力不俗,李瑕军中有这般野战之力,却是让人没想到。

  终于,远远的有探马绕过战场,狂奔而来。

  ……

  “报!大帅,小人策马在敌军大营后绕了几圈,确定敌军后方绝不超过五千兵力。”

  史天择听了,眼中怀疑之色愈浓。

  他确实怀疑李瑕并未将关中主力带来。

  李瑕兵马的营帐、旗号、尘烟等等,看起来像兵力充沛,但也有不少蛛丝马迹表明其兵力有诈。

  再加上襄阳宋军中有人通风报信。

  但史天泽想到李瑕过往便是诡计多端,一直不敢确定。

  到底是面对两三万的精锐,还是一万余拼凑出来的杂兵?

  他希望能在今日这一战看到结果。

  现在,结果似乎出来了,假的……但,若是李瑕拼凑出来的普通兵士,有这般战力吗?竟能与自己的主力战得旗鼓相当。

  ……

  “史帅,我们能胜。”董文用听罢消息,道:“将后备兵力押上,再调南阳府诸城兵马包围,可歼灭李瑕。”

  “似乎如此。”

  史天泽应道:“若他所有兵力都在这里,这一仗我们可胜矣。”

  “史帅还是不放心吗?”

  “若是李瑕是藏了一支一万人的兵马,只待我等放手一搏,再突然杀出,我等岂非一败涂地?”

  “会……会吗?”

  史天泽道:“应该不会,但不无这等可能……”

  下一刻,只听远处战场上鼓声大作。

  渐渐的,史天泽已能看到李瑕的大纛正向这边移来。

  他吃了一惊,双手已拍在栏杆上。

  “竖子!不退反进?”

  董文用极目远望着那杆大纛,忽然想起另一件事。

  “张珏的大纛呢?昨日还有探马看到,今日却不见了……”

  史格开口道:“张珏本就没来,自然不会有大纛。”

  “但李瑕昨日还故布疑阵,今日却装都不装了?”

  “董将军何意?”

  “李瑕亲自杀来了,他到底有何凭仗。”

  “别管那么多了。”史格道:“干脆什么都不想,全军押上,与他决一死战!”

  他猛地拔出剑来,请命道:“父亲!下令吧!我愿领中军杀上,歼灭李瑕!”

  史天泽转头看去,眯起了老眼。

  眼前,是他的长子,雄姿英发。

  帐下,还有五千最精锐的亲军,人人有骏马,有精良甲胄,是史家实力的底牌。

  这些都押上去,一战即可击溃李瑕……

  ……

  李瑕已从望筒中看到了董文用的指挥出现了破绽。

  蒙军右翼,有一部兵力已经鏖战了太久,阵势已有松垮的趋势,董文用却没有派遣兵马来支援。

  打仗,就是保持住让自己少出破绽,然后攻击敌方的破绽。

  李瑕毫不犹豫,命令昝万寿领着民兵杀上战场,同时他奔下战台,翻身上马,领着亲兵便杀向蒙军右翼。

  他当然知道,昝万寿带来的民兵不堪一战。

  而史天泽还有五千最精锐的后备兵力,还有周围诸城近万的兵力,如果……

  没有如果。

  上战场是来取得胜利的,出现任何一点胜机都要马上捉住,拼命地去赢。

  战场不是来求活命的地方。

  更想活命?那永远别上战场!

  长槊已经举起,马蹄奔得飞快,李瑕已心无旁骛,眼中只有胜利。

  他知道他只要冲锋,必能让麾下所有将士的士气大振,这会是他的将士战力最炽烈之时。

  也是最有可能击垮敌军之时。

  ……

  “杀啊!”

  战场上呼喊声大振。

  杨奔扭过头,看到了战台上的旗号,迅速下令,让他的骑兵向蒙军左翼冲杀过去,切断其左翼与中军的联络;

  李泽怡原本在与蒙军右翼交战,一回头,见李瑕以及两百亲兵如洪水般从身边袭卷而过,连忙领兵杀上。

  “随郡王杀过去!”

  ……

  张顺抬起头,根本没看到李瑕在何处。

  他却已听到了袍泽们的高呼,感受到了必胜的信心。

  “杀啊!”

  “杀!杀!杀!”

  川陕宋军已重新喊着口号,猛冲上前……

  ……

  史天泽犹豫了。

  当他看着长子时,又想到了两个死在李瑕手中的侄子,那报仇之心突然就淡了许多。

  只这一犹豫,李瑕的大纛已推向了蒙军的右翼。

  这一刻,史天泽没有犹豫,立即就鸣金收兵……

  他是当世名将。

  世人总以为当世名将打仗是不败的。

  但史天泽其实经常败。

  他曾与史天倪一起败于武仙,之后他夺取真定,威名大振。没多久,武仙命奸细在真定城中里应外合,又夺取真定,史天泽只好向董家求援,才再次稳住情形。

  后来,他又败给完颜白撒,只好杀出重围,领来蒙古大军,才得反败为胜。

  再后来,领兵攻两淮,败于杜杲;攻京湖,屡屡败于孟珙。

  包括钓鱼城之战……其实,蒙古名将一直都是败在宋军之手。

  史天泽之所以是名将,因他每次都能败而不损实力,越败越强。

  他一生谨慎,多谋善断,料敌用兵,极少吃亏。

  为了不吃亏,他宁可败。

  败也不吃亏,宋军反正追不上……

  但今日,擅长撤退的史天泽忘了一点,李瑕麾下有骑兵……

  ……

  “噗!”

  长槊刺穿一个敌兵,又刺穿一个,之后,前方有十余骑围上李瑕。

  李瑕不惧,提槊便冲。

  他是渴望上战场。

  事实上,那方战台对他而言是一种拘束。

  从来不是为了安全才站在战台上指挥,而是他得要尽到指挥的责任。

  直到可以奠定胜局了,他才终于可以提槊挥洒。

  “铛!”

  对面的大锤被李瑕格开。

  他力气极大,且又懂发力、卸力的技巧,火花才溅开,长槊已轻而易举地又刺透了一个悍兵。

  相比于战场别处的惨烈,李瑕的战场更冷冽。

  周围的亲兵见了血便欢呼起来。

  之后便是蒙军阵中的鸣金声。

  李瑕犹不过瘾,勒马绕了一圈,领着自己的大旗,杀向蒙古汉军中正在与他中军接刃的步卒。

  ……

  “杀啊!”

  张顺高喊着,提刀追赶前方的敌兵,渐渐有些追不上。

  他听襄阳的老兵说,蒙军就是败了,骑兵跑过了休整一番又能杀回来,便是有步卒也能被其救下。

  下一刻,他便见到李瑕领着骑兵硬生生地切进了前方的蒙古汉军步卒方阵中。

  “嘭!”

  一杆蒙军的将旗倒下。

  张顺踩着旗面杀入敌兵之中,再无原先的疲惫。

  心里反复念叨的只有一个念头。

  “打胜仗!打胜仗……”

  打胜仗,驱外寇,真能杀敌才叫打胜仗。

  他虽是微末小民,却知男儿生于乱世,就得保家卫国。

  ……

  残阳如血。

  旌旗迎风而立,烈烈飞扬。

  李瑕驻马望去,只见史天泽的大部兵马已远遁而走。

  他没有再追。

  这一战只是小胜,战时互有伤亡,最后则是留下了史天泽的两千步卒。

  战果不大,但作为守关陇这整个战役的开始,算是落实了第一步战略……

  第七百四十二章 抗压

  内乡县。

  这里是唐武关道的出口处,有“守八百里伏牛之门户,扼秦楚交通之要津”之称。

  史天泽撤到内乡县城,并未因今日的小败而感到受挫。

  他迅速便整顿好了士气,甚至还能派出探马观测宋军动向……

  “报,大帅,我们在岵山附近发现了宋军迹象。”

  “多少人马?”

  “我等才靠近,宋军便从林中杀出,但观林间飞鸟,似有大军在内,竖张字大旗,声焰喧天……”

  史天泽听罢,没说什么,老眼中浮过些许疑惑之色。

  董文用与史格对视一眼,大为庆幸。

  “史帅料对了。”董文用拱手道:“如史帅所言,张珏果然悄然绕后,意图偷袭我军。”

  “万余兵力,他们遮掩得未免太好了吧?”史格沉吟道:“能做到吗?”

  “李瑕每有不可思议之大胜,想必正是因他如此诡谲。”

  “若如此,倒真是诡谲了。”史格点点头。

  暂时只是探到迹象,未必就能够确定了,只能再派探马去打探。

  不过天色已暗,大概也难以真打探到多少军情。

  董文用却已开始盛赞史天泽。

  “史帅用兵可谓独到啊,洞若观火,察觉到李瑕的诡计,激流勇退,佩服……”

  他已大概清点了军中伤亡,对战果有了更直观的认识。

  今日一战从清晨战到傍晚,宋军的战亡一直都是高于蒙军的,只是宋军还等着张珏带一万人绕后,始终没有溃败。

  也就是最后史天泽鸣金撤军,有两千正在接战的步卒没能撤回来。但统筹整场战事,一共也只比宋军多伤亡了千余人而已。

  不算败。

  真给了张珏可趁之机,那才叫败了。

  “说来,今日宋军学的是史帅在昔木土脑儿一战中悄然绕后的战法啊,班门弄斧,难怪被史帅一眼拆穿……”

  洋洋洒洒一通奉承,史天泽却有些听不下去,摆了摆手。

  “虚也好、实也罢。”史天泽喟然道,“我小觑了李瑕,本想着在往山东平叛之前,先歼灭李瑕。结果,追着他两千骑兵一路过来,却遇到了两万人。”

  “是,是被李瑕引来,耽误了工夫。”

  “他既有此实力,那便并非顺手可灭。”史天泽道:“待我先平定李璮之乱,请奏陛下,调动诸路大军,共击关中。”

  董文用道:“是,史帅此言是正理。”

  这便是史天泽之所以撤退的原因,当李瑕展示出实力,显得足够难打了。那便不是他这一方世侯负责剿灭的了。

  在旁人看来他是败了,但事实是,他只是决定退下来,换更稳妥的办法对付李瑕。

  “我不可再耽误了,如今宗王已在济南等待我近一月,须尽快出兵济南。我观李瑕所携军粮不多,必很快撤回武关。”

  董文用却又问道:“可……史帅一旦带兵离开,李瑕再次出兵袭扰,我恐挡不住他。”

  史天泽摇了摇头。

  “一则,李瑕粮草不足,我牵制他这些时日,已足够逼退他;二则,有阿术、刘整、杨大渊等诸路兵马相继威胁关中,李瑕也不会再有余力出境袭扰。”

  话到这里,史天泽有些感慨,又道:“可看出来了?李瑕把握的便是我们这诸路大军进攻前的一点点时日,这竖子对时机的把握极细。”

  “这么一说……确实是史帅出征,到诸路逼进关中前这不到一个月的空隙,李瑕借此大闹了一场。”

  “我只好在这一个月堵住李瑕啊。”史天泽拍膝叹道。

  他的意思是,之所以在出征山东前跑来追讨李瑕,是因为李瑕像只老鼠一样带着两千骑兵在河南乱窜。

  他带兵来追一追,至少是将这只老鼠赶走了,可以安心攻山东了。

  董文用拱手应下,暗道史天泽还是稳当的。

  ……

  次日,探马回报,李瑕果然引兵往丹水而上,徐徐退往武关。

  此事不出所料,史天泽亦不能再多待,当即便提兵东进。

  董文用则开始联络董文忠、董文蔚,准备攻回邓州。

  邓州前几年一直是史家子侄负责镇守,史天泽这次来,只怕想除掉李瑕只是其一,也有不让邓州落到别的世侯手里的意思。

  但合必赤催得急,终还是让给董家了。

  两家交情其实很好,以前史天泽丢了真定,正是董家兄弟的父亲董俊把亲卫都借给史天泽,数十年来两家更是联姻不断。

  由董家攻回邓州,已是史天泽不得不接受的结果。

  这一战,董家兄弟并不难打。

  吕文焕守邓州的决心并不坚定。

  邓州居南阳盆地之中,地势平坦,并不好守。

  襄阳则好守得多,居于汉水以南,有汉水北面的樊城为犄角,水师横于汉江,可有效歼敌。

  他这次出兵,收复了邓州、斩首了史权,已经是立了大功。

  更重要的是,在战略上牵制了蒙军整整一个月,有力配合了李璮。已经是完成了朝廷布置的军令。

  这只是不坚定的原因,从个人意愿而言,吕文焕是想守下邓州的,但渐渐也发现,钱粮根本支撑不了他守着邓州……

  因为,宋军与蒙古是不同的。

  蒙军攻城掠地,为何一直有钱粮支撑?

  三个字,不封刀。

  蒙军是不守城的,所过之处,屠杀过去,钱粮有了的同时,根本没有防守压力。

  今日换作蒙军主攻,先攻下樊城,屠了城,马上可以继续攻襄阳。

  运送辎重?留守兵马?营建城防?安抚百姓?

  都不用。

  当然,忽必烈现在讲汉法,讲仁义,很少这么做,因为蒙古立国六十年,正是国力最富有之时。

  吕文焕没这个实力。

  若说蒙军每攻一个城,是汲取。宋军每攻一个城,则是分散。

  本来是十分的力量守襄阳,多了一个邓州,十分的力量便要分三分到邓州,还有两分得放到后勤线上。

  北伐之难,才北上国界不过一百五十余里,已深有体会。

  短短几日守城,吕文焕已明白,自己注定守不住邓州。

  就好像有种力量,把大宋的防线又推到了襄阳。

  更像是身后有种更强的力量,要把大宋防线“拉”回到了襄阳。

  当年李曾伯想筑构襄阳防线,贾似道还要极力反对。

  因为大宋确实不能从开扩中获得利益。

  ……

  “准备准备,今夜撤出邓州。”

  五月二十日,在守城战持续到第八日,吕文焕终于下令道。

  他也无奈,也不甘。

  但没办法……

  让他意想不到的是,就在这日下午,他竟又看到更北面有一杆宋旗招摇……

  ……

  这日,董文用、董文忠兄弟对视着,也是有些惊讶。

  “史帅一走远,这竖子竟又回来了?”

  “真当他打胜了不成?”

  “可……我们确实也不曾击败李瑕。故而使他想进则进,想退则退。”

  董文用道:“史帅之意,诸路进逼关中,李瑕不该有余力再来袭扰才对。”

  “想必是那几路兵马太松懈了,没给到李瑕压力……”

  “再派快马往洛阳,让大哥再督促吧……”

  ……

  李瑕其实已感到很大的压力。

  当他回到武关,各地的消息纷至沓来。

  坐镇陇西的李曾伯显然已深刻地感受到了阿术的威胁,不停致信往汉中请求援兵,汉中感到事态严重,这才将信转至武关;

  延安府急报,正在被蒙军围攻……

  若说这些都还只是将战、在战,合阳消息传来,则是刘整已攻占了合阳大营。

  而这种情况下,刘整竟还不将水师主力移驻到夏阳渡,只遣少量兵马先入关中,散出探马,掳掠百姓,修筑据点。

  这学的是当年曹操与马超潼关之战时的打法,先渡黄河,再在黄河畔结硬寨、打呆仗,一步步推进。

  这就像是张珏布置了一个陷阱,抛下一块肥肉,刘整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像是将要踩进陷阱了,却开始一点点试探、破坏这个陷阱。

  如此一来,张珏想吃掉刘整的水师,就很难。

  显然是没想到十二骁勇取信阳的刘整,打起仗来如此谨慎。

  “张帅的意思是,合阳县城他不守,继续放刘整主力入关中。但诸位将军都很担心,看延安府和陇西的情势,若让刘整在关中立足,万一赶不走……”

  李瑕听着这些,也有一瞬间考虑过,想要各个击破,是否真的该选择先攻刘整。

  但他最后,还是支持了张珏的决定。

  “由张珏全权指挥,再告诉他,我会尽力给南阳施压,逼刘整入瓮……”

  ……

  六月初二,一封董文炳的信再次送到刘整手中。

  “军情如火,不战不行了,李瑕、张珏主力尽出,南阳已危如累卵!”

  “不至于。”刘整摆手,还真不信南阳危如累卵……

  “刘帅啊!李瑕主力不在关中,今若犹豫,万一南阳再败,担不起这贻误战机之罪。”

  “这……”

  “陛下诸路布置,防的正是李瑕趁我们平定李璮之叛时出兵,今李瑕既已出兵,正是刘帅用武之时!”

  “今史帅往山东平叛,能解南阳之急者,唯刘帅矣,当领水陆大军入关,直趋长安。”

  “不错!直趋长安!”

  “……”

  刘整本就没有不愿出兵,他也想打仗,只是稳扎稳打而已,都占下合阳大营了,怎么能叫不出兵?

  但,原来众人的意思,是大军直趋长安才叫出兵……

  ……

  “马上便要三面甚至四面受敌了,如今还不能歼灭刘整,再引他入关中还有何意义?”

  张珏帐中,名叫蒋凯的幕僚劝了一句,又道:“张帅不如收复合阳大营与夏阳渡,布置好黄河防线,尽快北上救延安府?”

  “防黄河?黄河那么长,渡口那么多,得拖累多少兵力……正是四面受敌,才该先打掉一路。”

  “话是如此,奈何刘整不上当,人家是扬名天下的‘赛存孝’。”

  之后,有人匆匆入帐,向张珏禀报了一句。

  张珏大舒一口长气。

  “终于……赛存孝的本事显得差不多了,该我来会会他……”

  第七百四十三章 傲慢

  六月初五,小暑。

  虽说是“小暑不算热,大暑三伏天”,但秦岭以北的焚风吹来带着燥气,入伏以后的关中盆地热得像是蒸人。

  刘整身穿着戎袍,戎袍外又披着盔甲,像是被裹在蒸锅里。

  他才走过校场,浑身已被汗水浸湿。

  不止他是这样,要在夏天打仗,这种罪所有的敌我将士都得受着。

  所以说武人低贱。

  这种时候,士大夫文人们穿着素纱襌衣,居于凉亭由美婢挥扇,何等风雅?

  因此,刘整其实也嫉妒贾似道。

  当年一起在孟珙麾下时,他便感受到那种差距,贾似道战功不如他,却因为是文官、是国戚,得到了不一样的对待。

  凭什么?

  这些念头转过,那种不忿感愈发强烈。

  说来,刘整已是名满天下的大将,任一路都元帅。但他还是有种不满,认为这一切相比他的兵略之才,都太轻了。

  他想要更大的功业。

  这一仗他当然也是想打的,虽然与阿合马、仪叔安等人对如何打有不同看法,但他想打下关中的心情其实更为迫切。

  受够了这种寄人篱下的感觉!

  打下关中、打下成都,靠兵略之才,抢回自己应有的……

  一旦决定出兵,他便不再有顾虑,六月初二誓师,初四已将全部兵马渡到黄河西岸,入驻合阳大营。

  这次不仅有水师一万人尽数渡河,还有一万探马赤军。

  也就是强如大蒙古国,在忽必烈与阿里不哥歇战的间隙、在一面平定山东之叛一面应对关中之时,还能让刘整一路再凑出两万兵力。

  虽然关中主力尽出,各地却还有驻军,凭这两万人很难完全控制关中。

  除了由阿术、杨大渊的配合,直趋长安也是尽快取胜的办法。

  刘整遂命次子刘埏领两千人守住合阳大营,又派一千人守夏阳渡,互为犄角,以保证退路不失。

  他又命长子刘垣领七千人大造声势,一路南下,从西面攻潼关。

  若是董家的兵力还在河洛,他或许会全力先取潼关,与董文炳合兵。

  如今则是换了种打法,刘垣对潼关的攻势更多的还是为了吸引宋军的注意。

  刘整则亲率一万骑兵,直趋长安……

  ……

  合阳大营便是在兵马起征的繁忙中渡过了燥热的一天。

  直到入了夜,被马蹄扬起的尘烟才重新落下。

  满地的马粪吸引了数不清的苍蝇,黄河边的蚊子也极多。

  刘埏送了父兄出征,又巡视了大营防务,回了大帐,终于可以卸下那身盔甲。

  里面的戎袍已是被汗水浸透。

  他继承了他父亲沉稳坚毅的性格,没抱怨什么,只是脱掉了戎袍,光着身子在帐中睡下。

  当然没有必要披甲而眠,他目前所守的合阳大营是从宋军手中抢来的,又加固了防事,易守难攻,并不担心会被袭营。

  帐中蚊子虽多,累了一整日的刘埏却很快就睡下了。

  迷迷糊糊中听得了叫喊,刘埏于睡梦中还愣了一下,待听得“敌袭”二字,迅速惊醒过来。

  “怎么回事?!”

  “夏阳渡正遭宋军强攻,急请将军支援……”

  “多少人?”刘埏问着,已伸手拿起自己的戎袍,往身上一披,湿漉漉的,让人浑身难受。

  “夜里还没看清有多少人马,但攻势迅猛。”

  刘埏向帐外看了一眼,自语道:“天快亮了……给我把号角吹起来!”

  天快亮了,这使得刘埏能更快地调集兵力,他留下三百人守营,亲自领着一千七百余人便向夏阳渡杀去。

  出了大营,远远能看到渡口处火光冲天,映着大河的波光,显得犹为壮阔,也能看到黄河上有船只正拼命向东岸划去。

  这一战首要保的就是船,这是大军的退路。

  刘埏看到有部分船只脱困,稍松了一口气,继续赶向渡口。

  过了一会,天光微曦,能看到更远处的山势,到处都是黄土……北面,出现了一支敌兵。

  刘埏对这种围点打援之计并不意外。

  宋军知道合阳大营不好攻,故意引他出战。

  他意外的是,仅这一支来包抄他的宋军兵力竟似两千人,且看起来便像是精锐。

  “该死!”

  刘埏一把拉过一个亲兵,喊道:“宋军主力未出关中!快!快派快马报于父亲……”

  杀喊声已越来越近。

  刘埏却是先安排了各种探马,分别去提醒刘整、刘垣。

  之后,他才整理了阵列迎战。

  仓促之中掉转方向,这一战一开始便显得有些许混乱。

  ……

  “阵线不许乱!随我杀敌!”

  许魁大喊着,奔跑在最前面。

  黄河边的风吹来,带着灰味,他只觉得痛快。

  就该烧光蒙军那些船只。

  但总的来说,这次跟着张珏打仗,许魁觉得憋得慌,先是丢了夏阳渡,又丢了合阳大营,连着合阳县城也丢了……

  许魁跟在张珏身边没亲眼看到,不清楚死了多少人、有多大损失,但知道合阳县很惨。

  他当年在庆符县时记住了一句话,“让敌人向百姓挥刀,是从军者的耻辱”,那是在马湖江一战张实战败后,他们守庆符县时的信念。

  这次,许魁认为张帅太冷酷无情了,放任蒙军入境糟践。

  他更喜欢跟着郡王打仗,不论面对何种情况,迎上去、破敌。

  当然,郡王需要能独当一面的帅才,他许魁还不是,差得远呢。

  但无论如何,今日终于可以杀敌了。

  心里憋着的火气也该杀一杀……

  ……

  刘埏看到对面那宋军将领的旗帜一直在阵前,便感受到了对方的激动心情,认为这该是个勇将。

  没想到,待到双方开战,宋军竟是打得按部就班。

  先是霹雳炮、箭雨的远程对射,宋军趁机将蒙军的阵型打乱,便向他刘埏的大旗包围过来。

  便好比,刘埏预想的本该是两支箭矢对碰,结果宋军却成了绳索,向他的箭矢捆了上来。

  宋军看起来烈烈威风,打得却是呆仗。

  而蒙军本就是被围点打援,失了先机,处在弱势,宋军又不肯卖破绽,越打越没有胜势。

  渐渐的,刘埏已入宋军包围。

  他后悔没有在遇袭之初就撤退,只能力战突围。

  但力战到了后来,刘埏又发现,竟是连突围的机会都没有了。

  ……

  “将军走啊!”

  呼喊声中,刘埏迎向了前方的一名宋兵,挥刀斩下,将对方斩翻在地。

  下一刻,他身后的亲兵也被杀倒,又有两名宋兵扑上来,把刘埏按倒在地。

  “拿下他!”许魅大喊道。

  张珏需要这个活口,审出刘整的计划或是利用其打乱刘整的心神。

  又有宋兵抢上,去摁住刘埏。

  刘埏却还在挣扎,他脖子被一只胳膊绞住,遂低头去咬对方。打斗中,那宋兵的手指捅进他的嘴里,被他拼命咬住。

  “啊!”

  那宋兵大喊,奋力去掰刘埏的牙齿,手指几乎要把他的脸皮捅破。

  另一名宋兵猛砸刘埏的头,要让他松手。

  又是一声惨叫,刘埏咬断了嘴里的手指,猛地扭过头,“噗”地吐出断指与血。

  混乱中他的一只眼也被戳得鲜血直流,却终于挣扎出来,挥刀乱砍,状若疯魔,周围扑上来的几个宋兵又被击退。

  许魁大怒,抢过一柄长矛,冲上前,见到一个破绽便一矛捅进刘埏的大腿。

  “你还不就擒?!”

  说的是“就擒”,不是“投降”。

  刘埏又挥刀,逼退许魁,跌跌撞撞摔了几步,摔进后面赶上来救他的几个亲卫怀里。

  “蠢货!你不配擒我!”

  大旗下,已仅剩刘埏这几人还在顽抗,不是为了给蒙古国尽忠,而是不甘。

  他父亲为何投降?也是不甘。

  不甘与碌碌无能之辈为伍,不甘于得不到该有的高官厚禄。

  刘埏继承了他父亲的自负与傲慢,绝不会让那些他看不起的废物擒下他。

  可惜,此时此刻,耳边响起的还是那些呼喝……

  “你父子不思为国尽忠,甘作蒙人走狗吗?!”

  “投降异族,你有脸见你的祖宗吗?!”

  “为你的蒙古主子殉节不成……”

  刘埏忽然咧嘴笑了笑,啐出满嘴的血。

  这些人瞧不起他,可笑。

  他刘家父子是主动投降蒙古的,不是怕死而降,而是不甘、不忿、愤怒。

  本就是无国、只有家的人,为哪个国尽忠?这些人什么都不明白,只会叨叨叨。

  到处都是蠢材,宋国也好,蒙古也罢,全都是些不肯听父亲战略的蠢材,一天到晚惯会叨叨叨……

  刘埏提起刀,揪着自己的耳朵,一刀将它割了下来。

  之后,血淋淋的手揪起另一只耳朵,一刀割下。

  周围的宋军都是一愣,包括许魁在内,都不再说话。

  他们感觉到了刘埏的傲慢,那种不愿听人说话的孤傲。

  刘埏终于感到了天地清静下来。

  他再次笑了笑,心里念叨道:“父亲,别再听那些蠢材的话了,放手施为,天下无敌……”

  第七百四十四章 围堵

  北洛水自北向南而流。

  刘整站在大河东岸,抬起他的望筒看去,只见对岸的黎起塬走势已成了横向。

  塬是西北常见的一种地貌,由流水冲刷而形成,他以往也没见过,只当是黄土高原延伸进关中的山势。

  此时,刘整所处的是蒲城地界,西面是北洛水,河水绕了个弯包围了南面。而东面则是两个由北向南延伸的塬,分别叫河城塬、楼子塬。

  他们是从北面来的,于这河与塬之间行军,可最大限度不引起宋军的注意,奇袭长安。

  骑兵当然能攻城,穿插敌境,杀入城下,驱俘虏,起砲车,熬尸油,蒙军一直都是这么打的。

  当然,若速度更快,可如当年取信阳城一般,轻骑骁勇先行潜跃,擒其城守,再大军押上,控制长安。

  若奇袭不成也无妨,只要这一万骑兵出现在长安周围,则关中震动,整个防线便接近崩溃,为阿术、杨大渊、董文用等人牵制住宋军。

  行军至此,已须渡河。

  刘整命令旧部泅水到对岸,绑起绳索,大军则准备搭简易浮桥。

  浮桥还未搭,远远有探马奔了回来。

  “大帅!发现了宋军踪迹……”

  刘整转过望筒,向北面看去,远远看到了一座高塔。

  那是海源寺塔,金国国力鼎盛时修建的。

  高塔立于黄土之间,周围已腾起滚滚尘烟。

  “张珏果然还在关中。”

  刘整并不慌乱,却是先召集了诸千户、奥鲁、达鲁花赤,以及军中部将吩咐军略。

  很快,便是许多蒙古语的呼喝,以及通译匆匆说话的声音。

  “胡日查将军问大帅,为何探马现在才打探到宋军……”

  “大帅,巴根将军说他领一千骑即可拖死这支敌兵……”

  “……”

  “都闭嘴!”刘整叱骂了一声,显得很不客气。

  他嫌这些嗡嗡的声音吵闹。

  喝止了诸将之后,周遭安静了些,他才不慌不忙布置起来。

  “张珏匹夫够狠,先丢大营、再丢县城以引我入瓮,所图不小。既是为歼灭我等,他必先取夏阳渡,断我等退路。今退路既断,我等唯有攻破关中方有生路。”

  刘整说罢,稍停了停,待通译将他的话都翻给那几个蒙军千户。

  此时,将士们的战意已被他调动起来,但之后,他话锋一转,却是又道:“而攻破关中,在我看来,轻而易举!莫忘了,我们不仅有这一路兵马,还会有陇西、延安、武关、潼关诸路兵力的支援……”

  再次给将领们分析了局势,刘整提高音量。

  “故而,急于决战的是宋军!而我们根本不必着急,只须穿插于关陇,即可调动宋军疲于奔命。这一战,我们不会与宋军打,各千人队自先突围,于长安汇合……”

  ……

  刘整不愿与张珏接战,原因很多。

  如他所言,没有必要,他只要不被歼灭,就能够牵制关中守军;且他确实是中了张珏的埋伏,处于被动,现在决战,把握并不大。

  另外,他麾下大部分兵马都是蒙古探马赤军,指挥得并不顺畅。

  蒙古探马赤军……听起来像是很强的蒙军,但其实不是这样。

  蒙古军队分好几等,最精锐、地位最高的自然是怯薛军,乃是大汗的宿卫军,属于大汗最信任的兵马。

  一入怯薛军就是蒙古籍,但怯薛军中并不全是蒙古人,畏兀儿人、党项人、阿速人、钦察人、汉人、高丽人都有,关键在于“大汗的信任”。

  另外有属于炮灰的八都鲁军,有质子军、汉军旧军、汉军新军。

  至于探马赤军,说来是比汉军地位高些,但也高不多。

  他们属于从蒙古军中签发来长期驻守地方的。

  正经的蒙古人其实都不愿意离开草原,认为探马赤军是“重役军”,是不愿意去的。

  所以探马赤军中也是各式各样的人都有,混得不好的蒙古人、色目人居多,也有一部分汉人,战力则是参差不齐。

  比如前些年在大理、在川蜀的蒙军除了汉军,多是探马赤军。

  说他们不强吧,他们骑射确实了得,阿术也是带着探马赤军打穿了宋境。

  但若说探马赤军有多强,又是年年都在打败仗,史俊率三千人便可击三倍之敌,蒲择之入成都直接就斩杀了阿答胡。

  蒙古人口本就不多,支持忽必烈的更少,故而说,汉军已渐渐成了忽必烈除了怯薛军之外的主力兵马。

  刘整心里清楚得很,带着探马赤军去攻城掠地可以,若能像阿术那样穿插迂回,打宋军并不吃力。

  但不好打硬仗,犹其是眼下指挥不顺的情况下。

  一定要打,则得以蒙古骑兵最擅长的打法来打。

  刘整马上便决定兵分五路突围,指定时日,于长安会师。

  一万骑兵迅速分散开来,以免被宋军所包围。

  所谓“散如风雨,迅如雷电,捷如鹰鹘,鞭弭所属,指期约日,万里不忒,得兵家之诡道,而长于用奇。”

  若在天上俯瞰而望,便像是一个蚁窝炸开来,一队队骑兵散开绕圈。

  这叫“鸦兵撒星阵”。

  ……

  “刘整空有盛名,不过如此。”

  宋军阵中,当林子看到蒙古骑兵的阵型散开,完全没有决战的架势,不由怒火冲天。

  张珏脸色铁青,额头上的青筋跳动。

  林子说刘整“空有盛名”,但张珏最害怕的就是刘整不打,怕刘整撤走。

  知道何时该撤,且能撤得走,才是名将最厉害的本事。

  旁人感受不到张珏有多大压力,但他放任敌兵入境掳掠,到头来若是这一战还不能歼灭刘整……其后果,张珏已有些担不起。

  一万的蒙古骑兵没带多少辎重,一旦散开,必是四处掳掠。

  而且只怕要不了多久,关中必被四面合围,难以防守。

  那他张珏无颜面对将士,只能自刎以谢天下了。

  而关中这个地形,能够围困蒙古骑兵的地方并不多,眼前这个战场至少还有北洛水和黄土台塬,再往南真就是一马平川了。

  换言之,今日不歼灭刘整,之后就更难了。

  可哪怕是在今日这个战场,地形也没有完全包围蒙军,黄土台塬之间还有可供穿行的通道。

  “击鼓,传令,给我围死蒙军,绝不能让他们突围!”

  ……

  去年年初,李瑕封王之前就与张珏聊过治下的人口与兵力。

  当时重庆还未囊括,四百余万人口养七万兵马。

  而近一年半以来,占据重庆府以及吸纳人口之后,川陕人口已达到五百余万。

  李瑕没有像宋廷那样供养冗兵,去岁就开始裁兵还耕,行精兵政策,并让各地驻军进行军屯。

  即便如此,汰换之后加上吸纳的俘虏,治下总兵力已达到十余万。

  说多不多,但已是包括老弱病残的每五十人便要供养一个兵员,这其实还是一个颇沉重的负担,是因政局清廉,风气简朴,才得以支撑。

  而这十万兵力,要守大理、重庆、成都、汉中、陇西、关中,能抽调出的精锐兵力也不到三万人。

  这次李瑕甚至是在赌上蒙军、宋军不会沿汉水进攻汉中的情况下,悄悄将汉中西面的兵力抽调出来,同时还抽调了关中南面从蓝田到武关的兵力。

  而他亲自去牵制董家的兵马,却是将两万主力交到张珏手上。

  张珏分兵四千余人去攻夏阳渡,此时率精兵一万六千人,又抽调了蒲城附近驻军两千余人,开始对蒙军进行封堵。

  然而,两倍于敌的兵力,面对散成鸦兵撒星阵的蒙军骑兵,却是不那么充足。

  ……

  “拦住他们!”

  “盾牌手!”

  “叮叮铛铛”的响声过去,熊山从盾牌后面支起头来,向前方望去,却见方才的一轮霹雳炮并没能杀伤太多蒙军。

  因为蒙军的兵力分布太散了。

  熊山如今已是都统,守的是河城塬和楼子塬之间。

  但与预想中不同的是,蒙军并没有强攻过来,只是不停地纵马奔跑,以箭矢与宋军对耗。

  这么耗下去,就在家门口作战的宋军当然是占优的。

  但熊山很快就发现了不妥……

  “他们还在造浮桥!要从西面走!”

  号角声已起,熊山目光看去,只见张珏已径直领着斧头队杀进了蒙军之中。

  这个张帅打进仗来着实是相当凶狠,对自己狠,对敌人也狠……

  但又战了一柱香的工夫之后,却发现两股蒙军已向张珏的帅旗围了上去。

  “啐,终于聚集了。”

  熊山啐了一口血水,立即率军杀上。

  先是霹雳炮、弩箭又抛射了两轮,宋军们当即便架起长矛,捅向了蒙古赤军,展开肉博。

  世上许多人总觉得,来自草原的蒙古人吃的肉多,身强体壮,打起仗来肉搏一定很强悍。但熊山这么多年与蒙人厮杀下来,则认为蒙人强的是骑术、箭术,以及马匹的耐力。

  这些优势,使蒙军始终能够进行千里大迂回的战略,进行奇袭,从而取胜。

  刀斧厮杀,宋军将士其实并不怕蒙军。

  披步人甲的士卒顶到马前,长枪齐捅,血便泼洒下来。

  天上的太阳炙热,光晕晃花了人的眼,熊山目光一转,能看到旁边披步人甲的士卒红扑扑的脸上冒着蒸气……

  也不知厮杀了多久,忽然有蒙语的吆喝声响起。

  其后马上有懂汉语的双方士卒各自喊叫。

  “浮桥搭好了!”

  “退啊!”

  “掩杀过去!给我把蒙军杀下河。”

  号角声再次响起。

  熊山回过头一看,赫然见到刘整的帅旗竟已在北洛河对岸,不由大吃一惊。

  “狗贼逃了!”

  “咴律律!”

  下一刻,一队蒙古骑兵趁着场面混乱之际,不向洛水浮桥上撤,反而向河城塬和楼子塬之间冲去。

  此时熊山的防线已经散开,竟是成了一个突围的空隙。

  “拦住他们!”

  熊山当即便向防线上猛冲上去,手中大刀高高扬起。

  迎面,是一名蒙军千户,已举起了打头锤。

  马速愈提愈快,向熊山撞来,打头锤已蓄满了力。

  “啊!”

  熊山也蓄满了力。

  自从他从军以来,很久都没再想自己是个苗人还是汉人,只想着守住现在的一切。

  这次,放敌兵入境的策略,他很生气。

  还是那一句,是“敌兵挥刀向治下百姓,是我辈从戎之人的耻辱……”

  “嘭!”

  马匹撞来。

  熊山一刀斩下……

  第七百四十五章 又见箭滩渡

  一声重响,一个披着重甲的身影被打头锤击飞出去。

  然而,一颗马头竟是已被硬生生地斩下来。

  蒙军达鲁花赤巴根刚刚才奋力挥动打头锤,一转眼也摔下马背。

  那匹死马还在肆意喷洒着血,巴根才落地便被溅了一身,像是被淹没在血河里。

  场面骇人。

  后面的蒙军也确实被吓到了,因没想到会有这般生猛的宋人……

  巴根前一刻还很得意,毕竟是利用骑术打断了宋军的防线,正要率军冲出,没想到竟是被这样的一刀劈断了去路。

  重要的是气势。

  “咴律律……”

  有马匹受惊,嘶鸣着减缓了速度。

  “拦住他们!”宋军士卒已被他们的主将激励,持着盾牌与长矛堵上来。

  “快给我匹马!”巴根大吼道。

  一切发生到现在不过瞬间,他才挣扎着从地上爬起身来,“噗”的一声,血已从他背上喷溅而出。

  那是一把飞来的斧头,毫不留情地劈进了巴根的背……

  巴根却未当即就死,只觉背后很重,迅速的失血让他恍神,心里还想着刘整这个死驱口竟是先逃走了。

  之后,他已倒在地上,再没了声息。

  只有张珏的亲兵冲上来堵住这道防线。

  “挡住!”

  宋军士卒们都能感受到张珏不愿放跑蒙军的心情。

  张珏已亲自执着大斧到处冲杀,仿佛是疯魔了一般。

  他并非莽撞忘了指挥,而是故意把帅旗推到蒙军中间,吸引蒙军来围杀他这个大帅,以达到尽可能多地杀伤敌兵的目的。

  可恨的是刘整这般铁了心要撤的,还有方才那个想趁机突围的蒙军将领。

  忽然。

  “大帅!又有蒙军从北面突围了!”

  “骑兵!吹号让骑兵堵上去!骑兵堵上……”

  ……

  川陕的骑兵将领主要有三种,刘元振、刘元礼等旧关陇世侯;李泽怡、胡勒根等归义营将领;杨奔、宋禾等庆符军出身的嫡系。

  这之间并非泾渭分明,而是兵源互相整合,力求做到将士们不会生冲突,又能互相协助学习,故而一直还在整编。

  如今,川陕骑兵多在陇西防线。而杨奔、李泽怡、胡勒根皆已被李瑕带走,关中这边主要的骑兵将领便是宋禾。

  宋禾作为李瑕最早训练出来的马军将领,一直以来并未带领骑兵打出太多战果。

  在收复关中一役时,他还只是斜谷关守将,只能带兵在关中平原虚张声势。

  并不是他个人的骑术不好,而是当时马匹,以及适合当骑兵的兵源,包括钱粮干草不足。

  这些问题恰是在这两年得到了解决,使得他麾下的骑兵迅速成型。

  宋禾不如杨奔善战,但性格更沉稳。

  张珏今日领来的一万八千人中,便有三千是他所率领骑兵,此时正绕着这片战场掠阵,以弩射杀蒙军的同时,也是防止敌人突围。

  此时号声一起,宋禾已望见了那突围的蒙军,于是领兵追上。

  ……

  “额秀特,狗驱口先撤了。”

  胡日查因为看到张珏孤军杀进来,正指挥着兵马围杀张珏,回头一看,发现刘整竟趁机搭浮桥撤了,不由骂骂咧咧。

  他驱马退出阵线,观察了一会,捕捉到一处宋军防线的破绽。

  “走那边!”

  哨声一起,这股骑兵便迅速向北面突围而去。

  他们在马背上放箭,果断冲过海源寺。

  有宋军从侧面杀上来,胡日查连忙俯下身。

  “嘭!”

  有霹雳炮在前方炸开,一名蒙骑摔倒在地,而胡日查则早已捂住马耳,驰骋而过。

  很快便有十余骑跟上,扛起他的大旗,让更多的蒙骑突围过来。

  对于这些骑兵而言,只要能突围,宋军便追不上。那么,像阿术打穿宋境那样打穿关中也是可以的。

  这本就是蒙古一直以来的战术,几路分兵穿插,再合兵一路奇取大城。

  忽然马蹄声起。

  胡日查以为是麾下的兵马奔到了,回头一看,竟见一队宋军骑兵如利箭一般飞驰而来。

  “额秀……”

  “噗!噗!”

  二十余支劲弩已激射而来,仅仅有两只射进了胡日查的面门而已……

  ……

  “轰”的重响声中,浮桥已被宋军炸断。

  北洛水惨叫声不绝,须臾漾起一片血水。

  双方鏖战至日暮,张珏眼看不能一日之内彻底全歼蒙军,终于放开北面的出口,任剩下的两千余骑蒙军往北面的黄土台塬之间逃去。

  那些台塬间他已布下埋伏,又命宋禾领兵追上去,倒不至于让这些蒙骑脱身。

  这一日鏖战下来,阵斩蒙军近四千,而己方伤亡不到两千,称得上胜仗。

  究其胜负原因,刘整率先渡浮桥撤退,余下的蒙古千户各自为战……这根本就是另一场箭滩渡之战。

  刘整还是先撤了,战事一起,他还在继续搭建浮桥,之后率着三个千人队渡过北洛水,杀穿了河西面两千蒲城驻军守卫的防线。

  张珏最怕的反而正是刘整如此果断地撤退。

  本不该如此的,领着一万大军,还未开战、并无损伤之时,就断然决定要撤,哪怕壁虎断尾,这是种怎样的心性?

  故而箭滩渡一战,连蒲择之都没想到刘整会那样败撤。

  今日张珏亦没想到。

  但好在刘整撤出的兵力不算多,张珏遂领兵继续追击。

  于他而言,难题并不仅在于要追上并歼灭刘整的残军。

  而是延安告急,同时还有七千蒙军正在攻打潼关。

  张珏手中的兵力,扣掉伤亡以及蒲城的驻军,再扣掉追击北面蒙古逃兵的宋禾所部人马,不过只剩万余人。

  既要追刘整,又要守潼关,还要支援延安府……已显得捉襟见肘。

  这本就是一开始就想解决的问题,战略目的是先歼灭刘整,再全力应付杨大渊。

  现在不能说是失败了,但确实不算完全实现目的。

  这是很现实的问题。

  当关陇面对这样的四面进犯,而张珏手上的兵力本就不足,已只能做到这个地步,根本就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

  为什么这么难?

  余玠更难。

  正是敌我实力摆在那里,余玠才不得不把蜀地的城池全都迁到山城上去。

  回想起来,当年那情形才真正叫人绝望。

  张珏也就是想到这里,才觉得那让他头皮发麻的焦虑感消散了一些。

  眼下至少还能想办法补救……还算可以先分少量兵力支援延安、潼关了,这也是这一战的意义所在。

  接下来,只要在延安、潼关撑不住之前歼灭刘整。

  ……

  之后几日,张珏亲自率兵沿刘整的踪迹追击,推算其行军路线,又以快马调动各地驻军,硬是在一马平川的关中平原几乎咬住了刘整。

  但时间也越来越少了。

  “张帅,这是陇西的急信。”

  林子说话时神色很郑重,这次没有一战全歼刘整,他反而更佩服张珏。

  因为局势至此,林子反而看明白了,若不是张珏以大魄力重挫了刘整,目前还要再多面对七千蒙骑的强攻,那才真是难办。

  “阿术佯攻巩昌府,却是精骑绕过陇山,意图穿过灵台古道杀入凤翔,幸而李公察觉出不对,提早防范,今廉公已赶到凤翔,并派人请回刘大郎……但,如此一来,为防备阿术,陇西防线便要拉长一半……”

  “灵台古道?”

  张珏不熟悉陇西地势,扫了一眼地图,不由骂道:“阿术这狗厮,未免太能绕!”

  他没心情去关心别人。

  因为林子很快便递上另一封情报。

  “我怀疑刘整就是在牵制我们的兵力,为了让刘垣能攻下潼关……据潼关消息,董文炳也出兵了。”

  “董文炳还有兵力?郡王不是将董家兵力引自南阳了?”

  “不多,暂时只有千余人在金陡关试探。”

  张珏愈发为难,盯着地图思考着能否从渭南、华州调驻兵支援潼关,又想到蓝田一带的驻军已被李瑕带走。

  如此一来,万一让刘整杀下蓝田,从背面打开武关,与董文用前后夹击李瑕,后果不堪设想……

  突然,林子走出了帐篷,接过一封急信。

  “张帅快看!来了……”

  ……

  刘整确实就是为了拖住张珏的兵马,为了给刘垣所率领的七千嫡系创造从西面攻下潼关的机会。

  而要保全住这些嫡系人马,潼关就必须攻下。

  那么,他以三千探马赤军来牵制住张珏的兵力,就很划算了。

  张珏以步兵追骑兵,需要数倍于他的兵力……

  这正是孙子兵法所说的“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李瑕调动董家的兵力,也是一模一样的兵法。

  兵法就那么几条,运用时存乎于心罢了。

  刘整厉害之处就在于,他一入关中就凭直觉让长子率着嫡系到潼关。

  而攻长安看似大功,其实是宋军必救,本就是冒险。

  果然,被仪叔安那个蠢材害了。

  眼下关中主力既然还在,那李瑕是以何处兵马与史天泽战于南阳?

  武关?商州?这是最近的地方。

  换言之,长安以南宋军兵力空虚?

  想到这里,刘整认为可继续往长安。

  一则,逼近长安则关中震动,必吸引各地守军支援,可助刘垣破潼关;

  二则,若长安以南真是兵力空虚,可出武关,保存性命,甚至顺手立下大功;

  三则,长安乃关中最富庶之地,可供劫掳,而若阿术、杨大渊已攻进关中,又可夺首功……

  他已不打算凭三千人便攻破长安,但既敢带十二人就去取信阳,他还真不怕带着三千骑兵在关中多逛逛。

  主意既定,刘整迅速便有了方略。

  他本被张珏围在卤池附近,先是假意东向,摆出攻下蒲津渡的意图,之后迅速迂回,绕过卤池,甩脱张珏的包围圈,直扑高陵县。

  因为高陵县以南一十八里便是东渭桥。

  过东渭桥,摧毁桥梁,即可从容在渭河以南迂回,寻找战机。

  半日间狂奔一百数十余里,入了夜,刘整这支兵马虽未到高陵县,却已到了高陵县以北的一条河边。

  河名清河,河边有几个村镇,东有清河镇,中有河口镇,西有枫林镇。

  三千蒙军二话不说,分头便向三个镇子而去……

  第七百四十六章 麦田

  通往河口镇的道路是由北向南。

  沿着道路边有一条新修的水渠,水渠两边尽是麦田。

  六月是冬麦熟的时候,白日刘整策马狂奔便见到了,这关中情景,正是“六月麦黄香满塬”。

  而此时夜风吹来,犹能嗅到麦香阵阵。

  虽还未遇到一个人,却已能感受到丰年的喜悦。

  刘整放缓了马速,任一队队骑兵像流水一样从身旁淌过。

  偶尔能听到几句对话,未必是蒙语,军中色目人也很多,刘整虽听不懂,但完全能感受到那话语里的淫邪之意。

  那种呼之欲出的、想肆意宣泄的强掳欲望,如野兽般危险的气息弥散在周围,伴着汗味与血腥味。

  心中有些愧疚与不忍,让刘整在这一刻驻马不再前进。

  他的四子刘垓驱马过来,问道:“父亲,可是有不妥?”

  刘整摇了摇头,喃喃道:“贾谊三年谪,班超万里侯。何如牵白犊,饮水对清流?”

  刘垓听得懂这诗的意思,贾谊被贬长沙三年,班超离家万里才封侯,哪比得上回乡自在?

  但,再看作这诗的是何人?

  李白又何尝放下过仕途的抱负?

  知父莫若子,刘垓知道他父亲心底根本就不是在羡慕田园生活,而是在抱怨封侯太难。

  惨叫声响起,打碎了这份和平安宁的夜。

  “啊!”

  刘整眼睛中的惆怅散去,再次显得坚决,抬鞭指了指前方,道:“看,此为乱世,寻常百姓不过是刀俎下的鱼肉,生为男儿,合该万里封侯!”

  “父亲教诲的是。”

  刘整眼神更冷硬,驱马上前。

  方才那一瞬间的软弱与迷茫没有了,他是名满天下的赛存孝,当有盖世功业。

  前方的杀喊声愈发响亮。

  但,似乎有些不对……

  “额秀特!”

  “额秀特……”

  刘整、刘垓对视了一眼,刘垓还在发愣,刘整已大喝道:“有埋伏!”

  有骑兵冲到道路边,目光向前移去。

  月光下只见道路上的马匹如流水,马上的骑士偶尔回过头来,眼中带着贪婪而残暴的神色还未来得及褪下,与火把相映。

  已有弯刀被扬起,迫不及待要向镇上的百姓炫耀武力。

  更前方,是激射而来的弩箭。

  “呼!”

  破风声很响。

  弩是巨弩,八牛弩,三弓床弩。

  箭杆很粗,比人的身量还长。

  这样的床弩需要两个力士推动绞轴,三张大弓同时射出弩箭,射程可达一千步。

  “噗!”

  “噗!”

  “噗……”

  激射而出的弩箭先刺穿了一个色目人的面颊。

  那箭头比他嘴还要大,径直撞爆了他的整张脸,血液飞溅的同时,弩箭已刺透了第二个蒙古汉军的脖颈,将其整个头都击落。

  几乎同时,第三个蒙卒的手臂已被击碎,血肉横飞……

  弩箭便这样一路激穿了近十个蒙卒的身躯,最后钉在一匹惊马的前胸上。

  一座牌楼立在镇子入口处,牌楼下,一列列宋兵已执盾、执矛杀出。

  他们的人数显然出乎了蒙军的意料。

  出发前探马已打探过,说镇上只有二十余巡丁,但此时看去,竟是有上千人不止。

  “有埋伏!”

  “……”

  “灭虏!”

  “杀!杀!杀!”

  三声呼喝,一则壮气势,二则慑敌兵,三则整理节奏。

  第一声“杀”字喊完,宋兵们已冲至蒙骑身前,第二声喊完,长矛已蓄满了力。

  “杀!”

  随着最后一声呼喊,长矛已斜斜齐刺。

  “噗噗噗……”

  ……

  刘整的嫡系都交给了长子刘垣,身边仅带了两百余的亲兵。

  而从北洛水带出的三支探马赤军有两支分别去了清河镇、枫林镇,今夜还有一支跟在他这边。

  突然临战,那蒙古千夫长昂格尔也很快做了应对,立即鸣金,带着还能跑动的兵马便向北面撤去。

  刘整作为“成都府路兵马都元帅”,名义上是代替当年纽璘的地位,自是能指挥这些探马赤军。且蒙军素来兵法森严,各个千夫长进入关中以来,虽有态度傲慢的,至少都还听他调度。

  但此时,刘整却是不急着指挥,丝毫不作喝止,任昂格尔领兵先撤。

  他拉着缰绳驱马退了几步,回头向北面望了一眼,略作思量。

  河口镇并非设伏的好位置。

  宋军是在河口镇设伏,而非在更北面的官道,可见也是从南面匆匆赶来的,或许是长安守军……不对,长安守军擅离防线的可能性很低,更可能是李瑕回师了。

  董文用、董文忠又没拖住?

  无论如何,李瑕军中是有骑兵的。哪怕没能选到更适合的设伏点,既已能搬出八牛弩,骑兵绕后包围也不难。

  “探马赤军从两侧走!”刘整遂大吼一声,“督标营保持阵列,随我断后!”

  “喏!”

  刘整的两百亲兵都是他从邓州带出来的骁勇,能马战、能步战、能水战,领命之后便稍撤出了一段距离,以保证不被冲散。

  他们重整好队列,只听北面呼喊声大作。

  之后,昂格尔的那杆旗帜似乎倒了下去。

  刘整不慌不忙,转向通译问道:“在喊什么?”

  “你们逃不掉了,已经被包围了,不想这么快去见长生天的的话放下武器投降……”

  刘整讶道:“那些蒙语是在喊这个?”

  他驱马向前又看了一会,隐约可见到北面还在厮杀,那些骁勇的勇士并未投降。

  但已能在月光下看到一杆高牙大纛,远比一般的将旗要大,杆顶上还有一团旓。

  刘整会辨旗,不用看字,已知这是李瑕的王旗。

  他毫不犹豫,拉过缰绳就走。

  “向东撤!”

  马蹄进麦田。

  秸秆上顶着沉甸甸的麦穗已落在地上,之后又有马蹄踏过,三百余骑很快穿进麦田。

  “火把给我,烧了!”

  “呼……”

  火势腾起,渐渐袭卷成一片火海。

  刘整看也不看身后的大火,不断赶马向前。

  周遭全是哗啦啦的声响,马匹拨开麦穗,扬起纷纷洒洒。

  竟显得颇为好听。

  身后的大火则照亮了半边天空。

  当向东奔了近十里,远远又听到了杀喊声。

  刘整知道,那是去往清河镇劫掳的那队探马赤军也被李瑕包围了。

  他没再试图去救,而是马上推翻了之前的所有战略,决定放弃往长安的计划。

  只能赶回潼关,与刘垣汇合,寻机攻下潼关杀出关中了……

  奔了许久,刘整领人向南拐去,很快看到了清河。

  向导已不见了,他对地势并不熟悉,但只要顺着清河而走,便能抵达渭河,再顺渭河而走,可抵潼关。

  河中波光粼粼,刘整边骑马边想着这些,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自己的计划脉络太清晰了。

  攻长安、东渭桥、高陵县、渭水、清河……全都是有迹可循。

  之前当李瑕犹在南阳,关中空虚。

  现在情况有变,现在李瑕有兵力设伏。

  正想到这里,突然,前方响起一声大吼。

  那是麦田的尽头,清河有个拐弯处,树林中已杀出了许多人影。

  “刘整狗贼!你爷爷已在此等候多时!”

  “嗖!”

  先放箭的竟是刘整。

  他不等对方的弓弩射出,已张弓搭箭,循着那呼喝声来处,一箭射出。

  “噗!”

  对面一声惨叫的同时,箭雨已袭过来。

  “嗖嗖嗖……”

  刘整已俯下身子,收了弓,一手抬起长刀,一手拿了盾牌保住马身,继续往前冲去。

  ……

  世人知他刘整善于骑射,却不知他到了何等地步;世人知他取信阳,却皆以为是信阳城易取。

  少有人想过,换作自己做不做得到。

  李瑕便经常在想这个问题,但也从来没有只带十二人去取城,最少的一次也带了千余人。

  而当年刘整取城,便连孟珙事后得知,也是大惊。

  信阳并非易取,刘整也不是运气好,只不过是,他做成了的事落在旁人眼里,永远都显得轻易。

  他总是被小瞧,或也正是因此,身上便有股愤怒的气质。

  此时怒气上涌,刘整迎着前方挺枪杀来的宋军将领,一刀斩下。

  “铛!”

  火光四溅。

  马匹继续向前,掠过那个将领,刘整横刀一扫,劈死两名、逼退三宋兵,纵马撞开一人,径直冲破对方防线。

  之后,他勒马绕了一圈,复又杀了回来救刘垓与部下。

  “杀啊!”

  ……

  远处的麦田上还有火光。

  河边已躺满了尸体。

  刘金锁其实并不是在此“久候多时”,而是看到火光要来补防的路上正好遇到刘整。

  马匹也没带,兵力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也只有三百余人,刘金锁毫不犹豫就堵了上来。

  战了许久之后,他双手持枪,吃力地挡住刘整的数次劈砍,已是虎口绽裂,双手血流不止。

  “狗贼去死!”

  一名宋兵大吼着冲来,长矛直刺刘整。

  刘整先是一刀劈在那宋兵身上,又迅速挥刀重重砸在刘金锁肩上,将他砸倒在地,驱马便撤。

  “走!”刘整大喝。

  他已救出了刘垓,不肯恋战,撤马便走。

  “咴律律!”

  战马才转身,却是一声惨叫,只见方才那宋兵竟是又扑上来,挥刀猛砍他的战马。

  刘整又一刀挥下,直劈进对方的皮甲,而战马受惊,已飞快狂奔起来。

  那宋兵却是一手握住刘整的刀柄,一手持刀继续劈砍战马。

  刘金锁翻身而起,大吼道:“邹老四,你他娘松手啊!”

  邹老四是他的亲兵,此时却还捉着刘整的刀杆不肯松手,被那战马拖着在地上生磨。

  刘金锁连忙领着人追上。

  追了许久,只见邹老四躺在地上血肉模糊,眼看是活不成了。

  刘金锁上前便破口大骂。

  “你他娘的,叫你放手不放手!”

  “狗贼……烧……烧麦子……”

  “是你家的麦子吗?你他娘的,你不是扶风人吗!”

  刘金锁一边骂一边捂着邹老四的肚子,伤口太大,血已是止不住了。

  再低头一看,只见这个小亲兵已断了气,刘金锁只好站起身来,再去寻刘整的踪迹。

  “将军,死马在这里!”

  之后便是“噗通”两声,有人跳进了河里……

  ……

  清河汇入石川河,石川河又汇入渭河。

  天光初亮时,河口处有一艘商船摇摇晃晃。

  “噗通。”

  “噗通……”

  一具具尸体被丢进了河里。

  刘整走过满是血的甲板,扫视了一眼,下令道:“出发。”

  他麾下已只剩三十六人。

  但都还是精锐,昨夜纵马奔到河口便抢下这艘船等他。

  而他的战马虽死,却也找到了一个小舟,顺着清河入石川河,最后进渭河,果然找到了刘垓与部下。

  这便是邓州骁勇的精锐程度……

  船只随着渭水而下。

  刘整打算到潼关找到嫡系兵马,而之后,已不能再保全实力,必须血战攻下潼关,才有在这乱世立足的资格。

  “父亲。”

  “又有何事?”

  “后面有个小竹筏追上来了。”

  刘整转身,走到船尾,向河面上看去,却只见到一只空空如也的小竹筏。

  “没人?”

  “也许只是两个渔民,吓得泅水走了……”

  刘整放下弓,漫不经心点头应了。

  他此时才终于可以回顾整场战事,两次中伏,一次败于张珏,一次败于李瑕,竟是将一万兵力全折损在关中以内了。

  他看似有攻入黄河这一路兵马的统率权,其实真正做主的却是阿合马。

  而这一路,又只是攻关中的四路兵马之一。

  他刘整并非是全局统帅,故而有此之败。

  “仪叔安误我,阿合马不肯听我言。善战者不能统领全局,可叹!”

  “父亲,孩儿觉得……船好像是在下沉?”

  第七百四十七章 水性

  石川河汇入渭河前的一段河滩处,刘金锁正一边走一边裹伤口,嘴里不停骂骂咧咧。

  “看着吧,昨夜杨奔那一路,李泽怡、胡勒根那一路,肯定都立了功劳。就我们,跟着郡王堵刘整,还让人逃了,真是倒了大霉……说来,杨奔脸臭,李泽怡嘴臭,你们有没觉得?”

  刘金锁再回头一看,发现自己的亲卫死伤惨重,平素逗闷子的几个死的死、伤的伤,也没人应了,遂住了口。

  过了一会,他又嘟囔了一句。

  “要是老子战死了,你们别摆这丧气脸。”

  须臾,有亲兵带了个老渔夫过来。

  “老丈,可有看到蒙军过境?大概在天没亮时。”

  “禀将军,小老儿是后面邱家村人,打渔的,今早……”

  “没问你这些,就说有没看到蒙军呗。”

  “那没有。”老头把头直摇,瞪着眼,道:“小老儿是来报案的,有两个盗贼抢了小老儿的竹筏……”

  “盗贼?”

  “可不是吗?天快亮时从上游漂来,吓了小老儿好生一跳,一人生得矮小,一人稍高些,却也不高多少,瘦得如竹竿一般,二话不说把小老儿抱下竹筏,抢了竹筏便顺流逃了……”

  “矮张?竹园张?”刘金锁忙喊道:“追!继续追……”

  话音未落,前方已有信马飞奔而来。

  “将军!将军!”

  刘金锁抬头望去,心里突突,暗想道,那刘整好生勇猛,今日可莫要再死了谁了。

  “将军!矮张与竹园张立了大功了!渭水,渭水正捉拿狗贼……”

  ……

  “咕噜噜噜……”

  刘垓好不容易游到江边,已是力竭。

  他水性很好,但从前几日起便一直在策马狂奔,昨夜里又逃命、厮杀了一整夜,早已是又困又饿。

  而当他终于上了商船要东去,也不知是被谁凿穿了商船,沉没得极快。

  “卸甲!卸甲!”

  刘整军中骁勇都是会水性的,但披着甲却实在不能泅水,因此一发现船沉,父子二人便已下令所有人脱掉盔甲。

  来不及了。

  就连刘垓,落水之际尚且才刚刚解掉护腹甲……

  之后,他便看到那些来不及解甲的将士挣扎着,沉下去。

  又有血在江里晕开,一个瘦小的汉子从江中探出头来,之后又是一个。

  这两个汉子便那样咬着刀,在渭水中翻腾,比游鱼还要灵活,寻找着还能游动的兵士。

  刘垓不敢去阻止他们。

  他真的早就没力气了,只能勉力游到岸边……

  才捉着一块石头把身子从水中拉了起来,便见有好几个光着膀子的村夫提着锄头冲过来。

  “救我。”刘垓喊道:“我商船……”

  话音未落,他肩上已重重挨了一下。

  “打强盗啊!”

  “打强盗啊……”

  刘垓大怒,一出手便抢到那锄头。

  他弓马娴熟,还真没将对方看在眼里。

  然而用力一拔,那村夫却是被拉倒在地也不肯松手。

  两人对视了一眼,只见那村夫摔了个狗吃屎,抬头看来,眼中还带着惊恐。

  “强盗打人啦!”

  “嘭!”

  一群村夫已围上来抡锄头乱打。

  刘垓又重重挨了一下,才发现此时盔甲也没披,武器也没有,竟真有些打不过这许多村夫。

  不是有些。

  很快,他已栽倒在地……

  ……

  这日,渭河北面的西张村显得犹为热闹。

  一开始,有人说西边有艘商船被人劫掠了,死了很多人。

  “额趴在树林里瞧得真切,砍得满船都是血哩……看!就是那艘船,往下游去了……”

  “快报官吧……”

  之后,当有人指着渭河上的船大喊“船沉了”,村民们便涌到河边看。

  “真的沉了?”

  他们都看到了有两个身影在渭河中游来游去。

  凿船、捕盗……偶尔冒出头来,之后又沉下去,就像两条自由自在的大鱼。

  最后,还是村中唯一考过金国乡试未中的老者知道该如何称赞,拍掌大呼。

  “真英雄也!”

  ……

  高陵县。

  李瑕清点过战场,心中想道:“这次是靠着阿合马这些人侥幸赢的。”

  也就是面对的是刘整,若换成阿术显然会难打得多。

  倒不是说刘整的军事水平不如阿术,刘整更擅长水战,战略制定上也许还要长于阿术,这也是他能够负责主攻黄河防线的原因。

  他的打法本该是占据着合阳大营,不时派这些探马赤军袭扰,一点点将整个关中的防线拖垮。

  可惜刘整大战略上做不了主,被迫提前进入关中。

  他是第一个被推出来试探关中兵力的。

  而阿术才有真正自主的统帅之权,更擅长穿插奇袭,行军路线更为诡谲。

  昨夜这三支探马赤军若是阿术来指挥,将爆发出完全不同的战力。

  因此,李瑕没有志得意满,只觉如临深渊……

  虽然如此,当杨奔、胡勒根、李泽怡过来复命,他还是夸了他们几句。

  昨夜,杨奔伏兵于枫林镇,将一支蒙军的千人队堵进了河湾,厮杀了一整夜,最后俘虏了差不多四百人,他麾下也伤亡不小。

  胡勒根与李泽怡则是伏兵于清河镇,劝降了七百余人。

  黑夜之中,能控制住这些敌兵不乱窜,其实颇为不易。

  反而是李瑕亲自坐镇的河口镇,走了刘整,还被烧了一整片麦田。

  因此,在与将领们清点好战场之后,李瑕马上便要见高陵知县以及几个镇子的宿老,商议赈灾之事。

  议事者才到齐,又有信马赶到。

  “郡王,拿下刘家父子了。刘金锁都统麾下两名亲兵,张顺、张贵一直追到渭河……刘整夜里受了许多伤,伤口被河水泡烂了,大夫说是难治……”

  “嗯,先给将士们治伤要紧。”

  “是,郡王可要见刘整?人已往这边押来。”

  “忙过再谈。”

  李瑕话到这里,想起林子传来的那封情报,关于刘埏宁死不降且割下了自己的耳朵。

  他倒也明白刘家父子的心境,遂又交待了一句。

  “刘整若要自刎,允。”

  ……

  “当”的一声响,一柄匕首被丢在地上。

  “你要是想自刎了事,允了。”

  张顺心底恨刘整带着胡虏入境烧杀抢掳,本有许多话想要骂眼前的刘整,但因得知刘埏死前的惨烈之举,也懒得再骂。

  用刘金锁的话说就是“这种不听人劝的老顽贼,与他无甚可说的,骂他是好心,没来由还显得自己蠢了。”

  张顺觉得很有道理,于是他退了两步,以免血又溅自己一身,只与张贵等人并肩而立,冷冷看着刘整。

  刘整只冷眼瞥了他们一眼,根本未细瞧。

  但看着那匕首,神色已渐渐悲凉。

  他可以败,进入关中之前,早已有过会败的预感了。

  若是就擒于李瑕之手……不可耻。有刘黑马、廉希宪之事,不至于因此损一世英名。

  但,就擒于眼前这两个黝黑矮小的无名之辈,乡野村夫?

  未免让人太不甘。

  ……

  张顺等了一会,见刘整还不自刎,忽然想起来还有一句话没说,遂道:“你放心,你自刎了,我们会说你是自刎的,刘将军说这与你的身后名有大关系。”

  刘整终于捡起匕首。

  这一刻,也想到了过往之事……

  年轻时,他从金国投靠宋国名将赵方,属于赵方麾下的克敌营。

  克敌营都是金国降兵,也是后来他麾下精锐的来源。

  赵方死后,其次子赵范守襄阳。赵范也是名将,但贪杯好酒,蒙人收买了克敌军,趁赵范大醉时打开城门,攻陷了襄阳,赵范也因此罢官。

  襄阳失陷那一年,京湖七州俱陷,宋国有覆灭之危。

  是他,跟随孟珙力挽狂澜、扭转战局!

  之后,随李曾伯收复襄阳,屡建战功。

  但克敌营的经历、北归人的出身,注定得不到宋廷的信任……

  “哈哈哈!”

  回顾至此,刘整仰天大笑。

  “李瑕要让我死?他不敢用我?‘刘整才气,汝辈不能用,宜杀之,勿留为异日患!’赵方如此,李瑕亦自知无能,不敢用我!哈哈……”

  张顺倒是愣了一下,与张贵对视一眼,皆不知如何回答,心想这刘家父子不是不想与我们说话吗?

  却见刘整已将那匕首掷在地上,用那通红的双眼瞪过来,理所当然道:“我要见李瑕。”

  “郡王还在忙。”

  张顺不耐烦答过,见这个五旬老者身上的伤口被河水泡烂,看着也有些可怜,遂又好心提醒了一句。

  “你想活?刘将军说了,你活着未必比自刎了好。”

  刘整根本就不理会是哪个刘将军有这许多屁话,自顾自地道:“李瑕无自信、无气度、无胆量,果然!”

  张顺一听便恼,只觉这刘整实在让人讨厌,捡起地上的匕首,道:“那你等着。”

  刘整仿佛捉住了生机,自冷笑两声,傲意又回到了脸上。

  但一日过去,又一夜过去,他根本就没见到李瑕。

  心境渐渐有些变了……

  ……

  次日。

  河口镇的水渠边。

  远远有灰烬飘来,也不知是麦田里的余灰,还是镇上烧祭遇难者的纸钱灰。

  李瑕一身普通打扮,正与几个老农指点着那片烧毁的麦田说话。

  “小郎君不知啊,小老儿不是与你讲官府这处置妥不妥当,讲小老儿心疼呐,心疼呐!”

  “老丈莫急,我知道的。烧了确实太可惜,但还是得要再种,这批俘虏先留在高陵县,由老丈亲眼看着他们做牛做马,把水渠挖到北面的三川河……”

  围在一边的农夫们一个个愁眉苦脸,缩头缩脚的,也不敢多说话。

  唯有一个读过书的老农夫满脸痛心疾首,与李瑕说个不停,不时猛捶自己的胸口。

  “从去年冬到今年六月,眼看就要麦熟了,眼看就要熟了,多少心血?!”

  “……”

  “唉,小老儿看小郎君这气度,必是富贵出身,这六十余亩田的收成未必能入眼,唉,本也不是小老儿的,但心疼啊。”

  “哪能不入眼?又有谁不心疼粮食?粒粒皆辛苦……”

  ……

  刘整被押过来之时,看到的便是这吵吵闹闹的情形。

  李瑕必然很忙,因不远处就有人牵着马匹,满脸焦急,该要等李瑕他赶往别处。

  而那些村夫显然不识抬举,认不出微服出巡的李瑕便罢了,连分寸也不懂。

  好一会,李瑕终于是转过身来,算是接见了被俘的刘整。

  就在这田野边。

  “他们若是知道是你带着外寇来杀人烧田,该一锄头一锄头打死你。”

  刘整微微一愣,没想到这是见面的第一句话。

  仓促应对,他回答得也很奇怪。

  “呵,还要我赔不成?我赔得起。”

  李瑕仿佛没听到,自顾自道:“但这片土地上的老百姓还是最善良的,他们最后也没打死你儿子,押送刘垓见官了。”

  刘整道:“我长子正领七千精兵攻潼关,由西面攻。”

  “所以呢?”

