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历史军事>终宋【完结番外】>第六百章 山陵崩

  凤凰山上,由酒库爆炸燃起的大火还在持续烧着。

  陆小酉穿过御苑,丢掉手中的刀,在地上摸了几把,用泥沙洗掉手上的血迹。

  他瞅准一个机会,跑向凤凰山下的金鱼池,汇进一群正在打水的禁卫军士卒。

  “我来吧。”

  抢过一个水桶,往池里打了一桶水,陆小酉不等对方反应过来,提着水桶大步向酒库方向走去。

  他其实受了伤。

  不是在福宁殿外厮杀时伤的,是撤离时不小心走错了路,因身上的血迹被侍卫怀疑,腰间中了一箭。

  他已包扎过了,能撑到从酒库附近离开宫城。

  此时,距离陆小酉进入宫城一共只过了不到两个时辰。

  出发之前,他真的非常紧张。

  但动手之后,做的事却很简单,从丽正门进宫、炸文德殿、在观星阁放炸药引爆、跳下来杀溃侍卫,最后撤离。

  若非走错了路,撤离也不难,毕竟那位傻子忠王当时说了一句话——

  “对,庞燮杀了父皇,你们快去追捕叛逆。”

  比起夺剑门关那一战,陆小酉跟着杨奔走了整整三天险道,简单得太多。

  但这次难免还是死了一些弟兄,两百人入宫,也不知回去的有多少……

  陆小酉一边走着,不时转头四顾,结果并没看到同伴。

  大家是散开走的,他多绕了一段,又因包扎伤口耽误了,已落在了最后。

  终于,前方不远就是还在燃烧的酒库,他向右一拐,顺着宫墙寻找着酒库爆炸时另外炸出来的一条通道。

  走着走着,地上渐渐出现了许多脚印。

  陆小酉用脚抹掉几个脚印,笑了笑。

  想来,大家都逃走了……

  “噗!”

  一支利箭猛地贯来,穿透了陆小酉的大腿。

  他闷哼一声,摔倒在地,起身便想逃。

  来不及了,十余侍卫从暗处窜出,猛扑上来,死死按住他。

  陆小酉还在挣扎,脑袋上便重重挨了一下,昏迷过去……

  “还真捉到一个!”

  “我就说他们是从这里逃的……”

  ……

  “哗。”

  一桶水泼下。

  陆小酉再睁眼,发现自己已被绑起来。

  “你是李瑕的人?”有人径直问道。

  陆小酉脑袋被踩着,只看到一双靴子,应道:“你好大胆子,敢拿右骁卫的人……”

  “哈?这么说吧,我是贾相的人,听懂了吗?李瑕在哪?”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陆小酉道:“李瑕是谁?”

  “好笑,一百多人从这里跑了,你还想装糊涂?你们进宫想做什么?”

  陆小酉不答。

  “呃!”

  腿上一阵剧痛传来。

  “说不说?受刑还是荣华富贵,你选。”

  “你……他……娘……”陆小酉咬着牙道:“去……死……”

  “说不说?”

  陆小酉听这人语气,推断对方还不知道皇帝已死了。

  他因剧烈的痛楚,脸色狰狞起来,眼底却还藏着一丝骄傲。

  大帅连皇帝都能杀……

  ……

  七宝山。

  “统制,点过了,一百六十七人。”

  高年丰愣了一下,转头向宫城方向看去,喃喃道:“三十六个弟兄没了?”

  “再等等吗?”

  “子时三刻了?等到丑时吧。”

  高年丰在一棵树下盘腿坐下,依旧感到惊魂未定……

  今夜冲进福宁殿时,他只听到李瑕大喝了一声,然后赵禥一开口,他就退了出来。

  皇帝死了,但具体怎么死的,连他都不知道。

  做计划时李瑕就没说过到了福宁殿之后要他怎么做。

  这事,没有留给两百人里任何一个人。

  出发前李瑕说的最多的还是怎么撤离——

  “记住,动作要快,你们都是披着一样的盔甲,是赶去救火的……”

  “大帅,说说怎么杀皇帝呗?”

  “你们杀不了,你们会怯。入宫之后只要做这些就可以,不必紧张,与平时打仗一样。”

  “可这么大的事……大帅,让我们去杀吧?能杀个皇帝,便是我们两百人都折进去也值当!”

  “不用。还有这话别再说,你把皇帝看得太重了。我们是要做事,需要用到坐在皇位上的人,这个皇帝不肯为我们解决,只好换一个,就这么简单。重要的是‘做事’,这事是指抗虏、是保卫家园。那,谁来做?

  川蜀十余万将士,我能带到临安的只八百人,八百人中只两百人进宫,多珍贵?此去必然有折损,并非是他们任何人的性命不如皇帝重要。在我眼里,他们每一个人的性命都比不肯解决问题的皇帝重要得多。

  但为了解决问题,不得不冒险,这才是得付出牺牲的原因。我们该考虑的,是尽力减少牺牲……还不明白?这么说吧,赵昀就是个屁,我布置了这么多计划,没几个是为了他的,大部分都是为了回蜀地镇守,明白了?”

  高年丰其实还没听懂。

  甚至到了此时,都已从宫城中出来了,他依旧没懂。

  但他还是时不时回想起李瑕这些话。

  话语是其次,李瑕说这件事时流露出的态度……不仅是对他高年丰,而是对所有人、甚至是天下人的态度,是他愿意追随李瑕的原因之一。

  想到这里,高年丰拿枯树枝丢向几个士卒。

  “你们说说,怎就肯跟着大帅杀皇帝?”

  “因为他是大帅啊,不是说大帅这个官……是说他这个人,大帅就是大帅啊……唉,说不出来,但大帅跟别人不一样。”

  “要我说……我早就发誓哩,大帅做什么事都能成,我信他,这两年,有多少我光想想都扛不住的事,他眉头也不皱,大帅待我又好。”

  高年丰看着这些人,笑了笑,道:“知道不?出发前杨老有句话,怎说来着……今夜是成是败,只要看大帅手底下人是哪样,再看他赵昀的文臣武将是哪样!”

  “这话说的不对,那是大帅有本事,我们哪能比得了那些金贵人物哩?”

  高年丰拍着膝正要赞同,却又想到了斩下庞燮的那一刀、想到了陆小酉从观星阁上那纵身一跃……

  隐隐的,他有些明白李瑕的意思了。

  “我们这些人同心协力,比狗皇帝值当。”

  ……

  夜色中,有马车从临安城外向清波门疾驰。

  对面道路上,有骑士策马迎来。

  “恩相!”

  “说!”

  “捉到一个李瑕的手下人。”

  “招了吗?”

  “正在审,一定能将他审出来。”

  “宫内情报如何?”

  “还在探……”

  前方又有马蹄声起,一骑快马匆匆而来。

  “吁!报恩相,探到了,大事……天大之事……”

  ……

  福宁殿,哭声许久不歇。

  “查!仔细查!”

  “封锁消息!所有人不许走动,凡知情人……”

  “右相!封锁不了了。”叶梦鼎大喝道:“莫忘了,凤凰山上大火还未停,若不控制火势,右相要让整个宫城化为灰烬不成?!”

  殿中不少人已讶然。

  讶于叶梦鼎态度突变。

  方才在奉先台上,他惶恐请罪,口口声声“申甫兄”言犹在耳,此时再称“右相”看似客气,语态却硬气了太多。

  “陛下这……”

  “山陵已崩,瞒不住了,眼下当以稳定国势为重!”叶梦鼎再次大喝一声。

  程元凤眼中泪水未停,却是回答不了叶梦鼎的话。

  他不可察觉地叹息一声,目光落向了赵禥。

  赵禥正像个孩子一般抱着膝盖坐在地上,只露出一双眼睛愣愣看着赵昀的尸体。

  似乎是吓坏了。

  “敢问殿下……真是……庞燮大逆弑君?”

  赵禥点点头。

  程元凤神色关切,却又问道:“殿下无恙吧?”

  “右相!”叶梦鼎喝断了程元凤的话。

  赵禥骇了一跳,把整张脸埋起来。

  叶梦鼎于是大哭,抹着泪水道:“右相,我等外臣莫在此打搅陛下为宜?让人……照顾陛下可好?”

  程元凤闭上眼,悲恸不已,抬了抬手。

  两人各自做了安排,准备往别处,以私下谈谈。

  转身之际,程元凤忽眯了眯眼,看向御案,迟疑了一下。

  他看到一只碗。

  一只有些旧的白色瓷碗,奇怪的是,碗上没有任何花纹。

  不似宫中之物。

  碗中空空如也,只在边缘处似有一点红色痕迹……

  程元凤正要过去细看,叶梦鼎已拉了拉他的袖子。

  “右相请。”

  “叶公呐叶公……”

  “右相认为是何人指挥庞燮谋逆?”

  “叶公以为呢?”

  叶梦鼎抚须良久,低声道:“是否有可能……贾相欲立宗室……如临安赵知府家里……”

  程元凤以袖子擦着泪,良久不语。

  以他们两人之间的默契,太多事不用细谈。

  彼此能为对方做什么,又能合力做什么,一个眼神便知。

  程元凤明白,有些事若肯糊涂一点,也就过去了。

  莫去管那诸多疑点,拥立忠王、斗倒贾似道,往后犹可屹立于朝。

  但,对得起陛下的君恩深重吗?

  一念至此,程元凤踱了几步,回过头,忽问道:“可否实话与我说一句?今夜,李瑕真就仅仅告知贾似道欲加害你之事?他又是如何知晓?”

  “仅告知贾相或有算计。”

  “旁的,他再无多言?”

  “再无多言。”

  “李瑕人在何处?”

  “不知。”叶梦鼎眼神坦荡,提醒道:“右相岂不该留意贾相在何处?”

  “你我皆知,此绝非贾似道手笔。你们为了忠王继位,到底做了何事?”

  “右相言重了!你我多年相交,难道……”

  “那陛下又是如何……”

  “请右相以社稷大局为重!”叶梦鼎语气中已带了不悦。

  程元凤闭上眼,犹豫不决。

  他此番任相,所盼的本就是为民多做实事。

  没想到竟如此之难。

  千番思量,左右为难,终究化作一声长叹……

  ……

  福宁殿。

  悲哭阵阵,凄凄惨惨。

  赵禥偷偷抬起眼,在泪眼朦胧中,看着程元凤离开,看着内侍们忙忙碌碌……

  然后,他目光一转,看向了御案上那只碗……

  余光中,御榻上的赵昀被缓缓放倒下来。

  有人上前,搀扶起赵禥。

  这一倒一立之间,仿佛象征着什么……

  ……

  而就在宫城外,亦有人附在赵与訔耳边低语了几声。

  “……”

  “呵,太子未立,皇位岂就定了?”

  “关键是……山陵崩,谁为幕后主使?”

  第六百零一章 夜伊始

  夜才过丑时。

  本该是最夜深人静之时,但从风帘楼的高台上看去,临安城却还是灯火通明、嚣声振天。

  “掌柜,高统制派人来了,问准备好了没有?”

  严云云只觉心肝都颤了一下,却并未就此多问。

  她很努力地,想要像李瑕一样云淡风轻,开口应了一句。

  “大夫和药材……”

  事成之后,她这边最先处理的问题也只是这件事。

  “有人受伤吧?大夫与药材就在马车上,你们去,引他们过杭城大街从余杭门出城,记住,扮成商队,盔甲武器收了。”

  “掌柜放心。”

  “把消息透给赵与訔了?”

  “高统制办了。”

  “好,快去!”

  严云云调度过后,将手按在膝上,手却还抖得厉害。

  “才刚开始,中策只到前两步,不过是做了前提……不算什么……不算什么……”

  她喃喃着,拿起案上一块方糖丢进嘴里,闭上眼摇了摇头,重新镇定下来。

  拿起一撂图纸丢进火盆,看也不看那卷起的火,又拿起另一撂更厚的图纸翻了翻。

  “贾似道才是更难对付的那个……”

  手里的图纸没用了。

  贾府与别院地图、幕客名单、预测出的贾似道的动线图……张张翻过,最后被放在案上,用望筒压住。

  严云云站起身,踱了几步,眉头愈皱愈深。

  “不能再呆在风帘楼了。”

  她之所以选择来这里,是为了调度,调度各方势力影响宫城局势只是其一,更重要的是这里能用望筒看到贾府。

  “快,准备起来,转到吴山李府!”

  “掌柜,林子还没回来,一会联络断了……”

  “那就去通知他!”严云云喝道:“控制宫城附近道路,我不许贾似道能进枢密院、宫城!”

  局势已与预想中不同,接下来吴山李府比这里更适合调度。

  严云云动作亦快,迅速收拾了文书,转身便下楼。

  下了楼,一转头,她看到风帘楼的妈妈胡真正被绑在一间屋里。

  “掌柜,这女人要不要杀了?”有人低声问道。

  严云云摇了摇头,心里忽然想到了三年前……

  当时,说好在除掉庆符县那个乡绅后,送她到临安来当妈妈,想必就是安置在这位胡妈妈手底下。

  但她一心想跟在大帅身边。

  倒不是因为眼光长远,只是故土难离而已,舍不得家里的坟。

  再看如今,风帘楼的胡真还跟着其东家董宋臣。

  董宋臣算什么东西?

  她严云云已丝毫未将这些人放在眼里。

  “小人物,去告诉她,我今夜占她的楼就是要杀贾似道,有甚打紧?”

  “是。”

  严云云冷笑一声,正要上马车,却见林子已飞奔而来……

  ……

  “查到了!”林子语速飞快,道:“贾似道在城外,探到有他的人向朝恩寺报信……娘的,这些猢狲剃了头,教我好找。”

  “上车马说。”

  严云云迅速拿出临安舆图,接过火把看着。

  “他不在朝恩寺了!”

  林子道:“我确定……”

  “不,时间差。朝恩寺虽在城外,隔着许多座山,人不能马上过去,声音却能。贾似道早已听到凤凰山的爆炸,他早就动了。”

  “我速去调人,劫杀他!”

  “别急,我想想,想想……”

  严云云的手指在地图上移动着,停下。

  “清波门!”

  “好,我去。”

  “你只有两柱香的时间布伏。”

  “太赶了。”

  “让姜饭帮你,听我说,在城外也好,不必担心伤及无辜,把炸药、霹雳炮带上,不能让贾似道活过今夜!”

  “带着这些东西我如何出城。”

  “你先去准备。”严云云道:“我去找李郎君要令符,半柱香,清波门,走。”

  两人语速极快,说完,林子转身就走,严云云也迅速派出人手。

  很快,哨声在御街各处响起……

  ……

  贾似道轻轻敲着车壁,目光透出沉思……

  庙堂这局棋下到如今,本已是胜券在握。

  上承圣眷,下修权术,内执朝堂,外倚兵权,所有对弈者,本不可能再翻盘。

  不可能。

  除非……棋盘被掀翻。

  那一道落在凤凰山的惊雷突然砸在耳边时,眼前仿佛就看到了这棋盘轰然砸碎在地上,棋子四溅。

  黑的、白的,在脑海里跳动不停,让人愤怒。

  谁掀的?

  李瑕。

  早便预感到这竖子想掀棋盘,故而要杀他,一定要杀他!

  执棋将胜之人,岂能容人毁局。

  哪里算错了?

  算不到李瑕这么快,这一招棋还没落下,棋盘就已经砸在地上。

  本不可能这么快,为什么?

  只有一个解释,李瑕早在回临安前就下了决定。

  这是天生的反骨,叛逆,当天下人共诛之……

  思及至此,所有的局势贾似道已经想通了。

  “山陵崩。”

  他喃喃着,眼中有泪水滑下,喃喃道:“姐夫……姐夫啊……”

  君臣恩重,自有份情谊在。

  但眼下,他也只是这般念叨了两声,眼中的悲伤便褪下,重新浮起冷冽。

  庙堂是权力之战场,容不得这些温情脉脉。

  贾似道掀开车帘,问道:“离清波门还有多久?”

  “禀恩相,两柱香即可入城。”

  贾似道抬眼看了看天色。

  “不急,夜才刚刚开始……”

  ……

  马车疾驰。

  两列护卫策马紧紧护卫。

  绕过苏堤,远远的,看到了雷锋塔。

  这已不是承平年间修筑的那高七层的雷锋塔,它曾毁于战乱,但重建了,重新屹立于西湖畔。

  社稷与皇位亦然。

  终于,清波门在望……

  “轰!”

  分不清这是今夜第几次爆炸,道路突然炸开,马匹悲嘶,将马背上的骑士掀翻在地。

  “保护恩相!”

  护卫们怒吼着,脚下已有霹雳炮落过来。

  “砰!”

  人被炸飞出去。

  “轰!”

  又是一声大响,车厢轰然碎裂,穿着衮袍的人摔出车厢……

  “杀!”

  数十人从道边的树林中杀出,手中单刀猛劈,毫不留情……

  ……

  马车停在万松岭。

  严云云没去吴山,而是来了这里调度对贾似道的刺杀。

  车帘已被掀开,冷风不停吹来,她不时转头看向远处的清波门,又眯眼看着手中的地图。

  整个计划已不是原来的计划。

  事起仓促,是她临机应变,亲手布置的。

  此时仔细又回想了一遍,并未出现疏忽。

  “掌柜!”

  “快说!”

  “成了,已杀了贾似道,林统制命我回来向掌柜通报一声……”

  “好。”

  严云云终于长舒一口气。

  今晚之事,至此才算完成了大半。

  她揉了揉头,放松了下来,往车壁上一倚,倦得厉害。

  但感到骄傲。

  谁能想到,堂堂宰执是死在她手中?

  往日自觉轻贱,心中迈不过这“妓子”“女子”的槛,今日之后,够资格称一句李帅幕下谋士了吧?

  “幕下谋士。”她喃喃念叨了一声,闭上眼。

  这条路于她而言有多难呢?

  读书男子只要忠心就可以做到,她不同,她哪怕做再多再多,永远还会有人当她是靠身体上位、不堪任事。

  毁了容尚且如此。

  往后,不用再因是不是阿郎的女人而不安了。谋士,该成一个堂堂正正的谋士……

  突然。

  “噗!”

  有血溅在车帘上,外面的护卫惨叫了一声。

  “呃……”

  “快护掌柜走!”

  严云云一惊,倏然坐起,当即拿起火折子点了座上的图纸。

  烟冲得厉害,她不管火烧到了衣襟,慌张地、迅速地将一封封图纸散开,烧着。

  已有人冲进车厢,一把摁住她。

  “啊!”

  严云云指甲戳进对方双眼之中,用力一抠,血溅了她一脸。她拔出匕首便向自己心口扎去……

  ……

  “死了?”

  贾似道一身便服,正站在万松岭上望着远处的大内宫城。

  “没有……阿裕拿手挡住了,被这娘们捅了对穿。”

  贾似道也大松一口气,搓了搓藏在袖子里的手,上面已满是汗水。

  “是个女人?”