  “你不敢用我?”

  “你知道自己的伤势?”

  “我还能捱。”刘整没低头看他溃烂的伤势,道:“我并非怕死,而是要给我一路带出来的将士们一个归宿。”

  他似乎想降。

  不论是否出于真心,像是有这个打算。

  但李瑕态度却让人感到难堪。

  于是刘整仰了仰头,道:“我虽不愿降你,却须保全将士。你亦不必为自己的无能找借口,既想杀我,何必惺惺作态让我自刎?”

  “讨厌贾似道吗?”李瑕忽然问道。

  刘整再次愣了愣,无意识地往前倾了倾脖子,骂道:“贾似道心胸狭隘,自是惹人憎恶!”

  “嗯,他是言语刻薄,你则是态度倨傲。你就没想过,走到哪都能与人相处不好,是自己有问题?”

  李瑕还认识一个如此傲慢的人,是秦九韶。

  若是秦九韶,此时必会说“我不必与世间庸才相处”。

  刘整不同,他的傲气不像秦九韶那样流于表面,他更深刻,傲是刻进骨子里。

  他本就是惹人讨厌,也被各国猜忌,这点他自己也知道,所以显得尤为孤独。

  沉默了一会之后,刘整才道:“我落在你手里,无甚可说的。你既认为降服不了我,要杀便杀,到时我儿……”

  “不必虚言试探,我不会用你,因为你没有信念。”

  “我未打算为你效命,你本也不敢……”

  李瑕回过头,用眼神打断了刘整的话。

  “回答我一个问题吧。”他像是想认真与刘整探讨,问道:“你觉得,人活于世,没有一个‘国’,行吗?”

  第七百四十八章 国

  “国?”

  刘整反问一声,语气颇为不屑。

  之后,他抬起自己的手掌看了一眼,愈发显得孤傲,道:“我有灭国之能,我本该如王翦,灭燕、赵,灭楚国;该如杨素,扬旌江表,平定南陈;该如苏定方,前后灭三国,皆生擒其主……我当如这些名将。”

  那手掌轻轻翻了翻,握成拳,又松开。

  刘整这才看向李瑕,道:“孟少保之后,若赵宋肯用我,我亦有北复中原之志;今若蒙古人听我建言,我早晚可击败你、南下灭宋……国?自古多少兴亡,国由人开建,亦由人灭亡。”

  “所以你眼里只有自己,而无国家。”

  “有何不可?苏秦以才华纵横于诸侯,身系六国兴亡,所在国重,所去国轻。”

  “我没看到你的才华。”李瑕道:“我只看到你一败再败,箭滩渡大败,北洛水再败,河口镇三败。”

  “那是因为……”

  “那是因为你没有信念。你说王翦、杨素、苏定方,只知他们有灭国之功,却未看到他们背后有一个多强大的国家。再看看你,就是棵连根都没有的树,想抵御风?你被风一吹就倒,一个无国可归之人,有根吗?有归属感吗?”

  “我背后站的大蒙古国比你强百倍不止!”

  “那你何不为蒙古死战?”

  刘整默然。

  他本来很想回答李瑕那一句“有归属感吗?”

  ——没有。

  但不好开口,只好抬出大蒙古国来表示强横,却被一句话顶了回去。

  他握紧了拳,感到强烈的不甘与愤恚。

  “我凭什么死战?!蒙古视我如犬马,则我视之如国人。赵宋视我如草芥,则我视之如寇仇,那凭什么要我死战、要我殉节?!

  不错,我是败军之将,你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但大可不必拿些莫须有的忠义之言诘问于我,你没这资格,你亦是乱臣贼子,又有何忠忱体国之心?!”

  “我有。”

  李瑕回答得很干脆。

  刘整微微一滞,随后骂道:“厚颜无耻。我虽失节,不屑学你沽名吊誉。”

  “我确有忠忱体国之心,不是对宋国。”

  李瑕说罢,抬手一指那被烧成灰烬的麦田,道:“你说我沽名吊誉,当我说的话是假大空,不如先看看这世道,看看你亲手烧掉的麦田……”

  “可笑!你也是为将者,莫不知打仗便是杀人盈城、杀人满野,你知秦灭六国、唐开疆土死了多少人?这算什么?百亩田地?”

  “不错,这高陵县的六十七亩麦田、八十一条无辜性命,你当然觉得不算什么,因为这些年战乱下来,死于屠刀下的人以千万计!相比而言,眼前这算什么。”

  “你招降的刘黑马又有多清白?南征北讨三十年来,死在他手上的无辜冤魂少吗?这天下哪一个为将者手底下干净,你要讲仁义,你敢说你脚底下没有冤魂枯骨?!”

  刘整话到此处,瞪向李瑕,又骂道:“休在这惺惺作态,当此乱世,人不过是二只脚的羊,人比牛羊尚且不如,死于屠刀下的千万计人也不是我杀的,而我若不杀人,便要为人所杀。当人活于世,只能选择成为刀俎或成为鱼肉,我选刀俎,何错之有?!世道便是如此!”

  “所以才需要有国,不是吗?”

  李瑕反问了一句,道:“太平时节,我还能勉强理解你们这些把个人利益远置于国家之上的人。但,在这个外寇可以肆意地、疯狂无比地残害我们每个人的乱世,你们还不能明白个人的力量在外寇面前弱小到何等地步?当没有一个强有力的国家来保护,大部分人活得连狗都不如……”

  这些年,他遇到的那些在川蜀侥幸存活下来的人都有太多故事。

  当外寇杀过来时,妻儿父母在眼前被活生生的剖开、作为胡虏的取乐之物,有什么力量可以阻拦?

  个人无能为力。

  当宋廷不能保护这些人,也只有他们自己才能明白什么是“叫天不灵叫地不应的绝望”了。

  冤无处伸,公道无处讨。

  莫说比猪狗不如,人如孤魂野鬼般地活着,连屁都不是……

  李瑕也说不完那种无国之人的苦,摇了摇头,又道:“我待北地世侯,论迹不论心,待你亦可如此。但今日多说一句,北人至少皆有心想要一个国,他们都在千盼万盼,盼有一个像样的国,但你没有。”

  “你怎知我没有?!”

  “你自恃才高,只想做那无根之木。举世称你刘整军略无双,你恃个人才气睥睨万物,然后呢?你比旁人活得更像一条狗?而时至今日,你还不肯反省,满心满眼犹只有个人的利益。自私不是罪,人都自私。但你不觉得,你已经蠢得不可救药了吗?”

  这也是他不打算用刘整的原因。

  他能从张柔保护学术、刘黑马为民求情、以前那些北地文人努力立汉制这些事上感受到一个类似的信仰——需要一个强大的国家来结束乱世。

  而刘整没让他感受到有这个信仰……

  因此,李瑕确实是在认真地问。

  他是真想知道刘整是否觉得自己“蠢得不可救药”了。

  这句话问完,刘整已是脸色涨红,额上爆起青筋。

  他不认同。

  且被这个“蠢”字侮辱到了,大怒。

  但因身为俘虏,无法暴起杀了李瑕,一时还未组织言语反击,只好握紧拳头。

  “风凉话说得够了!”刘整怒吼道:“不是我背弃国家,是国家背弃我!”

  ……

  在夏阳渡,刘整的二子刘埏面对宋军将士的诘问,激动地割掉了自己的耳朵,不愿多听一句那些未经历他人苦的人站在道德高处指指点点。

  刘整没有割掉耳朵。

  他不年轻了,没那么冲动。

  今日他来见李瑕,要保住长子、要保住嫡系,还带着某种不甘愿。

  不甘愿就此去死,还想一展才华。

  最后,被李瑕那认真探讨的神情激怒了。

  “是宋廷先背弃我!说克敌营通敌,但在克敌营通敌之前,赵方便已留下遗训要赵范、赵葵杀我们,你们从来就没把我们归正人当作自己人!”

  刘整说着,一把拉开自己的衣襟,显出伤痕累累的身躯。

  那些旧伤痕如沟壑,密密麻麻……

  李瑕也是上过战场的,一看便知这些都是二三十年的老伤了。

  也只有还只是小卒或校将之时,才能受到这么多伤,当了将军、大帅,有了精良的盔甲与亲卫,与小卒时完全不可比。

  从这些旧伤之间,仿佛能看到宋金争战之末、宋蒙争战之初是何等惨烈。

  “绍定六年,光化之战,随孟少保战金将武仙,大胜,俘敌七万,我随张将军阵斩武天锡,重伤四处;”

  刘整重重在胸膛肩膀上点了四下。

  “当年九月,葵州之战,我渡堑登城,先取信阳,伤七处。随孟少保杀入蔡州,亲眼见孟少保将完颜守绪尸体一分为二,灭金;

  端平三年,江陵之战,我们连破敌二十四座营寨,抢回被俘百姓两万,为此,身中两箭;

  嘉熙元年,黄州之战……

  嘉熙二年,襄樊之战……

  嘉熙三年,夔州之战……”

  一个北归人在二三十余年的战事间,从小卒成为将军,要受多少伤?

  刘整指点着身上的伤痕,愈发不甘、愈发愤恚。

  “你年纪轻轻就封郡王,而我为宋廷立的功、受的伤,比你多得多了!我每出谋划策即被否定,但有功劳即被隐瞒不发,凭什么再为宋廷效死?!

  直到我想明白了。箭滩渡我便是胜了又如何?能得到我该得的?反而恰是我保存实力,宋廷才不敢惩戒我……我如何想明白的?吕文德做得,凭甚我做不得?!”

  “……”

  刘整捶首顿足说了很久。

  最后,以通红的双眼瞪着李瑕,眼中犹有傲色。

  “说来说去,我可谓利剑,有人可提利剑荡平天下,有人只恐为利剑所伤。你李瑕可有孟少保之英雄气慨?敢执这把利剑否?”

  刘整不像是来求降的,反而像是来给李瑕一个承诺。一个“用我,可为你荡平天下”的承诺。

  李瑕腰间就悬挂了一把剑。

  他拍了拍长剑,却是道:“这不是利剑的问题,而是我们为何拔剑的问题。”

  刘整眼底隐隐有些希冀的目光,像是某种野心又死灰复燃,听到这句话,再次愕然。

  “我拔剑,志在建一个强盛王朝,给许多如你这般无根漂浮的人一个归属感。而你将个人荣辱看得太重,骄傲而固执。像一把只想沾血的剑,我怎么用?”

  “你不敢……”

  “我是不敢、或是不欣赏你,你心里清楚。”李瑕道:“从头到尾,你说的只有才华、委屈。你太傲,太固执,死不悔改。我不会用你。”

  一句话,刘整愈怒。

  他握着的拳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到最后眼中依然有不甘之色。

  “你不必诈我,我儿正攻潼关……”

  “你若愿意说服他们投降,我会给他们一个改过的机会;你若不愿,我去击败他们。此事你考虑,当然,等他们面对我的兵马了,他们也自会考虑。”

  李瑕又看了一眼刘整腿上溃烂的伤口,又道:“至于你,时日不多了,好好想明白吧。”

  他转身便走。

  刘整却已怒吼道:“李瑕,你别太狂了!你早晚会后悔没有招降我,天下帅将之才少有能与我……”

  “还不明白吗?”

  李瑕回过头,微微喟叹。

  “今日见你,不是为了招降你。见你,因为你是这个南北分裂、这个无数人无国可归的时代的缩影。你毁于这个时代,我很为你可惜。”

  他迎着刘整愤怒的目光,走上前。

  “我批判不了你与宋廷的对错,我要做的是改变这个糟糕的时代。我从你的经历里探讨着它糟在何处,为何如此糟糕,思考如何改变它……这些才重要,因为,天下人都想要一个能给他们归属感安全感自豪感的国,这才是大势所趋,浩浩荡荡,无可阻挡。我们为何而战?胜负因何而定?答案皆在其中。而你一直在乎的军略才华,相比而言,不值一提,明白了?”

  “不值一提”四字入耳,刘整瞳孔一震,已是面如死灰……

  第七百四十九章 叛徒

  六月十四日。

  董文忠领兵行向金陡关,于马背上抬头看去,只见关城上的蒙军旗帜飘扬。

  “大哥果真拿下金陡关了?”

  “还有假的不成?”

  董文用比他早到几日,今日是出关来接他,应道:“只等你领来的兵力一到,明日便可攻潼关了。刘垣正在攻潼关西面,两面齐攻,正可一举攻下。”

  “那就好。”董文忠道:“潼关之险,一在禁沟、二在金陡关。大哥既取金陡关,克敌营战力不俗,由西面强攻,十拿九稳。”

  “南阳战事如何?李瑕撤入武关后没再出兵吧?”

  “没有。”董文忠笑道:“让刘整杀入关中是有用的,果然牵制了李瑕,使之不能再攻南阳。之后,唆都将军的援兵抵达,吕文焕已撤出邓州。”

  “终于是把南阳局势稳住。”

  “轮到我们攻李瑕了。”

  兄弟二人领着兵马进了金陡关,很快便见到了他们的大哥董文炳。

  董文炳既然请刘整杀进关中,又承诺过会予以配合,一得到消息,立即便亲自率兵配合刘垣,哪怕只能调动千余兵力。

  之后,南阳战场李瑕退兵,他便调董文用回师河洛,终于是攻下了金陡关。

  ……

  “你们不必志得意满,李瑕、张珏绝没那么简单,他们夺回了夏阳渡。”

  这是董文炳与两个弟弟开口的第一句话。

  一句话给军议定了基调,打消了那种傲慢轻敌的气氛,董文炳才继续开口说起来。

  “莫忘了,我们部署兵力,为的是防止李瑕在李璮叛乱之际出兵响应,他也确实响应了,我们算是守住了,此为其一。

  其二,只要击败李璮,至少可从山东再调三五万兵力攻关中,我们此时并不急着攻关中,拿下潼关足矣。

  其三,刘整既以出兵,李瑕必欲趁李璮还未覆灭,先各个击破,故而,我等绝不可坐视……”

  董文用、董文忠听得都很认真,且表情恭敬。

  因董文炳就是能服人。

  他与刘整的不同之处,并不在于刘整是降将,董家也是降将。

  整个大蒙古国又有几个将军不是降将?便是蒙古将领,也有许多是父辈时才投降黄金家族。

  董文炳威望高,在于实力。

  而他人缘好,在于人品。

  他十六岁丧父,一手抚养几个弟弟长大成人。

  治理地方,遇旱灾、蝗害,董文炳拿自家粮食数千石赈济灾民;他卖自家土地为百姓还贷;丈量土地,均给贫苦人家。

  他轻减民赋,又抵制府官索求无厌,弃官而去,并忿言“终不能剥民求利”。

  忽必烈南征大理时,董文炳又毅然赶赴从征,故得忽必烈厚爱。

  旁人只当他这样的世侯所做所为就是为了权力富贵。

  不错,谁都爱权力,谁都爱富贵。

  董文炳也不避讳这些。

  但他在蒙哥汗时辞官,之后又不远万里奔赴吐蕃投奔忽必烈,自有他的抱负。

  他被忽必烈称为“董大哥”,不是因为他的年纪或地位,正是因为他做事沉稳,性格敦厚,有为人兄长的风度和可靠的人品。

  也唯有董文炳自己心理最清楚,这种人品,有时也是他能成事的原因……

  ……

  潼关以西,蒙军大营。

  “大哥,有消息了。”刘均快步冲进刘垣的大帐。

  刘垣还没解下身上的盔甲,转过身忙不迭便问道:“有父亲的消息了?”

  “还没有,是董帅派人乘小舟穿过宋军防线递了消息,他已拿下金陡关,明日便合力攻城。”

  刘垣立即便见过了那信使,确认了消息真伪之后,心便定了下来。

  “不愧是‘董大哥’,着实是可靠啊。”

  “着实如此,夏阳渡一丢,父亲又没了消息,我这心中更不安,幸而得到这消息。”刘均道:“北地世侯中,我最佩服董帅。”

  刘垣一边铺着地图,道:“明日一攻城,我们本就能知道援兵已正在攻潼关东面,董帅却还是先传了消息,可见他心中重视我们。”

  刘均颌首不已。

  董文炳初时只领一千人攻金陡,之后又火速从南阳调兵,这都是做不了伪的。

  兄弟二人之后再商议着军务,气氛便与原来不同。

  因董文炳的支援,军心士气也马上振奋起来。

  次日,刘垣再次攻潼关,果然便发现了潼关东面也有了战事。

  从战台上看去,砲火、火球、硝烟隐隐可见。

  潼关,显然已守不了太久……

  ……

  六月十六日。

  潼关。

  一场攻防战终于在傍晚时分落幕。

  西面城墙上,茅乙儿手一松,手里的单刀“当”的一声落在地上。

  他咧嘴笑了笑,掩饰着方才那一瞬间的因力竭而有的恍惚,道:“刀柄好像有点松了,没松。”

  说着,捡起了单刀。

  “将军,潼关两面都被包围了,怎么还不见援兵来?”

  问话的是茅乙儿麾下一名队正,名叫牛平,今日守城还救过茅乙儿一命。

  “援兵不是来了吗?”茅乙儿抬刀指了指,道:“张帅派了兵马攻西面的蒙军,看到了没?”

  “也太少了吧。”牛平嘟囔道:“怎么也得派一万人来,尽快歼灭这些蒙军才好。”

  “马上就来了,真的。”

  茅乙儿拍了拍牛平的肩,笑了笑,露出满嘴的牙,又道:“很快。”

  但昨日有信使冒死乘小舟从黄河边递了消息,张珏既要追剿关中北面塬台间的蒙军,又要支援延安府,另外夏阳渡、蒲津渡还要防御……总之是希望茅乙儿再撑久一些。

  他能撑。

  无非就是死战而已。

  这样又苦苦守了两日,到了十八日夜里,茅乙儿累得倚在城楼上睡着,迷迷糊糊被人拍醒。

  他睁开眼,才发现自己的手脚竟已被绑了起来,一柄冰凉凉的刀已架在他脖子上。

  “你们……”

  “将军别喊,喊了也没用,人都被我们支开了,但我们也不想害你。”

  “牛平?茅五?你们想做什么?”

  “我想与将军说几句……我们不如……降了吧?”

  “哈?”

  茅乙儿全没想到麾下能出这等叛徒,已不知说甚才好。

  “将军,从金陡关撤回来的兄弟,有人已经投了蒙军的董元帅,已说服了许多人投降,与我们也说了许多,很有道理。”

  “不错,潼关眼见就要守不住了,真要死在这里吗?我不怕死,但有甚用处呢?”

  “茅五,你平日不是这般说的,你求我允你从军时说过什么忘了吗?”茅乙儿道:“还有你牛平,你前两日才救过我的命……”

  “将军啊,守不住了啊,这每日睁眼就等死的日子太难熬了。”

  “将军,蒙古国与宋国又有甚不同?不都是当兵吃饷种地,好死不如赖活着。”

  “人家董元帅说了,我们降了,一样是驻守城池,保境安民,给我们个个官升三转,也当将军,像那赛存孝,投了蒙古便当了元帅……”

  “董元帅还说了,这些年降将是越来越多了,是大势所趋……”

  “将军前几年才讨得婆娘不是吗?娃才一岁,怎忍心死在潼关,献城降了,去把家小接来……”

  被劝了好一会之后,茅乙儿问道:“我要不答应呢?你们便杀了我?”

  “我们也不想的,要么提将军的头去开城门,要么随着将军开城门,就这两条路走……”

  “好吧。”

  茅乙儿为难了片刻,终是应道:“实话与你们说,张珏来不及再派援兵来了,我一直骗了你们。”

  “我们就知道,果然是想骗我们卖命,将军真愿意投降?”

  “潼关这两面围着,几万大军堵上来,不降我去死吗?实话说,我早便想投了,恨没有门路罢了。”茅乙儿说完,仿佛终于松了一口气。

  “真的?”

  “真的。一边是保命富贵,一边是死,还有甚假的?”茅乙儿干脆应了,问道:“城门的几个守将你们说服没有?”

  “那还没有。”

  “我来,给我松绑吧。”

  “那不行。”牛平道:“请将军先下道军令,把……”

  “嘭!”

  茅乙儿趁着他们松懈,已重重将额头撞在牛平脑袋上。

  那抵在他脖子上的单刀虽被移开了些,却还是在他脸上划得血淋淋。

  牛平才被撞晕,茅乙儿已将茅五扑倒,用膝盖死死抵住其喉咙,硬生生压得茅五脸色涨得青紫,拼命挣扎也挣扎不开。

  茅乙儿显然已怒极,目眦尽裂,下手狠辣。

  两个大汉也不知这般纠缠了多久,茅五那血丝密布的眼中渐渐没了生气。

  “呃……”

  牛平却已在地上爬起,伸手去捡那掉落的单刀。

  茅乙儿突然回身又扑倒他,用那被捆在一起的手捉住牛平的头发,摁在地上猛磕。

  “嘭!”

  “将军……饶了我吧……”

  “嘭!”

  “别……将军……外面都是我们的人……都被我们说服了……饶了我吧……”

  茅乙儿重重喘着粗气,手里不停。

  “我守潼关……我守潼关……你要我学放胡虏进成都屠百姓的赵彦呐……可耻不可耻……可耻不可耻?!”

  “嘭!”

  茅乙儿终于是将牛平砸死在地上。

  而城楼下脚步声已响起,有兵士冲了进来。

  茅乙儿想到那句“外面都是我们的人”,回过头去,眼中已满是惊诧……

  ……

  一盏暗淡的油灯照着牢狱。

  因伤昏迷了数日的刘整悠悠转醒,眯着眼看去,也不知自己在哪。

  他挣扎着从茅草铺上起来,坐着想了半夜,忽然用尽力气甩动着身上的铁链、呼喊不已。

  “来人!我要见李瑕……告诉他!我可以劝降我的兵马,我答应了……”

  过了许久许久,才看到有披着甲的兵士过来。

  此时刘整已发完疯,正在茅草上端坐着,又成了不慌不忙的样子,道:“我要见李瑕。”

  “你方才说,你想劝降你的兵马,是吗?”

  “我要见李瑕。”刘整又道。

  “郡王不会见你,但我已请示过,你若打算见你儿子和你的部下,可以让他们来见你。”

  刘整微有些讶异,问道:“让我见垓儿?”

  那兵士也不回答,淡淡扫了刘整一眼,安排人抬了担架,带着他出了牢狱上了马车。

  一直到天光大亮,刘整才被抬进一处营地。

  他被安置在帐篷中,又等了好一会,见到有几人被押起来。

  “父亲?”

  刘整定眼一看,不可置信。

  “这……垣……垣儿?这是哪?你怎会……怎会这般快被俘了?”

  第七百五十章 克敌营

  潼关西城楼上,茅乙儿回头看去,只见一队兵士已撞门进来。

  那刀枪明晃晃,吓得他心跳不已。

  “将军?!”

  “你们……”

  “谁敢捆着将军?”

  待有兵士冲上前扶他,茅乙儿再一低头,才发现不知何时腹上已中了两刀,还在涓涓流血。

  也是刚才实在是太过于激动,竟是到此时才感到疼。

  “城门,”茅乙儿捂着腹部,道:“城门还没开吧?”

  “我们这就去开城门。”

  “什么?”茅乙儿愕然了一下。

  却见那说话的兵士脸色黝黑,一脸淳朴,认认真真又重复了一句。

  “这就去开城门吧?将军。”

  茅乙儿心一沉,竟是因那张淳朴的脸而感到些恐怖的意味。

  他才要再扑上去,下一句话已落在了耳边。

  “将军,娄都头说是否等到天亮开城门为妥?虽说是郡王信令,但确定一下为妥?”

  “什么?援兵来了?”茅乙儿看着地上的尸体,喃喃道:“何必呢?”

  那兵士倒也明白是怎回事,挠了挠头,也不知说什么才好,干脆把背一挺,大声应喏。

  “报将军!援兵来了!”

  ……

  天光大亮,一根大梁木从西城怀远门前被拉开。

  沙石“唰啦啦”滚滚而下,士卒们上前抬走石块,现出下面被砸烂的血肉与骨骸。

  “呕!”

  “吐了?拿沙子埋一埋,昨日城头杀人也没见你吐。”

  “不一样,杀敌时脑子是热的,今儿看他……呕……”

  “唉,被砲石砸死的,尸体都没来得及拉出来就被堵在城门下了。”

  “动作快,放援兵进城!趴在那做什么?!”

  趴在地上呕吐的士卒连忙起身,继续搬开木石,缓缓拉开了城门。很快,一队队兵士入城。

  茅乙儿抬头看去,看着那杆大纛竖在潼关城头上了,他才终于定下心来。

  紧绷的神经到此时才松了下来,忽觉浑身无力,差点摔在地上。

  这日见了李瑕,谈及这次守潼关的种种,茅乙儿又报了牛平与茅五背叛之事,愈说愈觉戳心。

  “末将不明白……他们怎么就能通蒙?一个救过我,一个是我同乡,平日里都不是这样的啊……”

  “男儿有泪不轻弹,哭什么?”

  “末将的军中有叛徒啊……他们以前不是孬种,是我没好好治军……”

  “当然不可能所有人都能陪我们打这种逆风的战,所以说疾风知劲草。能被风吹走的无根之草,吹走就吹走了。”

  茅乙儿愣了愣,眼神颇为茫然。

  “吹走就吹走了”说来容易,打死了往日袍泽,心里却没那么容易过去。

  李瑕拍了拍茅乙儿的肩,赞扬了他两句。

  “你做得很好,在狂风中扎住了根。不止是劲草,更是栋梁。”

  ……

  营帐中,刘整愣愣看着刘垣,许久不敢相信。

  他知道李瑕既已从武关回师,那便可能击败刘垣……原因太多了,刘垣已成孤军深入,只有七千余兵力被堵在敌境,只等看到李瑕的兵马,再得知去长安的主力已败,军心就要大乱。

  所以,刘整思来想去,才会表示愿意劝降这支兵马。他不想看到儿子与部下力战而死,哪怕李瑕不答应再用他。

  但没想到,刘垣会败得这么快。

  “怎么会?李瑕还没把我押到军前以威胁于你,你如何就……”

  刘垣已跪倒于刘整身前,看着刘整身上的伤势,大哭不已。

  他身后的宋军士卒也不管他们,任由这对父子说话。

  之后,刘垣才提及为何这么快便被俘,开口便是痛斥了一句。

  “父亲,军中有叛徒啊!”

  “……”

  “孩儿无能。在潼关西面扎下营没多久,便得到二弟传来急信,称夏阳渡遭遇宋军袭击,不待孩儿派兵支援,夏阳渡便丢了。既断了退路,孩儿只好猛攻潼关。由西面攻潼关,很快便截断了潼关与十二连城之间的联络。直到五日前得到董元帅的传信,东面已拿下金陡关,本以为潼关立即可破……”

  “之后呢?”

  “前日,三弟突然领着残兵回到营中,言父亲在华州遭遇宋军埋伏,被围在华山峪,我便让四弟带了半数兵马前去支援……”

  刘整听到这里,已是怒不可遏。

  想骂李瑕无耻至极,终于没能骂出来。

  “垓儿,他……如何了?”

  “不知。”刘垣道:“三弟领着四弟往华山峪去了便未再回来,当夜,我们的大营便被宋军围了。有多少人也未看清,只知四面八方都是。孩儿不识关中地势,也不知该如何突围……”

  “被围一日,便败了?”

  刘垣道:“军中有叛徒,昨夜突然押住了我,想必是三弟留下的几个伤员撺掇的。”

  “谁?!”

  刘整喝了一声,眼中绽出常胜将军的威风。

  他麾下的旧部,从在克敌营开始,到入蜀支援再到北上投蒙……一直被他视为心腹精锐,实难想到会有人敢动他的长子。

  刘垣却是没有马上回答,只摇了摇头,小声道:“不是某几位将领。就是些小卒,父亲不知名字。”

  刘整一听,便知刘垣在这里说了假话,替那些人隐瞒下来了。

  那当时刘垣是被押住了还是被说服了,便不好说了。

  刘整终是叹了一口气,抬眼扫视了那几名看管他们的士卒一眼,又看向刘垣,问道:“你投在李瑕麾下了?”

  “没有。”

  “何意?为何没有。”

  “李瑕只让我来见父亲,说是念在父亲曾为国立功,允我们父子团聚……”

  刘整诧道:“他不用你领兵?”

  刘垣愣愣看着刘整腿上的坏疽,应道:“孩儿愿在父亲膝前尽孝,往后作个平头百姓……”

  话未说完,刘整已是大怒,吼道:“他不用我刘家父子领兵,休想沾我刘家兵马!”

  帐篷外,忽有人大喊了一声。

  “起营!分批带进潼关!”

  刘整猛回过头,才知自己果然是在潼关附近。

  “不用我,邓州骁勇,他休想收服……”

  ……

  潼关。

  城楼上,杨奔拿着一本册子,勾了一下,介绍了一个被带上城楼的俘兵将领。

  “何泰,当年随刘整取信阳的十二骁勇之一,官任副统领,叛逃后任蒙古千户,赐银牌。是这克敌营七个千户中资历最老的……”

  没过多久,便是李瑕与对方的谈话声响起。

  “俸禄、家小等实际问题,先前已记录过了,你可还有问题?”

  “多谢郡王。另有一事,请郡王莫怪,罪将还是想跟着刘帅打仗,恳请郡王允刘帅效力。他一辈子掌兵符,离了实在不习惯,也许他一碰兵符,心气回来了,那伤势也就好了。且罪将也不愿背弃他。”

  “我这两年也常想招降的标准,难就难在我们这个时代。一是南人归南,北人归北的遗祸;二是蒙古动辄屠城的暴行。那么,北归人的‘情有可原’与‘罪不容恕’之间如何衡量?”

  “自是不容屠城之人。”

  “忽必烈攻鄂州还下令秋毫无犯,刘整入关中却屠无辜百姓。”

  “郡王明鉴,攻破夏阳县后,并非刘帅下令屠城。”

  “但他是统帅。”

  “打仗难免需要因粮于敌,实属常事。且此事刘帅也作不了主,恰是如此才由他领兵。”

  “是,因粮于敌,实属常事。前阵子我带骑兵去邓州,因为邓州与我接壤,能从汉水、武关道出兵攻之,再围点打援,先取其主将。但我就想不出办法攻洛阳、开封。刘整带一万探马赤军,直奔长安,打算如何破城?可有计划?”

  “这……”

  “是打算驱使数万百姓蚁附,建砲车、炼尸油?”

  何泰低头,沉默了好一会。

  李瑕问道:“你可知蒙古人炼尸油时,投进油锅里的人还是活的吗?”

  “刘帅并未真这么做,郡王阻止了他。”

  “所以我还没杀他。”李瑕道:“但你却要我用他?”

  “恳请郡王谅解,刘帅也没办法,他在蒙古人麾下……”

  “旁人都在想办法,就刘整没办法?同样是投降,杨大渊杀蒙古使节,苦守大获城,直到真守不住了,为保全满城百姓而降。刘整呢?形势还未到最坏,主动杀人投降。”

  “刘帅只是料算得比别人更远。之所以主动投降,是被宋廷猜忌太甚,吕文德又逼迫于他,他不得已……”

  “他可以降,问题是降了之后如何做,多少北人为了劝忽必烈止杀,多年来不停努力。而刘整带着蒙人来打草谷?之后毫无悔意,开口闭口与我言才华、委屈?”

  “因为刘帅太委屈了啊!”

  “全天下就他一人受委屈吗?!蜀地百姓被屠杀殆尽都比不上受猜忌的委屈?!”

  在连续见过克敌营许多将领之后,李瑕终于是发了火。

  “他可以委屈、可以愤怒,他叛宋、投蒙,我都可以理解,但不能只剩下委屈和愤怒。因为愤怒于猜忌他的宋廷,转身带蒙古人把刀捅向无辜者……你觉得该?”

  何泰本还有别的话想说,听到后面,还是应道:“不该。”

  李瑕点点头,稍郑重了些。

  “我前几天与刘整探讨。我说,我们需要一个有秩序的、统一的、强盛的国,来避免蜀地被屠杀的悲剧,来避免北人无国可归的困境……别的北人与我的争论点只在由谁来建这个国。

  刘整不同,刘整只在乎他自己。他委屈,一直说是宋廷把他逼成这样。也许吧,宋廷也想过要杀我。但我现在没工夫理宋廷带来的委屈。

  重要的是,克敌军中有多少人是这样?还有多少人能与我们一起建国?偏激很容易,做事却很难。尤其是艰难困苦的事业,没有信念的人做不来。”

  话到这里,李瑕看向何泰,又问了一句。

  “你呢?你是更在乎你的委屈?还是想活在一个属于北人也属于南人、能保护百姓不会死于屠杀……甚至更好的国里?”

  李瑕像是在问何泰。

  又像是在问克敌营。

  又像是在问所有北归人。

  又像是在问天下所有人。

  “你们受够了没有?这个南人归南、北人归北,胡尘弥漫,屠刀飞扬的世道,你们受够没有?”

  ……

  这日,刘整麾下的部将当中有人坚持只追随刘整,有人则不屑、冷笑。

  也有人给了李瑕回答。

  人不同,答案当然不一。

  ……

  刘整患的是破伤风。

  他全身乏力、头痛,渐渐出现了面部瘫痪的情况。

  被转移到潼关之后的几日间,一直有旧部来看他。

  这些人全都是穿着便衣过来,但刘整知道,他们都已降了李瑕。

  他这才完全想明白那日相见,李瑕话语里的意思……

  直到六月二十三日。

  一个部下跑来探望,将刘整的愤怒推到了顶点。

  “刘帅以前说,为赵宋立那许多功劳没用。但在郡王眼里,那是保全京湖百姓的功劳。郡王记得这功劳,故而不追究刘公投敌之事……”

  “滚!滚!”

  刘整大怒,又骂那穿着粗布麻衣的刘垣无能。

  “李瑕不可能收服我部下,不可能!”

  他呛咳着,重重喘着气。

  最后,他伸手探向空中,似还想捉回他的功业。

  “父亲?父亲!”

  刘垣大哭……

  ……

  “刘帅伤重不治了……”

  消息再传到何泰耳中已是日暮时分。

  何泰双眼一红,很快有浊泪落下。

  他曾经以为他像刘整。

  都是北归人,都被宋廷猜忌,一辈子在一起经历同样的一切。

  但今日才发现,他不是刘整。

  他没有刘整那么有才气、那么强大、那么自负,能独自一人对抗这个世道。他做不到,需要有更强大的力量来庇护。

  何泰抬手抹了抹眼,却是重新回到校场上,继续整编兵士。

  因思绪万千,他最后干脆把麾下所有的士卒们都聚在一处,大声训话。

  “全都听着,谁再叫我们降卒,揍他!郡王会给我们作主,这是刘帅临死前求郡王的,他说他不愿再领兵,只愿让我们不再受欺负。

  郡王还答应继续留着我们克敌营的旗帜,我们要叫人知道克敌营不再是金国降兵、不再是宋国降兵、也不再是蒙古降兵,我们不是降卒,也不是北归人,我们是中华之军!

  都听懂了?你们……他娘的……你们不是归正人了,从今以后,我们脚下的是自己的国土,都给我堂堂正正地活!”

  第七百五十一章 调整

  金陡关。

  董文炳近来愈发沉默了。

  “大哥,潼关上又射下信箭,说是今夜杀掉姓茅的守将,开城投降……”

  当董文忠又拿着一封密信过来禀报,董文炳只是将密信接过、撕碎,随手一扬。

  碎片在黄河边纷纷扬扬。

  “大哥?”

  “别问了。”董文用止住董文忠,道:“显然又是假的……大哥的计划失败了。”

  “真失败了?”董文忠犹有些怀疑。

  之所以有这疑惑,因董文炳确实很擅长招降敌将。

  这或许与他的经历有关,他是家中长子,十六岁丧父,却有兄弟十余人,换言之,董俊十余年间仅生儿子就生了十余个。

  这种少年抚养众多弟弟的经历,使得董文炳便很会调解矛盾,把握人心,征战时便体现在招降敌将上。

  这次攻潼关,本以为十拿九稳。潼关被两面夹击、已成孤城,再劝降敌人,则是双管齐下。

  但在六月十八日之后,潼关西面的攻事突然停了下来,再两日,便有信箭射出,约定时日献城。

  董文炳一推算就知,该是宋军援兵击败了刘垣,这援兵不是张珏就是李瑕,能这么快击败刘家父子,更可能是李瑕,入了潼关之后,仅两天便把他派去的细作揪出来了,之后便开始诱他。

  又隔了几日,对方见他不往,怕是心想着“董文炳万一没收到信呢?再射一封”,于是又有了今日这信箭。

  想起来有些可笑,却可见对方主帅颇有耐心。

  直等到更确切的情报传来,董文炳才召麾下商议……

  “消息切实,刘整确是败了,近两万兵力丢在关中了。”

  这一句话后,又是长久的沉默,董文炳又道:“我已禀奏陛下,此仗过错在我一人,与你们无关。”

  “大帅,分明是刘整无能,如何说错在你?”

  董文炳抬起手,止住了麾下众人,道:“李璮叛乱未平定之前,对关中该以防御为主,我却因李瑕攻南阳而命刘整出兵,应当罪我。

  李瑕已回驻潼关,潼关暂时攻不下,关中以东这一路损失近两万兵力,初战确是败了……”

  这是对他之前种种的一次总结。

  总结了,让人把之前的挫败感和怕被怪罪的惶恐都消了,不让初期的坏情绪影响到后面的战事。

  之后,董文炳对整个战略进行了调整。

  “但我们依旧是占优势,继续进攻潼关,至少牵制李瑕一万兵力,则陇西与延安的攻势依旧可以摧毁他整个关陇防线……”

  ……

  “蒙军确实还占了很大的优势,差距有拉近,但攻守之势还没变。”

  李瑕也已与张珏碰头,开始对战略进行调整。

  “歼灭刘整这一部兵马之后,我们解决了黄河这一道防线上的危机,蒙军几不可能在短时间再练一只水师,但潼关、延安、陇西这三路的威胁依然在,蒙军的实力依旧大于我们。”

  张珏道:“不,黄河防线的危胁还在,等到隆冬,黄河一结冰,蒙军还是能从黄河杀过来。而入了冬,还有另一个威胁在于,到时蒙军若是已击败李璮,便可以全力出手对付我们。”

  说到这里,他苦笑着摇了摇头,道:“不怕你笑话,我真是怕入冬啊。”

  “忽必烈也没那么轻松,阿里不哥必还要卷土重来。”李瑕道:“我不太信忽必烈完全击败阿里不哥之前,能调大军过黄河。反而是阿术这一路,怕是打的是‘以战养战’的主意。”

  “我不认为蒙军会再犯孤军深入的错,稳扎稳打,先压着我们,待到击败李璮。冬日再出兵更有可能。”

  “稳扎稳打?”

  张珏点了点地图,道:“我看杨大渊这意思,准备在延安府构建山垒了,这鸟厮,守城很有一手,怕是不好赶……”

  李瑕一听就有些烦。

  因杨大渊这种打法听起来没什么,对垒起来却很讨厌。

  这意味着这支蒙军就在延安府驻扎下来了,必然时不时出来袭扰,抢掳人口过去屯田。长年牵制着关中一路兵力。

  相当于强盗在家门口搭了个窝。

  这些降将投蒙,带来影响颇为恶劣,帮敌人练水师,帮敌人打攻防战。

  “怕是该分开来看,阿术、董文炳、杨大渊,各有各的打法,你看杨大渊要稳扎稳打、我看阿术要以战养战。”

  “那杨大渊交给我吧?”

  “嗯,你尽快带步卒北上。”

  “阿术呢?”

  “他行军太诡谲了。李曾伯说,若再不给陇西援兵,他保不准阿术何时突然杀入关中。”

  “是该派兵往陇西了,但董文炳这一路又如何?”

  “有封信你看看,有点意思。”

  张珏目光看去,便见李瑕从案头的文牍中翻出一封公函。

  一看便知是临安来的。

  “哈?”

  张珏看过,讶了一声,道:“贾似道有些狂了,他也配命令我们出战?”

  “他就是仗着大义名份,随手布招闲棋。”

  李瑕随口应着,一边还在文牍里翻找。

  事实上,中枢这封公函送达之时,李瑕都已经攻下邓州,从南阳撤回武关。

  而若真等朝廷命令了再出兵,此时只怕刘整已经打下长安了。

  张珏并未见过贾似道,却能从字里行间感受到这位平章公的傲慢,隐隐还有些得意。

  “有没有可能,他算到我们要与蒙古开战?显得像我们是听命于他。”

  “也许吧。”

  李瑕已拿出一封情报,递给张珏。

  “最新打探到的河南战报,大宋将士确实是有战力的。趁着李璮还没败,得捉紧了……”

  ……

  金陡关。

  董文炳与诸将才商议过,便又忙起各种琐事。

  他暂代赵璧任河南经略使,还要为忽必烈总领中原钱谷,忙得不可开交,若非战事不顺,本不必亲自到金陡关来主持局势。

  但他既来了,关城东面便是信使络绎不绝,皆是为给他传递情报,安排政务。

  “大帅,洛阳急报……”

  董文炳接过急报一看,脸色不由郑重起来。

  他沉思良久,又招来董文用,道:“你留在金陡关坐镇,我得立即赶回洛阳。”

  “出了何事?”

  董文炳揉了揉额头,方才道:“亳州丢了,夏贵离开封不远了。”

  董文用一愣,既是惊讶又是烦恼。

  宋军确实是出乎了他的预料……但另一方面,蒙军本就不太重视守城的,蒙古国甚至不允许世侯修建城墙。

  “倒是没想到,夏贵还有些战力。大哥放心,宋军显然没有攻打开封的实力,这种出一路偏师的小打小闹,无非是配合李璮罢了。”

  董文炳摇了摇头,道:“河南、山东地,宋军已攻入亳、邓、滕、徐、宿、邳、沧、滨八州,以及新蔡、符离、蕲、利津四县。夏贵与青阳梦炎不是有些战力,是战力不凡啊。”

  “不过是才与宋开战,没注意防备淮河罢了。”

  聊了这几句之后,董文用脸上那惊讶之色已经散了,又道:“大哥且看吧,待李璮一覆灭,两场野战便能将这些宋人赶回去。”

  “你莫轻视了。”董文炳无奈,道:“不论如何,我得回镇洛阳。潼关你须稳扎稳打地攻,可明白?”

  “大哥放心……”

  董文炳不愿让弟弟轻敌,脸一板,道:“我不放心。灭李璮之后、北征阿里不哥之前。就是收复川陕的关键时候,不好错失了机会。”

  ……

  临安。

  北面战报传来,朝野上下隐隐又有些像当年鄂州之战后,开始夸赞贾似道的战功。

  大宋朝几乎是达到了南渡之后疆域最盛之时。

  继前些年收复关陇之后,如今夏贵攻河南,青阳梦炎支援山东,已至利津一带,准备向沧州进军。

  河北沧州,于满朝臣民而言都是从未去过的最北之地。

  为何攻沧州?

  绕后断蒙军辎重补给,助李璮解济南之围。甚至,待攻下沧州,便可与海军配合,直指燕京!

  战报传来,贾似道也有些意外。

  “与当年派李瑕北上取情报一般,本是一步闲棋,不曾想,打出这等战果!”

  “平章公此次或真有北复中原的可能?”

  贾似道仿佛从美梦中醒来,白了廖莹中一眼,叹道:“莫异想天开了,李璮必败。趁此机会,能取些好处便赶紧吧……”

  ……

  鹿邑。

  张弘略拿着一枚金虎符把玩,听着靖节说了张柔的吩咐。

  “再等数日,宋军将声势再闹大些,六郎便可出兵了。”

  “放心吧,击败夏贵,我已有定计。”

  “姑父还说,此战之后,不仅该拿回亳州,也须将五郎叛逃所带来的猜忌消了。”

  “兵权、地盘在手,猜忌自然也就消了。”张弘略笑应了,将金符收进怀里,“还好有李璮这种叛乱。”

  “李璮这一叛,不论是阿里不哥、赵宋、李瑕,还有我们,都缓了一口气啊。”

  第七百五十二章 西线

  七月的骄阳似火,只需在潼关城头站上半日,盔甲就烫得厉害,手一摸便能烫起一个泡来。

  到了正午时,从东面攻城的蒙军早早便退下去。

  李瑕汗如瀑雨,仰着头咕噜噜直灌了一整个水囊的水,才觉得不至于脱水。

  他也烦躁于这没完没了的战事。

  算时日,张文静在汉中家中已临盆了,这次他是赶不回去了,而眼下消息还未送来,连是否平安也不知晓。

  而他被拖在潼关,对面的金陡关蒙军却没有好好打仗的意思,每日只在上午攻城半日,摆开兵势,攻城也并不激烈。

  目的无非是把关中的兵力拖在东线,为西线、北线创造机会。

  这日的守城战双方伤亡都很大,被砲石砸死的尸体已被抬下去,留下了满地的血,到处都是飞舞的苍蝇。

  而城外的尸体却还堆积着,不过一日,便散发出了恶臭。

  李瑕遂派了信使到金陡关,提议歇战一日,让蒙军派人到城下把尸体拉去掩埋了,以免瘟疫横行。

  没多久,信使回报,敌将果然答应了。

  由这些事情上,可见北地汉人对蒙古人的教化确实是有意义的。

  从姚枢说服忽必烈第一次竖起“止杀”的大旗,到如今中原有了初步的秩序,蒙古政权有在走向文明。

  只是李瑕嫌它不够,对它未来还能走多远不抱期待。

  在眼下这个阶段,便有几家世侯颇喜好标榜仁义……

  “你是说,你只见到了董文用,没见到董文炳?”

  “只见到了董文用,他不忌惮让我看金陡关城内的防御,确是固若金汤。”

  李瑕便知董文炳已回了洛阳。

  眼下的情形是,李曾伯不停在催促李瑕往陇西派援兵,而李瑕要往陇西派遣援兵,必须尽快想办法把金陡关抢回来。

  而金陡关有一万蒙军,李瑕并不想强攻。

  若是损失太大,即便打赢了,他的兵力也要更加捉襟见肘。

  因此,李瑕的计划是由克敌营率水师顺黄河而下,断董文用的辎重线,形成前后夹击。

  潼关一带的攻防战,打来打去,离不开的那句话始终是“潼关之险,一在金陡关、二在黄河。”

  由潼关至陕县之间的这段黄河,河面宽阔,航船算是便利,但其中有不少的石滩、暗礁,至于从陕县再往下,那就更难行船了,更有三门峡之险。

  克敌营要绕到金陡关背后,倒不需过陕县,但即使绕后,一旦被蒙军攻击,却很难逆水而上、回到潼关。

  要让才归顺过来的克敌营打这种硬战、难战,李瑕并无把握。

  从箭滩渡一战至今,他还没看到这支军队打过硬战,必然要先整编。

  眼下在潼关的将领,如刘金锁、茅乙儿等并没有统帅七千人的能力,因此李瑕亲自统帅这克敌营。

  相当于这些士兵甫一归顺就成为郡王的督标营,好处自是极多……颇惹一些兵士眼红。

  但李瑕治军极严厉,这份优容亦不是好享的。

  克敌营原来的七个千户,李瑕只留用了四人,又选拔了军中擅水战的将领接替。

  张顺、张贵兄弟最擅水性,因擒下刘整的大功,被提拔为正副将,共领一千兵力。

  刘整虽是在他们手下被擒,却非死在他们手上,克敌营士卒对他们的观感也是复杂,敬畏者有之,暗怨者也有之。

  于他们这对民兵出身的兄弟而言,突然被安在这个位置,面对这些精锐士卒,显然有些不知所措。

  好在他们善于水战,至于领兵之能,由郡王亲自带着,也能说是在迅速成长起来。

  整合一支水师、攻下金陡关、再凑出兵力支援陇西……这并非一蹴而就之事,但李瑕打算尽快做到。

  他必须得要尽快。

  ……

  陇山有南北之分,北陇山是六盘山,南陇山是关山。

  关山屹立在关中西北,成为关中屏障。

  纵向进入关中的道路有回中道,基本是顺着陇山的走势,沿千河河谷而行。

  如今这条道路宋军防备森严,阿术并不愿强攻,于是绕过整条陇山山脉至东面,欲走灵台古道杀入关中。

  这条路从平凉府灵台县,越羊峡关,直抵凤翔,绕得很远。

  由于李曾伯、廉希宪的警觉,宋军很快又有了防备。

  但宋军的兵力本就少,拉开如此长的防线,哪怕李曾伯、廉希宪再有能耐,也不可能守住关山所有道路。

  他们守十处,便须将兵力分为十份。

  而阿术却只管攻一处。

  他将廉希宪的兵力牵制到凤翔府之后,迅速掉头,之后西进,穿过回中道进入关山,之后竟是横穿了关山。

  所谓“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但其实横穿关山的古道很多,有木峡道、鸡头道、番须道、陇坻道……

  阿术走的便是鸡头道。

  鸡头道沿途多是峡谷,迂回弯曲,坎坷难行。

  阿术擅长领兵走这种险道,穿过鸡头道,已杀至宋军陇西防线的后方。

  杀进陇西之后,阿术的攻城战术很有蒙古传统。

  他准备攻打巩昌府,却不是直扑巩昌,而是四处攻打弱小的郡县,掠夺俘虏……

  ……

  通渭县。

  “娘,儿到山上去采些药,过几日又有药商过来收。”

  一家普普通通的民宅里,李丙拿起一个箩筐背在背上,转身向余氏说道。

  “天热,明早再去吧?”

  “不怕热,怕是过几日便要封城了。再采些药材卖了,给娘和阿姐裁两匹布来做衣裳。”

  “哪要甚衣裳,若有钱了,家里打口井吧,省得你与你姐夫每日天不亮到外头挑水。”

  “都得有的。”李丙笑呵呵道:“过几月姐夫养的马儿卖了,还得把屋子修了。是吧?姐。”

  “修甚屋子,给你讨个婆娘要紧……闪开,别挡着我光,害我绣坏了这花样。”

  “走了。”

  “斗笠戴上,别晒脱了皮,诶,我说你,认得那药材吗?让你姐夫带你一道……”

  “不用,不用。”

  李丙高高抬起手摇了摇,已走出了屋子。

  外面的阳光实在是太亮,他眯了眯眼,理了理背上的箩筐,大步往城外的万花山走去,干劲十足的样子。

  山林间药材很多,党参、黄芪、柴胡、大黄等等,李丙也只认得这些,他闲时便采些。

  说来,当年通渭重新归为宋国治下时,李丙是没有太多感受的。但这两三年以来,先是免了五户丝,又免了丁税,日子登时便好过起来。

  之后官府买马,价格给的公道,再加上商贸一通,便更有盼头。

  李丙差不多已忘了自己曾在大蒙古国世侯汪家治下……当然,大部分时候他都没想着这些,只是近两三个月来,渐渐有了要打仗的气氛。

  前几日还听客商说,蒙军从陇山东面攻凤翔府去了。

  ……

  好不容易走到林间,到处都是蝉鸣声。

  李丙采到了两株当归,渐渐走到了山崖边。

  小腿被草叶子划出细细的血痕,他根本不以为意,吹着山风,欢喜于收获满满。

  忽然。

  “轰、轰、轰……”

  李丙抬头一看,看到了远处滚滚而来的尘烟,遮天盖地。

  得益于汪家数十年的庇护,得益于咸宁元年时通渭县和平收复,李丙其实是没见过这样数万匹战马奔腾的景象,完完全全惊呆在那里。

  他呆了好一会儿,才猛然想起什么,忙不迭向山下跑去。

  他想跑回家中,赶快告诉家人。

  娘亲、姐姐、姐夫……

  虽不知会发生什么,但李丙慌得厉害。

  他根本没有想过自己的两条腿跑不跑得过马匹……

  ……

  号角悠长。

  呼啸声如山呼海啸。

  “破城不封刀!”

  一句蒙古语的齐喊声响起之后,漫天的战歌飘扬。

  “为大汗的荣耀,擂响黑牦牛皮幔战鼓,骑上黑色快马,穿上铁硬铠甲,拿起弯刀与利箭,上沙场……”

  在城门前,有人厉声呼喊。

  “把箭头饲料推上去!”

  “……”

  被驱赶的百姓根本听不懂这些,也不明白那蒙语的“箭头饲料”是何意。

  他们就是箭头饲料,用来喂城头上的宋军的箭头。

  当身后的屠刀扬起,惨叫声大作。

  通渭县的城门还没来得及紧关闭,被驱赶的人们却已被吓得魂飞魄散,拼了命地冲向城门……

  第七百五十三章 战略优劣

  成都。

  张弘道走进刘府,抬眼便看到一个大大的“奠”字。

  刘黑马已经安葬了,但刘家兄弟还跪在灵堂中。

  刘元振神色萎靡,眼眶红肿,抬起头,见张弘道祭拜过后,一幅有话要说的样子,还是起身引了引,请他到庭院中说话。

  ……

  “北面来信了,今国事方急,希望你能不必守孝,尽快赶往潼关。”

  张弘道说着,脸色也有些为难。

  但该传达的话他还是得转达。

  “待金陡关收复之后,郡王打算立即领兵往陇西,关中东面必须要有人坐镇。”

  刘元振点点头,道:“我明白,父亲生前亦说过,须以国事为重,我明日便出发。”

  “仲举兄能体谅就好。”张弘道亦是感慨。

  “但我不知如今是何形势,恐万一误了大事。”

  “才守了东面便得守西面,幸而李璮与宋廷眼下牵制住了不少蒙军,还能抽出些兵力支援关陇。”

  “时间差。”刘元振嘟囔了一声。

  因李瑕擅于打时间差,他也曾是吃过亏的。

  这次虽不是刘元振去陇西迎敌,但对手是阿术,他想想也都觉得头疼。

  ……

  凤翔府。

  廉希宪看着地图推演了一番,已能确定阿术是要攻巩昌府。

  纵向穿过关中并杀入关中的路就那么两三条,且必须经过凤翔府。

  由他镇守凤翔府,才能让阿术不能直接杀入关中。

  但防不住阿术在关山横向穿插。

  这是太大范围的移动,己方不论有多少兵力都不可能完全封锁那么多条关山古道。

  除非能在某条险路上伏击阿术。

  但大战略上暂时还做不到,因阿术所率领的是高机动的骑兵,掌握着进攻的主动权,临机的选择太多。

  需要等战场再缩小。

  廉希宪于是把这一战与陇西之战作了对比。

  阿术从北面攻关陇,可比作浑都海;他廉希宪坐镇凤翔,可比作刘黑马;李曾伯坐镇巩昌,可比作汪良臣。

  ……

  首先,遭殃的始终是百姓,一直以来都是。

  阿蓝答儿杀向六盘山与浑都海汇合时,一路在关中烧杀掳掠,使得一部分关中人口逃难到汉中。

  当年忽必烈没有责怪,廉希宪是自己心中不安;如今不同了,如今他效力的王府很在乎这些,压力更大了。

  但,避免不了。

  战略上处于被动。

  虽然蒙军在凉州最多能拉出三万兵力,阿术也只带了一万五千人出击,没有以一场决战吞并关陇的打算。

  宋军算上驻防军,在陇西有四万余兵力,分布在临洮府、巩昌府、平凉府、凤翔府,及整条陇山防线。

  兵力上看似有优势。

  但阿术用兵之能远胜浑都海,也灵活太多。

  浑都海是犹豫不定,最后选择下策进攻关陇,大军直接寻找关陇主力决战。

  阿术则是潜出间道、迂回穿插。

  迂回则把战场扩大,穿插则把破坏扩大,他兵锋每至一处都有一万五千人,而宋军不能集中兵力。

  先侵扰、推毁,把宋军的防线越捅越破。等待李璮被平定后,有了更多援军再吞并关陇。

  阿术主攻一路,便要有一个能力不弱于他的将领防守。关陇一带,大致有五到六路的进攻方向,相当于得有五到六个阿术才能将一个阿术拒之门外,且还要有三五倍兵力。

  这是蒙古骑兵的战略优势,迂回穿插,总能找到防线的薄弱之处,攻敌之弱。

  蒙古骑兵在六十年间横扫天下,灭西夏、灭金,前后灭四十余国,灭七百余族,自有强横之处。

  只有在宋朝的两淮与京湖这种江河湖泊纵横之地迂回不起来,在川蜀这种崇山峻险之地只能跟坚城硬碰,蒙骑的优势才发挥不出。

  陇西不同,不像关中、汉中那种四塞之地,也不像川蜀可以将城池迁到万仞高山上。

  眼下这个局面虽然坏,但已经是他们利用战略眼光,弥补了防守蒙古骑兵的战略劣势。

  阿术不管怎样兜兜转转,还是得去强攻巩昌府,至少进不了关中、汉中。

  ……

  廉希宪现在要做的就是,确定李曾伯能否在巩昌府拖住阿术。

  若能,他即可包围过去,围堵阿术,此战可胜。

  若不能,他只好尽力守住凤翔府,不让阿术杀进关中,算是输了一半。

  但也有更坏的情况。

  阿术行军,路线难以计算,一旦没拖住的话……

  廉希宪甚至认为,阿术从荒废的阴平古道忽然杀进成都也是有可能。

  这是最让人头痛的一点。

  “寝食难安啊……”

  ……

  巩昌以西,双泉镇。

  “我不太想去攻巩昌府。”

  阿术随手把一个女人的尸体抛开,把带血的弯刀放在腿上擦着,眼神中带着思索之色,又道:“我还是更想杀进关中,像雄鹰一样盘旋一圈,叼了猎物再回来。”

  “但布鲁海牙的狗儿子堵在关山后面,你杀不到关中。”

  应话的是阔端的儿子,帖必烈。

  帖必烈说完,又怕惹恼了阿术,找补了一句,道:“也不是杀不到关中,但还不如打巩昌府。”

  阿术道:“要是能找到一条路杀到汉中才好。”

  “汉中?”

  阿术冷笑道:“到汉中,杀了李瑕全家,再杀进关中。”

  帖必烈不得不提醒道:“不管从哪条路到汉中,不打下巩昌,李曾伯都能堵死你的屁眼。”

  “巩昌防御坚固,李曾伯带着大量兵力坐镇,硬咬他没有意思,被拖住就麻烦了。”

  阿术时年才二十八岁,脸上已满是威风之气。

  他已不再是当年那个都元帅之子,而是曾打穿过宋境的大蒙古国西路军统帅。

  除了威风,他眼中那股锐利的杀意也让人不寒而栗。

  但这样凶神恶煞的模样,他说出的话却是很谨慎。

  “骑兵想去哪都行,但不能被拖住。”

  帖必烈还是那句话,道:“问题是南下的路都被堵死了,不打巩昌哪都去不了。”

  “李曾伯该死!”

  阿术不悦地啐了一口,翻身上马,又道:“那就先杀李曾伯,走……”

  他们这次是领了一队骑兵绕过巩昌,到西面来小小地烧杀掳掠,制造蒙军无处不在的消息,引起宋军的恐慌,并打乱李曾伯的布署。

  杀了一镇子的人之后,这队骑兵便向东与主力会合。

  一路尘烟,呼啸而过。

  半日之后,阿术便看到了自己的主力,正向巩昌进军。

  先映入眼帘的是许许多多的俘虏,也就是箭头饲料。

  蒙军将他们编为十人一组,每组由一个蒙卒押运。

  “太慢了。”

  阿术勒住缰绳,看着驱口走动,颇为不耐。

  “行军太慢,我真想把这些驱口杀光。”

  帖必烈惊道:“要用来消耗宋军,哪能现在就杀光?怎么?你又不想攻巩昌了?”

  阿术虽然暴躁,眼神中却始终带着思考,最后道:“攻一攻也行,至少先把宋军的兵力吸引过来,看看哪里兵力空虚了。”

  他似乎一直在潜意识里衡量下一步行军是否危险,敏感而善变。

  帖必烈不太了解阿术,只觉得他打起仗来实在是太随意了。

  一会一个主意,一直在变卦,让人琢磨不定。

  偏是这种善变,让人感到莫名的危险。

  ……

  箭头饲料之一的李丙正被驱赶着。

  他的箩筐已经丢了,连带着他活着的希望一起被丢掉。

  他也想要反抗,但手无寸铁的他根本不可能反抗得了披甲执刀、戴弓骑兵的上万蒙军。

  通渭县的一场大火,数不清的尸体堆积成尸山烧起来时,他便知道娘亲与姐姐肯定是没能活下来。

  痛苦让他承受不住。

  渐渐地,什么都不敢去想,心如死灰。

  两天下来,李丙已显得有些麻木。

  于是只能这样像狗一样被驱赶,踉跄而行。

  前方,一道狼烟腾起。

  李丙抬头看去,望到了巩昌城……

  ……

  “敌袭!”

  巩昌城头上,陆小酉抬起望筒看着那蒙旗渐渐靠近,脸色愈发凝重。

  眼神中的愤怒越来越重,他下意识地就伸出手,摸了摸身旁那门火炮。

  整个川陕如今只有二十门火炮,因此没有摆在潼关、金陡关这样有地势可守的地方。而是摆在难以守卫的重镇。

  当看着那些被驱赶而来的百姓,陆小酉已恨不能现在就一炮轰碎那杆大旗下的蒙将。

  “大帅。”

  “大帅。”

  周围响起呼唤声,陆小酉转头一看,见到李曾伯走上城头。

  “阿术来了……有这多人被俘,罪皆在我啊。”

  李曾伯的老眼中透着深深的无奈,站在哪自言自语地低声喃喃着。

  这个老元帅此时显得有些疯魔。

  “但阿术能来与我一战,前面没堵住,后面还是堵住了,还不算最坏,与我一战……”

  第七百五十四章 胡与汉

  李曾伯时年六十四岁,一生转战三边辛苦操劳,已是垂垂老矣。

  他披着甲立在那,不像是用身体挂着盔甲,反而像是盔甲在支撑着他枯瘦的身子。

  之所以给人这种感受,许是因为他脖子上的皮肤过为干瘪,有些像枯枝。

  他腰间配着一把刀,站立时无意识地会把刀拄在身前。

  巩昌城头上,这位主帅便是如此苍老。

  暮气沉沉……

  而隔着东面的渭水,便是阿术的大军。

  一万五千余骑兵,一人三至五匹马。

  军阵前又有被驱赶而来的五万余百姓俘虏。

  造成的声势胜于十万大军。

  马蹄扬起的尘烟弥漫,嘶鸣声、哭声、歌声、号角声、笑声……嚣于天地。

  这支大军的统帅阿术,还很年轻、锐利。

  他的胡子很乱,根根如铁,给人一种很暴躁的感觉。

  但他的眉骨很高,又有股阴鸷之感,眼神里始终带着股杀气。

  他高大强壮,像是盔甲都裹不住他的肌肉。

  强大、暴躁、阴鸷,又带着属于年轻人独有的旺盛、随意的气质。

  也就是他,能这般攻到巩昌城下。

  凉州至灵台,一千五百余里路途;从灵台折回,横穿过关山峡道,直扑巩昌,又是七百余里路途。

  阿术远不止行军了这二千三百余里,他迂回腾挪,走了两倍路途。最后那数百里险道急行,更是只花了半月。

  没人能防得住他。

  现在,他带着这样的自信,抬头向巩昌城看去,咧嘴笑了笑。

  “城旧了,墙不坚固了。传令!把驱口们押到渭水上游,掘开河道,灌城。”

  帖必烈连忙驱马上前,问道:“灌城太慢了……”

  阿术踢了踢马腹,上前一鞭子重重抽在一个正在搭帐篷的俘虏身上,直抽得他摔地抽搐。

  “吵死了。”

  “噗。”

  自有蒙卒一刀把那驱口砍死。

  血溅在阿术靴子上,他丝毫不以为意,转向帖必烈,哈哈大笑道:“我想怎么打,就怎么打。”

  帖必烈有些怕他。

  但想到自己是黄金家族的子孙,凉王之子,他还是跟着哈哈大笑。

  阿术策马上去,倾过身,就在马背上揽过帖必烈的肩,直白地提醒道:“私下里说什么都可以,但我发命令的时候别多话,好不好?”

  帖必烈脸色一白。

  “好,好……”

  阿术这才哈哈大笑,喊道:“传令下去!”

  很快,蒙军开始驱赶一部分驱口往渭河上游劳作。

  ……

  李丙已经很累了。

  他从小就很能吃苦,却没想过自己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一步步走到巩昌城。

  身后的蒙军不会管他累不累,饿不饿,但凡敢不走……死很简单,被鞭子抽得皮开肉绽,拉在马后拖得血肉模糊,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却不是好受的。

  李丙要做的就是到渭河西岸挖开渠,到时把渭水引出来,灌到巩昌城。

  锄头有,蒙军俘虏他们时显然已准备用他们攻城,收缴了所有的铁器。

  李丙握着锄头的手却在抖。

  他已浑身无力,饿得头晕。

  才恍了恍神,一鞭子已抽在他背上,辣辣的痛。

  李丙想哭,却不敢发出声音,只好紧紧抱着自己,每挨一鞭都抽搐一下。

  突然,几声蒙语响起,鞭子停了下来。

  李丙挪开抱着头的手,抬头看去,只见那挥鞭的蒙卒在一个点头哈腰的中年人脸上拍了拍,骂了两句。

  之后,这蒙卒啐了一口痰,正落在李丙耳朵上,人已骂咧咧地走开了。

  耳朵里嗡地一下,带着股别人口水的腥臭,李丙感到有些异样的难受。

  这难受却微不足道,他身上还有更多伤口,周围还有更多血腥,到处都是人死时失禁秽物的臭味。

  相比于家破人亡的苦,一边耳朵被口水堵住真不算什么……

  这日帮了李丙一把的中年人名叫冯量载。

  冯量载祖上是沙陀人,读过书,自称是曾给大世侯汪家做过事。

  大概是个小小的账房先生,做些收缴五户丝之类的差事,因此会几句蒙语。

  “宋人真是把我们害惨了。”

  到了夜里,冯量载是这一堆俘虏里唯一敢开口说话,也有力气开口说话的。

  他坐在李丙的左侧,道:“现在才明白了,是汪总帅保了我们陇西百姓数十年,要不是宋人侵占了陇西,也不会有这样的事……”

  李丙左边耳边里嗡嗡的,侧着头听着冯量载说话,倒也听得清。

  “金亡之时小兄弟你还没出生吧?二太子的大军来了,汪总帅亲自与二太子求情,保全了巩昌府的十万百姓……”

  冯量载说着说着,李丙也难过起来。

  他忽然也很希望能再有一个汪总帅那样的人,能够与蒙军说上话,保全他的一家老小。

  “宋人想要功劳,不会像汪总帅那样保全我们的性命,大帅只好征发我们来攻城……”

  “征发?”李丙此时才开口,喃喃道:“我娘……我娘……”

  冯量载拍了拍他的肩,道:“打仗,死人是难免的,但你要好好活下去。”

  他抬手招了招,把周围几个俘虏都聚到身边。

  “大家伙听我说,我是能够给大家伙说话的,今儿我们这些人领的吃食也比别人多些吧?明儿大家伙好好干活,我来保大家伙。

  汪总帅数十年保全百姓的功劳被宋人毁了。这种时候,我虽然也落了难,但一定会保着你们……”

  ……

  与此同时,洛阳府中。

  “当此时局,我辈汉人该做的是保境安民,以顾全百姓为重,李璮呢?因私而忘公,该死。”

  董文炳正在与一名由燕京来的官员谈论,语气渐渐激愤。

  “多少年的苦心经营,才促使陛下用汉制!万一因李璮、王文统一己之私,而使陛下猜忌汉人,三十年功劳因之而毁,罪莫大焉!”

  郭弘敬连忙拱手称是。

  方才他提及燕京之事,说到王文统死后,忽必烈似乎开始亲近蒙古、色目大臣,董文炳便忽然激动起来。

  由此可见,这位经略使、万户总管一心为民,心向汉法。

  至于王文统之死……郭弘敬听他兄长说过“此事或许另有隐情”,却不知是什么隐情。

  明面上看,陛下明知王文统曾助李璮谋反,还是重用,并将国事托付,可谓君恩深重,信任至极。

  王文统受此重恩,本该摒弃李璮,以汉制为重,并报陛下重恩……却还是反了。

  汉臣们也没什么好说的。

  因为错的就是王文统,于情、于理、于法,王文统大错特错,陛下无可指责。

  董文炳骂来骂去,也只能骂李璮、骂王文统。

  郭弘敬则是默默听着,并不多话。

  他是刚到河南路任官的……

  今年,忽必烈终于得到了分封在西夏旧地的蒙古宗王的支持,开始命张文谦治理西夏旧地,着重劝课农桑、水利之事。

  不久前,又升郭守敬为副河渠使,随唆脱颜前往西夏故地视察河渠。

  董文炳总领中原钱谷,自是明白这是为了什么。

  要继续北征阿里不哥、要平李璮之乱、要攻李瑕收回川陕,处处要用钱粮。

  钱这一方面……董文炳知道他的陛下极有钱。

  整个天下的金银珠宝一直在流向哈拉和林,至今已不止五六十年。

  当然,董文炳也不知他的陛下到底有多少钱,总之黄金家族肯定是不负其名。

  粮这一方面,则是重中之重了。

  郭弘敬便是派来提举河南路河渠的。

  董文炳对水利、农田之事很感兴趣,遂亲自与他相谈到夜里。

  谈完了李璮,又谈到李瑕。

  “关中必然得要收复。”董文炳叹道:“令兄前往西夏治水利,若文你则来河南。隔在中间的便是这李瑕了。”

  郭弘敬应道:“我虽不知兵略,却知于水利而言,关中对河南至关重要。”

  他时年才二十一岁,话不多,姿态始终一板一眼的样子。

  董文炳显然很欣赏郭弘敬,也愿意与他多说。

  “不错,只待东平李璮、西灭李瑕,则河南可恢复太平,你我才能好好治理,为百姓谋福。”

  郭弘敬深受触动。

  他虽才到洛阳府,已开始敬佩自己这位上官。

  ……

  潼关。

  何泰大步走上战船,领着麾下兵士准备往黄河下游。

  战船是宋军在夏阳渡收缴的,本就是他们这些兵士的。

  区别在于,他们原是为刘整,为蒙古效力,如今却是为李瑕效力。

  黄河汹涌,这一去便是生死未卜,不免有士卒心生嘀咕。

  “统领,我们才投降,怎就做得这样冒险的事?”

  何泰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抬起头,看向潼关城头的李瑕。

  为李瑕而去死战,能做到吗?

  当然做不到,凭什么为别人去死。

  ……

  李瑕在潼关上看着克敌营的船只。

  这些兵将,在刘整麾下从不打硬仗,箭滩渡之战逃了、北洛水之战逃了、高陵县之战逃了,先降蒙古,再降他李瑕。

  今日他李瑕能给他们的俸禄,蒙古人也能给。

  这支军队似乎已不值得信任了。

  唯有一点,蒙古人给不了。

  他李瑕要打天下,不是委曲求全地给蒙古人引路杀自己的同胞以促成统一,也不是舍弃一半的人口与土地偏安一隅。

  而是这南与北所有人共同的天下。

  李瑕确实很在乎这一点。

  这是他所做所为的根由,是他与蒙古、宋的区别,也是他唯一能强于蒙古与宋之处。

  若不在乎,他何必做这些?大可在燕京、在临安舒舒服服过一辈子。

  当然,这只是他李瑕个人的信念,不代表这天下所有人。

  有人不在乎这些,比如刘整。

  克敌营的将士是什么态度?

  李瑕眼下还不能完全确定。

  时间太短。

  但他已没时间再为他们树立信念了,他必须得反攻金陡关了。

  那克敌营是金子、是石头?烈火一烧便知。

  ……

  号角声起。

  水师出发的同时,李瑕也下了城头,翻身上马,亲自率兵出发,由陆路攻打金陡关。

  刘整是不在乎,克敌营是不确定,而在那金陡关的董文用等人则是不认同李瑕。

  董文用等人认为,蒙古人也能治理好这个天下。

  要做的是帮助蒙古人。

  因为蒙古人强。

  李瑕得去问一句。

  “谁强?”

  第七百五十五章 支援

  兵围巩昌城近十日之后,蒙军才开始攻城。

  天光微亮,一口口大瓦罐在渭河东岸被支起来,尸体被丢进其中炼尸油。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怪味,油香掺杂着秽物与血的腥臭,让人闻之作呕。

  “嘭!”

  一颗火球被砲车砸出去。

  隔得远,只落在外城墙下方,燃起熊熊烈火,可以见到城头上的宋军在往下泼沙土。

  有可怕的惨叫声响起。

  李丙转头一看,又看向瓦罐,他瞳孔一震,嚅嚅着嘴唇。

  隔得不算近,他们这批俘虏在更上游的位置。但仍能看到那个被丢在瓦罐中烤尸油的人,双手伸得很高,剧烈地挥动。

  这场面让李丙的心久久颤栗。

  死不可怕,这样死却太可怕了。

  冯量载用力推了他一把,道:“快走,我们去挖渭河。”

  “那那那……人还活着……”

  “那我们还不快去挖河?!”冯量载压着嗓子叱骂了一声,催促道:“卖些力气才能活下去,那种奄奄一息的人,本就是要死的……”

  于是李丙不敢再说话,赶到上游,拼命地搬石头堵河堤。

  冯量载似乎也是被吓到了,时不时喃喃道:“先有汪家人,后有巩昌城。”

  他像是希望这种顺服的态度,能让巩昌回到汪家在时的样子。

  “大家伙,加把力气!今日就叫渭水灌往巩昌城!”

  ……

  巩昌城创修于唐。

  贞观十四年,越国公汪达镇守陇右时筑城,这就是“先有汪家人,后有巩昌城”之语的由来。

  如今巩昌一带,却多有人以为这“汪家人”指得是汪世显一家。

  汪世显在时,拓修了东城,城墙用大石作为地基,城周长九里又三,高四丈一尺,壕深三丈七尺。

  此时城头上,李曾伯用望筒从巩昌城头往北面看去,能看到乌泱泱的俘虏正在掘渭河。

  这是常规兵法,攻城先掘开城池上游的河,目的有很多,蒙军既可以更方便地渡过渭水攻打巩昌城,或者断城中水源,或者用水灌城。

  以前蒙军攻西夏中兴府时,便是引黄河水灌入城中,西夏军民死伤惨重,城墙几乎坍塌了,紧急之下,西夏国君李安全只好献出美女包括自己的女儿,以及大量金银珠宝,投降议和,附蒙攻金。

  问题在于,阿术有这个耐心与时间如此缓慢地攻城吗?

  就不怕给大宋集中兵力的时间?

  忽然,只听远处一阵大响。

  蒙军已把水渠挖到了河道边,那筑在渭河上的堤坝一封,河水终于撞进水渠,向巩昌城漫延过来。

  倒也称不上有多壮观,就像天地被泼了一大瓢水,街道如雨后溢了水一般。

  河水淌在城墙下,继续向东流淌。

  “嘭!”

  被尸油烈火浇得滚烫的城墙一遇水,下方的基石崩裂开来。

  河水渗进城墙下。

  “大帅,放炮吗?”

  “不急。”李曾伯抬起手,道:“蒙军还未开始攻城,不急……”

  他看着城内城外的河水,眼神显得有些迟缓。

  眼前的阵势看着虽大,但让河水慢慢泡,泡到城墙坍塌,他也完全等得住。

  考虑了片刻,李曾伯没有把目光再放在巩昌这一地,而是抬眼望天,默默想了许久。

  “莫不是佯装长期攻城,吸引我们集中兵力,围点打援?或找个破绽穿插出包围,杀进关中,甚至汉中?”

  一念至此,李曾伯有些心悸。

  他本盼着援兵尽快杀到,击败蒙军,解救出城下百姓。但此时又担心万一因兵力调动造成更坏的局面。

  但巩昌已被包围,他能做的唯有守住城池,其余的只能靠廉希宪了。

  换作以前,李曾伯做梦也没曾想过,要寄望于一个畏兀儿……哦,一个维吾尔人。

  ……

  “成了!成了!”

  冯量载望向巩昌方向,疲惫的脸上显出轻松的表情。

  他环顾了周围的俘虏,道:“现在蒙军只要等着,等河水泡烂了城墙就可以,大家伙都活下来了。”

  李丙听了,也是松了一口气。

  他左边耳朵还堵着。

  自从被那个蒙军啐了一口进耳朵,许是因进了沙土,却是越来越堵,快十日了都有种嗡嗡的感觉。

  好在,至少不用再这样拼命掘河了……

  下一刻,有一队蒙军执弯刀过来,将他们赶着,聚集起来。

  俘虏们挤在一起,到处都是人,汗臭味熏得李丙几乎要晕过去。

  后面传来惨叫。

  人群开始动,向巩昌城方向涌去。

  李丙被推搡着,也跟着跑起来,混乱中,死死捉住冯量载的衣角。

  “怎么了?!怎么了?!”

  冯量载显得有些迷茫,好一会才道:“挖墙根……我们要去挖墙根……”

  李丙脑子里“嗡”地一下,喊道:“冯先生,你不是说掘了河就行吗?我们老实听话……不会死的……你说的啊……”

  他早想着死了算了,但到这一步,他已经为了活下去做了太多了。

  “不要怕,不要怕。挖墙根不一定会死,更早些攻下巩昌,一切就和汪大帅在时一样的。”

  “可到城墙……”

  “啊!”

  惨叫就在身后不远处响起,李丙转头瞥了一眼,只见一排蒙军张弓搭箭,正在射他们这样的俘虏。

  绝望涌来,他不由大哭。

  大哭着向巩昌城奔去,脚下是漫开的河水,泥土泥泞难行,他摔进城外的壕沟里,躲在那,不知所措。

  “挖啊!”有人大喊道。

  “挖啊!”冯量载也喊道:“回去就是死,只有挖墙根才能活下去……”

  “嗖嗖嗖……”

  宋军的箭矢射来,有人惨叫一声倒在泥泞里。

  ……

  更远处,有蒙军欢呼起来,愈发高兴地驱赶着俘虏,向巩昌城四面八方围上去。

  “箭头饲料,让宋军的箭头喝饱血!”

  ……

  天水。

  廉希宪风尘仆仆踏进大堂中。

  一群披着甲的将领正围在地图前,已纷纷转过头来。

  “廉公……”

  “说战况。”

  “好,阿术还在攻巩昌,已掘了渭水灌城,似有长期围城的架势。”

  堂中气氛激烈。

  鲍三脸色满是杀气,连瞎掉的那只眼睛仿佛也熠熠有神。

  他向廉希宪一抱拳,当即便道:“王益心等人已收缩北面防线,搂虎等人已领兵自东面包围蒙军,巩昌以西的高年丰等部也已在火速支援,只待我等由南面杀上,可重挫阿术于巩昌城下……”

  廉希宪没说话,而是走到地图前看着。

  关陇有四万余兵力,其中李曾伯领五千余人驻守巩昌。其余兵力已在短短十日间对阿术形成了包围,正在缓缓推进。

  廉希宪还在推算诸路进展,身边的将领战意高昂,斗志迸发,恨不能马上生啖阿术。

  “廉公既至,一声令下,可与蒙虏决一死战!”

  “请廉公下令……”

  “阿术要长期围城?”廉希宪低声自语着,抬手止住诸将,问道:“搂虎已从关山防线赶到通渭县了?”

  “是,他传快马过来,称通渭县最是惨不……”

  廉希宪道:“传令,让他停止进军,马上回守关山。再传令庄浪、川回、张绵驿等诸地守军,严守番须道、陇坻道、关陇道。一旦发现蒙军,立即求援。”

  诸将不解,但还是领命行事。

  廉希宪又转向鲍三,吩咐道:“增派一千人守祁山道。”

  “是。”

  “再派探马往文县驻守,我恐阿术有寻找阴平古道的可能,务必严密盯防。”

  “是。”

  “陈仓狭道你留了多少兵力驻守?”

  “……”

  一道道军令下去。

  廉希宪改变了之前他与李曾伯定下的许多命令。

  军中虽军律严明,诸将终于愈发迷茫与不满。

  “廉公,阿术俘虏了通渭、鸡川、甘谷诸县,以及宁远、漆麻等寨的百姓,我等若不尽快灭敌,只怕是消耗不起了。”

  这里说的“消耗”指的是人命经不起这样消耗。

  宋军有三倍于蒙军的兵力,如果能在巩昌与阿术决战,也许能一战破敌,但继续分兵把守,则是继续处于被动。

  不用别人提醒,廉希宪早就头皮发麻了。

  数万生灵的性命就压在他与李曾伯肩上,他每做一个决定,有可能救数万人,却也有可能害死数十万人。

  他不得不向诸将解释清楚,伸手在地图上划了划,道:“直接包围过去,若是被阿术杀穿了我们某一路,突入关中或汉中,如何是好?”

  便有将领道:“恕末将直言,我等兵力三倍于敌,不惧阿术突围。”

  “不错,以往之所以害怕与蒙军野战,因没有骑兵而已。如今陇西有骑兵万余,与蒙军相当,已能以骑战骑,拖住蒙军。”

  “廉公,战吧。”

  廉希宪反问道:“一万余骑兵战一万五千蒙骑,若败了如何?”

  “犹有万余步兵,当胜!”

  “为将者未虑胜,先虑败。”

  有朝廷派来的官员当即问道:“廉公不急着救巩昌府与数万百姓吗?”

  “军情如火,请廉公抛弃与李公之私怨,先解巩昌之围……”

  “无论如何,战胜蒙虏方为燃眉之急……”

  廉希宪再次抬起手,止住这些人。

  这里是陇西,他有这个威望,还不至于被李曾伯手下的几个文官拿捏了。

  他已不看他们,目光转向诸将,道:“我并未说不战,而是请诸君严守各州县、各隘口,谨防蒙军杀进腹地,我会亲率骑兵支援巩昌。”

  鲍三忙道:“廉公,分兵之后,天水只剩三千骑兵……”

  “无妨,由我去支援李公。”

  ……

  巩昌城外,蒙军大营。

  几骑探马奔来,向阿术汇报了军情。

  “哈,廉希宪来了?”

  阿术本以为这边拖住了陇西的宋军,刘整已能杀进关中,在长安那种地方狠狠掳掠一番。

  相比起来,巩昌就实在没什么意思。

  但廉希宪既然来了,刘整很可能是败了。

  “驱口就是靠不住,自己来吧。”

  阿术自语了一声,走到地图前看着,眼神中已显出贪婪之色。

  他也不跟任何人商议,嘴里喃喃自语。

  “从鸡头道穿回关山,再走灵台道去凤翔?不行,宋军会有防备……祁山道……阴平道……打打看吧。”

  善变的阿术没有急着下决定,只是把每条线路在心里过了一遍。

  他的策略始终是未知的,可能是攻破巩昌,可能是围点打援偷袭廉希宪,也可能绕道关中,甚至汉中。

  只需要等宋军出现任何一个破绽。

  对手是人,必然会有破绽……

  第七百五十六章 驱口

  时间过得非常缓慢,终于是到了八月。

  阿术已围巩昌城二十余日,巩昌的城墙也已在水里泡了十余日。

  战况看似非常激烈,每日都有俘虏被驱赶到壕沟里挖地道通往城墙;宋军会放箭射死挖得太卖力的俘虏,蒙军也会放箭射死不肯卖力的俘虏。

  尸体倒下,血随着那浅浅淌在城外的河水漫延开来,使到处都是红褐色。

  蒙军已经不向城内砲射火球了,而是直接把腐烂的尸体砲射进城,以期在城中造成瘟疫。

  这并非阿术独创的攻城战术,本就是西征时的常法。

  对于处在城墙下的俘虏而言,这样的战场根本就是地狱。

  可事实上,蒙军还没有开始全力攻城,大股兵马都没进入到城头上的砲车能够打到的地方……

  于宋军而言,这一仗打得很难受。

  负责守着东城的陆小酉越来越焦急。

  他每日都只能站在被水泡着的城墙上,眼睁睁看着百姓痛苦地死去,却连一个敌人都没杀到。

  这日李曾伯例行巡视过来,陆小酉终于忍不住问道:“大帅,火炮能打到那个营寨,让末将开火吧?”

  他不是巩昌驻军,是汉中来的援军,虽听李曾伯调遣,却非直属,因此有时也敢提出建议。

  “不要急。”李曾伯道:“你就是一炮打死了十几个蒙人,有何意义?”

  “可若是城墙塌了,还一炮未发……”

  “战阵上不必考虑这等无关之事。”李曾伯忽然抬起手,指向城下的一队俘虏,吩咐道:“射杀他们。”

  “嗖嗖嗖……”

  又是一轮箭雨,十余个过于卖力挖城墙的俘虏倒在地上挣扎着。

  李曾伯没去看他们,而是观察着蒙军的态势,思忖着。

  “还没蚁附攻城?阿术想要围点打援是必然了……但此子不可以常理推之……”

  想着想着,他忽然又想道:“若以常理推之呢?”

  若按常理,阿术要做的本该是牵制关陇兵力,给刘整创造杀入关中的条件,不该杀到灵台去,更不该杀到巩昌来。

  须知李璮正在山东举旗,而大宋已攻至河南、山东、河北等地,蒙军自是不该再攻关陇。

  为何刘整、阿术还要杀来?

  以攻代守。

  蒙军不擅守城,故而以攻代守。

  如此一想,阿术打仗看似天马行空,实则打的还是常理。

  在巩昌城下拖着,真无一部分原因是为配合东线蒙军?

  算时间,刘整六月中旬战败,彼时阿术尚在灵台附近,至七月初,阿术仍在迂回关山古道,而再往后的二十余日,已至巩昌城外。

  一个半月间,刘整战败的消息早早就传来这边了。

  但蒙军的消息须由山西先确认,再放信马至凉州或六盘山,之后才传给阿术。

  阿术行军太快了,当并未得知刘整已败。

  ……

  李曾伯想到这里,喃喃自语道:“竖子,行军再诡谲,也并非无迹可寻。”

  他年老疲惫,抬起手,招了招。

  陆小酉遂道:“请大帅吩咐。”

  “有封紧要军令,你能否派人突围传出?”

  “末将一定想办法。”

  “莫急,这两日或许便会有援军抵达,看是否有机会……”

  ……

  蒙军大帐。

  阿术正在等着探马回来。

  他百无聊赖地掏了掏耳朵,道:“宋人的援军应该就快来了,如果来的兵力与我们相当,就可以杀进关中。”

  帖必烈很诧异,问道:“宋人有同样的兵力你就不敢打了?”

  “我是说那样的话,关山道路的防线就是空的,当然应该杀进关中。”

  因为不是在阵前,他们说话很随意,没什么礼节,也不管冒犯不冒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阿术说着笑了笑,又道:“如果宋人追上来拦我,我就折返到南面,穿过祁山道。”

  “你每天都在说这个,一定想要去关中吗?”

  “巩昌这点小打小闹没有用的。”阿术打了个哈欠,斜睨着帐外,道:“这么大的地方,只有五万驱口,当年我打穿宋国,歼敌四十余万人。”

  帖必烈点点头,深有同感,道:“大汗就不应该听那些驱口的,早该把关中河南的汉人杀光,把田地改成草原,那就不会有这次的麻烦了。”

  “呵呵。”

  阿术随意笑了笑。

  说来,这两个年轻人虽然也杀了几十万人了,比起他们的祖父辈而言,确实都只是小打小闹。

  金国在泰和七年的人口,大概是五千三百万人,而在蒙金战争之后,只剩下一千万人。

  三十年不到,四千余万人死于战火与屠杀。

  阿术的祖父,就是参与灭金战争、率军攻破汴京的速不台。当时速不台还想屠了汴梁,被耶律楚材救下了一百四十七万人。

  帖必烈的父亲,就是屠蜀的阔端。

  二人的父祖加起来,下令屠杀的人数是真真切切以千万计,这次赶着五万俘虏攻城二十余日,每日只死那一点人,确实是有些没意思。

  “天下那么大,大蒙古国还有那么多土地没有征服。”帖必烈又道:“大汗不屠城,抢下来的地盘又让汉人抢回去,白费时日。”

  阿术又随意笑了笑,没回答。

  帖必烈还想再说话,还没开口,被打断了。

  “你别评价大汗的做法了。”

  “好吧。”

  过了一会,探马终于回来。

  “报元帅,廉希宪领兵到了,驻扎在南面四十里的寨为镇,全是骑兵,有万余匹马……”

  “万余匹马?”阿术问道:“多少人?”

  “不超过五千。”

  阿术好生失望。

  廉希宪领兵才从天水境内出来,探马就已经探到了。阿术本想突击一场,没想到短短三五日的行军路线,宋军骑兵硬是走了十余日,步步为营,并不给他偷袭的机会。

  现在好不容易廉希宪到了,另外几路宋军却又退回了各防线,继续堵着阿术的道路。

  廉希宪只带几千人来,到底是故布疑阵还是真的兵力不足了?

  阿术一时也感到疑惑,遂干脆不再去想。

  临机应变好了。

  “帖必烈,明日我领五个探马赤军队去攻廉希宪,你来强攻巩昌,别让城内宋军出城接应援军。”

  “好……”

  ……

  天光还未亮,李丙已经被驱赶到了巩昌城东。

  巩昌城四面原本是各有一万俘虏,分为十个千人俘虏队,各由蒙卒一个百人队看管。

  最近伤亡很大,城东这边的十个千人的俘虏队已经只剩七个了,即死了近三千人。

  李丙站在千人队中,眼神愈发麻木。

  他的左耳已经越来越痛,那嗡嗡的声音还没消失。

  他本来以为还是像平时一样去挖城墙……十余日的挖掘经历,他已明白大概要怎样才能在壕沟里活下去。要装做很卖力,但不能太靠近城墙。但也可能只是因为运气好,没被射中。

  但很快,云梯被人抬了上来。

  李丙预感到不好,看向冯量载。

  “我们……”

  号角声突然响起。

  与之前一样,蒙军杀了一些人,俘虏们向城墙涌去。

  这次不是去挖掘了,这次是真的上战场……

  李丙知道自己今天要死在城墙下了。

  他已经能听到最前面那些倒霉鬼的惨叫。

  “啊!”

  像是被滚烫的金汁浇死的。

  “我想死得痛快点……叫石头砸死我吧……”

  “我们能立功的!”冯量载大喊道,像是在用声音为自己壮胆,“我们攻上城头,能进八都鲁军,当蒙古人……”

  李丙只感到绝望。

  “听到了吗?!”冯量载又喊道:“我们要立功。”

  他喊得虽大声,却已经哭了。

  已经跑进宋军箭矢的范围了,他随时会死。

  “我们要立功啊!”

  冯量载抬起手,努力做最后的激励士气。

  “打赢这一仗,我们就不再是驱口,像汪总帅一样的汉官们会求情,释放驱口……”

  李丙只觉耳朵里嗡嗡嗡,突然不想再听这些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还在挣扎,就麻木地,任由本能的求生欲望驱使。

  随它去吧。

  “噗!”

  血泼了李丙一脸。

  他愕然,回过头看去,与冯量载那带着泪又带着惊诧的眼神对了一眼。

  一片红雾中,冯量载的脖子已经被劈断了一半。

  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这个读过书、会说蒙语的……驱口,就那样轻易倒了下去。

  李丙本以为他会是数万驱口里活得最久的……

  尸体倒在地上,李丙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已落在了这一千人的末尾。

  一个骑在马上的蒙卒一手举着带血的弯刀,另一只手拉着缰绳,驱马在宋军箭矢能射到的交界处来回走动,嘴里大喊着。

  “乌日格希!”

  当冯量载的尸体倒下去,蒙卒依旧没意识到他杀掉了一个会说蒙语的通译。

  他不需要通译。这里也没有通译,只有驱口。

  只要挥刀,驱口们自然听得懂他在说什么。

  “乌日格希!”

  又一声大吼,蒙卒看向了驻足不前的李丙,一刀劈下……

  李丙还在发愣。

  “轰!”

  一声惊雷砸落在天际。

  “轰!!”

  大地似乎震了一下,李丙忽然觉得天地清净下来。

  “啊!”

  他忍不住大吼一声,胸前一痛,整个人已被惊马撞飞在地上……

  ……

  “杀虏!”

  巩昌东面永安门大开,两千骑袭卷而出,绕了一圈,径直向远处的蒙骑杀过去。

  又一声雷响之后,城头上战鼓大作,为出城的骑兵鼓舞气势。

  李曾伯却嫌它还不够响亮,大步冲到擂鼓台,接过鼓捶用力砸下。

  “咚!”

  “咚!”

  六旬枯瘦老人,这力气竟大极,鼓声洪亮,声震四野。

  正隔着渭水河道观战的蒙军大阵根本没料到城头上有火炮能打如此之远,已是乱作一团。

  正在近处督战的小股蒙军则没料到宋军竟有骑兵会出城来战,也是懵在那里。

  ……

  “咚!咚!咚……”

  李丙终于又能听到声音。

  他左耳还是很疼,但已没有了那嗡嗡的感觉。

  仿佛像是那一声惊雷把堵在他耳朵里的脏东西震碎了一般。

  一切都显得有些不同……

  他从混乱中抬起头看去,看到了城头上一抹大红色的披风。

  “都是宋人害的。”心头又浮过冯量载这句话。

  之后,李丙则是想到了通渭县衙的吏员们。

  “五户丝?不收了,往后再也不收了。大娘卖了这布,给娃多买两斤肉吃,看他瘦的……”

  “哪年?蒙哥汗五年?借了一吊钱,还欠他五吊?大娘放心吧,我看是县衙要治他的罪,而不是叫你还钱……”

  李丙想着想着,便见到一小队宋军骑兵已绕到他这边,持着马槊便杀向那些蒙卒。

  俘虏们吓得到处乱窜。

  很快又一队宋军骑兵策马而来,大喊道:“放下武器!缴械入城!”

  场面依旧混乱。

  李丙站的这个位置处于这批俘虏的最后方,不远处便是那督战他们的百余蒙骑与宋骑厮杀的战场。

  他一低头,忽然看到了方才杀冯量载的那名蒙卒。

  对方已摔在马下,正在呻吟。

  李丙于是俯身拾起地上的一支箭矢,扑上前,扎向那蒙卒的喉咙。

  他是今日唯一一个,也是第一个这么做的,既是为冯量载,也是为他的家小,报仇。

  血又溅了李丙一脸,他才发现破家之仇自己并未忘记……

  第七百五十七章 老对手

  “鸣金!鸣金!”

  巩昌城头上那一声惊雷传来时,帖必烈正站在大营战台上观战。

  他亲眼见到什么东西从城头上轰然撞进了他前方的军队里,撞得一个个士兵四分五裂,血花四溅。

  其中有人脑袋直接被撞碎,脖子上瞬间空空如也,血喷得尤其高。

  那红色喷泉喷了数息,无头尸体才缓缓倒下去。

  离帖必烈也只有四十步了而已。

  一片惨叫声中,又一炮弹落下……之后,巩昌城门大开,有宋军骑兵冲杀出来。

  帖必烈当即便决定后撤了。

  不是他胆小怕死,而是蒙古骑兵战术便是如此。

  避实击虚。

  打战,应该像是杀牛一样,一块一块把牛肉割下来。而不是和牛去对撞。

  眼下巩昌城有可怕的砲车,有骑兵,就像一头牛撞上来了。

  帖必烈也不须撤太远,退后三十余里,等宋军回城了,或阿术归营了再杀回来就可以。

  巩昌是孤城,早晚守不住的,粮食也不多。

  他没有理会那些驱口。

  驱口到处都有,再捉就可以。

  ……

  “咚!咚!”

  鼓捶再次用力敲下,那战鼓实在是有些旧了,终于破裂开来。

  李曾伯喘着粗气,转过身,抬起望筒。

  许久之后,终于听到蒙军的鸣金声,远处的蒙古骑兵开始向东撤去。

  这并未出乎李曾伯的预料。

  他知道廉希宪领援兵到了,昨夜便看到远处的信号。

  今日用望筒一望,他便推算阿术已悄悄领兵马离开,该是去攻廉希宪了。

  待蒙军突然开始蚁附强攻,李曾伯反而更确定了这点。

  因此,哪怕城中只有五千精锐,他还是敢派兵出城冲锋。

  一万蒙军,分围四面城,每面也只有两千余人,因有俘虏才显得声势浩大而已。

  宋军火炮一轰,先慑其气势,再出城冲锋,蒙军必然不会打硬仗。

  那些轻骑从来都是那副德性,没有必胜的把握之前,一定是先散开跑远。更何况阿术必定没有严令今日要破城。

  阿术领兵看似诡谲,这次还是被李曾伯预料到了。

  远处,那杆蒙古宗室元帅的大旗越来越远,宋军骑兵追了一会,调头回来,开始接被俘的百姓入城。

  李曾伯他本不想就这样就用了火炮,想等到更好的机会,或许能达到奇效。

  但得趁机击退蒙军,救回治下百姓。

  这对于李曾伯有另一层意义……

  他与兀良合台、阿术父子的交手最早可以追溯到兴昌三年。

  那年,兀良合台突袭四川,李曾伯是京湖制置使兼四川宣抚使,急调播州兵马助战,九战九捷。

  兴昌六年,阿术攻降交趾之后,杀至广西,时任广南西路制置使的李曾伯便曾挫败过阿术的先锋,对峙两月,广西连月下雨,蒙军多得瘴病,阿术遂退兵。

  兴昌七年,阿术再入广西,李曾伯陈兵数万于横山寨、老苍关一线,试图拦截阿术。

  战事之初,阿术接连败退,后退四十里,四处抢掠,最后潜自间道,绕出其后,从义宁小路杀进湖南。

  于是整个宋境就没有一个将领能拦住阿术,任其转斗千里,过长江而还。

  李曾伯也是因此而第三次被褫职。

  哪怕他早早就看出蒙军的斡腹之谋,并提前一年便请朝廷增援。

  当时宋廷从淮东调了兵力往广西,然而到了开战之时,这些援兵才到潭州。

  ……

  打仗,不是单单看个人能力这一项。不能说李曾伯强于或弱于阿术,就能决定战场胜败。

  蒙古骑兵的斡腹战术,在当世几乎就是无敌。所以才能在短短半百年间,灭了四十多国。

  阿术对蒙古骑兵斡腹战术的运用,或者还比不上拖雷,但也极难防。

  你能赢他一次两次,甚次十余次,但只要歼灭不了他,就不算赢。

  他只要找到一条路,就能屠杀你的人口。

  堵?

  堵得了一州一府,他却能绕到你整个疆域的背面。

  你调十倍百倍之众守土,只要有一条小小的山路没堵住,他又可绕出其后。

  只好坚壁清野。

  川蜀坚壁清野是最成功的,因为本该一千余万人口的土地只有一百余万人,有险峻的高山,山顶还得是一马平川。

  在广西时李曾伯也坚壁清野,但他没能做到让整个湖南也坚壁清野,于是阿术“歼敌”四十万……

  这次陇西一战,四月初,探马在打探到会州、兰州一带的蒙军有异动,李曾伯就已在尽力布置了。

  他把兵力布置在定西、会宁一带,使得阿术根本不敢直攻陇西。

  而到了五月底,推算出阿术要走灵台古道,李曾伯便大吃一惊。

  灵台并不在陇西,灵台县在陇山以东,隔着整个关山。

  六月中旬,阿术离凤翔府只有不到两百里路,距离长安已不到四百里。

  只要一个没拦住,蒙军杀进关中,就是数十万生灵涂炭。

  李曾伯与廉希宪只能尽全力堵住了灵台古道。

  当时阿术离巩昌却有七百余里。

  其中还隔着关山。

  关山难越。

  阿术几乎不可能翻越过关山,就像忽必烈本不该翻过苍山。

  若说李曾伯必须得考虑到阿术能翻过关山……那样一来兵力布置就完全乱了。

  他一共只能调动四万兵马却要守纵横千里之地。

  当他把别的地方的兵力调出来去堵关山险隘,必然会有更大的破绽。

  所谓捉襟见肘。

  讨来更多的兵力?李曾伯也一直在向李瑕要兵,但刘整曾杀到高陵县,离长安只一河之隔。东线兵力少了,后果更为可怕。

  回顾这整场战事,李曾伯、廉希宪到底要如何在三个月内,既布置兵力堵住陇西关中、且保护治下之民?

  坚壁清野自是一直在做,若非他们把定西、会宁一带百姓迁移,阿术大可先到陇西劫掠,而不必先往陇东。

  定西还在坚壁清野,凤翔又要紧急坚壁清野,然后是通渭县。

  不可能把陇西百姓全迁到关中。

  关中更危险,东面、北面都是敌人主攻方向,阿术也一度离关中只有两百里山路。

  只说数十万百姓走在陈仓狭道上,一旦被蒙军追上,后果便不堪设想。

  骑兵绕一千里三五日,一个州县要坚壁清野却要耗费数万人心力。

  整个陇西、与关中任何地方,甚至汉中、成都,都有可能被蒙军穿插斡腹。

  不是蒙军杀来了,李曾伯不肯坚壁清野。

  而是他一直在全力防备与坚壁清野,于是蒙军杀到了他防不到与来不及坚壁清野的地方。

  这就是斡腹。

  这一次,李曾伯自知已做到了极限,没有再造成兴昌七年任阿术穿过湖南湖北杀戮四十万人的恶果。

  他以更少的兵力,防守比广西更难防守的地域,在接连没猜中阿术行军路线的情况下,减少了伤亡。

  巩昌府境的伤亡他还不知,但至少有五万人被俘。

  李曾伯得救出他们,他想在极限之上做到再多些,以弥补那一年没能在静江府堵住阿术的内疚。

  ……

  巩昌城有内外城,此时被接来的俘虏皆被安置在内外城之间。

  地上到处都淌着渗进城中的渭河水,俘虏们一个个都老老实实地蹲着。

  李曾伯走下城头,亲自视察着百姓的安顿情况。

  他脸上没有小胜之后的喜悦,只有沉重……

  ……

  “都老实点!”

  “有受伤的起来,到那边治伤!”

  “……”

  李丙的左耳还是很疼,但却没应那喊叫的士兵。

  只是蹲在城墙边,双手抱着头,一动不动。

  “你这脸上手上都是血,受伤了没有?”

  忽然有人问了一句。

  李丙抬起头,见是个宋军中的大夫,摇了摇头,道:“我杀了个蒙古人。”

  他想说的是,杀了个蒙古人,脸上沾了血,没有受伤。

  但神志有些恍惚,显得呆气。

  那大夫眯了眯眼。

  李丙平生是第一次杀人,害怕对方把自己当成凶徒,于是又解释了一遍。

  “我为我娘和我姐、姐夫报仇……”

  “好样的。”

  一根大姆指竖到李丙面前。

  “小兄弟好样的,你这左耳伤了吧?到那边的窝铺里去……”

  城内很忙,宋军还在接俘虏进城。

  李丙受了一次针灸,又喝了碗葛根汤,便是出了窝铺,默默蹲在墙边。

  忽然。

  只听得那堂上一声惨叫。

  “啊!”

  李丙探头看去,见是大夫在给一个烂了腿的汉子切腿。

  “先生,酒精不够了……”

  “快!烙铁!”

  “滋……”

  “啊!”

  “按住他!按住他!”

  “啊!”

  李丙不敢再看,继续在那蹲着。

  过了一会,他便听到一个女人的哭喊。

  “你们赔我汉子的命来啊!赔来啊……”

  那哭声很是凄惨,有士卒过去,似要将那女人控制住。

  “别动我!都是你们这些宋人害的!冯先生说了……都是你们害的……你们保不了百姓,干嘛要把汪大帅赶走……你们这些丧良心的废物!废物!”

  “窝囊废!宋人全是窝囊废……别碰我……”

  李丙听着听着,忽感到前方有人影。

  他抬起头,便看到一个老将军立在那里,默默听着。

  又有兵士赶过来。

  这让李丙愈发害怕,把头埋下。

  “大帅……”

  “让她骂,我们是该好好听听……”

  也不知过了多久,李丙终于敢抬起头看一看,却见那老将军的身影映在夕阳中,正伸手抹着泪,却怎么都抹不完,最后终于哭得泣不成声。

  这还是他头一次看到当将军的人也会哭……

  第七百五十八章 避实就虚

  “吁!”

  阿术用单手勒住缰绳,那疾驰的马匹在地上兜了一圈便停下来。

  前方,本该属于蒙军大营的地方,却是空空如也,只留下一地马粪。

  再回头向西南方向望去,远处,巩昌城犹矗立在渭水河道边,城头上点点火光。

  “大营呢?”

  蒙古人是很容易聚合的,阿术领着五千兵士顺着马蹄、马粪以及各种大军留下的踪迹,向北又行了三十余里,找到了大军的驻地。

  只搭了寥寥几个帐篷。

  到处趴着马匹,兵士们野宿在地上,或趴在马背上睡觉。

  早有探马望到五千骑奔来,几个千夫长迎上前,开口便直言不讳。

  “大帅,我们不想跟着帖必烈打仗,他丢了黄金家族的脸。”

  阿术问道:“怎么回事?!难道是我离开了一个月,没能及时支援,才让你们被一个快要腐烂的老头赶到这里来。”

  “帖必烈是个懦夫,不配作为凉王阔端的儿子。”

  “……”

  骑兵避实就虚地撤退不要紧,但今日帖必烈逃跑时只顾着带上东面、北面的兵马,而西、南两个方向兵马他却是没再管。

  要不是宋军兵力少……其实就算宋军兵力多也没什么,蒙骑只要不想打,跑还是能跑得掉的。

  但帖必烈的表现确实不是能让蒙古勇士敬重的英雄。

  此时诸将见阿术回来,不免抱怨不已。

  帖必烈出了帐篷,也听到了这些,虽然很生气,但并未多说什么。

  他虽是蒙古宗室,地位却没有很高……

  阔端虽然是窝阔台汗最出色的儿子,但不论是窝阔台汗还是乃马真皇后,都没想让他当大汗,只想把他分封在西凉。

  阔端倒是想争一争汗位,可惜贵由汗一死,他也病死了。否则哪怕没争到汗位,也能像金帐汗国一样的建一个独立封国。

  蒙哥一上位便开始严厉打压窝阔台一系,也没忘了剥削阔端。

  当年窝阔台为了削弱拖雷系的势力,在不和诸王大臣商量的情况下,曾擅自把拖雷系的兵马分给阔端,让他出镇西凉。

  现在,拖雷的另一个儿子忽必烈,派阿术来,说是总领西路兵权,其实是把当年窝阔台一系从拖雷一系手中抢走的兵马加倍抢回去。

  总而言之,帖必烈并不受忽必烈待见。

  他面对阿术很客气,小心地解释道:“宋人在城头上用了很可怕的砲……”

  “我听说了,等杀进了巩昌城,把工匠留下来。”阿术问道:“驱口呢?”

  “驱口当然是丢掉了。”帖必烈笑道:“我们还能带着驱口撤军吗?”

  “要是驱口没有用处,我为何不早早把他们杀光?没有杀光,就是有用!”

  “那再去抢来就是了,都是小事。”

  阿术啐了一口,暗骂帖必烈真是无能。

  原本蒙古人是“凡攻大城,先击小郡,掠其民以供驱使,每一骑兵,必欲掠十人”,原本阿术至少要掠十万人来攻城的,这次才掠到五万。

  他到了巩昌之后,又派探马打探过巩昌府附近,发现宋军已布置好各处防线,再掳掠已经是很难了。

  不如转到别处。

  但要转到别处,反而该先摆出继续强攻巩昌的架势,围点打援,再消耗一些宋军,并逼宋军调动防线。

  “我击败了廉希宪,抢了他的辎重,能带的都带回来,带不走的一把火烧了,把这个色目人叛徒像狗一样赶到了漳河对岸……”

  ……

  同一个夜里,漳河边。

  陆小酉策马绕了一大圈才抵达廉希宪的大营,正在复述李曾伯的话,之所以不写下,无非是怕被蒙军截获。

  “……阿术打仗无别的能耐,只强在‘找路’二字,李公曾数次击败阿术,然而老苍关一战,让阿术找到了义宁小路,李公战虽未败,实则一败涂地。

  而所谓行军诡谲、绕出其后,无非是阿术也不知要从何处走,连他自己也不知,我们当然猜不出,也防不住所有的路线。

  那与其去猜,不如化被动为主动。阿术尚不知刘整之败,那他对我们有多少兵马便不清楚,或可诱他决战……”

  廉希宪点点头,没有多问。

  因为陆小酉是转述李曾伯的话,问了也不会有什么答案。

  他听到最后,脸色始终沉静,仿佛已有定计。

  ……

  次日,阿术再次领兵包围了巩昌城。

  这次却是围而不攻。

  失去了驱口之后,他并不愿意让勇士平白折损。

  他已开始寻找下一个劫掳的方向。

  其实还有一条路,李曾伯、廉希宪根本就没能力封住,完全能够让阿术杀进川西……

  如今西面的宋军是不多的,过了临洮,再西面就更不是李瑕的地盘了。

  简简单单就能突围而出,进入阿坝草原。

  从阿坝草原南下有两条路,其中一条阿术走过,是他当年随兀良合台攻大理时的路线。

  另一条则是忽必烈走的路。

  从阿坝草原循大渡河西岸南下,通过吐蕃聚居区,到泸定东渡大渡河,就能进入黎州。

  再往东,杀入雅州,便可北上成都。

  这条路李曾伯、廉希宪无论如何都防不住,只看阿术肯不肯走。

  阿术还没想好。

  食物应该是能撑到成都,虽然一路掠夺而来的物资被帖必烈丢了许多。

  蒙古军中,一匹母马一天能产的马奶也可饱三人。

  士卒自己也会去打猎,兔子、鹿、野猪,老鼠也吃,如果迫不得已,马肉能吃,人肉也能吃。

  蒙古勇士就像狮子,只要饿了,自然会去猎取野兽。

  如果没水,刺马血也可以。

  至于草料,蒙古马最大的优点就是什么都吃,竹叶也吃、树皮也啃。

  当然,这样穿过吐蕃确实有些冒险。

  关键在于,他的大汗并没有要求他做到这种地步,只命令他“保证李瑕不能响应李璮,并在北伐阿里不哥之前,收复川陕行省”。

  按常理而言,实在是没有必要走这条路。

  但阿术想这么走。

  他已经被激怒了,想到能再次绕出其后就兴奋。

  他想要杀进汉中,杀李瑕全家,为兀良合台报仇。

  “走吧,这才是兀良合阿术的战法。”

  “不,只要牵制住陇西兵力就可以,攻关中不止这一路兵力。”

  阿术喃喃自语着,最后做了个决定。

  “今日探马回来,要是还没发现宋军破绽,干脆就走阿坝草原……”

  ……

  李曾伯看着地图,老眼中泛着深深的沉思。

  他在分析阿术还能走哪里。

  “九和熟路……九和熟路……”

  这不是李曾伯这些天第一次念这个名字。

  九和熟路,是他给蒙军灭大理国的路线取的名字。

  在忽灭烈灭大理之前,蒙军曾攻过大理一次,算是踏路问道。

  当时李曾伯任广西经略安抚使,他派属下谢图南出使大理,敏锐捕捉到这个情报,上了《帅广条陈五事奏》,称一支蒙军行吐蕃界中,不经过四川,攻入大理境内,破三城,杀三节度,兵锋直至大理之九和镇。

  李曾伯上这封奏折,比忽必烈灭大理还早四年。

  可惜他没能挽回西南局势,只打探到了一条九和熟路。

  “那……蒙军能否从吐蕃杀到成都?”

  李曾伯老眼中愈发充满焦虑。

  廉希宪一直在担心阴平古道,这几乎是能预算到的极致了。

  但也许还有比阴平古道更难以提防的道路……防不胜防啊。

  最好的结果,是廉希宪能引阿术决战才行。

  如今李瑕在川陕的兵力与大宋以前不同了,有野战决胜的实力。

  这一战若能再摸索出更多以骑制骑的战法……

  “大帅!蒙军动了!”

  戍楼外响起一声通报。

  李曾伯连忙出了戍楼,抬起望筒向城外望去。

  只见一队队蒙军竟是向西北方向滚滚而去,一路扬得尘烟漫天。

  “西面?西面……廉希宪没能成功?没能成功……”

  李曾伯愣在那儿,感到无比的失望。

  他守了一辈子了。

  一辈子只能守,这种仗打得太憋屈、太憋屈了!

  这一次失去了决战歼敌的机会,垂垂老朽之躯也不知还能不能看到大宋将士与蒙虏野战得胜……

  “罢了,罢了,传快马告诉他们,川西务必要防蒙古由吐蕃入境……防、防、烦啊。”

  ……

  阿术策马而行,大军一路向西。

  他像是要突破临洮的宋军防线,杀往河州。

  河州并非李瑕的地盘,他可以在河州休整,而河州往南,便可往阿坝草原。

  但其实他并不打算去阿坝。

  因为据可靠消息,李瑕已击败刘整急援陇西,兵马刚出天水,正想寻求决战……

  阿术才不会决战。

  一支支宋军正在向巩昌包围而来,包括李瑕的援兵,决战并不有利。

  他要调动宋军,把他们往西面吸引,一次次给宋军好像能包围蒙军的机会。

  然后,他突然北上,跳出重围。

  眼前是黄河奔腾,风卷马嘶。

  他要绕过整个陇西,腾挪千里,直奔泾河古道,杀入关中!

  只要走一千五百里路途,防守空虚的关中就在他的眼前,比走吐蕃快得多。

  阿术哈哈大笑,扬鞭向东。

  “勇士们!巩昌的小打小闹受够了,我们去京兆府,有十倍的金银、女人任你们拿,破城不封刀!”

  回应他的,是勇士们的咆哮,以及马蹄踏在黄土地上的如雷响声。

  黄河、黄土……终于穿入泾河河谷,又沿河而行数日,前方便是泾川。

  泾川再往前,就是浅水塬了……

  第七百五十九章 围堵

  一只野猪咆哮着,绕了一圈,撒开蹄子撞向前方的骑兵。

  “嗖。”

  箭矢射中它的腹部,是另一名骑兵绕到了它的侧方射了一箭。

  野猪呲牙大怒,另一侧却又中了一箭。

  终于,它流了太多血,已无力反抗,在骑兵的斡腹中嗷嗷哀鸣着倒下去。

  斡腹本就是打猎的战术,而打猎和打仗有时是相通的。

  骑兵们呼喊两声,喝令仆从军把野兽的尸体拉回大营。

  蒙军大营就在泾川城往东二十余里。

  他们原来是一路急行军,到了这里之后忽然停了下来,散出探马……似乎是因为前方有宋军封路了。

  当然会有宋军,只看是多是少、防得牢不牢,蒙军士卒们对此并不在意,因为他们很相信他们的统帅。

  野猪肉在篝火上烤了一会,端进阿术的帐篷。

  阿术随手抓过肉,嚼着,继续听着探马的汇报。

  他对潜出间道很有经验,始终提防着被敌兵伏击,既派了先锋走在前面,又派了许多探马登高望远。

  “宋军堵在前方六十里,占了城,又在城外挖了壕沟,建了高垒,把道路封死了……”

  听到宋军挖沟建垒,阿术警觉起来,感到宋军是早有防备。

  但不应该。

  东线的战报已经传到了六盘山,之后又给到了阿术手里。刘整与张珏在北洛水一战,有两千余探马赤军向北而逃,穿进黄土台塬。

  最后,只剩数十人走泾河谷道,逃到六盘山,他们在关中时便探得刘整败了,但也重挫宋军,歼敌近万,毕竟是号称“赛存孝”的大将之才。

  阿术还从他们嘴里得知泾河谷道上宋军防备空虚。

  在巩昌时,探马也确确实实望到了李瑕领着五千骑兵赶到天水。

  待撤出巩昌,阿术也确定至少调动了三万宋军围追堵截,包括李瑕、廉希宪都被牵制到了巩昌以西。

  推算下来,可以确定关中空虚,泾河谷道守军不足。

  但现在看来,也有另一种可能,宋军故意放小股逃兵出泾河谷道,并放出假消息,吸引他往这条路走。假消息是掺夹在“刘整败了”这个真消息中,阿术一开始并未起疑。

  而宋军料算到他会来,才能这么快做出布防。

  阿术希望自己猜错了。

  但接下来的形势,却让他发现自己真的是天生的战士,对危险有敏锐的直觉和预感。

  ……

  在泾川休整了一日之后,阿术点齐兵马继续行兵,攻打宋军驻扎的高墌城。

  这里是北魏浅水城的遗址,“墌”是地基之意,高墌大概就是指浅水城留下的地基很高。

  陇东的道路不像蜀道那么险要,相比而言道路还算开阔。

  至于说黄山台塬高不高,看和哪里比,与秦岭是没得比的。

  因此宋军占据高墌还不足以封堵道路,于是分兵在城外,挖沟筑垒。

  也亏得这样的地势,阿术没有被伏击,但要穿过宋军的防线却也不易。

  号角声起,蒙军开始攻城。

  阿术这次掳掠的驱口不多,只有山林间搜捕来的千余人。

  千余驱口被驱赶着大造砲车、推车,准备填前方的壕沟,击毁宋军筑好的高垒。

  出乎意料的是,宋军竟是直接派五千骑杀了出来。

  见此情形,帖必烈驱马上前,道:“在巩昌城外就是这样,宋军突然杀出来,我只好暂时退开了。”

  阿术冷笑,打心眼里瞧不起帖必烈。

  不过是五千骑兵,正好野战歼灭,趁胜杀破宋军防线。

  进了关中,又是平阔的地势,远比被围堵在这里安全……

  战事才起,却见一杆宋军大旗出城而来,竟是一面王旗,大书“宋平陵郡王李”。

  宋军士气大振,欢呼不已。

  阿术一见,眼中则是绽出杀意来,恨不能亲自策马杀上去。

  但今日只是初战,试探性的交锋,还没到决一死战的时候。

  没有必要决一死战,得要像狩猎野猪一样,一箭一箭把野猪射得血流不止。

  现在,李瑕这头野猪正刨着蹄子,埋头向这边撞来。

  聪明的猎人是不会被野猪撞到的,骑马避开就可以,绕一圈再找机会。

  “鸣金!”

  帖必烈一愣,瞥了一眼阿术,暗想这个名将,打仗也就和自己是差不多的。

  阿术则是当机立断,马上决定撤军。

  李瑕已经到泾川来了,那必然还有更多的宋军正在包围过来。

  没必要再打了,先回六盘山,再回凉州,往后多得是机会破敌,等平定李璮之乱,等入了冬黄河结冰。

  当年,阿术随兀良合台两次杀入川蜀,都是败退而归,杀入广西也是败退而归。

  但没关系,不被歼灭,最终他还是打穿了宋境……

  “回六盘山!”

  蒙军如流水一般的后撤。

  阿术退得太快,甫一接触便退,并非溃败,蒙军骑兵也个个有经验,只抛下百余伤亡,很快便脱离战场。

  回到大营,携带了马匹,马不行蹄便撤退。

  在泾川,能走的路很少。

  往北可去庆阳府,往东可往长安,道路都却被李瑕堵住了;

  往南,可以走灵台古道去凤翔,但阿术不打算走,因为廉希宪已做了防备,那路小,很难杀出去;

  往西南方向,倒是有一路小路可以到关山,穿过番须口道抵达陇西,但阿术不敢走了,第一次是出其不意,再一次就是把宋军将领当傻子了。

  只能往西北方向,通往六盘山。

  再无别的道路……

  想到这些,不安的预感越发强烈。

  “报!”

  探马远远奔来。

  阿术是第一次没让探马直接回报,而是翻身下马,走到一边,独自听其汇报军情。

  “都元帅,西面发现宋军……”

  很快,又有探马来报,南面亦有宋军由凤翔顺灵台古道而来……

  阿术没有承认,但心里隐隐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头野猪,已被吸引到了陷阱里。

  他有些后悔今日没有与李瑕决一死战。

  ……

  固守高墌城的确实是李瑕。

  阿术是绕了一千五百里不假,李瑕跑得也不少,先是攻下了金陡关,马上急驰天水支援,追阿术至河州,再赶到高墌设防。

  双方都是疲师远来。

  这次逼阿术到泾河谷道决战的计划,廉希宪人还在凤翔府便已有所准备,并非等得到了李曾伯的消息才开始谋划……只能说这镇守陇西的两个人虽然相处不好,遇事却所见略同。

  算上李瑕,宋军这边指挥这一战的三人都认为该决战了。

  李瑕从整个局势考虑,认为李璮与宋廷牵制不了忽必烈太久了,必须尽快歼灭阿术所部;

  廉希宪没当过宋臣,脑子里根本就没有守的概念,本就一直在谋划决战;

  李曾伯反而是最后意识到这一点的,他守了一辈子,对于防守每每有远见,却还是看着局势一年差过一年,如今终于有了决战的机会,他也是最激动的一个……

  倒不是阿术太有能耐,需要他们三人合力才能对敌。事实上,阿术若不跑,很轻易便能败在他们其中一人手上。

  这是攻守之势的区别。

  若有朝一日李瑕能领兵杀入草原,只怕也需要有十余个阿术来围追堵截。

  不论如何,阿术想打得打,不想打也得打了。

  宋军并不急着开战,既然已完全封堵了道路,将蒙军围困愈久,胜机越高。

  因此,李瑕只是固守高墌,守在高墌城北面的则是刘金锁,杨奔则领骑兵策应,这是东面,一共有万余兵力。

  而在西面,则是李曾伯亲率万余人番须口道杀出,另有陆小酉、鲍三、搂虎等六千余人从灵台古道而上……

  宋军不急,阿术却非常果断。

  在等知自己陷入封堵之后,他立即便选好了突围的方向,只在休整了一日之后,已全力突围。

  他没有选择向西去冲李曾伯的防线,而是在次日夜里,突然强攻刘金锁的防线。

  一万五千蒙骑已不顾伤亡,做困兽之斗,一开战便尽了全力……

  第七百六十章 破阵

  “嘭!”

  霹雳炮在马蹄下炸开,炸断了马腿,将马背上的骑兵甩下马来。

  同时,飞溅的铁片又溅射在另一个蒙古骑兵的脸上,痛得他嗷嗷大叫。

  阿术终于承认蒙军的箭矢在远程对射中不占优势,因为宋军是躲在墙垒后面放箭,并投掷霹雳炮。

  唯有冲锋。

  随着阿术的一声令下,蒙军士卒纷纷点火烧着了多余马匹的尾巴,任它们疯狂向前冲去,掉进深壕。

  “咴律律……”

  马嘶声很凄惨。

  一匹匹落入壕沟的马匹仰着脖子,眼睛里带着悲伤。

  看它们的眼睛,像是它们比乱世之中许多麻木的人还有灵性。

  终于,有蒙骑策马冲过壕沟,马蹄踏在马的尸体上,冲向前方,意图从宋军的堡垒之间穿过。

  阿术的路线也简单,突破宋军东面防线,北上庆阳府,回凉州。

  之所以不向西突李曾伯的防线,因为他与李曾伯交过手,知道那老东西擅长防守。

  过去几年,真的打正面攻防战时,阿术一次都没赢过李曾伯。

  什么歼敌四十万、转斗千里未曾一败,那是绕路斡腹的战果而已。

  阿术狂虽狂,却不打算做没把握的事。

  而攻东面,虽说面对的是李瑕,又有高墌城以及深沟堡垒这样的防御工事,但李瑕毕竟年轻,战阵经验必不如李曾伯。

  还有一点,东面这整道防线是分为三个部分,高墌城是一个部分,南北的防线又各是一个部分。

  守在北面的那个挂着“刘”字牙旗的宋军将领布防的水平,在阿术眼里就非常一般。

  比如,若是李曾伯这种老将来防守一个地方,各种防御手段就数不胜数。除了壕沟之外,还会有鹿脚布局,就是把木桩钉在地上,与梅花鹿的腿一般高,起到绊马作用,是花费最少的防御工事。

  因此,阿术毫不犹豫选择了这一面突围。

  蒙军就像是从一个怪石嶙峋的缝隙中硬生生地挤过去,刮得鲜血淋漓,将身上的皮肉一条条挂在尖锐的石头上,终于是挤了出去。

  有幸运的蒙军士卒躲过了霹雳炮的爆炸,策马踏过那被同袍与马尸填满的壕沟,穿过重重的堡垒……前方便是浅水塬。

  浅水塬东北方向,是泾河与蒲河交界,顺蒲河往北可通往庆阳府,那就是他们的生路。

  “杀出去!”

  生路已在眼前,蒙军士气大振……

  ……

  高墌城头上,董文用正站在李瑕身后,望着北面的战况。

  如今已是九月初,他已经被俘虏了一个多月。

  金陡关一战还是在七月……李瑕正面围攻,董文用则以一万兵马苦守金陡关,结果被宋军克敌营从水路走黄河切断了后方。

  董文用也多次率军出金陡关,与洛阳、陕州来的援军夹击克敌营。

  本以为能一击即溃这支刚投李瑕的叛军,没想到克敌营比他预想中要坚韧得多,硬是扛住了两面攻势。

  金陡关由此被包围半个月,人心浮动。

  之后李瑕突然渡堑登城,关城也就攻破了。

  董文用本以为这一战很激烈,但近日对比宋军对阿术的围追堵截,才知道那种你占着潼关城、我占着金陡关每天攻城半日还能帮忙收拢尸体的战事,不值一提。

  被俘的一个半月间,他亲眼看到李瑕安排好潼关防事后就火速西进,马不停蹄从天水到巩昌,追阿术到河州,再赶到高墌布防。

  每日行军六十里,兜兜转转两千六百余里路途。

  相比阿术,董文用确实没能让李瑕如此费心竭力,他没阿术那么强的战力,也没那么大的破坏力。

  他算是一个不错的将军,随忽必烈征过大理、鄂州,能督运粮草,也能当先锋破敌。

  北地没把文武分得太清,比起打仗,董文用更像是个文官,擅长教书和农事,他曾给忽必烈的儿子讲经,任官河南之后,不打仗时主要做的便是兴农劝耕之事。

  因此,李瑕并未杀董文用,反而是有些招揽之意。

  值此乱世,李瑕是否招揽一个人的标准非常简单,只看对方是保民还是害民。

  当然,这是他的原则,还得看对方愿不愿降。

  董文用便不肯投降,反而常常出言不逊。

  此时眼看刘金锁的防线要被突破,他开口评点,语气虽没讥讽,但很诚恳地表示了看不起李瑕之意。

  “看,你的北面防线要崩溃了,我虽厌恶阿术,但实话实说,你只怕要大败了。”

  过了一会,见没人回答,董文用又继续道:“莫说你今日要败,便是能胜,以蒙古之强,绝非一次两次的小胜即可削弱,草原上牧民不必训练,招之即可成军,大蒙古国疆域广阔又有海纳百川之量,能容汉、契丹、女真、色目人,须臾又可成军……”

  李瑕没理他。

  耳边总有这样吹嘘外寇的言论,实在是讨厌。

  但强与弱的问题是最简单的,不必多做争论。

  仗打完了自然有结果。

  李瑕抬着望筒又望了一会,看到阿术把中军押上去,不计伤亡地、完全攻破了刘金锁的防线。

  刘金锁大败,只能领兵向东北方向的浅水塬退去。

  一万五千蒙古骑兵如洪流般涌过。宋军挖沟建垒的营地则如礁石般立在了这洪流当中,也像是一个闸。

  李瑕这才转身走下城头。

  他本就披着甲,径直到了城中校场翻身上马。

  ……

  董文用看着李瑕的背影,也感觉到了这个宋国郡王、川陕阃帅的杀气。

  他脸上那不屑的神情收敛了许多。

  说句心里话,他这个手下败将也没什么好不屑的,反而有些佩服李瑕。

  只看这段时间以来的战事,斩史权、攻邓州、败史天泽、歼刘整、守潼关、复金陡关、援陇西、堵阿术……不停不歇,当世有几个能做到这种地步。

  董文用甚至没在李瑕脸上看到疲惫的神情,其人必是很疲惫的,只是未曾表露罢了。

  正是这种铁一般的意志才教人服气。

  董文用佩服李瑕的也许还不止这一项……但却还是不愿投降。

  因为他的家族还在北面。

  但,哪怕不投,董文用被俘之事,已必然会给董家带去许多麻烦。

  到时李瑕必然又要利用他离间董文炳,如同去岁对待商挺、赵璧。

  哪怕没有这些伎俩,忽必烈对董家的信任岂能不动摇?

  董文用心中焦虑,放眼望着北面的大战,不由心想道:“倘若李瑕败北,或有逃脱的机会。”

  至于今日之战孰胜孰负?眼下看来,董文用还是认为阿术兵力更强些……

  ……

  战事才起一个时辰,双方伤亡都很惨重。

  刘金锁部只有三千人,但占据着地利,又有火器、壕沟、堡垒,其实造成的杀伤还更大一些。

  蒙军则是达成了攻破宋军防线的目的,因此士气大振。

  而且杀穿防线之后,蒙军骑兵也终于可以奔跑起来,已有胜势。

  ……

  “撑住!”

  刘金锁已领兵败退到了浅水塬,正拼命组织防线,示意守住塬台。

  然而这一带地势已空阔得多,蒙军箭雨袭下,宋军士卒纷纷倒地,或被蒙骑追上,砍杀而亡。

  眼看刘金锁这点兵马就要被包围,杨奔终于领骑兵从高墌城南面绕来。斜斜插入蒙军前锋兵马。

  “包围他们!”

  宋军骑兵先是把冲在最前面的两千蒙军与蒙军大阵分割,同刘金锁部合力将其包围。

  杨奔已懂得如何灵活运用骑兵切割敌阵。

  这种打法便像是庖丁解牛,一刀一刀有条不紊地切……这本是蒙古骑兵最擅长的战术。

  “杀啊!”

  隔着密密麻麻的人群,阿术已望到了这情形,指挥中军去攻杨奔所部。

  至此,战事对他而言还是顺利的。

  他唯一担心的是被拖住。

  这里是在宋境,被拖得越久自然是越危险。

  而此时恰恰是阿术整个军阵是最乱的时候,他前方的兵马刚杀破刘金锁的防线,却陷入杨奔的包围。

  中军正在迅速补上,试图对杨奔部形成反包围。

  正当此时,高墌城门大开,城头鼓声大作。

  “咚!咚!咚……”

  宋军第三股兵力此时才杀入战阵,带带马蹄声滚滚,从高墌城而出。

  若回顾整场战事,蒙军的一万五千兵力虽一开始便全力压迫宋军防线,但真正能面对宋军的也不过最前方的两三千人。

  这是地势原因,蒙军兵力施展不开。

  高墌堵在中间,使得蒙军形着了一个接近长蛇的阵型,这是最不利的。

  而宋军虽将兵力分为三股,却已利用地势,把每股兵力发挥到最大战力……

  只见一杆王旗出城,宋军骑兵仿佛是一支箭矢,径直撞向蒙军中段。

  在那里,还竖着宋军构筑的高垒,使蒙军骑兵无法灵活转动,只能与宋军骑兵肉搏。

  李瑕就像是这支箭的锋矢,策马奔在最前。

  他却没把自己当成箭锋,而是一柄大斧。

  他要如大斧一般重重劈下,把蒙军一分为二。

  而蒙军士卒们转头看去,还想张弓搭箭,那一队披甲执槊的骑兵已然撞了上来。

  “噗噗噗……”

  长槊捅翻蒙卒,破入阵中。

  第七百六十一章 搦战

  开战之前,李瑕想了很多。

  包括从高墌城冲到蒙军阵中这短短一段路,他想到了家中刚出生的孩子,想到陇西那些死难者也有孩子,想到也许自己做得并没有最好……

  当真冲进了战场,用长槊捅翻敌人、腥臭的血泼到脸上,反而能不再患得患失,由此感到了内心的平静,开始心无旁骛。

  他在厮杀时没把生死胜负看得太重,专注的是厮杀本身,每一次长槊刺出,都务必尽到全力。

  敌兵的性命在李瑕眼里变得更像是得分,他收割时不带情绪,认真,无情无念。

  这种认真看在敌兵眼里,反而更为可怕。

  除此之外,他还有强大的体力、熟练的技巧、精良的盔甲、神骏的马匹、冷静的心态、精锐的亲卫等等。

  种种条件相加,使得战场上的李瑕显得尤为不可战胜……

  此时眼见李瑕破阵,一名蒙军百夫长便向他迎了上来。

  这百夫长身形如同铁塔,跨坐着蒙古矮马,仿佛脚已踩在地上,显得尤为不伦不类。

  但当他冲到李瑕面前,奋力抡起打头锤砸下,战场上已无人觉得这位百夫长骑马的样子可笑。

  只剩可怖的气势。

  然而当李瑕执起马槊挡住打头锤,又猛地将槊尖往这蒙军百夫长喉咙间送的时候,那巨人般的蒙古勇士瞬间便涨红了脸。

  “噗!”

  那蒙古百夫长虎口巨痛,马槊终于还是猛地劈开他的皮甲。

  李瑕迅速收槊,闪电般又是一刺。

  那蒙古百夫长中槊的一瞬间,竟是一勒缰绳,掉头就逃。

  他是老猎人了,对危险有最敏锐的直觉,不是什么野兽都能成为猎物的,只这一交手,他就已经感觉出来这个宋军主帅的凶狠可怕……

  换句话说,他怯了,逃了。

  这一逃,对于整个蒙军阵势而言,并不如被李瑕一槊捅死。

  百夫长一逃,其麾下数十人也迅速掉转马头,拼命向东北方向撞去。

  “必胜!必胜!”宋军再次欢呼。

  一切发生得都还很快,宋军增援、李瑕破阵、蒙将领着人逃并撞向蒙军阵中,阿术还没来得及反应。

  ……

  阿术正在迅速地估量战场形势。

  他处于军阵居中偏前的位置,若想要尽快脱离战场,便可先行离开,让后军突围后自行汇合即可。

  蒙古骑兵与一般的兵马不同,特点是聚如丘山,散如风雨,指期约日,万里不忒,就是哪怕被完全打散了,也能很容易聚合。

  帖必烈在巩昌城下抛下半数人马便逃,最后人马也都回来了。

  但李瑕既已亲自冲锋陷阵,阿术也很担心自己这个统帅一逃,军心若是完全丢了,真成了大溃败。

  干脆先杀了李瑕。

  蒙古人数更多,完全能围杀。

  阿术扬起弯刀,高声请长生天赐福,驱马便要亲自杀过去。

  需要他这个统帅上阵,激励士气了。

  “阿术!”帖必烈已纵马上前,拉着了阿术便喊道:“不能再拖了!宋军一定还有援兵……快撤吧。”

  阿术有个规矩,私下里说什么都行,但战场上他下了军令,最讨厌别人多嘴。

  帖必烈这次又犯了他的忌讳。

  阿术已冷冷扫了帖必烈一眼,正要开口……

  “必胜!必胜!”宋军再次欢呼,隔着百余步,那股振奋之势却很逼人,像是扑面而来。

  阿术转头看去,只见李瑕的大纛前进的很快,竟有要杀穿蒙军的架势。

  杀穿敌阵没什么大不了的,阿术就无数次杀穿宋军的大阵。

  但今日竟是换成蒙古骑兵的阵型被宋军杀穿?

  这让阿术怒火冲天。

  帖必烈感受到了阿术的可怕怒意,心中不由惶恐。

  “你说的有道理。”阿术忽然这般应了。

  之后他抬起手,大声喝令不止。

  很快,如鸟鸣般尖锐的姑诡之声响起。

  阿术不再理会李瑕,而是继续驱中军向杨奔所部杀去,先杀宋军防线,保证能从浅水塬向北突围。

  而处在后阵的蒙古骑兵则是纷纷散开,向西面拉开距离,尽量利用马速移动起来。

  简单而言,阿术就是放任李瑕切割蒙军,也要先保证退路;或者说暂避了李瑕的锋芒,先歼灭东北面宋军,再回过头来合击李瑕。

  不是阿术胆小,而是这更符合蒙骑的战法。

  他恨不能亲自上场与李瑕决一死战,但得先保证能够退兵,能退兵就是胜利。

  他已下定决心只要这次能脱离,必要绕道川西,杀得天翻地覆……

  ……

  高墌城头上,董文用眼看着李瑕的大旗不断往前,终于是杀穿了蒙军大阵。

  他讶异地张大了嘴,许久没能合上。

  脑子突然便想到了一句话——

  “太宗将骁骑数十入贼阵,于是王师表里齐奋。”

  正是在这浅水塬,唐太宗也曾亲自陷阵破敌,此情此景,只能说是……李瑕故意效仿,未免幼稚了。

  董文用嘴里喃喃着“幼稚”,目光移过战阵,望向东北面的浅水塬,又移回来,看着那杆大纛,不由发起呆来。

  许是巧合吧,入关中的道路一共就是这几条,故而浅水塬再次成为战场。李瑕确实也有这份勇武,其人胆量也实在是大……

  董文用想着想着,从浅水塬联想到了大唐盛世,又联想回当今这乱世。

  再低头一看,自己已是俘虏之身,前路茫茫。

  “或是天命所归吧……”

  一念至此,董文用深感羞耻,也觉得自己的联想实在是荒唐、幼稚。

  喜欢陷阵破敌便是天命所归吗?

  但这陷阵破敌也不是轻易能做到的……

  董文用摇了摇头,眼神惊疑起来,自语道:“真能胜了再谈罢。”

  再望向战场,只见蒙军已被宋军分为三段,此时战场上最激烈的是最东北方向的浅水塬。

  阿术的帅旗也已押上前,正在亲自冲阵,猛攻杨奔所部……

  ……

  阿术杀人时确实亳无怜悯之心。

  他在还很小的时候便开始宰牛。

  牛是知道自己要死了的,看着人的时候,眼睛里会哀求、会落泪,若一直看它看得久了便容易不忍心。

  “把它送去长生天。”

  当年在驻秃剌河畔,老迈的速不台如此告诉年幼的阿术。

  长生天的力量让阿术消除了杀生的痛苦……

  这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到如今再回想就显得很可笑,阿术早就习惯了杀人,不杀都觉得不习惯。

  他冷血、残暴,嗜杀者的气质是真的能被感受到的,在任何与阿术交手的人看来,他都是个非常可怖的敌人。

  “噗。”

  “噗。”

  阿术拿的是一杆长骑矛,一冲锋便刺翻了两个宋军骑兵,之后便直冲杨奔。

  ……

  “将军!”

  杨奔正在指挥兵马应对猛攻,忽听一名宋兵大喊一声。

  他回过头,便见到阿术已倏然杀奔到他附近长骑矛正狠狠扎下,刺翻了提醒他的那个亲兵。

  杨奔大怒,当即迎向阿术。

  然而阿术看似来寻杨奔搦战,才冲到面前,却是身子一俯。

  他身后一名蒙军迅速放箭。

  “嗖!”

  一支冷箭正中杨奔皮甲,将他钉落马下。

  “杀啊!”

  蒙军既受主帅的鼓舞,又是急着想要杀破杨奔的防线,已是士气大振,奋力涌上来。

  而杨奔中了箭,被亲卫拖着不断后撤,抬眼只看到蒙军不断在向前推进。

  “将军!守不住了!”

  “再撑一会!”

  “……”

  “长生天保佑草原儿女生生不息……”

  蒙军也在高声呼喊着,为了杀出浅水塬而振奋不已。

  阿术终于咧了咧嘴,稍松一口气,亦是认为自己得到了长生天的保佑。

  然而,前方本要败退的宋军忽然又欢呼起来。

  阿术一听心里便是一凉,料想是宋军又有援兵到了。

  回头一看,如他所料,李曾伯的大旗已迤迤而来。

  阿术遂觉得那种自己像是一个猎物一般的感受已经越来越浓了……

  第七百六十二章 断腿

  “吁!”