  “是。”

  贾似道“呵”了一声,摇了摇头。

  今夜,有人在城头对他布下了层层杀招,惊得他哪也不敢去,避到了城外。

  哪怕出了惊天大变,他至此时也不敢入宫,唯恐在路上被人杀了。

  直到现在,终于捉住了对方,却没想到只是个女人……

  第六百零二章 破规矩易

  黑布被揭下来。

  严云云目光看去,见这是一间十分奢豪的屋子。

  一个看似只有三十余岁,气度尊贵的男子上前,俯下身,看着她的脸。

  这人相貌不凡,三络长须打理得很漂亮。

  但更让人难忘的是他那一双眼,眼中包含了太多东西,狡黠、笑意、从容……还有洞悉世情的了然之色。

  显然,这人便是贾似道了,只能是他。

  “我把这个拿下来,你不必咬舌,没用。”

  嘴里塞的布才被拿下,严云云一口啐去,已啐在贾似道脸上。

  贾似道不恼,拿帕子擦了,反抹在她脸上。

  “你大概什么都不肯说,那我来抛砖引玉。李瑕去弑君了,只能让你来刺杀我。试想,我既能早料到有人要杀我,岂能想不到我回来传递消息,行踪已泄?”

  话到这里,贾似道得意笑笑,又道:“不过是引蛇出洞之计罢了,反手追查了你。但你做得已很不错了,你有资格与我谈……就是这半张脸太可惜了,哦,年纪也不小了吧?三十了?我很会看女人。”

  “啐!少在老娘面前搔首弄姿,快五十岁的老鳖,还拿粉填着你脸上的纹,搠不出的腌臜,把这让人泛恶心的骚脸给老娘拿远点。”

  “哈?”

  贾似道抚掌大笑。

  “弑君,宫中有许多侍卫、宫娥都可以做到,古往今来弑君的多了,这不算本事。李瑕弑君之后,若能活下去,才算本事。”

  一句话,严云云确实开始认真在听。

  她最知道李瑕的计划,深深明白李瑕担心的从来不是杀不了皇帝、而是杀了皇帝之后如何才能控制局势。

  这才是最难的。

  “范文虎已经派人见过我了,该说的都说了,宫中局势,不难推演。”

  贾似道整理着袖子,眼神笃定。

  “你以为程元凤、叶梦鼎联手把谋逆大罪加在我头上,就能对付我?大错特错。

  宰执是我、枢密院使是我,新帝还未登基,天下兵马只由我调动。便是你们想拥立忠王登基,到时,忠王信任谁还两说。

  退一步说,便是忠王登基后不信任我,陛下是如何驾崩的,可不难查。“周公出”的谣言不足以为证据,李瑕弑君,却必有铁证。论证据、论实力,谁才有资格拥立?

  再退一步说,我有调兵之权,吕文德、范文虎有统兵之重。放眼天下,谁权柄最重?休逼我到这一步,到时生灵涂炭。

  当然,不会到这一步。程元凤、叶梦鼎,儒生而已,绝不敢逼我到这一步,你莫看他们现在闹得慌,仿佛能被你们统一立场。

  且看吧,我一现身,程元凤将与我携手查陛下驾崩之事;叶梦鼎软弱之辈,早晚妥协。今夜之事便是明证……呵,儒生,能成大事吗?

  李瑕明白这点,故而派人来杀我,他很清楚我的实力。可惜,你没成,你误了他的大事。他为何不安排个厉害角色来杀我?

  哦,对了,他手下没有更厉害的角色,他根基太浅、资历太浅。他总想着一飞冲天,不肯脚踏实地。

  这就是他的一飞冲天?沉浸在弑君的激荡里,自以为做了大事。收不了尾,就是个莽夫。与古往今来那些弑君的蠢材一般,让他人坐享其成。”

  话到这里,贾似道指了指自己,总结了最后一句。

  “我,才会是这个坐享其成之人。”

  严云云闭上眼,道:“那你去啊,按你说的去做。”

  “不急。”

  贾似道悠悠道:“我要先拿到李瑕弑君之证据,呈于程元凤。你知道会如何吗?”

  严云云不答。

  贾似道自答道:“李瑕弑君,忠王包庇,这是谋逆。程元凤不可能再支持忠王,他要正朝纲,除奸逆。只能联合我。

  叶梦鼎?马上就吓坏了,他会哭着求我,‘贾相,不可啊,不可害忠王啊’,这才是实力,这才是规矩。

  李瑕不愿守规矩,却不知世间为何要有规矩……”

  严云云打断道:“规矩是重要,但坏规矩该打碎,建立好规矩,不是吗?”

  “说的好!”贾似道抚掌道:“但破规矩容易,立规矩难。李瑕有这本事吗?”

  “比你有。”

  “呵。莫多闲聊了,局势已与你说得很清楚。”

  贾似道很从容,很自信,举手投足透着股潇洒之态,劝道:“你犯的是诛九族的大罪,只有我能保你,只要你给我证据……”

  严云云不答。

  她知道贾似道说的没错,局势确实如此,这才是对李瑕真正的考验。

  一念至此,她忽然明白,贾似道已开始动摇她。

  她遂不再思考,只开口乱骂。

  “你不必窝窝囊囊在这与我这贱女人啰唣,挟着腚眼躲了一晚上,来卖弄能耐了?好,你卖弄得好了,老娘赏你一媚眼‘哇,我们贾相屁滚尿流,逃过了妓子的追杀,身佩社稷安危,再造王室,是条忠心的好狗’。”

  贾似道一把捏住严云云的嘴。

  他还在笑。

  “你不怕死?你想护李瑕?你心里有他,他年轻俊俏位高权重,你只怕仰慕他到死吧?但你看看你这脸,真丑啊,让人见了心里就瘆得慌。年纪也大,大了他十多岁吧?又老又丑的下贱女人,一心护着少年郎,好叫人痛心疾首……不,是好笑。可笑,值得吗?”

  最后三个字,贾似道语气诚恳,深深看了严云云一眼。

  之后,他俯下身,凑在她耳边,道:“他会输,到时我把他给你,往后他是你的,你一个人的。”

  权谋是人心。

  贾似道懂人心。

  他懂程元凤、饶虎臣,以及满朝重臣。除了赵禥一党,有太多人在乎天子是为何驾崩。

  只要有证据,能在第一时间说服程元凤,两相合力,便可破局。

  严云云就是这个证据,贾似道笃定能说服她。

  他缓缓松开手,目光愈发真诚。

  “只有我,能把李瑕给你,连他都做不到,只有我能……”

  “啐!”

  严云云哈哈大笑。

  “你笑死我了……哈哈……贾相,你太好笑了!宰执天下、枢要重臣,只这般一点格局?哈哈哈哈,眼量连我一个贱妓都不如……小虫儿,小虫儿凑到麻雀耳边说,‘麻雀麻雀,你帮我把那粒屎推过来,我把那只凤凰给你’,哈哈,贾相,在你眼里小情小爱就能说服我?不,不是小情小爱,你当我与你一样烂了心肝了,你这病痨太深了……”

  贾似道脸上的笑意凝固下来。

  严云云还在大笑。

  “贱妓,哈哈,贾相啊,你才是贱妓!怎么?你这妓院生意差了,辽金不光顾了,你不顾自己年老色衰,掰着那臭腚凑到蒙古人面前……”

  “嘭。”

  贾似道抬起茶壶猛地砸在严云云头上。

  血流了她一脸。

  “骂我可以,别骂大宋社稷!”

  “啐……有本事杀了我,窝囊废。啰唣半晌,放不出个屁。来!我看你与我闲扯一晚上……”

  “休以为我不知你如何想的,想逼我杀你?趁着我还好说话,别等熬不住我的刑!”

  “你行?你不行……”

  “够了!说李瑕如何弑君的!”

  贾似道一把扼着严云云的脖子,将她摔在地上。

  案几被撞倒,杯盘掉了一地。

  “嘶”的一声响,贾似道上前去撕开她的衣裙。

  严云云满脸是血,却是哈哈大笑。

  “哈哈,来,让老娘看看你那软绵绵的小虫,顶不进老娘的篱笆你就是鳖孙……哈哈,老娘在闲芳楼见了上千号人,就没见过你这般小软虫,就这?能服侍老娘吗……”

  “阿郎。”屋外有人喊道:“程元凤派了徐鹤行到了阿郎府上……”

  ……

  “恩相到底还在顾虑什么?眼下正该铲除权奸……”

  宫门处,程元凤摆了摆手,打断了那名幕僚的话,道:“让徐鹤行来见我。”

  “恩相!不该啊,错失良机……”

  “够了!你眼界浅了,满脑子只有争权夺势,这朝堂争得还不够多吗?!等到逼反了贾似道、吕文德、范文虎,半壁江山陷乱你才甘心不成?!”

  程元凤喝骂一声,又道:“扶忠王、除贾似道,此为私心,万不可被私心遮了眼。去,放徐鹤行过来……”

  他说罢,叹息了一声。

  有些事,公心与私心也难以衡量。

  若贾似道死了,只剩下一个赵与訔担干系,扶忠王继位,尽快稳定局势,这也是公心。

  可贾似道已回临安,且已与范文虎通过气,稍有处理不慎,便可能引发临安动荡。

  这是程元凤与叶梦鼎立场之不同。

  他首先要忠于官家、忠于社稷……

  “恩相。”

  “见过贾似道了?”

  “是,他说,他与李瑕有隙,李瑕又精于刺杀之道,今夜遂出城避一避……”

  程元凤讶然,倒没想到贾似道这般坦率。

  徐鹤行又道:“贾似道还对弑君一事做了推演,认为是李瑕所为。”

  “可有证据?”

  “暂时还未有充足证据,但他说已拿到两个人证,正在审。”

  程元凤眯了眯眼,问道:“他如何推演的?”

  “……”

  从杀进宫一直到福宁殿之前,都不难推测。贾似道无非就是将那一支制造混乱的人手指认为李瑕。

  但福宁殿内发生了什么,暂时还不知。

  ……

  “神武中军队正雷泽,见过恩相。”

  “说当时的情形。”

  “是,当时我正在福宁殿外驻守。殿帅,哦,庞燮进去了不过一盏茶的工夫便出来……后来我们十余人最先冲进殿中护驾的,但我们到时,陛下已经崩了。”

  “这当中还有谁进过殿?”

  “只有……只有殿下一直在里面。对了,慈宪夫人派人来过两次,都是在殿外禀报过便出来,但因慈宪夫人晕过去了,陛下便说要传御辇,庞燮便出来了。”

  “从庞燮出来,到尔等入殿,多久?”

  “没多久,庞燮只走了数十步远……”

  程元凤点了点头。

  官家身上确实是锐器所伤,不是庞燮,便只能是忠王。

  这正是他想查又不敢查,左右为难的原因……

  但若是贾似道推测的那般,李瑕事先藏于福宁殿呢?

  可庞燮已检查过,分明没找到李瑕。

  况且,陛下驾崩于传御辇之后,这么短的时间,李瑕是如何说服忠王嫁祸于庞燮的?

  他沉吟片刻,问道:“陛下既然要传御辇,没离开福宁殿?”

  “庞燮走了数十步,御辇才到殿外,陛下并未起身,观星阁便炸了。”

  “那抬御辇的人呢?”

  “这……卑职当时……转头看观星阁……”

  程元凤心思一动,又问道:“他们进去了?”

  “卑职等人实在没注意……”

  下一刻,右领卫军将军焦致大步赶来。

  “右相。”

  “查到了?”

  “查到了,我军中有人说,李瑕今夜曾与杨镇在教场饮酒……”

  第六百零三章 立规矩难

  时近五更天,天光未亮。

  赵昀驾崩至此时,过了不到两个时辰。

  谢道清已身披丧服,跪在灵柩前大哭了许久,被搀扶起来,走上凤辇。

  她将要往垂拱殿与诸重臣议事。

  这不是正规的朝会,却比绝大部分朝会要重要得太多。

  群臣的说法是,请她“宣读陛下遗诏”。

  官家没有遗诏吗?或也是有的,近半年来,官家已感身体不适,曾多次与皇后交托身后之事。

  夜风吹乱了谢道清的丧帽,她擦了擦脸上的泪,心中感到了莫名的轻松。

  那个从不肯多瞧她一眼的丈夫已在心头被淡忘,死了就死了。即将在垂拱殿发生的一切,会决定谁将继承社稷大统。

  这才是能决定她后半生的事。

  ……

  凤辇远去,还跪在慈元殿抹泪的阎容稍转头看了一眼,低头继续哭着,为悲恸的赵衿轻轻拍着背。

  她知道谢道清要去做什么。

  可惜,除了她阎容,今晚竟还未有人看明白,最关键的一环在何处……

  ……

  一道帘子已拉了起来。

  谢道清在帘子后缓缓坐下,再次以手掩面,悲哭。

  她座下这个位置,杨太后坐过、李皇后坐过、吴太后坐过。如今轮到她……谢太后。

  殿外泛着些微薄的晨曦,能看到程元凤还在忙碌。

  今夜是重臣们秘议,一切礼仪从简。

  为难处,在于听诏的人选。

  程元凤私下说过,三省五府六部九寺皆贾似道党羽,只能依制召来,唯问官职,不筛选派系。

  而宫城禁卫,由范文虎、焦致、赵定应各领一千人分守。

  当时谢道清还是问了一句。

  “如此……贾相答应入宫了?”

  程元凤遂叹息了声,道:“贾相亦不希望再生乱象,国事将在殿议时定下,请皇后宽心。”

  这意思是,程元凤已尽力与贾似道周旋,在政事上做了妥协,以换取宫城兵力的平衡。

  谁都不希望打起来,使临安城遭兵祸。那事情落到最后,终究是要靠谈的……

  ……

  “殿下。”

  “殿下……”

  天光已微明,赵禥由人扶着,缓缓走到了殿外。

  叶梦鼎带他来得早,没讲究礼仪排场。

  眼下还不是时候。

  赵禥弯着背、缩着脑袋,神色很是害怕。

  在旁人看来,忠王殿下还未从官家驾崩的哀恸中回过神来,孝心可鉴。

  还未入殿,赵禥回头一看,神色又吓得发白,紧紧拉着叶梦鼎。

  “先生,贾似道怎也来了?别让他来……”

  “殿下啊,臣别无他法。”

  叶梦鼎低着头,说话时嘴唇都不动一下,用只有赵禥能听到的声音解释了两句。

  “贾似道是宰执,权倾朝野,满朝臣子皆为他门下走狗,临安兵马皆归他调动。若不召他来,难保不生变故。”

  “可先生先前不是这么说的!”

  “殿下!”叶梦鼎声音很轻,语气却有些焦虑,“臣那是在请右相支持殿下继位……”

  他也真是无奈了。

  忠王太单纯了,朝堂上这些虚虚实实的话也不会听。

  给程元凤许诺之时,当然要将贾似道说到最不堪,当然要说“只要你跟我联手,贾似道就完了!”

  程元凤答应了吗?

  沉默不语而已。

  因为事到临头,最重要的还是实力。

  一整夜,贾似道除了遭受了几句传谣,实力受损了吗?

  而忠王有何实力?

  太子名份尚且未正。

  赵定应?

  赵定应效忠的是官家,之所以敢入宫那是断定官家心系忠王,是来勤王抢功的,不是来造反的。

  忠王能倚仗的,只有天子血脉,还有什么?

  若没有那一声惊雷,比起贾似道,可以说毫无实力……

  这些道理,叶梦鼎说来说去,赵禥也听不懂。

  “先生,我不要贾似道来,他要害我,把他赶出去。”

  “请殿下暂时忍耐,等正了名份……”

  “那那……那是谁?”赵禥忽然一惊,抬手指了一人,又惊得把手缩了回去,脸色大变。

  叶梦鼎目光看去,亦是吃了一惊。

  他赫然看到,贾似道身后跟着的是赵与訔。

  这是他真未曾想到的。

  本以为,那“周公出”的谣言一传开,贾似道为了自证清白,必然不敢再拥立别的宗室,只能拥立忠王。

  但现在,贾似道堂而皇之地带着赵与訔,就不怕坐实了谣言吗?

  ……

  贾似道看向前方的垂拱殿。

  薄曦中,他能看到叶梦鼎、赵禥这师徒二人拉拉扯扯的样子。

  他觉得有些好笑。

  笑的是李瑕。

  一道惊雷打碎棋盘,破了死局,然后呢?以为新帝继位便能信任他?

  忠王是何样人,便不说了。

  叶梦鼎是何样人?

  天资聪慧,读书过目成诵,以太学上舍试入优等,两优释褐出身,了不起。

  入任推官,摄文教事,迁太学录、校书郎、庄文府教授、著作佐郎、侍讲。等立了太子,马上便要升太子詹事。

  李瑕布局,以惊雷起手,布衣一怒,流血五步,天下缟素……到了最后收场时,落在一个教书先生身上?

  不,因为李瑕与这教书先生报着侥幸,期望他贾似道死了。

  若他贾似道死了,谣言也可当证据。

  但没死,谣言不过是一阵风。

  贾似道抬手,拍了拍赵与訔的背,脸上浮起笑意。

  笑给叶梦鼎看的——

  “你们说我想立宗室,好,如你所愿,来,用你们的谣言杀我。”

  ……

  晨风吹来,叶梦鼎颤了一下,身子有些发僵。

  他看到了贾似道的笑意……

  昨夜那惊雷之势已过,山陵已崩,仿佛天助。

  但,贾似道还活着,还依旧是权相。

  程元凤顾着安稳,不肯和贾似道起干戈,最多做到据理力争。

  他叶梦鼎呢?

  还能如何做?

  还有什么?

  “叶公,贾相请你过去。”有官员上前,轻声说了一句。

  赵禥一把拉住叶梦鼎。

  “先生……”

  “殿下啊,臣得去。”叶梦鼎思虑良久,终是叹了一声,“得过去啊。”

  赵禥好生失望。

  他看着叶梦鼎的背,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先生没用,太没用了!”

  ……

  赵禥在檐下看了良久。

  只见贾似道掩袖哭着,随口说了几句,叶梦鼎便气得跺脚,之后程元凤也过去,三人低声计议了一会。

  最后,叶梦鼎向贾似道拱了拱手,一副付托大事的样子。

  赵禥愈发害怕。

  终于,贾似道走上前,向他行了一礼。

  “殿下节哀。”

  “贾……贾相……”

  “殿下放心,殿下想要什么,臣便给殿下,但请殿下切务必要信任臣。”

  赵禥一愣,目光又转向远处的赵与訔,缩了缩脖子。

  他再傻也明白,贾似道现在是在看谁更乖了。

  “那……那我近日还能饮酒吗?”

  贾似道没笑,脸上还有悲色,但眼中已有笑意,凑近了低声道:“国丧,旁人不可,但官家可以。”

  赵禥似懂非懂,没说话,缩着头,努力摆出乖巧的眼神。

  贾似道只说这了几句话。

  足够了。

  他转身,望向天边,心中自语了一句。

  “看到了吧?你最大的错,便是将前程寄托在忠王、叶梦鼎身上。但你看,实力不足,一切都是虚的。”

  ……

  程元凤最后一个步入殿中,命内侍都退下去,闭上殿门。

  仅一夜之间,他仿佛衰老了很多。

  叶梦鼎说什么联手拥立忠王、铲除奸党,听起来很动人……太虚了。

  并非程元凤不想除贾似道。

  他太想了。

  但仅凭几句谣言除不掉贾似道啊!

  叶梦鼎说来说去,从头到尾只有那一首歌谣。还有何证据?

  而弑君之事还有太多破绽,这不查清楚,忠王唯一可倚仗的嗣子名份不过是空中楼阁。

  那名份就在贾似道处,再算上实力……奸党尚未铲除,忠王就要先被铲除了。

  为了稳固社稷,只有权衡商议为妥。

  没办法。

  ……

  群臣入殿,贾似道当先哭。

  “陛下啊……臣愧对陛下!”

  谢道清也哭,问道:“贾相,你昨夜去了何处?”

  “我与李瑕有怨,他擅长刺杀,欲杀我,故而出城暂避。”

  贾似道诧不遮掩,逢人便说,为今日议事的氛围定了基调。

  “荒唐!”饶虎臣喝道:“贾相,当此时节,休得戏语!”

  “没开玩笑。”贾似道一本正经道,“李瑕擅长刺杀。”

  之后,他站到一边擦泪,不再开口。

  自有他的党羽出来说话。

  “国本须定,然陛下如何驾崩须先彻查清楚。非我等疑忠王,彻查是为洗清忠王之嫌!”

  “若说逆贼只有庞燮,那酒库是何人所炸?文德殿是何为所毁?观星阁又是如何引爆?当夜必还有人谋逆!”

  “……”

  “御街上还有一起爆炸,有几位宗室不幸遇难,赵知府?”

  赵与訔低着头,心中思量——

  在赵禥与宗室之间,贾似道只能拥立一个人。

  比谁更听话,他的儿子太聪明,比不过赵禥。

  今日的关键在于,贾似道只想把火引到李瑕身上、继续扶忠王。

  但只要能将火烧到赵禥身上,大事可成。

  这道理贾似道明白,但有自信控制住局面,所以给了一个机会……

  思及至此,赵与訔开口,道:“禀皇后,臣有罪,请容臣详禀当时情形。臣认为,有人在离间朝臣,搅动是非……”

  谢道清默默无言,听了许久。

  终于,一切线索都被归到了李瑕头上。

  “臣以为,昨夜之事必谍探所为,临安最擅于此道者,李瑕是也,故而……”

  “荒唐!何等荒唐?!”

  饶虎臣再次出列,喝道:“简直是一派胡言,毫无根据,胡乱指摘一方阃帅。皇后,臣认为赵知府疯了,宜驱出去!”

  贾似道转过头,眯了眯眼。

  今日要说服的不是皇后,反而是这些忠正耿直之士。

  为何?

  忠正之士,平日里让人嫌其迂腐。

  千人嫌、万人嫌。但当一切规矩都坏了的时候,只有这些忠正之士才能代表民望。

  当山陵已崩,兵权之外,最能维持秩序的就是民望。

  每到这种时候,唯有这些平素以身正公道的人出来主持局势,才能让朝野上下真心信服。

  这就是一个‘望’字,也是维护世情的‘道’。

  ……

  “并非毫无根据!”

  赵与訔大喝道:“昨夜李瑕就在宫中!先与杨镇饮酒,之后乔扮入宫,形迹可疑,罪证确凿!”

  叶梦鼎闭上眼,心中泛起无奈。

  一夜动荡,无数次,他都以为能与李瑕、程元凤联手除贾似道。

  结果程元凤下不了决心,非要稳定局势。

  现在,程元凤与贾似道合力一查,李瑕终是暴露了。

  好在自己护住了忠王……

  赵与訔又道:“臣请皇后传问杨镇!”

  “传杨镇……”

  ……

  与此同时,天光已大亮了许久。

  观潮台附近,忽有人大喊了一声。

  “李节帅回来了!”

  不少人转头看去,只见钱塘江上,三艘大船逆流而上,大旗招摇。

  一人披甲立于船头,威风凛凛。

  此情此景,竟与两个月前极为相似。

  ……

  “李节帅!”

  闻讯而来的秀异社女子们才赶到利津桥,只见三艘大船已靠了岸,其中一艘船头上站着的不是李瑕又谁?

  她们不由大喜,踮起脚挥舞起手中的香帕。

  “李节帅又回来了!”

  “李节帅!看我,看我!”

  “……”

  李瑕真就转头看向利津桥。

  他甚至点了点头,抬手挥了挥。

  之后,大船停泊,他领着将士们下船,径直向宫城而去。

  三百蜀中将士队列整齐,甲胄鲜亮,一时也不知吸引了多少人注目。

  秀异社的女子们跟到御街,不敢再跟,停下脚步叽叽喳喳不已。

  “天,我的李节帅又回来了。”

  “昨日傍晚才见他乘船走了,怎又回来了?”

  “一定是因为昨夜落天雷,官家招李节帅回朝护驾。”

  “对,对,一定是了,昨夜动静大得吓人呢。”

  “但李节帅回来可就好了……”

  偶有行人路过,听着她们谈论,摇头不已。

  显然,官家驾崩的消息还未传到民间……

  第六百零四章 新规矩

  垂拱殿。

  杨镇没有任何添油加醋,老老实实地应着饶虎臣的问话。

  他也知道出了大事。

  但瞒不住,昨夜不仅是他一人见到了李瑕,数十人一起饮酒,实在没办法。

  “之后呢?”

  “之后……臣便领着人往酒库去救火了,真是什么也不知道啊。”

  “果真如此?”饶虎臣问道。

  杨镇连忙低头,道:“果真如此。”

  饶虎臣身子一转,转向贾似道,问道:“贾相如何知晓此事?”

  “右相说的。”贾似道淡淡道。

  程元凤无奈,点了点头。

  饶虎臣又追问道:“但贾相为何能一开始就指证李瑕?”

  “我跟他有仇,就猜是他了。”贾似道竟是一副无赖嘴脸,道:“一查,果然是。饶参政认为呢?”

  “证据尚不足。”饶虎臣一板一眼道:“眼下只能确定,李瑕领着两百人入宫增防,场面太乱,与杨镇失散了。但说李瑕所为亦可,说杨镇所为亦可……”

  杨镇脸色巨变,慌张向谢道清跪倒。

  “皇后!臣没有!”

  “起来,饶公举例而已。”

  这并不是朝会,而是秘议,众人只谈要紧事,很快已无人再管杨镇。

  要追究,也等新皇继位。

  饶虎臣这才继续道:“贾相只有推测,若推测李瑕能做到,昨夜宫中禁卫将领皆有可以做到。”

  贾似道看向叶梦鼎,仰了仰下巴。

  意思很简单——“你来说李瑕之事。”

  这是贾似道给叶梦鼎的交换。

  荣王一案他将不再提了,不再构陷叶梦鼎。换叶梦鼎供出李瑕派人怂恿其入宫。

  因为,官家本是最大的规矩。

  现在官家崩了,场面太容易失控,必须有新的规矩。而饶虎臣最公道,就成了这新的规矩。

  倒不是贾似道怕饶虎臣,相反,他很讨厌饶虎臣。

  认为对方一天到晚就知道主持公道,不知变通,以直言祸国。

  但这次,贾似道受了委屈。那个信任他的官家遇刺了,还有人传谣言、栽赃他。

  大乱之际,受了委屈的人需要饶虎臣来主持公道,赢回声望。

  饶虎臣较真,并不像官家那么好糊弄。

  那行,那就讲事实、讲证据。

  雁过留痕,闹了这么大的事,李瑕不可能不留下把柄。

  ……

  叶梦鼎还有些犹豫。

  他知道贾似道早晚还是要对付自己。

  但至少先把忠王扶上去,到时他便是帝师,有了名义再对付贾似道,何愁不胜?

  至于眼下,帝位空悬,贾似道打过仗的宰执实力最强,随时有可能真去拥立宗室,幸好被程元凤劝住,还能好好谈。

  那就只能卖了李瑕了。

  “李瑕,确实曾派人联络……”

  话到这里,殿外突然一阵喧嚣。

  叶梦鼎隐隐听到了什么,当即变脸,转头喝道:“出了何事?!”

  好一会,有内侍进殿。

  “禀皇后,四川制置使李瑕在宫门外求见,一定要见陛下……”

  “陛下……陛下啊!”有官员大哭起来,“他竟还要见陛下……”

  “够了,别嚎了,定国本,嚎给谁看?”

  “李瑕不会是杀进宫来了吧?”

  谢道清吓了一跳,连忙擦泪,问道:“诸公以为如何应对?”

  程元凤更加疲惫,但还是先开了口,道:“臣以为,宜请李瑕一人入殿,将事实说清楚。”

  “不可啊,万一……”

  “够了。”

  “臣附议。”饶虎臣亦应道。

  “贾相以为呢?”

  贾似道瞥了程元凤一眼,心知没有证据之前,程元凤不可能完全信自己。

  “也好,但须仔细搜身。”

  ……

  饶虎臣眯着眼,仔细看着向殿中走来的李瑕。

  他也曾怀疑过李瑕有叛逆之心,事后又有些自责。

  人心是最难辨的,是被陷害的忠臣还是藏祸心的叛贼,谁说得清呢?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

  看了良久,李瑕的目光始终平静,步履从容。

  ……

  “臣李瑕,见过陛……是皇后?”

  “是本宫。”

  “你这个逆贼,来人!还不拿下?!”

  “……”

  “住手!”

  一阵呼喝之后,程元凤先再次稳住了局势。

  “都住口!今日并非朝会,将你们那套收了!议事。”

  贾似道赖得参与这些呼喝,无非是有些大臣平日习惯了,这种关头还没完没了。

  饶虎臣则是喝骂群臣不已,最后道:“尔等恐他叛乱不成?他若真是逆贼,我第一个拦他便是!”

  李瑕此时才开口问道:“不知诸位倒底是何意?”

  “李瑕,我便径直问了,昨夜你可曾入宫?”

  “嗯?我昨日傍晚便离了临安,此时方回,何曾入宫?”

  “还敢狡辩?!你昨夜与杨镇于教场饮酒,数十人亲眼见你!”

  李瑕讶道:“我昨日傍晚从候潮门出城,临安百姓上千人亲眼见我。方才归来,亦有上千人亲眼见我。如何与定藩饮酒?”

  杨镇一愣。

  他张了张嘴,呆呆看着李瑕。

  李瑕只冲他微微摇了摇头。

  杨镇茫然了一下,低头自思虑起来。

  众臣却已是面面相觑。

  饶虎臣道:“杨镇,你……”

  贾似道干脆利落道:“无非是查,请右相查便是。”

  程元凤点点头,挥了挥手,自有官员出了殿去查。

  李瑕于是看向贾似道。

  这还是彼此有了杀心之后,第一次近距离接触。

  贾似道想了想,亲自问道:“你真是昨日傍晚离临安的?”

  “自是如此。”

  “当时你在船上?”

  “自是如此。”

  “今日你也在船上?”

  李瑕道:“不仅是临安百姓,下游诸多百姓,对了,还有守城将士们都亲眼见到我。”

  “好!”

  贾似道抚掌,冷冷道:“既然如此,我尚且信你。”

  “既然如此。”饶虎臣一指杨镇,问道:“那是你记错了不成?”

  “这……许是我酒后醉了,记错了……”

  “你一人记错,数十将士也记错?!”

  “这……”

  “不必再问他。”贾似道抬手止住,道:“那便是昨日李瑕上了船之后,折返回来,故布疑阵而已。”

  “不知贾相为何这般说。但此事可以查,查是否有小船来回。”

  “好,那你便是游回来的,进嘉会门吧?那里离上教场并不远,时间刚刚好……”

  “够了。”饶虎臣喝断一声,郑重道:“国之重事,绝非儿戏,贾相能否莫再一派胡言?待查清再说!”

  他并非信了李瑕,而是认为李瑕要么是与杨镇喝酒、要么真走了。

  至于贾似道说的什么游回来,在他看来根本就是胡言乱语。

  程元凤始终不语,捻须沉思。

  船只从钱塘江靠近临安城,守军必要核查,不会是乘小船来回。

  而贾似道说的游回来并非做不到,但让人感到过于荒唐了。

  此时想来,整个推演都显得荒唐。

  李瑕是有可能做到,但每一步若只差一分事便不成,太勉强了……勉强到相当于没人能做到。

  “此事待查清了再谈。”程元凤抬了抬手,沉声道:“李瑕,你既离了临安,为何又回来?”

  李瑕道:“昨日走时,我先上了船,未注意到家中妾氏被季修仪召进宫了,今日回来接她……”

  “荒唐!”

  “真的,我爱妾唐安安,昨日确被召进宫中。”

  “你妾室不在,你昨日不曾发现?!”

  李瑕道:“忙中出了差错,不是常有之事吗?”

  诸人一愣。

  程元凤摇了摇头,心里忽然明白为何贾似道的推演有种不切实之感。

  太精巧了,不容出一分差错,因而匪夷所思。

  贾似道转头看了一眼诸人的表情。

  他知道自己的所有推演都很合理,偏这些事难以做到,众人心中起了不信。

  “天雷落,周公出?我贾似道不是傻子,不会放这种传谣,昨夜临安城必有人在暗中搅动。诸君自问能做到这种地步吗?临安城中,谁又能做到这种地步?”

  众人又纷纷看向李瑕,眼神中再次泛起猜疑。

  李瑕却是问道:“敢问,临安城出了何事?”

  竟还真有人认认真真地给李瑕解释前因后果。

  李瑕听到官家驾崩了,没有如旁人一旁哭喊,只是愣了一下……也就这般了。

  但这亦是众人心中最真实的反应。

  今日只是秘议,倒不至于因此降罪于他。

  最后,李瑕认认真真回答了贾似道的问题。

  “如此说来,临安城中,仅有贾相与我或能做到,对了,还有蒙古细作。”

  “……”

  贾似道摇头冷笑。

  他没输,但受够了李瑕的胡搅蛮缠。

  做了事不认,将旁人当傻子一般耍。

  今日大殿之上,仿佛是一群蠢材在扯皮。

  此时已有官员进来,向程元凤确认了临安城内有许多人见过李瑕在船上出城、入城。

  杨镇愣了愣,看了贾似道一眼,又看了李瑕一眼,喃喃了一句。

  “那真是我记错了……军中将士也是听我胡说的。”

  他考虑过了,一旦坐实是李瑕弑君,他也完了。

  方才老实招供是因为没办法,两害相权取其轻。

  但现在,只看李瑕镇定自若的样子,终是抱起了侥幸。

  “你方才为何又供认?有人逼你不成?”程元凤问道。

  ……

  这句话还是出来了。

  但贾似道这次没有拦着。

  但只是无声地笑了笑,因是在官家丧期,没有显露出来,只低着头独自笑了一下。

  心中也有了决定。

  没必要再求饶虎臣这样的迂臣的公道了,蠢材是不会理解那些推演的。

  也没必要再与程元凤妥协了,这就是个既想稳妥,又想争权的墙头草。自己进一步他就退一步,反之亦然。

  事到最后,终究得靠实力。

  “够了!”

  贾似道喝道:“今日是定国本,非为让尔等到大殿来闲扯妾室、饮酒之事,尔等忘了陛下了吗?!”

  殿中群臣多是贾似道党羽,纷纷跨步而出,围住了李瑕与杨镇。

  尤其是范文虎,还向李瑕仰了仰头,眼中满是狂傲。

  他不像殿帅,与贾似道一样,有无赖气。

  程元凤、叶梦鼎俱是一惊。

  方才贾似道好说话,他们确实有些忘形了,还想着将这案子翻过来,重新将罪名往贾似道头上多扯一点。

  怎么说呢……这一整夜,所有人也都是如此,观望着哪边手段更狠、便往哪边妥协一点。

  做起事来如做菜撒盐一般不停斟酌。

  又想稳妥、又想争权。

  贾似道受够了这些,大步迈出,向谢道清行礼道:“皇后,臣以为无论如何说,李瑕有弑君之嫌、忠王有包庇之嫌,真相且不论,忠王已不宜继位,请择宗室贤良。”

  他没去看李瑕。

  李瑕就在殿中,跑不掉。

  只等定下国本,他贾似道依旧有佐天子调动天下兵马之权,做什么都够了。

  无非就是名声坏了。

  还能比不立新君就调兵更坏不成?

  “不可!”

  叶梦鼎闻言已大惊。

  他迅速看了李瑕一眼,又看向贾似道,终于咬咬牙下了决心,不敢再反复摇摆。

  “臣以为,李瑕有弑君之嫌,而忠王绝无包庇。必是李瑕勾结庞燮,而确为庞燮动手行凶……”

  ……

  李瑕并不诧异。

  风气便是如此,庙堂之上,从来没有固定的朋友、从来没有固定的敌人,每一刻都在变幻。

  风吹过,草有起伏。

  势亦有起伏,人心便随之而变。

  今夜,他压着叶梦鼎狠些的时候,叶梦鼎便决心除贾似道,而贾似道一施力,形势便反过来。

  如此而已。

  这是在临安,李瑕没有贾似道有权柄。

  他的一切的手段其实是为了弥补实力上的差距,尽了全力,才做到这里。

  在朝堂上,似乎已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但李瑕并不慌张。

  他看向程元凤。

  程元凤还在闭目思量……

  当然想除掉贾似道,但目前为止,还未看到李瑕有撼动贾似道的实力,即枢要之重权;

  当然想为陛下报仇,而目前为止,最有嫌疑的确实是李瑕,虽然今日在殿上还未说过在福宁殿那些推测,因为没证据,但嫌疑确实在。

  想立忠王吗?这并非想不想的问题,顾虑在于忠王是否包庇了弑君者、顾虑在于易储将导致国本动摇,故而左右为难。

  左右为难,无非是既想在心中给陛下一个交代,又想稳定社稷。

  贾似道太懂他程元凤,把李瑕推出来当这个交代,现在开始以社稷稳定相逼了……

  思及至此,程元凤再次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禀皇后,臣以为,当立忠王,且将李瑕押下,待查清为宜。”

  范文虎冷笑了一声,道:“从未听说过有弑君之嫌还要查清的!”

  “李瑕乃一方阃帅!”饶虎臣道:“官家还从未罢免李瑕蜀帅之职。仅凭尔等三言两语……”

  “宗召兄!休误国事,今日是定国本。”程元凤低喝一声。

  正在此时。

  董宋臣匆匆从后方入殿,向谢道清禀报了一句。

  “禀皇后,慈宪夫人想要与诸公见一面……”

  这其实不合适。

  但今日并非正式朝会,官家生母想与群臣见一面,群臣也不且拒绝。

  ……

  全曼娘先是因赵与芮病故而悲伤,昨夜昏迷了一会,醒来后听说皇帝儿子没了,更是悲痛不已。

  老年连丧二子,白发送黑发……

  她此时已走不了路。是由几个宫人搀扶进来的,到了殿上之后,换了她身后的全永坚上前搀扶。

  群臣见此情形,不由纷纷嚎啕大哭。

  “慈宪夫人……”

  “我等……对不住官家啊!”

  “老夫人节哀……”

  “……”

  贾似道目光看去,见是全永坚也在,不由又自信了许多,抹着泪,深深行了一礼。

  “老夫人……似道愧对老夫人!昨夜未能护住陛下……”

  全曼娘走不动了,停下脚步,目光空洞,喃喃道:“似道,你过来。”

  贾似道连忙起身,擦着泪水上前。

  “老夫人……”

  全曼娘拄着拐杖,抬起苍老的手,想去扶贾似道的肩。

  然后。

  “啪!”

  当着群臣与皇后的面,一记耳光拍在了贾似道的脸上。

  大殿皆静,良久无声……

  第六百零五章 关键一环

  “啪!”