  陆小酉勒住缰绳,放慢马速,驱马跃上一个小小的坮塬,之后掏出望筒,向前方那正在厮杀的战场望去。

  喊杀声不歇,隔着千军万马,能看得到李瑕那高竖着的大纛。

  他还看到了红黄蓝白黑的五面将旗,知道其中那面蓝色的便属于李泽怡。

  陆小酉遂很为李泽怡感到骄傲。

  他认为李泽怡往后的军功一定能超过他,且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因为他知道李泽怡比他有本事,有本事的人当然得出头。

  才放下望筒,便见李曾伯也已跃马上来。

  李曾伯从巩昌出发,走的是番须口道。

  这一路颠簸而来,陆小酉看在眼里,实在担心老节帅的身子骨会散了架……

  “大帅请看。”

  李曾伯接过望筒看了一会,却并未马上下令进攻,而是重新调整了阵列,之后才调遣兵马支援李瑕。

  每招过一个将领,他都不厌其烦地反复交代。

  “困兽犹斗,须围三阙一,放蒙军走南面豁口。”

  “缓缓逼进,阵型不得散了,以免将蒙军逼急了冲乱我方阵列,或掉头反攻东面。”

  “……”

  这片战场不大不小,浅水塬之战时双方十余万兵力也摆得下,但它终究是古道,称为“泾河古道”或是“萧关古道”。

  西面是关山、东面是子午岭、北面是黄土高原,唯有泾河与几条支流穿过的河谷还算开阔,可以行军。

  它没有蜀道那么难走,但本质上还属于山谷。

  阿术的这支蒙军已被堵在山谷中。

  刘金锁、杨奔堵住了他们往东北的去路;李瑕从中间将他们一分为二;李曾伯则从西面围堵上来。

  若是从天上看,就会明白东、西两边的蒙军应该同时齐攻李瑕。

  但战场上的将军与士卒只能从他们的视角看,不可能看得到完整的战场局势。

  东边的蒙军放眼看去,看到宋军的防线已被他们冲得支离破碎,马上便能突围;西边的蒙军只看到自己被宋军包围了,必须要尽快散出去。

  这种情况下,已没有任何人能号令被分割开来的两部分蒙军同时合攻。

  李曾伯要做的便是先歼灭西边的蒙军。

  他以往打仗,就好像是守着一间破屋来防狼,拼了命地钉窗户,一不小心便让狼窜进屋中肆虐。

  而这一仗,他是猎户。

  这里便是他的陷阱。

  现在狼已在陷阱里,可以套住它的后腿了……

  ……

  阿术一看李曾伯的旗帜过来,已是大怒。

  他不是要弃掉一半的兵力,而是打算先歼灭堵路的宋军,再围杀李瑕所部。

  李曾伯太快赶到,让他有种被扯住后腿的感觉。

  恨不能一脚将那老东西踹死,再拔腿而走。

  但暴怒归暴怒,阿术早已联络不了被分割的那部分蒙军,只能任他们被李曾伯包围。

  像一头狼被套住了后腿,且已失去了知觉。

  阿术只好一口咬断了自己的后腿,拼命跳出这个陷阱。

  这一口咬得鲜血淋漓,他已发了狠。

  他今年二十八岁,从体力到意志都是最巅峰的时候。

  他是一头最强壮的狼,已被陷阱激怒,且是最暴怒的时候。

  呲牙咧嘴,夺人而噬……

  “噗。”

  阿术的长骑矛借着马匹的一点近距离冲势,轻而易举地刺死一个宋兵。

  他一扯缰绳,马匹拐了个弯,避开前方列阵的十余个宋军。

  身后的蒙骑已撞上去,撞乱了这十余宋军的阵列。

  阿术马上又拐回来,长骑矛乱捅,突破这一层防线。

  马蹄下的尸体和伤者渐渐增多,他就这样领兵突进。

  这也是阿术从戎以来,打得最激烈的一战。

  蒙古军队其实是很少打硬仗,他们擅长使用俘虏和仆从军去消耗敌兵、通过屠杀来恫吓敌兵、利用骑兵的优势不停削弱敌兵……

  总而言之,蒙军战术的关键,始终在于“乘敌力竭”四个字。

  乘敌力竭,便是掌握主动权,保持以强击弱的状态。

  阿术深谙这种战术,因此以往每次败都是小败,每次胜都是大胜。

  他号称不败,却从来没像今日这般惨烈地拼杀过。

  ……

  战到中午。

  浅水塬已被鲜血染红。

  这是今日伤亡最惨重的战场。

  杨奔、刘金锁两部兵马占了地形的优势,且更擅长于近战肉搏,因此杀伤了颇多蒙军;

  而蒙军是拼了命地要冲杀出去,同样也给宋军造成了大量的伤亡。

  一个个想斩杀阿术的宋军兵士、校将倒下,死时还怒目圆睁,带着不甘。

  他们当中有许多人想立一个斩杀都元帅的大功。

  也有许多人单纯是因为痛恨蒙虏,这些大部分是从川蜀来的,也有少部分是陇西兵士,看到家乡被烧杀抢掳,而心生恨意。

  可惜,未能遂意。

  战场之残酷,一方面是残酷在冰冷的铁器会劈在人身上任何一个柔软的地方,生命毫无尊严;另一方面则是它永远是无情地碾压过来,哪怕有人拼命想保护无辜,拼命想斩杀恶徒,它不管这些。

  “向塬上撤!”

  刘金锁大吼一声,终于是放开了防线,撤上坮塬。

  他粗略一看,浅水塬上已是尸横遍地,只他麾下便有近千人的伤亡。

  只能撤了。

  混乱中,刘金锁转头向杨奔的旗帜望去,目光找了一会,只见杨奔半片身子都是血红,犹抢了一匹马想去追阿术。

  他连忙命令亲卫去拦住杨奔……

  ……

  阿术终于杀穿了浅水源上的宋军防线,杀出了一片生天。

  他领着六千兵马冲向泾河与蒲河交汇处,准备越过河,往北到庆阳府。

  走庆阳盐马古道就可以,阿术对陇东地势很熟悉,因为到六盘山祭祀成吉思汗不是一次两次了。

  他盼着被李曾伯围堵的兵马能散逃回六盘山一半,如此一来,还能带八九千的兵力回凉州。

  那么,纵观整个战事,拖住了李瑕、未让其响应李璮,而他杀入陇西歼敌五万……想到这里,阿术也懒得再给自己找回体面,因为败得实在是太惨。

  也只有斩杀李瑕才能挽回这场败势……这念头一闪而过,他很快又冷静下来,这次时机不好。

  下次吧。

  等下次大汗调遣大军来攻,到时必可斩杀李瑕。

  也要不了太久。

  ……

  泾河河谷开阔,通常山谷宽一里以上,泾川这边则有五六里。

  策马奔过这几里地时,阿术心中又有了一个不好的预感。

  但他近日的预感都太过准确,此时遂努力不去想,以免又猜对了。

  终于,他望到了泾河……仔细观察对岸,并未发现宋军。

  黄土坮塬上树木并不茂密,藏不住伏兵。

  阿术有些意外之喜。

  他本担心李瑕会设一支伏兵于此。

  但没有伏兵也不意外,毕竟他从河州杀到这里也只花了半个多月,留给李瑕调动兵力的时间本就不多……

  “下马备战,准备渡河。”

  趁着宋军还没追上来,阿术迅速下令将士下马在河边列阵迎敌,同时命人渡河拉飞絙。

  飞絙便是连结两岸的绳子,泾河水势并不算汹涌,士卒们拉着绳索便可过河,马匹也可泅水。

  仅仅安排好这些,阿术回头看了一眼,只见李瑕那杆大纛已开始向这边移动,竟是这么快便要追了过来。

  这次,阿术没有再避战。

  已避无可避了,背水一战,打便是了。

  他不急不缓地包扎着伤口,抬头看着自己的大纛,嘴里喃喃低语着,请求长生天的保佑。

  他坚信长生天会让他活下去,就像以往的每一次战争……

  第七百六十三章 粗暴

  李瑕分割了蒙军之后,本想与李曾伯合力歼灭一半,再歼灭另一半。

  但阿术既已杀出防线,他得马上率军追击。

  因此只好让李曾伯负责独立歼灭被分割在西面的那支蒙军。

  此时,这些蒙军骑兵正在向南面逃窜。

  他们大概是想借着骑术在一个个黄土坮塬中绕道,以为这样就可甩脱宋军的包围。

  但李曾伯布置包围的时候,其实是特意留了南面的山谷,允许蒙军逃窜。

  这不是新鲜的战术,蒙古骑兵为了降低敌人的抵抗意志,每次包围敌人时都会贴心地在包围圈内让出一个缺口,让敌人逃,他们再轻骑追击,一路砍杀。

  李曾伯也差不多,但有一点不同——他给的是死路。

  所以,高墌城南面看似宽阔,但阿术就从没想过从这边突围。

  一队队被分割了的蒙骑绕过一个叫“落箭塬”的坮塬,本以为逃出生天了,却听得水声传来。

  再往南不远,一条河已显在眼前。

  河名“黑河”,是泾河的支流。

  河对岸,有一支宋军正在那里,在调整着床弩的方向。

  逃命的蒙古骑兵纷纷勒住缰绳。

  来不及了。

  “嗖!”

  床弩射出的硕大弩箭已穿进了他们的身躯……

  同时,号角声也在黑河北面响起。

  随着李曾伯一声令下,宋军已齐齐向前杀去。

  这一刻,有许多蒙卒们已经并不凶狠了,反而显得惊慌失措、有些可怜的样子。

  人在面对死亡时都懂得哀求。

  但宋军将领们,尤其是不久前才守过巩昌府的陆小酉看到这种哀求的眼神之后反而更加大怒。

  他脑中浮现的是守着巩昌城时看到的那一具具在陶罐里被烤成油的尸体……压抑了两个月的愤怒终于得以释放出来。

  “杀虏!”

  宋军齐声大吼,杀向蒙军。

  ……

  在浅水塬作战,有一个结果往往与过往相似,如旧唐书所载——

  “投涧谷而死者,不可胜计”。

  ……

  相比在黑水河边群龙无首的蒙军,泾河畔的蒙军有阿术这个主帅,局面好了很多。

  阿术让骑兵下马步战,在很短的时间内布置了一个防守阵列。

  蒙军很少步战,但在遇强敌之时也会如此。

  比如,木华黎便有两次步战,且还是在主力会战时。

  第一次是神水县之战,他命半数兵力下马放箭,配合骑兵,斩首锦州军阀一万二千八百余级;

  第二次是黄陵冈之战,当时两万金军列阵河岸,示以死战,木华黎令骑下马,引箭齐发,大败金军,溺死者众。

  今日阿术遇到的对手,比金国末年时的金军强,强得多。

  当这个念头浮现出来的时候,他突然前意识到一个问题……大蒙古国面对的好像从来都是些衰弱国家,似乎很少遇到哪个正在兴盛的。

  摇了摇头,阿术把这个该死的念头从脑子里驱出去。

  总之,他得步战迎击李瑕了。

  这种地形没有腾挪的空间,步战便更具优势。

  蒙军士卒砍杀了受伤的战马,堆在阵前。

  士卒们就站在马尸后面,张弓搭箭。

  双方距离渐渐靠近……终于,箭矢齐射而出,比在骑射时更为有力,射程也更远。

  “嗖嗖嗖嗖……”

  “咚咚咚咚……”

  箭雨落下,宋军士卒举起盾牌格挡着,缓缓向前推进,同时也以箭矢、霹雳炮还击。

  ……

  宋军后方的一个黄土坮塬上,李瑕正在观战指挥。

  他并非是累了才没有冲锋,而是在阿术突围之后,战局有了变化,须重新调整。

  先是命令刘金锁、杨奔两部兵马攻阿术正面,也是下马步战。

  李瑕这边则剩下不到三千的骑兵,分为两队。

  他先命李泽怡绕到左翼,等待号角。

  诸将各领了命令,开始推进。

  李瑕拿起望筒,向泾河上游看去。

  许久,直到望到有几艘小船从斜对岸划出,并有旗帜晃了晃,他才下令吹响号角。

  “呜呜呜……”

  随着这号角声,李泽怡攻向蒙军左翼。

  而泾河上的小船已冲了下来。冲向蒙军好不容易在河上拉好的飞絙。

  宋军士卒们立在船头,毫不留情地挥刀斩下,轻易便将那些飞絙斩断。

  蒙军一片哀嚎。

  他们逃命的路就这样断了……本以为河对岸没有伏兵,然而伏兵却是在上游。

  不是所有列阵于河边的战斗都叫背水一战。

  比如黄陵冈之战,金兵便是列阵河岸,示以死战,还是被木华黎杀得大败,溺死无数。

  置之死地,需要有极强大的意志才能“置之死地而后生”,否则就是死……

  到了考验蒙军意志的时候了。

  ……

  李瑕踢了踢马腹,驱马下了黄土坮塬,驰到另一队骑兵前。

  这队骑兵则是胡勒根率领的,眼见李瑕过来,已默契地跟上。

  “随俊王杀敌!”

  “违背了长生天意志的,他们不配身为草原人……”

  胡勒根一边跑一边喊个不停。

  马匹小跑着,渐渐加速,冲向蒙军的右翼……

  李瑕微俯着身子护着面门,任箭矢射落在盔甲上。

  他忽然想到上次与阿术交战,还是在杀了兀良合台之后、阿术领兵追来。

  那次,庆符军死了很多人。

  今日也死了很多人,当年只是数百人作战,如今则是数万人,死的人更多。

  当年,李瑕被阿术追得游过长宁河才得以活命。

  今日他则不打算让阿术游过泾河,以免还要再一次交手,死更多人,甚至是更多无辜之人……

  想到这里,李瑕已冲到了蒙军右翼。

  他开始心无旁骛地亲自冲阵。

  为了以更小的伤亡获得更快的胜利。

  ……

  夕阳如血。

  这已是李瑕今日第二次冲阵。

  第一次杀穿了蒙军,阿术仓惶而逃。而这一次,阿术已是毫无退路。

  于蒙军而言,当敌方主帅屡次陷阵,唯有阿术亲自去迎击,才能振一振士气,否则蒙军要不了多久便要溃败。

  不,蒙军溃败似乎已成事实。

  阿术不再去想这些,将胜负生死全都抛开。

  总之是杀了李瑕,一切都好,杀不掉的话死就死,也不是什么大事。

  而且,有长生天保佑。

  “让开!”

  “让开!你们绕过去!”

  阿术大吼着扑向李瑕的大旗。

  他要亲自杀上前,给草原上的勇士们提心力。

  统帅奋勇,士卒才能奋勇。

  他是速不台之孙,是成吉思汗的“四獒”之一速不台的孙子,继承的是獒狗一样的凶狠……

  距离越来越近,阿术已能看到李瑕正在放肆屠戮蒙军士卒。

  阿术紧紧握住长骑矛,举起,蓄满了力……猛地向前掷去。

  “杀啊!”

  长骑矛飞出,掷向的是李瑕的战马。

  李瑕早注意到阿术的旗帜正在过来,一听风声,扯过缰绳便躲。

  长骑矛正中胡勒根的战马。

  一声马嘶,胡勒根摔下马来,忙指挥士卒上前保护李瑕。

  阿术更快,已经就地一滚,滚到李瑕马前,拔出弯刀便斩马腿。

  李瑕再次勒住缰绳,让马匹抬起前蹄,同时手中马槊扎向阿术。

  “噗。”

  马槊迅若流星,径直捅穿阿术的大腿,李瑕奋力一顶,马槊刺得更深,将阿术钉在地上。

  “啊!”

  阿术中怒吼着,一翻身,躲过胡勒根一刀,反手劈开胡勒根。

  而他腿上的皮肉也硬生生被他从马槊上扯破。

  血柱由下往上飞喷而起。

  “噗!”

  “咴律律律……”

  血柱从马腹中喷出,溅了阿术一身。

  李瑕跨下战马一声悲鸣,扬起前蹄,倒地。

  马槊还钉在地上,李瑕连忙松手,跃下战马。

  一道血红的身影已扑将上来。

  寒芒一闪,阿术扬着弯刀,奋力斩下。

  李瑕才落地,连忙侧身,弯刀已劈进他盔甲的缝隙中,血绽出。

  同一时间,他已拔剑,一剑挥砍,径直斩在阿术手上。

  阿术四个指头被斩落,接连落地。

  “铛”的一声,弯刀也掉在地上,与石头碰了一下。

  周围的蒙兵、宋兵才反应过来,纷纷抢上。

  阿术剧痛,已奋力一扑,将李瑕扑进蒙军阵中。

  “杀了他!”

  “杀他!死啊!死啊!”

  蒙古语的呼喝声中,阿术拼命用带血的手去摁住李瑕,以供蒙卒斩杀。

  李瑕力气大极,一手挥剑乱斩,一手推开阿术。

  阿术也是力壮无比,但脸色涨得通红。

  “呼……呼……”

  两人都在喘着粗气,像是两只野兽。

  区别在于,一个坚决,一个疯狂。

  最后,阿术还是没能摁住李瑕,又被李瑕头盔一顶,鼻血长流。

  李瑕已就地一滚,躲过一柄长骑矛。

  阿术不放过他,又扑上来,左手捡起一支箭便扎在李瑕背上,箭矢卡进甲胄当中。

  李瑕吃痛,反手一剑。

  因双方都是盔甲精良,他每一剑都是向着这样无甲覆盖的地方。

  这一剑毒辣,正刺进阿术眼中。

  “噗……”

  这一下痛不欲生,阿术如厉鬼般惨叫,竟是还拼命挥动手里的箭矢,意图刺死李瑕。

  李瑕已退,脚步如行云流水,两步便退进宋军阵中。

  阿术已杀疯了,不管不顾杀将过来。

  李瑕又是一剑刺出,刺伤阿术握箭的那只左手。

  几个宋军上前,连接劈砍阿术。

  阿术接连重伤,惨叫不已,满脸都是血,简直形如鬼魅。

  蒙卒们大骇,拥上杀退宋兵,抢过阿术便逃。

  他们才转身,李瑕追上,一剑刺进阿术的膝弯。

  阿术摔倒,竟是还能用腿一绞,以最大的力气绞落了李瑕手中的剑。

  他是愈受伤愈凶狠,马上用那被捅穿了的左手拾起一柄弯刀,还想要斩李瑕。

  李瑕已抢上,一把摁住阿术的手,一拧,夺过弯刀,径直斩下……

  从阿术冲到李瑕面前,再到此时,一共也不过只过了几息时间,周围的宋军、蒙军士卒们也就各来回了几步。

  而这一刀斩下,持续了一整天的战事终于有了结果。

  简单而粗暴。

  简单粗暴到就像阿术这个人本身。

  至死,阿术都以为长生天会保佑他,就像过往的每一次。

  但,战场很残酷……

  残酷的是,数万人,数十上百万的无辜冤魂,凶手也只有一条命来偿。

  偿不起的。

  只有结束它,换新的秩序。

  李瑕说不上这一刀斩下是怎样的心情。

  他坚定,始终向前看。

  但一定也是带着愤怒的。

  “噗!”

  血从脖颈中喷涌。

  “噗噗噗……”

  溅得到处都是血,腥臭得厉害。

  一颗桀骜不驯的头颅被提了起来……

  第七百六十四章 答案

  当阿术指挥蒙军与宋军鏖战时,帖必烈正在准备渡河。

  他不会游泳,因而备了浮囊,就是将羊皮完整剥下后扎紧再吹鼓起来的气囊。

  蒙军行军时常有携带,用于渡河。

  只要把浮囊拴在腋下、趴在上面,再拉着飞絙,足以让他带着辎重安全渡过泾河。

  然而宋军的小船顺河而下,斩断了飞絙的同时,箭矢射来,马上便射破了帖必烈的浮囊。

  “嗤嗤……”

  帖必烈看着堆在岸边的一个个浮囊瘪下去,发了一会呆,不知如何是好。

  周围的杀喊声摇山倒海,他回过头望去,只见阿术的那杆帅旗正在向右翼移动,靠近了宋军主帅的那杆大纛。

  背水一战,一定能斩杀敌将。

  到时再渡河也是一样的。

  “长生天保佑草原儿女生生不息……”

  帖必烈正想着这些,阿术那杆大旗已缓缓倒了下去。

  “阿术已死!”

  “阿术已死!”

  “……”

  宋军那边有人齐喊起来,高声地重复着这一句简简单单的蒙语。

  之后,一个人头被高高举起。

  隔得远,帖必烈看不清楚,只知道以阿术的脾性是不可能容许敌人这样羞辱他,如果是假的,一定会不管不顾继续冲杀。

  而现在,右翼全乱了……那看来,阿术真死了。

  帖必烈只觉脑子里“嗡”的一下,一片空白。

  整个战场如此炸开来,蒙军已立即陷入了混乱。

  他们若是骑着马,还能驱马而逃,但此时是下马步战,混乱中连找到马匹跨上马背的时间都没有。

  逃也无路逃,北面临着泾河,而其余三面都有宋军杀过来。

  很快便有人跳进泾河,试图涉水到对岸。

  泾河这种河……它不像黄河、长江一看就波涛汹涌,泾河看着就平静得多,常水期河水澄清,水深也就半人高,看似可涉水而渡。

  但过泾川之后这一段,谷窄岸陡,与蒲河汇流,水力增大,河道多跌水险滩,急流瀑布,何况如今还是九月,汛期才过不久。

  宋军的小船停在河道中央,以竹篙撑着。

  撑篙的船夫们最是清楚这河能不能够涉水而过,其中一人叹了口气,喃喃道:“真以为能跑得掉吗。”

  没人在乎这一个船夫说了什么,前方密密麻麻的蒙军士卒听不到,也听不懂。

  “放箭!”

  张顺大喊一声,自己却没张弓,而是拿起一根长长的鱼叉,等待着蒙军游到他面前。

  然而,大部分的蒙军是到不了河中央的。

  水还未没到他们脖子时,脚下一没站住,呛了第一口水之后,河水便开始吞噬他们的性命。

  箭矢铺洒而下,蒙卒多是把盔甲扔在岸边,只能以皮肉迎接箭矢,鲜血很快把河面晕成了红色。

  更大的杀伤在于中箭的蒙卒一慌张便溺了水,呼喊着,挣扎着,慢慢在水中窒息而亡。

  而他们在溺亡这个过程中展示的痛苦,给了同袍更大的恐惧。

  连没中箭的蒙卒也被扯倒,在河水里窒息、疯狂挣扎、越发窒息。

  便是有少数能游到河中央的,宋军的鱼叉也会毫不留情地扎下。

  “噗!”

  张顺的鱼叉每次扎下,都能带走一条性命。

  并非是每次都刺中要害,而是只要刺中,对方就不能在水里活下来。

  杀戮成了很简单的事。

  张顺幼时听老人说,端平三年蒙军屠他的家乡时,杀戮也是很简单的事,蒙军一人赶十人,将他们赶在街道中央,长矛齐捅……

  “噗!”

  “噗……”

  惨叫声在张顺耳边回荡,也在他心里回荡。

  夕阳在西山边投出的最后一道余晖,印得江面红得可怕……

  “投涧谷而死者不可胜计”,史书上简简单单一句话,今日复现,其实是人间地狱。

  ……

  帖必烈脚已踩到了河水里,望着前方可怖的情形,猛地打了个寒颤。

  河水太凉了。

  他于是召集身边的宿卫,重新穿上盔甲,杀了几个溃兵,抢了马匹沿河往下游。

  天色渐渐暗下来,几骑宿卫护送着帖必烈冲出蒙军军阵,悄然逃离。

  “咴!”

  夜色中马匹悲嘶,“嘭”的一声,帖必烈摔倒在地,便见宋军箭矢射来,他的宿卫们惨叫起来。

  帖必烈盔甲上也中了两箭,幸而盔甲厚实,未伤到要害。

  他捡起弯刀,站起身,招呼还能动弹的亲卫,迎向了宋军。

  他,孛儿只斤·帖必烈,成吉思汗之曾孙、窝阔台汗之孙、西凉王阔端之子,流着黄金家族高贵的血液……只要杀向懦弱的宋人,一定能赢得胜利。

  长生天保佑着成吉思汗的子孙。

  本以为前方只是一小队巡卫的宋兵,没想到冲上前一看,月光下能看到这里竟是宋军刚扎好的营防,短短的防线上有密密麻麻百余人。

  帖必烈一愣,不等对面宋军动作,他膝头一软,已跪倒下来。

  “我投降了!”

  这句话他却是用汉语说的。

  帖必烈也忘了自己是何时学会的,但总之是学会了这句话,虽说话时口音十分奇怪。

  出乎他意料的是,宋军里竟有人用蒙语喝了一句。

  “这一战我们不接受俘虏,把他们杀了!”

  帖必烈又惊又喜,连忙喊道:“我不是普通的俘虏,我是成吉思汗的子孙……”

  ……

  当胡勒根听说俘虏了帖必烈,大乐。

  他兴冲冲策马赶到下游的营防,准备亲自带其去见李瑕。

  面对这个黄金家族的子孙,胡勒根稍保留了些许礼貌,没有多加折辱,只是用绳索捆着帖必烈的手,拉着他跟在马后。

  马速并不快,胡勒根在意的是与昔日的草原主宰宣扬他的信仰。

  “你们知道你们为何会败吗?!”

  面对这样掷地有声的质问,帖必烈懵了好一会,抬起头看向马上的矮个子,也不知这个叛徒到底是什么出身,但一定是某个与黄金家族有仇的部落酋长。

  “我们应该败。”

  “铁木真的屠杀已经背弃了长生天,他才是草原的叛徒,他折断了通天巫的脊柱,不再听长生天的指示,他屠戮世间的生灵,已经触怒了长生天的意志。故而,长生天子降于世间,要成为新的天可汗……”

  胡勒根最近一段时间与许多俘虏探讨蒙古的历史,加之被李瑕的一些观念熏陶,因此有了对铁木真的看法,形成了他对青冥苍天教的独特理解。

  若不是打仗太忙,他真希望能找点时间与郝老道长探讨教义。

  在军中,对教义有这样理解而且愿意与他探讨的人是不多的。

  此时遇到了黄金家族的子孙,胡勒根心情复杂,既怀揣着过往的敬佩,又有了新的不屑。

  他很努力地想要说服对方,以证明自己是对的,于是尽量驱马在帖必烈身边,滔滔不绝地讲述。

  口沫如雨水般洒了帖必烈满脸。

  帖必烈听不懂,也没打算听懂,却放下了黄金家族的骄傲,赔笑道:“幸好听到了胡勒根将军为我讲述长生天的意志,原来我的阿布病死了是因为他信奉了喇嘛、背弃了萨满。”

  “不,你没有懂。”胡勒根大急,翻身下马,继续滔滔不绝。

  帖必烈只好道:“对对对,我们做的一切都违背了长生天的意志,所以败给了伟大的天可汗,请胡勒根将军能为我求情,允许我献上忠诚……”

  胡勒根终于说服了帖必烈,很是兴奋。

  待到了地方,他命人把帖必烈押在帐外候着,他则亲自去见李瑕,并承诺会替帖必烈求情。

  帖必烈心中稍安,他认为自己是有用的。

  他毕竟是黄金家族的子孙,李瑕想与忽必烈议和也好、想到阿里不哥联络也好,甚是想往凉州扩张,他都有大作用。

  但他等了许久,这一夜却并未见到李瑕。

  直到两天后他被带到了泾川县,依旧没见到李瑕,而是被捆着押到了城头上,面对着近两万的宋军兵马。

  宋军显然也是刚收拾过战场,扎驻到泾川城。

  风吹过城楼,带着呜咽声,帖必烈心中泛起非常不好的预感。

  他目光看去,能看到有些宋军额头上是扎着白布的。

  这场面,太过于像一场祭祀了。

  但没有看到萨满和祭品……

  ……

  “这是做什么?”李泽怡喃喃道。

  “宣扬。”胡勒根答道。

  他按着刀站在李泽怡身边,眼神却是比之前还狂热了许多。

  “宣扬忠心不分汉人与蒙人,你明白吗?”

  李泽怡皱了皱眉,道:“好吧,别和我说话了。”

  “草原来的信徒胡勒根,胸怀越来越宽广了,忠诚于天可汗的信念。”胡勒根道:“而你,只懂得忠诚于前途……”

  “疯胡子。”李泽怡转头一看,见董文用已被押过来了,道:“来了,你开始吧。”

  胡勒根兴奋起来,大步走上城头。

  他看向归义营的士卒,当先大喊道:“将士们,你们有人是从草原来的,有人是从西域来的,效命于我王,但不知我们与汉人的区别是什么。当看到你们的族人出现在敌阵,你们分不清为什么他们是你们的敌人。到底谁是胡人?谁是汉人?今天,胡勒根来告诉你们!”

  “第一条,保护生灵者,便是我们自己人;残害无辜生灵者,就是我们所有人共同的敌人,该杀!”

  “杀!杀!杀!”

  归义营士卒遂高声大喊起来,他们需要界定自己是谁,归属感该落在何处。

  但不需要太复杂的规则,要用最简单、清晰的规则。

  第一条就是这样泾渭分明。

  胡勒根已一把拎起帖必烈,放声高吼。

  “这个,是阔端之子帖必烈,领阿术杀入巩昌,屠五万生灵……”

  “杀!杀!杀!”

  帖必烈已骇然变色,他终于知道今日的祭品在哪里。

  ……

  于更多人而言,这不是祭祀,而是惩戒。

  刘金锁、鲍三、陆小酉等人各自领着人站在城外列成方阵,抬头看着城头上胡勒根的叫嚣,已有些不耐烦。

  “娘的,聒噪个没完没了,老子麾下的川兵还等着上去一人一刀……”

  ……

  更远处,董文用抬头看着这场面,转头向李瑕道:“当众虐杀黄金家族的子孙,你会……”

  “虐杀称不上,与他有仇者,一人一刀报仇雪恨,应该不算过分。”

  “你会触怒蒙人,陛下会……”

  李瑕再次打断了董文用的话,反问道:“你很害怕蒙人?”

  董文用语气一滞,不知该如何回答。

  李瑕抬手指了指城头上阿术的头颅,以及被挂在那已被割了几刀正在哇哇大叫的帖必烈。

  “那我来告诉你,那种需要靠屠城来恫吓敌人的军队,一开始就是外强中干,只是野兽而已。也只能吓吓你们这些软弱之人。”

  在他眼里,阿术确实只是野兽……帖必烈虽然弱些,也是野兽,并无更大的作用了。

  董文用默然,叹息一声。

  他目光望向了城外,像是在望向浅水塬、泾河、黑水……在那里,不计其数的蒙军尸体还堆在那里。

  这次进犯的蒙军,已是匹马无归。

  胡强?汉强?

  孰为胡?孰为汉?

  经历这一仗,董文用已开始重新思考着这些问题……

  李瑕有答案,他的答案在百年后、数百年后凝练的历史,他努力想用这个答案拿给当世这些深陷迷茫的北人、南人解惑……

  第七百六十五章 士望

  长安。

  吴潜由他的孙子吴泽扶着,缓缓走上了长安城北面的戍楼。

  由戍楼中看去,可看到城头上的火炮由毡布盖着,还静静摆在那里。

  前些日子,差一点就要点燃这火炮,以迎击蒙军。

  长安城外其实并不空旷,北面便是龙首原与唐皇宫的旧址,如今虽无城墙保护,已日渐繁华,很难想像这一炮轰出去会是怎样的光景。

  若非李瑕、张珏把刘整所率的万余探马赤军歼灭在渭河以北,那不论吴潜如何做,长安附近生灵涂炭显然是不可避免的。

  想到这里,再回想廉希宪撤出关中一事,方知廉希宪是顾忌着多年治理这片地方的心血……

  总之,发生于咸宁三年夏秋接连不断的战事让吴潜想了很多。

  关陇确实难守,朝廷不愿收复有朝廷的道理,偏偏让他们这些人守住了。

  他们当中,有最坚定抗蒙的南人,也有经历了丧乱之痛而愈发怜惜民生的北人,以及数不清的只想好好活下去的人。

  这群人形成的风气,与临安不同……

  吴潜就这样站在戍楼中,用他那一双老眼凝望着这片土地,愈看愈是不舍。

  许久,一大队车马逶迤而来,风卷旌旗,带着得胜归来的气势。

  吴潜领着长安官员迎出城外,只见大纛下策马而来的李瑕一身戎装,英姿雄武。

  他以往也常见到李瑕,但今日再见,感受愈发不同。

  从浅水塬之战,不免联想到唐太宗,联想到刘文静,于是不免想到刘文静在唐太宗年少时评价的那一句“非常人也,大度类于汉高,神武同于魏祖,其年虽少,乃天纵矣。”

  连吴潜都有这种联想,这一战对李瑕的威望必然会有更大的影响。

  当今之乱世,世人最憧憬的是什么?

  便连李璮举事,喊的也是“复为盛唐之主”,王文统则想“继作玄龄之臣”,如果可以,他吴潜难道就不想当房玄龄吗?

  士民之仰望便是这么来的吧……

  吴潜脑中这些念头才转过,李瑕已翻身下马,扶住了他,笑道:“吴公何必来接?未免太兴师动众了。”

  “王师凯旋,便是兴师动众也该迎一迎,以提振人心。”

  “好,多谢吴公了。”

  李瑕笑应了,待与吴潜并肩而行,却低声道:“还不算凯旋,我很担心河南局势……晚些再谈吧,吴公请看那是何人?”

  吴潜转过头,目光穿过人群,待看到李曾伯,不由哑然失笑。

  老友相见,他颇为洒脱,哑然一笑之后摆了摆手,有种“往事不必多谈”的意思。

  李曾伯反而是情绪复杂,初时还能克制,等看吴潜这洒脱神情,一个没忍住,老泪纵横……

  ……

  “我听得你‘离世’之前留下三首《谢世诗》,便知你是为刘宗申所累,唯不知是否贾似道主使……”

  入了城,李曾伯坐在厅上,再谈起两年前他听说吴潜死讯时的过往,却是愈说愈激愤。

  “‘伶仃七十翁,间关四千里。纵非烟瘴窟,自无逃生理’,哪怕今日见你还在人世,当时奸党迫害之烈犹可见一斑!”

  李曾伯有愤怒的理由。

  他派人到循州查探过,得到的各种蛛丝马迹直让他怒发冲冠。

  据说刘宗申到任之后,不止一次对吴潜下杀手,先是遣人在吴潜所住寺院的井中投毒不成,为了下毒又设宴邀请吴潜,被婉拒之后干脆强行把宴席设在吴潜住处。

  更痛心的,是吴潜的“身后事”。

  吴潜是盼着能落叶归乡的,诗云“朝廷有至仁,归骨或可觊。魂兮早还家,毋作异乡鬼”。

  但他是牵扯储位之争而被贬谪的,在没有平反之前,不具备扶柩还乡安葬的条件。

  因此,李曾伯当时探知的是,吴潜的尸体被安葬在相距循州六百里的湖尾山中的荒僻之地。

  一代状元贤相,死后连葬身之地也无,何等悲凉委屈?

  “可斋莫再气了,莫气了。你已花甲之年,任一方阃帅,岂好哭成这般……我未死,还在人世。”

  “毅夫兄,你看看你这辈子!”

  李曾伯摇了摇头,愈发激愤。

  他一时也不知如何表述这种激愤,只好再念吴潜的“绝命诗”,只觉字字泣血。

  “边马南来动北风,屡陈长策矢孤忠。群豺横暴嘉谋遏,仪凤高飞事业空……”

  念到最后那句“欲知千载英雄气,尽在风雷一夜中”,想到吴潜差点便要被一杯毒酒葬送在那个雷电交加的夜里,李曾伯已愤怒地捶着桌案。

  “莫气了,过去了。”吴潜叹息不已,道:“三首绝命诗,其中两首是我本以为必死,有感而发,一首是为了造成我已死的假象……总归是过去了,你莫要偏激,也莫要心生不满。”

  “不满。”李曾伯道:“我确是不满!联络朝臣逼着贾似道罢了刘宗申的官……唉,但又还能如何偏激?”

  说到这里,他语气沉重下来,终是又吐出了四个字——

  “国事为重。”

  “是啊。”吴潜深以为然,“国事为重。”

  旁人或理解不了他们,受如此迫害,竟还要禀承国事为重的观念。

  但,恰是有这份胸怀与意志,才能数十年苦心支撑这摇摇欲坠的家国。

  国事之重,没有这种毅力的人本就扛不住。

  故而他们是吴潜、李曾伯。

  个人的荣辱与委屈谈也谈过,哭也哭过,话题便渐渐转回正事上来。

  “没想到会是李瑕救你,深谋远虑啊。”

  “守垣这个儿子……让人不知如何说啊。”吴潜喃喃道:“先帝若有这样的儿子、或荣王若有这样的儿子,倒是社稷之幸事啊。”

  “毅夫兄这话,太大逆不道了。”

  “是啊,这话里第一层意思,对当今官家便尤为大逆不道。我被贬谪循州,不冤、不冤……”

  提到当今官家,李曾伯也是无言。

  他揉着额头,一会想到浅水塬战场上,李瑕亲率骑兵截断蒙军的英勇之姿,一会想到在临安数日听闻的有关官家那些荒唐之事。

  更不提吴潜这一辈子屡次在朝中受到的迫害,再相比起这一年李瑕的对待,更不知说甚才好。

  “唉。”

  终是一声长叹。

  之后,李曾伯道:“我不能谋逆。”

  “六十又八矣。”吴潜捻着长须叹道,答非所问,又道:“你小我三岁,亦不年轻了。”

  “你这是要我莫再管身后之事啊。”

  “不然如何呢?”吴潜反问一句,拍着膝,漫不经心道:“无可奈何了啊。”

  “但……”

  吴潜摆摆手,笑道:“故友重逢,谈谈诗词才对。当年你我诗词唱和,我填‘问匈奴未灭,底事菟裘’,你填‘谁为把中原一战收?问只今人物,岂无安石’,至今回想你我这些词句……牢骚太多了。”

  他们这两首词,一个叹匈奴未灭却要隐居了,一个问天下是否还有谢安,转头还是说隐居,“隐居”二字虽然都只是说一说,但这种悲观却像是刻到了大宋文臣的骨子里。

  说来说去,都是悲观。

  “你我为何就不能如岳武穆?‘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你我为何总是‘人间事,尽悠悠且且,莫莫休休’,为何总是‘危栏外,渺沧波无极,去去归休’?”

  吴潜话到这里,往前一倾,问道:“以往连谈收复都是欲语还休,但你不觉得近年来振奋了许多吗?你我垂垂老矣,便只管振奋,有何不可?”

  李曾伯感慨不已,“连收复都欲语还休”这几句,他们对朝廷岂就是毫无不满。

  “毅夫兄你莫非是……”

  “不,我每每向李瑕耳提面命,教他忠君报国。可我一介老朽,除此之外,又还能如何?”

  “耳提面命,忠君报国?”李曾伯反问一声,犹觉不安。

  “近来常想起一句话啊……”吴潜又道,“如何言之呢,‘舟所以比人君,水所以比黎庶,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可斋以为呢?”

  话不必说透,李曾伯已会意吴潜的意思。

  他本该是来遏制李逆之势,没想到还没开始对付李瑕,立场已有了这些的变化。

  而李瑕还根本都没对付过他,确有大气量。

  想到这里,让人心中不由又浮起一个评语。

  “大度类于汉高,神武同于魏祖。”

  ……

  李曾伯到长安,既有见见老友这样的私事,更多的则是为了在回陇西前了解清楚接下来的形势。

  换句话说,才歼灭阿术,他们就马不停蹄地赶到长安进行军议了。

  入城稍歇了一会之后,李曾伯与吴潜转到府署大堂上,只见不少文武官员已经到了。

  李瑕没有换掉那一身戎装,脸色并不是太好。

  “先总结今年夏防、秋防……”

  一句话,把许多将领带回了以前年年遭蒙军入寇的氛围,又要开始年年防蒙虏入寇了。

  “我们连接打了几场胜仗,歼蒙军近三万,但从南阳、黄河、潼关、巩昌、延安、浅水塬等一场场仗打下来,我军的伤亡也已逾万,更有五万无辜百姓受难……”

  李瑕对此很不满意,他不愿与蒙古进行这样的消耗。

  因此,他首先明确提出了他往后的战略倾向。

  “我们必须往外打,把敌人堵在家门之外,这是下一个阶段的战略,请诸位都仔细想想如何做到,明日继续就此商议。现在谈形势……林子,你来说。”

  李瑕议事时与临安完全是两种作风。

  他总结、提出目标,简明扼要。

  而他对情报的重视,也是世间少有人能及。

  林子已站起身来,却有些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架势。

  “据山东、河南方面情报,夏贵已被张弘略击退、李璮被围济南已有败亡之势,只怕今冬蒙军就能抽出手来,转头攻川陕了……”

  第七百六十六章 快错过的机会

  李瑕有些疲倦地往太师椅上一靠,碰到背上的伤口,遂又重新坐正了。

  面对堂中这些心腹属臣,他也懒得再摆出大胜后的威风,表情不算太好。

  这次虽然除掉了刘整、阿术,看似大胜了,但他还是觉得亏了。

  因为李璮举旗这件事,是李瑕从好几年前起就知道的,都准备好了要好好地利用一番,狠狠地从忽必烈身上剐下一片肉来。

  最好是取河南。

  原本该趁李璮举旗时,出兵开封,给史天泽、董文炳一个重创,逼张家投顺……李瑕一直在做这些准备。

  结果,先是张五郎被逼走了、亳州不再在张家手上;之后阿里不哥败逃得太快,完全出乎了李瑕的预料;李璮不得不仓促起兵。

  攻河南的计划其实完全被破坏了,等收拾了杀入关陇的两支蒙军,李璮之乱已快要过去……

  李瑕当然不高兴。

  但他也在思考是否对阿里不哥、李璮寄予了过高的期望。

  人终究还是得靠自己。

  ……

  堂上,林子还在叙说山东、河南的情报。

  李曾伯很气愤,认为李璮不该这么快败亡,反复确认林子的情报是否有误。

  “末将推断李璮将败亡,依据在于济南已经被围死了,那城中粮食还能撑多久……”

  林子说着,走到地图前,开始指点济南周围形势。

  要知道的是,蒙古国在山东有三家实力雄厚的世侯,即东平严实、济南张荣、益都李璮。

  济南是张荣的地盘,李璮很早就想拉他一起造反,曾私下以马蹄金相赠,张荣拒绝,并把李璮谋逆之事告了。

  这也是为何李璮一举旗便攻打济南的缘由之一。

  问题在于,济南虽攻下了,但李璮却被围在城中。

  “李璮被围在济南,甚至不如被围在益都。我们不知济南的粮草具体有几何,但据王荛抵达之后传来的书信分析……我们不认为其部还能撑到十月。”

  李曾伯在地图前看了许久,抚额,无奈道:“为何早不突围?趁史天泽被拖在南阳之时南撤,与大宋连成一条防线。”

  “李大帅说笑了,李璮既攻下济南,占了地盘,岂有放弃的道理。”

  “他若能再撑半年,我们倒可再出兵河南……”

  李曾伯想的很好,打败了阿术之后,关陇兵马也要休整两个月,到时攻打洛阳、开封,可与夏贵配合,如此一来,局势就非常有利了。

  结果,这边才击败了阿术,东线的战事已经如此了。

  因此,话到一半,李曾伯已停了下来。

  他当然懂,只不过是太可惜这个机会。

  林子当李曾伯是真不懂,还解释道:“撑不了半年,末将方才说了,李璮连十月份都撑不到。不等我们出兵,蒙军已经掉过头来攻我们了……”

  堂上旁人都不想说话了。

  时到今日,救也没办法救李璮,只能当作是故事听。

  “再说大宋支援的兵路,夏贵领中路军一度攻下了亳州,有进攻开封之势。但到了七月,张弘略迂回绕道,从鹿邑出发,不攻亳州,而是乘战船沿涡河而下,一路绕到了涡河入淮的涡口。”

  众人看向地图。

  “年轻人打仗,天马行空啊。”吴潜叹息道。

  之所以这么说,因为夏贵攻开封都攻到半路了,深入蒙军境内了。张弘略却是根本不管,反而绕道至两国交界之处的淮河。

  “张弘略杀至涡口,截断了夏贵的辎重线。夏贵只好连夜退兵,途中又遭张弘略伏击,被追杀殆尽,物资损失不计其数……”

  李曾伯抚额。

  这一战,他帮不了夏贵,当时他正被围在巩昌城。

  但从这一战中却可见大宋收复中原的困难,首先便是需要大量的物资与补给,需要漫长的辎重线。

  反观蒙军,根本不在意一城一地的得失,迂回包抄,无往不利。

  林子又继续道:“大宋另一路援军,青阳梦炎部于六月兵临沧州城下,猛攻沧州,但之后攻势受挫,又失去了夏贵在侧翼的掩护,不敢孤军深入,朝廷命他驰援济南……而我们得到的消息是,青阳梦炎已绕过济南,从益都撤回宋境了。”

  吴潜看过贾似道发给李瑕的公文,遂问道:“海军呢?”

  “海军……杳无音讯。”

  议事的诸人实在无甚可说的,许久,吴潜才从无奈中回过神来,道:“该担心的是蒙军灭了李璮之后便能抽出手来……待入了冬,黄河结冰,蒙军会再次来犯?”

  “不错。”李瑕道:“这也是我方才说的,我们要提前做好准备,最好能够以攻代守,御敌于门外。”

  “……”

  董文用坐在堂中,漫不经心的样子。

  夏贵败、青阳梦炎败、李璮要败……这些都是他早早就预料到的。

  当时他大哥回镇洛阳,他就是这么分析的,全都猜中了。

  董文用唯一没猜中的就是自己败于李瑕之手,成了俘虏。

  其实,他还没答应归顺李瑕,只说要考虑一下。

  怎么说呢?为人臣者,谁不想要一个恢弘大度、英明神武的英主,但总不能贸然害了家族。

  慢慢考虑为妥。

  奇怪的是,李瑕竟已让他参与这样的军情议事……

  董文用脑中灵光一闪,很快有了推测。

  李瑕也许会故意让自己听到某些重要军情,再假意露出破绽,放自己回到洛阳,传递假情报。

  看来,是要用反间计了?

  才想到这里,便听到李瑕开始问话了。

  “彦材,你怎么看?”

  彦材是董文用的字,李瑕直接称呼,便是将他当私人幕僚来用,既不像称廉希宪、张珏那样“善甫兄”“君玉兄”,也不像称吴潜、李曾伯“吴公”“李公”,因为毕竟是俘虏。

  董文用回过神来,心想自己分明还没答应投效,为何偏要相询。

  但想了想,他还是应道:“我比诸位更了解蒙古形势,并不认为蒙军会在今冬再攻关陇。”

  “是吗?”吴潜反问一声。

  董文用道:“之所以刘整、阿术须先攻关陇,便是为了让蒙古大军在平定了李璮之乱后能尽快占据关陇。但如今这两部人马已被全歼,蒙军已难以速定关陇,而你们虽胜,却也兵力受挫,无力作乱,故而蒙军更可能先伐阿里不哥。当然,你们也不必想着出兵河南支援李璮,我大哥早有准备……”

  他这话说的也不知是站在谁的立场,有种“忽必烈现在不打你们,你们也要老实点别惹他”的意味。

  堂上很快就响起好几声冷哼。

  杨奔径直向李瑕拱手,道:“郡王,我看他是故意这般说,让我们掉以轻心。”

  董文用冷笑,道:“爱信不信,冬日便见分晓。”

  他本就还没想好要不要归附,才提了意见又马上被人反驳,心中不痛快,干脆闭口不言。

  李瑕似乎也没有太重视他的意见,这日军议到最后,说的还是防患于未然。

  “不论蒙军今冬是否会再次犯境,我们都该尽快做好准备,现在开始重新调整防线……”

  ……

  李曾伯出了府署,走过长安城。

  这八百里秦川被收复之后他还是第一次来,也不知还能来几次,自是该好好看看。

  他换了一身普通老汉的衣裳,走过东大街,绕过钟楼,登上广济街的一间酒楼,坐在那看着人来人往,脑子里又想到今日议事时李瑕说的那些话。

  “以攻代守,拒敌于家门之外……但打出去也难,太容易像夏贵那般被迂回包抄,截了辎重……”

  地图早已刻在脑中,李曾伯想着想着,忽听得长街上响起了驼铃声,他蓦地起了一个念头。

  这念头一开始显得有些不真切,但越想,他越觉得兴奋,最后干脆菜也不吃,径直又赶向府署。

  ……

  “李公?请他进来。”

  府署中,李瑕正对着地图揉额头,听了通报,马上便应了。

  他们也不提现在的所作所为到底是在为谁效命这个问题。

  李曾伯大步上前,直接开口道:“李璮撑不了太久,留给我们的时间太少,郡王想要以攻代守,但若要攻山西、河南,面对的是中原诸路世侯重兵,难。何况我方水师尚且不成熟,渡过黄河只怕是回不来。”

  他这般直接冲进来,招呼也不打,显得颇为莽撞,李瑕却马上进入了李曾伯的节奏。

  “不错,李璮之乱没能利用好,让人失望。但东面确实打不了了,我们的粮草也不足,支撑不了经年累月的战事。”

  “东面难,西面却可以。”

  李曾伯看向李瑕,眼神郑重,颇为突兀便道:“不须粮草,只须给我两万骑兵,可打下西凉、河套。”

  李瑕也不讶异,反问道:“李公能做到吗?”

  “蒙人能做到的,我们有何做不到?若要守陇西全境,四万余人犹不足,而阿术新败,凉州空虚,两万人即可攻下。我认为董文用所言不假,忽必烈犹有阿里不哥这一大敌,但恰是如此,反而更该捉住最后的机会,趁李璮未灭、忽必烈欲伐阿里不哥之际,先从他身上割下一块肉来……”

  李曾伯话到一半,忽看到那张摆在案上的地图,他不由愣了一下。

  只见地图上凉州的位置早已被李瑕画了个圈,且已画了几条行军路线。

  “这是?”

  李瑕与李曾伯对视了一眼,道:“我也是这般想的,既然没能从忽必烈左腿上割下一块肉,那不如试试从他右腿上割……”

  第七百六十七章 戍边策

  屋外忽然下了大雨。

  分明还是午后,天色忽然暗了许多。

  李瑕转头一看,起身关了窗,添了两支火烛,邀李曾伯坐下谈。

  用兵不是小事,往西打的想法还只是击败阿术之后的这几天突然冒出来的,并不成熟,显然有太多事需要斟酌。

  但李瑕开口,用一句话定了基调。

  “打,我们必须得打,还得趁忽必烈还有李璮、阿里不哥这两个敌人的时候先出手打。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

  李曾伯精神一振。

  他从长安大街赶来的一路上也考虑过李瑕也许并不肯支持这个策略,此时却已感受到了对方迎难而上的气概。

  正是这种临安朝廷不具备的气概让李曾伯到了关陇之后渐觉如鱼得水,恰如吴潜所言“只管振奋”。

  也确实是振奋。

  ……

  若给当今形势打个比方,忽必烈便像是一个壮汉,先挥动大棒把阿里不哥这个残暴又胆小的壮汉赶跑了,再一手掐住小瘦子李璮的小细脖子、一手摁住李瑕的头。

  宋廷则像是个面黄肌瘦的病弱之人,趁机冲上来想给忽必烈一刀,才到面前,被一脚踹飞了。

  这各方势力里,李瑕就像个幼童,头被忽必烈摁住了,虽说用力咬了忽必烈一口挣扎出来,却也跌了一个大跤。

  爬起来一看,病人已被踹飞了,小瘦子也快被掐死了,另一个色厉内荏的壮汉还是躲得不见踪影。

  换成别的孩子,这时便该跑了。

  李瑕不跑,还想给忽必烈捅上一刀。

  当然,他没有积蓄,粮草兵力都不足,这便是他被比喻成一个孩子的原因。

  这一刀不好捅。

  往哪捅?怎么捅?就成了务必考虑清楚的问题。

  ……

  “往东打、或是往西打?其中有大区别。”

  李曾伯是饭吃到一半才跑来的,胡子上还沾着汤渍,一边擦了一边又道:“东面的蒙军有防备,且高城坚墙、大军云集。史天泽、董文炳都等着灭了李璮之后对付我们;西面不同,西面地广人稀,蒙军兵力不足,且不知我们有骑兵两万。此为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李瑕提笔,在纸上写了几笔。

  此时与李曾伯的对话,已基本在战略层面上说了为何要打、又为何不能打东边而该打西边。

  笔尖再往下一移,下面还记了林林总总许多要考虑的问题。

  “往西打可以,先定目标,我们该打到哪里?换言之,我们割多大一块肉回来?”

  “河西四郡、河套。”李曾伯毫不犹豫。

  这大概就是西夏的疆域,东尽黄河、西界玉门、南接萧关、北控大漠。

  李瑕讶然。

  他在地图上只标注了凉州这个位置,确实没想过要在现在打下整个河西走廊,更遑说河套了。

  从地图上看,只算从六盘山到凉州这个范围,就已经比关中大很多了。

  “我们有这个实力?凭我们的实力最多打下凉州吧?”李瑕问道。

  “河西走廊与河套地域意义重大,得之则关中稳如泰山,失之则中原不守。”

  李曾伯并不回答有无这个实力,开口却先说意义。

  “河西走廊为抵御西部诸蕃之天然屏障,东连关陇,西通西域,南接河湟,北达蒙古,正是天下要冲,国家藩卫……”

  李瑕知道河西走廊的战略意义。

  简单来说,这是一条咽喉要道,东边是中原王朝,西边是游牧民族,以前的匈奴、现在的蒙古。

  谁占据了这里,谁就掌握主动。

  中原国力强大时,河西走廊是向西北扩张的跳板;国力衰弱时,它是抵御外敌的战略要地。

  一个对比,汉武帝命霍去病两次进军河西,在河西走廊建立四郡,将防御前沿推进到蒙古高原,有力保证了整个汉王朝的稳固;反观宋朝,不能将河西走廊控制在手,只能龟缩一隅,最后陷入被团团包围的尴尬境地。

  “再说河套,蒙军若至燕山南下,必经过沙漠,即使是他们也不可能奔袭上千里而无补给,在何处补给?河套。蒙古正是占据河套,故能以此地放牧养马,积蓄力量,随时进攻中原;而若我方占据河套,以此地可作为战略粮仓,利用崇山峻岭闭关据守……”

  河套的意义,李瑕也不用李曾伯多说。

  还是那一个对比,汉王朝占据河套,对匈奴虽远必诛。

  而宋朝没有占据河西、河套,或许再加上燕云十六州,因此,始终处在战略被动、只有挨打的份。

  这也是为何宋军年年打胜仗,却根本没办法逆转与蒙古的强弱之势。

  包括李瑕重生多年以来,也是现在才渐渐发现自己以前的眼界太小了。

  以往说什么川蜀是宋朝的门户、汉中是川蜀的门户。

  当中原王朝连中原都没有,要把川蜀作为门户,着实是太辛酸了。

  看看汉唐的门户在哪里,才能明白为何宋朝一直挨打、一直挨打。

  才能明白为何匈奴、突厥没能那样欺凌中原王朝,而蒙古可以。

  这次李曾伯在陇西挨了打,痛定思痛,又或许是与吴潜谈过之后,想到自己六十余岁高龄,想要捉住这最后的年景最后再成就一番功业,他渐渐显得激动起来。

  哪怕不敢比霍去病,他也想效仿在安史之乱后为大唐收复河西的张议潮。

  “河西沦落百余年,路阻萧关雁信稀。赖得将军开旧路,一振雄名天下知。”

  若说张议潮克复河西走廊是“百年左衽,复为冠裳;十郡遗黎,悉出汤火”,到如今,历经五代、西夏,蒙古,左衽了几百年那是数都数不清了。

  李曾伯不仅是想要这份功业,也是因这想到都觉得沉甸甸的痛、以及沉甸甸的责任。

  两人又说了许久……

  李瑕一开始真没想要吞下河西走廊与河套那么大的地方。

  听李曾伯一说,他确实有些被说动了。

  拿下这样的战略要地,对忽必烈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也确实只有这最后的机会了。

  但他还是很冷静,提笔在纸上又标注了几点,沉吟道:“下一个问题是,我们打得下这些地方吗?打下之后又如何守?”

  李曾伯虽是今日才思考这个问题,却已有了大概的思路。

  “若有两万骑兵,足以攻打了。这片地域基本是西夏国故地,看着虽大,实则人口并不多……”

  说到河西走廊与河套的人口,因大宋基本就没有占据过这些地方,也只能依照对西夏的了解来进行推断。

  宋军对战西夏,屡战屡败,认为西夏有五十万兵力,再考虑到西夏“无兵民之别,有事则举国而来”,那西夏人口最盛时也不过在两百万人左右,其疆域虽广,却有太多沙漠,人口集中在州城附近。

  在这本就地广人稀的情况下,蒙古对西夏的屠杀,也只需要用“灭族”两个字来概括。

  河西走廊与河套平原上生存的原本是党项人。

  党项是一个融合了各部、高度汉化的族群,现在被灭掉了。

  被灭掉的意思就是,它已经消亡了,没有了,整个文明被抹掉了。

  除了被屠杀殆尽,幸存的党项人一部分归顺蒙古,成了蒙人、色目人;一部分逃往中原,成了汉人;一部分南下吐蕃。

  至此,整个河西走廊的人口更少,基本都是征发来的探马赤军、从草原迁来的牧民、西域通商的色目人,以及阔端一系从各地掳掠来的大量驱口。

  “河西走廊地域虽大,却只需攻下西凉、甘州、肃州、瓜州等地,即汉武帝所设的河西四郡……”

  李瑕一边听着,目光看去,见李曾伯的手一直捂在膝盖上。

  想必是年纪大了,今日一下雨,风湿发作。

  雨滴打在屋檐上响个不停,李曾伯与李瑕也长谈了很久很久。

  他们所谈的事绝不容易。

  也必然面对蒙古军队强烈的反扑。

  奇怪的是,对此保持冷静的是李瑕,而年老体迈的李曾伯反而更有种少年般的冲动。

  “活到这把年纪,我已不剩几年了,用这最后数年为中原将这西北门户夺回来。班超久在绝域,年老思归,但愿生入玉门关。我不同,一世偏安,唯盼能死在玉门关……”

  ……

  是夜。

  李曾伯回到驿馆,犹心神激荡,久久不能入眠。

  他忽然又想到在临安时与贾似道的详谈。

  为保大宋社稷,除掉李逆吗?

  相比于今日与“李逆”相谈的事业,孰轻孰重?怎么选择?

  是该“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还是该“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还是该“岁岁金河复玉关,朝朝马策与刀环”?还是该“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汉家男儿的志向抱负,写在唐诗里。

  李曾伯干脆翻身而起,铺开纸墨,欲写封书信训一训贾似道。

  然而笔尖才落,又觉与那江南水乡里的平章公无甚好说的。

  于是与贾似道说都懒得多说了。

  干脆写下了一首以往作的诗。

  那是在襄阳时经过隆中,借诸葛亮咏志的诗。

  烛光忽明忽暗,李曾伯奋笔疾书,留下一列列金钩铁划的字迹。

  “老瞒晚当汉道卧,黑云触天月新破。英雄湖海应如响,独向南阳静中坐。”

  “当时不遇刘豫州,抱膝吟啸谁为酬?本图一旅复夏祀,岂为万户伸韩仇。”

  “……”

  “空存遗庙千载后,过者犹知袒为右。呜呼龙乎如有灵,盍使胡营落天狗?!”

  毛笔被掷在桌上。

  李曾伯推开窗,向西望去,吐出一口浊气,顿觉胸襟一阔。

  这一首旧诗写的是诸葛北伐,是复夏祀,是冠裳右袒,是汉道永昌。

  多年过去,当年咏的志向还在……

  第七百六十八章 公事私事

  长安的这场雨下得很大。

  一队马车由永宁门进了城,停在了府署前。

  韩祈安掀帘向外看了一眼,也不等人拿伞来,抬手遮着头便往里跑去,不理会身后一声声呼喊。

  “中郎。”

  “中郎慢些……”

  韩祈安官不大,任从事中郎,属于王府属官,管理王府各类事务而已。

  他跑到廊下,长安府署中官吏们见了都大吃一惊,连连行礼。

  “不必多礼,引我去见郡王。”

  长安府署自南向北分为五堂,每堂又有衙舍若干,层次分明。

  前方是照壁,两侧各有一个辕门,东为“整纲饬纪”,西为“察吏安民”。

  通道尽头过了仪门,两侧为科房,是官吏们务事之处。再往前是大堂,东有四间官厅,西有四间戟房。

  大堂名“勤事堂”,门外楹联上书“刑赏唯求孚众志,清勤端在励官箴”。

  再北面的二堂才是会客议事的地方,韩祈安匆匆赶上前,正遇到杨奔、宋禾、胡勒根、李泽怡等人出来。

  杨奔走在最前,神色严肃,目光正直直看着前方,有种舍我其谁的气势。

  宋禾正拍着李泽怡的肩,像是在勉励着什么,胡勒根则凑在他们旁边,仰头插话,脸上带着笑意。

  韩祈安先是暗想这些骑兵将领们好闲,竟没去戍守地方,再一想便知他们聚在这长安府署必然是又要有战事。

  还真是征战不休,让人心神俱疲。

  到了议事堂,远远便看见一个将领从堂中出来,其人名叫萧全,曾经随刘元礼偷袭关中被俘虏过一次,后来随刘家一起投降。

  其实这种刘家旧部才是如今李瑕麾下骑兵将领的大多数。

  ……

  李瑕见过萧全,正在给手臂上的伤口换药。

  那伤口还没结痂,看得出是个带倒钩的箭头刺中的,挖出之后犹有皮肉被翻开。

  “阿郎又受伤了?”韩祈安赶进堂中一看,脸上已浮起关切之色。

  “皮外伤,不碍事的。”李瑕起身拿了一块帕子递给韩祈安,让他擦干头上的雨水,道:“反而是岳翁身体不好,不该淋雨。”

  韩祈安不太敢担这岳翁的身份,稍欠了欠身,说起汉中的各种公事。

  今年的秋收已经过了,咸定三年积累的粮钱基本也因战事花出去,可喜的是南丝绸之路上有了贸易往来,稍有些积余;

  各种券引发行得还算顺利,平陵王府已能得到川陕民间基本的信任。江南那边,金银关子却比之前的会子还贬值,因此川陕的券引渐渐在江陵、襄阳等地私下通用;

  棉花的种植稍见成效,王府施行了让蜀地每十亩田地种一亩棉花的政策,且可以棉布抵税……

  “说到这个,能否临时再赶制出两万件棉衣来?”李瑕忽然开口打断了韩祈安的叙述。

  “莫不是今冬要向北面动兵了?”韩祈安讶异道。

  “准确而言是西北。”

  李瑕也不瞒韩祈安,开口便说了想要占据河西走廊,进而再图河套的想法。

  听到最后,韩祈安捻须沉吟,缓缓道:“怕是吃不住吧?”

  “先攻下凉州,再由李曾伯屯兵于河西四郡,陇西的防守压力能轻不少。”

  “倘若今冬延安、潼关,以及黄河沿线战事有变又如何?”

  “所以才该打出去,先占据主动。还能寄望着我不打他,他便不打我吗?”

  “这样接连作战,耗费太大了。”

  “钱粮耗费,该算。”李瑕道:“但不能算得太清楚。算得太清楚了,反而更容易做糊涂事。”

  他说着,随手把今日找来看的那些关于宋与西夏战事的记载丢到一旁。

  大宋的士大夫从来都算得清楚,在将士奋死血战一次次击败外虏的时候,算得出还是杀良将换和平更为划算。

  徽宗一登基,旧党便把收复河湟地区的王瞻流放逼死,把将士浴血打下的西北六寨甩手割让。

  他们当然有理由。

  说起来也是丝丝入扣,条理清晰。

  但李瑕懒得分析了。

  “这次不管耗费多少钱粮,不管划算不划算,便是倾家荡产,就当买一个振奋人心,泄一泄这大宋将士的愤懑,提一提汉家男儿的心气。”

  韩祈安该提醒的提醒了,见李瑕主意已定,也不多劝,先是将一应钱粮调度之事应了,又问李瑕何时归汉中。

  李瑕摇了摇头,道:“李曾伯想要领两万骑西讨,他怕是做不到。方才见了萧全,如他这般的刘家旧将,李曾伯很难如臂指使,我到凉州一趟,为他坐镇吧。”

  “也是。”

  韩祈安明白李瑕的顾虑在何处,少带或不带粮草孤军深入,需要在军中有极高的威望,李曾伯年纪虽然大,至陇西不过一年,必是做不到。

  老人慷慨激昂,也富战略眼光,但以李瑕的做事态度,不可能任由他去冒险。

  明白归明白,韩祈安也叹了一口气,道:“阿郎离家也大半年了,倒不如将治所迁到长安来?”

  “也想过,但待川蜀民心大定了再迁也不迟。”

  “……”

  谈过了公事,韩祈安才说起私事。

  他给李瑕带了一大叠的家书。

  因为韩巧儿递信最方便,写了特别多封。

  李瑕也想家,渐渐真的明白“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当中的情绪。

  而在李瑕看这些信的时候,韩祈安想了想,还是问道:“听说,张六郎击败夏贵,重据亳州了?”

  “嗯,河南局势可惜了。”

  “张家果然有实力……对了,还未恭喜阿郎,喜得贵子。”韩祈安道:“听巧儿说,阿郎这次本希望要个女儿,求个儿女双全。侧王妃则是又生下了儿子……”

  “知道岳翁想说什么,放心吧。且不说天地之广,只说蒙古国如今之疆域,三五代人分封治理尚且难以巩固下来,没什么好争的。”李瑕随口说着,眼睛也不抬,又道:“我心里有数。”

  七月初七时,张文静生下了孩子,男孩。

  李瑕本想陇西之战一打完便回汉中,结果又打算攻凉州,难免心中挂念。

  至于这个刚出生的次子对于张家有何影响?

  或许会有些影响,关键在于主动权在谁手里。

  李瑕翻开张文静的信,只见上面先是说了许多小事,又在小事中掺杂着表达各种想念,最后,她问他是否将孩子的事告诉张柔,并附了一封信,若他同意便直接递往北面。

  好歹也是正儿八经的夫妻,生了孩子得让外祖父知道一下……

  李瑕不由笑了笑,没拆开张文静给张柔的信,而是又写了一封亲笔信,并在一起送往保州。

  ……

  燕京。

  张柔缓缓打开一口箱子,只见里面满是书籍。

  他缓缓捧出最上面一本,轻抚了抚封面,递给了王鄂。

  王鄂曾是金国状元,如今忽必烈的诏书多出自他手。

  此时王鄂双手捧过张柔递来的书,摊开看了看,道:“张公有大功于后世矣。”

  这是《金实录》,于他们这些北人而言,有超乎寻常的意义……

  金国的历史重要吗?

  抛开女真人不提,一百多年间活在中原的万万人不能没了历史,否则他们才是被真正的完全灭亡。

  不久前,王鄂向忽必烈进言“自古有可亡之国,无可亡之史。盖前代史册,必代兴者与修,是非与夺,待后人而可公论也。”

  忽必烈允了。

  这代表着蒙古国要为前朝修史,也代表着它维护正统。

  蒙古再也不会像灭西夏时那样,完全抹杀掉一个文明。

  “千万生灵之幸事啊。”王鄂感慨。

  “献了《金实录》,朝廷能为前朝编史,我最后的心愿已了。”张柔道,“可以致仕了。”

  王鄂颇为讶异,惊道:“张公这便致仕了?”

  “不错。”张柔道:“想请陛下允六郎袭职。”

  他这是让王鄂也帮忙说话的意思。

  正好借着这个张弘略击败夏贵、收复亳州的时机。

  王鄂却是有些疑惑,问道:“但依陛下心意,恐是更属意九郎吧?”

  张柔心意坚决,摆摆手,不再就此多言,把王鄂送到院门处,道:“状元公慢走。”

  ……

  看着王鄂离开的背影,张柔微不可觉地叹息了一声,想到了许多往事。

  三十年前,他随拖雷攻打汴京,当众放言“我用兵以来,杀人多矣,岂无冤死者?从今以往,非与我为敌作战者,誓不杀也!”

  结果,金帝逃到汝南,城中金军死战。依蒙军惯例,凡拒不投降者,一旦城池攻破则屠城。那句“非与敌战,誓不杀也”言犹在耳,张柔已下令屠了汝南城。

  当时每一个兵士牵着十余个俘虏斩杀,他只在其中救下了王鄂这样的文人。

  如今活到老了,最近却总想到当年这些事,汝南被屠后的情形浮在眼前,让他莫名地心悸。担心会报应不爽,遗祸子孙……

  “大帅?大帅?”

  张柔回过神来,便见一个信使已赶到面前。

  “大帅,亳州急信。”

  张柔目光看去,迅速抢过那三封信快步赶回书房。

  其中两封虽无署名,他却知道是谁写的。

  他把张弘略的信丢在一旁,先拿起那封张文静的信,之后转念一想,转而先看李瑕的信。

  “阿术死了?”

  看到一半,张柔终于是脸色一变,却还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硬话。

  “小兔崽子,但李璮都快完了,你已失去了一个强援,往后还能怎么办?”

  如果李璮刚起事时,亳州还在张家手上,李瑕能击败史天泽,攻下洛阳、开封,局势未必不能影响他的决定。

  现在显然是晚了,河南已被忽必烈稳定下来。

  再往后一看,得知女儿已生了孩子,张柔的神情却又无奈起来……

  第七百六十九章 分功宴

  济南西城外,蒙军大营。

  张弘范巡视过战场,策马赶回营中,听亲卫禀报了一句“李家郎君来了,正在帐中等候”,他遂连忙赶向大帐。

  帐帘一掀,一个年轻人已起身。

  “九郎。”

  “德卿兄。”张弘范上前,道:“你攻下淄川了?如何?家小可安好?”

  “已攻破淄川,救出我的家眷。”李恒笑应道,“淄川已定,赶来增援,就数百人马,旁人瞧不上,想在九郎这里下营。”

  他年纪在二十六七,面容俊秀,举止贵气,穿着一身蒙军的戎服,算是蒙古将领中最文雅的面貌了。

  李恒是西夏王室后裔。

  虽说西夏灭国最惨,王族屠戮殆尽、宫殿尽数销毁、王陵掘地三尺……但也有一只漏网之鱼。

  早在夏神宗在位时,西夏一边受着蒙古劫掠,一边还依附着蒙古、穷兵黩武地去帮蒙古攻打金国。

  当夏神宗命太子李德任统兵打金国,李德任坚持联金,拒不领兵,夏神宗气愤,一举废掉了李德任的太子之位,把他囚禁在灵州。

  后来,蒙军攻破灵州,李德任不屈就死,当时他儿子李惟忠才七岁,也想追随父亲殉国。

  蒙古宗王、铁木真的弟弟合撒儿见了,收养了李惟忠。

  合撒儿死了之后,次子移相哥最为显赫,李惟忠也追随着移相哥立了功劳,被封为淄川的达鲁花赤。

  李恒是李惟忠的次子,从小就留在移相哥王府当人质,被王妃当作自己的儿子一般抚养长大。

  他年长之后回到山东,去年发现李璮准备举旗造反,随李惟忠弃家而逃,到燕京告状。此番也算是表了忠心、立了功劳。

  李璮恼怒李家父子行径,遂将其满门押于淄川狱中,李恒这次便是领兵救出家眷,再来围攻济南。

  此时李恒说完了这些经历,张弘范也是唏嘘。

  “德卿兄忠于国事,陛下必不薄待。”

  “不谈我了。”李恒摆手,把话题转到张家身上,道:“听说,你六哥击败了宋军,收回了亳州与河南诸城?可喜可贺。”

  “是啊。”张弘范笑道,“六哥一向有大本事,又听父亲话。”

  他已在帐中翻了一会,没找到酒,招过亲卫去别处拿一坛来。

  “九郎呢?攻城也有数月了,可有斩将夺旗?”