  声音不大,但所有人都听清了。

  垂拱殿上寂然无声了良久。

  最后,贾似道先跪下来,恸哭道:“臣有罪……臣未能保护好陛下……”

  全曼娘老眼中满是血纹,她闭上眼,脸上皱纹更深,开口只说了四个字。

  “祸乱朝纲。”

  所有人再次愣住……

  殿中大部分人都是贾似道之党羽,个个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只有李瑕还在平静地看着这一幕。

  全氏这一巴掌能改变多少事呢?

  新帝未登基,贾似道这宰执兼枢密院使的权柄,改变不了……

  但贾似道却隐约已意识到了什么,跪在地上,回过头瞥了李瑕一眼。

  这一眼之间,他想了很多。

  想到与严云云所说的那些话——

  “李瑕弑君之后,若能活下去,才算本事……”

  “破规矩容易,立规矩难,李瑕有这本事吗?”

  全氏这一巴掌,太像是幼年时母亲给自己立规矩了。

  然后,贾似道看到了李瑕的眼神。

  他们都没开口。

  但李瑕的眼神像是在说话。

  “你想在规矩内玩是吧?这,便是新的规矩,你守还是不守?”

  彼此无言。

  贾似道眼中泛起怒意,不是对全曼娘,而是对李瑕。

  ……

  “老身,不敢干涉朝政。”全曼娘声音极慢,喃喃道:“老身来,就为做这一件事……现已做完了,敢问诸公,可否容老身在此歇歇?”

  “快,请慈宪夫人坐!”

  全曼娘只封了国夫人,当着群臣在,她不敢坐在皇后的位置,道:“禥儿,扶老身过去。”

  全永坚连忙让开。

  全曼娘由赵禥扶着,在角落里坐下。

  赵禥始终是缩着头,自始至终不敢说话。

  而贾似道还跪在那,起也不是,跪也不是。

  他马上有了应对办法,向谢道清看了一眼。

  谢道清这才回过神来,连忙道:“贾相快起来,母亲……慈宪夫人过于哀恸,请贾相见谅。”

  声音很尴尬,她终究是怕激怒贾似道。

  只说一个原因……范文虎尚在殿中,没有皇帝能镇住这大将。

  场面已极为难堪,也幸而今日只是秘议。

  唯有程元凤至此时犹在努力稳定局势,开了口。

  “家国突逢大厄,还望诸公冷静、体谅,一切以国事为重。”

  这话是说给贾似道与李瑕听的。

  大殿上只有这两人最擅战,一个曾守川蜀、一个曾守荆湖。

  眼下没有天子,程元凤实不愿再起冲突。

  “非瑜啊,遭逢国丧,你暂居临安如何?若你是清白,本相必保你无恙。”

  李瑕摇头,抱拳向天,道:“西南战危,我奉陛下之诏命回蜀镇守,岂敢因无端诽谤而滞留?正是国丧,我更该舍身为国。”

  “诽谤?”贾似道喝道:“你敢说你未参与弑君?!”

  挨了一巴掌,他火气也上来。

  心想大不了就是拥立宗室而已。

  “不错!”赵与訔登时出面,喝道:“李瑕弑君嫌疑极重!”

  此时此刻,他比任何一个贾党都急切。

  恰是因李瑕回临安,将局面扳回到如此地步,激怒了贾似道,加上全曼娘那一巴掌。逼得贾似道不得不站到了赵禥的对立面。

  赵与訔恨不得贾似道现在就与赵昀之血脉一刀两断。

  叶梦鼎脸色又是一变,也不知该如何再继续拉拢贾似道保忠王。

  程元凤忙喝道:“左相!没有证据之前休得再指责非瑜……非瑜,就居临安等真相查明如何?”

  李瑕不肯相让,道:“右相话里话外之意,也是认为我弑君?”

  饶虎臣喝道:“右相以社稷为重,你若清白,等事实查清又如何?!”

  “他清白?!滑天下之大稽……”

  大殿上再次混乱。

  当所有聪明绝顶的重臣聚在一处,场面竟愈发荒唐。

  “老身说句话想说……”

  老妇人的声音又响起,很轻,但群臣又纷纷看向全曼娘。

  不少人暗道她有些逾矩了。

  国家大事,还没到一个夫人说话的地步。

  待殿中安静下来,全曼娘缓缓道:“老身不干涉国事,只说两句家事,官家……吾儿……绝非李节帅弑杀,禥儿亦从未包庇叛逆……”

  “老夫人恐是还不知……”

  “不,老身知晓你们指责李节帅的一切,他是无辜的。”

  全曼娘没给出理由。

  贾似道大感不解。

  他坚信官家就是李瑕所杀,但全氏作为一个母亲,为何要包庇杀儿子的凶手?

  哪怕她再不知情,也不该被一个陌生人欺瞒。

  全曼娘语气很笃定,又道:“老身有证据,足以证明……迄今为止李节帅所受之猜忌,皆因有人栽赃陷害……”

  程元凤恭敬问道:“敢问老夫人,是何证据?”

  全曼娘眼神愈悲,缓慢而吃力地道:“证据……不宜与诸公相示。但,老身以性命为李节帅做保。”

  “这……”

  贾似道不得不做妥协,道:“老夫人,似道亦认为忠王并未包庇弑君者,便依右相所言。请忠王继位,暂留李节帅在临安等事情查清,如何?”

  他本就想是立赵禥,这更简单、受控。至于说立宗室,只是为了威胁叶梦鼎罢了。

  在他想来,慈宪夫人出面只是为了保孙儿,那依旧可用“扶赵禥、杀李瑕”的策略应对。对付叶梦鼎就是这般。

  没想到,全曼娘再次坚定应道:“李节帅是清白的。”

  她不再多说,招了招手,道:“皇后。”

  谢道清忙不迭便上前,将耳朵附在全曼娘嘴边。

  “母亲请说……”

  好一会,谢道清重新回到座上,开口,竟是要直接定下今日的结果。

  “陛下遗训……嗣子赵禥继位,调叶梦鼎任吏部尚书、兼知枢密院事,杨栋迁参知政事;李瑕速归川蜀应战,不得逗留临安……”

  贾似道默默听着。

  谢道清没有罢免他,因为现在皇位空悬,没人有资格罢免他贾似道。

  但多了两个枢要重臣分权,相当于将他这些年的功劳抹杀。

  这摆明了是要与他为敌。

  他不敢相信,全曼娘这老妇竟敢做到这一步。

  “皇后!”

  贾似道终于开口,打断了谢道清的话。

  他入仕二十余年以来,这是第一次失礼。

  “臣以为,叶梦鼎、杨栋有权臣之心,不宜位列枢要之臣……皇后莫非忘了史弥远之旧事?”

  一句话,满殿皆惊。

  这是威胁。

  国丧之际,贾似道竟是对皇后出此威胁之语。

  谢道清大惊,手一抖,碰到那帘子,珠绳摇摇晃晃。

  她也不想这样,但,这是官家生母开口了。

  万一真激怒了贾似道,挟鄂州之战功当权臣,谁能挡?

  她不由转头看向全曼娘,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

  唯有赵与訔心中狂喜!

  终于,李瑕、全氏把贾似道逼到了这个地步。

  贾似道也该看清了,赵禥不值得拥立,该立宗室……

  群臣已连呼吸都不敢呼吸。

  昨夜不过是一群禁卫小小内斗。但今日一个不好,却有可能引发川蜀与荆湖兵马真正的大战……

  便是程元凤也不知该如何稳住局势,不由转头看向李瑕。

  李瑕却还是那平静的模样,上前一步,道:“臣等,领旨,请忠王殿下登基。”

  没有人跟着回应,登基礼仪并非如此,今日议事要的是让众臣达成默契。

  李瑕见没人应,又道:“国本已定,臣请皇后与慈宪夫人暂避。放心,国势已稳当……”

  贾似道看向全氏。

  不敢相信全氏竟没被他的威胁吓退,竟真要起身走。

  “慢着!”贾似道难得乱了方寸,喊道:“谁说国本已定?!”

  “皇后说的。”

  “群臣还未答应,你李瑕有弑君之嫌……”

  李瑕不理贾似道,只喊道:“请皇后与慈宪夫人暂避。”

  程元凤已预感到不好,喝道:“李瑕!你要做什么?!”

  “奉官家遗训!”

  贾似道只茫然了一会,全曼娘与谢道清已出了殿,上了凤辇,离开前殿。

  他不由转向程元凤,喝道:“右相!你推测出来了,李瑕弑君是你推测出来的……”

  “没有证据。”程元凤道:“左相,就这般吧?陛下已下了遗训……”

  “哈?”

  贾似道下意识地笑了一下,忘了这是国丧。

  他环顾四看了一眼。

  若就此结束,李瑕、叶梦鼎、程元凤都是赢家,唯有他和他的党羽输了。

  输掉了枢密院一半的权柄。

  这是有史以来,他第一次输掉了实质性的东西。

  ……

  程元凤一看贾似道变脸,忙上前安抚。

  “左相,慈宪夫人太哀恸了,遭逢国丧,体谅一二,以社稷为重……”

  贾似道脸色更难看。

  赵与訔眼泛思量。

  慈宪夫人竟敢不顾群臣之意,这是摆明旗鼓不给贾似道脸了。

  贾似道再要争,只能助宗室抢皇位,强抢。

  但他不敢怂恿贾似道,心中愈发盼望。

  终于……

  “范文虎!拿下弑君之叛逆!”

  饶虎臣惊喝道:“贾似道!你要做什么?谋反不成……”

  门外有禁卫想冲进来。

  程元凤亦讶,当先向殿外吼道:“谁敢无诏入殿!与谋逆并论!”

  “贾似道,你试试。”李瑕不惧,喝道:“我三百精兵就在宫外,你敢谋反试试!”

  范文虎一见这局势,猛向李瑕扑去。

  竟是不用禁卫,欲先擒李瑕。

  “嘭!”

  李瑕动作更快,一拳迎上,已重重击在范文虎脸上。

  “李非瑜!你做什么?!”

  “杀了他!范文虎!给我杀了他……来人!”

  “谁敢入殿?视同谋逆!”

  “你造反试试!”

  “都给我停下!”

  “焦致!拉开他们!”

  “不可!贾相、李帅,不可啊……”

  一群贾党官员连忙拥住贾似道,拉着他退到一边,不敢去帮范文虎。

  ……

  全曼娘已回了慈元殿,招了阎容到前面,无奈地叹息了一声。

  “那份奏折……毁了吧。”

  “是。”阎容低着眉眼,从袖子里掏出一份奏折再给全曼娘看了一眼。

  然后撕开它,放到了烛火上。

  烟气腾起。

  她想到了李瑕那些话。

  “若只为杀赵昀不必如此麻烦。我今夜所做大部分安排,为的是赵昀死后的局面。但有个关键人物,我还未见到。”

  “这事不难,依旧只需你说几句话、递个物件给慈宪夫人,可保你我往后前程……”

  这物件此时便在她手中,正在被烧为灰烬。

  ——闻云孙之奏章。

  李瑕要递的几句话却很长……

  ……

  “嘭!”

  垂拱殿里,李瑕一肘击在范文虎脸上,一把摁住他的头,猛地往柱子上砸了下去。

  “不可!”

  血已四溅而出。

  群臣惊呆了。

  程元凤已有些后悔不该禁止侍卫进来……

  ……

  阎容还在回想着昨夜与全氏的对话。

  “这奏折……这奏折……”

  “官家说他是不信的,忠王怎可能与李瑕联手弑杀荣王呢?此事绝无可能,国母您信吗?”

  “当然不信!当然不信!禥儿怎可能这般做?不可能,到底是谁在谄害禥儿……”

  “这案子若查下去,接下来必会有人指认忠王不是荣王血脉……”

  “胡言乱语!禥儿就是与芮亲生骨肉,老身知道的,此事……老身心里与明镜似得……”

  “官家说啊,这些宗室真是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一定要废了忠王才肯甘心,这般毒计也想得出来。但官家也愁,宗室们做到这种地步,再立忠王为太子,只怕他们要造反了。”

  “造反?”

  “国母您想啊,宗室先是哄骗了吴潜,如今万一再哄骗了谁。今夜这乱子可真大……”

  ……

  李瑕嘴角也被打出了血,再次摁着范文虎的头砸下去。

  “李瑕!你住手!住手!”

  饶虎臣想上来拉李瑕,被他一把推开。

  “李帅……殿帅……停手吧!你们都别进来!别进来!”

  “谁敢再进来试试!”李瑕吼道,“当我不能平叛否?!”

  “啊!”范文虎满头是血,也是在怒吼,“去死啊你!”

  他其实能打,但没想到李瑕一出手就是要他的命,此时已被砸得头昏眼花。

  “嘭……”

  ……

  阎容手里的奏折已化为灰烬,不由又想到了李瑕将这奏折递给她时说的那些话。

  “同一件事,在不同人眼中……不一样的。赵昀看到奏折,想到的是杀我。因为他了解一切,知道朝臣会适可而止。且,他不在乎杀了我;

  全氏不同,全氏什么都不知道,甚至连魏关孙为何而死都不知道,还以为赵与芮是病逝的,赵昀瞒得她太久了。她不会懂贾似道那些绕绕弯弯的心思。

  故而,全氏看到这封奏折,必不信,之后,是强烈至极的反感。她只会认为‘有人在迫害她的乖孙儿’,之后,将由你来引导她。”

  “好,我要如何引导她?”

  “简单,贾似道要拥立宗室。”

  “你知道吗?官家与全氏说过择驸马一事,说‘贾似道每次都拿朕当筹码’,能用上吗?”

  “很好,这是他的老习惯了,你提醒全氏这点。”

  “我明白,你知道的,我最擅长这些……”

  “无妨,我会把贾似道一步步逼到让全氏相信的地步。”

  “确定?”

  “确定。程元凤、叶梦鼎终究是有些软弱了。贾似道最懂他们的心性,必然要以‘拥立宗室’来威胁他们。”

  “那,如何保证全氏看到这一切。”

  “你让关德打听着,只要听说我回朝了,就让全氏来见我。我能单独见她最好,若实在不行,议事时也行……”

  李瑕很清楚全氏会保他。

  因为全氏必须保她的孙儿继位,且已确定宗室已开始下死手。

  而叶梦鼎能在政事上作为,但涉入皇权之争时,太软弱了。

  放眼今日之临安,只有他李瑕,能在兵事上与贾似道抗衡。

  他将得到全氏不留余力的支持,直到赵禥继位,贾似道被剥权。

  在此之前,他与贾似道斗得越狠,全氏越安心。

  这一切的前提,是看破所有事的赵昀死了。

  唯有赵昀刚死,新帝继位之间的这段时间,全氏最有权柄,因为这是谢道清最怕婆婆的时候,故而,谢道清当皇后比阎容有用,有威望……

  这,便是新的规矩。

  “嘭!”

  李瑕捉着范文虎的脑袋,最后一次用力将它砸在柱子上。

  金漆已被磕出了坑。

  血溅了李瑕一脸。

  范文虎的手指颤了一下,不再动。

  他已没了声息。

  死透了。

  死在这大殿之上。

  李瑕跌跌撞撞站起身,擦了擦嘴边的血迹。

  他身上也破了好几个口,半边脸也被范文虎打肿了。

  却犹气势骇人。

  殿中所有臣子已目瞪口呆,仿佛被扼住了喉咙一般。

  李瑕只环目扫视了一圈,最后,目光落在贾似道脸上。

  “你……喜欢下棋?这局棋,我们按规矩下的,你输了……来,告诉我,你掀不掀桌子?”

  第六百零六章 权场

  李瑕问的是贾似道。

  他只问贾似道。

  但首先吓呆了的人是全永坚。

  全永坚是今日清晨才被全氏招进宫的。

  他昨夜就没睡,毕竟临安城内那么大的动静,不太可能睡得着。

  忙了整宿,倒是打听了不少消息,但进宫后才得知山陵已崩,他遂全然懵了。

  而在见到全氏,才行过礼,他当即说了一句。

  “侄孙儿敢断言,弑君者,必是李瑕无疑。”

  这并非全永坚推测的,而是因为贾似道、全玖这两个人,每逢遇到与李瑕有关之事,开口便断言“李瑕做的”。

  近朱者赤,他便也沾染了这习惯。

  彼时风范,隐隐还显得神机妙算。

  同一件事,几乎没人能在事前就预料到,仅有少许人能够事后反推回去,但有些人就是张口胡乱攀咬了……全氏不擅朝政,但活到这般年纪,见人见得却多,一眼便知全永坚的心思。

  “有何证据?”

  “侄孙儿……”全永坚模仿着全玖的语气,道:“侄孙儿直觉如此。”

  “坚儿啊,你与李瑕有仇?”全氏遂如此问道,老眼仿佛透到他的心底里。

  全永坚当时就吓坏了,被盘问了几句,敢供出来的事都供了出来。

  全氏听到最后,喃喃叹息了一声。

  “蠢材……被宗室利用了啊。”

  全永坚没听懂,直到现在,亲眼看着李瑕就在这大殿之上,一下、一下地砸死范文虎,他才渐渐悟了过来。

  自己姑祖母,站到李瑕那边去了。

  为什么?

  不知道。

  但反正,李瑕弑君,姑祖母不相信,还死保着李瑕。

  最后让这小子胆子大破天了,明敢在这大殿之上残杀堂堂殿帅……

  这些想法其实很模糊,全永坚已完全不能思考。

  脑子里只有全玖说过的那句“兄长信不信?他下一个要杀的就是你……”

  等他回过神来,才听到李瑕向贾似道问了一句。

  “敢不敢掀桌子?”

  贾似道没有回答,沉默了太久太久。

  李瑕嘴角的血又流下来,遂抬手擦了擦,结果手上的血又沾了满脸。

  这个动作之间,他目光一转,正好与全永坚对视了一眼。

  ……

  “咚”的一声响。

  膝上剧痛传来。

  全永坚这才意识到自己双膝一软,竟然已跪倒在地上。

  他不由吓得大哭。

  “别……”

  哭了几声之后,才想到这实在是太丢脸了,他才哭嚎起来。

  “别……陛下!陛下啊……我的陛下……你怎舍得弃社稷于不顾……”

  杨镇站在角落,愣愣看着全永坚,忽然泛起一个想法。

  想离开临安。

  这歌舞升平忽然让人有些腻了,待得没意思了。

  不想活成眼前这人这般模样,但其实已经活成这样子了……

  ……

  良久,悄悄溜出去的董宋臣轻手轻脚回到殿上,清了清嗓。

  “皇后娘娘懿旨……范文虎当廷袭击蜀帅,死有余辜……”

  殿上更静,有人想去唤侍卫来收拾范文虎的尸体。

  “贾似道,怎么说?”李瑕又问道。

  想出殿的官员停下脚步。

  怕被当成是要去召侍卫,然后被活活打死。

  李瑕目光已落回贾似道脸上。

  像是要等来一个答案。

  ——贾似道,你到底掀还是不掀?