  “没有。”张弘范径直摇头,摊开手,道:“一滴血还未沾。”

  李恒指了指他,笑骂道:“帐中无酒,我看你未曾懈怠。”

  “有酒有酒,你看,这不就来了。”

  张弘范大笑,接过亲卫找来的酒,坐下,给李恒倒了一杯,道:“德卿兄前阵子在淄川,怕还不知济南这边的战况,我来给你说说。”

  “多谢。”

  “史帅赶到济南之后,与合必赤宗王商议,认为李璮诡计太多,且兵马精良,不宜强攻济南城,当围城困死李璮。所谓‘以岁月毙之’,这是稳操胜券的打法。”

  李恒听得懂。

  打李璮与打阿里不哥不同,没必要损兵折将,因此诸路世侯都想保全实力,这也是为何需要史天泽来统一指挥。

  能保证众人的利益,才能得到众人拥护,史天泽懂得这道理。

  “稳操胜券。”李恒笑道:“那更重要的就是……看谁能分到功劳了?”

  “是,只看谁能分到功劳。”

  两人会心一笑,碰了碰酒杯。

  李恒抿了酒,向帐外看了一眼,评价道:“你守的这地方不错,李璮很可能会从此突围,少不了你一份功劳。”

  “史帅待我不错。诸路军中,只有史格那道防线比我更好。”

  “史格在哪?”

  “西南,扼守历山一线。”

  李恒点点头,道:“确实是李璮最有可能走的方向。”

  “史帅的亲儿子嘛。”

  张弘范往前稍倾了倾,道:“到了济南,我才知道父亲真是老谋深算……我出战前,他便告诫我要找‘险地’驻营。”

  “哈哈,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李恒大笑。

  哪有甚险地?

  这里不是在打仗,是一场分润功劳的宴席,是诸路世侯把年轻一辈的子弟拉出来亮相的一次机会。

  张弘范话锋一转,却道:“这两个月李璮已开始突围了。但,他一次都没有攻击我的防线。”

  “哦?李璮畏惧九郎之名?”

  张弘范大笑,颇为张狂。

  然而,他眼里却没有笑意,稍微笑了一会便停下,肃容道:“不闹了。我还不至于中了这样浅显的骄兵之计。李璮欺我年轻,当我不会领兵,以为一直不来攻,我的士卒一定会心生懈怠。”

  李恒道:“我等他来吃个大亏。”

  聊到这里,大雨倾盆而落,帐内的地上也满是雨水。

  张弘范连忙去冒雨去抢修防事。

  到了夜里,便听士卒说,史格依托河涧修筑的防御工事毁了,木栅全被冲垮了。

  张弘范自语一声“来了”,遂向李恒道:“德卿兄是否到史家大郎处下营?”

  “不了,我只这点人马,在哪都是一样的。难得能与九郎并肩作战,九郎不嫌我分润你的功劳便好。”

  “自是不嫌。那今夜便看史格独领大功。”

  是夜两人抵足而眠,半夜,果然被动静惊醒。

  “报!李璮夜袭南面史将军大营了……”

  “下棋吧。”

  李恒道:“等等战报,看史格如何应对。”

  张弘范打着哈欠,随口道:“看吧,史格一定又要闹出些轶事来,显得他英勇。”

  棋下到第三盘,果然,听得探马来报,说是史格亲自反击,杀至李璮大纛下,投掷火炬为号,一举破敌。

  “德卿兄觉得如何?”

  “这故事……勉强能在战报记一笔,博陛下一笑。”

  “不错的亮相……”

  ……

  天光微亮,王荛站在济南城头上,望着最后一支残兵退回城中,眼中满是无奈。

  对李璮失望透顶了。

  李璮是他姐夫,以前王荛怎么看,都觉得姐夫是当世豪杰,心怀大志,武勇绝伦。虽知道李璮不擅谋略,但没想到是如此不擅谋略……

  回想起来,王荛赶到济南之时,史天泽还未率军抵达,当时他便劝李璮放弃济南,把防线拉到江淮一线,与赵宋联合防御。

  这是韩祈安让王荛转告的话,既是李瑕的意思,也是王荛的意思。

  局势很清楚了,王文统一死,李璮根本不可能再直捣燕京,那就只能退。

  须知忽必烈还有阿里不哥这个强敌,只要依托于江淮、依托于赵宋,时不时北上袭扰,往后还有机会。

  但李璮拒绝了,理由也很充分——

  “赵宋岂可信任?若赵宋可信,当年我父也不会丧命于赵方、赵葵之手,我绝不重蹈覆辙!我联络赵宋,为的只是得到赵宋的应援而已,岂真有投奔之意?便是有,你真当赵宋君臣敢接纳我吗?!”

  王荛也是一时语塞,想都能想到赵宋朝堂上是怎么说的“岂不惧重蹈梁武帝接纳侯景之覆辙?”

  李璮不仅是娶了王文统的女儿,还娶了塔察儿的妹妹,对蒙古局势十分了解,知道太原路、平阳路,以及河套地区的九原城等地,都是支持阿里不哥的蒙古宗室术赤一系、察合台一系的封地。

  他想要将声势闹大,让天下人感到忽必烈已岌岌可危,群起响应。

  王荛跑来相劝时,李瑕还在南阳拖着史天泽,对此,李璮也有自己的看法。

  “李瑕之所以能拖住史天泽,实则是因史天泽本就无意来攻山东,借机观望罢了。当此时局,天下间无数目光盯着,我岂能退出济南?!合该坚守下去,待群起响应……”

  “姐夫啊,若有人响应,三十年前就响应了。”

  “三十年前岂有这大好机会?如今不同,李瑕若能再拖史天泽一阵子,便是连史天泽也能倒戈。”

  “拖不了了,蒙军不止有一路攻关陇,他何为要为姐夫再拖下去?”

  “有何拖不了?我守济南,千辛万苦尚可支撑。他不过对敌那欲战不战的史天泽一路人马。”

  “人家不像姐夫你不管不顾,人家要讲策略……”

  “传信于他,只差这最后一步便可驱逐蒙虏,为山九仞,不可功亏一篑。到时我与他平分天下又有何不可?”

  “姐夫!”

  “休再多言,你如此相劝,到底是何目的?!”

  “……”

  王荛于是明白李璮不信任他了。

  因为他与王文统这父子俩确实起过要投靠忽必烈的心思,也就是如今王文统死了,他才再次决心抗蒙,不被信任也实属正常。

  既劝不动李璮,王荛只好去劝外甥李南山早做败亡的准备。

  李南山被说动了,且做了准备……

  李璮是有一支水师的。

  山东三面环海,李家对海战十分重视。早在李全在时,便知赵宋利于舟师,于是谋习水战。重金招募柁工、工匠,大造船只。

  李璮则修葺了旧海城作为水师基地。

  这次举旗,李璮本打算水陆并进、攻打燕京,然而才攻到济南就被堵住,如今水师还留在旧海城未动。

  因此,李南山趁着史天泽还未领兵抵达,派出心腹,令其将家眷、物资运往旧海城。待局势有变化,他们便打算强行带李璮从海上逃亡……

  结果,到了九月十八日,王荛已放弃带李璮一道离开的想法了。

  他再次找到李南山。

  ……

  李南山在昨夜的突围中受了些伤,正在裹着伤口,见王荛过来,叹道:“悔不早听舅舅之言,如今便是突不出去了。”

  “姐夫是如何想的?”

  “舅舅何不自去问父亲。”

  “他不信我。”王荛那大嘴一咧,既是苦笑,又是无奈。

  李南山叹息一声,道:“父亲还想着杀回益都,重振事业,却不知益都陷落了没有。”

  “听我说。”

  王荛凑上前,低声道:“拖得太久了,如今兵马已不可能突围而出,你我趁乱带着家小逃吧……”

  “何意?”李南山大讶,“舅舅这是要我弃父兄于不顾,苟且偷生?”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不。”李南山很坚决,道:“我绝不背弃父亲。”

  王荛拍了拍额头,摇头不已。

  “舅舅,你也不必过于忧虑。”李南山只好劝他,道:“未必就不能突围,父亲有办法。”

  “是吗?”王荛漫不经心地应着。

  他心里清楚李璮那所谓的办法是什么。

  无非是欺张弘范年轻,打算从张弘范的防线突围。

  对此王荛不抱期望。

  但他手里倒是还有一枚张五郎给的信物,只看能否趁乱带走一些人了。

  至于李璮,想必只能放弃了……

  第七百七十章 法不责众

  王荛懒得听李南山说李璮突围的计划,转身去找了他姐姐。

  “姐夫打算明夜突围而出,到时阿姐带上儿女轻装简从随弟弟走吧?”

  王芝摇了摇头,道:“相公若能突围,还能不带我吗?若突围不出,我自是随他死。”

  她四十几许年岁,年轻时是个大美人,如今老了,因她父亲王文统之死而哀恸,显得很是憔悴,头上还戴着白布。

  李璮这次北征,原意是要直扑燕京当皇帝,妻儿也是带着。这也是王荛陪着他们拖到现在、被困围在济南的原因之一。

  若非为了姐姐与几个外甥,他早便抛下李璮走了。

  事到如今,还听王芝这般说,王荛实在生气,恼道:“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再不走,我王氏满门为李璮陪葬吗?”

  劝了一会,王芝思来想去,遂招过膝下一双儿女来。

  她为李璮生了二子一女,除李南山外,还有一儿名李齐山,如今只十二岁,女儿李忆真,十四岁。

  说来,李璮相貌堂堂、王芝也是美人,李南山、李齐山兄弟仪表出众,唯有李忆真最像她舅舅王荛,嘴大、眼小,说不上丑,但显然不是美人胚子。

  但王荛却是最喜欢这个外甥女,拍了拍她的头,叹了口气,没再多说什么。

  总之是接走李璮这点血脉,还能号召益都的余部、带到旧海城,那么红袄军、忠义军就不至于完全没了……

  次日夜里,李璮果然又准备突围。

  且如王荛所料,是打算从张弘范的防线上突围。

  计划是不错,两月来李璮一次都没攻打过张弘范的驻地,为的便是让其部掉以轻心。

  至于为何选张弘范?

  因为那是最好的突围方向之一。

  而且张弘范年少成名,但真正统兵上战场其实是第一次,在李璮眼里,这就是个赵括。

  为了这一战,李璮预先造好了飞桥,专门用于搭在壕沟上,让士卒们能越过蒙军的防事,直接进入张弘范的大营……

  这种骄兵之计若用在别人身上或许能成,王荛却不认为张弘范会中计。

  他在燕京时就与张弘范来往过,认为忽必烈用人确实有眼光。

  一路上想着这些,王荛跟在队伍后面,眼神颇为忧虑。

  王芝不知是否与李璮说过,派了四个亲卫带着李齐山、李忆真,跟着王荛。

  他们全都打扮成普通百姓模样,打算悄悄从山林离开济南……

  很快,夜色中传来了杀喊声。

  “突围!”

  “杀……”

  王荛抬头看去,等了好一会,心中也渐渐浮起一些期望。

  如果李璮能突围而出,那当然是最好……

  “飞桥不够长!蒙军把壕沟挖宽了!”

  不等王荛那点期望酝酿太久,前方已有了这样的呼喊。

  他摸了摸怀里那枚张家的信令,一咬牙,牵着李齐山与李忆真就走。

  “随我走这边……”

  ……

  “放箭!”

  蒙军一声令下,箭雨射出,将正在翻越壕沟的叛军尽数射杀。

  张弘范不是赵括,他非常善于治军,军中也没有出现一丝懈怠。

  既料到这几夜李璮要来突围,张弘范下令要守夜,军中也无人不满,自是轻轻松松便能击退李璮。

  他也没学史格弄什么掷火为号、直冲李璮大纛……只他未中骄兵之计的事迹,已足够传到陛下耳中。

  战了大半夜,李璮只能退回济南城。

  张弘范并不追击,这是稳操胜券的一战,李璮只有被困死的命运。不必一个人把功劳抢光。

  他只下令严守,以免有漏网之鱼逃走。

  之后巡视战场,他却是皱了皱眉。

  “十郎人呢?”

  “将军像是回营了。”

  张弘范点点头,举步便向他十弟张弘正的营帐走去。

  李恒不由劝道:“九郎何必呢?仗打完了,年轻人熬不住夜……”

  “士卒尚在清理战场,为将者不能与之同甘共苦,如何服人?”

  张弘范这般应过,大步走至张弘正帐外。

  夜色中,只见帐外几个士卒动作显得有些慌乱,张弘范警觉,当即便让人将他们拿下。

  “九哥?”张弘正掀帘而出,勉强笑道:“怎么了?”

  张弘范不应,继续走向帐篷。

  忽然,只听不远处有人喊了一句。

  “什么人?!”

  快步一赶,便见有几名士卒在追逐着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张弘范径直抢过一把弓,一箭射去,那鬼崇奔逃之人应声而倒。

  这一箭只射中那人的大腿,然而却见他毫不犹豫拔出箭支,当即捅了自己脖子。

  张弘范再上前一看,地上那尸体抽搐两下,已然气绝。

  他不由暗道对方刚烈,转身向张弘正叱道:“怎么回事?!”

  张弘正四下一瞄,驱退了周围的士卒,才应道:“王荛想逃出济南,拿了五哥的信物……”

  “糊涂!你不要命了,这种纵敌之事也敢做。”

  “多大点事啊?把一队人调换了,睁只眼闭只眼,当什么都不知道。”

  张弘范冷笑道:“我看你是被王牧樵骗了,五哥平常最讨厌他,岂会护他?”

  “真的,九哥你看信物。五哥说最讨厌王荛,还说最恨李瑕。但他如今却投了李瑕……”

  “闭嘴。”张弘范眼看骗不到张弘正,干脆直接喝止,问道:“你打算调哪队人?”

  “玉符河附近。”

  张弘范皱了皱眉,让亲卫将张弘正带下去看好,又招过几个将领往玉符河附近去搜。

  “格杀勿论,不必留活口,去吧……”

  安排完这一切,他才转头向李恒笑道:“让德卿兄见笑了,家门不幸,出了叛逆。”

  “九郎放心,我不会乱说。”

  张弘范信得过李恒的人品,点了点头。

  李恒又道:“等到天明让人瞧见了不妥,我派人帮九郎一起搜吧。”

  “多谢德卿兄了。”

  “你我之间,说甚谢不谢的……”

  ……

  天光大亮。

  李璮基本已失去了突围的机会,济南在重重围困当中又渡过一日,而粮食早已见了底。

  驻扎于城西的张弘范却是深深皱起了眉,眼神疑惑起来。

  “没找到?”

  “是,末将搜遍了附近所有能藏人处,并未找到王荛。”

  “十弟没派人过去?”

  “没有。九郎,若说可疑,有没有可能是李恒的人……”

  张弘范抬手打断了下属的话,摇了摇头道:“不必怀疑德卿兄,他既能出奔状告李璮谋逆之事,岂有私放逆贼的可能?”

  “那王荛……”

  张弘范思来想去,喃喃道:“许是退回济南城了吧。”

  ……

  这日之后,李璮的部下已开始纷纷出逃。

  有些逃出去了,有些没有。

  张弘范对此松了一口气,意识到张弘正说的是对的,只要李璮不能逃脱,逃走几个小鱼小虾确实算不上大事。

  李璮与宗王塔察儿尚且有联姻,北地世侯之间更是盘根错节,难免是要漏走一些人。

  法不责众,睁只眼闭只眼也就过去了。

  兹当是加快平定李璮之乱。

  济南已出现了人相食的情形,李璮败亡,确实不远了……

  ……

  九月二十日。

  城溃。

  李璮也心灰意冷,放弃了突围。

  他竟是在济南府署当中登楼眺望,题了一首词。

  “腰刀首帕从军,戍楼独倚间凝眺。中原气象,狐居兔穴,暮烟残照……”

  王芝缓缓走上楼阁,目光看去,正见李璮在墙上挥笔写下这五句。

  举目望去,中原沦陷,被胡虏鹊巢鸠占,而她丈夫继承了一代豪杰伉俪的抗争之志。

  天下皆折腰,唯他还在抗争……

  “世变沧海成田,奈群生、几番惊扰。干戈烂漫,无时休息,凭谁驱扫?”

  百姓受尽了战火,不能休养生息,还有谁能驱逐胡虏,收复中原?

  今日事败,还有谁?

  王芝是不知还有谁的。

  她目光看去,只见李璮写到这里,手已有些颤抖。

  他虽还未回头,她却能从他的背影中读出悲怆。

  “眼底山河,胸中事业,一声长啸。”

  李璮没有长啸,停顿了好一会之后,方才写下最后一句。

  “太平时、相将近也,稳稳百年燕赵。”

  写罢,又喃喃自语了一句。

  “凭谁驱扫?陇西年少,百年燕赵……”

  丢开笔,李璮转过头,看到妻子,愣了一下,表情中有种穷途末路的潦倒。

  王芝拿出一把匕首递在李璮手里,道:“妾身不敢动手,由相公来吧。”

  李璮没说话。

  失败的男人无话可说。

  他抱着妻子,用匕首捅穿了她的后心……

  手刃了几个妻妾之后,李璮去了大明湖,他跳下水中,向湖心走去。

  才走到水及腰处,一人从后面冲上来一把拉住李璮。

  “相公何必如此?!”

  李璮转头看去,见这幕僚已十分老迈,他只记得其人姓黄,却已忘了其名字。

  因其也就是个平庸之辈。

  除了岳父王文统,李璮身边又哪有甚高明的文人?

  “放开……”

  李璮魁梧强壮,只怕一个动作便要将这黄老先生震飞。

  之后却又听到一句话,正说到他心槛里。

  “相公为天下不平,因而举事,何必自损?!”

  李璮一愣。

  既是为天下不平,岂可独自一人受死?

  今日自损,正如了那些世侯的意……

  一念至此,他忽然大笑,转身登岸,任由蒙军俘虏。

  ……

  这样俘获李璮,其实有些出乎史天泽的意料。

  他思来想去,不得不向宗王合必赤建议不必将李璮押往燕京,在济南杀掉为好。

  这次的整个平叛过程实际上是由史天泽指挥的,合必赤作为名义上的统帅,平时很少干涉战事,但此时却是用蒙古语反问了一句。

  “为什么要现在杀掉李璮?”

  史天泽默然片刻,最后用蒙古语答道:“为了安人心。”

  “安谁的心?”合必赤又问。

  史天泽不答。

  合必赤等了一会,之后环顾了满堂的世侯将领,拍了拍肚子,道:“好,那就杀了。”

  诸人松了一口气。

  合必赤继续拍着肚子哈哈大笑,仿佛就是个粗莽的草原人。

  他眼中却是掠出一抹狡黠,忽然喝道:“把李璮押来,本王审过便杀了!”

  这一句话,诸路世侯皆惊。

  再转头看去,只见已有蒙军士卒抱着一个装满信封的匣子过来。

  于绝大多数世侯而言,真正难打的一仗……此时才刚刚开始。

  但也有人低下头,暗自冷笑。

  “想追究?北面阿里不哥未平,关陇新败于李瑕……我看到最后能追究几人?”

  第七百七十一章 审讯

  张弘范站在堂中,目光始终落在那个信匣之上。

  只见那信匣被放在一个回回人面前。

  这回回人生得一双黄眼,须发皆卷,一直就追随在合必赤身边,懂蒙汉文字,却从没与他们这些世侯通过姓名。

  信匣一放,第一封当即便被拆开。

  张弘范不动声色地走了一步,站到黄眼回回人身后几步。

  这个距离有些字能看到、有些不能,他却认得出这回信是东平万户总管严忠济的笔迹。

  转头一瞥,果然见严忠济脸色非常难看。

  严家是不弱于张家的世侯。

  金亡时,严实是先归附于宋,后感到宋不可靠,率彰德、大名二府八州之地三十万户归降。

  严实二十年前死了,严忠济袭了职。

  值得一提的是,严忠济正是张五郎的岳父。

  换一句话说,严忠济之女,如今正在川陕……

  想到这里,张弘范已有些暗暗心惊,然而那黄眼回回人竟还在继续拆信。

  这次那信纸一摊开,张弘范又是眼皮一跳,已看出这正是他六哥张弘略的笔迹。

  前些年,张柔镇亳州,张弘略权顺天万户总管,而顺天正处于李璮北上之路,李璮必然是要联络张弘略的。

  但张弘略却从未与张弘范说过,是如何回复李璮的……

  忽然,铁链锒铛声响起。

  李璮已被人押了过来。

  张弘范没有马上转头去看,而是等到那黄眼回回人把张弘略的信收好、看下一封信了,他才回头看向李璮。

  只看身形相貌,李璮确是一条好汉。

  他父亲李全就是有名的魁梧雄伟,人称“李铁枪”,他母亲杨妙真不仅梨花枪天下无敌,也有“艳若桃李”之称,李璮继承了父母的外貌,一看便是让人折服的豪杰。

  此时虽是被铐着押上来,李璮却毫无惧色,才入堂便仰天大笑。

  “哈哈哈……”

  一听这笑声,堂上众人面色愈发难看。

  谁都知道这种起兵谋反的叛逆若被俘了不会有好下场,必然要受尽极刑,五马分尸或凌迟处死……本以为李璮懂得自我了断。

  不曾想,这狗厮竟是这般就俘了。

  “哈哈哈,昔日我与诸君侯盘膝环坐,割鹿煮酒,评点天下。”李璮环目而视众人,最后目光落在史天泽脸上,问道:“今日如此相见,不知史元帅与诸君侯打算如何处置我?”

  “李璮!”

  当先开口喝叱的,不是史天泽,而是严忠济。

  严忠济比李璮还要仪表堂堂,他年轻时以相貌著称,且文武双全,擅弓马、擅曲词,二十年间任一方诸侯养成了威仪气质,其人风度是诸路世侯中最好的一个……但此时情绪却分外激动。

  抬手一指李璮,严忠济已向前两步。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一句话,像是在问李璮谋反之事,又像是在问李璮胡乱攀咬之事。

  李璮冷笑,道:“我做什么?你严忠济又在做什么?既然与我相约起事,为何失约?!”

  ……

  张弘范看着这一幕,忽然想起另一桩事。

  就在前几日,他收到了张弘略从亳州发来的消息,说的是李瑕在九月初五歼灭了阿术的两万人马。

  张弘略并没有就此分析,只将这一个消息传过来。

  问题在于,今日是九月二十。正常的消息传递绝不可能这么快,阿术既然匹马无归,那现在甚至连六盘山、解州、洛阳都还不知道阿术战败之事。

  只能是李瑕故意把消息传给张弘略,再由张弘略传出,才有可能在十五天之内让张弘范得知。

  张弘范敢肯定,今日在场众人当中,知道这消息的不超过三人。

  如合必赤、史天泽等人,不可能得知。

  那严忠济呢?

  李瑕有没有门路把全歼阿术的战报传到严忠济处?

  才想到这里,只听得“噗”的一声。

  严忠济竟是已一刀捅进了李璮腹中……

  张弘范迅速扫过合必赤的神情,在其眼中发现了震惊之色……这位蒙古宗王被吓到了,显然没想到严忠济有这么大的胆子。

  再看史天泽,史天泽有些惊讶、疑惑,目光有一瞬的闪烁,须臾又已恢复了平静,之后迅速扑上去,亲自拉住严忠济。

  场面很乱。

  有人去摁住李璮的伤口,有人想劝严忠济,又恐伤到正在拉扯中的两位大世侯。

  “放开!我杀了这叛逆!”

  “冷静……”

  张弘范上前两步,眯着眼,死死盯着严忠济的嘴。

  他分明看到,严忠济一边与史天泽拉扯,趁着喊话的间隙,嘴唇微微张合间说了句什么。

  若让张弘范猜,他说的该是“杀了他,我不信陛下真敢动我们……”

  史天泽像是微微点头,很快便把严忠济拉开。

  “你给我冷静一下!”

  “哼!我绝不受他攀污!”

  严忠济毫不给史天泽面子,大步而出。

  张弘范再一次回眼看向合必赤,只见这位蒙古宗王已然完全呆住了。

  严忠济这一闹,已让合必赤意识到,有些场面他把握不住,让史天泽来做主比较好。

  果不其然,合必赤已不再言语,抬了抬手,示意黄眼回回人把那信匣收起。

  此时李璮鲜血长流,却还未死,看着史天泽继续哈哈大笑。

  “史天泽!你有文书约我一同起兵,何故背盟?”

  “够了!”

  史天泽大喝一声,看也不看合必赤,喝令道:“将这叛逆押下,斩去四肢、刨腹切肝,凌迟处死!”

  不是他有多恨李璮,而是叛逆必须处以极刑。

  然而只听李璮一边被拖下去一边还在狂笑高呼。

  “史天泽!当年蒙古攻宋的情报不是你递给李瑕的又是谁?!蒙哥之死,你就是幕后推手!事到临头,你却做个缩头乌龟!”

  “严忠济!你严家降过金、降过宋、降过蒙古,观哪方势大便倒向哪方,今日是小觑于我,欲投西南李瑕不成?还是认为时机未到?哈哈哈……”

  “张弘范!你五哥早便与我相约起事,当年他在开封……”

  张弘范大怒,不等李璮说完,已大步追出去,才赶到堂外,正见两名兵士硬是掰开了李璮的嘴,用手指将那根舌头全拉了出来,一割。

  血光四溅,李璮喷出满口的血,犹在哇哇大叫,却已不成句。

  一根舌头掉在地上。

  “拖下去!当众削掉四肢……”

  李恒上前,拉了拉张弘范,示意他不必太过扎眼。

  两人遂退到一边观刑。

  此时合必赤已不敢出面,任由史天泽来主持后续事宜。张弘范冷眼旁观,附耳向李恒轻语道:“记得王荛一事吗?今日诸世侯中,必有人与李瑕有联络。”

  “九郎认为是谁?”

  张弘范道:“我说不清,但只怕陛下要为难了……”

  李恒眯了眯眼,反而微微一笑,低声道:“但这也是九郎的机会,不是吗?”

  张弘范还不及回答,前方已传来一阵喊叫。

  那是李璮的双手已被砍了下来,因其没了舌头,惨叫声很是怪异,吓得周围不少人惊呼连连……

  ……

  史天泽脸色阴沉。

  他很清楚,忽必烈早就想借李璮一事收回各家世侯的兵权。

  今日合必赤审李璮,并收集信件的举动便是一个信号。

  那位皇帝陛下做事总是滴水不漏,想动文官,便利用王文统来捏文官的把柄;想动世侯,便利用李璮来捏世侯的把柄。

  总之都能找到借口。

  严忠济也看得明白,想用阿里不哥、李瑕来威胁陛下。

  这事,陛下可不好把握好这平衡。

  那这种时候,他史天泽的态度就至为关键了。

  他若带头强硬一些,必能为诸路世侯巩固住原有的权柄;而若带头服软,则可以帮忽必烈稳住局势并收回一部分世侯之权……

  想到这里,史天泽回过头看向众人,正好与张弘范对视了一眼。

  一老一少两个人却是颇有默契地点了点头。

  ……

  十数日之后,一封秘信传到了长安。

  韩祈安看过之后,将信递到了吴潜手中。

  “看样子,哪怕李璮被灭了,中原的局势也不会太快稳固下来。忽必烈竟还想在这时候敲一敲那些世侯。”

  “不敲打不行啊,以往蒙人太过放任诸侯,如今要争汗位,他需要蒙古宗室的支持,敲一定是要敲的。”

  “我们已挑唆了几个世侯,不让忽必烈轻易收拾局势。”

  “莫太乐观了。”吴潜摇了摇头,“此事,关键在史天泽的态度。”

  韩祈安道:“并非是让史天泽归附,他只要敢争他该有的利就可以……”

  “若他真有硬骨头,何必卖力攻李璮。依老夫看,时间不会太多了,我们需要在忽必烈空出手来之前夺下河西走廊才行。”

  第七百七十二章 牵连

  燕京。

  皇宫还是金国时修建的,经历了灭金一战,已被毁得不成样子。

  耶律铸穿过应天门,正见到安童。

  安童今年才十四岁,却是在十三岁时就担任了怯薛长。

  换言之,名震天下的怯薛军、忽必烈的宿卫亲军,就是由这个小小的少年统帅。

  因为怯薛军的统帅是由博尔忽、博尔木、木华黎、赤考温这蒙古开国四大功臣后裔世袭。

  而安童是木华黎的曾孙,他的母亲是察必皇后的姐姐,他是木华黎数不胜数的后裔当中最受忽必烈喜爱的一个。

  十三岁统帅一军,这在宋朝是不可思议之事,但在大蒙古国,只要忽必烈一句话。

  四十一岁的耶律铸面对十四岁的安童很客气。

  “怯薛长,我来见陛下。”

  “我领丞相进去,大汗马上就到。”安童道:“大汗让我也参与议事,是平定李璮叛乱的消息传回来了。”

  他年纪虽小,说话却是一板一眼。

  耶律铸没敢把他当成孩子,神色郑重,道:“李璮这场叛乱,就像是一块石头投进了湖里,惊起了层层的涟漪啊。”

  两人说的都是蒙古语,叽里咕噜了一路,待进到大安殿,只见忽必烈还没来,站在殿中的是几位重臣。

  塔察儿、忽鲁不花、忽都察儿、线真……

  耶律铸遂发现,自己是在场唯一一个崇尚汉学的人。

  他是耶律楚材之子,母亲苏氏为苏轼后裔。

  但他虽崇尚汉学,对忽必烈的忠心却不容质疑。

  耶律楚材匡扶的是成吉思汗、窝阔台父子,因此,耶律铸从小就侍奉窝阔台之孙失烈门。

  蒙哥继位时,耶律铸卷入失烈门谋反一案,险些被处决,是忽必烈救了他。

  虽说耶律铸是契丹人,今日能站在这里,其实相当于就是蒙古人了。

  大殿上摆着一张地图,这些蒙古重臣们在地图边站定。

  安童见人来齐了,便指点着地图介绍起当前的形势来。

  这是要在忽必烈抵达之前让重臣们把该知道的情报都了解了,以免到时还要再说一遍。

  之所以由安童来介绍,因为忽必烈真的打算再过两年就任用他为丞相。

  安童虽说只有十四岁,毫不怯场,总归按情报上的消息便开始主持议事。

  “史天泽砍下李璮的头颅之后,守在益都城的李彦简自尽了,其他人打开了城门投降……”

  塔察儿听到这里,止住了安童,问道:“我妹妹和她的儿子在哪里?”

  李璮儿子很多,与塔察儿之妹生下的只有一个,名叫李凤山。

  安童看了看战报,道:“史天泽把他们从益都接出来了。”

  “好,把其他人全部杀掉。”

  “杀了,只逃走了一个李齐山,是王氏生的……”

  “那就追上去杀掉。”

  “他从旧海城逃了……”

  塔察儿大怒。

  他是在场所有人中表现得最想杀李璮的。

  之所以会把妹妹嫁给李璮,是因为他当年地位很低。

  塔察儿的祖父是成吉思汗的幼弟铁木哥斡赤斤,曾经因为造贵由汗的反被处死了。而当时山东一代的民户是分封给铁木哥斡赤斤的,塔察儿为了保证这个利益,才选择与李璮联姻。

  等到蒙哥汗继位后,他便发迹了,早就心生悔意。

  到如今,更是恨不能当作没这回事。

  “逃到哪?宋国?往南杀过去……”

  忽鲁不花已经喊道:“别说这些小事了,合必赤、史天泽会处理。今天大汗召我们要商议的事才更重要。”

  “为的是从汉人手里把兵权收回来吧?”

  安童终于摆脱了塔察儿的纠缠,道:“是,但大汗今日召你们来,是因为阿术在关陇被李瑕全歼了。”

  殿中安静了片刻,爆发出惊呼之声。

  “不可能!”

  “兀良哈部的阿术,速不台的子孙,怎么可能会被一个汉人……”

  忽然。

  “兀良合台也是死在这个汉人手里的!塔察儿,你给我收起你那像河水一样溢出来的傲慢,给我正视这个敌人!”

  随着这一声大喝,他们的大汗终于抵达了大殿。

  ……

  大蒙古国前几代大汗,窝阔台、贵由都是暴虐贪淫之人,但凡议事都是一坐下来就捧着酒猛灌,恨不能在议事结束前就把自己醉死。

  忽必烈不同,他沉稳刚毅,进殿之后并非是往上首一坐,而是直接走到众人身边。

  众人都不自觉地因大汗的威仪而低下头。

  忽必烈时年四十七岁,正当壮年,举手投足都显得那样富有力量。

  他指了指地图上济南、益都的位置,直接开口说起政事。

  “李璮的反叛影响很大,牵连了很多汉人世侯……”

  随着这一句,指尖扫过东平、毫州、开封、洛阳、南阳、太原、保州……

  这一句话,便叫殿上的这些人明白了局势的严重性。

  忽必烈没有让这些最忠心于他的臣子们去猜,很快,他便清晰地讲出了他要什么。

  “还没有完全解决阿里不哥,李瑕又在西南作乱,如果过份追究这些汉人,很可能会把他们逼反,汉人有一句话,狗急也会跳墙,兔子急了也会咬人。”

  这是在向他的蒙古势力们表明他的立场。

  先声夺人,把基调定下来,以免这些蒙古大臣不停叫嚣要打压汉人。

  果然,忽鲁不花马上便喊道:“我伟大的大汗,你对这些汉人太过于宽容了!”

  “大汗有明智的考虑。”耶律铸应道,“长生天赐给了大汗无比的智慧,不需要你来质问。”

  他其实信道教,但总归用长生天堵住了忽鲁不花的嘴。

  忽鲁不花闭了嘴,忽必烈这才道:“你们说我太过宽容,但我告诉你们,治国要像分牛肉一样,一刀一刀慢慢地来。”

  “大汗,是我太急了。”忽鲁不花道。

  虽然忽必烈心里已有了主意,但还是环视了众人一眼,道:“你们来说,该怎么办?”

  塔察儿道:“大汗还要再讨伐阿里不哥,但如果诸王问大汗如何保证他们的利益,又该怎么办?必须得打压汉人。”

  他原本是蒙哥派来代替忽必烈掌漠南兵权的,但蒙哥一死,他又是第一个支持忽必烈的宗王,因此很有底气。

  律耶铸道:“诸王的封地与五户丝都不会有变化,他们的驱口和财产都可以得以保留,大汗的承诺像金子一样珍贵,有什么不能相信的。”

  “只怕他们要看到大汗做出行动来。”

  “不错,李璮敢发动这样的叛乱,如果大汗不处置汉人,怎么让诸王心服。”

  “到时阿里不哥又会指责我们的大汗是蒙古的叛徒……”

  “汉人们这几年太过份了……”

  “够了!”

  安童竟是按着刀出列,喊道:“大汗召你们来,让你们出主意,而不是争辩不停!”

  他是怯薛长,得以佩刀入殿,此时小脸一板,很是威风。

  塔察儿低头不再说话。

  他叫嚣时很大声,真到了出主意的时候却没了声响。

  忽必烈转头看了安童一眼,眼中闪过微微的笑意,很是满意这孩子。

  其实,不论是蒙古、回回、契丹、女真还是汉人,他更看重的还是忠心。

  至于行汉制还是旧制,比起臣子们有颗忠心又算得了什么?

  换句话说,只有他忽必烈才是最最重要。

  这也是他对各个部族的宽仁。

  还是耶律铸站出来,道:“大汗,我以为不该继续追究世侯,要继续优待他们。但也要利用他们现在人人自危的心理,一点点削弱他们的实力……”

  用蒙古语说这些事很难受,耶律铸的蒙语虽是极好,却还是感到许多词汇的不足。

  “可以将世侯治下的民政与兵事分开来治理;调换世侯所在的地盘;给他们升迁高官……此事,宜缓,而不宜急。”

  这本就是忽必烈心里的主张,由耶律铸说出来之后,他环顾了殿中诸人一眼,见没有人反对,便问道:“如严忠济这样的世侯,你认为该怎么办?”

  “可以招回朝中担任丞相。”

  “他若认为我是要夺他的兵权呢?”

  “可以由他们的子弟继续掌握兵权。”耶律铸答道:“继续任用他们的子弟,大汗便能从其中挑选出最忠诚的一批。”

  忽必烈深以为然,让人拿出几封信给耶律铸。

  “你认为张弘略有没有与李璮勾结?”

  耶律铸看了一会,看到的是张弘略与李璮的通信从头到尾都是劝李璮不要谋反。

  表面上看起来,张弘略很忠心。

  但一对比李恒,张弘略这种知情不报、却又故作忠诚的举动……可谓其心可诛。

  再想到张弘道投降李瑕一事,张家有太多人已不值得信任。

  耶律铸遂道:“张家便是汉人世侯的典型,暗中观望时局。我以为大汗应该给张柔封公爵之位,解除张弘略的兵权,调他回京师宿位,赐他冠服以从宴享。再从张家子弟中挑出最忠心的袭职,任顺天军民万户……”

  “你认为谁最忠心?”

  “张弘范。”

  耶律铸没有太多犹豫,张九郎的忠心是明眼人都能看到的。

  这便是他那套办法的一个诠释,升世侯们的爵位、官职,迁他们回朝,挑选他们的子弟袭职,便能更好地拿捏这些年轻人。

  忽必烈对这办法大体上是满意的,踱了几步,回过头,道:“你不要忘了西南还有李瑕,如果狗被逼急了跳过墙去投李瑕呢?”

  第七百七十三章 大敌

  提到李瑕,耶律铸的神情郑重了不少。

  他感觉得出来,忽必烈非常在意这个敌人,在平定李璮之乱以后,下一个要除掉的目标不是阿里不哥就是李瑕了。

  北讨或西征,暂时还没定,故而有今日这场议事。

  然而,再转一看殿中那几位蒙古重臣,他们显然还没引起重视。塔察儿在听到李瑕之名时,有个很明显的轻蔑表情。

  因李瑕还只有二十二岁,名义上还是宋臣,总是让人轻视于他。

  “李瑕实力已经强过李璮了。”

  耶律铸不得不得先强调了一句,表明他的态度,继续道:“近年来,有几个汉人世侯投奔李瑕,而这些世侯之间又互相联姻,让人担心会有越来越多的世侯叛投。”

  这两句话则是在附和忽必烈,表示大汗的担忧是有道理的。

  之后他才话锋一转,道:“但世侯是否会被逼反的关键在于,大汗给他们什么,李瑕又给他们什么。”

  耶律铸很清醒地认识到一点——

  现在看起来,忽必烈想要削世侯的权是对世侯不好,但大蒙古国之前对世侯太好了。

  哪怕忽必烈这次用些手段削弱世侯之权,至少还能让世侯子弟保留兵权和职位。哪怕如此,古往今来,还是没有一个朝代能如此优待世侯。

  他的谏言基本能让各方满意。

  老一辈的世侯们与李璮联络的罪过不被追究了;年轻一辈的世侯子弟们得到了一次亮相的机会,可以被挑选重用;而忽必烈敲打了汉人世侯,收拢了一部分中原的兵权……

  若连这种程度的削权都受不了,这些世侯到了李瑕那边只会更加接受不了。

  刘黑马投顺李瑕之后是完全失去了世袭统兵之权,刘家兄弟如今也就与普通的文官武将无异。

  李瑕更严厉、更不会给世侯权力……

  另一方面,李璮叛乱许多世侯确实牵扯其中,已给了忽必烈动他们的理由,必须有所动作,这才叫恩威并施。

  相反,若是一味的退让,才有可能让世侯们以为蒙古易欺,再生跋扈之心……

  将这其中的道理说清了,最后,耶律铸道:“按这个做法,已能保证世侯们不会转投李瑕。”

  忽必烈道:“这些汉人世侯如果能够冷静地分析,自然会明白我的宽容。但李瑕刚打了胜仗,使用手段去逼反他们呢?”

  “有一人可以稳定局面。”

  “史天泽?”

  “大汗圣明。”耶律铸答道,“只要史天泽能够第一个带头,主动上书解除兵权,世侯们一定不敢有异动。”

  忽必烈还是不满意。

  这些,是在他安排平定李璮之乱时就已经准备好的。

  如今多了一个变数——李瑕歼灭了两万蒙古探马赤军。

  这人数不算多,但动摇了中原汉人对蒙古军队的信心。

  也许耶律铸的办法能够平稳地收服住北地世侯,但只怕万一。万一李瑕再杀入河南、山西、西凉,或随意哪里,再打出一场胜仗。

  不能再让李瑕打胜仗了。

  忽必烈凝视着地图上的关陇,眼神中透出杀意。

  北讨或西征,他已有了决意……

  耶律铸感受到了忽必烈这种不满,又仔细思考了一会。

  “大汗,还有一个办法……在这一件事上,汉人文官与汉人世侯的立场并不相同,大汗可以拉拢汉人文官们,以稳定局势。”

  忽必烈抬起手,止住了耶律铸。

  他知道汉人文官们确实能稳定局势,但他已不太愿意给他们更多的信任了。

  “就按你方才说的计略来削弱汉人世侯们,至于李瑕,按照我的办法来。”

  “大汗是说?”

  忽必烈扫了耶律铸一眼,平平淡淡应了一句。

  “敌人是用来打败的。”

  ……

  议事之后,耶律铸走出大安殿,心绪复杂。

  忽必烈用了他的策略来削弱世侯之权,这是其一;大蒙古国很快将要发大军收复川陕,这是其二。

  更重要的是,耶律铸与李瑕其实有过节。

  他的长女正是嫁给了汪惟正,汪家被李瑕灭族之后,他就失去了女儿的消息。

  有消息说汪家家眷被送到了宋国,有消息说是已经被李瑕杀光了,也有消息说是被李瑕霸占了……耶律铸分不清真假。

  另外,耶律铸有一双妻儿如今就失散在河西走廊。

  他有七个妻子、十多个儿子,其中,赤帖吉氏为他生下了第四子耶律希亮。

  蒙哥死在钓鱼城时,耶律铸、耶律希亮正随浑都海在六盘山运送辎重,消息传来,耶律铸劝浑都海支持忽必烈,浑都海不肯。

  耶律铸于是丢下妻儿,只身投奔忽必烈。

  浑都海大怒之下,遣一百骑兵追赶,拿下耶律希亮母子,要把他们送往哈拉和林。

  之后,浑都海大败,陇西为李瑕所占,耶律铸就打听不到儿子的消息了,只听说是被送到甘州就失去了音讯。

  这次忽必烈既打算征讨川陕,耶律铸便起了随军之念,歼灭李瑕报仇,也找到儿子、女儿。

  想着这些,他已情绪激动起来。回到家中,马上提笔写了一封奏章。

  他用的是回鹘式蒙古文,并不能展现他在诗赋文章的才华。

  “窃以为今蒙古之大敌不在南、北,而在西南。阿里不哥虽有鹰隼之貌,少谋而独断,溃败远遁,不足为虑;赵宋主弱臣庸,自守于江淮,不敢寸进,于中原毫无妨害。唯李瑕窃据关陇,东可进晋豫之心腹,西可指河煌之门户,如鼾睡于卧榻之侧、执匕于咫尺之间……

  若欲灭李瑕,不可再以小股兵马予其各个击破之机,当以举国之力一举而定。今十七路世侯之兵犹集于山东,取李璮益都之积累,可由合必赤、史天泽整编十万兵力;再遣一宗王,领开平、九原之兵力,暂驻陇西,只待黄河结冰,两路并进……”

  ……

  次日,忽必烈看到了耶律铸的奏章。

  他的眼神很锐利,透出一丝凌厉。

  他时不时微微点了点头,因耶律铸的判断与他一样,李瑕必然成为他忽必烈的大敌。

  这是忽必烈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正视李瑕。

  在过去几年里,他忙着争汗位、稳固局面、平定叛乱,一直没能顾得上那个在西南不断坐大的年轻人。

  现在,得抽出手来把这个威胁的苗头掐掉……

  ……

  六盘山,凉殿峡。

  随着几声吆喝,避暑行宫内的大旗被轰然砍落。

  李瑕策马驰上高坛,回过头看去,只见犹在顽抗的蒙军已摆出拼命的姿态向宋军撞上去。

  战事已定了,唯有这些蒙卒还不愿投降,宁死也要守护这个……成吉思汗殒命之地。

  他们的头盔已经掉了,辫子随风飘扬,手中的弯刀高扬,显得有些悲壮。

  “杀!”

  血泼洒而下……

  李瑕没再看战斗,而是向北眺望。

  六盘山行宫这个地方,李瑕之前并不攻取。因为得之无益,还会逼得蒙军必须来攻打他。

  但这次既要取河西走廊,就没必要回避了。

  眼下的局面,忽必烈不是打阿里不哥就是打他李瑕,与其抱着侥幸盼着忽必烈放他一马,不如先下手为强,扼住河西走廊。

  不久前,李瑕已收到了李璮覆灭的消息。

  李璮其人,李瑕并没有太多印象,只知在这天下豪强皆向蒙古折腰之际,唯有李璮敢举旗抗蒙,但也有刚愎自用、妄自尊大等等各种缺点。

  一开始就是错的策略,注定是失败的。

  但在李璮失败之前,他对李瑕来说就像是个挡在前面的人,忽必烈必然是要先平定李璮。

  现在,李瑕仿佛感受到了忽必烈的目光向他投望过来。

  就像是,一具被掐死的尸体被丢在地上,拿着匕首正在绕后的小孩抬头看去,看到那个凶神恶煞的大汉正缓缓转过头来。

  小孩该怎么办?

  只能咬咬牙,继续握着匕首去捅……

  第七百七十四章 兰州

  李瑕是在九月初决定出兵占据河西走廊。

  在九月中旬,他完成了两万骑的调集以及辎重的准备。

  之后,他与李曾伯各领一万人,分头出兵。

  李瑕走东路,攻会州、六盘山等地;李曾伯走西路,攻河州、兰州等地。

  阿术战败的消息都尚未传出,宋军骑兵已然杀至,这种突袭确实是势如破竹,只在十月初,他们便已扫荡了陇西北部。

  但蒙军素来是不注重防御,战事之初的攻城掠地并不值得欣喜。

  一个不慎,很可能像夏贵一样大败而归。

  宋有淮河、长江为屏,经得起那样一次大败,李瑕却经不起。

  他必须尽快击败在凉州的蒙军才算占得先手。

  再打一次大胜仗,还可让北地世侯人心惶惶。

  因此他下一步便是与李曾伯准备合兵兰州,渡过黄河,直扑凉州。

  “传令下去,出发,兰州。”

  行军号再次响起,才攻下六盘山行宫的宋军纷纷上马。

  “快!西进,西进……”

  ……

  兰州有“联络四域、襟带万里”之称,是丝绸之路上的重镇。

  黄河如果在这里直接向东南流,穿过陇西、关中,便可以形成一条直直的河。

  但黄河不肯。

  它一定要向东北方向弯折,形成一个“几”字形,再拐向南,滋养河套,分割关中与山西。

  兰州便是在这“几”字弯上的一颗明珠。

  它古称“金城郡”。

  唐末,兰州被吐蕃占领;李元昊击败吐蕃后,兰州归为西夏;宋神宗年间,大宋曾收复兰州;但在绍兴元年,兰州被金国攻占;一直到蒙古灭金。

  吐蕃、西夏、宋、金、蒙古……饱经数百年战乱不休。

  终于,大宋咸定三年十月十二,一杆宋旗重新插上兰州城头。

  那城墙很残破。

  蒙古人不爱修城墙,因此它还保存着蒙古灭金时的各种痕迹,城垣被巨石砸塌,骑兵可以跃马而过,火油烧出的裂缝能容人穿行。

  风吹过沙土,露出城墙下的白骨。

  二三十年的陈年白骨早已破碎,只是当年堆了太厚,须这样一点点被风吹得才能显现出来。

  马蹄踏过骨头碎片,马背上的李曾伯抬眼望着那杆宋旗,百感交集。

  他说不出亲手收复兰州是怎么样的心情。

  多少年来奢言收复二字,今日终于是收复了一座大城。

  说欢喜也欢喜,那满目疮痍的景象又让他欢喜不起来。

  没有想象中的百姓箪食壶浆以迎王师的场面,兰州城内的百姓根本就不认识宋军。

  五百年间,它仅有短短五十年属于大宋治下,且至此已过一百数十年。

  所谓“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在这里只不过是大宋将领的一厢情愿罢了……

  李曾伯望向大旗的这一眼之间想着这些,额上的皱纹仿佛更深了。

  他抬起手,一挥,喝了一声。

  “进城!”

  在宋军骑兵进城之后,一队队民壮也运送着物资入城。

  兰州将是这些民壮此次西行的最后一站。

  他们把辎重运到兰州,造船助宋军渡过黄河,便会留在兰州修筑城防。

  而宋军骑兵在渡过黄河之后就不会再有补给。

  ……

  李丙推着独轮车走在民壮的队伍中。

  他本是通渭县人,阿术侵入陇西时俘虏了他,在巩昌城下被宋军救回,因此应募了民壮。

  这一趟的饷钱攒下之后,李丙足以回到通渭县翻修老宅、重拾生计。但他依旧不太打得起精神来。

  当时那些俘虏们有一部分人被宋军救下之后找到了失散的亲人,李丙对此也曾抱着期待,渐渐地,反而觉得……活着不知为何。

  他无精打采地走进残破不堪的城门,心中有些怪异之感。

  此时宋军士卒的尸体刚刚被拉去安葬,蒙军士卒的尸体还堆在不远处。城门处铺着血迹,不时能看到一些破碎的血肉。

  腥味冲鼻,让李丙又想到了通渭县被攻破之时。

  他发现自己厌恶了战火,有些后悔应募当民壮,应该直接回老家去……

  独轮车的轮子上已沾了带血的泥,进了城中,能看到远处偶有些负隅顽抗的蒙军哇哇大叫着被一排排宋军的长矛捅翻。

  兰州留守的蒙军不多,往往是十余个宋军士卒齐刺一两个蒙军。

  城中更多的还是面黄肌瘦的人们,一个个缩在破屋后面,麻木地向这边看来。

  李丙很快意识到他们都是什么人——驱口。

  他也当过驱口,对这种绝望与麻木的气息十分熟悉。

  这里是蒙古贵族的兀鲁思,这城里大部分都是蒙古贵族的驱口。

  ……

  草料被堆在马厩前。

  李丙抹了抹额头上的汗,喘着气往外走了几步,发现落下了水囊,遂转身回走。

  听到草料后面窸窸窣窣的声音,他绕过去一看,吓了一跳。

  本以为是什么野兽,定眼一瞧,却是个瘦骨嶙峋、浑身沾满马粪的女子,正在那小小翼翼地掏他运来的麻袋。

  她一见李丙,骇得往后一缩,躲进墙边的一个狗洞处。

  李丙追上两步,再一看,只见这女人脸上身上全是鞭痕,正在瑟瑟发抖……干草丛里还藏着个瘦得不成人样的孩子。

  第一眼看李丙还以为是那是只小野猫,之后再一看那孩子的黄色眼睛,他便大概明白这女人是怎么样的境遇。

  她该是哪个色目人的驱口,看年纪估计还很小,也不知是逃出来的还是因战事被主人丢掉了。

  李丙从怀里掏出一块馍,掰了一块……想了想干脆整个递了过去。

  他转身向外走的时候就在想,不知道宋军会不会像蒙军一样驱赶这些驱口,用来作箭头饲料。

  他希望宋军与蒙军不同,这样一来他方才就可以向那个瘦骨嶙峋的正护着孩子的女人说一声“别怕”。

  但不确定,就只好让对方继续躲在干草堆里。

  忽然。

  只听钟楼处“咚”的一声,已有人用陇西的方言大喊起来。

  “城中乡亲不必害怕,王师收复兰州,入城秋毫无犯……”

  “王师收复,入城秋毫无犯……”

  李丙倾耳听着,肩膀已被另一名民壮撞了一下。

  “愣着做什么,军爷让我们去放粥。”

  李丙连忙跟上,当看到前方的城墙,他心有所感似地一抬眼,正看到一位老将站在城头上,身影与当时把他从蒙军手中救下时一模一样。

  他忽然不再后悔这次应募当民壮了……

  第七百七十五章 秦腔

  只在李曾伯收复兰州的次日,李瑕的东路军也赶来汇合。

  杨奔跨坐在战马上,遥望着兰州城上的大旗,神情有些紧绷。

  他还年轻,眉间的皱纹却很深,额头上已有些抬头纹。鼻翼微张,深深吸了一口气,把马蹄扬起的尘烟吸入鼻腔。

  “知道霍去病吗?”杨奔突然向身边的部下们问了一句。

  “知道!我们当兵打仗的,哪个不知道霍去病。”

  杨奔指着前方,想说些什么,又没想好怎么说。

  他的动作却十分有力,最后指了指兰州城,向部将们大声介绍起来。

  “霍去病大败匈奴,汉武帝置河西四郡。其后又置金城郡,谓之河西五郡。金城郡控黄河之险,隔阂羌戎。自汉以来,河西雄郡,金城为最……”

  这是出发前军议时李瑕说过的。

  杨奔越近兰州城,越明白李瑕为何要说这些。

  为何?

  走得太远了。

  他从川蜀打到陇西,现在打到河煌,千山万水,这里的人说话他不太听得懂,这里的人看向他们这些宋军时,眼睛里是漠然、陌生。

  太远了,给人一种异国他乡之感。

  既然如此,为何还要到这个貌似荒凉的地方来?为何不能留在关中、汉中富饶之地?

  因为杨奔心里很清楚,这里绝非什么异国他乡。

  这里在秦时就是陇西郡,汉时置城……只是丢得太久了。

  所以要夺回来。

  他想效仿霍去病,想名垂千古,想要后人提及他的名字就交口称赞。

  那夺回金城郡就是第一步。

  ……

  进了城,安置好了兵马,杨奔马上又向州署赶去,默默跟在李瑕身后。

  州署很破,到处都是马粪。

  李瑕正站在衙门前,看着大柱上的楹联。

  漆已经掉光了,还沾着马粪,字迹倒是勉强能看清。

  “云雷天堑,金汤地险,名藩自古皋兰。”

  “营屯绣错,山形米聚,襟喉百二秦关。”

  入城这一路能看到的汉字不多,不像别的城池铺面上都是有汉字的。兰州实在有些萧条,李瑕不免驻足对着这幅楹联多看了一会。

  李曾伯大步迎出来,抱拳见礼,之后指了指楹联,道:“这是金国修建的衙署,也是金国官员题的楹联。”

  李瑕点了点头,道:“说尽了兰州的山河之险,有些气势。”

  李曾伯叹息一声,道:“出自词作,‘招取英灵毅魄,长绕贺兰山’,这金人写词也有些豪迈雄浑的气概。”

  “因为都是汉人,押的是一样的韵,用的是一样的典。”

  说着,他们往堂内走去。

  这衙署也就没什么别的好看了,既看不到文牍,也没见有什么书籍,一看就是许多年没有官员坐镇兰州治理了。

  大堂的地上只有早已干涸的黑褐色血迹。

  “越往西,越是胡化了啊。”

  “蒙古之前并没有怎么治理河湟,只当作牧马之地,以及色目商旅往来的商埠。”

  由此可以看出一点,兰州这一带差不多可以算是一个分界线。

  或者说巩昌汪家是一个缓冲,东南属于忽必烈经略之地,行汉制、用汉法,勉勉强强算有些封建王朝的样子。

  而河湟、西凉这一带,便属于阔端的兀鲁思。

  兀鲁思便是封地,是窝阔台实封给阔端的地盘,不是只收些五户丝,而是实封。

  阔端不仅被称为西凉王,也是库滕汗。

  他如果没有早死,可以预见的是河西走廊这片土地或许会分裂成另一个汗国。

  大汉建河西五郡以来的文明会被销毁,这里将没有文明,没有秩序。

  唯一的秩序就是驱奴制,蒙古贵族拥有无数驱口……

  还好阔端死了。

  也该死。

  但迈进这个西凉王、库滕汗的兀鲁思之地,看着一片残破景象,李瑕还是打心眼里对其人感到憎恶。

  “兰州很糟糕啊。”李曾伯感慨了一句,“与关中大不相同。”

  “忽必烈也是刚得到西夏旧地,刚刚开始经营……”

  话到这里,李瑕不得不承认忽必烈与蒙古旧贵族之间的不同。

  忽必烈行汉法自有其必要性。蒙古人那一套野蛮、粗糙的旧制是行不通的,必定走向分崩离析。若不行汉化,也征服不了中原。

  “西域诸王是在阿里不哥逃离哈拉和林之后才转而支持忽必烈的。我们再往西打,面对的会是阔端留下的势力,而忽必烈也才刚刚开始掌控他们……”

  “刚开始掌控,阿术还死了。”李曾伯抚须道。

  随着这句话,他们铺开地图,与将领们围着地图而站,开始商议攻取凉州之事。

  “阔端有五子,长子名‘灭里吉歹’,继承西凉王之位,坐镇于凉州;次子名‘蒙哥都’,曾随忽必烈征大理,如今代替被我们处死的那帖必烈坐镇于兴庆府;三子名‘只必帖木儿’,封为永昌王,坐镇于永昌;五子名‘曲列鲁’,分封于甘州……”

  ……

  “有纸笔吗?”

  军议之后,回到营中,宋禾向杨奔这般问了一句。

  杨奔去找了一会,将纸笔递给宋禾,便见他在纸上把阔端还剩下的四个儿子的名字仔仔细细地写下。

  “写这个做什么?”

  “要杀的人。”宋禾吹了吹没干的墨水,应道。

  杨奔感受到了那股子冷冽的杀意。

  但他还是摇了摇头,道:“郡王与李老元帅自有战略,岂是你想杀谁就杀谁的。”

  宋禾瞥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只是把纸收进怀里,往外走去。

  杨奔跟上,跟着走了一段,终于听到宋禾开口说起来。

  “我出生在嘉定府,虽比不了你将门世家,家里也算人丁兴旺。我五岁那年,蒙军到了嘉定府,屠戮一空,我随难民逃到蜀南……”

  宋禾说得很平淡,事情已过了二十七年,且当时他还很小,根本记不得许多细节。

  他平素话很少,此时也不多,心里很多想说的,最后又懒得再说,就化成了一句。

  “阔端屠我全家,那现在有了机会,我也要屠他全家。”

  杨奔觉得宋禾实在是没什么气势,声音也不大,语气也不狠。

  但态度坚定,让人觉得他一定会做到。

  杨奔停下脚步,向驻地回望了一眼,道:“你说军中多少人像这样想的?”

  “很多。”

  ……

  傍晚时分,李瑕与诸将议过事之后,出了兰州城,往黄河边走去。

  此时正有许多民壮在金城渡口边造筏,准备渡大军过河。

  待到太阳落山,这些民壮们便各自领了块馍馍,三三两两地蹲在那吃着。

  李瑕正准备回程,见到一名老者摔倒在地,忙让人去扶他到树干下。

  “老丈多大年岁了?”

  那老者茫然地嚅着嘴唇,却也不答,像是听不太懂李瑕说话。

  又问了几句话之后,李瑕得不到回答,用蒙语问道:“蒙语听得懂吗?”

  “听得懂。”老者遂把衣领拉开,道:“乃颜家的驱口……没有逃,没逃。”

  “我们不是蒙军。”

  “乃颜家……乃颜家……”

  李瑕便知他是在兰州当地募集来的。

  兰州与巩昌不同,巩昌至少是世侯汪家在治理,汪家屯田抚民,并从川蜀掠夺人口耕种,保持了金国时的风貌。

  兰州这边除了蒙古贵族与色目商人,就是奴隶驱口。哪怕有些侥幸活下来的汉人,也早就逃难离开了。

  李瑕这次攻河西走廊,对这种与当地人口之间的隔阂很是警惕。

  战事之初攻克几个城池不难,蒙古人向来是疏于城防的,难的是守住。

  要守住,就要在河西四郡驻屯。但河西四郡已太过胡化,驻屯的难度又要大上许多。

  深入敌境、不带辎重的情况下,既没有像蒙军一样把驱口当成财富赐给将士作为奖励,同时又得不到这些驱口的感激拥护,甚至将士们感受不到收复失地、百姓箪食壶浆以迎王师的荣耀……这是一个很不好的情况。

  ……

  李丙蹲在窝棚边,看着马瓦儿,道:“你不要怕,这些宋军不是坏人。”

  马瓦儿便是他昨日遇到的那个偷草料的女子,今日她把孩子背着,由李丙领着扎了一天的竹筏,傍晚时也领到了食物,此时正畏畏缩缩地嚼着。

  彼此说话还是不太听得懂,李丙也是指手划脚费了很大的劲才问到了她的名字,并教她做这些。

  本来蹲得好好的,看到不远处有个披甲的将军走过,几个兵士唰的一声行了军礼,马瓦儿背上的孩子便哭了出来。

  马瓦儿害怕,连忙把孩子抱下来,死死捂着孩子的嘴。

  李丙连忙便劝她。

  “你别这样……松开,松开……莫把娃儿捂死了……别怕,别怕……”

  马瓦儿也不知听不听得懂,只用惊恐的眼睛瞪着李丙,手上的力道却没松。

  李丙大急,努力安抚着……

  忽然。

  “咣!”

  有梆子声响起。

  李丙转头看去,也不知哪里在敲梆子,总之是敲起来便不再停歇。

  “咣咣咣……咣咣……”

  梆子的律韵响过之后,有个苍老的声音唱起词来。

  李丙听不太懂,却觉得很熟悉。

  那是秦腔。

  刹那失神之后,李丙回过头,只见马瓦儿也愣愣瞪着前方,像是在回想这样的调子是什么时候听过。

  因这秦腔歌唱,她已渐渐不再像方才那样害怕,李丙于是把手放在袖里,小心勾了一下,隔着袖子把她捂在孩子嘴上的手拨下来。

  “听过吗?”

  “阿……阿爹也唱……”

  李丙倾耳听了一会,才听懂马瓦儿在说什么。

  想来也是,李丙记得,小时候他爹还在世时常这样唱,说是金国太平时节,逢年过节就好听这些。

  至于是从什么时候流传下来,那就更早了……

  ……

  “受律辞元首,相将讨叛臣,咸歌破阵乐,共赏太平人……”

  敲梆子的老汉一只枯瘦的手持着木棍,用力敲在梆板上,嘴里大声高歌,颇有气势。

  李瑕坐在一旁,不太能听得懂,却能感受到秦腔的魅力。

  他以前不爱听这种戏,但今日却在这黄河畔,因这一曲秦腔,感受到了与金城郡遗民们的同根同源。

  ……

  这夜,当李瑕准备离开,却见前方有个畏畏缩缩的身影过来。

  “这位将军,我……我也能当兵吗?”

  于火把的光亮中看去,李瑕依稀看到对方是个年轻人,遂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李丙。”

  “李丙,你为何想当兵?”

  李丙挠了挠头。

  他看眼前这个将军的盔甲,分不出其人比起之前见的老将军谁官大谁官小,但一般年轻的总是官小些。

  年轻官小,他才敢上前来问。此时面对这个为何当兵的问题,李丙想了想,总之心里是怎么想的就怎么答。

  “想吃饷……不知道该往哪去,不如就跟着你们,救驱口……保太平。”

  “保太平?”李瑕饶有兴趣。

  “真的。”李丙急道:“我真是这么想的。”

  以往他对这些没有概念,只想活得好,以往问他想要什么,无非是赚钱养家。但这三五月以来饱受战乱,李丙发现自己真想要的也就是还能再听阿娘唠叨,以及听阿爹坐在门槛边哼几句秦腔。

  想来想去,原来那种日子便是“太平”。

  这道理一想通,李丙便有些振奋,因此起了投军的念头。

  “我知道宋军是好人。”

  他还如此补了一句。

  因害怕李瑕觉得他这样的小人物也敢说这样的大话,李丙又低下头,有些不安。

  李瑕看到了他的不安,遂不再问别的,只问道:“会骑马吗?”

  “会!我姐夫就是牧马的,我会骑马……”

  “那跟我走吧。”

  “太好了!”李丙大喜,连忙跟在后面,但想到马瓦儿,又道:“将军稍等。”

  他又回身跑去向马瓦儿告别,把身上的一串钱掏出来递过去,道:“你放心,我问过了,兰州也会向巩昌一样安置俘虏……”

  隔着十余步,李瑕回过头看去,心想如李丙这样一个一个地帮这些人大概是帮不了几个的……所以,对方选择了投军。

  投军保太平的道理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也能想得通,关键是这支军队是怎么样的军队。

  李瑕之前也担心这样孤军西进,士卒们士气不高,但今夜听到的秦腔,见到的乡民,还是给了他莫大的信心。

  ……

  次日,两万宋军骑兵在金城渡渡过黄河,金城关垣、浮船古渡、掠掠雄师、啸啸铁骑。

  一条黄河长,一曲秦腔唱,人与人源远流长……

  第七百七十六章 兀鲁思

  大蒙古国在蒙语里是“也克蒙古兀鲁思”,“也克”是“大”的意思,而“兀鲁思”既是封地的意思,也是“国”的意思。

  从这个词就可以看出来,兀鲁思是一个半独立的封国。

  阔端原本是有实力成为大蒙古的大汗,至少可以建立一个完整的兀鲁思。

  如果说成吉思汗长妻所生的四个儿子是汗国宫廷的四根栋梁,那么,窝阔台的儿子当中,唯有阔端能算是一根栋梁。

  可惜,窝阔台一心只想将汗位传给那个体弱多病的阔出,阔出早早暴毙之后,窝阔台又瞩意阔出的儿子失烈门;乃马真皇后则只偏爱那个体弱多病、沉溺酒色不可自拔的贵由。

  阔端自己也是病体缠身,乃马真皇后就是以他“病体奄奄”为由把他从汗位继承人当中排除掉的,他也确实年仅四十余岁便病逝了。

  大蒙古国的汗位注定要落在拖雷一系。

  显而易见的是,拖雷的子孙明显比窝阔台的子孙更加优秀。

  不仅是汗位丢了。在阔端病逝之后,他的子孙们连兀鲁思都保不住。

  这片兀鲁思其实很大,阔端曾经统治整个西夏故地、吐蕃,以及陇西、关中、西域等地。

  但他的长子灭里吉歹继承西凉王之位后,在蒙哥的打压下封地一直在收缩。

  去年阿里不哥逃出哈拉和林,忽必烈在汗位之争中占了上风,已开始设立中兴等路,直接控制治理西夏故地,并派遣大将接管了西路军统帅之职……

  这看起来很糟糕,但灭里吉歹不认为是坏事。

  他不像那个野心勃勃的堂弟海都,他只想以黄金家族宗王的身份一辈子享乐。

  忽必烈答应保留他的采邑,“采邑”也就是每五户百姓向他供一斤丝,足以供养灭里吉歹继续穷奢极欲。

  灭里吉歹还坐拥河西走廊,色目商旅往来于西域、河套、开平,能给他带来丰厚的斡脱利益。

  所谓“斡脱”,是蒙古贵族提供本钱,委托色目人贸易金银珠宝、名贵皮毛、金锦罗缎,从中坐收高额息银的贸易行为。

  蒙古诸王、公主、后妃都各自设置斡脱,年息是百分之百,次年息转为本,又复生息,一枚锭银在十年内能本利共合一千零二十四锭,而蒙古汗廷规定,斡脱若被盗窃,则由当地百姓代偿。

  故而,人称斡脱为“黄金绳缆”。

  一句话,只要有采邑、有斡脱,灭里吉歹与他的兄弟子孙不论怎么穷奢极欲,哪怕拼命地生儿子穷奢极欲,他的财富都只会永远地、疯狂地增长下去。

  除此之外,灭里吉歹还拥有世袭的王爵,有不计其数的驱口,以及阔端屠蜀时从四川抢掠而来的堆积成山的巨大财富。

  ……

  十月二十三日。

  “宗王,哈兰术将军来了。”

  灭里吉歹从醉眼朦胧中抬起头,漫不经心地哼唧了两声,砸吧着嘴,道:“让他进来。”

  他倚在一张完整的熊皮之中,任由侍女们为他醒酒,好一会才逐渐清醒过来。

  过了一会,哈兰术走进了他的宫殿。

  哈兰术是阿术的副将,他祖父是成吉思汗的厨子,他父亲追随窝阔台征钦察、康里、回回等部有功,被任为涿州路达鲁花赤。

  哈兰术继承了他父亲的官职,之后在汗位之争中效忠忽必烈,不久前被任命为西凉万户。

  他的靴子踩在那张柔软的地毯上,留下血渍与污渍。

  灭里吉歹见了,有些生气。

  倒不是因为心疼一张地毯,而是没感受到对方的尊敬。

  他可是黄金家族的嫡系,是西凉王。

  但灭里吉歹还是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没有为这点小事发作,问道:“大汗的勇士,你这么早就来拜会我,有什么事?”

  哈兰术欠了欠身,道:“来告诉宗王一个不幸的消息,阿术元帅在宋境病死了。”

  灭里吉歹愣了愣,叹息道:“大蒙古国的勇士没有死于敌人的刀枪,却总是不能免于疾病的折磨。”

  对此,他深有感触。

  他的祖父窝阔台、叔祖拖雷,他的大伯贵由、父亲、叔父阔出、叔父合矢,全都是病死的。

  对了,还有上一任大汗蒙哥,也是到了宋境之后就病死了。

  叹息着命运无常,灭里吉歹又狠狠地猛灌了一大口烈酒,问道:“我的弟弟帖必烈随阿术一起出征,他攻占了关陇吗?”

  哈兰术道:“更不幸的是,阿术元帅病死之后,帖必烈把兵马带到了绝路,中了宋人的诡计,被歼灭了。帖必烈被宋人一刀又一刀放干了血。”

  “不可能!”

  灭里吉歹大怒。

  但等他冷静下来,很快就知道哈兰术这是在污蔑。

  帖必烈不会这么没用。

  他们的父亲横扫川蜀、平定吐蕃,战功赫赫,帖必烈继承了这样的勇猛,怎么可能败于宋人?

  一定是阿术统兵无方,速不台的子孙已经不是一次两次大败了。

  “我把西路军统帅之权交给你们,你们就是这样打仗的?简直是辱没了草原勇士的荣耀。”

  灭里吉歹很想这般训斥哈兰术一番。

  但话到了嘴边,他还是收了回去,问道:“那怎么办?我们要怎么为可怜的帖必烈报仇?!”

  “大汗已经平定了东边的叛乱,马上会发兵来夺回关陇,在这之前,我们会保证河西的防御,只是需要宗王的支持。”哈兰术道:“我要赏赐勇士们,稳定士气……”

  又是来要钱。

  该死,害死了帖必烈,却还敢来要钱。

  灭里吉歹不由心想,怪不得海都一门心思想要重振了窝阔台家族的荣耀。因为失去了汗位的窝阔台子孙,现在连忽必烈的一条狗都能上门欺负了!

  其实就在前阵子,灭里吉歹接见了海都派来的使者。

  海都提议一起联合阿里不哥、反对忽必烈,让汗位之争继续下去,消耗拖雷家族的实力。

  灭里吉歹拒绝了,表示自己已经交出兵马支持忽必烈了。

  使者大怒,骂他“伟大的窝阔台汗早就知道会有你这样的不肖子孙,哪怕裹上草、牛也不屑于吃你,哪怕裹上油脂、狗也不屑于吃你。麋鹿敢在你面前穿越、老鼠敢跟在你身后走,无能之辈……”

  灭里吉歹于是斩杀了这个使者,用来讨好忽必烈。

  结果呢?

  被海都的使者说中了,哈兰术就是跟在他身后的老鼠,一点都不害怕他。

  但灭里吉歹还是没有发作,而是与哈兰术谈起条件来。

  “我的二弟蒙哥都,他说大汗派了一个叫张文谦的汉人到兴庆府了,要设立西夏行省,叫嚷着要释放驱口屯田,还要废除羊羔息?”

  哈兰术摇了摇头,道:“宗王不用担心,这些汉人是动不到宗王头上的。”

  “真的吗?”灭里吉歹道:“我支持了大汗很多,可他对那些卑贱的汉人实在太过纵容了。”

  “不用担心,张文谦最多动一动别的蒙古贵族,但一定动不到黄金家族头上。”哈兰术道:“我可保证,只要我还在一天,这些像羊羔一样的汉人绝不能啃到宗王牧场里的一根草……”

  得益于蒙古人的爽直性子,灭里吉歹与哈兰术很快有了默契。

  他可以支援哈兰术的军费,哈兰术则帮助他保护他的利益。

  这是应该的。

  灭里吉歹交出了封地的治理之权、西路军的统帅之权,并选择支持忽必烈,就该换得黄金家族子孙应得的富贵与保障。

  ……

  蒙古旧制与汉制之间的冲突、妥协,远远不止在忽必烈与阿里不哥之间,而是在像这样一场小小谈话当中。

  数不清的黄金家族子孙、忠仆们分封在无比广阔的土地上,因此这种利益分配涉及得很大。

  这些,才是构成汗位之争。

  汗位之争是整个黄金家族之间的利益分配,而不只是忽必烈与阿里不哥打一仗。

  如今忽必烈在很多地方基本做到了让蒙古贵族、将领、汉人士绅能够保持一个平衡。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

  ……

  在见过了哈兰术之后,灭里吉歹命令仆从把那条被踩脏的地毯丢掉。

  因今日被太早吵醒,他想在饮酒与玩女人之外再找些乐子,于是决定狩猎,以一展西凉王的雄风。

  “太久没有打猎了,去准备一下。”

  “要去祁连山吗?”

  “太远了,就在牧场吧。”

  ……

  有数百人被赶到牧场上。

  初时,他们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以为是要来放牧或挤牛奶。

  马蹄声响起,灭里吉歹策马而来。

  骏马载着他肥胖的身躯,酒色过度使他的脸色有些异样的憔悴,但他还是能够拉弓。

  “嗖”的一声,箭矢射向人群,正中一个妇人。

  人群尖叫着散开,中箭倒地的妇人惨叫着,她八岁大的孩子扑在她身边,茫然无措。

  灭里吉歹哈哈大笑,太久没有打猎了,这让他莫名地兴奋,仿佛他继承了他祖上三代人的勇武与威风。

  他驱马上前,又是一箭射出……

  ……

  “嗖。”

  祁连山北麓、乌鞘岭下,一名策马狂奔的蒙军探马被射倒在地。

  之后几名归义营的骑兵策马赶上,继续追逐蒙骑,放箭,终于将另几名蒙军探马截下。

  “噗。”

  “噗……”

  血泼在结满白霜的林地里,一列列骑兵正迅速向前,奔向凉州城。

  第七百七十七章 黄金家族

  “报!”

  一个归义营骑兵从高山上冲下来,喊道:“灭里吉歹就在凉州城外牧场……”

  他是蒙古人,名叫“合格温”,起了个汉名叫“马戈”。

  马戈是祁山道上被俘虏的,为了活下去投降了,他不觉得丢人。

  他从来也不讲什么气节。

  当年,他的部族斡亦剌部与诸部联合,反对蒙古部,打了败仗才选择归附蒙古。那时如果要讲气节,所有人都得死了。

  活着才重要。

  因此,马戈归附李瑕、献上忠诚,学汉话、起汉名,一点都不觉可耻。

  这次取凉州,出发前他与李泽怡吵了一架。

  因为李泽怡信不过他,说“怎么能让蒙古人去打探情报,万一通风报信怎么办?”

  换作平时,马戈就忍了,但这次不行,打凉州,马戈是下决心要出大力的。

  “凭什么信不过我?!我告诉你……我我要把窝阔台的子孙杀光!”

  马戈的汉话原本说得不错,但一激动,喊起来还是磕磕绊绊。

  李泽怡,大怒,吼道:“你敢吼我?军中律例森严,你还敢以下犯上……”

  “凭什么不信我?你当蒙古人之间就没有仇恨?你知道窝阔台有多……额秀特,你知道他有多坏吗?!”

  马戈最后用的是“坏”这个字,显得很无力。

  他很难用汉语述说清楚窝阔台的残暴,于是用蒙语大吼了一通,听得李泽怡愣住,完全不知他在说什么。

  后来,是胡勒根过来给李泽怡翻译了……

  大概是二十五年前,斡亦剌部落听说大汗有诏令,要把部落的少女拿去配人,于是连忙把部落中的少女在族内婚配。

  窝阔台听说后大发雷霆,把七岁以上的女子全都集中起来,哪怕许配了人家的,也得从夫家追回,之后,他把四千余名女子全聚集到了一处,命令兵士当众糟蹋。之后,或送入后宫为婢、或赏赐奴仆、或送至妓院。

  而她们的父兄则必须立在一旁观看,不得埋怨、哭泣。

  那一年马戈七岁,他就站在那,看着他姐姐被糟蹋至死……

  这就是他的大汗,窝阔台汗。

  严酷、恶毒、残暴、饮酒无度、纵情声色。

  那件事已经过去了二十五年,马戈已经很少去想,他早已学会不得埋怨、不得哭泣。

  但让他生气的是,反而是那些汉人以为他是无比忠诚于窝阔台汗。

  那些汉人什么都不知道!只会用他们自以为是的认知去推测他!

  是汉人们一直在愚蠢地认为蒙古大汗都是英明神武,自以为是地以为蒙古人全都是一个部落,全都是大汗的忠仆。

  马戈必须愤怒地,一字一句地凑到这些汉人耳边,告诉他们——

  “我,斡亦剌部的合格温,憎恨窝阔台!我恨不能生生咬断他的喉咙,让他的尸体在德勒格尔河发烂!窝阔台和他的子孙,全都去死吧!”

  ……

  李瑕留意到了包括马戈在内的许多归义营骑兵对阔端家族带着深深的仇恨,远不止是马戈一个。

  大蒙古国的繁盛终究是属于王公贵族们的,它的本质还是驱奴制,在王公贵族眼里,蒙古奴隶与汉人奴隶的区别有限。

  草原部落之间的杀掠,并不逊于蒙古对诸国的杀掠,反而更频繁、更残酷。

  以前不是没人恨嗜酒好色残暴的窝阔台及其子孙,而是恨也没用。

  而一旦李瑕给他们一个机会,那复仇的屠刀一样锋利。

  这一战,归义营与宋禾所部骑兵很是振奋,快马比大军先行三十里,射杀蒙古探马。

  加之蒙军根本没想到宋军竟然敢反攻凉州,疏于防备,因此,直到宋军骑兵杀到凉州南境峡口的和戎城时,蒙军才反应过来。

  杀过和戎城,李瑕与李曾伯便再次分兵。

  李曾伯领大军杀向凉州城的同时,李瑕本是想绕道凉州西面,阻截蒙军援兵……

  这一日,却是得到马戈探到的消息,灭里吉歹就在凉州城外石羊河的牧场。

  “消息确定?”

  “确定!我在那边山顶拿望筒看的,西凉王的大旗一定不会认错……”

  消息由胡勒根传至李瑕处,李瑕毫不犹豫便下令兵马转向,杀向石羊河。

  ……

  河西走廊之所以叫河西,因为它在黄河以西。而之所以叫走廊,因为它处于南北的山脉夹恃之中。

  它南面是祁连山脉;北面则是北山,包含马鬃山、合黎山、龙首山。

  再北面,就是广袤的沙漠。

  河西走廊中也大部分都是戈壁、山地,适宜耕种的土地不多。

  好在祁连山孕育了皑皑冰川雪峰,有“万年雪原”之称,祁连山的雪水汇集成了大小河流,汇成石羊河、黑河、疏勒河三条大河。

  在它们的滋润下,有了三大绿洲,所谓“汪洋澎湃,曲折数州县,皆成膏腴之地”。

  一是石羊河流域的凉州、永昌平原;二是黑河流域的甘州、肃州平原;三是疏勒河流域的瓜州、玉门平原。

  石羊河畔早已没了耕地,只剩下牧场。

  十月深秋,枯草上结着白霜,河水已结了浅浅的小冰面。

  马蹄声响,飞鸟从河畔的芦苇荡里惊起,展翅高飞。

  “呼……呼……”

  喘息声回荡开来,奔跑到河边的一个老人已无路可逃,一跤摔在芦苇丛中。

  回过头,眼看着那个蒙古贵族骑着马过来了,老人感到绝望,只好将他的孙女护在身后,试图以他枯瘦的身子来拦住危险。

  灭里吉歹赶马而至,张弓,却没有先射老人,而是将箭尖指向了一只高飞的天鹅。

  他是成吉思汗的后裔,窝阔台汗、库滕汗的子孙,该是一个神射手。

  微眯着眼,拈着弓弦的手指一松,“嗖”的一声,箭矢在空中滑了个漂亮的弧度,落进石羊河中。

  天鹅已飞远。

  灭里吉歹大怒,失去了再射箭的兴致,策马上前,用套索勾住那摔在地上的老者的脖子,拖着他沿着河奔跑起来。

  “博瓦!博瓦……”

  小女孩大哭着向她的祖父跑去,拼命迈动着她短短的腿,很快就摔在芦苇丛里。

  她是畏兀儿人,但属于西夏遗民……

  在大蒙古国,好像色目人比汉人高一等,汉人比南人又高一等……这或许是在汗廷升官的时候会有区别吧。

  但在灭里吉歹眼里,只有权贵与奴隶的区别,如果是权贵,耶律楚材、张文谦这样的契丹人、汉人也能让他忌惮。

  驱口之间没有区别。

  顶多就是征服的顺序不同。

  只要是被灭了国,百姓都是流散四方、惨遭奴役,等到蒙古再灭下一个国,这些先一步被奴役的驱口好像便显得高一等,但也只是在驱口之间的对比而已。

  “博瓦!博瓦……”

  小女孩撕心裂肺的哭声中,被拖了一路的老人已经血肉模糊、奄奄一息。

  灭里吉歹终于停下马,喘着大气。

  汗水从他额头上不停冒出来,酒色过度让他的眼眶发黑,显得有些诡异。

  抬手擦了擦额头,灭里吉歹终于重新感到了自己的力量。

  他不再是被阿术、哈兰术抢走兵权的无能之辈,这一刻他很像他的父亲阔端,凶狠、让人恐惧。

  在小女孩的哭声中,他感受到了自己的力量,于是拉住缰绳,将马蹄抬高,狠狠地踩下去。

  马蹄踏下,将那老人的胸膛踩碎。

  “博瓦!”

  灭里吉歹哈哈大笑,笑声盖住了小女孩的哭声。

  强大。

  成吉思汗的强大延续至今……

  突然,远处传来“轰”的一声巨响,已有骑兵向这边冲来。

  “逃啊!宗王快逃啊!”

  马上的蒙古骑士大喊着,拼了命地催马,像是要在马背上飞起来。

  “逃啊!”

  在他们身后,一列列骑兵已带着漫天的杀意,向灭里吉歹席卷过来……

  第七百七十八章 复仇

  哈兰术得知宋军骑兵突然杀至凉州的消息,确实是猝不及防。

  甚至连“宋军骑兵”这四个字都让人莫名其妙,有种极强烈的违和感。

  他东征西讨多年,听说过西夏骑兵、金国骑兵,还是近来才听说宋军有骑兵。

  消息才送到,对方已经杀到面前了。

  哈兰术不会困守于凉州城中,马上便点齐兵马迎战……

  由东南方向逼近凉州的正是李曾伯领的一万骑兵。

  李曾伯行军迅速,不给哈兰术包抄的机会,双方很快开始对峙。

  李瑕于是借此机会绕过凉州城,直杀向石羊河畔牧场,径直取灭里吉歹的王旗。

  这算是战略上的一个见机行事,原本是迂回包抄,此时改成擒贼先擒王。

  哪怕灭里吉歹已交出了兵权,但阔端家族坐拥河西二三十年,威望还在,只要西凉王的首级一挂起,蒙军士气必溃。

  哈兰术望见,顿时大怒,指挥右翼便要阻截。

  然而不等蒙军有所动静,宋军号角声大作,李曾伯这支骑兵已径直杀来。

  老将用兵深谙兵法之道,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震。

  大军一动,哈兰术吃了一惊,不敢再怠慢,连忙收回右翼,不再管灭里吉歹死活,只求他能先躲进凉州城。

  他这边则开始全力应付李曾伯,意图利用蒙军的骑术优势先拖垮一部分宋军,分而击之。

  而李曾伯则希望迅速开战。

  孤军深入、未带粮草,这一仗,他不想拖,哪怕是拼着伤亡,也想要速胜。

  因此,甫一对垒,马上便吹角冲锋。

  这老将的打法显得很冲,却正中杨奔下怀,他马上以吹角回应,之后立刻挥师而上。

  ……

  宋军骑兵的武器装备比蒙古骑兵要稍丰富一点。

  他们披的是棉甲,将棉花反复拍打做成棉片、缀成厚实的棉布,夹着铁甲。轻便、防寒、防御力也高。

  行军时盔甲是放在空余的马背上。得益于之前接手了大量的六盘山俘虏,李瑕供养两万余骑暂时并不缺马匹,这次来都是一人三马到四马。

  马是蒙古马,耐力极好,也不挑食。平时用精料喂了膘,战时啃些草也能应付过去,何况这次攻凉州正是秋高马肥的时候。

  侦查有望筒,以及更完善的地图。

  武器则有弓、弩、霹雳炮,近战则是马槊、砍刀、套索等等。

  一般只有归义营的蒙古骑兵擅于用弓,杨奔、宋禾所编练的骑兵更多时候都是用改装过的手弩,扣动扳机就能射出,算是弥补射术上的劣势。

  霹雳炮则是用来增加远程攻击的优势,以前李瑕是让郝道长改良了火药,使他的霹雳炮与原有的火器不同,是可以直接以爆炸的威力伤人。

  如今又有了一个小改变,是不需要点火,直接把拉环一拉,抛出去就可以,这在骑马时便能抛远。

  宋军骑兵的马匹都是经过训练,适合了这种爆炸时的声响,并且在冲锋时往往堵住马匹的耳朵,而敌方马匹往往会被爆炸声所惊,这又是另一个优势。

  若是迂回斡腹,蒙军或许还有大优势,但若是冲锋对阵,宋军已不惧怕蒙军……

  ……

  李瑕领的一万余人,多是归义营或像萧全这种刘家旧部。

  因为李曾伯这位宋臣的威望确实不太指挥得动这些北面跋扈将领。

  李瑕指挥起来却如臂指使,与刘元振、刘元礼在也差不多,刘家旧部们也明白李瑕其实还是重用刘家兄弟的,只是刘五郎犹在守孝,刘元振还在镇守潼关。

  绕到凉州西面之后,李瑕先是命令萧全领一支兵马从侧翼支援李曾伯,再分别散出骑兵堵住各条道路以防蒙军援兵忽然杀至,同时又包围凉州城。

  之后,他才让剩下的兵马去围杀灭里吉歹。

  宋禾便是负责此事。

  他麾下的川蜀将士最多,听说是来打阔端家族,早已人人振奋,目光冒火。

  报仇这件事,他们以前是没想过的。

  就是些在屠杀中侥幸活下来的幸运儿,年轻一点的根本就没经历过二十余年前的事,只听父辈说过哪些亲人丧命。

  能活下去,都很难了,自然也不会想着报仇。

  这种国仇,普通人也背负不了。

  但这次踏上西征的路,一切都不同了。

  这一路上,军中一直有人在说过去的故事。

  “阔端至成都,大书‘火杀’二字,尽杀城中百姓,放火焚城,之后焚眉山,蹂践邛、蜀、彭、汉、简、池、永康……川蜀一千两百万人,丧命者千万计矣。”

  行军路上的每一夜,都有士卒在这种话后应上一声。

  “我祖辈成都城外田家村的,全村三百多口,只活了七个。”

  “我阆州的。”

  “邛州的……”

  等到行军至此,他们心里也只剩下一个朴实的想法了。

  “杀他全家。”

  当军令一下,这些将士飞马而出,李瑕忽然感觉到自己也拦不住他们了……

  他望向前方,想了想,终究是懒得去拉。

  ……

  “在那里!”

  “围过去!”

  “别让他跑了……”

  远远的,那些宋军骑兵的喊叫声落在灭里吉歹耳朵里。

  灭里吉歹虽听不懂,却能感受到他们的狂妄。

  还有冲天的杀意。

  一瞬间他真的很愤怒,也认为这些宋人太蠢了。

  凉州现在确实没做好防御的准备,因为大蒙古国不需要建立防线,这让宋人突然杀过来了……可这些宋人就没好好想一想怎么面对大汗的愤怒吗?

  西夏、金国、还有之前的宋国,是多么害怕触动大蒙古国的怒火,小心翼翼不敢挑动边衅。

  可现在,他们竟然敢杀到黄金家族的子孙面前。

  这一刹那的愤怒之后,马上,灭里吉歹感受到的是惊怒。

  擅启边衅的宋人该怎么惩罚再说,当前他必须先逃过宋人的屠刀。

  “哈兰术呢?!快让他来救我!他和阿术抢了西路军统帅之位,就是这么领兵的吗?”

  “保护我!”

  “快!拦住他们……”

  阔端曾经教过灭里吉歹如何指挥兵马,但阔端在三十岁到三十五岁之间完成对川蜀的掠杀之后便开始招降吐蕃,很少再亲自上战场了。

  成吉思汗的第四代子孙灭里吉歹,其实是没上过战场的。

  他只会抬起手大喊不停。

  好在他还有怯薛。

  不止是大汗怯薛军,大蒙古国的诸王、皇后、公主等王公贵族也有自己的怯薛,虽然无法与大汗的怯薛军相匹敌。

  灭里吉歹于是喝令他那一个千户的怯薛去拦住宋军,他则一扯缰绳,向凉州城奔去。

  ……

  此时是午后,太阳正在中天偏西一点的位置,也是一天之中阳光最盛之时。

  地上的灭里吉歹策马向东面跑,天上的太阳开始向西移。

  蒙古怯薛们迎向宋军。

  弓弦被拉开,弩机被扣好。

  有手指扣着霹雳炮的拉环……

  “别踩到她!”宋禾忽然大吼一声。

  他满是仇恨的眼睛本还盯着远处的大旗,忽发现前方有个大哭不已的小女孩,于是举起盾牌,在冲到近处时奋力一掷,将盾牌插在小女孩面前的地上。

  混乱之中,他也只来得及做这样一个小小的动作,马上又瞪向了前方的敌人。

  “放弩!”

  “杀虏!”

  ……

  日光一点点偏西。

  人影被拉到灭里吉歹面前,他已有些骑不动马匹了。

  太累了。

  身后是还在奋勇保护他的怯薛,前面的凉州城已然在望。

  忽然。

  “呃!”

  一根套索套住了他肥厚的脖子,用力一拉,将他拉下马来。

  “嘭!”

  剧痛传来,灭里吉歹抬头一看,腿上已挨了一刀。

  他惨叫着大哭起来。

  “我是成吉……啊!”

  很快,宋军的大吼盖住了他的惨叫。

  “要他的首级破敌……”

  “别便宜他了。”

  “拖到城南的路上慢慢杀……”

  “好!剥了他的皮。”

  “他全家都在凉州城内,急什么?”

  “俺偏要剥了他的皮!”

  “啊!”

  又是一刀刮过灭里吉歹肥厚的皮肤,宋禾感到有酒气混着血腥冲进鼻间,复仇的快感才涌来,又想到家乡百里无鸡鸣的惨状,不由眼睛一酸。

  他用力踩住敌人的头颅,任同袍们上前泄愤,目光却是转向西面望了一眼,因想到怀里的纸条,于是喃喃了一句。

  “还不止这一个……”

  第七百七十九章 凉州

  哈兰术原本指望着灭里吉歹能够赶回凉州城内,召集兵力,牵制住另一支宋军。

  在他想来,灭里吉歹至少有一个千户的怯薛,久镇凉州,再召来散兵、牧民,凑出两千余人不难。

  这就好比三峰山之战,拖雷以三万人正面迎战金军十五万大军,又以三千人专门袭扰……打法不同,总之哈兰术希望灭里吉歹能有些作用。

  毕竟是黄金家族的子孙。

  然而,他这边还在指挥兵马环绕宋军,战之胶着之时,便听探马汇报道:“都元帅,不好了!宗王被宋人捉了……”

  哈兰术的目光从战场上挪开,望向了凉州城。

  汉唐时,凉州城仅次于长安旧城,城墙厚实、雄伟壮观,多年来的战火,毁掉了所有的望楼、闸楼、箭楼、城楼、角楼,仅余隋末修筑的十五里的城墙。

  光秃秃的城墙上,此时已扬起一杆宋军大旗。

  隔得远,哈兰术看不太清,于是策马向那边奔了一段,终于看到几个宋军正把灭里吉歹挂在旗杆上。

  灭里吉歹还未死,大吼着不停呼救。

  之后,“轰”的一声大响,旗杆上的身躯如同爆竹一般炸开,血肉四溅,纷纷扬扬,旗杆上已只剩下一颗头颅……

  哈兰术愣了一下。

  这一幕给附近的蒙军士卒们带来了不少的冲击,许多人甚至忘了继续驱马。

  “鸣金!鸣金!”

  哈兰术马上就决定退了。

  阿术才接手阔端一系的兵马没有多久就已经死了,作为刚上任不久的副都元帅,哈兰术还没完全掌握这支兵马,灭里吉歹一死,士气大跌。

  蒙军作战从来也不在意一城一地的得失,把兵马领回兴庆府,等待大汗再派遣一位宗王主持战局就够了。

  宋军孤军深入,到时只要切断了他们的辎重线,围困一段时间,自然能大败宋军。

  “咴!”

  一匹匹战马的辔头被拉着,蒙军掉转方向,向东北方向涌去,试图绕过李曾伯的右翼。

  哈兰术打算撤往兴庆府。

  ……

  兴庆府即银川。

  黄河形成“几”字,兴庆府就在几字那一撇的中段。

  它位于黄河西面、贺兰山以东,是丝绸之路上的重镇,也是西夏的国都。

  西夏建国时,兴庆府为首府、凉州府为辅郡,有“东都兴庆,西都凉州”之说。

  ……

  李曾伯是从东南方向来,攻向凉州;此时哈兰术则是从凉州向东北方向撤往兴庆府,而不是向西去守河西走廊上的州地。

  因为穿过河西走廊,就是西辽故地。

  成吉思汗在时,把西辽故地分封给了他的第二个儿子察合台。

  察合台作为窝阔台的兄长,在大蒙古国有着崇高地位,早已在自己的兀鲁思形成了几乎独立的汗国,也已经称汗。

  察合台死后,其孙子、曾孙相继继承汗位。

  一个年幼的孩子坐在汗位上,引得忽必烈、阿里不哥、海都纷纷有所动作,企图占据察合台汗国。

  去岁,忽必烈曾派兀鲁克去当察合台汗国的汗,兀鲁克也是察合台的曾孙,结果在路上便被阿里不哥的兵马所杀。

  之后,支持阿里不哥的阿鲁忽登上了察合台汗国的汗位。

  总而言之,穿过河西走廊,并不属于忽必烈的势力范围……

  哈兰术并不打算守河西走廊,撤得极为果断。

  他原本还以为,宋军根本想不到他会撤,一定是反应不过来要围堵。

  然而,李曾伯几乎是第一时间下令,全军转向,突向北面,斜斜杀入蒙军后阵。

  是后阵,而非堵在蒙军前方、封锁住蒙军的逃路。

  这种地形,宋军做不到全歼蒙军,如果贸然围堵上去,阵形必乱,反而会给蒙军破阵的机会。

  因此李曾伯只打算分割一部分蒙军。

  就好像两只野兽在厮打,其中一只夺路而逃,另一只若拼命去拦,未必能拦下不说,必然是要被咬伤的。

  那不如狠狠在其后腿撕下一片肉来。

  李曾伯只在一瞬间就做出取舍。

  他打仗便是这样,看似有种“时不我待”的急切与莽撞,但真到了关键之时,又能慎重地做出决定。

  负责截断蒙军的又是杨奔。

  与浅水塬一战时相同,骑兵径直突入敌阵,弩箭乱射,火球乱掷,长槊乱捅,宋军骑兵硬生生穿透了蒙军阵型。

  东面,哈兰术已领着八千余骑撤离,回头一看,只见宋军竟是用这种蒙军的战术,将他的兵力割了两千余人。

  他不由大怒,指挥一路兵马便要去牵制住李曾伯本队,打算包围杨奔所部。

  须臾,西面又是尘烟滚滚,一杆大纛迅速袭卷而来。

  正是李瑕已领着人从后面包抄过来。

  李瑕与李曾伯这种配合,分兵时各个击破、合兵时声势大振,完全逼得哈兰术没办法,只好含恨抛下被包围的两千余人,狼狈而逃……

  ……

  凉州城外一片苍茫,北山将河西走廊的绿洲与北面的浩瀚沙漠分割开来。

  汉长城沿沙漠边缘而筑,有些地方已经坍塌,仅留下残垣断壁,但有些地段仍如磐石屹立。

  远远望去,如同蛟龙蜿蜒。

  蒙军的黑色洪流就在这漠漠黄沙与于绿州之界向东奔涌。

  它被撕裂开来,像是断了一条大尾巴,拖着满地的血痕。

  血染在草地与黄沙之上,越铺越开。

  宋军有了骑兵之后,蒙军再也不能像以往那样来去如风……

  之后李曾伯率兵追击东撤的蒙军,李瑕率兵围歼被截留的蒙军。

  仗打到这一步,已不讲究什么兵法,只剩下杀戮。

  忽然,正杀得兴起的宋军士卒回头一看,大喊起来。

  “起火了!”

  “凉州城起火了……”

  ……

  李瑕既见凉州城中起火,只好让李曾伯继续主持城外战事,他则领着一部分兵力先入城。

  策马进了凉州,一队士卒正摁着几个蒙军拷问,有人匆匆迎上来。

  “报,审出来了……放火的是哈兰术的侄子忽剌出。”

  “有多少人?”

  “一个千人队,据说这个忽剌出是个蒙军中有名的猛将,他看哈兰术战况不利,遂放火烧城,之后杀出城门,往永昌逃了,宋禾将军已派人去追。”

  “不急着追,先救火要紧。”

  李瑕催马向城中而行,观察城中火势,一边调派兵马救火并安抚百姓。

  此时城中到处都是滚滚腾起的浓烟,流火不停地往下淌,让整个城池都燥热起来。

  粮仓、民居烧毁不少,许多人已丧生于火海……

  李瑕见了,既觉愤怒,又认为蒙军已有狗急跳墙之势。

  当年鄂州之战,忽必烈听从张文谦“王者之师,有征无战,当一视同仁,不可嗜杀”的劝告,改变了蒙古掠地屠城的旧习,命令诸将进入宋境后不可随意杀人,不可乱烧民房,要释放全部俘虏。

  是否出于仁义李瑕不知道,只知道当时忽必烈一定是认为江南早晚是他的治下之地。

  有时为将者选择摧毁或是保全一个城池,动机在于是否打算占下它。

  阔端进成都之后,先问巫师能不能占据成都,巫师占卜之后说“民心不归,成都四绝死地,若住,不过二世,不若血洗而去”,阔端于是屠蜀。

  没有信心占领,所以要屠光。

  软弱。

  三十余年来,蒙古对宋的攻势并没有展现出与其疆域相符的霸气,只是不停地抢掳、屠杀,一次次被宋军打得逃回去,下次再来,直到宋王朝流血流到力竭而亡。

  当然,战争本就是卑劣的,能胜就好。

  先卑劣,之后渐渐有了胜势,才能让忽必烈在鄂州之战时展露出“王者之师”的气场。

  可一旦胜势不在,大蒙古国只会重新显出它的真面目。

  它的弊疾比宋王朝严重得多,只是都掩藏在强大之后,一旦这块强大的布被扯下,才会现出它野蛮、落后、粗糙的一面……

  现在,蒙军没办法再自诩“王者之师”了,面对李瑕的攻势,他们又开始烧杀。

  烧杀关陇、烧杀凉州,连他们也觉得自己是强盗、而非政权,也觉得这些城池更像是李瑕的治下之地。

  因为这些城池本就是中原王朝治下之地,不知治理的强盗怎能不心虚?

  而李瑕才刚刚进入凉州,却早已视凉州为国土,开始全力救火。

  ……

  城外的宋军在歼灭了被包围的两军蒙军之后,也没有继续追击、扩大战果,而是迅速转回凉州城中。

  终于,军民合力,火势在夜里终于被扑灭。

  烟气还在废墟中弥漫。

  士卒们被熏得满脸灰烬,摔坐在街巷边喘气。

  但当有凉州百姓捧着水盆让他们洗脸、拿出瓜果向他们致谢……气氛便开始不同起来。

  为救火而累竭的将领们此时才想起来,还没来得及通报全城——

  “告凉州父老周知,今王师入城,秋毫无犯,数百年沦落胡尘,披发左衽,今复为汉家冠裳……”

  “告凉州父老周知,今王师入城,秋毫无犯……”

  这些话是李曾伯让喊的。

  他来不及安排人学着当地方言来喊,干脆就说些他想说的。

  不强求凉州百姓现在就能听懂,反正早晚都能听懂。

  此时此刻,只要他们能感受到入城的兵马是自己人就好。

  因这一场大火,凉州百姓确实已感受到了,宋军助他们灭火,他们也助宋军扎营……

  一整夜就在这救火、扎营、箪食壶浆迎王师的情形中过去。

  此情此影,李曾伯看在眼里,不由老怀大慰,向李瑕喊了一句,声音却因救火而哑得厉害。

  “收复失地,真乃平生畅事。”

  “李公说什么?”

  李曾伯摆了摆手,无力再说话,只是整理着胡须,哑然而笑。满腔报国热忱,独自在心中体悟……

  “昨夜蕃兵报国仇,沙州都护破凉州。黄河九曲今归汉,塞外纵横战血流。”

  第七百八十章 以快打快

  当哈兰术领着残兵逃至兴庆府,张文谦得知消息,很是惊讶。

  他并非惊讶于李瑕能击败哈兰术、攻下凉州,而是惊讶于李瑕竟敢调动兵力西进……而这样一来,关中、汉中得空虚成什么样子?

  李瑕能用的兵力本就不多,根本就没有两线作战的实力,这种时候出兵河西走廊,确实是冒险。

  另外,李瑕缺的是人力物力而非疆域,这般拉长防线,只会让他本就兵力稀薄的防线更加捉襟见肘。

  眼下这时局,要灭李瑕已不难,有两种打法。

  一是以快打快,趁李瑕兵出河西之际,阿合马或董文炳这些方面重臣能察觉到机会,出兵关中。

  二是等到隆冬,陛下调动完十余万大军,遣两名宗王东西并进,踏过黄河直接平定李瑕。

  若让张文谦来选,他认为以快打快为好。

  理由很多,比如避免将战事拖长,劳师动众,徒费国家财力物力;比如能尽快收复河西,不耽误他在西夏屯田利民的大计。

  于是,张文谦立即便修书几封,遣快马递往燕京、山西、河南等地。

  这日是十月二十八日,信使们从兴庆府出发。

  其后半月间,他们穿过广袤的黄土高原,路上还遇到了正在延安府与张珏构垒对恃的杨大渊的麾下探马。

  渡过黄河,几名信使分头行进,其中一个便往洛阳而去……

  ……

  潼关。

  一队车马由长安而来,入了关城,韩祈安下了马车,抬头一看,便见刘元振从关楼上迎下来。

  刘元振还在丧期,竟未着官服也未披甲,只穿着一身麻衣,看起来比过去成熟稳重了许多。

  “韩中郎怎么亲自来了?”

  “不放心啊。”韩祈安摇了摇头,叹道:“我不知兵事,看着这一年就是东边打完了调兵去打西边,西边打完了又调兵遣将打东边,悬之又悬,如何能放心?”

  “韩中郎说到根上了。”刘元振道:“正是以快打快,不等蒙军准备好犯境,抢先各个击破他们的兵力,用郡王常用的词便是这‘时间差’了。”

  几句话间,他们已进了堂,韩祈安四下一看,见无旁人,遂道:“新得到的消息,蒙军准备好犯境了。”

  “不久之前才说得到消息,忽必烈有意夺世侯之权。”

  刘元振对此是有些幸灾乐祸的态度,巴不得忽必烈把北地世侯的兵权全都捋下来。

  “北边既然在夺权,还能出兵?”

  韩祈安道:“忽必烈确实已着手对付世侯,但手段比我们推测得更高明。而正是因为要剥弱世侯之权,他才必须对我们出兵。”

  “为何?”

  “这般说吧,你若是一个世侯……”

  “倒不必‘若是’,我原本便是。”

  韩祈安敷衍地笑了笑,应付了刘元振不合时宜的玩笑,道:“你是世侯,因为被忽必烈打压而不满,隐隐起意联络川陕,此时得知忽必烈起十余万大军攻伐川陕,心思不就歇了吗?”

  刘元振不由吃惊。

  “十余万大军?这么多?”

  “是啊。”

  “消息可靠?”刘元振摇头道:“我不信,我刘家当年也与诸路世侯交好,我近来全力打探也没能探到……”

  “论串联,还得是王荛。”

  “王荛?”刘元振颇为不屑,道:“王荛多年来为李璮暗中联络,结果李璮一举旗,应者寥寥,废物罢了。”

  韩祈安摆手道:“并非王荛口才不好,没能说服诸路世侯,而是李璮实力太差,举事时机不对。李璮一就擒,使得诸路世侯惊恐不已,足以说明王荛之串联有所成果。”

  “韩中郎对山东形势很了解啊。”

  刘元振不由感慨。

  他微微沉吟,自语道:“有这么一人,能见到李璮就擒时的场景,能探知诸路世侯的心思,还得知忽必烈举十余万大军……此人由王荛联络,该是久在山东……东平严家?是严忠济给韩中郎传了消息?”

  韩祈安摇了摇头,摆手道:“不必猜测这个了,只须知道,消息属实。”

  “消息属实……那守不了了啊。”刘元振叹道。

  他确实没办法应对忽必烈的全力一击。

  韩祈安也没办法。

  近日来他想破了脑袋,也没想出来办法,反而是脸上更添了愁苦之色。

  什么放弃关陇、退守汉中,什么向宋廷软服、请求援兵,这样的破主意想了一堆,但都不是韩祈安能作主的。

  面对这样的攻势,要么就是举全境之兵力与忽必烈决战,一战定存亡,要么龟缩于险要蜀道……这需要李瑕来决定。

  此时与刘元振倒无甚可说的,韩祈安遂道:“郡王自有计较,刘将军只需要谨慎布置防务,在郡王回防前不出岔子便好。”

  “这是担心董文炳趁我们收复河西走廊之际来犯?”

  “正是如此。”

  韩祈安的意思也简单,忽必烈的十余万大军不指望刘元振来守,但在李瑕从河西回来之前,保证东线不失就是刘元振的职责了。

  刘元振点点头,道:“我们兵力空虚之事,董文炳似乎已有所察觉,近来屡屡试探。”

  “他如何试探?”

  “说是商议赎回董文用,邀我明日往金陡关外一晤……”

  ……

  董文炳近日很为难。

  他这个“董大哥”比别的世侯更受忽必烈信重,李璮之乱后,忽必烈已开始削弱诸世侯之权,唯独对董家不予触动。

  董文炳反而还加了官。

  他已取代了史家邓州光化行军万户、河南等路统军副使之职。

  可这件事若是深想,却容易有很多种解释。

  是否因为董文用被俘虏了,忽必烈对他董文炳也不放心了,故而升官安抚?

  是否因为想让董家、史家这世代联姻的两家心中生隙,分化董家与诸路世侯?

  还是真心信任?

  董文炳分不清,但不论背后的缘由是什么,这种时节忽必烈对他的信重就是君恩深重。他必须殚精竭虑报答。

  两件事,一是尽快救出董文用,避免董家渐渐陷入张家那样的尴尬处境;二是做好收复关陇的准备。

  董文炳打算在刘元振身上找突破口。

  他们以往私交不错。

  十一月十四,两人在金陡关外见了一面……

  ……

  已经入了冬,天气冷得厉害,每一次喘息都能冒出白气。

  云压得很低,像是要下雪却还没下,金陡关北面的黄河边,水气重的草丛中已结了层厚厚的霜。

  这段黄河湍急,一般不至于结冰。

  但上游水势平缓之处或许已结了一层冰面,再有一两个月,或许就可以踏兵过黄河。

  董文炳仅带四名侍从,策马赶到金陡关东面宋军箭矢射不到之处,等了一会,终于见刘元振带着三人出了关城。

  “多年未见,仲举在宋国可还好?”董文炳朗笑着高声问道,不等刘元振回答,抬手一指不远处,又道:“我昨日让人来搭了个帐篷,你们有望筒,可望到我并无埋伏,过去一叙如何?”

  刘元振没能反驳那一句“在宋国可还好”,心头有些气恼,但还是保持了名门子弟的风度。

  “彦明兄请。”

  到了帐篷前,董文炳先翻身下马,向刘元振示意了自己没带武器,道:“放心,我诚心赎回我兄弟,并无害你的心思。”

  “哈哈,彦明兄也放心,我打算说服你归顺我王,也绝无害你的心思。”

  董文炳大笑,指了指刘元振,道:“无怪乎你当年能只身说服刘整。”

  刘元振应道:“可惜,我当时还未识天下英雄。”

  “哈哈,仲举战败而降,无奈之举罢了,何必谈甚英雄?”

  “我王确实英雄,远胜于胡虏。”

  “终究是君臣一场,仲举就是变节了,也不必以‘胡虏’相呼陛下。行中国之道,为中国之主,你我当年皆是认同这道理……”

  两人说得客气,其实眼神都四处打量。

  待确认了没有危险,方才进到帐中。

  刘元振道:“蒙古大汗治中原,终究做得不够好。便是我不说,彦明兄也该明白。”

  “不必谈够不够好,李瑕若败亡了,一切都是虚的。”

  董文炳话到这里,又道:“时日不多了,不是吗?”

  “呵。”刘元振冷笑一声。

  董文炳试探了一句,并不马上就继续试探,叹息着斟了一杯酒,洒在地上,喃喃道:“这第一杯,祭刘公英灵在天。”

  刘元振默然。

  “仲举节哀顺变。”

  “嗯。”

  “刘公本为万户侯,世代相袭,掌地方兵权,治理一方,战败投降,失了这些尊荣,岂不可惜?”

  刘元振摇头,正要说话。

  董文炳抬手摆了摆,继续道:“仲举若愿归正,不消做别的,不需打开金陡、潼关,犹可恢复世侯之位。”

  “可笑,真以为蒙古人能一直纵容世侯不成?我王治下,法度清晰,文臣武官不必心怀戚戚,惴惴不安。反倒是你们,如今日夜担忧忽必烈兔死狗烹,又何苦来哉?”

  “哦?仲举是听说了什么?”

  刘元振自知有些许失言,面上却不显,笑了笑,低头拿起酒杯,将一瞬间的表情遮掩过去。

  他捧着酒杯却不饮,缓缓道:“彦明兄啊,不妨告诉你,彦材兄已经归附我王了。忽必烈不会再信任你……”

  “若这般说,我董家满门都还在大蒙古国治下,李瑕更不能信任我三弟才是。”董文炳打断道,“这些都是废话,我相信陛下的胸襟。”

  “既然如此,你也不必赎彦材兄了,就让他辅佐我王匡扶天下罢了。对了,彦材兄说,他怎么算,阿里不哥今冬都要卷土重来,你们的日子只怕不好过吧?”

  聊到这里,该说的都已说尽了,刘元振正是最得意之时。

  董文炳忽然道:“我来,是来给你一个机会的,别以为我不知关中兵力空虚。张珏正守延安,李瑕已深入陇西,就你们那点兵力,此时还敢扩大战线。我杀入关中,你拦得住吗?”

  他说完,死死盯着刘元振。

  刘元振不惊反笑,身子往前一倾,道:“来。”

  “当我不敢?”

  “你敢,我盼着你敢,像刘整、阿术一样,自以为捉住机会,孤军深入……哦,不,这次你真可以杀进来,如你所言,关中确实空虚,来。”

  刘元振话到这里,眼中已满是挑衅。

  他眉毛一挑,又问了一句。

  “对了,你知道霍去病转战河西五国,急行千里,重创匈奴,用了几日吗?”

  第七百八十一章 拖延

  “霍去病?”

  提到这个名字,董文炳的声音显得很轻,不似方才厚重。

  哪怕那套“行中国之道,则中国主也”的道理被他们这些北地文人说通了,哪怕如今他们真的已将忽必烈的法统定下来了……可提到汉与匈奴,提到霍去病,董文炳还是不能坦然把自己与霍去病放在同一个立场。

  他肩膀微微往下塌,腰稍弯了些,面上却还是云淡风轻,之后轻笑一声,似在讥刘元振拿李瑕与霍去病比,有些“你们不自量力”的意思,以保持气势。

  刘元振却是又问道:“彦明兄不知道?”

  “六日。”

  董文炳只好答道。

  霍去病的战绩他背得出,因为少年时读史记,对那一句记述太过于震惊了。

  “转战六日,过焉支山千有余里,合短兵,杀折兰王,斩卢胡王,诛全甲,执浑邪王子及相国、都尉,首虏八千余级,收休屠祭天金人。”

  刘元振大笑。

  他又恢复了以往的爽朗,举杯痛饮了一口,学作匈奴悲歌。

  “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

  面对赵宋时,他说“我乃契丹后裔”,因为他祖上辽国耶律氏在赵宋面前就是有种高人一等的倨傲。

  但避难山东一百多年了,刘家早都和汉人无异了。

  契丹后裔也就只有这四个字放在嘴上说说而已,一百多年,还能知道契丹什么?祖谱上都是个大大的“刘”姓。

  文化、长相、礼仪,早就是汉人了。

  提及汉王朝的强大,刘元振完全不记得契丹后裔这件事,以大汉之强盛为傲,以霍去病之彪悍战果为傲。

  六日灭五国。

  “你想说什么?”董文炳看不惯刘元振脸上那嚣张的笑意,摇了摇头,道:“自汉以来,以霍去病自比的武将多了,几人能做到?”

  “是。”刘元振道:“少有人做到。”

  “李瑕更不可能做到,他没有这份国力。”

  董文炳对这个判断很确定,刘元振只说霍去病六日灭五国,却没提及汉武帝命张骞出使西域以来的长年准备。

  但刘元振却是道:“你们也比不了匈奴。”

  董文炳怒,喝道:“休将大蒙古……大蒙古国与匈奴相比。”

  “看,你自己都心虚,大蒙古……国?蒙人真当自己是个国吗?连个国号都没有。”

  这句话之后,刘元振没有继续嘲讽董文炳,而是道:“你知道的,河西之地原属于窝阔台一系。蒙古诸王之间内斗不休,忽必烈对河西的掌控比不上当时的匈奴。”

  “暂时而言。”

  “打的就是这个暂时。”刘元振道:“二十三日,我王攻克凉州,二十四日即奔袭至永昌,杀永昌王只必帖木儿,其后十日间转战千余里,破甘州、抵弱水,斩甘州大王曲列鲁,趁胜进肃州、沙州、取玉门关,擒忽帖尼……”

  “不可能!”

  董文炳倏然起身。

  刘元振只是笑。

  他归附李瑕以来一直有个感受,即李瑕虽国力还不强,却每每有出人预料的胜利。

  一直胜,所以刘元振笑得有底气。

  这笑容落在董文炳眼中,董文炳登时就在心里暗道不好。

  他嘴上虽喊着“不可能”,但在“忽帖尼”这两个名字从刘元振嘴里说出来时,他便知此事大概是不假了。

  忽帖尼是谁?

  是窝阔台汗的第三皇后,是阔端的母亲。

  蒙哥汗二年,蒙哥允许忽帖尼居于阔端封地之西。

  这样一位老妇人被俘,蒙古人或许不太在意,草原上的人不以这些事为耻,连成吉思汗的正妻被人掳走也从不做遮掩。

  但北地汉人在意,如今开国建制,待太庙落成,窝阔台汗便是太宗皇帝,太宗皇帝的第三皇后陷在宋军手上了……

  问题远不止这个,整个河西失陷,不论是对战略还是对政局都有很严重的影响。

  这影响的范围太大,董文炳一时也难以想清,最直观的感受只有一点……太快了。

  真的太快了。

  李璮之叛才刚刚平定,只过了一个月。

  一月之内,这边还在调集大军,那边李瑕已拿下河西,消息只怕还没传到燕京……

  “你在诈我,我不信。”

  董文炳语气坚定,又道:“这不可能做到,千余里行军,他没有补给……”

  “补给?霍去病征匈奴时,匈奴人除了一匹马一张弓,身无旁物,抢无可抢。如今河西的蒙古诸王可不同,‘几世几年,剽掠其人,倚叠如山’,阔端诸子锦衣玉食,可谓取之不尽,祁连山下,牧马拥沓,疏勒河畔,牛羊成群,岂缺补给?”

  董文炳闭上眼,仿佛看到了阔端那几个肥得流油的儿子如羔羊一般被李瑕捆了。

  黄金家族到了第四代,难保不出几个废物,但这些废物也没有辜负“黄金”之名,个个坐拥无数财富,家财绝对支持得起李瑕征战河西。

  刘元振谦逊地摆了摆手,又道:“此战,比不了霍去病河西之战,然可彰我汉家儿郎之决心……”

  他语气渐渐郑重,最后吐出了一句。

  “宜悬头槁于蛮夷邸间,以示万里,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帐内安静了许久。

  董文炳几次想开口,却说不出话来。

  他实在很难站在大蒙古国的立场上去与刘元振争辩谁才是汉家儿郎。

  抛开这种情怀不提,那便以胜败论英雄……确实也败了。

  刘元振等了很久,忽然一把拉住董文炳的手。

  董文炳吓了一跳,几乎以为刘元振是要突袭他,想要抽出手却被死死拉着。

  “彦明兄,归附吧。”

  刘元振已拍着董文炳的手背,语气饱含诚挚。

  当年他劝降刘整便是这样的态度,以诚相待。

  “今率土分崩,胡虏南掠,群生荼毒。天降我王,早怀远略、英明神武,平定乱世,正一四海。彦明兄何不共襄盛举,辅尊主而庇万民,复汉唐之恢弘……”

  董文炳愣了一下。

  有一瞬间,他透过刘元振那双眼神,仿佛要被说动了。

  之后,他却是猛地抽出手来,一指,喝道:“哈,刘大郎好会用典故。”

  说了那么久的霍去病,无非是刘元振在用典故引他遐想而已,这是种劝降的技巧,董文炳还不至于轻易就中了这种套路。

  “李瑕趁我等忙于平定李璮之际窃取河西。如夏贵占亳州,青阳梦炎攻沧州,虽有一时小胜,早晚必败!”

  说罢,董文炳拂袖而去。

  他今日来的几个目的,包括打探关中虚实、劝降刘元振、救回董文用,都已经做不到了,谈话已经让刘元振占了上风。

  若是说出忽必烈已调集大军,倒可以把气势压一压,但没必要泄露了军情让关陇早作准备。

  那继续谈下去只会被牵着鼻子走,就此打住吧。

  ……

  快马赶了十里路,见到了前方接应的兵马,董文炳松了一口气。

  他虽表现得从容,其实也怕刘元振暗派人手擒他,好在一路无事。

  “大哥。”董文忠迎上前,道:“阿合马又遣人来,说是李瑕偷袭河西,关中兵力空虚,要大哥出兵。”

  提到阿合马,董文炳皱起眉,眼中明显泛出不喜之色,径直道:“转告阿合马,李瑕或可能已取河西,不宜冒险轻进。大军再有一月便至,静待为宜……”

  董文炳其实也考虑过刘元振或许是使诈,唬住他,使他不敢妄动。

  被唬住没关系,至少不会重蹈刘整、阿术覆辙。总之等大军到了,以力破巧即可。

  ……

  “将军怎不擒下董文炳?”

  “擒他做甚?”刘元振淡淡道:“他为人稳重,有他在,还能拖一拖蒙军。擒了他,董文忠还不马上兴兵来犯?”

  说着,他叹息一声,像是在感叹问话的下属太蠢。

  一路回到金陡关,只见韩祈安正站在城头向东眺望。

  “韩中郎看到了,我没能劝降董文炳。”刘元振先打了招呼。

  他这人,不论心情好不好,待人都是热忱的。

  “看到了。”

  “也就是韩中郎今日在金陡关,不然我差点要被董文炳劝降了。”

  韩祈安因刘元振的风趣再次敷衍地笑了笑,问道:“大郎稳住他了?”

  “将韩中郎带来的最新战报透露给他,想必能唬住他。”

  “那就好。”

  “可惜,将一场战事消弥于无形,不能彰我功劳。”

  韩祈安道:“上兵伐谋,大郎今日可谓不战而屈人之兵。”

  “略逞口舌之能罢了。”

  “胜过于守城两月。”

  刘元振得了一顿夸赞,颇为满意。须臾再次露出愁态,道:“我看董文炳虽惊于我们取河西之快,却还有底气,想必消息属实,忽必烈真要调动大军进犯了。”

  韩祈安亦是忧虑,点了点头,默不作声。

  刘元振想了想,无奈摇头,道:“郡王既取河西,想必已回师关中了,由他愁吧。”

  “大郎见董文炳之前,我不敢相告,以免漏了消息。”韩祈安道:“其实,郡王并未回师……”

  “为何?!”

  刘元振一惊。

  他方才与董文炳相谈,咄咄逼人,原本算时间李瑕还能赶在蒙军抵达黄河时回防。

  没想到竟是如此。

  韩祈安道:“自是想先拿下兴庆府,今既取河西,减轻了西域方向的防御压力,若是再能趁蒙军来犯前一举攻下兴庆府,北控河套,据诸路上游,即可扼西陲要害。”

  话到这里,他语气一转,又道:“但这是在得知蒙军大举进犯之前就做的战略,眼下,只怕来不及了……”

  韩祈安也是在数日前才收到山东来的消息,急忙发往凉州,想必此时李瑕还未收到消息。

  那李瑕是否会调整战略、尽快回防关中,韩祈安也说不准,他这才连忙赶到潼关。

  虽然暂时缓住了东线的局势,但想到蒙军大举来犯,他还是渐渐不安起来。

  “以往笑李璮无能,如今才知是真不好打啊……”

  第七百八十二章 归家子

  这次攻取河西,李瑕与李曾伯配合颇为默契。

  在占下凉州后由李曾伯领一半兵力修整,安民、筑城,稳固防御,而李瑕立即西进,根本不给蒙军报信的机会,连续奔袭千余里,连斩蒙古三宗王,歼敌六千余。

  从十月二十三日出发,往返一趟二十余日,待李瑕回师凉州,坐镇、休整,李曾伯则已准备停当,径直领兵北上,攻打兴庆府。

  此时李瑕已没有太多兵力。

  一万人西进,扣除伤亡、留下兵力驻留甘州、肃州、沙州,仅余两千人能带回凉州。

  那么,不论李曾伯攻打兴庆府是胜是败,两万骑进入河西之后,几乎也只有这两千人能供李瑕带回关中。

  另外还可以抽调一些陇西的驻军。

  取了河西走廊,本是为了减轻西面的防御压力,但随着治下地域的扩大,兵力反而更不足。

  当然,防御压力和兵力是两回事。

  李瑕认为取河西走廊是值当的,哪怕关中的兵力因此不足,至少不需要对西线日夜担忧……

  正是在这种局势下,十一月十五日,李瑕收到了韩祈安的快马传信。

  山东传来消息,忽必烈已令合必赤、史天泽领平叛大军攻关中,同时另派宗王领兵自开平出发,经河套,绕道西路攻陇西。

  那位被俘虏之后心不甘情不愿、想投又不投的董文用,猜错了,忽必烈平定李璮之后,并非是立即北征阿里不哥,而是冲川陕来了。

  李瑕有心理准备,但还是有些头皮发麻。

  不需要临时想办法,他早已分析过如何应对这种局面。

  几个办法。

  比如,征调所有的兵力与忽必烈决一死战,如今他治下所有的地盘驻军调动起来,再征发些民壮,也能凑出十万大军。

  但这是必败的。

  他凑出十万大军,那是抽空了各地,不提宋廷如何,蒙军最擅长的就是迂回包抄,轻易就能摧毁李瑕的后勤补给。

  如今决战,那必是一战灭亡。

  别的不提,忽必烈经营漠南十余年,府库有积余。

  李瑕不知忽必烈现在还剩下多少积余,但反观他自己,休养生息一年,今岁又打了一年仗,已经是支撑不住战事了。

  最简单一个例子,北面有稳定的中统元宝交钞,交钞背后是蒙古国几代人掠夺的金银。若战事持续,忽必烈也学着超发纸钞榨取民间,还不知能撑多久。

  只知道宋廷在连年的战事下撑了三十余年。

  而李瑕若想榨取民用,那刚发行的券引只怕三个月都撑不住。

  人都是很现实的,今日说着民心所向,日子一难过,民心马上也就变了。

  宋廷有三百年潜移默化的统治基础,蒙古有五十余年扩张的威望,李瑕却只任蜀帅三年……

  思来想去,李瑕遣快马传信李曾伯,令他暂停攻打兴庆府,回驻凉州。

  才安排了这件事,又有快马赶到凉州城下,却是马戈奉胡勒根之命,押送了一群人来。

  “俊王,我们出关打探时,遇到了奇怪的人……”

  “奇怪的人?”

  马戈汉语算是不错,却也费了好大功夫,才向李瑕说明了前因后果。

  因这件事当中,涉及到的地域、势力、人物颇为复杂,便是一个蒙古士卒也难搞清。

  “遇到一个年轻人领着十几个男女老少,说要投奔我们,但他好像以为我们是忽必烈的人,但我们不是忽必烈的人,但胡勒根将军就说不用告诉他我们不是忽必烈的人,我们可以骗他……”

  “不用勉强,你可以用蒙语与我说。”

  “不勉强,不勉强。”

  马戈颇倔强,努力展示着他的汉语。

  “他说他叫‘耶律希亮’,今年十六岁,是蒙古丞相耶律楚材的孙子、耶律铸的儿子……”

  “你们没告诉他我们是宋军?”

  “是,胡勒根将军让我们找了个马车,把他们关在马车上一路送来。”

  李瑕听了,并未让马戈将耶律希亮等人提来,而是道:“带我去见他。”

  ……

  对于阔端家族而言,凉州只是个牧场,与别的牧场没有太大区别,还不够水草丰美。

  但在许多宋人看来,凉州有它独特的风貌。

  它有诗情,不论是“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还是“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凉州”二字就是诗名,是曲调,是意象。

  它还有景,有平沙夜月,指的是沙漠上的月色,雁塞沙沉一掌平,夜来如水漾轻盈;有天梯古雪,指的是祁连山上的积雪,秋来春去万年雪,时是沧海亦桑田;还有镇西晓角,有狄台烟草……

  城内还有一景,称为“大云晓钟”,指的是大云寺的钟声。

  大云寺位于城东北,原是前凉国王张氏的宫殿,规模宏伟,后改为寺庙,唐时易名大云寺。

  李瑕如今就驻军于大云寺内。

  因为城中太多建筑都被蒙人捣毁改成帐篷了,唯有寺庙多。

  端阔自从凉州会盟之后,招降了吐蕃,同拜八思巴为精神导师,信奉藏传佛教,二十年间在凉州盖了特别多的寺庙。

  耶律希亮就被关在大云寺的一间客院当中,院子里站着几个归义营的探马守着。

  他几次意图出门,却始终被拦住,不由渐渐焦虑起来,在屋中来回踱着步。

  终于,他听到了屋外有动静,连忙转头看去,只见一个年轻英俊气质不凡的年轻人进了客院,抬手止住了那几个蒙卒的见礼。

  这年轻人只穿着便服,一时也看不出身份,但必然不凡。

  耶律希亮于是整理了衣冠,待对方进屋,忙拱手道:“在下耶律希亮,敢问阁下是……”

  “我姓李。”李瑕应道:“单名一个‘恒’字。”

  耶律希亮一愣,看了李瑕好一会,方才笑道:“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

  耶律希亮本想说“原是西夏王室后裔,怪不得有如此雍容气度”,终究是不敢说,脸色却是十分仰慕。

  “怪不得李兄如此风采出众。”

  耶律希亮本以为是哪家世侯子弟,倒没想到是那位闻名已久的西夏后裔,不由奇怪忽必烈怎会遣其回到西夏故地领兵,遂问道:“李兄怎会到凉州来?”

  “陛下命都元帅接管河西,我奉命驻守凉州……坐下说吧。”

  彼此就坐,李瑕脸色已严肃下来。

  “你只怕要怨我为何将你看押着。”

  “不敢,不敢。”

  “因我初担大任,而你身份可疑,若不仔细说出身世,我难以信你。”

  耶律希亮不过十六岁的少年,又为眼前这位李恒所折服,当即便全盘托出,竟是从出生前经历开始说。

  他母亲赤帖吉氏其实是由乃马真皇后作主赐给耶律铸的,他还有个蒙古名字,也是乃马真皇后起的。

  由此可见,耶律铸其实原是窝阔台一系的臣子,并不受蒙哥重用,却受忽必烈重用。

  蒙哥登上汗位后,耶律铸进言说“臣先世皆读儒书,儒生俱在中土,愿携诸子,至燕受业”,于是带着孩子回燕京,教其汉学……

  李瑕点点头,算是了解了耶律希亮的生平,又问他为何会流落西域。

  耶律希亮也不隐瞒,开口先是道:“我是逃到叶密里城,被阿里不哥的人赶回来的。”

  “阿里不哥?他的势力范围在西域?”

  第七百八十三章 张骞

  李瑕对蒙古的封地情况略有了解,知道西域一带属于察合台汗国。

  过了敦煌、玉门关,下一个丝绸之路上的重镇便是高昌城。高昌即是察合台汗国的领地,其东界大概在天山附近。

  当然,窝阔台一系也有几个宗王的封地与它交织。

  阿里不哥的势力范围若能伸展到西域,便说明他成功联合了察合台、窝阔台家族共同反对忽必烈。

  可见阿里不哥打仗比不了忽必烈,人脉这方面却有太大的优势。

  耶律希亮所说的,正是李瑕想具体弄明白的。

  ……

  “并非是说阿里不哥的势力范围在西域,而是西域诸王如今正联合反对我们的陛下。叶密里是海都的兀鲁思。”

  耶律希亮话到这里,神情忽然激动不已,又道:“对了,我在叶密里听闻,陛下是称帝了,是称帝吗?”

  这话怪怪的,但李瑕明白他的意思,遂道:“不错,是皇帝。”

  “太好了!”耶律希亮道:“家父常说,可于马上打天下,不可于马上治天下,今陛下登基,国家终于有了治国章程……”

  “是啊,立国五十多年了,终于懂得要治国了。”李瑕随口应着,语气淡漠中带着讽意。

  耶律希亮没能听出来,继续感慨这来之不易的成果。

  “李兄可知?我耶律氏自家祖父辅弼成吉思汗,历经三世,终于恢复文治。”

  他年少,没有为此痛哭,而是振奋,一幅要回到上都大展才干的样子。

  李瑕漫不经心听了一会,将话题拉回了西域,问道:“你是如何到叶密里去的?”

  被问到这番经历,耶律希亮一时也不知从何说起,问道:“蒙哥汗八年……如今可有年号?”

  “中统三年,马上要过去了。”

  “快四年了啊。”

  耶律希亮抹了抹眼,道:“当年,大汗驾崩,父亲毅然投奔陛下,我与母亲,以及两个弟弟被浑都海所擒。之后,浑都海遣百人,押我们往哈拉和林。到了甘州,听说是浑都海大败了?”

  “不错,败于汪良臣之手。”

  李瑕说完,才想起自己现在是在假扮蒙古世侯,这里漏了破绽。

  太久没扮演了,有所退步。

  当然,今日情况与以前不同,今日随便扮扮无非是为了更方便打探情报,否则严刑拷问还费工夫又未必打探得全面。

  耶律希亮没意识到李瑕对汪良臣直呼其名有何不妥,自顾自地说着。

  “叛军大败的消息传来时,我带着母亲与弟弟们趁机逃了,藏在黑河以前的沙陀子中……”

  李瑕对耶律希亮刮目相看。

  算时间,那是在蒙哥死后的第二年,耶律希亮才十三岁,却能在百余兵力的看管下逃了,小小年纪,属实有本事。

  “后来,有叛军来找马匹,老婢漏言,暴露了行踪,我们又为叛军所获,送到肃州。”耶律希亮又道,“那时河西叛军已推举‘哈剌不花’为都元帅,哈剌不花与家父有旧,没有杀我。”

  这是越来越向西了。

  汉代设制的郡名与如今的州名不同,甘州大概是张掖郡,肃州大概是酒泉郡,再往西还有沙州,大概是敦煌郡。

  果然,耶律希亮又道:“之后,阔端诸子选择支持陛下,哈剌不花便西撤,到了沙州,我们趁机逃出叛军,为躲避追兵,涉雪翻越天山,抵达北庭都护府……”

  耶律希亮说了很久。

  他经历实在是丰富,三年间一路西逃,在西域见了诸多蒙古宗王。

  而这些蒙古宗王,有的支持阿里不哥,派人追捕他;有的支持忽必烈,派人护送他;有的举旗未定,默默放他过境。

  李瑕听后,又结合之前北上得来的情报,对蒙古西域诸王之间的混乱关系厘清了不少。

  ……

  简单来说,蒙古国有四个老派系,也就是成吉思汗长妻的四个儿子,术赤、察合台、窝阔台、拖雷。

  蒙古有个传统,即大儿子派出去扩张地盘,小儿子留在家中守灶。

  成吉思汗处理后事的时候也许是类似的思路,给术赤、察合台分封了大片的领地,把汗位传给三子窝阔台,把军队留给拖雷。

  术赤一系,术赤有个大名鼎鼎的儿子拔都,拔都西征,攻掠了大片的疆域,建立了金帐汗国,基本已是独立的汗国,如今汗位由拔都的弟弟别儿哥继承,别儿哥如今支持阿里不哥。总之,大儿子一家独立出去了,却还能对本家事务指手画脚;

  察合台一系,察合台作为大汗的兄长,在世时确实位高权重,但他死掉之后,偌大的封地就被盯上了,谁都想咬上一口。如今继位的是察合台的孙子阿鲁忽,属于阿里不哥的傀儡。总之,二儿子家业虽大,但一团乱,需要本家帮忙安排,同时本家也在贪二儿子的家业;

  窝阔台一系,窝阔台成为大汗后很风光,弄死了拖雷之后,又想让拖雷的遗孀嫁给他的长子贵由,并瓜分了拖雷一系,结果他自己饮酒暴毙,几个嫡子也纷纷早死,妻子、儿媳把持政事几年,汗位也丢了。如今子孙中成器的,也就是孙子海都,两个庶子分别是合丹、灭里。总之,三儿子一家与四儿子一家争得头破血流,丢了本家的位置,有的子孙想抢回家业,有的想老实听话混口饭吃。

  拖雷一系,拖雷虽死了,他的正妻唆鲁禾帖尼却很厉害。唆鲁禾帖尼所生的四个儿子,蒙哥夺得了汗位、忽必烈登基称帝、旭烈兀西征已打下了大片的领土、阿里不哥也已称汗并得到了诸王的支持。总之,四儿子家的子孙争气,旭烈兀自己有家业,只看忽必烈与阿里不哥谁能争到本家。

  在李瑕眼里,大蒙古国的纷争,差不多便是这样一个颇为狗血的家族内斗……

  子孙真的很多,最出色的大概便是这几个。

  再看疆域。

  李瑕并不能通过如今各种奇怪的地名与他所知的地理联系起来。

  他一边听耶律希亮说西域故事,一边在纸上画,只能画个不算准确的范围。

  他把蒙古国的疆域分为两大部分,东部算是本家,西部算是支系。

  东部包括哈拉和林、中原在内的大片领土,正是忽必烈与阿里不哥在争的,属于拖雷一系。

  而西部又可分为四小部分,李瑕画了一个“田”字。

  左上方,术赤一系,别儿哥的地盘,大概是俄罗斯西部到欧洲东部;

  左下方,拖雷一系,旭烈兀的地盘,范围大概是西亚;

  右上方,窝阔台一系,海都与窝阔台子孙遗留的地盘,范围很小,大概是哈萨克附近;

  右下方,察合台一系,阿鲁忽的地盘,范围大概是西域与中亚的一部分。

  ……

  这么一看,李瑕眼里,蒙古派系便有了一个大致的脉络。

  脉络厘清之后,目光回到西域。

  这是窝阔台、察合台两个家族势力交织的地方。

  耶律希亮刚从西域回来,对这些情况十分清楚……

  “海都、阿鲁忽,看似都支持阿里不哥,但心思不同。”

  “如何不同?”

  “阿鲁忽只是阿里不哥派去的傀儡,他是察合台第六子拜答里的儿子,一直跟随阿里不哥,被视为心腹,正在为阿里不哥征集钱粮。”

  “反攻哈拉和林吗?”

  “是。”耶律希亮道:“察合台汗国有农耕之地,可以提供大量的补给。阿鲁忽已在阿母河以北和突厥之地召集十五万骑兵,征调牲畜、马匹和武器”

  “十五万骑兵?为了助阿里不哥?”

  “不错,我在西域见到的,便是阿鲁忽以‘阿里不哥汗’的旨意征发牧民。”

  李瑕再次陷入了沉思,之后在纸上轻轻一划,把之前写下的某行字划掉了,还低声自语了一句。

  “傀儡?心腹?”

  “阿鲁忽是傀儡,海都却是一个野心勃勃之人。”耶律希亮道。

  他不可谓不聪明,但终究年少,想法还是单纯,又道:“海都是窝阔台大汗的孙子,他打着支持阿里不哥的名号,其实是在扩张地盘,他已经占据了叶密里城。我就是因此才从叶密里城逃出来的……”

  “是谁助你东归的?”

  “合丹大王之子。合丹大王支持陛下的消息传回别失八里,其子也迭儿想联络他父亲,因此助我脱逃。”

  “……”

  从正午到傍晚,又到了入夜时分,有士卒端上烛火与菜肴,李瑕一直在听着耶律希亮的叙述。

  三年多的时间里,一个孩子带着母亲与弟弟长途跋涉,不可谓不艰险。

  耶律希亮本还想强忍,说着说着,最后却还是哭了出来。

  他本是名门子弟,却在十六岁的年纪已染满风霜。

  而李瑕虽有耐心,更在乎的却只是在这西行游记里探知西域形势。

  直到深夜,耶律希亮说完一路经历,抹了眼,道:“让李兄见笑了,我本以为……我再也回不来。”

  “不会,昔有张骞通西域,难得你小小年纪有这番经历。”

  李瑕是有感而发。

  他近来攻取河西,闲暇时常看的便是汉武帝反击匈奴之事,今日终于体会到张骞自西域归来后汉武帝连日与之倾谈的心情。

  耶律希亮连忙道:“比不得,万不敢与博望侯相比。”

  李瑕一想也是,张骞出使西域,困居十三年,持汉节不失,风餐露宿,倍尝艰辛,更为大汉留下千古功绩,后人确实比不得。

  但不论如何,在蒙古大军来犯之际,与耶律希亮这场谈话虽还改变不了任何局势,却让李瑕对忽必烈这个敌人的处境有了新的认识。

  ……

  说完了西域之事,耶律希亮也对中原之事颇为好奇,又道:“我流落西域多年,却不知中原有何变化,恳请李兄指教。”

  “也好。”

  “多谢。”

  “若说中原变化,当先说关陇的李瑕……”

  “李瑕?那是谁?”

  “你没听说过吗?”

  “我还从未听说过这样一个人物。”耶律希亮当即摇头。

  他被浑都海掳走之时,蒙哥汗的死讯才刚刚传到六盘山,蒙人既不承认蒙哥是战死,当时自然未听说过李瑕之名。

  待耶律希亮再回来,已是沧海桑田了……

  第七百八十四章 匈奴

  黄昏时分,耶律铸抬眼望去,只见漫天飞雪,草原上一派苍凉景象。

  这不是出征的好时候,马匹会在寒冬掉膘。

  但战机转瞬即逝,不可错过,这支西征的兵马还是在冬月里赶往河西。

  这日行军到九原城,大军扎营。

  耶律铸看着天边的落日,不由喃喃道:“千里万里游子去,一行两行归雁来。”

  其实还没看到有雁归来,大雁一般要等到春天才会北归。

  这诗不应景。

  耶律铸只是想到了失散多年的儿子们,盼着他们能归来。

  当然,他不止有那三个儿子,他有七个妻子,十多个儿子。诸妻子中,赤帖吉氏是乃马真皇后赏赐的,于他的仕途也并不有利。

  若说于仕途有利,他前两年还娶了塔察儿的一个妹妹,与李璮算是连襟。

  这般看起来,耶律铸仿佛是醉心仕途之人……其实不然。

  不是他醉心仕途才广结联姻,而是因为他的身世、名望、才能,各家族都想与他联姻。

  虽是契丹人,以耶律父子辅佐黄金家族三代人的资历,自是得到不少王公贵族的追捧与拉拢。

  耶律铸的地位比普通汉官高得多。

  这使得他与汉官们格格不入,虽然他继承其父“以儒治国”的理念,倾向推行汉法,但其实并不能亲近汉官。

  因此他保持着超然的态度,并不积极于仕途。

  这次,若非是为了儿女,他也不至于随军出征。

  出征前,忽必烈说“耶律丞相出征,这一战没有失败的可能了”,可见对耶律铸才能的信任。

  这日才安营下寨,合丹马上便请耶律铸商议军情。

  ……

  九原城位于河套平原,在黄河“几”字形上方一横的中段。

  成吉思汗出征时,监国公主阿剌海便是驻守在九原城。

  此地又名“鹿城”,成吉思汗在这里打猎时,看到了鹿,于是起了名“包头”,因为“包克图”蒙语里“是有鹿的地方”之意。

  赵武灵王修筑的九原城是最早的城池,土城墙依山而建如今早已坍塌,蒙人并不修缮,只在城中搭着一个个大帐。

  合丹的大帐是现在的王帐,就在当年监国公主的驻地。

  耶律铸进了帐,只觉帐内温暖如春。

  他踏过柔软厚实的地毯,行礼道:“见过宗王。”

  “耶律丞相坐下喝杯酒吧,天气真冷啊。”

  合丹正捧着酒杯,招呼耶律铸坐下。

  他是忽必烈的堂哥,时年已五十岁,披着厚厚的长袍,戴着皮毛帽子,显得十分好相处。

  合丹是窝阔台的第六个儿子,庶子。他身上这种好相处的气质便是因为这庶子的身份。

  窝阔台有六个皇后,这六个皇后生下了孩子都能算是嫡子,但一共也只有四个嫡子,另外还有三个庶子,嫡庶共七个儿子,如今已经死了五个,只留下六子合丹、七子灭里。

  合丹、灭里两兄弟都参加过长子西征。

  那是一场声势浩大的西征,黄金家族最杰出的几个儿子都参加了,拔都、别儿哥、蒙哥……以及窝阔台的嫡长子贵由。

  诸王统兵向西,灭诸国,攻城拔地,所向无敌。

  也就是在这场西征当中,贵由公开辱骂拔都,为自己死在征讨拔都的路上作了铺垫,也为拔都助蒙哥登上汗位作了铺垫。

  西征之后,贵由成为大汗,却完全看不起自己的两个庶弟,并没有给予任何封地。

  从这时开始,合丹、灭里就已经倒向了拖雷一系,支持蒙哥上位。蒙哥也投桃报李,把窝阔台的地盘拆解分给他们,合丹被分封到了别失八里。

  蒙哥死后,因阿里不哥一系提前得到消息,隔绝了别失八里与中原的消息,使合丹一度不能联络忽必烈。

  但等合丹在得知消息后,还是毅然选择了领兵支援忽必烈。

  这是他第二次在汗位之争中做出选择,且坚信是对的……

  如今忽必烈命合丹从开平领了六万兵马从西线攻打李瑕,而这些兵马本是准备北征阿里不哥的领地,可见这一战能打的时间不多。

  忽必烈显然是希望尽快灭李瑕,再迅速回师北上。

  合丹明白这个战略意图。

  “大汗希望在春天结束这一战,也许我们应该更快速地行军了,丞相说吧,该怎么走?”