  他这点便让人讨厌,遇事咄咄逼人,不肯稍作退让。

  贾似道想闭眼、想移开眼,却不愿落了下风。

  他知道这局棋自己输了。

  输在太自信。

  若在李瑕未回到临安之前,便决心拥立宗室,局势已定。

  太自信,以为微妙地控制着李瑕与忠王之间的把柄,便能震慑住程元凤、叶梦鼎等人。

  “你不如他有胆魄……”吴潜的话又在耳边回荡。

  贾似道咬咬牙,似乎想掀桌子。

  但,范文虎一死,气势已丢了,名份也丢了……

  ……

  程元凤深深看了李瑕一眼,又转向贾似道,思绪飘得很远。

  这就是为何大宋必须限制武将,一个个都太嚣张跋扈了!

  若非近些年战祸横行,断不至教这些人恃功而骄……

  这想得远了,思绪从三百年的大宋国体转回来,程元凤又看向贾似道,目光中带着深深的恳切。

  他希望贾似道低下头,向赵禥行一礼,承认新帝继位,一切到此为止。

  范文虎?

  顾不得范文虎了。

  当李瑕这“掀不掀”三个字出口,那凌厉的目光落在贾似道身上,便是将事态推到了最可怕的地步。

  一边是蜀帅,得天子的生母、嗣子庇护,挟正统大义之名,三百精锐边军就堵在宫门外;

  一边是宰执,执天下兵马,有鄂州之战功傍身,手握荆湖重兵,口口声声要诛弑君叛逆;

  李瑕已不是那个不受官家信任的闲臣、贾似道已不是那个有官家镇着的佞臣。

  掀不掀?

  掀了,这大宋只怕国势将亡!

  开国以来,这还是头一遭有这般兵祸。

  三百年制衡之策,本万万不该酿出这等事端……

  忧虑了整整一夜,程元凤一切所做所为,想的就是避免眼下这情形,偏偏真就如此了。

  他想开口,劝一劝贾似道,语气重了怕激怒贾似道,语气轻了又怕激怒李瑕。

  太久太久的沉默。

  范文虎的血还在流,汇入地毯,晕成一大片殷红。

  最后,是叶梦鼎出来解围。

  “殿下,快……快去请贾相辅佐你……辅佐殿下……”

  话到一半,叶梦鼎这才惊觉这可能触怒李瑕,再次闭了嘴。

  赵禥缩着脑袋,看了李瑕一眼。

  李瑕还在看贾似道,并不表态,仿佛要让贾似道永远下不了台。

  有贾党官员悄悄过去,轻轻碰了碰赵禥。

  赵禥两边都不想得罪,终于开口道:“贾相……贾相不想让我登基吗?”

  贾似道移开眼神,深深看向赵禥,缓缓抬手。

  他努力显得从容,但始终有些尴尬。

  “臣自是愿奉殿下继承大统……”

  众人于是看向李瑕。

  李瑕似笑了一下。

  开口,提了第一个要求。

  “贾似道,你说我昨夜想刺杀你,你逃到城外,但你家里人我一个没动。你不把我的人还回来吗?”

  换在平时,这等痛踩落水狗之际,必有人出面奚落几句,官场规矩祸不及家小之类。此时犹无人敢火上浇油。

  贾似道拿的不是李瑕家小,只是下属,闻言眼中便闪过愠色。

  他又受了冤枉。

  自昨夜起,他一直在被冤枉,被冤枉想当周公,被慈宪夫人嫌恶,至此时,还在含冤受屈。

  皆因避出城,错过了先手,一步慢,步步慢……

  “你我私下谈,可好?”贾似道闭上眼缓缓道,意思是人会给,但留点面子。

  “好。”李瑕道:“我的爱妾呢?”

  贾似道懒得应,这事不归他管,他只负责教训出尔反尔的唐安安……

  但在李瑕一句话问出的一瞬间,“嗒”的一声,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上。

  是董宋臣手里的拂尘。

  李瑕于是转过头,看向了他。

  董宋臣一惊,目光先是扫过范文虎的尸体,俯身去捡地上的拂尘。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摔在地上,向李瑕磕了个头。

  之后,又磕了一下。

  “这……这这这……这就将唐大家带出宫……”

  “到丽正门外,我带了马车来。马车就在蜀中将士的阵列后面。”

  “是,是……”

  李瑕眯了眯眼,思绪却飘得有些远。

  回想起来,最初为何要立志造反?

  不就是太清楚知道自己这一身脾气,受不了给人当狗。

  这才是初心……

  ……

  赵禥自从与贾似道说了一句话之后,一直在看李瑕。

  此时一见李瑕这神情,赵禥竟敏锐地察觉到李瑕生气了,心里当即便害怕起来。

  “那……那……我我能不能给李节帅封官啊?封……封个最大的将军……”

  董宋臣才想起身,闻言,身子再次伏低下去。

  直到李瑕开口道:“殿下,此事不妥……”

  董宋臣心中骇然,暗想这忠王比官家差得太远,却丝毫不敢再耽误,匆匆向殿外跑去……

  ……

  冷泉阁。

  季惜惜还坐在那看着被绑在榻上的唐安安。

  她暂时还没资格去哭祭。

  昨夜宫中出了大乱子,却未影响到她这个小小的楼阁。

  在那道惊雷之前,季惜惜一直在开劝唐安安。

  “安安啊,你知道刘皇后吗?与真宗皇帝偷情十五年,丈夫也是高官厚禄,世间不就是这般吗?你看我如今这吃穿用度……”

  唐安安一直被堵着嘴,只以眼神苦苦哀求季惜惜。

  季惜惜始终不理,嘴上虽是劝着,语气却是已将她的后半生都安排了。

  “你我姐妹一场,往后于这宫中一起侍候官家,岂不美满?官家其实是喜欢才艺的……”

  就在当时,凤凰山上一声惊雷爆开。

  季惜惜被吓傻了。

  唐安安在这之后却是一直都愣愣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待听到宫中有哭声传来。

  之后,一句“山陵已崩”隐隐入耳,唐安安眼中便落下两行清泪来。

  季惜惜不知她在哭什么。

  哪怕官家驾崩了,该哭的也是她季惜惜,而不是唐安安啊……

  曾在风帘楼一起长大的两人便这般相对着待了整整一夜。

  季惜惜已全然不知所措了,想不出往后该如何活。

  终于,熬到午间,董宋臣匆匆过来了。

  “大官!”季惜惜连忙起身,“官家他……”

  董宋臣只在屋中看了一眼,忽然一巴掌便抽在季惜惜脸上。

  “啪!”

  “你怎么敢如此对唐大家?!还不快给唐大家松绑……”

  季惜惜半边脸通红,呆愣着只站在那,眼睁睁看着董宋臣殷勤地向唐安安赔着罪。

  因见唐安安魂不守舍的模样,董宋臣偶尔还回瞥一眼,似在思考方才那一巴掌唐安安是否看到了。

  没看到的话,还得再打一巴掌。

  “唐大家,误会了,误会了……还请对李节帅美言几句,此事真与咱无关……真是这女人说想见见好姐妹,宫中才有人去请……”

  唐安安被拥到门口,脚步停了停。

  她想了想,并未再转头看季惜惜,径直离开。

  “快!快!步辇抬过来……唐大家慢点,你是不知道啊,李节帅今日一直忙着保全社稷正统……”

  “李节帅他……”

  “李节帅……”

  季惜惜追到门外,却只听到漫天的细声叫嚷都是那个名字。

  而随着这尖细而谄媚的声音远去,冷泉阁仿佛成了无人问津的死地……

  ……

  垂拱殿,气氛依然沉默着。

  范文虎的尸体还未被人收走。

  “李节帅。”董宋臣一进殿就感到压抑,生怕祸乱还不停,赔笑道:“已将唐大家护送到丽正门,毫发无损……毫发无损……”

  李瑕看着董宋臣的样子,忽觉一切都太荒唐。

  临安让人有些待腻了。

  怪不得,韩侂胄一句话便能让宗室在地上学狗叫。

  权势。

  贾似道没骗人,当权相确实很好。

  “今日方明白贾相的志向。”李瑕道,把该要的人都要回来了,他才不再对贾似道直呼其名,却又问道:“贾相志存高远。”

  旁人听不懂,贾似道却懂。

  他撇过头,不咸不淡道:“请李节帅以国事为重,速回川蜀应战。”

  “好,但去岁川蜀军费六千余万贯……”

  “去岁是四千万贯。”贾似道习惯性便道,“且今岁无战事……”

  “有战事。”

  “问右相支领。”贾似道语气还很硬,但补了一句,“该问右相支领。”

  他心里大舒了一口气……李瑕肯提这样的政务,至少让人面子稍能下来。

  他掀不了桌子,也不想掀桌子,一局棋输了便输了,自己不像李瑕输不起。

  终究,是忠于大宋社稷。

  ……

  李瑕已转向程元凤。

  程元凤闭上眼,极为无奈,袖中的手指已在轻轻捻着计算着钱粮。

  国丧、新帝登基的大礼皆已没钱了……

  一整晚的祸乱,到头来犯难的,始终只有他这个想做实事的,无怪乎风气日坏……

  然后,再次想了想李瑕是否有弑君之嫌。

  李瑕都不在场,贾似道没证据,像胡搅蛮缠,慈宪夫人反而称有证据证明李瑕清白……

  最终,程元凤点了点头。

  ……

  李瑕这才再次扫视了殿中一眼,思考着是否还有遗漏之事。

  叶梦鼎、赵与訔,皆非庸人,可称绝世聪敏之人,但就是算的太多,算定了李瑕实力不足,一旦有选择,便立即出卖他。

  但,他们没把李瑕放手一搏的决心算进去。

  叶梦鼎,往后不知能不能压得住局面,大概是不能的。

  赵与訔,大概要成为全氏眼里一切事端的幕后主使了。

  不重要了,从一开始,李瑕就不曾将后手寄托在他们身上……

  ……

  怀匡扶之志,弑杀君王,然后,指望由一群文臣出面来保住自己这叛逆之臣的前程志向?

  岂不可笑?

  那还弑什么君?造什么反?

  思来想去,唯有率精兵堂堂正正回宫城,挟正统之名当廷杀人,以儆效尤。

  非如此,如何破三百年专防乱臣贼子之体制?

  惊雷起手,流血五步,天下缟素,安敢寄事于权场专营之辈?

  第六百零七章 喂狼

  复盘李瑕的整个中策,主脉络其实很简单。

  搅动各方势力入场、制造混乱、杀皇帝、说服慈宪夫人支持、制造不在场证据、带兵回来、震慑朝臣。

  过程中,他去选德殿拿了闻云孙那封奏折,也就是手下人正站在选德殿顶上抛掷霹雳炮炸文德殿的时候。

  当时,闻云孙的奏折正摊开放在桌上,旁边还有另一封写到一半的奏折,应该是董宋臣在写的,言李瑕与李璮有所勾结。

  董宋臣这宦官让李瑕刮目相看,他是仿写的高手,字写得极好。

  是真的好,闻云孙的字可谓是一绝,董宋臣却能模仿,虽失之于匠气,反正李瑕看着差不多。

  文采也好,就那一句内容,依着状元郎的词藻洋洋洒洒写了半页奏折……

  李瑕当即便决定,必杀董宋臣。

  原因很简单,他叫阎容与全氏说的是赵昀不信闻云孙的奏折,董宋臣能揭破此事。

  当然,阎容与全氏是暗室秘语,董宋臣暂时不可能猜到全氏为何如此信任李瑕,坏不了事。

  须等阎容空出手来了,找个由头处置了。

  总之,主脉络很简单,这样不停冒出的小枝节却非常多。

  再加上文官们的态度不停摇摆……必然是摇摆的,因为这些人注定不可能与李瑕一条心。

  这使得整个计划纷繁复杂,实施起来要耗费巨大的心力。

  李瑕不得不将大半的事务交给手下人,包括贾似道也交给严云云对付。

  原计划最理想的结果其实是贾似道死,李瑕带兵归临安后亲自说服全氏,诛杀赵与訔,这样更稳妥。

  当然,他知道严云云不可能是贾似道的对手,但没有选择了,他甚至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比如真与贾似道在临安打一仗,或者启用下策。

  好在,所有人做得都超乎了李瑕的预料。

  严云云拖了贾似道足够久,其布局使贾似道忙于应付,没工夫顾到全氏。

  这很重要。

  赵昀一死,事态就已达到混乱;全氏一表态,李瑕就得到了他想要的名义。

  最关键的是实力,李瑕有。

  他所欠缺的一直就是威望、资历、名义,以及朝廷的信任。这些东西一旦补足,他就有与贾似道一较高下的资格。

  比如,没有名义,张珏听枢密院的。而有了名义,张珏必支持李瑕。

  至此,贾似道已不可能翻盘,除非掀桌子,打。

  李瑕不怕打。

  为何这次的敌人是贾似道?

  并非指贾似道这一个人,贾似道只是恰居其位而已,他手握了中枢绝大部分的权力。

  换言之,现在的贾似道就是大宋中枢。

  两人为何要为敌?

  因为李瑕所做所为,一直是在从中枢偷权力。

  李瑕行事作风,已有藩镇之势。

  作为大宋中枢的贾似道最早察觉,他感受到权力一直在被偷走,李瑕杀荣王、养寇自重、讨要钱粮、回镇川蜀……本质上就是在一点点蚕食贾似道的权力。

  这个藩镇不愿成为中枢的一条狗,不肯叼喂给它的食物,在啃中枢的肉。

  什么个人恩怨都是表态,本质上是……贾似道腿上已被李瑕嘶咬下了好几块肉了。

  故而必杀李瑕。

  贾似道是大宋这院子的管家,挥舞着棍棒,驱赶着程元凤、叶梦鼎与所有人,要让他们去打狗,狗一直在偷他的粮食。

  但狗咬死了信重管家的主人,其他下人始终想着争当管家。这时贾似道定眼一看,养的这条小奶狗原来不是狗,是一条狼。

  但老主人、小主人反而视它为看门犬,要管家再割下一块肉喂它。

  只有管家看得最清楚,委屈,冤枉,欲哭无泪。

  “这是条狼啊!睁开你们瞎了的眼看看,这是一条要吞掉大宋社稷的天狼!”

  没有人信他。

  狼已经步进庭院,昂首四顾。

  管家只有两个选择,与狼拼死一搏,或者割肉喂饱它这一次,让它走……

  ……

  剧痛。

  贾似道只能割肉喂狼。

  殿议之后,李瑕的三百精兵下驻至都亭驿,就在御街不远,在宫城与枢密院之间。

  这还是全氏让皇后安排的。

  何意?

  帝位空悬,确实没人能罢免贾似道的宰执之位。

  而放眼临安,只有李瑕真敢与贾似道操刀子干,所以他守在这里,贾似道敢不敢到枢密院?

  不敢,那程元凤、饶虎臣、叶梦鼎、杨栋这些枢要大臣将拼命蚕食权力,直到新帝登基。

  时间不会很长,很快李瑕就要回蜀。

  但到时,等你贾似道再回过头来,手中还剩几斤几两。

  对于这些文臣而言,有些是怕贾似道、有些是争不过、有些是不愿争、有些是顾全大局,总之他们不是贾似道的对手。

  现在,李瑕摁住贾似道,哪怕只能摁上一会儿,他们自会上去分贾似道的权。

  权,就是争,就是抢。

  ……

  “贾似道输就输在太狂傲无礼了,既想拥立殿下,又想排挤殿下身边的臣子,动不动就拿拥立宗室来威胁,可恨!”

  “是啊,好在慈宪夫人不吃他这一套。”

  “慈宪夫人能受他威胁吗?你要拥立宗室是吗?好,自视你为叛逆,调蜀帅平叛!”

  因是国丧期间,忠王府诸臣不敢大笑,抹着泪,赞叹不已。

  “老夫人不愧是老夫人,一眼洞察贾似道之奸邪……”

  叶梦鼎叹息一声,拍了拍膝盖,很是感慨。

  他一整夜下来,既受李瑕怂恿,又恐贾似道真翻脸,左右为难,无可奈何。

  “不曾想啊,慈宪夫人如此有魄力……”

  ……

  “老妇无知,妄干国事!”

  贾似道一脚将厅上一条矮凳踹飞,冲天怒气终于爆发出来。

  “她怎就能蠢到这种地步?!杀子之仇,杀二子之仇!我苦心孤诣,为她找出仇寇,她为何就不能信我?!”

  “阿郎……”

  “我给出的是最好的办法!杀李瑕为她报仇、为大宋除害,点到为止,不牵扯忠王,陛下明白的……陛下都不须我多嘴一句,我只须随便找个不怕死的文官轻轻一点,陛下心里就一清二楚,何等聪慧?”

  “是,是……”

  “那这蠢妇是什么脑子?!她打我?蠢透了!蠢透了!”

  “我做得哪件事不合她的利?她想拥孙子继位,可以!我一直就是要拥立她的血脉子脉,连这都看不明白?”

  “我说要拥立宗室,那是为了震住程无凤、叶梦鼎这些首鼠两端之辈!我为何拉拢赵与訔?为了点明弑君案的真相!何等忠心耿耿?何等苦心孤诣?!”

  “她连这都看不出来,她脑子里到底糊着什么泥?!打我?不是我身佩安危守鄂州,大宋早亡了!陛下如何待我的?她如何待我?!”

  “臭老孺也敢干涉朝政?!祸国!祸国!”

  “嘭!”

  一张太师椅被举起来,猛地砸碎在地上。

  “阿郎啊!别骂了,被人听到……不值如此动怒,不过就是放两个老儒入枢……”

  “我是气我输了吗?!”贾似道吼道:“我是气全氏太蠢了!蠢!蠢!蠢!”

  “忠王本就是要继位的,我们在争的是什么?不过是争忠王继位后的一点权势!臣子们的权势由臣子们争……关她屁事?!关她屁事?!要跑出来跳脚?”

  贾似道犹觉不解气,还用力拍了拍胸脯,大哭不已。

  “陛下啊!你在天之灵睁眼看看你的母亲!你看看你的母亲……臣要为你报仇啊,你母亲……陛下!”

  他想到赵昀若在天有灵,看到了今日殿上一幕会有多急,更是涕泪俱下。

  这次是真伤心了。

  不是伤心输了。

  他贾似道一生自负,千难万险一向镇定。

  这次,是真真被全氏伤透了心……他没选择贴上来的宗室,顾着与赵昀的君臣恩义,报仇、立赵禥,一片冰心,到头来只有冤枉、委屈。

  权柄丢了还可以抢回来,心伤了才真叫贾似道难过。

  “真他娘的蠢……”

  ……

  饶虎臣操持着国丧,回想起今日种种,不由摇了摇头长叹。

  虽说能抢贾似道的权,他也是得了大好处。

  但本来只要商讨就能解决的事,硬是因慈宪夫人插手,将李瑕抬到能与贾似道举兵相较的位置,差点就起了干戈,使社稷一朝分崩离析。

  也就是她运气好,贾似道最后低头了,否则史笔如刀不提,饶虎臣就要第一个站出来把国祸怪在全氏头上。

  这不是在谈李瑕、贾似道谁对谁错,谁忠谁奸。而是抛开立场,只谈不该拿社稷冒险。

  饶虎臣心中公允评述……慈宪夫人不懂国事,非常非常不懂国事。

  ……

  此时,全曼娘正端坐在宫闱中,看向全玖。

  “玖儿啊,你往后要当皇后,这母仪天下须学的多,莫慌,老身会亲自教导你。”

  全曼娘语速很慢,眼中还泛着悲恸之色,又显得睿智而深沉。

  正是她,今日几句话拥立了孙子赵禥,一举稳固了朝纲,使大宋未再出一个行废立之事的权相。

  周围的宫娥内侍们人人敬仰,如众星捧月一般捧着她。

  全玖也是端端庄庄地行了礼,一边为国丧抹泪,应道:“孙侄女多谢姑祖母厚爱……”

  谢道清坐在一旁,低下头。

  她觉得,全氏有些过了,真当自己是太皇太后了?

  等新帝继位了,这位先帝之生母再这般下去,朝臣们可就真要烦她了。

  虽这般想,谢道清再转头一看全玖,不由又有些嫉妒……

  再远处,阎容跪在嫔妃之中,低着头,却是偷偷一瞥,将这一幕落在眼里。

  她心里不由暗讽,看起来高深莫测、人老成精的样子,还不是被耍得团团转?傻妇。

  忽然有些明白李瑕为何说当不了权相,一定要回川蜀。

  就这些妇人、傻子当靠山,靠得了一时,靠得了一世吗?

  如今看这皇后、太后的还在为这点小荣宠嫉来妒去,是也有些没意思。

  她阎容只需倚在榻上,便要叫天下最有能耐的男人来让她享受安稳荣华。

  想着想着,脑海中那场面又有些异样起来,再次对李瑕起了色心……

  第六百零八章 接回

  贾府。

  贾似道骂了良久才平息下来。

  寥莹中这才问道:“阿郎,眼下……”

  “眼下没奈何了,这不是陛下在时,一朝天子一朝臣。”贾似道喃喃道:“多做多错,放李瑕回蜀,待抢回圣眷,收拾了朝堂上这些蠢夫再谈吧……还有那老蠢妇,早晚将她赶出去。”

  廖莹中深感可惜,叹道:“也许再晚上半日,李瑕手下便招供了,那今日未必……”

  “不会招的。”

  贾似道往地上一躺,喃喃道:“今日,李瑕提的第一个条件,便是要我放回他的人。第一个条件……他的人能跟着他做这种事,不会招的,给他吧。”

  “是。”

  “外面在闹什么?”

  廖莹中推门出去,过了一会回来,道了一句。

  “你说什么?”贾似道讶道。

  “那女人不肯走。”廖莹中道:“她说请神容易送神难,需阿郎过去求她。”

  贾似道起身,笑了笑。

  他确有些想再去见见严云云,想必聊一聊也有意思。

  但走了几步,他却又停下脚步。

  她还能说哪些厉害的话,他是猜不到的,但无非是奚落他,说不定还会挨上一巴掌……

  贾似道知道李瑕在临安不仅三百人,这时候没必要较这个真。

  “去,把她给我叉出去!”

  ……

  “贾似道!你那小软虫没钻过老娘的篱笆,老娘就不走……”

  远远有叫嚷声响起。

  贾似道走过庭院,一路上的小厮仆婢不敢看他,纷纷低下头。

  他走过之后,却又感受到身后偷瞥来的目光。

  走上阁楼,他举目看去,远处一群正连拉带拽将那女人往外赶去。

  贾似道看了好一会,抬了抬手,招过龟鹤蒲。

  “去,问问李瑕能否将……算了,去买些贵重礼物,就说给严掌柜赔罪送行。”

  ……

  刘金锁披着甲,持着长枪,正昂然立在贾府门外。

  临安之行,他没做什么。

  但李大帅说过,他非常关键,比如今日若是贾似道翻脸、或全氏不肯相助需要抢下赵禥、甚至是行下策……都需要他领兵冲锋。

  总之是用不上刘金锁了。

  哦,还有一桩,贾似道若是不肯放人,刘金锁便要杀进贾府。

  此时李昭成就站在他身旁,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不停乱转。

  “大郎君啊,别转了,我都听到是严掌柜在喊了,她自己不出来。”

  长枪在地上一点,刘金锁啐了一口,又道:“就老子一直在白等……”

  李昭成无心理会,只眼巴巴看着贾府大门。

  终于,严云云被人用力一推,踉踉跄跄被赶出来。她换了一身颇华贵漂亮的裙子,只是额头上还贴着药膏。

  “有本事再拿老娘啊……”

  “云云!你没事吧?”

  严云云才转头,语气便淡了下来,道:“多谢李郎君关心,有事,被贾似道污辱了,死心吧。”

  李昭成一愣。

  严云云再一看,见街边停着几辆马车,径直过去。

  李瑕正在与担架上的陆小酉说话,一旁还有人在给陆小酉治伤。

  见严云云过来,李瑕摇头道:“你何苦骗他?”

  “阿郎久等了,早知是阿郎亲自来了,我便不闹了。脸怎么了?”

  “没事,跟范文虎打了一仗,我又赢了。”

  “恭喜阿郎与吕文德亲上加亲了,阿郎怎知我与李郎君说了什么?”

  “你看他那样子。”李瑕用下巴指了指李昭成。

  严云云问道:“那又怎知我是骗他的?”

  “从你被捉至贾似道进宫不过半个多时辰,他岂有空动你。”

  “那阿郎猜错了。”严云云整理了一下裙摆,“衣服都撕烂了。”

  她还向担架上的陆小酉笑了一下。

  陆小酉脸一红,偏过头去,不敢说话。

  “你别招小酉。”李瑕道。

  “打个招呼而已。”

  严云云其实不认得陆小酉,这不归她直接调派,不过是知道这次来临安的八百人往后必然要被李瑕重用,打过招呼便与李瑕随意闲聊,道:“贾似道不过是吓唬我,扯衣裳之后,大概觉得清白女子才怕破身,这招术对我这种人没用。”

  “说了,别再妄自菲薄。”

  “好,并非是想妄自菲薄。”严云云得意笑了笑,“是想说贾似道真对我起意了,我还行吧?这次勾了个宰执。”

  “真没事?”

  “真没事,他裤子都没脱便得了范文虎的消息。但没骗阿郎,他真看上我了。”

  陆小酉脸更红,李瑕只好让人抬他到马车上治伤,随口还考校了严云云几句。

  “嘴上占便宜没用。你觉得贾似道这次为何输了?”

  “一输在胆魄,不敢坏规矩先手杀阿郎;二输在轻敌,以为随手撩拨两下就能借皇帝的刀杀阿郎;三输在傲慢,既想逼程元凤、叶梦鼎、赵与訔对付阿郎,又想敲他们的权,自以为控得住火候。他这人,凡事都想掌控,太傲。”

  “你也傲慢。”李瑕道:“你沾了贾似道一样的习气,凡事反推出来之后就沾沾自喜。反推是叫你学教训,但这事太彰能耐,会叫人得意忘形。”

  严云云一凛,收了笑容,老老实实应道:“知道错了。”

  “说你为何会被捉?”

  “我疏忽大意,没能留意到被盯上了……”

  “还是同一个错,你嘴上自谦太多、心里反而太傲慢,一得到贾似道的消息就全力出手,从你听到消息,觉得‘贾似道被爆炸惊慌了、露破绽了’的那一刻你就输了。当时为何不想想,凭什么你能比他先得到对手消息?你在临安有几个人,他有几个人?”

  “我错了。”严云云头埋得更低,道:“我当时看到胡真,还在想我比她能耐……心里有些傲了。知道错了,会改。”

  李瑕已走到自己的马车前,道:“走吧,准备一下回川蜀,这次是真没人能拦我们了。”

  “是。”严云云认真应了一句。

  “训完了,改就是了。”

  严云云遂又笑起来,先送李瑕上马车,嘴里还不依不饶道:“这次真走了,舍不得我的小蛐蛐。”

  李瑕听了倒是不以为意,亲手带了这么些年的人,贾似道会对她好奇也正常。

  严云云与别的幕僚不同在于她起点低,李瑕很少会骂韩祈安这些做事周到的,却偶尔会训她,这使得她做事风格比起别人更像李瑕些。

  而她如今能走到这一步,比别的幕僚更难些。

  旁的不提,至少李瑕守住了他的原则,严云云也守住了她的原则,将个人的欲念与公事分割开来。

  在这年头,这点说来简单,又殊为不易。

  ……

  马车上,唐安安给李瑕敷着脸上的肿,目光不由透过车帘向外看去,有些好奇方才那说话的女子。

  “女子也能做这些事么?”

  “一个手下,都是最老的一批了。肯学,够狠,豁得出去,有孝心……你莫小看了她有孝心这点,韩老就是看她常常到父母坟前扫墓,这才收她当义女。”

  “那我也能为郎君做吗?”

  “没甚不行的,不过我有个原则,不碰下属。”

  唐安安遂收回目光,不再多管严云云。

  她想了想,斟酌着,缓缓道:“我在宫里只见了季惜惜,我其实是打算好了,如果……”

  话到这里,却又停下了。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也知道你没事。”

  唐安安这才安心下来,她这人,总是极在意要让李瑕知道她是清白的。

  李瑕道:“你有话想说的时候,可以直说,不用顾着委婉。”

  唐安安于是又看着李瑕。

  她属实漂亮,一双美目始终像有话说。

  但她想说的东西却又不好说,想寻死才被季惜惜绑起来,为了什么呢?

  她再一想,李瑕其实是知道的……

  “嗯?”

  “在风帘楼学了一辈子说好听话,你……我……在你前面,反而不知如何说话了。”

  “还是小姑娘,不至于就一辈子了。”李瑕笑笑,因与她相处本就尴尬,加上她有些文艺腔。

  下一刻,唐安安却是将头轻轻倚在他肩上。

  “昨夜,我知你不仅是为了我……但我总觉得……”

  话到这里,回想起李瑕将她从宫中接出之事,哪怕她明知他不只是为她,犹觉惊心魂魄的深情砸到了心间。

  还未恍过神来,她其实还在慌。

  最后,唐安安微微笑了一下,有些羞涩,自嘲道:“我还是没学会怎么和你说话。”

  “没事,学会了再说也行。”李瑕话到一半,自觉也沾了些文艺腔,又道:“但经昨夜一事,我大概没办法再让你离开我身边了,抱歉。”

  “郎君不要抱歉,我……”唐安安声音更低,流露出的是她真实的羞涩,最后喃喃了一句,“我觉得欢喜……”

  第六百零九章 收尾

  已没人能再拦李瑕回蜀,他在临安剩下的也就是短短几日内的收尾事宜。

  先帝出殡、新皇登基之类。李瑕只需要待着,保证国势平稳过渡,这是他收获名义之后该给的付出。

  虽只带“三百”兵士,但“贾似道不敢惹李瑕”却已成为朝臣们的共识。

  朝臣们也在防备李瑕争权。

  为何?

  还是那句话,整场纷争本质是藩镇与中枢之间的冲突,程元凤也不傻,也能感受到李瑕这个藩镇的威胁。

  当然,中枢动荡,得缓上三五年,没人想现在动藩镇。

  也就只是不让他在中枢争权而已。

  表面上,李瑕也无争权之心。

  像是……他出力摁住了贾似道,到了分一杯羹的时候,将利益都让给别人。

  李瑕从来都没这么客气。

  他为何要当宋臣?不就是为了从中枢拿好处。

  争来争去,最后好处不拿,就是白争。

  李瑕当然要在中枢安插人手,长远地为他这个藩镇汲取利益……

  ……

  宫内小西湖边,云锦堂。

  一男一女正在秘室私语。

  “明白了,就好比说,官家是唐玄宗,你是安禄山。”阎容话到这里,美目一瞥,笑道:“我可是杨贵妃?”

  “阎贵妃比杨贵妃美。我却不是安禄山,没那个实力。”

  “哎哟,李节帅可太自谦了,安禄山可没杀了唐玄宗。”

  “我实力太弱,不得不使出上不了台面的手段。刺杀、欺骗、恫吓、造谣……以弥补实力上的不足。”李瑕自嘲道,“但旁门歪道必然会留下后患、纰漏。安禄山实力强,不需要这些。”

  “只有这些?”阎容笑骂道:“你还祸乱宫闱。”

  “暂时还没有。”李瑕语气随意,问道:“董宋臣自尽了?”

  阎容深深瞟了他一眼,想说的话被噎住,只好说起正事来。

  “他忠心耿耿,想要去陪官家,全氏与谢道清很感动。可惜他都那般奉承你了,你还要杀他……真无情。”

  她须臾又想到了什么,瞥向李瑕,悠悠笑语道:“我教人杀的,恶毒妇人,你怕不怕?”

  “嗯,很怕,我还是第一见杀人。”

  “呸。”

  李瑕道:“我们可让关德当宫内的大宦官,他想当什么官?”

  “他必须得当上傻子皇帝的贴身内侍,其余的,无非提点内军器库、内侍省、翰林院、都大提举诸司……”

  “宦官也提举翰林院?”

  “董宋臣便是翰林院提举。他这一死,皇后还转他当节度使呢。”阎容笑道:“官不比你小。”

  “这大宋朝就是虚衔太多。”李瑕随口道,“知道了,我去把这事办了。”

  “急甚?”阎容伸手,推他的胸膛,将他推在椅子上坐下。

  这是聊了好一会之后,两人才有的肢体接触。

  今日李瑕没披甲,被阎容轻轻捏了一下。

  “还有事说?”

  “国丧之后,我想与赵衿住到公主府去。”

  “好,我安排。”李瑕道:“但得在公主府内再建个庵堂,反正你也不会住,简修一个吧,就别劳民伤财了。”

  阎容此时才松开手,又道:“往后,我派关德为你打探宫中消息,你在蜀地握着重兵。这就是你说的‘我们的富贵’了?”

  李瑕笑问道:“还不够吗?都说了,皇帝是我们的人。你又有公主保着,宫中大官换成你的人,未必没有当太后自在。”

  “不够。”阎容也笑,凑近了些,道:“你可知道我往常是怎样的吃穿用度?”

  “吃穿用度能花几个钱?往后,与当年的‘阎马丁当’不同了,精减党羽,花不了几个钱。你以前养的党羽既没用又费钱,还坏名声……”

  “人家是在说缺钱吗?是为你亏了本钱的。”

  李瑕笑笑,知她是何意。

  她一直就想勾得他拜服在她裙下。

  李瑕不接,道:“没有我,你才会亏得血本无归。”

  “讨厌。”阎容故作委屈道:“人家亏了这么多,你却连个保证都不给?”

  “你要何保证?”

  “人家哪里知道。”阎容咬着嘴唇,美目飞瞄了李瑕一眼,显出无尽娇态。

  她今日又是扮成小宫娥过来的,与酒库相见时又有些不同,少抹了胭脂,多披了件丧衣,少了一分妖娆,多了一分清丽。

  这次这一低眉,她便不信李瑕能不被勾了魂。

  偏偏,李瑕还是道:“既不知道,你便只要信我就行,日久见人心……走了。”

  阎容大恼,伸手又去按李瑕。

  “你再……”

  话到一半,她对上了李瑕的眼神。

  他眼神中依旧是清明、坚定、从容,但还有一丝促狭。

  原来他知道她的心思……

  ……

  阎容对李瑕起了色心,好几次都幻想过他……

  但不敢。

  她媚态恣肆,不过是天生的容貌如此。终究是大家闺秀出身,册封贵妃,想勾搭李瑕又不敢真个勾搭。

  于是,想勾他的魂,让他扑过来……

  李瑕不动心,终于完全击毁她与生俱来的自信。

  此时伸手一按,她几乎就对他大哭大喊出来。

  “你再不给我一个保证,休怪我对你因爱生恨!拉着你一起去死!”

  然后,对视了。

  阎容此时才反应过来,她被李瑕拿捏了。

  她想拿捏他,千般手段、万种风情,不停地使。

  但最后,她输了。

  李瑕才是在勾她、吊她,想要拿捏她。

  阎容非常生气,再一瞬间,她回想起自己那差点要脱口而出的话。

  因爱生恨……

  “你欺负人,你欺负人……”

  阎容眼角已有泪光。

  气馁、不甘、委屈,她不想承认是她先对李瑕动了情,被他勾了魂。

  “你答应让我拿捏的,说好了的,但你还在拿捏我,你若想利用完我就抛……”

  李瑕没让她把后面那些几乎要翻脸的话说出来,笑了笑,附耳过去。

  “你也很享受,不是吗?”

  阎容一愣,又羞又气又笑。

  “别服输。”李瑕再轻声道:“你我各施手段想拿对方的心,不是很有意思吗。”

  泪珠都已挂在阎容的眼角,她却是抿嘴笑了一下。

  她从来没这般笑过,比以往更添几分妩媚。

  由心而发的妩媚。

  因为,李瑕懂她,懂她的风情,懂她喜欢什么,还肯花心思陪她玩,能赢她又肯哄她……

  他肯为她花心思,这念头一起,柔情蜜意再往上叠,阎容眼中已泛起雾气。

  “那你让让我嘛?”她用最后的心志娇嗔了一句。

  “你知道吧?我这人,不管比什么都是不愿让的。”

  “我比不过你,就不能让我一次吗?嘴上让让也好嘛……你说,你先对我动的心,好不好?”

  绣鞋已轻轻踩在李瑕的靴子上。

  李瑕握住了阎容的手。

  他对待女人,从不婆婆妈妈。

  之前,阎容身上的风险太大,他能把持得住。

  而当风险减小,李瑕对她需求又有所增强时,你情我愿之时,他也毫无心理束缚。

  “李瑕。”阎容眼中雾气更浓。

  李瑕没说话,他知道她此时此刻更想要的是什么……

  ……

  前殿正在宣读遗训。

  “朕嗣守大业,三十有六年。永惟付托之重,夙夜衹惧,靡敢遑宁,赖天之休,方内义安,蛮夷率服……”

  遗诏还是出自董宋臣的手笔,写完他便“自尽”了。

  模仿的是官家笔迹,依群臣的意见。

  不说官家是遇刺的,只说是病重。

  因官家在位时推崇道学,刊《太上感应篇》,遂称有仙人伴落雷而至,引官家成仙。

  以此,解释了前夜的临安惊雷。

  “脩短有定期,死生有冥数,圣人达理,古无所逃。乃自故冬以来,常感苍天有召。朕素有道心,夫岂不奉神人之望哉。恐不获嗣言,可诏列位,以付后事……”

  “皇后以坤仪之尊,左右朕躬,慈仁端顺,闻于天下,宜尊为皇太后……”

  这是群臣不放心忠王,希望谢道清能担负起更多责任。

  “皇子忠王禥,以天性之爱,朝夕寝门,未始少懈,况仁孝恭俭,闻于天下,可柩前即皇帝位,三日听政……”

  终究是定下了赵禥的名份。

  殿内殿外,群臣纷纷跪倒大哭。

  “应沿边州镇,不用举哀,不得擅离治所。丧服以日易月,山陵制度,务从俭约。丧制以日易月,成服三日而除……”

  “尚赖股肱近臣,中外百辟,协辅王室,底绥万邦。”

  贾似道、程元凤终于是宣读完遗诏。

  群臣痛哭流涕,以寄托对先帝的哀思。

  “陛下!”

  “……”

  哭声震天。

  之后,要去拜见新君。

  ……

  一轮红日缓缓落入两座青山之间,缓缓下沉,终于完全沉没……

  ……

  小西湖,云锦堂。

  整日,阎容全然未听到那些震天的哭声。

  她抬起无力的手,擦着额头上细密的汗珠,脸上满满的潮红未褪,一双修长的腿紧紧勾住李瑕……

  “我……我才知道能有这般……能有这般……舒服……”

  “长眼了?”