  耶律铸道:“抵达九原城之后,我们有两条路可以选择,一是沿黄河抵达兰州,攻陇西;二是向南,走秦直道。”

  帐中摆着张有些简陋的地图,耶律铸却是不需要地图也对山川地势了如指掌。

  “沿黄河而行,好处是一路都是河套平原,路途好走,可在兴庆府得到补给,前两日得到的消息是李瑕已攻下凉州,我们赶过去正好可以切断李瑕的归路……”

  话到这里,耶律铸略略沉思,道:“但是这几天之内,河西的情况也可能有变化。”

  合丹问道:“我二哥阔端的那几个儿子连牛狗都嫌弃,拦不住李瑕……丞相是这个意思吗?”

  他对阔端并不敬重,因为他的嫡系兄长们一直都在排挤他。

  耶律铸缓缓点了点头,又说起秦直道。

  “九原城是秦直道的终点,由这里直直南下,经安塞、甘泉、富县、黄陵等等,即可直抵长安。”

  他点了点地图上的延安府,这里也就是他说的黄陵。

  “杨大渊如今正在此处与张珏对垒,此处地形是黄土高山,都很难击败对方。我们如果走这条路,好处是能趁着关中空虚,直捣李瑕的腹地。但……”

  合丹又道:“但路不好走,而且延安府不容易攻破,我们不一定能杀过去?到时还要绕回来。”

  “是这个道理。”

  “丞相觉得走哪条路好?”

  “……”

  这边正在商议,雪夜当中有信使赶到了。

  “宗王、丞相,是兴庆府的消息。”

  “进来说吧。”

  合丹让信使入帐,还赏赐了他一杯热酒暖身子,接过那封回鹘式蒙古文写就的书信看了一眼,递给耶律铸。

  “中书左丞行省西夏张文谦急报,敌贼李瑕十日内攻下永昌、甘州、肃州、沙州等地,斩永昌王、甘州大王、擒忽帖尼三皇后……”

  耶律铸看过,道:“消息能这般快就到了,一定是李瑕故意让张文谦知道,这是威慑的伎俩啊。”

  换作汉臣,必然是大惊失色,但合丹、耶律铸没有。

  他们久在哈拉和林,更了解蒙古诸王,知道阔端的儿子并不出色。

  正是因为窝阔台嫡系是全面的没落,合丹才选择坚定地支持拖雷家族,又怎会对阔端诸子抱有期待?

  至于三皇后被俘,他就更不在乎了。

  蒙古习俗,儿子连父亲的妾氏都要收继,哪在乎这些?阔端的母亲都七旬了,还能活多久?

  合丹反而认为这是个好机会,道:“李瑕现在还在河西,丞相说我们该怎么办?”

  耶律铸道:“算得出来,他的兵力不超过两万人,我们走黄河,经兴庆府,先包围凉州,可以试着歼灭李瑕。如果有变故,可以收复兰州,驻兰州、攻巩昌。”

  “不会有这个变故,我们的六万骑兵将像狼群一样扑向野狗。”合丹感慨道:“贪吃的野狗忘了周围的危险啊。”

  ……

  这夜,耶律铸离开合丹的大帐,已对这场征战充满了信心。

  在他看来,阿里不哥、李瑕不过是像汉时的七国之乱,他与合丹便像是周亚夫率领三十六位将军前往讨伐。

  唯独不知流落西域的儿子如今怎么样了,如昭君出塞,音讯杳无……

  “汉使却回凭寄语,汉家三十六将军。劝君莫话封侯事,触拨伤心不愿闻。”

  第七百八十五章 敢战

  亳州。

  几个仆从背着包袱、牵着马走在道路边。

  张弘略回头看了一眼,见张弘范跟在自己身后,眼中不由闪过一丝愠怒。

  但他终究是有涵养的世家子弟,过了一会,还是停下脚步,道:“九弟不必送了。”

  “再送六哥一程。”张弘范道,“有些事也要解释清楚才好。”

  张弘略听得张弘范语气坦然,心头那丝火气又消了些。

  他长长吐了口气,也不愿再与兄弟置气,竟是还勉强笑了笑,有些无奈道:“罢了,我毕竟是升官了,无甚好抱怨的。你不必怕我生气,往后自安心建功立业便是。”

  之所以说升官,因张弘略如今已授官为朝列大夫、同行工部事,兼领宿卫亲军、仪鸾局。

  文武官衔都有,皆还不小。

  但与此同时,忽必烈同意了张柔致仕的请求,但没让张弘略袭职,而是特别拔擢张弘范任顺天路军民总管、行军万户都元帅,佩金虎符。

  张家的世侯之权还在,只是转到了其中一个子弟身上。

  这件事如何应对,张弘略并未收到张柔的传信,只见到张弘范亲自来亳州接手兵权。

  他有两个选择,从或不从。

  不从如何?学张五郎转投他处?父亲如何、家眷如何?这些先不提,诸路兵马已从山东转向关中,李瑕已危在旦夕。

  朝廷已经把一切都算妥了,夺权的同时又留了一条出路、同时还大军压境把他改换门庭的退路堵死。

  其实已只有一个选择。

  初时,张弘略着实很生气,但思来想去,到燕京去安安稳稳过一辈子富贵日子……也只能如此了。

  这不是容易下的决定,相当于半辈子的辛苦付出尽数白费了。若只打算当个富贵闲人,何必自幼刻苦读书习武?

  但既然下了决定,他也能很快平息心绪。

  “我怕六哥误会我。”张弘范道:“我知父亲属意六哥继承家业,但此番并非是我有意欲夺六哥之权。而是凑巧……”

  “我明白。”张弘略道:“我给李璮的回信出了问题,当时年轻,想得不通透,以为劝李璮忠义就显得我忠心了,呵,掩耳盗铃。”

  “并非如此,只等灭了李瑕,陛下还是能信六哥……”

  张弘略再次抬手,打断了张弘范后面的话,道:“别说了。”

  “六哥。”

  “算了,啰啰嗦嗦,效小女儿姿态。”

  语罢,张弘略袖子一拂,脱口而出又拟了一句。

  “功名归堕甑,便拂袖,不须惊。”

  一句词出口,心境陡然豁达起来。

  张弘略踱了两步,又吟道:“且书剑蹉跎,林泉笑傲,诗酒飘零。”

  功名既失,拂袖而去,以诗酒度这飘零一生而已。

  他摇了摇头,洒然一笑,一时也懒得再仔细填后面的词句,拍了拍张弘范的肩,翻身上马。

  “走了……莫泣穷途老泪,休怜儿女新亭!”

  马鞭一挥,张弘略领着几骑径直扬尘北去。

  ……

  张弘范望着兄长的背影远去,渐渐成了天际处的一小点,最后不见。

  他摇了摇头,将心头杂念抛去,已不再愧疚,而是坦然接受了这一切。

  随口拟了拟,还将张六郎的几句残句补全成一首新词。

  “天际暮烟冥,正百二河山。一时冠带,老却升平。英雄亦应无用,拟风尘、万里奋鹏程。”

  “谁忆青春富贵?”

  拟到最后,他这般自问了一句,之后,自己给了答案——

  “谁忆青春富贵?为怜四海苍生。”

  策马回到亳州城,张弘范已不再去想这些杂乱的私人情绪,将心思都放到公务上来。

  他命张弘正暂驻亳州城,之后点齐亳州兵力、征集钱粮,准备两日后往开封城集结。

  这次是要灭李瑕,且是举十万大军,以举国之势雷霆一击。

  这两年李瑕确实是上蹿下跳,惊扰了张家原本的生活。

  大姐儿、张五郎皆因李瑕而叛逃,已破坏了陛下对张家的信任,但灭掉他就好,一切都会恢复原本该有的模样。

  张弘范连许多小事都想到了。

  大姐儿与李瑕的孩子,他会留下来,向陛下恳请留孤儿寡母一命,之后他亲自抚养;五郎的家眷也将尽力保全。

  一路上想着如何把家族事业拨乱反正,终于行军至开封城郊……

  ……

  天上飘着雪花,地上满是泥泞。

  诸路大军正在集结。

  推着独轮车运输物资的民壮看起来很怕冷,单薄破旧的衣衫下身体微微颤抖,每前进一步,都把脚下的冰土踩得更烂。

  好在有董文炳、许衡、徐世隆等能臣安排后勤,并未因这隆冬转运军资而出现死人的情形。

  百姓民壮都感激不已,只觉中统建制之后日子比以往好了太多。

  偶尔倒是听到士兵们的抱怨。

  “鬼天气……”

  冬日有冬日的不好,却也有好处,比如黄河水小,下游在冬日终于停止了泛滥。

  大概就是在开封城郊这个位置,黄河再往下游的河道已经是一塌糊涂,宋、金、蒙三国在之前的战乱中都开掘过黄河,至今未曾治理,年年泛滥成灾。

  以前是不管的,下游受灾的一带多属于李璮的地盘,或属于宋境,不治理也可以。

  如今李璮之乱既平,又占据了琏、海二州,便有人不合时宜地提及了治理黄河一事……

  “什么?”

  张弘范才扎好营,听郭弘敬说了一句话,不由大为惊讶。

  “请九郎一道上书,请陛下拨钱治理黄河如何?”郭弘敬又道,须臾补了一句,“哦,我知道,待灭了李瑕,战事既定,可放手治理河南。”

  张弘范还是愣了愣,再次打量了郭弘敬一眼,暗忖选来选去,莫非是给二姐儿选了个书呆子?

  以往打交道时没发现他是这般呆气。

  “九郎?仲畴兄?”

  张弘范回过神来,沉吟道:“只怕……不行。”

  “是提此事的时机不对?”

  “那倒不是,治理黄河,耗费太大了,敬臣莫再提了,可好?”

  郭弘敬苦笑,道:“我知我说这些是给九郎添乱,然陛下既命我提举河南路河渠,在其位,谋其政,黄河不治,如何称水利?”

  张弘范踱了两步,道:“在其位,谋其政……提举河南路河渠要做的是增加粮食,你须明白朝廷需要你做的是什么。”

  郭弘敬正要开口,张弘范抬手止住。

  “我并非说不治黄河,但待四海归一,天下太平。你可明白?好了,不谈这些了,把钱粮交接了吧。”

  郭弘敬并不轴,既没说动张弘范,也不再就此事多言。

  他是被董文炳调来打点辎重,当然也要将这部分差事办妥。

  两人交接了钱粮。

  末了,张弘范拍了拍他的肩,道:“暂时莫再想黄河之事,趁此番大战,你转运军需亦可立下大功,等开了春北上完婚,你我便是一家人。”

  “谢九郎提点。”郭弘敬一丝不苟地执礼,告退。

  张弘范看着帐外,心想这年轻人确实有些无趣。

  但无趣没关系,反正也不是他要嫁过去。

  扎营安顿之后便是军中议事。

  张弘范才出他这片营寨,便见李恒过来。

  李恒如今接手了李璮的一部分降兵,整编之后已在前两日率部赶到,今日听闻张弘范到了,特地过来与他一起去中军大帐。

  两人走在营中,李恒四下一看,叹道:“河西的消息九郎可听说了?这几日在营中传遍了。”

  “才刚领兵抵达,倒还未听说。”

  “李瑕已拿下河西了。”

  张弘范诧异。

  他是从山东方向而来,之前连李瑕攻凉州的消息都还未收到,不由脱口而出问道:“这么快?”

  “九郎考虑过李瑕会取河西?”李恒反问道:“你只惊讶于他取河西之快,想必是考虑过?”

  “考虑过。”张弘范立即做了推演,“李瑕若想趁李璮之乱占好处,攻山西、河南都不妥,他没这个实力,河西是最好攻取的……但我没想到他有这个胆魄,并这么快。”

  李恒这才将河西的战况仔细说了。

  “西凉王、永昌王、甘州大王、六皇后……可谓是威震西凉了。消息在军中传开,十分打击士气。”

  “威震?”张弘范摇了摇头。

  他掂量了一番,认为十日间转斗千里,斩杀阔端家这些平庸之辈,他也能做到,着实谈不上什么威震。

  “将士们不了解详细情形,当这些宗王都是猛将罢了。”

  张弘范说到这里,压低了声音,又道:“殊不知大蒙古多的是宗王,杀不完的。”

  李恒笑了笑,道:“总之士气下跌,得提振一番,又得耽搁数日。”

  “我知道。”张弘范道:“这战况是李瑕故意传开的吧?否则肃州、沙州的消息不会这么快传来,由此可见李瑕已知道我们大军到了。另外,消息能在军中传开,军中必有细作。”

  “九郎以为是谁?”

  “是谁我不知,但好在我来得晚,否则这事便栽赃在我头上。”

  “李瑕实在可怖,九郎你想,如今若是诸路世侯散回家中,听闻此消息,难免人心浮动,再起观望之意,幸而陛下已调大军来攻。”

  “对付这般敌手,得慎之又慎。”

  ……

  说话间两人已到了中军大帐,先验了信符。

  以往蒙军打仗没有这种繁文缛节,但史天泽回顾李瑕的几次战事,担心李瑕再遣人扮作蒙军偷袭,命军中严查令符,以防奸诈。

  步入大帐,张弘范一看便感觉到上首合必赤、史天泽、董文炳的脸色有些过于肃穆。

  史天泽在平定了李璮叛乱之后,并不居功,反而第一个上书“兵民之权,不可并于一门,行之请自臣家始。”

  张柔已上书致仕,史天泽已是世侯之首,他带头做了这样的表态,其余小世侯更是没办法。

  如此一来,史天泽表了忠心,未必真就吃亏。忽必烈更是心满意足,实力受损的还是其他几路世侯。

  当然,这一仗还有很多表忠心的机会。

  只要最后能胜了李瑕。

  “近日军中有传言敌军已攻取河西,将士人心惶惶,你等回营后须尽快提振士气。我方东线有十万大军,而敌方哪怕从川陕各地调兵也凑不到一半之数,何惧之有?!”

  史天泽一开口便声若洪钟,接着马上便安排他的战略布署。

  “此番正是尔辈取建功业之机,我军将分三路进军,主力北渡黄河,踏冰面直捣关中,分一路兵力攻潼关,再一路偏师攻武关……”

  帐外,雪下得愈来愈大,放眼看去,开封城郊白茫茫一片积雪,而仔细一看,才知连绵数十里全是军帐。

  ……

  长安。

  快马奔至城下,马蹄在结冰的石面上一滑,已无力再站稳,悲鸣一声摔倒在地,口吐白沫。

  林子摔在地上打了几个滚,迅速翻身而起,看也不看地上的马匹,径直向长安府署跑去。

  穿过年节前的热闹长街,一路奔到府署前。

  “吴相公、杨相公在吗?!”

  也就是林子能这般直接点名要见吴潜、杨果,他大步冲到二堂,正见两位老人迎出来。

  “郡王消息可到长安了?”

  隔着十余步,林子已迫不及待问道。

  他是从潼关来的,不确定凉州的信是否已到长安。

  “还没有,算时间这两日该有回信。”

  “可靠消息,蒙军真在开封集结了,密密麻麻,我直说吧……韩中郎、刘将军,我也是,我们都认为守不住,关中不是钓鱼城……这里不是钓鱼城。”

  林子语速飞快,舔了舔干涸的嘴唇,抬头看着两位老者,问道:“郡王还未下令撤回汉中吗?我们认为汉中或许能守住的。”

  吴潜看都不看杨果,脸色凝重道:“早有准备,只待有了决议,可马上开始南撤……”

  “……”

  隔着几重院落,一名信使也大步赶来,踩着积雪上林子的脚印。

  到了二堂外,几个衙役正要去拦,信使已扬起一枚令符。

  “八百里加急。”

  “吴公……”

  衙役还在通报,堂门已被推开。

  堂中几人转头看去,吴潜当先问道:“可是凉州来的消息?”

  话音未落,老迈的身躯已赶上前接过那份加急文书。

  入目,当先看到的是李瑕写在最后的那一列字——

  “不退,与蒙虏一战。”

  第七百八十六章 白雪歌送李郡王归长安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

  已是十二月了,凉州城外风貌正是“瀚海阑干百丈冰”。

  “吁!”

  一队骑兵涌向城门,李曾伯翻身下马,寒风一吹,身子一颤很快便感到僵硬。

  随着一声“吁”,嘴里冒出一口白气,胡须上也结满了风霜。

  适应不了这凉州天气。

  前两年李曾伯还在广西,今年却已到了凉州,十分不耐这大西北的冷冽……

  凉州城原本只剩下城墙,这一个月间在东北隅搭了座箭楼。

  城中到处都是忙着筑城的民壮,正来来回回搬运木石。

  李瑕从箭楼下来,迎了李曾伯往里走,进了堂便拿出一件大氅给他披上。

  李曾伯只觉鼻子要被冻掉了,嘶着冷气,感慨道:“这天气,风雪如刀啊。”

  便是往常开口就谈正事的人,也忍不住先抱怨几句。

  “把火盆支起来。”

  “郡王方才在屋中竟不支火盆?”

  “与李公交接了军务,马上便走……说到这个,善甫兄已从巩昌支运了物资,棉衣、火炭、武器都有,到时食物若不够,把缴获的牛羊宰了吧。”

  “到时?”

  千头万绪,李瑕也不知从哪里开始说,走到箭垛处望着城外,烦恼地皱了皱眉。

  寒风吹来,李瑕想到李曾伯怕冷,又把窗子关上。

  “到时围城日久,食物总是不够的。”

  李曾伯一听这话,便知是蒙军要来了。

  但谈话还是要有个节奏,他开口道:“老夫正要取兴庆府,却是被招回来了啊。”

  “我得到消息,忽必烈已遣东、西两路大军来攻……李公若继续攻兴庆府,只怕要与蒙古西路军迎头赶上,对方兵力至少在五万以上。”

  李曾伯这次奇袭兴庆府只带一万人,一听这兵力对比,便没了脾气,坐在火盆边来回抚着膝。

  李瑕则是把得到的消息详细说了,包括合必赤、史天泽所领的东路十万兵力。

  虽诧异于这情报来得如此之快还如此详细,但李曾伯并不多问。

  李瑕谍探出身,情报方面还是让人信得过的。

  许久,李曾伯把当前的局势了解清楚了,喟然长叹。

  “打了一辈子的仗,守了一辈子的城。这才收复了几座城池,又要守城了啊。”

  “李公也莫太贪心。攻与防都是兵家常事,总不能一直都是由你进攻。”李瑕微带着调侃的语气道,“收复两座城池,守一守,来年继续收复,这是该有的节奏。”

  李曾伯反应很慢,看着火盆出神了一会,才慢吞吞地开口,沉吟道:“不打算退回汉中吗?”

  说要收复河西走廊时,他很热切,但当局势有了变化,他也能保持理智。

  枯瘦的手在空中虚按了一下,他示意李瑕先听他说。

  “此番,我们预料错了。本以为汗位之争不死不休,推算忽必烈除掉李璮之后该尽快发兵到阿里不哥的兀……兀……”

  “兀鲁思。”

  “我小瞧了忽必烈。”李曾伯道:“我以为胡虏一定会想着‘草原上的地盘不能丢,至于汉地,何时来取都是一样的’,我以为胡虏没有雄才大略,目光会先落在老家的一亩三分地上。”

  李瑕应道:“结果忽必烈确实有长远眼光,看出我们才是心腹大患。”

  这句话李曾伯没有答应,因为分不清李瑕这个“我们”和大宋之间的关系。

  他继续道:“我们预料错了,那就认输吧,不必因为收复了河西而觉得亏硬抗。该退就退。”

  “我懂李公的意思。我不想退并非是因为意气用事,或者觉得好不容易收复了河西现在退那之前的就白忙了。”

  李曾伯道:“我只怕你太年轻,硬抗着。”

  “我是认为忽必烈抗不过我们,故而敢跟他打这一仗。”

  “若倚秦岭之险、蜀道之难,汉中或可守,而关陇,则不易守……你做这决定,干系很大,真的很大。”

  李曾伯没有先问李瑕的依据,而是如此提醒了一句。

  “之前判断忽必烈会先北上,已经错了。这次的判断若是再错了……经不起一场大败。”

  “确实经不起一场大败。”李瑕道:“但关陇若是丢了,就再也夺不回来了。”

  他也不坐下,在堂中踱着步,显得思虑重重。

  “以蒙古的实力,我们要胜它,一共也只有寥寥三次机会,蒙哥之死、李璮之叛、阿里不哥。

  借着蒙哥之死,我们收复汉中、关陇,这是第一个机会。李璮叛乱,这是第二个机会,我们并未把握得很好,没能拿下河南,但收复了河西走廊。

  现在是第三个机会,趁着阿里不哥还没被彻底打败,我们得要守住这些战略要地,否则再也不会有机会重新收复了。”

  思虑重重的李瑕说着这些,眼神中却有某种坚决。

  他两世为人,有一个经验之谈,人有时得做些看似很艰难的选择。

  打个比方,就像在冬日的清晨,再困再倦也得从温暖的被窝里爬出来,走进冰冷的空气,把美梦和困意惊醒,才能在繁忙的一天完成所有要做的事。

  机会、时间,这些都是一去就不复返的东西。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我有确切的消息,阿里不哥很快就要反攻哈拉和林,所以认为忽必烈抗不住我们。”

  李曾伯还是没有问李瑕的消息渠道,先是提醒道:“不可将期望寄托在旁人身上,阿里不哥未必靠得住。”

  “我明白,但我的意思是,眼下会是往后几年中忽必烈最弱的时候,明年,他的实力会更强。”

  “我们可以先撤回,若明年忽必烈与阿里不哥大战,我们再反攻……”

  “这才是将期望寄托在别人身上。”李瑕道,“等到明年,阿里不哥只怕也是一触即溃。所以我才说,他的作用,反而是在他真正与忽必烈交手之前的这段时间……他的声势,比他本人更有威慑作用。”

  李曾伯没听懂这句话,想了想,依旧觉得这情形很微妙。

  他终于问道:“是何情报,能让郡王做出这样的判断?”

  “阿里不哥安排的傀儡、继承察合台汗国的阿鲁忽,如今已征集了十五万大军……”

  当李瑕仔细说完了天山以西的形势,李曾伯这才有些明白过来。

  他拨弄着火盆里的炭火,分析道:“只在西面便有十五万援兵,再加上北面从他领地带来的大军,阿里不哥的声势不凡,待消息传到开平,足可威慑忽必烈了。”

  “是。”李瑕道,“声势真的很厉害。”

  “但也只有声势了吧?”

  “阿鲁忽我不了解,但他的领地比大宋国土也不遑多让,一个坐拥万里山河、一个能在短时间内召集十万大军的汗王,就只是个傀儡?”

  “还是阿里不哥这个……外强中干之辈的傀儡。”李曾伯摇了摇头,“我不信。”

  “李公也看出阿里不哥的外强中干了?”

  “虽远隔万里,但只看这几个情报。阿里不哥本得众望,然而弃哈拉和林而逃。”李曾伯道:“便像是……”

  “像徽宗皇帝弃汴梁而逃?”李瑕问道。

  李曾伯脸色难看了些,但还是道:“弃庙社而幸远地,都城人心崩溃,势不可逆矣。”

  从这一点看,阿里不哥与赵宋皇氏一样的懦弱。

  李瑕本已提前给了蒙哥身死的消息,但没用,阿里不哥缺的从来都不是消息,而是胆气。

  没胆气,就是再早得到消息,他还是要心怀侥幸,盼着忽必烈会去参加什么忽里勒台大会。

  没胆气,守都不守就弃哈拉和林而逃,虽远在万里也教人瞧不起。

  “阿鲁忽看似支持阿里不哥,实则绝不会真忠心于这样一个大汗。故而我说,阿里不哥只有声势。那么,他能对天下局势带来的影响,反而在于忽必烈去征讨他之前这段时间。这时间很短,转瞬即逝。我们若撤出河西、关中、陇西,绝不会再有机会收复,所以,只能守,不能退。”

  李曾伯点点头。

  一叶落知天下秋,李瑕能从这一桩情报里就窥见天下之势,这份洞察力却是难得的。

  “西域这消息郡王是何处得来的?若是我们将消息放出去,或许蒙军便可退……”

  “可以,但不太有用。”李瑕道:“要让蒙军退兵,得等阿里不哥构成威胁了才行,只有消息没用。”

  ……

  耶律希亮被蒙上眼,一路带到了箭楼。

  眼前的黑布才被解下,他已笑道:“李兄还不信我的身份吗?哪怕这凉州城有机密军情,我绝不会告诉叛军。”

  说到这里,他才发现堂上并不止有“李恒”,还有一位老将军,遂连忙拱手。

  “敢问这位是?”

  “史天泽。”李瑕随口道。

  如果是认真地假冒蒙古将领,当然不能这般直呼其名,当称“五路万户军民总管、河南等路宣抚使、中书右丞相史相公”之类。

  但李瑕想问的都已经问到了,已经不在乎耶律希亮是否会看破他们是宋人,也懒得再称呼史天泽。

  这次是李曾伯想全面了解西域消息,干脆把耶律希亮提来与他仔细说。

  方才并没有商量要继续扮成哪位世侯,此时李瑕说了,李曾伯便抚须道:“老夫……真定史天泽。”

  耶律希亮愣了愣。

  他看着李曾伯身上的宋军盔甲,心头疑惑不已。

  略一沉思,眼前一切不合理的情况,似乎只有一个答案才能解释得通。

  ——那位让他倾盖如故、风采不凡的西夏王子李恒,恐怕已背叛蒙古,联络宋军。果然,把西夏后裔一放回西夏,他想要复国了……

  想通了这一点,耶律希亮双手作揖,向李曾伯行了一礼。

  “原来是史元帅当面,小子久仰史帅大名。”

  一低头间,他已掩饰了脸上的神情。

  十六岁的少年能这般镇定自若且有城府,倒让李曾伯有些诧异,他笑了笑,看破不说破,道:“不必多礼,老夫想问问你西域之事。”

  耶律希亮已经把一切都说过了,再说一遍也无妨。

  他只当自己没发现破绽,应道:“史帅但问无妨,小子一定知无不言。”

  李曾伯点了点头,已起意招降这个少年。

  他并不讨厌耶律希亮。

  一部分原因是十多岁的孩子就带着母亲与弟弟跋涉万里着实不易;另一部分原因是耶律楚材在当世声望很高,其人是辽国王室出身、与苏轼后裔联姻、才高八斗,且曾保全了中原百余万性命与文脉。

  接下来,李曾伯打算把西域的消息散播出去,借助关于阿里不哥与阿鲁忽的这份情报来逼蒙古退兵、或引蒙军不安。

  李瑕则任由李曾伯去做,并不为此事操心。

  他认为作用不大。

  忽必烈自然有西域消息渠道,慢不了太多。

  李瑕能看出阿里不哥外强中干,忽必烈也一定能。

  既然忽必烈出兵了,就是认定了李瑕的威胁比阿里不哥更大,还认为先打川陕再征阿里不哥来得及。

  李瑕要做的就是坚决地打,只有打得蒙军头破血流了,他们才会放弃那种“宋人很弱,我们可以在北征之前抽空灭掉宋人”的想法。

  敌人的傲慢态度,不能靠敌人的敌人来改变,只有打疼他才行。

  ……

  河西的防事已经交接给李曾伯了,李瑕要往东线去。

  这次带来的兵马他没有带走太多,而是留着守河西。

  几个骑兵将领中,他只让胡勒根领了两百骑兵、一人三马,随他东向。

  出了箭楼,在寒风中翻身上马,李瑕又看了眼留守凉州的宋禾、萧全。

  “还是那句话,你们一切听李公的,我信他守得住河西。”

  “是!末将送郡王。”

  “不必了……走。”

  马蹄踏雪而去。

  凉州城内的将领登上城头目送,只见那一队骑兵很快消失在风雪之中。

  ……

  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

  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第七百八十七章 战前的温存

  黄河在兰州一段已然结了冰。

  时人有地志云“迨腊月,河水坚凝,船不能渡,改由冰上行走,称冰桥。”

  腊月初,一队人走在冰上。

  马蹄上包着布,以免打滑,李瑕牵马而行,履冰渡过黄河之后回过头去,心头犹觉震撼。

  这是他第一次从冰上过黄河。

  收复关中那年,从风陵渡带着张文静回潼关时还是秋天,而且潼关那段黄河流速湍急,该是不能履冰的……有些想念张文静了,然后又想念更多人。

  难得有些惆怅。

  思绪拉回来,东面黄河能履冰处大概在上游的韩城附近,“关中四塞之地”并不好守。

  又走了一段,终于是踏上了实地,让人放下心来,李瑕再次翻身上马,奔驰了一段路,才到兰州。

  城门士兵通知,很快有人迎了上来,正是廉希宪。

  关键时候,廉希宪最能帮到李瑕,他虽没有亲自领兵上阵,却已在得到消息的最快时间写就了防御策略。

  包括兵力如何调动、哪些地方应该坚壁清野、物资又如何调备……

  当情报从汉中传到巩昌再传到凉州,李瑕从凉州回来,直接便得到廉希宪的御敌之策。

  既显得默契,又显得匆忙。

  进入兰州府署,李瑕看过廉希宪的御敌之策,已能直接签发准备好的调令。

  “幸而有善甫兄啊,否则真是被打个措手不及。”

  “还是情报传来得及时。”廉希宪道:“这王荛用的好,一枚废棋送回山东,有这般大用。”

  “意料之外的收获。”

  “李璮无能,不然也不至于这般赶。”廉希宪看着李瑕肩上的风霜,叹息道:“今年真是马不停蹄啊。”

  “这一仗肯定得打到明年春了。”李瑕道:“史天泽还在开封集结兵力,快的话正月能准备妥当。”

  “当是送了我们一份新年大礼。”

  “我谢谢他。”

  比起在凉州,他与廉希宪商谈起来就轻快得多,毕竟都是年轻人,且能力眼界差不多。

  “再派遣一位使节请宋廷出兵支援如何?”廉希宪道:“人选我都挑好了,董楷董正书。”

  董楷亦是兴昌四年进士,李瑕带那批进士到大散关时,陆秀夫是第一个来找他谈公务以表示明白如何在汉中为官的,董楷当时是第二个。

  “临安未必肯出兵。”

  “姑且一试吧。”

  “好。”

  李瑕“啪”地给一封文书盖了大印。

  许多事廉希宪已准备好了,只等李瑕同意,印章一盖,公文自会走急驿送到各处。

  这日李瑕便是在兰州与廉希宪商量了陇西的防事,次日则赶往长安……

  ……

  汉武帝时,长安与金城郡,也就是兰州之间有设置邮亭。一千四百五十余里路,公文传递一个来回,只须七天。

  但这是换人换马加急速度,李瑕换马不换人,花了四天。

  身子几乎要散了架,他终于在腊月初十回到了长安。

  敌我双方都在备战,战事很可能在正月打响。

  城中一派忙忙乱乱,吴潜已在做应战的准备,坚壁清野,安顿百姓与物资。

  牵马才行过西大街,李瑕忽觉得这情形十分熟悉。

  就在数月前,才打败阿术,也是从这里入城的。

  这一年,守完了东边守西边,守完了西边守东边,来来往往已不知有多少趟,战事却还未停歇。

  士卒们还有调换,去南阳的是一批,守潼关的是另一批。李瑕却是一天没停,不知不觉奔波了整年。

  一瞬间十分烦闷。

  但也只有一瞬间,李瑕很快敛了神,依旧显出坚韧不拔的眼神来。

  ……

  才到署衙外,李瑕正要去见吴潜,忽见到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在大门边探头探脑。

  他微微一愣,唤亲兵去将那婢子叫过来。

  “见过阿郎,终于等到阿郎回来了。”

  “你叫……妙岚是吗?”

  “是,是,阿郎记得奴婢的名字。”那婢子很是高兴,等李瑕翻身下马,便踮脚上去,低声禀报了一句。

  “胡闹。”

  李瑕难得叱骂了一声,吩咐了两句,先安排那婢子候着,他则依旧往府署议事。

  ……

  议过事已是夜深,出了二堂,李瑕却是往偏厅而去。

  只见那叫妙岚的婢子正坐在那支着头睡着了,因听到动静,她脑袋一点,便醒过来,喜道:“终于好了,我带阿郎去见主人。”

  这是个漂亮的小院,就在府署边,院子里栽着梅花,疏影横斜,暗香浮动。

  战乱之际,这种漂亮的景色显得并不相衬。

  因这种不相衬,李瑕脸色渐渐不悦起来。

  妙岚原先还很高兴,后来感觉到李瑕不高兴了,偷瞄着他,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转过一道院墙,前方便是主屋。屋内亮着烛火,印着屋中人的剪影。

  李瑕眼中的不悦之色稍微消了些。

  他踏上石阶,推开门。

  坐在屋中的女子回过头,与他对视了一眼,当即便扑了上来。

  她不自觉地轻哼一声,踮起足尖,把脸贴在李瑕脖子里,鼻息带着香气吐在李瑕肌肤上,整个人已搂了上来。

  两人相拥了好一会。

  “死鬼,你自己算算,多久不着家了……我好想你。”

  开口便是嗔骂,但话到后来,语气已软腻起来。

  李瑕却还是板着脸。

  “谁让你来的?”

  “我想来就来,却要谁答允了?”

  “马上要打仗了知不知道?”

  “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想你,想与你打上一仗……”阎容说着,转头向妙岚吩咐道:“出去。”

  她推着李瑕,抵在门上,将门栓栓了,像是只猫一样,把身子往他身上蹭着。

  “你不该擅作主张跑到长安来给我添乱。”

  “人家错了,饶人家这一次好不好?”

  阎容嘴上认错,却也不怕他。

  裙纱时不时挂在李瑕腰下,阎容知道他虽是一幅想教训人的样子其实并没有真的生气。

  于是她继续撒娇,气息轻轻喷在李瑕耳边。

  “好不容易才来的,偏还扳着脸。”

  李瑕不由心软。

  他家中妻妾,确实也只有阎容会自己跑来了,张文静或许也敢,但如今则要照顾孩子。另外几个,则个个乖巧。

  他不接她们来,怕有危险,但其实也想她们了。

  “要打仗了,你过几日便回汉中。”

  阎容软言道:“我也想乖巧听话,但你这次出门实在太久了……打仗就打仗,你若战败了,你当霸王,我来了才好当你的虞姬嘛。”

  “我不会战败。”

  李瑕一向不喜欢输。

  阎容便笑。

  李瑕低头看着她的笑容,眼中不由也有了些笑意。

  “不是自比褒姒,便是自比虞姬,怎不和些好的比?”

  “美貌才重要嘛,我喜欢美的。”阎容理所当然道。

  她环着李瑕的脖子,凑在他耳边又道:“你别在恼我了,我心疼你,怕你太辛苦,想来照顾你嘛。”

  “照顾我?”

  “嗯,想好好照顾你。”

  “我怕你来了我更辛苦。”

  一句话,阎容眼中已浮起雾气,玉手抚在李瑕胸膛,咬着唇。

  她像是有些因为在这种时候还缠着李瑕而羞愧,但想了想,却是低声道:“人家以为你的体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想看它用完……唔。”

  一声轻呼,她整个人已被抱起。

  在时隔数月的想念之后,她再次能与她的心上人耳鬓厮磨了。

  “李郎……我来之前,也很怕你生气……”

  “已经不生气了。”

  阎容大喜。

  她于是安心仰着头享受,嘴里却还是念叨道:“但我想,你也一定很想我……总是在打仗,打了这么久,你也一定想我了……”

  李瑕也俯在她耳边。

  “是,我其实也很想很想你了。”

  阎容只觉这句话也直接送进了她心底……

  “李郎……李郎……”

  ……

  次日,李瑕再披上盔甲出门,已经做好了今年不回家过年的心理准备。

  本来确实有些厌战了。

  但这样稍稍调整了之后,李瑕就能重新摆好心态。

  第七百八十八章 辞旧迎新

  在汉中的董楷也已收到了陇西发来的公文,启程往临安。

  年节肯定是不能回来过了。好在他有不少亲戚朋友在临安,这一趟还打算再带些书籍回汉中。

  他带的人不多,除了小厮,另还有两个从军中派遣来保护他的护卫。

  乘船沿汉水而下,顺风顺水,又特意嘱咐了船工加快行程,仅在腊月二十三日,董楷即已抵达了临安。

  年节前的江南都会愈发繁华,杭城大街充斥着叫卖之声。

  茶楼酒肆间有弦乐声传来,不时还能听到有人吟诗作对,这些声音都是董楷最为熟悉的。

  他径直到贾似道府上递了拜帖,又递了李瑕给贾似道的信。

  董楷是台州人,与贾似道是同乡。这也是廉希宪之所以选他来当说客的原因之一。

  贾府的门房一副趾高气昂的模样,用颇为看不起外地官员的语气打发董楷,然而董楷再到亲戚家中投宿没多久,却是又有小厮来请。

  “平章公忙,往后数月都不会得空见你,你若要谒见,便在今日吧。”

  董楷遂再次返回贾府,穿过庭台楼阁,步入一间温暖如春的花厅,便见穿着轻裘锦衾的贾似道正端坐在那,眼神中透着思虑。

  “见过平章公……”

  贾似道头也不回,道:“今岁先是李璮请援,朝廷遂遣三路大军北上,兵锋直逼开封、沧州。然李璮无能,坐困于济南,不能与王师配合,早早覆灭,反累朝廷将士送命。而今李瑕又来求援,真当朝廷国库充沛,兵力充足?”

  董楷道:“恰是蒙军先攻我大宋山东之地,又攻我大宋川陕之地。既已灭齐王,又欲灭平陵郡王,可见其侵宋之心不死。我大宋……”

  “你不必多说。”

  贾似道径直止住董楷,道:“我不听虚言。李璮向朝廷支援,献出了海、琏二州之地,如今李瑕要求援,一样,交回夔州、万州。”

  “平章公何出此言?李璮是外臣来投,郡王却一直都是大宋臣子,夔州、万州亦是大宋治下之地,不过是……”

  “等朝廷派兵马接手夔州、万州,即派遣援兵北上,你明白了?”

  “我……”

  “你若做不了主,尽快传信过去一问。其余的休提。”

  董楷还待再言,贾似道已潇洒地抬手一指。

  “话就说这些,出去。”

  自始至终,他没转过头正眼一看。

  董楷备好的许多说辞未能开口,深深看了贾似道的身影一眼,心知确难说动这位如今只手遮天的平章公了,遂无奈一摇头,不再开口。

  贾似道那明明白白把国事当作交易的一番话,也让董楷感到失望。

  川陕正在轰轰烈烈的备战,上至各州县官员,下至平民百姓,谈的都是“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而这临安城像是早已忘了靖康之耻犹未雪。

  平章公无情,只讲交易。

  “大宋朝廷……”

  董楷出了贾府,抬眼望向远处的凤凰山,愣了很久,肩背微微有些垮了下去。

  他其实并不是李瑕的心腹,也没想过要助李瑕造反,这次来,只是身为宋臣,向朝廷汇报边事,请求援兵。

  但贾似道看董楷是李瑕的人,开口直言不讳,已全然忘了董楷是宋臣。

  ……

  见过李瑕的使者之后,贾似道起身,在堂中踱了两步,眼神中愈发思虑。

  他知道这次北面的战事看似与朝廷无关,其实干系甚远。

  忽必烈是个很可怕的敌人,这点,贾似道心里非常清楚,鄂州之战时,他与忽必烈交过手,深切体会到一个既掌握着彪悍兵马,又能用北地文人的君王有多可怕。

  大宋皇帝受制于朝纲法统,忽必烈以汉制为己用,这其中的区别太大了。

  贾似道害怕忽必烈,所以才谎言议和、诈许岁币。

  若不是因为这心底的恐惧,他本可凭不屈、坚决的态度,告诉忽必烈宋人不是好欺负的,指望先掠夺宋境再回去争汗位,休想。

  需要比忽必烈更狠才能吓退他,贾似道做不到,于是让一步,给个台阶,服个软。

  至于事后摆出不羁姿态,用那种“哈哈哈,你被我骗了”的语气来证明他贾似道不怕忽必烈,事实如何,也唯有贾似道自己知道了。

  总之,忽必烈必须提防。

  李璮一举旗,贾似道还是主张出兵,朝廷也确实兵出三路支援。

  可惜最后的结果,夏贵大败、青阳梦炎仓皇而退,由海上支援的水师都统赵马儿就更可笑了,船只在山东沿海滞留数月,回来后还给贾似道编了个“海神擎日”的故事。

  说是在海上每日都看到一个红色肌肤、眼睛碧绿的巨人,用头顶着太阳缓缓升起。士卒极为惶恐云云。

  贾似道已经心力俱疲了。

  这次,是否再出兵响应李瑕?

  让李瑕这只白眼狼来抵抗忽必烈,最好的情况当然是让他们两败俱伤。

  出于对忽必烈的忌惮,且认为李瑕是完全抵挡不住忽必烈的大军的,因此想要出兵。但朝廷在支援李璮失败之后,已无余力。

  李瑕真的完全抵挡不住忽必烈吗?

  也许能呢?

  反而是,万一支援了李瑕,往后让这只白眼狼反咬一口又如何?

  这些想法在贾似道脑中不停转过,一时也拿不定主意,最后说要李瑕交还夔州、万州……也只能如此了。

  “国事艰难啊……”

  远远的有爆竹声响起,在这年节时分愈发显出临安的繁华与安定,感慨着国事艰难的贾似道摇了摇头不再去想。

  总之,战火还远没有烧到江南。

  ……

  董楷思来想去,想着朝廷未必真就由贾似道一手遮天、对川陕战事毫不关心,未必就没有心忧战事之人。

  他遂去寻了他的师友、同年,并向几个重臣府中投了拜帖,试图联络朝臣上表出兵。

  慷慨热忱之士有,纷纷表示要与外虏抗争到底。

  但抗虏归抗虏,眼下既有平陵郡王守在川陕,这事情并不急切,马上便要过年了,一众同年们白日与董楷慷慨陈词之后,回到家中还要置办年货。

  出兵这种大事不是他一个外地官员有可能促成的。

  连续奔走数日,董楷只收获到临安热忱之士们捐财捐物,置办了一船物资支援战事。

  一船物资,让人看了哭笑不得。

  “唉。”

  这日董楷回到住所,叹了一口气之后回过身,却是吓了一跳。

  “你是谁?!”

  “嘘。”

  正坐在屋中的男子抬起手指放在一张特别大的嘴上,“嘘”了一声,笑道:“正叔不必惊慌。”

  “你……你怎知我的字?”

  “阿汕兄弟告诉我的,也是他带我进来的。”

  这阿汕便是这次从汉中军中派遣来保护董楷的护卫之一,此时董楷已马上意识到什么,却还是问道:“他为何要带你进来?”

  “因为他是舆情司的人,这次随你到临安,便是负责接应我。”

  “你又是谁?”

  坐在那的男子又笑了笑,慢条斯理地拨了拨额边的一络头发。

  “我是谁?如今这天下风云便是因我而搅动……”

  董楷听到此处,好生震惊,然而听对方将名字缓缓报出,却是一个他从未听过的名字。

  “王荛。”

  “……”

  又听王荛说了一会,董楷才大概明白了事情经过。

  这次李璮虽然覆灭,王荛却从山东带出了万余人以及许多物资,这只船队规模并不算小,难以堂而皇之地顺长江而上前往重庆,因此暂时停泊在一个叫嵊山岛的地方……

  简单而言,王荛需要借董楷来取得一个能通行长江的名义。

  “既然宋廷拒绝了出兵支援,而其朝野又有诸多士民声援,那正好。”王荛仿佛是坐在自己家中一般,斟了一杯茶请董楷坐了,侃侃而谈道:“正好让我们的几艘大船西向,其余的,到时再慢慢伪装成商船……”

  董楷没问王荛为何不直接联系朝廷,而是要费这么大的功夫也要去蜀地。

  且不提朝廷待北归人的态度,只在这几日间,就连他自己已能对比出朝廷与川陕的不同了。

  心想着这些,董楷愈发有些感慨,之后便听王荛敲了敲桌案,道:“正书且上心些,如今战事危急,关陇急需我的支援……”

  一阵爆竹声忽在不远处的院墙外响起,仿佛是听不惯王荛的自大之言。

  这些格格不入的外乡人还在谈着什么征战之事,年节已经近了。

  马上就是大宋咸定四年,爆竹声响过之后,巷口已有人欢呼起来。

  “辞旧迎新,岁岁大吉啊……”

  第七百八十九章 黄河夜雪

  咸定四年,正月初一。

  黄河畔,合阳宋军大营。

  隆冬的天黑得很快,太阳早早便在西山落下,余晖照着漫天的大雪,晕出奇怪的光。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一串爆竹在营地里响起,之后有人哈哈大笑起来。

  “竹园张,听说你前阵子讨了婆娘?那大年初一还舍得离了被窝归营?”

  “滚你姥姥的,少管老子闲事……对了,这给你。”

  “腊肉?好香。哈哈,难得你个铁公鸡大方一回。晚上营里有戏看,热闹热闹。”

  “……”

  张贵摇了摇头,懒得再理会那正在校场边磨刀的克敌营统领王栓贵,径直向他的营房走去。

  张顺正在换甲,将一双臭烘烘的脚塞进军靴当中。

  “哥。”

  “回来了。”张顺随口应着,又仔细擦拭着佩刀。

  张贵放下物件,道:“你这脚真臭。”

  “嘿,从前不觉得,如今有了这厚底大靴,才知道我脚有这么臭。”张顺拍了拍腰刀,道:“糙人一个,就不配穿这样的衣鞋。”

  回想起以往赤脚踩淤泥的日子,犹觉得如今这日子过于富足,让人不知怎么办才好。

  张贵却是道:“以前不觉得?以前就已经很臭了。”

  “莫啰嗦这些,家小们都送走了?”

  “已在安排了,先送到华州了,那边城高,要是战事不顺,往汉中避了方便。”

  “好。”

  兄弟俩说话时语气随意,不像外面那个王栓贵老把“大年初一”“热闹热闹”挂在嘴边。

  克敌营被调到黄河畔安置也有两个多月了,除了训练之外,不少人也在此安家立业。

  张顺、张贵兄弟也各自娶了妻,置了屋田。

  金陡关一战之后,他们已升为统领、副统领……

  这本是落脚关中的第一个年节,偏是因战事这年节也没能过好,只能分批回家与家人小聚。

  “你说河对岸蒙虏在这时候备战,是草原上的人不过年吗?”张贵又问道。

  “管这些做甚,你也莫学人抱怨逢年过节还要打仗,这次幸好是提前得了消息,不然……”

  张顺想了想,还是把他听来的那句狠话复述出来。

  “不然我们在家里吃着年夜饭,蒙虏杀过来,砍翻了我们妻儿老小。”

  “知道。”张贵道:“我能不明白这道理吗……哥,你去哪?”

  “到夏阳渡守夜。娘的,黄河结了冰,船一动不能动,全是在冰上走了,我们这水师也没了用处。”

  “我随你一道去。”

  “甲披上,动作快点。”

  很快,兄弟两人便领着麾下士卒往夏阳渡走。

  这段路并不远,冒着冷风才出大营,已能望到东面的冻川,那便是黄河了。

  刚来的时候他们觉得奔腾的黄河吵闹,日夜咆哮不停,不似汉水那般灵秀。如今到了隆冬,黄河上的浪花结成了冰面,却又让人不安起来。

  但还是吵。

  “呼!”

  大风吹过,呼啸不停。

  鹅毛大的雪花吹得人满脸都是。

  张贵抬起望筒,风雪中根本望不到对岸的情形。

  “哥,最近有人走到对岸吗?”

  “六子领人去了。”张顺注视着那茫茫风雪,过了一会,道:“他们就没再回来。”

  “是迷路了还是被蒙军杀了?”

  “不知道。”

  过了一会,张顺显然嫌这三个字不够郑重,闷声闷气又补了一句。

  “真不知道。”

  ……

  这日值守夏阳渡的是克敌营的将领何泰。

  归降于李瑕的刘整旧部当中,何泰是资历最老的一个。

  他从山西坐船过黄河到夏阳渡时还是盛夏,热得汗流浃背,如今却已到了隆冬,冷得人瑟瑟发抖。

  张顺、张贵两兄弟到时,何泰正坐在火炉边看家书,见有人进来,当即便将家书收起。

  “何统领,我们来轮防了,你领兄弟们回大营吧。”

  何泰点点头,却是起身吩咐副将去领着士卒回大营,自己却又重新坐下,道:“我与你们一道守着吧。”

  张顺摸了一小壶酒递过去,道:“天气冷,何统领暖暖身子。”

  军中本不宜饮酒,但在这样的寒冬又逢年节,每日还是会给他们这些将领发一小壶。张顺都是不喝的,每次都分给旁人。

  何泰也不客气,接过了就喝。

  仿佛守在这里就是为了等张顺孝敬他这一小壶酒。

  张贵坐下,问道:“六子他们还没回来?”

  “回不来了。”何泰道:“让蒙人杀了,军情司说的不错,蒙军已经集结到东岸了。”

  “何统领派人找了吗?”

  “还找什么?”何泰皱了皱眉,道:“蒙军人数必定多,六子有能耐,连他都没回来,再派人过去也是枉送了性命。”

  “你们不是熟悉对岸……”

  张贵还待再说,张顺已起身踢了他一脚,道:“走吧,跟我去巡视一圈。”

  换防的这会工夫,天色已快要完全暗下来,渡口处的船只已经被冻在河面上,一动不能动。

  兄弟俩走上黄河冰面,已不再感到害怕。

  身上的棉甲虽又保暖又轻便,但凉气还是一丝丝地往脖子里钻,张贵回过头看了一眼,见已经与身后的士卒拉开一段距离了,遂道:“哥,咋不让我问他,他们这些降军,对河对岸的情况熟悉……”

  “能不提‘降军’吗?”

  “本就是啊,我又不是看不起他,说的是他以前就是在河对面待过。”

  张顺道:“就是因为他们在河对面待过,也说了河对面蒙军很多轻易去不得,我们更该听他们的。要按你说的,六子也是降军,熟悉对岸,结果还不是没回来,这还不够吗?”

  “我不信他。”张贵道:“哥刚才看到没?我们进去的时候,何泰在看信,谁知道是不是蒙人给……”

  “别说了。”

  张顺突然叱喝一声,已有了些恼色,低声道:“金陡关一战,他们也是拼了老命。都是并肩杀虏的同袍兄弟,背后嘀嘀咕咕有甚意思。”

  “我又没旁的意思,不过是提醒哥稍防着他些。”

  张贵话到后来,声音愈轻。

  因想到了军中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不许再说克敌营是归正人。

  其实张贵麾下也多是克敌营,平素也最是维护这规矩,这次无非是死了些同袍,觉得何泰不能就这样算了,好歹把人是怎么死的说清楚。

  张顺看张贵低了头,拍了拍他的肩,道:“这里是军中,几百上千人聚在一块才成军,一个人做不成事,得信大家伙……走吧,到戍楼上看看。”

  夜里愈来愈冷,驻防的宋军自是不能待在野地里,已分散在戍楼、望台、渡口、船舱等各种地方。

  ……

  不是所有将士都认为这样的驻守有意义,每天夜里,难免都会有人抱怨。

  这夜张顺走上一座戍楼时,便听到上面有士卒正在聊天。

  “要我说,张统领也太紧张了些。就这天气,就这时节,蒙军哪能打来啊?”

  “张统领?矮张就是一个泥腿子,乍一下当了统领,当然得卖力表现,他管蒙军能不能来……”

  箭垛外的寒风呼啸,盖住了从下面传来的脚步声,大戍楼上聊天的几个士卒没听到有人上来,说话也不顾忌,从不信蒙军会来,又说到了张顺的身量。

  “就矮张那身量,还不如让我当统领。”

  “矮张……”

  正说话的士卒看到火把的光亮,转过头,正见张顺举着火把上来,登时骇了一跳。

  “统领?!我我我不是故意叫……”

  “统领。”

  “统领……”

  一个个士卒连忙起身,纷纷唤道。

  张顺却是咧了咧嘴,笑了起来,道:“都别怕,没事的,我诨号本就是‘矮张’,早听惯了,听人这么叫才舒坦。”

  士卒们见他是真的不生气,这才纷纷舒了一口气。

  但说过了这个,张顺脸色一扳,又道:“但你们说蒙人不会打来,那就太松懈了。”

  “松懈”是他学到的新词,就是这些新词能让他越来越显得有将领的风范。

  “我是均州人,你们和我差不多,邓州人、信阳人,总之都是南阳一带的,南阳好哩,冬日好过得多,我们觉得这黄河上天气难熬,蒙虏不会来,可人家蒙虏是从更北方的草原上来的……”

  有些士卒偷偷对视了一眼,觉得张顺太啰嗦了。

  当将领的人太好说话就是这样,有时容易没有威严。

  此时张顺说的,他们便不太相信。

  但张贵已走到了箭垛边,抬起他的望筒向东看去,忽然惊呼了一句。

  “看!”

  众人吓了一跳,冲到箭垛处,隐隐已在风雪夜里看到东面出现了一点点火光。

  “蒙虏来了!”

  “敌袭!”

  “鸣镝!鸣镝!”

  “……”

  “点火!”

  寒风呼啸,雪花打着卷向火光撞了上去,须臾又融在火里。

  一团团篝火在夜色里被点燃,这是宋军早已堆积好的干柴,像是用来把黄河冰面烧化,其实不是,是为了让对面的蒙虏知道,这边早有准备。

  “快!吹号,集结……”

  张顺大喊着,已忘了冷意,他一边召集着士卒,同时瞪大眼望向前方的黑夜,根本还没望到蒙军。

  但渐渐地,对面的火把光亮越来越多,最后连绵开来,一往无际……

  第七百九十章 履冰而战

  蒙军将要进犯的消息在半个月前就传到张顺这里了,他也一直在全力戒备。

  但说句心里话,张顺其实也没觉得蒙军真会在这大过年的时候打过来。

  军中有统制、统领们分析,说是蒙军在十月才平息李璮之乱,短短两个月内要收拾了山东残局再开赴关中,怎么看都是没那么快的。

  张顺刚才虽然说了一大堆道理,什么草原上的蒙虏耐寒……那不过是他这个当将领的要让士卒们警惕起来,好好戍守。

  他自己都认为在戍楼上那几个士卒嘀咕的话是对的,他就是一辈子都是苦命人,突然受到了平陵郡王的器重,不知怎么报答才好了,恨不得掏心窝子。

  对,他确实就是为了卖力表现。

  这卖力表现,不仅是努力戒备防事,还包括一直在心里告诉自己“蒙军会来”,不信也得信。

  军中规矩,绝对服从……

  突然,蒙军真的来了。若是没有准备,整个合阳大营遭遇突袭,或许可能被瞬间杀得崩溃。

  但张顺为了这个防事付出了太多,逼着士卒们在大年夜里守着黄河,他甚至有了一种“蒙军要是不来,那不就白干了”的心情,于是在这一瞬间,他没有慌。

  不仅没慌,他还显得尤为稳重,从容不迫地指挥着士卒们鸣镝、点火、请援、集结、推出拒马……因为准备得太充分了。

  蒙军显然是想偷袭,所以才选择在正月初一的夜里过黄河,但没想到宋军竟然这般防备森严。

  于是,偷袭转为强攻,点起火把以调整队形便打算杀过来。

  ……

  张贵抬起望筒,只见蒙军的火把还在数百步开外,如同长龙一般。

  雪花被吹到眼睛里,叫人不得不眯起眼。

  篝火的光亮只能照到前方十几步远,两军中间的地带一片漆黑。

  “蒙虏还没动……他们在做什么?!”

  “娘的,太黑了……”

  忽然,张贵隐隐像是看到了什么。

  一点点篝火光中,似乎就在前方数十步,有人影一闪而过。

  数百步之外,蒙军仿佛还在列阵,但……

  “来了!”

  张贵惊呼一声,手里的望筒已掉在地上,在冰面上清脆地“叮”了一声。

  “来了!”

  “放箭!”

  有士卒匆忙放箭,“嗖”地一声射向黑暗,并没有反应。

  然而不等他们松一口气,脚步声已响起。

  张贵本想俯身去拾地上的望筒,已看到一排恶汉突然从黑暗中出现,跃进篝火泛出的光亮之中,如野兽一般敏捷。

  “杀!”

  对方喊的不是蒙语,而是带着些河北口音。

  “呼”的一声,弯刀已劈到面前,宋军士卒则是长矛齐捅。

  战事一起,马上便有血泼在冰面上。

  热血没有将坚冰融化,而是迅速被冻结。

  一只脚踏在冰血之上,将冰冻的血块踩成零星的碎块,但没过多久,这人也倒在地上痛苦地喘息着。

  他被一刀砍在了脖颈处,一时未死,却不能呼吸,在寒风里抽搐着,痛苦得满脸紫青。周围的同袍与敌人却都不理会他,兀自残杀。

  他便这样无助地倒在冰面上,想到了那间属于他的茅草屋,屋中有他的老母和八岁的儿子,今日是大年初一,也不知他们吃得好不好……

  “呼……呼……”

  喘息声混着风声,渐渐又只剩风声。

  倒地的伤者终于死透了,身子一点点冷下来。血从他的脖子流到冰面上,冻住,连着伤口也结了冰,便不再流血。

  死者发青的脸又慢慢地覆上了一层白霜,有旁人的血泼在他脸上,霜才化,雪花也盖上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已成了一个横卧的雪人。

  当把视线从这具尸体往上拉开,只见这片战场已铺满了尸体。

  ……

  克敌营归顺时有七千余人,之后整编为一万人。

  这其中,张顺、张贵兄弟只统领千余人,与何泰统领的千余人负责夏阳渡、合阳大营这段防线。

  别的统领们则沿着黄河各有各的防线。

  此时身处这种环境下,他们不知道其他地方是否有战事,也不知这道防线面对多少蒙军,只觉得敌人源源不绝地涌上来。

  就好像十万蒙军全在攻打他们这一千人。

  张顺不停地发号施令,同时还拼命给士卒们鼓劲。

  “床弩呢?快放弩!蒙虏马上要退了!”

  “放砲!放砲!把冰面砸塌了,所有蒙虏都得淹死!”

  因这样的指令,宋军士卒们想懈怠或想退缩都没有工夫,被催促着忙碌不停。

  哪怕如此,前方列阵抵挡蒙军的士卒还是一个个倒下。

  渐渐感到快要守不住了。

  “守住!”

  张贵再次大喊,同时却已挨了一刀。

  这一刀劈在他的棉甲上,没能砍透,却砍得张贵一个踉跄,陷入了三个蒙卒的包围。

  他连忙持矛去捅,正中一人,但长矛也已被握住,“咔”的一声断成两截。

  “噗。”

  这次臂弯中了一刀,生疼,张贵忙将一名蒙卒扑倒在地。

  “嘭!”

  一块大石从后方砸落下来,把前面的冰面砸了个大窟窿,窟窿下是奔流的黄河水。

  混乱中有人大喊不已。

  “怎么抛得这么近?!”

  “砲杆断了……”

  张贵没工夫管这些,他已与蒙卒缠斗在一起。

  “噗”的一声,断矛捅进了敌人的脖子,血洒了一脸,很暖和。

  之后又是“噗噗”两声,他也中了两刀。

  打了太久,盔甲已破了,这两刀的伤势并不轻。

  张贵就地一滚,捡过一把刀便斩敌人的脚,抬头却见好几个敌人涌上来,他不由大为绝望,心想这下要死了。

  “轰隆。”

  突然一阵大响,惨叫声大作,却是前面的冰窟窿周围的冰面坍塌下去,不少人径直被卷进冰冷透骨的河水当中。

  他们还想挣扎,可被盔甲拖着,根本就爬不上来。

  张贵看着这一幕也是心惊不已,拼命一蹬,连忙逃开,就地滚了两圈。

  裂缝蔓延到他身下,终于不再继续开裂。

  周围的人纷纷逃开,倒在冰窟窿边的张贵才得以稍稍喘息。

  但再一抬头,附近只有密密麻麻的蒙军在向西面杀过去。

  宋军的防线败退了。

  张贵大惊,正要起身,突然,一柄刀从他腹部穿透。

  一个受伤的蒙卒爬起来,捅出一刀后猛地便把张贵往冰窟窿里推。

  张贵被摁在冰面上,挣扎不开,目光落处,只见前方的一具尸体正是傍晚时才见到的王栓贵。

  他忽然想到今天送的腊肉王栓贵都还没来得及吃。

  说来,王栓贵这人虽然嘴上没个把门的,但热心肠,总喜欢帮别的士卒们磨刀,可惜了。

  “咕噜咕噜……”

  张贵的头被摁进冰河,他身后的蒙卒力气极大,马上就能要了他的命。

  “噗。”

  正以为自己要死了之时,张贵忽觉头上的力道一轻,有人猛地将他提了起来。

  他眼前一黑,觉得自己似乎晕了很久,又似乎只有一瞬间。

  等稍缓过来,只听到处都是脚步声、呼喊声,混乱中让人看不清形势。

  有人正按着他的伤口给他止血,他于是唤道:“哥,我不行了……”

  “没伤到要害,活得了。”

  说话的却是何泰。

  张贵努力睁开眼,看到了何泰额头上的皱纹。

  “何统领?”

  “别动,蒙军见我们有援兵来暂时退了。今夜怕只是他们的试探攻势……”

  张贵莫名感到心安,这是一种老兵才能给人带来的感受。

  他闭上眼,任由何泰给自己治了伤,又想到自己确实不该怀疑何泰。

  在生死之间经历过绝望,才能明白战场上能信任的只有同袍。

  然而,当张贵回过头看向那尸横遍野的战场,虽未清点,却能估算出仅在这一夜之间,他们这千余人已损亡惨重。

  若说这一战还只是蒙军的试探攻势,在这种兵力对比下,他几乎已不知后面的仗要怎么打了。

  何泰似乎也在想着这个问题,在起身离开张贵身边时也自顾自地嘀咕了一句。

  “克敌营能打这种硬仗?连老子都不信……”

  第七百九十一章 揪狼

  吴王渡。

  蒙军大帐中,史天泽披着狐裘坐在火炉边听着一个个探马回报战事。

  今夜只是他的试探性攻事,调派了几支兵马履冰过河,若是顺利,可以占据黄河对岸的据点。若是不顺,则可摸清宋军在黄河对岸的兵力部署。

  结果并不顺利,宋军有防备。

  “报,夏阳渡又有宋军支援……”

  史天泽略作推算,认为夏阳渡的宋军最多不过三千人,才打算再派兵过去继续强攻,忽然又有探马回来。

  “报!大帅,见到李瑕大旗了,就在韩城。”

  “韩城?”

  史天泽思忖片刻,并未再增兵夏阳渡,转而增兵攻韩城。

  之后又过了许久,探马再次匆忙回报。

  “大帅,韩城附近的黄河冰面被砸塌了?”

  “如何能砸塌?”史天泽反问了一句。

  便是有砲石砸在冰面上,最多也只能砸出一个小洞,远不至于砸塌。

  却听那探马道:“小人也不知,宋军也不知是用什么物件,声音如打雷一般,一砲砸过来,能打碎数人,把冰面砸塌……”

  一边听着,一边在地图上作了标记,史天泽微微皱着眉,已确定李瑕就在韩城。

  他想来想去,实在想不出那种动静像打雷一般的到底是哪种砲车。

  过了一会,他问道:“今夜有哪路兵马渡到黄河对面了?”

  几个探马面面相觑,最后有一个出列,应道:“郝万户派小人回报,他已顺利到了对岸……”

  这郝万户指的是名将郝和尚拔都的儿子,名叫郝天益。

  郝天益还很年轻,胆子也大,只领千余人从禹门渡河、往偏僻处钻。

  要知道禹门那里河水湍急,冰面并不结实,而且渡河之后对岸都是险峻的高山,没有可以占领的据点,过了河也没有辎重与支援……

  只有鲁莽的年轻人敢这样过去。

  黄河那么长,宋军不可能完全守住,总是有地方可以过去,但不是每个地方都有战略意义。

  在史天泽看来,郝天益这就是在冒险。

  他由着对方冒险,万一成功了呢?

  忽略过这一小队人马,史天泽又问了一遍,发现今夜的攻势竟然没有除郝天益之外的任何一支兵马在对面抢下了据点。

  当然,战事才刚刚开始,他并不着急。

  “李瑕在韩城……”

  又重复了一句这个结论之后,史天泽下令道:“传令,把兵马都撤回来吧。”

  ……

  合必赤听史天泽下令收兵,身子微微一倾,像是想要说些什么。

  但想了想,他却是又道:“不急,那么大的关中,宋人不可能所有地方都防住,早晚一定会出现防线的破绽。打仗就像是打猎,猎物已经被围起来了,只要找到它柔弱的腹部,放箭、捅刀子。”

  史天泽点点头,称赞合必赤的高见。

  之后,他才提出自己真正疑惑的地方。

  “李瑕的兵力肯定不足,他总兵力不到十万众,却要分守那么大的地方。而我们集中兵力,可以各个击破……但,李瑕的准备太充足了,如果没有提前一个多月,他不能做到这么充分的防御。”

  商议这些军议时,史天泽都是说的蒙语。

  哪怕他蒙语说得很好,但考虑战略且还想着如何译成蒙语也有些费神。

  史天泽虽是这一战的实际指挥者,但合必赤这位宗王才是名义上的主帅,因此,自是由史天泽去适应合必赤。

  这种迎合,让他有些感受不到统帅的威风。

  “提前一个月?”合必赤问道:“你的意思是什么?”

  “我们十月除掉李璮,十一月中旬稳住山东局面,之后才收到大汗的召谕、西征李瑕。不可谓不快。李瑕却还能得到消息。”

  话到这里,史天泽想了想,一时也找不到别的蒙语来委婉阐述他的怀疑,干脆直言不讳,道:“我怀疑有世侯给李瑕通风报信,且地位不低。”

  “严忠济?”

  合必赤问了一声,之后却自己摇了摇头,再问道:“张弘范?”

  史天泽沉思着,不语。

  “把他们捉起来审一审便知道了。”合必赤笑道。

  这个笑容便可见他不是真的鲁莽,而是轻蔑。

  合必赤很清楚忽必烈为何让他当这个统帅,是要来制衡世侯的,那哪怕制衡得有些过了,忽必烈自然也能收拾局面,不需要太讲究。

  面对这种不加遮掩的轻蔑,史天泽苦笑着摇了摇头,道:“不必,只要灭了李瑕,自然不会再有世侯敢这般通敌。”

  “那也得把这只混入狼群的黄鼠狼揪出来。”

  “宗王放心,我有办法……”

  ……

  韩城。

  韩城位于关中盆地的东北隅,与吕梁山隔着黄河相望,地势西高东低。

  这里大概便算是李瑕布置的黄河防线的最北端了。

  北面是高峻的深山,蒙军便是渡过河也只能在险要的地势里穿梭,最后还是要攻韩城。

  或是再往北,那是黄土高原,由张珏防守。

  李瑕走在黄河冰面上清点战场,同时听着各地的探马汇报昨夜的战况。

  各地的伤亡都很大,如夏阳渡就遭到了蒙军最多兵力的袭击,幸而何泰、张顺没有掉以轻心,勉强守住了。

  虽说守住了,但听过战况之后,李瑕还是深深皱起了眉。

  黄河防线实在是太长了,他的兵力做不到完全封锁,现在也就是史天泽打仗稳重,喜欢步步为营,主攻的都是李瑕设在西岸的各个据点。

  史天泽的打法与刘整相反。刘整虽也抢占合阳大营,实则喜欢冒险,一过河就骑兵直驱长安,从哪里渡河都差不多;史天泽则是蒙军将领中少有的不喜欢绕路的,他更喜欢抢占战略要地,以免被断了后路。

  抢了兵力上的优势,以力破巧,这方法有点笨,但往往越笨的方法越难被找到破绽。

  李瑕暂时还没找到胜机。

  他的兵力本就少,分散在黄河上,被史天泽集中兵力攻击,伤亡便更大。昨夜才开战,就已经有支撑不住的样子。

  ……

  “来消息了。”林子快步从东面赶过来,低声汇报道:“史天泽带了五六万人到山西主攻黄河沿线,另派了两队人马分攻潼关与武关……”

  “昨夜史天泽偷袭,我们没收到消息。”李瑕问道:“是他没得到消息,还是失去信心了?”

  于李瑕而言,史天泽的兵力分布他能推算出来,他更在意的是那位为他递消息的世侯是否有了心态的变化。

  林子道:“他说昨夜是临时定下的,他事先并未得到命令……”

  “不是临时定下的。”李瑕道:“正月初一夜里偷袭,必是早就安排好的。也许史天泽已经怀疑有人给我递消息了。”

  “末将再小心些。”

  “问了吗?是否有偷袭蒙古大军的可能?”