  柳眉微蹙着,眼中的媚意流转,阎容咬了咬李瑕的耳朵,呢喃道:“今日当了神仙……”

  李瑕喘着气,手轻轻拍着她的背,还在安抚。

  “我也是。”

  “带我去汉中吧……好不好?”

  李瑕的手稍停了一下,继续轻轻拍着,斟酌着措辞,缓缓道:“我是很想的,但汉中清苦,怕你待不惯,且我们的富贵还须你……”

  “哼,就知道你不答应,只想利用人……不高兴,我要去和那老妇说是你杀了她儿子。”

  “那你去,最好现在就去。”李瑕随手捏了捏阎容的脸。

  阎容嗔了他一下,身子贴上来。

  “那你走之前,日日来陪我可好?”

  “那不行……夜里吧,白日里还是太扎眼了,不像今日。”

  阎容又嗔又喜,抚着李瑕问道:“你为何能这般厉害?”

  “首先是心态,之后是技巧,还有身体,我平时多练腿部,以使气血循环时……”

  “谁要听你说这些,说好听的哄我……说你喜欢为我拼命……”

  “倒还没至于拼命,你蛮雏的。”

  “何意?”

  “你没甚经验……”

  “呸,我这就去告发你,我们一起死吧。”

  “好吧,这是在夸你……”

  “……”

  “对了,再说几桩正事。你要小心,别让贾似道把真相告诉了瑞国公主,到全氏面前揭穿我们。”

  “好,对了,还有桩事,今日全氏召见了那个上奏折的状元。”

  李瑕皱了皱眉,问道:“怎不早说?”

  “你没把我哄好,凭什么一直给你报消息?自是只说我要的。现在你哄好我了,自然会与你说。”

  “下次有消息就报我,不可再这样。”

  阎容有些怕他生气,拉了拉他,应道:“好,那你别摆脸嘛……”

  “这是有人提醒全氏了?”

  “拢共就那几个女人,谢道清、全玖,还能是谁?要紧吗?”

  “暂时不要紧,你留意些便是。”

  “好,那你明夜再过来……”

  ……

  出了云锦堂,绕过小西湖,走到丽正门附近的东宫,李瑕又去见了赵禥一面,只说了几句话便退了出来。

  对于李瑕而言,把关德留在赵禥身边当贴身内侍,比说什么话都管用。

  他从来就没太在乎圣眷。

  皇帝听话就行。

  ……

  这是李瑕此次临安之行最后的布置。

  他没再指望全氏的持续信任。赵禥一登基,全氏的话语权只会迅速衰退。

  文官不信任他,也没关系。

  他干脆放弃在明面上的势力,直接将党羽放到权力核心的背面……

  李瑕以阎容控制关德,以关德控制皇帝,又有蜀中兵权为倚仗,自能形成一个互相保护、相辅相成的体系。

  短时间内,政敌根本无法攻破他这个简简单单的体系。

  他们彼此便能形成一个互为倚仗的关系。

  李瑕与阎容的关系已不可破,她不仅得他支持、受先帝之女保护、还能联络到先帝生母。

  而阎容保着关德,关德是她一直以来的心腹,连最危险的时候都没背叛,此后更难背叛。

  关德则贴身服侍赵禥,远有李瑕、近有阎容作为他的后盾。

  赵禥又相信李瑕是亲兄弟,被拥立之后这个谎言更难被打破。

  李瑕本身也有实力,同时还能借这个体系从中枢汲取力量,发展实力……

  第六百一十章 大争之世

  赵昀死在冬至后的次夜,十一月初五。

  朝臣们一直压着消息,在十一月初七发丧,而三日后,新帝登基,这是十一月初十。

  夜里,留梦炎再次走进了中瓦子的瓷器店。

  他随手拿起两个瓷器看了看,喃喃自语了一句。

  “这红瓷倒是妍丽,这白瓷却有瑕疵。”

  “请客官进来说吧……”

  再次走进密室,留梦炎在录书老面前坐下。

  录书老脸色不悦,道:“找了你许多日,现在才来。”

  “忙。”留梦炎拍了拍膝,道:“国丧、登基大典、拟庙号、修奉山陵……这赵宋,国势将亡呐。录书老还未回亳州?”

  “事未办妥,回去如何交代。至少,该送的消息得告知五郎。”录书老叹息着,反问道:“状元公盼着小老儿早些走?”

  “没有,有许多消息要报。”留梦炎比往常从容得多。

  国丧尚在进行,今夜他不怕皇城司、机速房会找到这些蒙古细作,遂慢条斯理地说了近日消息。

  “李瑕呢?”

  录书老只关心这个,这是张弘道派他来临安的目的。

  这次又是没能对付得了李瑕,刺杀难度太大、借刀杀人不成,他也只能将消息打探全了,请主家决断。

  当然,张弘道也在进益,还吩咐过“万一怕了,不必轻举妄动……”

  “李瑕明日便走。”

  留梦炎沉吟着又补充了一句,道:“明日,是十一月十一。”

  “何意?”

  “李瑕本就该在明日启程回川蜀的。”留梦炎缓缓道:“冬至那日,我特意寻杨镇闲聊,问他李瑕何日启程,他说‘五六日后吧’,也就是明日。”

  录书老眉头一皱,道:“他原拟定在十一日启程,最后果然是在十一日启程。”

  这像是一句废话。

  但他已意识到,事情不简单……

  留梦炎脸上挂起一丝笑意,似乎渐渐觉得李瑕这人有意思。

  他以往只是不情不愿地泄露情报,今日则是主动帮忙分析。

  “我们再顺着近日之事捋一遍。”

  “好。”

  “初五,李瑕突然提前返程,离开了临安。当夜,宫城落下惊雷,临安城中生乱;”

  “初六,李瑕去而复返,直趋宫城、驻兵御街。当日,忠王府詹事迁任枢要重臣;”

  “初七,先帝驾崩,群臣发丧,宣读遗诏,李瑕增兵宿卫宫城。”

  “初十,新帝登基。”

  “十一日,李瑕依原定计划启程返蜀……”

  话到这里,留梦炎抬眼瞥向录书老,眼神像是有太多话想说。

  “看吧,事有蹊跷,大蹊跷。”

  录书老问道:“你没有更隐秘的情报?”

  “我官位还不够高。”留梦炎笑道。

  “继续说吧。”

  “好,有几桩事,宿卫大将庞燮、范文虎接连死了;枢密院增调了川蜀之军费;宫中大宦官董宋臣自缢了;新帝登基后迁关德为贴身近侍……关德与李瑕皆是阎贵妃的人。”

  “整件事下来,李瑕得利最大?”录书老问道。

  他与宋臣们不同,目光并不看程元凤、叶梦鼎这些人的得失,他是冲着李瑕来的,只看李瑕。

  留梦炎懒得多解释各方势力,点点头,道:“算是吧。”

  录书老沉吟不语,手指轻轻在案上敲着。

  留梦炎等他想了一会,才继续开口。

  “此子了得?”

  “若不了得,小老儿为何来?”

  “我们还是小瞧他了。”留梦炎道:“不论整场宫变详情如何……直说吧,必有人弑君宫变,李瑕或是提前得到消息、行险徼幸。更有可能,他正是暗中拥立新帝者。”

  “能做到吗?”

  “极难。我所知情报太少,只能猜测个大概,但藩镇大将勾结后宫弑君,古来常见,李瑕有这个本钱。”

  “你有证据?”

  “没有证据,我只谈我的猜测,要甚证据?”留梦炎道:“想来目前也没有任何证据,否则结果不至如此。”

  他身子往前倾了倾,又道:“这人太狠了,与他为敌要小心、再小心。”

  “状元公何意?”

  “劝家主一句,能拉拢便拉拢。”留梦炎道:“层层死局,人家反手全破了,甚至弑君行逆,豺狼虎豹之辈!”

  录书老淡淡看着留梦炎,看了好一会。

  之后,他脸色挂起一丝讥笑。

  留梦炎一愣。

  “录书老,你没听懂吗?”

  “听懂了,就当是吧,李瑕偷偷摸摸杀了赵氏,又如何?这便是豺狼虎豹了?”

  话到这里,录书老转而又指了指自己。

  “小老儿虽张家一老仆,但想说一句……尔等宋人,可笑至极。”

  整场谈话下来,留梦炎一直都是智珠在握的模样,没想到此时竟被如此嘲讽,脸色不由僵在那。

  录书老道:“懦弱无力,连君王亦是废物,杀了便杀了,也值得这般大惊小怪?”

  “不是,李瑕他……”

  “张家不需要知道宋廷改朝换代的阴谋诡计,再漂亮,都是无用的小伎俩。无非,羊群中出了只豺狗,叼走了领头羊。”

  录书老说着,也倾过身子,又道:“小老儿说句真心话,你们宋人这些精巧的朝纲、反复曲折的勾心斗角,可笑,太可笑了!”

  留梦炎张嘴,正要反驳。

  “这一局……”

  “知道蒙古如何吗?”录书老打断他的话,问道。

  留梦炎不说话了。

  “莫在小老儿面前赞叹你们可笑的宫变党争可好?小老儿见过沧海,波澜壮阔!状元公却教小老儿惊叹溪流之细水潺潺?”

  说着,录书老起身。

  他已振奋起来。

  “论争位……论争位,大蒙古国不效这些把戏,只服英雄为主。成吉思汗之子孙,方为世间最英雄者,欲赢得汗位、征夺疆土,只需挥刀斩尽弱者!”

  “当蒙古的弯刀斩下,漂亮而无用的伎俩不过是一摧即断的毛发!当沧海拍下,细水潺潺之溪流将瞬间湮灭!”

  留梦炎:“……”

  录书老按住他的肩,最后又郑重道了一句。

  “小老儿一介仆役,犹敢言,尔等所谓‘帝位之争’,小儿之戏也!”

  留梦炎已被这北地老仆气势所慑……

  ……

  “状元郎?”

  “是,他想要见大帅一面。”

  十一日清晨,李瑕从宫城出来,直抵利津渡口,转头看去,见士卒领着闻云孙往这边走来。

  他想了想,亲自迎过去接。

  “宋瑞兄。”

  “非瑜,我想来为你送行。”

  “多谢,如今朝臣事多,唯有宋瑞兄能来。这边说吧……”

  闻云孙与李瑕并肩走过甲板,在船头站定,吹着江风。

  “本已说好,若此番你我都活下来了便请非瑜喝酒,结果我连着两夜登门拜会,非瑜却都不在。”

  李瑕下意识摸了摸鼻子,道:“我近来宿卫宫城,太忙了些。”

  闻云孙斟酌片刻,问道:“初五夜里,是非瑜派人救我出皇城司大牢?”

  “嗯?宋瑞兄入狱了?”

  “你真不知?”

  李瑕道:“当日你说要告我,我便吓得逃走了。”

  闻云孙笑笑,摇了摇头。

  回想起那夜,他被关在皇城司大牢,突然有兵士杀进来。

  混乱中,隔壁牢房中有一位老者领着他逃出来,自称是御医,向官家揭露有人毒害三位官家亲子,因而被扣押。

  之后,闻云孙回到家中,便听妻子言贾似道欲行废立之事。

  他看得出来,这又是争权夺势,至少有两方人都想利用他。

  旁人遇到这种事会迷茫,他不会。

  慈宪夫人召他问询,他依旧是实话实说,指出哪些是证据、哪些是推测。

  庙堂总会有阴谋,有算计,他始终以本心应对。

  一个人的本心,力量很小,能改变的着实不多,整场纷争的结果,还是被更有权势的人掌握。

  但,闻云孙所求的,始终是真相、公道。

  “非瑜,你我实话实话可好?”

  “宋瑞兄是想知道什么?”

  “真相。”

  “真相是,也许是有人利用你害我、也许是有人利用你害贾似道……”李瑕道:“我们就相信朝廷的最后判断,如何?”

  闻云孙看向李瑕,目光灼灼。

  李瑕不敢看他,转过头,望向钱塘江。

  “非瑜是否认为我太容易被利用了?”

  “没有。”

  闻云孙又问道:“那你可怪我?”

  “不会,说心里话,你是我见过最聪明的君子。”李瑕真诚了些,道:“你是我今生见过,最接近‘公道’‘法理’之人。”

  “过誉了,我绝不是。”闻云孙笑道:“非瑜似乎总觉得我太古板?我亦有七情六欲,亦好酒,有两房妾室……若你我深交,我为人绝不无趣。”

  “好吧,那是我有些刻板印象了。”李瑕道:“但我确实将你当作‘公道’。”

  “之后呢?”

  李瑕想了想,道:“我冒昧,多说几句,猜猜你的行事准则。”

  “好。”

  “公道不可有‘权宜考虑’,公道是客观,它摆在这里,就是该拿来用的,用以维持世间安宁。

  你为官一任,有人问你求公道,你若说‘荣王如此荣尊,死了就死了,查这案子一定是有人利用我,我不会去查’,这次你不给他主持这个公道,下次换作是平民百姓来求公道,便也有了新的借口。

  真相、公道、法理这些,不该有任何主观,它就该是无情无念、不管不顾。否则何以教人信服?人若不信服,这世道也就更坏了。

  故而,宋瑞兄明知也许是有人在利用,依旧执守本心,所做的一切,我很理解。”

  闻云孙深深看了李瑕一眼,道:“非瑜过于通透了。”

  “我过于通透……直说吧,这社稷败坏,行公道愈发艰难,故而你担心我不忠于社稷?”

  “不错。”

  “宋瑞兄也通透,也看出了这些,也不忠于社稷?”

  “非瑜认为,我大宋百姓过得如何?”

  “比蒙古百姓好。”李瑕毫不犹豫道,“在大宋,大部分的百姓还能活下去,不会被当成奴隶,甚至猎物。换言之,或多或少,还是有公道的,朝廷上还有很多如宋瑞兄这样的忠正之士。”

  闻云孙松了一口气,心安下来。

  他今日过来,没说他要被罢官之事,他就没在意这些。

  前来送行,他想问的只有李瑕对大宋社稷的看法。

  因为李瑕是藩镇,且似乎有了不臣的迹象。

  现在有这个回答就够了,证明李瑕与他一样,认为还有振兴大宋社稷、肃清朝纲的可能……

  ……

  “非瑜可谓我平生知己,望有再会之日。”

  “再会。”

  闻云孙拱手作了一揖,与李瑕告别。

  他的态度始终诚恳真挚,也不因上奏折状告李瑕而有丝毫内疚,眼中只有坦荡。

  因为,他每一句话都是据实所述,他做的每一件事都俯仰无愧。

  而李瑕看向闻云孙的背影,眼神中却有些愧疚。

  他骗了他,他还有半句话没说——

  “现在大宋百姓虽还能活下去,但只会越来越活不下去,所以贾似道一定要行公田法,否则便要看着大宋缓缓走向灭亡,这没得选。但公田法不会成功,只会夺走百姓最后一点口粮,让大宋更快地灭亡,早死与晚死的区别而已。”

  当然,这只是李瑕的个人看法。

  他不打算说出来。

  不可能有人信。

  这是在预见十数年之后的事,谁都不可能确认它就对的,极可能是错的。

  闻云孙认为在十数年间能重振大宋社稷,在当前,比李瑕的主张稳妥且正确无数倍。

  李瑕有私心。

  他打心眼里就不愿扶持大宋,肯拼命造反,不肯拼命扶持大宋。

  他知道自己有私心,所以欺骗了闻云孙,所以觉得辜负对方。

  但,李瑕认为更重要的是,自己不能愧对自己的心。

  人首先得直面本心,才能坚定,从而有所作为。

  若叫闻云孙随李瑕去造反,这是毁其本心,进而毁掉他整个人。

  同理,若叫李瑕当个宋臣,他只会觉得窝窝囊囊,亦是毁其本心。

  包括贾似道,他们这些人有不同的主张,但从来没有对错之分。

  他们天生就注定了不同的立场,视对方之主张为不可能,又都希望在自己不可能的主张之中拼一丝希望。

  ……

  好一会,闻云孙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之中。

  李瑕回望了临安一眼,转过身,眼神依旧坚定。

  人各有志,但只要顺各自之本心,守各自之原则,何必强求走同一个方向?

  立德立行,无问西东。

  ……

  船起行,扬帆,顺着钱塘江而下。

  下游不时有细水潺潺的溪流汇入大江。

  终于,眼前是浩瀚沧海。

  沧海波涛汹涌,犹可载着船只,转进长江,逆流而上……

  第六百一十一章 新帝

  若说此次临安宫变是“伏尸二人,流血五步”,蒙古争位便是“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广袤疆土之上,数百万铁骑对垒厮杀。

  当然,厮杀得壮阔未必就好。

  大宋拥立弱主,为的是安稳农耕;蒙古决出雄主,为的是强盗掠夺。

  南与北,似乎已快要被完全割裂开来。

  当今天下间已少有人能同时体会到这两种截然不同的形态。

  也只有往返于两国之间的归人、细作,还有某些细作出身的阃帅。

  因为赵氏已南渡一百三十余年,燕云十六州已割让了三百二十余年……

  ……

  燕京。

  此地先秦时是燕都,汉唐时是幽州。

  辽时为幽都府,改析津府;金国贞元元年,完颜亮正式建都于燕京,又称中都……

  大宋?

  燕京人从来就没见过赵宋,只知道是向大金国称臣纳贡的一个藩邦。

  童贯曾赎买燕京;徽、钦二宗被俘虏而来——这便是此间百姓唯二所知的赵宋轶事。

  当今之中原,士民仰望者,唯有忽必烈一人。

  ……

  清晨,大典开始。

  宣读诏书的声音响起。

  “己未年十一月十一日,钦奉诏旨,朕惟祖宗肇造区宇,奄有四方……”

  王鄂站在汉官前列。

  他是忽必烈新任命的翰林学士承旨,这份诏书,正是出自他的手笔。

  此时听得一个“朕”字,他不由红了眼眶。

  这是恢复汉制之事迈出了最坚实的一步。

  自金亡以来,多少汉人替大夫不忘济世之心,苦心经营,不知付出了多大心血。

  若非中原人,恐怕永远不能体会这种心情。

  二十五年亡国沦丧之痛,蹂躏于蛮族铁蹄之下。

  衣冠不存、礼仪丧尽。

  终于有了一个皇帝。

  不是大汗,是他们自己的皇帝!

  此中区别极大。

  “咸谓国家之大统不可久旷,神人之重寄不可暂虚。今日太祖嫡孙之中、先皇母弟之列,以贤以长,止予一人。虽在征伐之间,每存仁爱之念。博施济众,实可为天下主……”

  王鄂听着听着,老泪纵横。

  他稍仰了仰头,但眼中泪水犹源源不断流到下巴,浸湿了他花白的胡子。

  ……

  王鄂时年已七十岁了,是金哀宗正大元年甲申科进士及第,状元。

  金亡时,他正任蔡州汝阳令,被蒙军俘虏。

  张柔久闻他的名气,将他救出,一直安置在保州。

  直到十五年前,忽必烈开始接触汉人士大夫,邀王鄂到哈拉和林讲读《孝经》、《书》、《易》,以及讲解齐家治国平天下之道。

  那年蒙古大汗还是窝阔台。

  当时的忽必烈还不到三十岁,连封地也无,其父亲拖雷死的不明不白,母亲被迫改嫁,就是个普普通通的蒙古宗室。

  王鄂记得很清楚,每次讲治国之道都会讲到半夜,某夜,忽必烈说了一句话——

  “先生所言,我今日虽不能施行,安知来日没有机会?”