  李瑕并不喜欢被动防守,尤其是这种只靠被动防守已不能取胜的情况下,还不如以攻代守。

  “有。”林子才回答了一声,正要再答。

  李瑕已反问了一句。

  “有?”

  “是,史天泽已下令移营,将移营到龙门渡附近,我们可以出其不意,由北面履冰过河,走小路绕到蒙古大营后面……”

  “消息可靠?”

  “可靠。传了这么多次消息,对方还未骗过我们……”

  第七百九十二章 黄鼠狼

  吴王渡并非是因某位“吴王”而得名,原是因有吴、王二姓居于此,建吴王寨。

  吴王寨的位置便是楚汉争霸时楚军建营之处,韩信曾偷袭了这个大营。

  如今这寨子则成了蒙军大营。

  正月初三,李恒与张弘范登上大营西南隅的望楼。

  向西眺望,无非还是那日复一日风雪茫茫的冰川,南北一线则是蒙军连绵的营帐。

  “上午又有几支兵马去攻夏阳渡了,被打了回来。”

  张弘范聊起了今日的战事,带着漫不经心的口吻,又道:“可笑的是,守夏阳渡的,恰是刘整的克敌营。”

  李恒闻言笑了笑,道:“确实可笑,想来当时刘整若是按兵不动,如今我们的兵力反而更强过宋军。”

  他今日披着一件鼬皮大裘。

  鼬,便是黄鼠狼。

  黄鼠狼皮上有细密针毛,底绒丰满,色泽鲜润,尾毛沥水耐磨,是制裘的上等皮毛。

  军中穿皮毛的多是蒙古人,个个看起来又脏又臭,虱子跳来跳去,肉眼便能看到。

  李恒是蒙古贵族养子,却与这些蒙人不同,把一身鼬皮大裘穿出了华贵公子的气质。

  他毕竟是西夏王室后裔。

  这也是李恒、张弘范能成为至交的原因,军中诸多世侯子弟,唯他们最出色,最气宇不凡。

  “克敌营新降李瑕,能打出这样的战力我是未想到,郝仲威已是连攻三次夏阳渡不下了。”

  “郝仲威?”

  “德卿不认得他?乃是郝和尚拔都的次子,他兄长郝天益领兵过河了,因此郝仲威最是卖力牵制宋军。”

  李恒讶道:“郝天益过河了?”

  “你竟是什么都没听说。”张弘范无奈道:“具体详情我亦不甚清楚,但我已有两日未看到郝天益,他那人功利心重,必是过河了。”

  “居然,郝天益倒与他父亲一样勇猛。”

  “哈,拔都嘛。”

  提到郝和尚拔都,李恒也有些感慨……郝和尚拔都的名字虽奇怪,其实是汉人,自幼为蒙军所掠,被蒙人收养。

  这个经历则与他相同。

  李恒凝视着河面,抬手一指,道:“史帅重兵压境,想必不用几日便能攻破宋军防线吧?”

  “不急。近几日的攻势一则为了试探宋军兵力,二则是抢占对岸据点。其实大军才从山东过来,太过仓促,还未休整妥当。史帅大概欲待潼关、武关、延安府、兴庆府等诸路就位,以不再给李瑕各个击败的机会。”

  “稳当。”

  “黄河至少能冰封到二月底,来得及,这次史帅是不愿给李瑕一丝反败为胜的机会了。”

  张弘范话到这里,在李恒耳边低声道:“史帅其实已经败给李瑕许多次了,不得不慎。”

  “我们是第一次与李瑕交手,也该慎重。”

  “这是自然。”

  张弘范嘴角虽浮着一丝笑意,似在看史天泽笑话,眼神却很郑重,道:“当世年轻一代名将之中,不论战绩与名望,李瑕的确是首屈一指。”

  他的眼神已透露出,他想要打败李瑕、成为这“首屈一指”的决心。

  李恒的眼神却不同,更复杂些。

  “史帅今日移营了?”

  “不错,李瑕就在韩城,若能杀之,川陕可一战而定。史帅这次移营便是为了偷袭韩城……”

  张弘范话到这里,停了话头,道:“此事本不该说,他叮嘱我保密。”

  李恒道:“有甚好保密的,他也与我说过。”

  “哈,是吗?”张弘范倒是想起一事,沉吟道:“我们平定山东后便立即西征了,李瑕却还能充分防备……我怀疑是军中有人向他通风报信,往后你我若谈这些机密之事,也该注意些。”

  “所以选在这望楼说话,不是吗?”

  李恒耸了耸肩,一幅不以为意的模样。

  张弘范目光四下一扫,见这望楼并无旁人过来,叹息了一声,道:“我与你不同,若有机密军情泄露,宗王与史帅便要怀疑我。”

  “我信得过九郎。”

  “谢了。”

  张弘范拍了拍李恒的肩,颇为感动。

  李恒是宗王移相哥王妃的养子,地位超然,不像他张家因与李瑕有些不清不楚,总受猜忌。

  两人又站在这望了一会,李恒忽沉吟道:“史帅移营龙门渡并未让你我随行,为何又要告之你我,且还让……”

  “龙门渡?”张弘范道:“是汾阳渡吧?”

  李恒神色一变,转头过去,静默半晌,道:“是,是汾阳渡,我说岔了。”

  “德卿兄方才想说什么?”

  “我说想随史帅攻韩城,会一会那李瑕。”

  “我也是。”

  张弘范负手看向远方,憧憬着他的功业。

  这样的风雪天气中,他站在高高的望楼上迎风而立却还是只披着轻便的甲胄,丝毫不怕冷,那大红披风被吹得上扬,颇显豪情。

  因这满腔豪情,使得他没留意到李恒自从听到“汾阳渡”三个字之后眼神就已有了变化……

  ……

  李恒的驻营地在整个蒙军大营的东面。

  这次攻关中,他显然不会有太多立功的机会。

  他麾下兵士不多,一共也只有五千余人。

  除了在淄川的旧部之外,就是他整编的李璮的降兵,更多的是负责警戒以及后勤之事。

  这日营内正一片忙碌,李恒回到驻地,四下看了一会,抬手一招,招过一名士卒。

  “去烧些热水来,提到我帐中。”

  “小人知道将军回来便要沐浴,已烧了热水,这便去提来。”

  那士卒颇为殷勤,马上便招呼人给李恒提了水。

  过了一会,他从大帐从出来,却是将一枚信符揣进怀里,领着三人往帐外走去。

  “吴老六,这是去哪?”

  “将军想吃鲜鱼,我们去打一尾来。”

  “这天寒地冻的,上哪去打鱼?”

  吴老六大笑,一指西边,道:“这黄河里的青鱼可是出了名的大。”

  “黄河不是冻住了吗?”

  “冻住了我也能凿冰撒网。”吴老六晃了晃手里的铁锹,笑道:“我就是这吴王寨人,惯会在黄河上捕鱼。”

  “嘿,这倒是稀奇,河面冻住了还有鱼。”守小营兵士嘟囔着,放吴老六等人出了李恒这片驻地。

  一行人便这样又往蒙古大营的西边走去,依旧是这般说辞,出了大营走向黄河,走进一片风雪苍茫之中。

  风雪之中根本难以辨别道路,吴老六却极为熟悉这一带,往北绕过蒙军攻打夏阳渡的路线。

  他们脚程极快,一路斜斜向北,半个时辰便找到了黄河河心处的一个中洲。

  吴老六抡起铁锹便刨,很快便埋了一个东西在中洲上,又摆了几块石头,方才转身回程。

  “走吧。”

  很快,这片小小的河中洲便静谧下来。

  待到傍晚时,风雪中却有一个身影从北面倏然滑来,快得仿佛流星一般。

  这人却是跪坐在一块木板上,而木块下却是装着一把冰刀,附近的乡民偶也有知道这是何物的,称作“单腿冰刀”或“单腿驴”。

  此时乘着单腿驴而来的这人只扫了一圈,很快便挖出了吴老六留下的包裹,迅速又向北面滑去,速度越来越快,最后消失在茫茫风雪之中。

  ……

  夏阳渡。

  受伤的张贵虽没再次上战场,却还坚持守在砲车附近,以砲石击打蒙军。

  到了黄昏时分,望着远处的“郝”字大旗向东而退,他松了一口气,终于是跌坐在地上。

  “终于退了。”张顺也跌坐在地上,自语道:“何统领指挥得比我可好太多了。”

  张贵累得没有力气回答,但想到何泰的救命之恩,还是应道:“何统领打了二十多年仗,跟着赛存孝取信阳时就成了名哩,我们兄弟向他学着就是。”

  远远的,却见有一队骑兵从北面进入合阳大营,过了一会,何泰便遣人来请张家兄弟俩过去议事。

  大帐外守备森严,张家兄弟俩一进帐,便见到何泰正与林子站在地图边指指点点,遂连忙抱拳。

  “林统制。”

  林子转过头,见来的是张顺、张贵兄弟,满意地点了点头,毫不耽搁便开口说起来。

  “明夜合阳大营这边须出兵佯攻吴王渡,以策应郡王在韩城出兵偷袭史天泽营地,这是佯攻的路线……”

  张顺顺着林子的指尖看去,听着他介绍地形,不由大为惊讶,道:“林统制真是了得,有这般详细的蒙军大营地图。”

  林子笑了笑,顺手便拍了拍张顺的肩,因张顺身量矮小,这动作便莫名地自然。

  “此事涉及到我们在蒙军中的暗线,故而找你们这些最能信得过的将领。”

  “……”

  商议了许久之后,张顺、张贵便先行离开,去准备军务,留下林子与何泰继续说话。

  “何统领,你手下还有多少当时你们在山西招募的将士?要能信得过、熟悉地形的……”

  ……

  张贵离开大帐时已兴奋地忘了身上的伤势。

  在经过了几日艰难的防守之后,今日策划的这场反击终于让他对战事有了信心。

  但回到营房,他忽又想到什么,转头向外看了一眼,挠了挠头。

  “还不歇下做甚?回头还得打仗。”

  “哥,我前两天不是和你说何统领是降将吗?”

  “都叫你别嘀咕这些了。”

  “不是,我是说,比起信我们,林统制好像还更信何统领一些。我怎么觉得,有些机密军情,何统领知道,我们却不知哩。”

  张顺点点头,道:“那当然。”

  “为啥?”

  张顺沉默了片刻,道:“我就和你说一遍,这些话你烂在肚子里,莫再传出去。”

  “好。”

  “郡王是有天大本事的人,都说大宋朝廷压不住他,我们兄弟虽说是铁了心跟着他,但我们毕竟是宋人,反而不比何统领让人放心。再说了,人家打了多少年仗,我们才从军多久?林统制更器重何统制些,应该的。”

  话到这里,张顺拍了拍张贵的肩,又道:“莫想这些有的没的了,我们克敌营兄弟们一个个心里怎么想的你还不懂?蒙虏是异族,朝廷又不把这些兄弟们当国人,他们当然只管跟着郡王平天下。”

  “哥,我懂了。”张贵老实应了。

  他不由为前两日怀疑何泰而有些羞愧,之后却又想起一事来。

  “对了,那六子他们是真死了还是何统领不好与我们说?六子不就是刚才林统制说的‘在山西招募的’吗……”

  第七百九十三章 擅于偷袭

  汾阳渡并不是在汾阳县,而是在汾河汇入黄河的入河口,处于黄河东岸、龙门渡与吴王渡之间。

  而在汾阳渡以东,便是荣州。

  史天泽已领着一队亲卫悄然入驻荣州城内,好整以暇地与合必赤喝酒。

  “河津县、龙门渡、荣河镇、汾阳渡、张营、夹马口……但凡军中可疑的世侯都已得到不同的消息,只看这几日李瑕偷袭何处了。”

  “史相公为什么就确定李瑕会偷袭?”合必赤道:“我们有十万大军,杀进关中就能很简单地结束这一战,大汗还急着征讨阿里不哥。”

  史天泽笑道:“汉人有一句话,叫‘欲速则不达’,意思是,想要快反而会出乱子,就像急着骑马狂奔常常容易摔下马,李瑕这人很会使用绊马索,刘整和阿术就是跑得太快了,被他绊下马来。”

  蒙古语少了许多成语典故,也唯有用这样的比喻能让人更容易听懂。

  果然,一句话之后,合必赤便明白了局势,知道史天泽打仗稳妥、重视李瑕。

  “当年先汗率十万大军伐蜀。”史天泽斟酌着用词,缓缓道:“李瑕也是靠偷袭,才击败了我们。”

  他记得很清楚,李瑕先是偷袭了史枢,之后扮成史楫穿过蒙军包围圈,偷袭汪德臣,最后更是偷袭了蒙军大营。

  钓鱼城一战,给史天泽留下了难以磨灭的记忆,犹记得当时他也是仓皇领兵逃窜……

  把心神收回来,他饮了一口酒,感觉从喉咙烧到胃里,没那么冷了,才继续道:“如今就在我们营里,有一个地位不低的世侯在给擅长偷袭的李瑕通风报信。如果不将这个人找出来,我们怎么能心安呢?”

  这句话也解释了他为什么确定李瑕会来偷袭。

  “李瑕一定会来的,这是他惯用的打法,也是他取胜的唯一机会。他一定想偷袭我们,杀掉宗王和我。”

  合必赤已经明白了。

  尤其是最后一句话,让他充分支持史天泽的做法。

  如果史天泽没有解释清楚,合必赤也会把战事交由史天泽指挥,但不解还是会藏在心里。

  像这样耐心地解释却能避免以后的许多麻烦。

  “那么,看李瑕最后偷袭哪里,就能知道谁是那只混在狼群里的黄鼠狼。”

  “是。”

  史天泽已经说得累了,简简单单应了一句。

  合必赤倾过身子,道:“这荣州城与汾阳渡最近,你在等李瑕偷袭汾阳渡,因为你怀疑张弘范。”

  “大汗很信任张弘范,我也很信任他。但在军中,除了他,我很难想到还能是谁?这次出征,将领都是大汗亲自挑选过的。”

  平定李璮时,十七路兵力多是由世侯家中年轻一辈领兵,因为这本就是一个亮相的机会。

  而这些将领都是忽必烈挑选过用于继任世侯之位的,足以信任。

  史天泽确实想不通是谁。

  关键是有实力派遣信马在那么短的时间内从山东送信到关中,地位一定不低。

  一定要说的话,只能是张弘范,或者是其营中的某人,如张弘彦、张弘正。

  合必赤不在乎叛徒是谁,问道:“设下埋伏等李瑕来偷袭了?”

  “不错,不仅是在汾阳渡。李瑕不管来偷袭哪里,都会遇伏。”

  “那伏击了李瑕,关陇也就攻下了,可以向大汗交差了?”

  “正是此意。”

  “好!”

  合必赤哈哈大笑,安心饮酒,与史天泽聊到后来,还叮嘱要给李恒一个立功的机会。

  因为李恒也算是他的家奴。

  李恒之父李惟忠当年便是被合撒儿收养。

  合撒儿有四十多个儿子,其中继嗣的是最出色的移相哥,移相哥又收养了李恒。

  而合必赤也是合撒儿的儿子,移相哥的弟弟。

  如果说塔察儿把妹妹嫁给李璮,为的是维持他在山东的采邑,移相哥派家奴李惟忠、李恒父子到山东,为的也是采邑。

  合必赤要保证兄长的利益。

  聊到李恒,史天泽忽然想到什么,问道:“李恒是西夏王室吧?”

  “西夏早就灭国了,哪还有西夏。”合必赤有些醉了,随口道:“我兄长的家奴,忠心,得赏他。”

  史天泽自不会忤逆了他,有要求便应下,之后陪着这位宗王喝到尽兴,方才回到住处,临睡前却是军务繁忙。

  ……

  “大帅,吴王渡大营急报,宋军三千人趁夜出夏阳渡,履冰过黄河偷袭了大营,突入大营东南隅,烧了一仓粮食……”

  “东南隅?”史天泽怒叱道:“宋军是如何从西面绕到东面的?”

  “末将不知。”

  “查。”

  “是。”

  “包围住这支宋军没有?”

  “郝将军已领兵围堵,但……但被宋军击穿了左翼,天太黑,一时……”

  听说局势坏到这个地步,史天泽反而冷静下来,踱步到地图边,皱眉沉思着。

  地图正中画的便是由北向南的一条黄河,夏阳渡与吴王渡在黄河中段的东西两面。

  他的手指在黄河中段划了一圈,犹豫片刻向北移,在汾阳渡停了停,移过两个地名,落在“龙门渡”三个字上。

  “龙门渡还是汾阳渡?你来都是送死。”

  史天泽喃喃自语了一声,重新回想了一遍,知自己的埋伏并没疏漏,便安排探马继续去探消息。

  他则回到后堂,抱了两块灵牌出来,摆在桌案上。开始有条不紊地准备着祭祀用的器物,像是在准备以李瑕的头颅来祭奠他死去的两个侄子。

  香炉被摆好,轻轻一扶,扶正。

  三根香插在香炉中。

  “子明啊。”史天泽随手倒了一杯酒,“你若在天有灵,就让李瑕今夜中伏而亡吧。”

  之后又倒了一杯,他转向史权的灵位,正待开口。

  “伯衡,你……”

  “大帅!”

  一声通禀打断了史天泽与侄子的在天之灵谈心,他回过头,因那探马的神情而预感到有些不妙。

  “宋军……宋军绕道偷袭了汾阳渡……”

  听到这里时,史天泽还在想,这不是坏消息。

  李瑕中计了,偷袭汾阳渡,却不知他早已布下埋伏。

  然而那探马还在继续往下说。

  “北面的伏兵,逊都台将军所部兵马损失惨重。”

  “慢着,何意?什么叫宋军偷袭了汾阳渡北面伏兵?偷袭伏兵?”

  “是,逊都台将军说他正在全力准备埋伏,不想宋军从背后的百峪沟杀出,难以……以抵挡,被……被击溃了。”

  “有多少伤亡?”史天泽问道。

  逊都台领着五千兵马,本该与其他人合击李瑕的,如今却成了第一个被李瑕击溃的。

  那伤亡多或少,便影响着李瑕把双方兵势扳了多少回来。

  “不……不知,恐怕是大败了。”

  “传我军令,附近兵马全力围追宋军……”

  “……”

  史天泽发号施令,心里却已不抱今夜能击败李瑕的期望。

  他独自在堂中徘徊,眼中愈发疑惑。

  “李瑕是如何知道我布下了伏兵?汾阳渡?是张弘范吗?”

  ……

  吴王渡、蒙军大营。

  张弘范正在命令他的士卒打起精神守备。

  今夜有一小股宋军袭营,烧了一小仓粮草。

  这些粮草算起来并不多,但宋军为何能袭营、还能全身而退却颇为蹊跷。

  显而易见,军中必有李瑕的细作,且地位不低……

  被偷袭的并不是张弘范的防区,他的营地在大营的北面,此时守好自己的营地就好。

  安排完防务,张弘范重新转回他的营房准备歇息,却见张弘正从一旁跑来,神情有些怪异。

  “九哥,你看这是什么?”

  张弘范一转头,见了张弘正手里的那封书信,还未看内容,想到今夜的袭营一事,已突然明白那会是什么,脸色瞬间大变。

  “谁投过来的?是谁要陷害我……”

  第七百九十四章 离间

  天还未亮,帐篷中还残留着一丝鱼汤味。

  气味是从一个陶罐里散出的,那是傍晚时李恒派人送来的鱼汤,说是昨日在黄河上捕的几尾青鱼,味道确实鲜美。

  张弘范吃过之后便把陶罐摆在一旁,忘了让人收拾。

  方才不觉得,但出了帐再回来才闻到残羹的腥味。

  暂时顾不得这点细枝末节……

  张弘范目光落处,是一封被摆在桌案上的书信。

  信封上写的是“张九郎仲畴兄亲启”,旁边一列小字则是“弟李瑕手肃”。

  炉火烧得很旺,映着他的半张脸,显得有些阴郁。

  “九哥,你拆啊。”

  张弘正先是伸手在炉边烤了烤火,方才挪着身子在桌案对面坐下,直勾勾地看着信,又道:“我倒是好奇,李瑕能与九哥说甚。”

  张弘范没动,也不说话。

  张弘正于是又嘀嘀咕咕。

  “我对李瑕也很好奇,能把大姐儿拐走,得是怎样的人物?短短数年间名震天下,引得我们十万大军来攻他,他……”

  “信是如何来的?”

  张弘范像是没听到张弘正还在说话,一开口就只管问问题。

  “我一回帐篷便看到了。”张弘正道:“就摆在我床上,倒是怪了,为何不直接递给九哥,却是递到我的帐中?”

  “你今夜何时不在帐中?听到有敌人夜袭才离开的?”

  “不是啊,我一直在戍楼上和士卒赌钱……哦,不是,是谈天,一直在与将士们议论军务。”

  “也就是说,你一整夜都不在帐中?”

  “若这般说,好像也可以。”

  张弘范目露沉思,凝视着张弘正的眼睛,道:“十弟,你实话与我说,是否你一直在暗中与李瑕串联?当时在济南城外,你见到王荛了是吧?五哥托他与你联络?”

  “没有啊。”张弘正道:“我根本没见到王荛,他派了人来,被九哥你杀了不是吗?”

  “我能信你?”

  “你爱信不信。”

  张弘正径直往地毯上一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五哥要怀疑我,我大不了就回保州去。有意思吗一天到晚说这个投敌那个投敌?投敌的多了,五嫂也去汉中了,怎不怀疑严家?廉希宪叛逃了,廉家又有几人受罚?凭甚尽日指责我张家?当年说好了世代镇守地方,如今要变卦了不成。哈,爹还在呢。”

  张弘范无奈地轻叹了一声。

  他知道张弘正说的不错,张柔还在一日,忽必烈就不敢动顺天张家,张弘正大可以万事不操心,回保州躺着。

  但往后呢?

  往后张柔不在了,谁还有功劳、威望能服众,能保家族长盛不衰?

  别的兄弟能添乱、能不管事,他张弘范却要趁早建功立业。

  “我并非是怀疑你,而是要收拾这烂摊子,免得别人怀疑我们,你可明白?”

  “那九哥你收拾啊,要么把这信拆了看看,要么烧了,审我做甚?”张弘正依旧躺在地上,显得有些不耐烦。

  见这态度,张弘范便确定军中那个给李瑕通风报信的人真不是他。

  “好了,你去歇着吧,我来解决。”

  “九哥真不拆开我也看看?”张弘正翻身起来,依旧对李瑕的书信好奇。

  “出去。”

  “好吧,那九哥是要把它烧了?”

  “出去。”

  ……

  坐在案边的兄长显得不怒自威,将那喋喋不休的弟弟赶了出去,之后却也没有拆那封信。

  一直坐到天光渐亮,张弘范才起身,招过一名兵士,吩咐道:“去看看史帅是否回营了。”

  “报将军,史帅还未回营。”

  “去看看,应该快了。”

  “是。”

  过了只半个时辰,那士卒再跑回来,眼神中已带着对张弘范的敬畏之色,禀道:“报将军,史帅果然回营了,让你马上去见他……”

  案几上的信件被张弘范拿起。

  一路赶到史天泽的大帐之后,连信封都没拆便被递到史天泽手上。

  “史帅请看,军中有人暗通李瑕,欲陷害于我。”

  史天泽赶回大营,本意是想找张弘范审问,却没想到张弘范抢先一步主动交代。

  他接过那封来自李瑕的信,看着上面的字迹,滞愣了一下。

  忽然想起,在蒙哥汗死的前一年,他也曾收到过一封来自李瑕的信。

  已经过去四年了,此时想来,信上那句话还是记忆犹新——

  “斩纽璘、斩汪德臣,可足矣?若犹不足,唯敢问史公,还需斩谁?”

  至今,不仅是纽璘、汪德臣,连蒙哥汗都已死了,刘黑马、廉希宪相继投于李瑕。

  这样厉害的一个年轻人,不得不慎啊。

  ……

  “史帅?”

  张弘范等了好一会儿,不见史天泽作答,不由又出声提醒了一句。

  史天泽回过神来,竟是径直将手里那封书信丢入火炉,就像是这信上沾着瘟疫,碰都不能碰。

  火炉迅速将那纸吞噬,化为灰烬。

  “看到这封信我反而明白了,李瑕还在争取张家,这是他的离间计,不可中计。”

  张弘范看着火光,好一会之后,转身向史天泽,深深作了一揖。

  他心里也是松了一口气,庆幸不已。

  这信,必是只要有任何一个人看了就要心生疑窦,幸而今日递信及时,史天泽也不傻。否则若是稍有犹豫,必要中了李瑕的离间计。

  “多谢史帅信任。”

  “我曾怀疑过你,告诉你宗王与我会以少量兵马移驻汾阳渡,实则设下伏兵等你给李瑕通风报信引他前来……但,伏兵反倒被偷袭了,一夜下来,损失了三千余兵马。归根结底,对手比我聪明,我布下的局完全被人看穿了。”

  说着,史天泽脸色愈发深沉。

  他眼神中透着思虑,喃喃自语道:“该如何将这人揪出来呢?”

  张弘范沉吟道:“恕我直言,史帅过于在意这个叛徒了。”

  “何意?”

  “我方大军有十数万众,超李瑕数倍,只需强攻关中,李瑕必败。而若我等因区区一个叛徒通风报信便心生顾虑,踌躇难安,岂不正中李瑕下怀?”

  史天泽摇了摇头,道:“并非踌躇,而是李瑕已有准备,而我方军中……人心不齐。”

  这最后四个字说的未必只是通风报信一事。

  从攻打李璮之时,诸路世侯便是不愿有太大损失,故而选择围城“以岁月毙之”。

  张弘范却想要改变这种打法,上前一步道:“李瑕眼下最缺的便是时间,他要转移关中人力物力、坚壁清野;他要拖住我们,等阿里不哥反攻以使我们撤兵。

  那我们便不该给他这个时间,不该怕他,而是该以雷霆之势一举将他歼灭。这也是大汗决意出兵的原因,以力破巧,展示兵威,那些敢起异心的人才自然不敢再有所动作。”

  他说得不算委婉,意思是史天泽打仗过于平稳,太过于瞻前顾后了……

  第七百九十五章 全线进攻

  韩城。

  李瑕才刚刚领着兵马从汾阳渡撤回来。

  因昨夜歼敌三千余人,将士们都很振奋,撤回西岸后忍不住都扬起武器欢呼着。

  韩祈安从城中迎出来,见此情形,不由向李瑕笑道:“看来昨夜是大获全胜了?”

  “大获全胜不至于,小胜了一场。”

  “打仗打的便是士气,哪怕只是一场小胜,士气堆垒,便可积小胜为大胜。”

  “那也得能一直胜下去才行。史天泽若是不怕损失,猛烈强攻,怕是马上就挡不住了。”

  此时周围并无别的士卒,只有李瑕与韩祈安并肩而行,他才敢显露出忧虑的神情。

  经过这些日子的对垒,双方的兵势差不多已了解清楚了,李瑕在黄河防线上已只剩万余兵力,面对的却是史天泽的五六倍兵力。

  这种对比让李瑕根本想不出在战场获胜的可能。

  但他还是渐渐有了这一仗的战略。

  “打刘整时,我们逼他快些出兵,那是因为蒙军还未全面来攻,我们想要先诱敌过来歼灭他;现在打史天泽,得反过来,拖着他、吓唬他,让他不敢全力出手。”

  韩祈安道:“无非还是故布疑阵这样简单的办法,关键是得针对他的脾性,他那人向来顾虑很多,万事求稳求全。还有,他麾下是各路世侯的兵马,指挥起来并不能如臂指使吧?”

  “他既知道了军中有人为我们传递情报,还会担心若前方猛攻时后院起火。比如他这边与我们硬仗,合必赤却死了,这是我惯用的打法,还是先揪出我们的细作才能放心啊。但其实我与山东之间,事先毫无联络,他查不出的……”

  两人说着这些,回到大营。

  李瑕坐下之后揉了揉额头,有些忧虑。

  “阿郎忧的是其它几处地方的防事吗?”韩祈安问道。

  他是从潼关赶过来的,向李瑕汇报了潼关的防事,之后负责军中后勤转运、参谋赞画。

  参谋的不止是黄河防线的战事,因此他最了解李瑕所想。

  眼下,李瑕麾下能独当一面的帅才还是太少了。

  这一次是四面八方都有战事,张珏守着延安府以及秦直道的方向;李曾伯守着河西;廉希宪守着陇西;刘元振守潼关。

  但还有许多地方没大将坐镇,比如从南阳沿汉水而上的这一条路线,均州虽然掌握在宋廷手中,可难保蒙军不会突破宋军的防线,因此,李瑕已急调刘元礼往金州安康郡坐镇。

  相比起来,武关只有昝万寿这样的守将,便有些镇不住。

  李瑕也调不出更多的大将了,他信得过的人里,聂仲由还在云南、高长寿镇重庆府、张弘道经略成都,都是调不出来的。

  只好把刘金锁也调过去支援。

  这种情况下,最难守的黄河防线,则是由李瑕亲自领着最少的兵力来防守。

  所有兵力都在防御体系内撑到了极点,像是一根弦绕着川陕,已绷到了最紧,随时有可能裂开。

  任何一环都有可能出问题。

  李瑕恨不能变出几个分身,亲自去把各个方向都守住,这种瞎想当然不可能实现,那也就只能信任他的将领们。

  这便是他日渐忧愁的原因。

  心理负担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重。

  当年北上开封虽然凶险,但李瑕根本不在乎生死,其实是以游戏人间的心态面对;当年川蜀战场迎战蒙哥的伐蜀大军,抵御蒙军时虽艰难,但还有蒲择之、王坚这样的主将挡在前面,李瑕不管起了多大作用,心态上却不是一个人扛……

  唯有这一次,基业初成,像一只小鸡才要从鸡蛋里孵出来,便遇到一只大脚踩下来。

  ……

  黄河东岸。

  张弘范犹在劝史天泽。

  “眼下的情形与去岁刘整所遇的情况不同。如今我们是大军压境,李瑕马上便要扛不住了,就像……”

  他随手拿起一支箭矢,掰弯。

  “就像这支箭,已到了随时要被我们折断的时候,只等史帅用力一折……”

  “咔”的一声,箭矢被折断。

  张弘范将它丢在地上,一指,道:“这便是李瑕。”

  这些道理,史天泽自然明白,但他也有自己的考虑。

  如今并不只他这些兵马攻关陇,还有宗王合丹正率领六万骑兵马强攻西线,这一支西路军多是探马赤军,或是归附的契丹、女真人,不说有多精锐,至少是令行禁止。

  史天泽麾下则不同,是十七路世侯合聚。

  当然,有合必赤坐镇,他史天泽又有手段,并不难驱使这些世侯兵马卖力。只看有没有必要折损实力去灭李瑕。

  若能像灭李璮那样当然好。

  李瑕便像一支快要被折断的箭,那等合丹突破关陇防线,或董文炳杀入潼关,李瑕这支箭自然也要被折断。

  “放心吧,攻自然是要攻的,我既领兵来了,还能放纵李瑕不成?”史天泽道:“但军中叛徒也要揪出来。”

  “史帅,我的意思是,强攻,不计代价。至于叛徒,只怕一时不好查。”张弘范道:“如今是诸路合围关中,必然很快便要有人杀入关中,此时史帅若已重创李瑕,则此事可速定,反而,万一错失良机……”

  “不计代价?留着叛徒在军中?”

  史天泽低声喃喃了一句,道:“我会考虑,九郎既一心杀敌,明日便由你先领兵攻夏阳渡吧……”

  黄河战场,本是两军兵力最悬殊,宋军最无险可倚之处。

  也是战事最先开始的一个战场。

  而蒙军虽然每日都有组织进攻,但进攻的目的并非是一举歼灭李瑕主力,而是像对付李璮一样,试图拖垮他。

  史天泽认为,自己已经拖住李瑕了,另外几路必然有人能杀入关中,胜势已定,重要的是稳妥,不被李瑕找到破绽。

  张弘范也认为另外几路必然有人能杀入关中,这是最佳的破敌机会,当求速胜,因为越拖下去越对他们不利。

  两种想法说不上谁对谁错,总之是黄河战场初期的情况……

  ……

  应理县。

  应理县就在黄河边上,是丝绸之路上的重要驿站。

  它位于凉州以东、兰州以北的位置,是李曾伯抵御蒙军的第一道防线。

  正月初十,当夕阳在城外的沙丘洒下最后一道余晖,攻城的蒙军终于缓缓后退。

  骑着马的蒙军如同黑色的洪流向北而去,越来越远,那些被驱赶来攻城的俘虏则落在后面,缓缓后撤。

  “走!”

  李丙听得城内一声喝令,连忙从城头冲了下去,翻身上马,驱马汇入李泽怡的队伍当中。

  不一会儿,城门大开,这一支骑兵便向城外奔去。

  他们也不攻蒙军大阵,而是斜斜绕上去,去救那些被蒙军俘虏来攻城的驱口。

  那些驱口其实是从兴庆府押来的。

  李丙原以为蒙军只捉敌境的百姓当箭头饲料,但原来为了攻城,治下的驱口也是能押出来的。

  昨夜军中商议,将领们都知道出城抢驱口很危险,万一被蒙军杀个回马枪,城就守不住了。

  最后是李泽怡说:“放着蒙军驱赶俘虏攻城,早晚也守不住,还不如去抢了。”

  就这种破罐破摔的话,李曾伯却是同意了。

  因此有了今日这一幕。

  李丙还是头一次上战场,并不负责与蒙军厮杀,而是跟在一个老兵后面,负责把那些驱口带回城中。

  他做这些时,心里有种奇异的感受。

  曾经他就是被救出的俘虏中的一个,如今则轮到他来救更多的俘虏了,因此格外感到兴奋,以及感慨。

  “快!进城啊!”

  马匹不安地在地上刨着蹄,北面已有如雷的马蹄声响起,那是蒙军见宋军出城,又重新杀了回来。

  李泽怡已领着人迎上去,将要抵挡住蒙军的攻势,让后面的人把俘虏接进城。

  “快!”

  李丙又喊了一句,转头看去,只见那些衣衫褴褛的人混乱不堪,而北面已马上便要开始厮杀,不由大为着急。

  大冷的天,他额头上的汗却已滚滚而下……

  第七百九十六章 同姓

  这不是李曾伯第一次在被围城之际指挥骑兵出城袭掠了,守巩昌之时他便有过这般打法,如今故技重施,更为熟练。

  得益于李瑕留给了他大量的骑兵,许多战术得以灵活地运用。

  以蒙军的兵力,是足以完全把这小小的应理县城围死。

  但李曾伯早在腊月便建了许多防御工事。他命令士卒以冷水浇灌沙石,构筑城墙,天寒地冻,墙面很快结冰。

  这种简易的筑墙之法,让宋军得以把防御铺开来,比如东西两侧的一字墙就从城池延伸到黄河冰面上。

  因此,饶是蒙军兵力众多,从正月初五开始攻城,到初十还没能来得及将城池围堵。

  李曾伯却已准备在被围堵之前撤出应理县,决意在撤出之前,抢夺蒙军的俘虏到后面的州县筑城。

  他要在黄河与黄沙之间建起一道道冰墙,因此除了骑兵之外还需要大量的劳力。

  事实上李曾伯守防大宋三边数十年,比起指挥骑兵,更擅长的还是指挥民壮筑城……

  此时他站在城头上看去,只见三千宋军骑兵出城,绕了一圈,在黄河冰面上驰骋而过,穿插至蒙军阵中将其截断。

  每次都是同样的迂回穿插打法,只是这次分割的是俘虏。

  蒙军的营地并不算远,马上便掉头回来,与宋军骑兵战在一处。

  双方兵势差距很大,当越来越多的蒙古骑兵掉头涌来,汇聚成一道洪流,那三千余宋军骑兵便显得单薄得可怜……

  李曾伯缓缓抬起手。

  站在他身边的是陆小酉,是从巩昌前来支援的,并且往河西运了两门火炮。

  巩昌城原有的四门火炮,另还有两门则已运往兰州。

  冰天雪地里拖着那笨重的东西走自是不易,但能杀敌。

  陆小酉正盯着李曾伯的手,余光之中的战场上,蒙军的黑色浪潮已狠狠砸下,似要将应理县这座小城拍碎。

  李曾伯倏然挥手。

  “放炮。”

  轰鸣声起。

  对于此时此地的许多宋军将士而言,这是一个熟悉的场景,坚城、骑兵、火炮,正是以这三者,才让宋军能对蒙古骑兵进行最猛烈的反击。

  ……

  “轰!”

  炮声一起,别人都觉得震耳欲聋,李丙却感到无比畅快。

  他始终记得巩昌城下那一声惊雷改变了他的命运,如今换作是他来解救那些驱口了。

  “进城!你们进城啊!”

  李丙的口音并不能让周围那些俘虏全都听懂。

  他们这些宋军执着长矛也显得十分吓人。

  但很奇怪的是,俘虏们虽然听不懂,虽然害怕,却也能感受到他们的回护之意,开始拼命向城门跑去。

  李丙喊到喉咙生疼,因紧张而呼吸急促,他顾不得擦脸上的汗水,一边催促俘虏进城,一边向北面望去,想看看那些负责阻挡蒙军的同袍怎么样了?

  他其实不知自己这种新兵蛋子配不配得上与他们作同袍……

  再一转头,就在西边两百步开外,已有一小队蒙军绕过宋军防线向这边杀来。

  李丙才想驱马上去,他的什将王承宗已转头冲他大喝一声,命令他继续护送俘虏进城,之后便领着人迎上去。

  王承宗年纪比李丙还小两岁,今年不过十八岁,在这个年纪能担任什将当然是很厉害。

  李丙每次见到王承宗那黝黑的面庞便觉得可靠,浑然忘了其年纪还小这件事。

  这日也是一样,宋军骑兵一冲上去,拦住了那一小队蒙军,使他们一直无法冲到城门前。

  战场上各种声音还在响着,炮声也还未停。

  像是过了很久,又似乎只有一会儿,太阳已沉进西山,天色渐渐暗下来,大部分俘虏已进了城门。

  李丙扬起长矛,驱马便去支援王承宗。

  忽听城头上鸣金声大作,宋军骑兵迅速涌回城内。李丙这单人单马很快被数千骑裹在其中。

  “进城!”

  “进城!”

  又是一声炮响,威慑住蒙军让他们不敢再追。

  一道道军令,伴随着鼓号传递,之后有校将冲着城外大吼“狗虏!有胆莫退啊,来与你爷爷夜战……”

  李丙翻身下马,目光在一队队入城的骑兵身上扫过。

  有一名校将冲过来,向他喝道:“哪一队的?!还不回自己的防线?!”

  “我什将还没回来……”

  “让你回自己的防线!”那校将大叱一声,口沫乱溅。

  李丙却还没发觉对方生气了,兀自在城门处张望,喃喃道:“我们那一队……”

  “让你回防线上去!”

  忽有人策马从旁边经过,二话不说,一把提起李丙便是一巴掌。

  “啪”的一声响,李丙被打得完全懵住。

  “先回你的防线。”

  一声低沉的命令响起,李丙这才想起军令如山,连忙跑向自己防线。

  城内的宋军入城后马上各归其位,使得军令能够迅速传达,所有人各司其职,渐渐从最初的混乱中稳定下来……

  李丙回到城头,很快便找到了他的本队,不由大喜。

  他看着一个个同袍,觉得这些丑脸今日格外顺眼。

  看到最后,目光重新又来回扫了一遍,他问道:“什将呢?”

  “没能带回来。”

  有人闷声闷气地应了一句,像是为了盖住这压抑的气氛,又补了一句。

  “但他足足杀了三个蒙卒,值了。”

  其它士卒们也不知说什么才好,想称赞王承宗几句却不知怎么说,纷纷道:“值了。”

  “值了。”

  ……

  这夜回到营房,李丙凝视着黑暗的天空,始终在为王承宗年纪轻轻就战死而可惜。

  他甚至都还不算了解这个十八岁的什将,所知的还只有一个普普通通的名字,一张黝黑的脸,也没问问什将家里几口人……

  营房外有动静传来,李丙与几个同袍连忙起身。

  “统制。”

  “都坐下。”

  李泽怡大步进来,目光扫了一圈,径直骂道:“废物!若依以往规矩,什将战死,伍长皆斩。”

  “报将军,我们不是逃兵,因听到鸣金声什将便命我们后撤,他亲自断后……我们不孬!”

  说话的是伍长彭有余,这种态度吓了李丙一跳。

  李泽怡却没觉得彭有余态度有问题,抬手一指,道:“很好,还有点骨气,你来当什将。”

  说罢,风风火火转头便要走,却又回头看了一眼,招过李丙,问道:“脸还疼吗?”

  李丙一愣。

  “看这傻样。”李泽怡道:“军中规矩,律令为先,叫你别堵在城门口,屡屡不听,因此打了你。懂吗?”

  “我我……我……知错了。”

  “你是新兵?叫什么名字?”

  “李丙。”

  “好,你我同姓,祖上也许还是一家。”李泽怡拍了拍李丙的肩,道:“郡王姓李,大帅姓李,将领姓李,士卒姓李。我们给李家人打出威风来。”

  他自以为风趣,还笑了笑,看在别人眼中却显得有些幼稚。

  唯有李丙大受鼓舞,腰板登时挺得笔直。

  ……

  李泽怡之后又接连巡视了几处营房,待到李曾伯召集将领议事,遂往军议大堂而去。

  路上遇见陆小酉,两人遂并肩而行。

  “受伤了?”

  “被你看出来了。”李泽怡道:“腿上中了两刀,但不要紧。”

  “我扶你?”

  “不用。你赶紧多立些功劳吧,不然我马上要比你官高了。”

  “那有什么,你比我有本事,应该的。”

  陆小酉对眼前的军职很知足,另外,他们这些去过临安的其实还另有一份俸禄,陆小酉虽不计较这些,却也因此对官职有些超然之态。

  而李泽怡调任骑兵将领之后,确实是屡立奇功,晋升得特别快。因他在汪家时本就是大将,打起仗来确是有两把刷子。

  两人分开了一年多,近日才同守一城,但各自军务繁忙,直到此时才能借着走这段路的机会说话……

  李泽怡想了想,道:“去年你与李公守住了巩昌城,多谢。”

  陆小酉很诧异,道:“谢什么?”

  “我妻儿在城中。”

  “守住巩昌城也是应该的。”

  “我管你应不应该,我们抚恤银多,战死了无妨,领抚恤的家小却不能出了事。”

  “求你说些吉利话吧。”

  也就是这几句话的功夫,他们已步入了军议堂。

  李曾伯显得很忧虑,见诸将到齐,开口道:“我们得准备撤出应理城了……”

  第七百九十七章 节节败退

  蒙军兵力雄厚,应理只是一座小城,注定是守不住的,本也就只能用来拖延蒙军的攻势,眼下这情形最多是再守几日,需提前安排步卒与民壮撤往南面的城池。

  但如何能在蒙军的强兵环伺之下做到,也是一个难题。

  李曾伯在军议之前心中便有了计较,指点着地图做出安排。

  陆小酉奉命带着今日救回来的民壮先走,李泽怡奉命领兵策应,李曾伯则打算继续守应理县阻挡蒙军……

  诸将各自领命,唯有李泽怡却是敢请李曾伯策应南撤的队伍,由他来守城断后。

  理由也很充分,撤到南面的城池后,还需要李曾伯构筑防线。

  此事便这般定下来,李泽怡抢到了最难又最能立功的差事,踌躇满志。

  ……

  应理城西面是黄河,东面是广袤无垠的沙漠,北面迎着兴庆府,南面则是通往兰州。

  蒙军当然可以绕过它,直接履冰过黄河往陇西。

  但宋军在河西的据点不拔掉,又有大量骑兵,便能随时骚扰蒙军后方,蒙军并不能不理会河西的宋军。

  其后几日,蒙军果然继续强攻应理城,从兴庆府又征发了大量的劳役,制造砲车,不断砲击城墙。

  正月十五,元宵节这日,李泽怡眼见马上就要守不住了,终于下令撤退。

  然而骑兵出城不过三十余里,前方已有快马赶来,却是运送火炮的队伍陷在沙漠里,行进缓慢,希望李泽怡多阻挡蒙军一阵。

  这边话音才落,北面已是尘烟滚滚,蒙军已经追上来了。

  战事在绿洲与沙漠交界处展开。

  三千余宋军首先面对的是两千余迂回包抄过来的蒙军,李泽怡第一时间下令迎战。

  双方鏖战一整日,各自有了许多伤亡,宋军借助于霹雳炮、弩、棉甲等武器还占了上风。

  然而不等他们杀败蒙军,各处却已有越来越多的蒙军奔来。

  李泽怡远远望去,甚至还看到了蒙古宗王合丹的大旗,他不由打了一个激灵。

  “突围!”

  这不是逞能的时候,李泽怡当先便拨马而走,以旗号引着兵马撤退。

  他已经完成了掩护主力的任务,也已经利用应理城拖了蒙军半个月。

  但在这个野战的战场上,蒙军人数与骑射娴熟的优势终于显现出来,很快便有一队骑兵包抄到宋军的撤退路线上,拉开一道防线。

  “杀出去!”

  骑兵与骑兵撞在一起,马匹的悲鸣中有骑兵重重摔在地上。

  ……

  李丙就在这支军中,渐渐发现他已在不知不觉中陷入了绝境。

  如果,在兰州城外的那一晚他没有突然起意要参军,也许此时正在安全的地方烤火取暖。

  但奇怪的是他并不后悔。

  此时根本就没有时间让他去想这些,他有些笨拙地扬着长矛向前冲锋,心里记着平时训练时的那些要点。

  二十步,催动马匹全力奔跑,长矛架稳,另一手握紧缰绳。

  越来越近……

  长矛猛地一送,送进一名敌兵的身体,李丙没架住长矛,那矛便落在地上,同时缰绳已拉紧,马匹转了一个方向,斜斜从蒙军阵线的缝隙中杀了出去。

  “突围了的,走!”

  “咴……”

  越来越多宋军从包围中杀出来,自发地聚集,重新拉出阵列。

  李丙回头看去,只见李泽怡的大旗还矗立在敌兵的包围之中。

  “主将被蒙军围了……”

  “走!”

  李丙不想走,且认为副统制和两个统领应该领兵回去救李泽怡。

  但没有,那包围圈里的令旗晃动,示意分头突围。

  这让李丙又想到了在救出俘虏那一日在城门口挨的一巴掌,让他不敢违命。

  他们策马从浩瀚沙漠的边缘向南狂奔,身后的喊杀声越来越远。

  李丙再次回望,只见那杆大旗还矗立在那里……

  ……

  “他娘的,看到三个万户的旗帜了……”

  陷入包围的李泽怡望着越来越多的敌人包围过来,心里也不知是绝望还是骄傲。

  今日这场厮杀,他已看到一个蒙古宗王,三个万户都总管,千户更是数不过来。

  这种兵势,逃是逃不掉了,他反而觉得能随李曾伯挡住这数万蒙军这么多天,实在是有些了不起。

  当年汪世显臣服于蒙古,所面对的也不过是这样的兵势。

  降是可以降,他李泽怡也不是没想过……但军中没这种风气,军中以坚决抗争为荣,袍泽兄弟全都瞧不起卑躬屈膝者。

  李泽怡不由又想到因为拉不下脸死掉了,未免亏得慌。但若坚信郡王能成事,今日便是战死了,也能保家小一份安稳富贵,不亏。

  比起被汪忠臣指认而死的三伯,可好得太多了……

  脑子里一瞬间乱七八糟的,李泽怡已又一刀斩在一个蒙卒皮甲上。

  他的长武器早就被击落了,持的是汉中造的钢刀,本是每一刀都能劈进皮甲,但此时才发现刀刃已起了卷。

  低头一看,虎口已是鲜血淋漓。

  “噗。”

  就这一分神之际,一个蒙军将领策马而来,弯刀一斩,将李泽怡斩杀于马下。

  其实重围之中,已不剩几个宋军了,只有满地流淌的鲜血……

  ……

  忽剌出提着李泽怡的头颅一路到了合丹面前。

  “宗王,已经攻下应理城,歼灭这支宋军。”

  合丹点点头,很是勉励了忽剌出几句。

  “草原上真正勇猛的勇士越来越少了,忽剌出你很英勇,在你伯父撤出凉州时只有你还能放火烧了凉州城,这次又第一个立下战功……”

  话虽这般说,合丹只是扫了一眼李泽怡的头颅,没有太过在乎。

  他望向南面,等待着另一支骑兵回来,把宋军那个动静如雷响的火器抢过来。

  这便是合丹与帖必烈的不同之处。帖必烈遇到火炮只会逃,合丹却能想到要据为己有,故而他是统帅。

  然而,许久之后有将领奔来回报,却是道:“报宗王,我们没能截下那些宋军,让他们带着辎重撤进了南面的锁罕堡。”

  合丹大怒,下令道:“继续进攻,给我攻下锁罕堡,我要让河西这些像老鼠一样乱窜的宋军再也不能阻挡我的脚步……”

  ……

  锁罕堡。

  陆小酉从火炮边走了下来,兀自骂着蒙军。

  自他从临安回来,便一直陷在这漫长的战事当中,仿佛永无止境。连他娘亲要帮他说媳妇的事也耽误下来……

  心头想着这些,便见李泽怡麾下的兵马入城迎上来。

  “你们李统制呢?”

  “统制被蒙军包围了,战……战死了……”

  陆小酉恍惚了一下,只觉有种不真实感。

  他一直知道战场凶险,谁都可能在下一刻死掉,但没想过是李泽怡,因为骑兵将领本是最缺的,也因为李泽怡说话难听。

  说话难听的人本不该那么容易死的,祸害遗千年嘛。

  一整夜,陆小酉都没能从这种恍惚中回过神来。

  直到天亮时,“嘭”的一声响,蒙军的投石车将石头砸落过来,碎石乱飞。

  陆小酉遂以火炮回应。

  炮鸣如雷,仿佛他心里的咆哮,哪怕他面沉如水。

  小小的堡垒凭着火炮又守了数日,之后,李曾伯又下了一道军令。

  “毁掉火炮,撤。”

  陆小酉心里不愿,却也只能将火炮拉到黄河上,凿开冰面,看着它沉没下去。

  做这些的时候,他心情很复杂……

  战事最初之时,他们这些人都是心比天高,放言“蒙虏来多少都叫他们有去无回”、放言“早点打完仗去吃小酉的喜酒”,放言“借此战建功立业,名垂千古”。

  个个都想当霍去病。

  但千年以来,有几个霍去病。

  打着打着,士气逐渐衰退,火器也慢慢用完,蒙军的兵力优势与底蕴却开始显示,终于使得战事越来越艰难。

  陆小酉看着脚下,那凿开的冰窟窿又已渐渐结冰,隆冬还久,黄河还远远没到化冻的时候。

  忽有人拍了拍他的肩。

  “想哭就哭。”李曾伯用苍老的声音叹道:“在老夫眼里,你还是个小娃,哭了没甚丢脸的。”

  “大帅,我没想……”

  陆小酉还想否认,终究是抹了抹眼。

  李曾伯道:“哭了没甚。哭过之后继续走吧,凡是难打的仗打到后面,都是看谁更坚韧,心气莫卸了。”

  ……

  又两日,李曾伯已放弃了黄河防线,向西撤往凉州,任由蒙军占据皋兰县,将他与廉希宪分割开来。

  河西与陇西的防线终于是被合丹切断了。

  李曾伯、廉希宪没办法,他们的兵力太少,只能据城而守,处于被动。

  但他们虽然退,却是在每退一步之前都做出坚强的抵御,尽力使蒙军每一步都前进得艰难些。

  凉州还在下大雪,风雪之中,李曾伯愁白了头。

  在他的指挥下,西线的防御不至于分崩离析,但终究实力所限,已节节败退……

  第七百九十八章 南线

  武关,春寒料峭,丹江边结满了霜。

  一队队兵士踏过浮桥,将霜雪踩碎,走进了关城南面的蒙军大营。

  “将军,元帅的口信来了。”

  唆都抬起头,问道:“史元帅攻进关中没有?让他遣一只兵马助我攻下武关。”

  信使摇头,道:“元帅在黄河边遇到了李瑕,如今战事僵持不下,命令将军尽快攻破武关……”

  唆都倏然站起身来。

  他身材高大,留着山羊胡子,头发剃了大半,只留下额前一团,两边各一团,扎成一络,标准的蒙人打扮。

  他是蒙古札剌儿部人,出自木华黎的部族。

  这些都是他的底气,因此,虽只是一路将军,却也有顶撞史天泽这个统帅的胆子。

  “史元帅有七八万兵力,黄河又结了冰,杀过去灭了李瑕,还要我攻什么武关?!”

  “唆都将军。”信使不得不加重语气,提醒了唆都一句,道:“宋军在黄河沿岸经营了太久,建了许多壕沟堡垒,又有声音大得像打雷一样的火器,并不是能轻易击败的。史元帅已经逼得李瑕把关中大部分兵力都拉到韩城一带防守,正是南面克敌的好机会……”

  “好吧。”

  唆都当然知道史天泽是有保存实力的意思。

  讨伐李璮时,唆都也领兵随史天泽围攻济南,当时见史天泽就是这样,用汉话说是“稳扎稳打”,其实就是想赢,又不想损失太大。

  这就是汉人世侯与蒙古大将的区别。

  汉人世侯是带着地盘和兵马投降的,原先在金国是什么官职,投降后就是什么官职,仗着有点实力来讨封赏,是大汗散养的狗。

  蒙古大将才是真正能勇猛作战,靠战功升迁,忠心耿耿于大汗的家犬。

  唆都能这么想,是因为他是忽必烈的宿卫出身,且还是忽必烈只是蒙古宗王时就在王府任宿卫的。

  他们这一批人,才是忽必烈真正的心腹。

  这一战,唆都的私心杂念比别人都小得多。

  他决定不惜一切代价打下武关。

  其实他早该打下武关了,蒙军十日前就开始猛攻武关,但却遭到了宋军顽强的抵抗。

  那一座关城,每次都看似马上要被攻破,却总是在每天的太阳落山之际还屹立不倒。

  唆都思来想去,终于了有了办法。

  他命人去请来了董文蔚。

  唆都是蒙古人,又是宿卫出身,其实与董文蔚地位相当,一个是蔡州守将、一个是枣阳守将。

  事实上,唆都只有勇猛之名,根本还没立下多少功劳,董文蔚反而已有不少功绩……

  ……

  董文蔚是董俊次子,董文炳的二弟。

  不得不说的是,董俊虽然死得早,却留下了很多出色的儿子,或许也与董大哥的教导有关。

  董文蔚从小就持重敦厚,沉默寡言,不事嬉戏。

  他文武双全,读书刻苦,同时还善于骑射,膂力绝人。

  性格上,他为人谦恭,与人交往不论贵贱长幼,待之毫无差异。每次作揖都要正容端礼,俯首几至于地,徐徐起拱。

  他随忽必烈征过大理,之后驻于南阳一带,筑多座城池与襄阳对垒。因他对民壮体恤,极得人心,有善治之称。

  蒙哥汗七年,塔察儿攻襄阳无功而返,唯有董文蔚领兵士一夜造桥,天亮渡江攻取樊城外城。

  蒙哥汗八年,董文蔚随蒙哥攻钓鱼城,曾亲自冒着飞石登上云梯,直抵城头苦战,之后虽受伤而回,却已是那一战之中除汪德臣之外最勇猛的将领了。

  一句话,他打仗有智略,却不像史天泽那样稳扎稳打,关键时是真愿意拼命。

  这次讨伐李瑕,董文蔚负责的是溯汉水攻打汉中。

  依史天泽的军令,正月初一总攻,董文蔚当夜偷袭均州,天亮时便攻下均州城。

  作为宋蒙交界之地,均州城也是多次易手了。

  董文蔚遂以均州为据点,迅速溯汉水而上。

  这一次奇袭本是蒙军寄予厚望的一战,汉中兵力尽出,若能一战端掉李瑕的治所,自是意义重大。

  但没想到的是,刘元礼就领兵守在汉水沿途的重镇,金州。

  刘元礼兵马虽不多,却挖沟筑垒、占据了险要地形,使得董文蔚兵力施展不开,根本无法突破其防线。

  当年正是刘元礼从这一条道路奇袭汉中,谁又能想到如今却是他为李瑕守着汉中东大门。

  可谓人生际遇变幻莫测。

  董文蔚猛攻数日,连金州外围防线都不能突破,遂请刘元礼一见,意图招降刘元礼。

  巧合的是,不久前刘家大郎与董大哥才在金陡关外会晤过一次,双方都费了许多口舌,试图说服对方。

  而在金州城外,刘五郎面对董二哥的邀请,只有一句话就谢绝了见面。

  “我认定我王会平定天下,铁了心要当这开国功臣,董二哥若不来投,不必多言。”

  刘元礼沉稳有主见的性格也就在这一句话里了。

  董文蔚强攻不下又智取不成,无可奈何。

  正是在这种时候,唆都邀他合攻武关。

  换作是旁人,大概是不太愿意的。原本独自攻一路,他自己是主将,转而去帮唆都,必定要被一个官位相同的蒙古人呼来喝去。

  传出去,难免有人要说他董家巴结人家怯薛出身的。

  但董文蔚为人谦恭持重,还是迅速赶到武关见了唆都。

  ……

  “这是史元帅的命令,他已经将李瑕的主力牵制在了韩城,关中并没多少人,要求我们尽快拿下武关。”

  唆都把史天泽的来信按在桌上,却不给董文蔚看,只顾着要求董文蔚领兵来支援他强攻武关,一幅趾高气昂的模样。

  董文蔚也不生气,肃容端坐在那,听完了唆都那颐指气使的话,竟还补充了几句。

  “唆都将军说的不错,我军占据南阳,向西可以攻汉中,向北可以攻关中;而宋军受限于秦岭的阻隔,关中与汉中不能相互支援,连传递消息都不可能。我军可集中兵力,宋军却只能分兵防守。我们该利用这个优势。”

  “我就是这个意思。”唆都大乐,道:“史元帅没想到我们这么废物,连武关、金州这样小小的关城都攻不下来。”

  这蒙古人急起来连自己都骂,显然是更在乎战事,认为仗打得不好就该骂。

  他倾着身子看向董文蔚,又以吩咐的语气道:“我们打不打刘元礼,他都得守在金州,你来帮我一起打下武关。”

  董文蔚下意识点点头,沉吟道:“唆都将军先与我说说宋军在武关的布防吧。”

  “武关地势实在是太难攻了……”

  “是,我知道。”董文蔚久驻南阳,不需唆都再说武关地势,问道:“兵力呢?”

  “宋军守武关的是个叫……”

  唆都说到一半,一时也忘了那宋将的姓氏怎么念,招过一个士卒,让他照着宋军的旗号把那字写下来。

  “昝。”

  “昝万寿。”

  “额秀特,这小子打仗像鬣狗一样凶狠,他兵力不多,已经被我打得不剩两千人,但与武关成犄角的白阳关又有宋军来增援,是个姓刘的大蠢货……”

  ……

  白阳关是武关南面的一个小关城,与武关相望,相依设防。

  刘金锁如今便驻守在白阳关。

  武关地势本就易守难攻,刘金锁每次在蒙军攻武关时举兵攻其侧翼,因此蒙军哪怕有十倍之众,始终没能攻下武关。

  蒙军之前也攻过白阳关,当时昝万寿领兵前来支援,与刘金锁前后夹击,给蒙军造成了大量的伤亡。

  之后唆都觉得这么打划不来,就算攻下白阳关,要去关中还是得经过武关,便少有再攻白阳关,只在攻武关之时防着刘金锁。

  每次开战,昝万寿倚城而守,刘金锁却是出城支援,道路虽不远,地形又险要,但毕竟是出城作战,十余日间,兵力损失得很厉害。

  他已经只剩不到一千人,且多有伤者。

  情形其实已经到很艰苦的地步了,刘金锁却从不唉声叹气,始终保持着乐观的样子。

  他领兵的能耐或许不高,但这个态度却能保持着士气的稳定。

  哪怕只剩这么一点兵力,刘金锁还是每日都拿着望筒向远处的山道上望,以准备随时支援武关。

  正月十八这日,他正一边瞭望,一边与士卒闲侃。

  “说到昝万寿,这小兄弟肯定得要有大前途。他可是武进士出身,能文能武。啧啧,才二十二岁吧?郡王说过,我们川陕这些年轻将领里,昝万寿算是一个帅才。这次守武关,几场仗打得真漂亮。要换作是我,哪能那般指挥啊……”

  事实上,刘金锁的军职比昝万寿高得多,这一战坐镇商州或蓝田指挥着昝万寿都行,至不济到了武关也能接管防事。

  但刘金锁想来,自己对武关都不熟,到战场最前面真刀真枪地拼杀有用。

  他只会这么打。

  当士卒们拍马屁说甚“将军也很会指挥”,刘金锁便大手一挥。

  “放屁!真要说战略战术,我哪能比得上昝小兄弟,嘿,他还有个字哩,你们知道为什么他名‘万寿’,字‘天庆’不?这名和字啊,得是有关联的。”

  “将军知道得真多,不过有字有甚了不起的,将军也起一个便是了。”

  “这么一说,得起个什么字号才好?诨号好起,我‘锁命金枪’多威风,字号却难起。我五行缺金,这才起的金锁这名字,得如何想个关联的字……”

  正胡聊瞎侃到这里,刘金锁转动着手里的望筒,却是“咦”了一声。

  “咦?”

  “将军想到了?”

  “想到个屁,蒙虏朝我们攻过来了。”

  蒙军一转过山涧便显出络绎不绝的军势。

  这分明是十分危急的情形,刘金锁的反应却像是稀松平常之事,宋军们于是不慌不忙地准备应战。

  “今日不用走山道了!就在关城上杀虏!把砲车都架起来,教他们敢来送死!”

  “金汁还有多少?!你们这些杀才也不多拉些……快备上,备上!”

  迎战的号角声响起。与之前每一日都相同的战斗再次打响,只不过今日主战场从武关往南移了一些而已……

  第七百九十九章 仗房岭

  武关关城。

  关城建在峡谷之中的高地上。北面是高峻的少习山,南面濒临险要悬崖。只有东西各开一门。

  西门上刻有“三秦要塞”四个大字,铁划银勾,气势逼人。

  昝万寿站在西南的戍楼上,抬着望筒向南面望了一会,让副将杨立舟率部守着关城,同时下令召集八百精兵,他要出关支援白阳关。

  他大步下了城门,城门内门上是“秦楚咽喉”四个大字。

  走到关城内的点兵场,只听得脚步声有序且不停,八百人已迅速列队。

  “出发!”

  每日都在打仗,他们早做好了准备,昝万寿也不必有更多的言语,直接领着这些将士出战。

  八百人看似少,但此间的地势险要,能让他们打八千人都不慌。

  出了东门,沿山腰蜿蜒而过,崖高谷深,狭窄难行。

  前方是四道岭,岭高而陡峭,只有一条路上山,容不下两人并骑。

  这条险道就在武关上的砲石攻势范围之内,因此宋军得以安心通行。

  从四道岭下来便是四道沟,沿沟赶到仗房岭,大路继续向东便是商南,也就是蒙军主力所在。

  而仗房岭向南,沿武关河走十余里,便是白阳关。

  昝万寿的打法很简单,占据仗房岭,堵住蒙军后续支援的兵马,与刘金锁前后合击,歼灭武关河谷当中的蒙军……

  ……

  “来了。”

  而就在四道岭的险峻高山之上,唆都已望到了那杆“昝”字将旗进入了四道沟。

  他嘟囔了一句,把绳索系在山上的巨石上,开始攀援而下……

  自蒙军退出川蜀之后,似乎已有许多人忘了他们这些勇士征服天下凭的是什么?

  勇猛。

  史枢敢从苦竹隘的悬崖上荡过去;汪德臣、董文蔚敢攀上钓鱼城那可怕的城头。蒙古人更敢。

  当年,唆都曾随忽必烈征大理,走过吐蕃,穿过满是瘴气的不毛之地、翻越崎岖的大雪山,踏过随处陷人的沼泽地、横渡水流湍急的大渡河、金沙江。

  今日为了攻下武关,他也敢再像当年那样拼一把。

  昝万寿利用地势,敢只带八百人来堵他与董文蔚的两万人。唆都也敢只带一百人攀过四道岭,再攀援而下到四道沟,堵住昝万寿的退路。

  锋利的石头划破唆都那张凶狠的脸颊,他拉着绳索、一下又一下在险峻的高山上往下跃……

  远处的仗房岭,昝万寿已占据高点,扼守住只有单人能通过的河谷。

  蒙军挤在河谷里攻打白阳关,承受着白阳关上不停抛落的木石、箭矢,后面便这样被昝万寿切断,堵在河谷里。

  而后续的蒙军想从商南方向支援,兵力却施展不开,只能一个一个地穿过险道,在仗房岭下被宋军杀伤。

  这种地形下,蒙军往往死十余人也难以射杀宋军一个。故而说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故而宋军不过三千余人,硬生生抵挡住了唆都万余兵力的猛攻。

  但今日董文蔚却是不停地指挥着兵力杀上去。

  时间就在这种杀戮中一点点过去。

  白阳关上的宋军不停地拉动砲车、丢出木石、倒下金汁……

  仗房岭上的宋军不停地放箭、抛掷霹雳炮,挥动长矛,收割一个个蒙军的性命。

  这样的动作不断重复,终于箭矢用完了,蒙军却还是源源不绝地涌上来。

  昝万寿已感到不对了,今日与别的时候不同,时间已到午后,蒙军却还没有要退的迹象。

  他知道士卒们挥刀的手很酸,却还能撑到傍晚,而蒙古士卒不可能在入夜前得到进展,士气必然会泄。

  但奇怪的是,今日至此蒙军士气还很旺。

  而宋军士卒已疲惫不堪。

  他们的箭矢和霹雳炮都用尽,体力也告竭,差不多该向后撤回武关了……

  忽然,杀喊声从背后传来。

  “杀啊!”

  一支蒙军竟是从天而降般出现在了四道沟当中,堵住了昝万寿的归路。

  “武关已经被攻下了!”

  “你们已经被堵死了……”

  蒙军们用汉语大声叫喊着,提刀杀来。

  宋军措手不及。

  他们根本不知对方有多少人,也不知武关是不是真丢了。

  同时,董文蔚军中号角声大作,蒙军士卒大受激励,冲过狭窄的道路,杀上仗房岭。

  宋军之所以能占住仗房岭,除了倚借背后的武关,还有霹雳炮。

  但此时后路被断,霹雳炮用尽,士卒们已完全陷入混乱。

  一瞬间所有士卒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完了……”

  ……

  “将军快看!”

  远远的,白阳关上,刘金锁听得望楼上的士卒们一声惊呼,连忙登上楼顶,一把抢过望筒。

  一看,他便是呆愣住了。

  只见昝万寿的阵线已经完全失守,蒙军像是一条细细流下的墨水,源源不绝地流入了一汪清泉,将泉水渐渐染成黑色。

  仗房岭上的宋军已越来越少。

  隔得虽远,刘金锁却能望到那一抹血红,感受到八百将士一个个被斩杀的惨烈。

  而那个被寄予厚望的年轻人,也已经陷在包围之中了……

  ……

  “噗!”

  昝万寿一刀砍翻一个蒙卒,血泼了他一脸。

  他看都不看,转头向四道沟中看去,只见到一个又一个蒙卒。

  “娘的,也就大几十个人。”

  他此时才发现背后杀来的蒙军并不多,但已经晚了,他身后根本已没剩多少士卒。

  昝万寿打算砍翻这大几十个蒙卒,一路杀回武关。

  手中的刀被握紧,他大步向前,一个个蒙卒也提刀迎上了来。

  昝万寿一刀劈下,将一人脖子劈断一半,血才溅开,他第二刀已然劈下,又是一人惨叫倒地。

  这些蒙卒为了攀上高山,只披着轻甲,甚至有的根本没披甲。面对他又快又猛的刀锋,每每一刀就被砍倒。

  “一、二……”

  昝万寿心里默数着,只要数到八九十,他就能杀光这些蒙卒。

  他还不想死,还没建功立业。

  犹记得当年随那批官员到汉中就任,一起去到大散关,唯有他十九岁初上战场便能杀敌。

  当时他还稚气未脱,但三年多以来,他已成长为可以独当一面的将领。

  现在还不算崭露头角,至今他还没打出能显得出他潜力的彪炳战功。

  他还年轻,还要成为帅才。

  “七、八……”

  昝万寿已杀成了一个血人。

  他眼神空洞起来,望向前方,看到的却是多年以后,他统帅大军攻打燕京的场面。

  他从来不说,但心里知道李瑕是想平定天下的,他想成为那个率部北征为新王朝打下燕京的大将。

  到那时,他正好是军中的中坚将领,之后驱胡虏于漠北,正该由他封狼居胥、勒石燕然。

  昝万寿一直坚信自己能成。

  他年轻、有潜力,这次奉命独守武关,就是一场最凶险的磨砺。

  看另外几路都是谁守?张珏、李曾伯、刘元振……唯有他初出茅庐就能坐镇一路。

  只要抗过去,就是一战成名,锋芒毕露。

  大业已见曙光,怎能死?

  “噗。”

  “十一。”

  “噗。”

  “十二……”

  昝万寿又挨了两刀,踉跄了两步被砍倒在地,他同时也挥刀劈进一名蒙卒腿上,用力一扯,将这蒙卒的身体拉到自己背上当作肉盾。

  周围蒙卒的弯刀遂砍到了这名蒙卒身上。

  昝万寿翻身一扑,扑倒另一个蒙卒,手中的刀猛砍两下。

  “十三、十四……噗……”

  他喷出一口血来,身子已被一柄长矛钉在地上,怎么动也动不了。

  “啊!”

  昝万寿怒吼一声,手中单刀乱斩。

  “十五、十五、十五!”

  但他已挣扎不出来,也砍不到蒙军了。

  那些蒙卒们学聪明了,已捡起宋军掉落的长矛来捅他,不让他起身。

  “噗。”

  “十五!十五……”

  “噗。”

  蒙军手持长矛一下下捅下去,感受到那伤痕累累的宋将死前竟还有巨大的力道,忍不住纷纷大骂。

  “额秀特……”

  “死了?”

  “死了。”

  “额秀特。”

  唆都大步走到昝万寿的尸体前,默然了良久。

  往年打襄阳,只觉宋人夸作第一的吕家军也就那样,今日真觉宋人的勇猛。

  他以往不明白阔端为何要厚葬曹友闻,今日却明白了。

  遂开口下了一道命令。

  “厚葬他。”

  ……

  是夜,蒙军攻入武关,宋军千余人力战不敌,副统领杨立舟战死。

  两万蒙军长驱直入,两日后,兵围商州城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