  当通译将这句话翻译过来,王鄂便愣了。

  他知道,成吉思汗让子孙们发誓,汗位只能在窝阔台一系。

  但他也从此决意追随忽必烈,复兴汉制。

  后来,窝阔台汗死,正是忽必烈提出,蒙哥是窝阔台汗继子,有资格登汗位。

  之后忽必烈总领漠南,也真的行汉法,改革弊政,减赋税、差役,劝农桑,兴学堂……

  十五年,一路走来,中原牧马之地在今日重归汉制王朝。

  如何不教人唏嘘?

  ……

  “自惟寡味,属时多艰,若涉渊水,罔知攸济。爱当临御之始,宜新弘远之规,祖述变通,正在今日……”

  此时,“祖述变通”四字入耳,王鄂身子一颤。

  “吾皇……吾皇……”

  他没忍住,高呼了一声,哭倒在地。

  刘秉忠、张文谦、姚枢等人连忙过来扶住他。

  一双双手握在一起,众人对视着,个个双目通红。

  今日他们不想谈这道登基诏书是为了应对怎样的形势、不想谈阿里不哥。

  只有情怀、志向。

  他们这些金莲川幕府旧臣一直有同一个志向,才为此全心匡助同一个雄主。

  经久沦丧之苦,才能扶手相持、齐心协力……

  ……

  与此同时,临安,宫城。

  赵禥已登基为帝,依例,每夜临幸之妃子须到合门谢恩,由主管宦官记录受幸日期。

  这是先帝发丧的第四日,小宦官们正百无聊赖地坐在合门处闲聊。

  “关大官叫咱们来做什么?”

  “不知啊,国丧未过,官家初立,还能有嫔妃来谢恩不成?官家都还未大婚……”

  说话的宦官忽然停下话头,愣愣看着前方。

  只见一群嫔妾正向这边走来,一眼望去,竟有三十余人之多。

  “这都是……都是来谢恩的?”

  “不会吧?”

  “但,但好像真是的……”

  很快,消息已传到程元凤耳中。

  这位大宋宰执愣了一下,有些不可置信。

  “胡闹!国丧未过,谁允许官家如此?!”

  “右相息怒,官家一定要这样,贾相只好安排……”

  程元凤二话不说,起身便要入宫。

  “恩相不可!此必为贾似道之计……”

  程元凤岂不知贾似道便是故意将消息放给他的?

  但他只能去劝谏。

  贾似道背的是佞臣之名,可以肆无忌惮。

  他程元凤不同,他更多的权柄是来自于朝堂上的声望,而非圣眷。

  今日官家荒淫之举,有违礼教至此地步,他若不加教导,朝臣只会当他怕了。

  声望一毁,往后这右相也不必当。

  无非是,国势一定,新一轮的党争再次拉开了帷幕。

  争便争……

  ……

  十二月初七。

  南与北的消息,几乎是同一时间汇集到了张弘道的桌案上。

  张弘道先见了从燕京来的使者,王鄂的一名学生,名叫应翰彦。

  “真的?!”

  “这是皇榜,请五郎过目。”

  因张家对王鄂有救命之恩,应翰彦很客气。

  他眼中的笑意也是久久未散。

  张弘道反反复复看着这皇榜,渐渐的,手都颤抖起来。

  “吾皇,吾皇……应兄可知?亡国那年我只八岁,这辈子……世侯子弟,终究……终究……从今往后,我见蒙古人……可不因衣冠而觉受辱……有法制……有法制可护治下乡民……”

  话到最后,张弘道有些哽咽。

  他长出一口气,仰起头,努力不让泪水再流出来。

  “列祖列宗,你们看看,父亲不是数典忘宗,他没有卖汉家江山给蛮夷,是改朝换代啊!当年……当年他保全保州乡亲……如今再复衣冠礼仪……”

  应翰彦见此情景,不由再次落泪。

  他们并非矫情之人,但二十五年亡国沦丧,苦苦经营至此,无数委屈终于一朝涌出。

  “五郎放心了?陛下决心行汉制……”

  “年号呢?”张弘道上前一步,“有年号吗?”

  “不急,下个月。下个月陛下便定年号。”

  “好,好!起好了?”

  “等陛下旨意可好?”

  “先告诉我。”张弘道迫不及待。

  “好吧,年号……中统。”

  “中统?”

  张弘道好不容易才收住眼泪再次决堤而出。

  他知道这看起来很傻,以手掩面。

  “取‘中华开统’之意。”

  “中华开统……中华开统……陛下懂我等啊!陛下懂中原民心……”

  “陛下决心顺中原民心。”应翰彦道:“五郎,我本不想告诉你,想等你看到陛下的建元诏书,你会更激荡,老师亲笔拟的,你该看到诏书才看年号……”

  “等太久了,太久了……”

  之后,好不容易平复心情,两人稍聊了一会蒙古局势,应翰彦便起身告辞。

  “我还要赶去京兆府一趟,见见仲举。”

  “留一夜吧?明日再启程。”

  “不了,迫不及待看仲举的反应。”

  张弘道大笑。

  他都能想到,刘元振听说此事会如何欣喜欲狂……

  ……

  送走了应翰彦,张弘道才招来录书生相见,听他说临安之事。

  “……”

  末了,张弘道点点头,淡淡道:“我信。”

  “五郎信?”

  “不错,且我认为正是李瑕杀了赵昀,其人有此胆魄,确是世间少见之英杰。”

  张弘道说这话时,神色颇为郑重。

  以往,他每提到李瑕都会情绪激动,但这次却没有,只是由衷地又感慨道:“他真厉害,敢杀皇帝、还能摆平,我还是小看他了。”

  “他已在归蜀路上,如何对付?”

  “我会再写封信给他送过去,若肯归附,我愿让他当我妹夫。若不肯,那便罢了。”

  “罢了?”录书老一愣。

  张弘道笑叹了一声,看向堂外的天空,目光悠远而平静。

  “我自知不如李瑕远矣,但平心而论说一句,杀个懦弱宋主,无甚了不起的。”

  “是。”录书老深以为然,道:“我亦是这般对留梦炎说。”

  “你与他说这些做甚?”

  “五郎恕罪,小老儿听他拍案击节,实觉太过可笑。”录书老道:“当年大金国可掳赵宋二国主戏耍,而蒙古之强可灭金,至于当今临安风物……”

  话到这里,他摇了摇头。

  想到手足无力、七岁始能言的傻子也能当皇帝,想到那满朝乱象,让人一时也不知如何评述,只有眼中透出深深不屑。

  “怜其不识天下英雄。”

  张弘道这才想起来,他幼时听的赵佶、赵恒在金国那些趣事,还是眼前的录书老给他说的。

  李瑕在赵宋那地界不管做了什么,只怕在这位燕京老人眼里都要抹上一层黯淡。

  “罢了。”

  张弘道摆了摆手,道:“为张家之所求、中原士民之所求,陛下宁与蒙古诸王拔刀相向,张家不可辜负陛下。李瑕生于懦宋,永远不能体会我等中原人心境,他不愿归附,只能说,人各有志,不必强求……”

  第六百一十二章 志向

  张弘道试图去理解李瑕。

  他在书房中坐了整整一夜,回想三年多以来的所有与李瑕有过的交集。之后,在地图上推演。

  当线索都拼凑起来,他也看清了李瑕的志向。

  并不让人惊讶。

  出于对李瑕的看重,张弘道还认认真真地分析其人志向是否有实现的可能……

  以史为鉴,赵宋有个宰相韩侘胄,曾参与政变,拥立宋宁宗,独揽大权,之后试图北伐。

  黄金数万两为军需,启用了吴曦、苏师旦、毕再遇、辛弃疾等人。

  北伐才布署,便出现了内奸,金人秘密联络吴曦,吴曦割据四川叛宋降金,其余诸路宋军大败,金军顺势反攻淮南。

  韩侂胄还待再战,宋廷中投降派已与金国议和,杀韩侂胄,函首安边。

  张弘道看来看去,抛却韩侂胄北伐中准备仓卒、用人不当等种种失误……宋军这野战实力也是完全拿不上台面。

  还有,宋人真有北伐之心吗?

  兵马都未过淮河,韩侂胄便先挨了自己人两刀……

  再看如今之蒙古,哪怕四分五裂,也远强过当年那“必乱必亡”之金国。

  而赵宋之国力,已远不如当年。

  至于李瑕,若忠于宋,实力远远不及韩侂胄,只能与宋陪葬;若自立,实力远不及吴曦,吴曦尚且知道归附金国,李瑕却不愿归附蒙古?

  再鉴当世,李璮久在山东经营,储存粮草、截留盐课、高价买马,练精兵七万,尚且不敢直接叛乱。

  公允评说一句,李瑕能力再强,但势力与任何世侯相比都不堪入眼。

  思来想去,看不到其成事之可能。

  天下大势,北地士人早在十年前便有庙算,偏这个李瑕看不明白……

  想了一整夜,张弘道再抬头,只见天光已大亮。

  他唤过婢女。

  “去请大姐儿来见我。”

  ……

  端着米粥喝了,张弘道将碗筷递出去,向坐在那看着情报的张文静道:“看完了?”

  “嗯,看完了。”

  “那你我兄妹开诚布公谈谈。”张弘道语气沉着,道:“父亲在外征战,留我看家,家中事务,我最挂心的便是……”

  “知道啦。”张文静没好气地应道。

  张弘道摇了摇头,依旧有些絮叨。

  “过了年便二十了,待字闺中待成了老姑娘,往后嫁不出去。”

  “那好。”张文静道:“父兄要我嫁,嫁便是了,三书六礼也收了,请五哥安排婚期。”

  “……”

  沉默了片刻之后,张弘道轻轻敲着桌案,保持着平和的语调,道:“你该知晓,家族事大。不可因你一人之儿女私情,坏张家之安定长荣。”

  “我知晓。”

  “父兄已为你尽了力。岁中,你与李瑕之事还未传开时,我甚至考虑送你去汉中。但如今陛下已知情,李瑕太招摇,汉中一战出尽了风头,故而,陛下给出最好的条件招降他……”

  “他不屑。”张文静将手中的情报放在案上,还摊开给张弘道看了一眼,语气中稍流露出一丝骄傲,“兄长请看,他亲赴临安……”

  “是,面对陛下招降,他呈书赵宋懦主。我得到消息,布局借刀杀人,还被他反手破了。”

  “那五哥又何必自取其辱?”

  张弘道的气质比以往沉稳得多,也不恼,道:“我知你如何想的,他在临安做了更大的事,其人……卓然于世间英物。”

  他话到这里,抬了抬手,不让张文静说话。

  “我承认你眼光独到,看中的是男儿确实惊才绝艳。看,我肯夸他,夸到你满意且无妨,但他再好有何用?他不降啊。我们给了他最大的宽容,他不降,且还招摇,此子往后必将成中原之大敌,成陛下眼中钉。你还如何嫁他?”

  张弘道叹息一声,苦口婆心,又道:“父亲疼你,从小到大,有几桩事不遂你的意?若有办法既保家族长荣,又许你配心上人,如何不依?但只问你,如今除非他归附,可还有其它法子?难不成你要父兄因你牵扯,弃陛下而投赵宋不成?说来我都恶心。”

  这自然是不可能的。

  张家世居保州,三百年前属辽、百余年来属金,视辽、金为中原正统。

  为什么?

  赵宋承认的,纳贡称臣,就好比盛唐时每有藩邦臣属前来朝拜。

  蒙古兴、金国灭,至忽必烈称帝这一刻,这已真正成为中原正统王朝之争。

  何时轮得到一个藩邦小国来插手?

  因一个女儿看上一个藩邦将领,搭上整个家族?

  张柔再疼女儿也不可能做出这种蠢事……

  张文静明白这些,问道:“五哥希望我写信劝他?”

  “是,我希望你写信劝他。”

  “他不会答应的。”

  “那也简单。”张弘道摊了摊手,语气故作轻松,道:“他既无心你便休。”

  张文静不答,看向桌案上那份张弘道用于推演的地图,想了想,忽道:“他那般人物,自不愿久居人下。”

  “不错,李瑕之志向,瞒得过赵氏,瞒不过我,他与李璮之辈相同……你别说话,好,他比李璮有能耐,但实力呢?李璮父子两代在山东经营多少年?他在川蜀多久?不过半年。扶宋尚且不能,何况自立?你莫将世情看得太简单了。”

  张文静只看着那地图,眼泛思索。

  张弘道苦笑,道:“我知道你聪明,也不瞒你。我在推演他是否有起兵成事之可能,结果是绝无可能。哪怕退一万步说,他往后能成,称王、称帝,多少年?十年?二十年?与你又有何相干。老姑娘了啊你,你只须知道你嫁不了他。”

  张文静笑了笑,忽又问道:“五哥以为,他会攻大理?”

  “不错,蒙哥汗死,其西南斡腹之谋已无用,阿术提兵北归,大理或有被李瑕攻下之可能。但又如何?攻大理一年,收服其民心至少需三五年,而川蜀民生凋敝、大理民生凋敝,无二十年生息不足已恢复,空掠大理之地而无民力、物力,济事否?且宋军毫无野战之力,唯据险而守,失于被动,早晚必败。三五年,陛下平定阿里不哥之叛,已有横扫六合之势,天下无人可挡。”

  话到此处,张弘道自觉说得多了,最后道:“你我兄妹定个约吧,你写封信给李瑕,他若肯归附,我与父亲欢欢喜喜送你出嫁。但他若拒绝,你死了心嫁旁人可好?”

  “此事,五哥可是想了一整夜。”

  “嗯,还不是为你。”

  “你想了一整夜,却叫我立即回答,岂有此理?”

  “你待如何?”

  “自是该让我再考虑考虑。”张文静笑道,又一指案上各种情报、地图,道:“这些也给我,可好?”

  “道理既已明白了,还要这些做甚?”

  张文静理所当然道:“便是要写信,也该有理有据才能说服他。”

  张弘道又叹一声,只觉这妹妹这性子愈发坚韧,看似平平静静,那颗痴心却是敲也敲不破。

  他挥了挥手。

  “拿去吧。”

  张文静笑了笑,走上前,仔细收拾起来,颇为认真的样子。

  张弘道见自家养出来的娴美姑娘成了这德性,心头烦躁,懒得再看她,自负手往外走去。

  张文静听着兄长的脚步声渐远,笑意淡下来,有些哀色。

  可再拾起那份临安情报一瞥,眼中不免又泛出异彩。

  她仔细将这些整理好了,也不假手于侍婢,回了屋。

  研了墨,想落笔写封信……

  但再想到李瑕那人傲骨铮铮,若不猜透他的想法,劝也是无用的。

  毛笔又被搁在一边,张文静拿起那份推演图,自琢磨起来。

  “你那般成竹在胸的模样,有何打算呢?”

  ……

  张弘道在地图上写了不少蝇头小楷,考虑得十分详尽。

  张文静看了一会儿便知道,哪怕不谈赵宋的掣肘,人口与马匹首先便要扼住李瑕在川蜀壮大的可能。

  关键是,便是解决了这些难题,也不知得要多少年,哪又等得了?

  想了好久好久,她眼皮渐沉,头一歪,案上的毛笔弹起来,墨汁沾在脸上。

  “嗯?”

  看着地图上那两点墨水,张文静心神一动,不由喃喃了一句。

  “只要刘家或汪家肯帮他……”

  转念一想,终究是更不可能之事。

  第六百一十三章 策略

  汉江水奔流不绝。

  船只还在逆流而上,船舱中的桌案微微有些摇晃,上面摆满了图纸。

  地图上,蜿蜒的线代表着山势,方框里写的是一个个关隘名字,函谷关、武关、散关、萧关……

  以丹砂为墨勾勒出的杂乱箭头纵横其间。时人忌讳于以红笔写名字,这张地图上却写了很多。

  一支毛笔悬在地图上,许久,因船的摇摆,有墨汁从笔尖滴落,正滴在下方一个红色名字上。

  “刘黑马?”

  李瑕看着这被污掉的地图良久,搁下毛笔,将这张地图放到一旁,转而拿起一旁的图纸又过目了一遍。

  他做事喜欢先制定策略,此时所做的策略分两部分——内修、外攘。

  内修多是民生经济,以历代陈规旧法,再适宜地补充他所知的经验。

  这方面思路倒是很清晰。

  但可以预见的是,哪怕加上后世经验,经营个三年五载,实力的增速也远远比不上忽必烈。

  是增速,再如何努力经营,实力的差距也会越拉越大。

  为何?

  政治、人才、地域、人口、经济……甚至李瑕个人的能力,全方位的不如。

  忽必烈已经称帝,有足够的名义与权力大刀阔斧地施行其治略,有权力重新分划各路府州县、发行楮币、进行贸易。

  而李瑕虽然骗了赵禥彼此是亲兄弟,却还有后患、并依旧受制于中枢,不可能做到完全大刀阔斧。

  他还远远不能说是完全占据川蜀,只能说是一个野心勃勃的蜀帅,蜀中官员本质上大部分还是宋臣。

  蜀中人口,在宋蒙交战之前有一千二百万。但这些年下来,被屠戮上千万。

  屠戮上千万,再除掉逃难者,余下多少人?

  朝廷根本无力统计,籍册被烧毁,战祸连绵,唯一可查的只有成都一夜之间被屠一百四十万,其余的,连尸骨都无人收殓。

  李瑕甚至想不出一个办法能把川蜀人口完整统计一遍。

  逃难的百姓逃入山林,又害怕被造了籍贯反而要缴税赋。仅这一项,涉及到的便是用官用吏、税赋、分田……林林总总的为政经验。

  忽必烈有二十年的为政经验,李瑕却只有击剑经验,这则是个人能力上有差距。

  这些,都属于双方势力目前的“基数”。

  当然要内修,但基数的差距太大,只内修的话,三年五载一过,还是要亡。

  因此,李瑕今日不停地敲着地图,认为一定要在忽必烈与阿里不哥争位时尽可能地弥补双方基数上的差距。

  最好的办法,就是占据关中,且要完全占据关中四塞之地,这才有可能守住。

  进而实现双方的此消彼长。

  但,川蜀总兵力不过四万余,还要分守各地。

  钱粮不谈,拼了命抽调数千人,也全是毫无野战之力的步卒。

  将这点可怜的小步卒拉到关中那千里平原……

  便好比一个小娃儿挤进战场,都不知要被如何踩死。

  死结便在于此。

  没有实力便占不了关中、扩大不了基数。于是实力的差距越来越大,最后灭亡。

  ……

  “要想打开死结,只有收服刘黑马或汪惟正,但这几乎是不可能之事。”

  看着地图上被墨滴污掉的那个名字,李瑕低声自语了一声。

  他闭上眼,许久未能想出思绪……

  在他身后是一面屏风,将这舱房隔成外间与里间。

  里间,年儿给晕船晕得厉害的唐安安喂了些粥,扒着屏风向这边看了好一会,只见李瑕动也不动。

  终于,天色暗下来。

  年儿轻手轻脚地上前,点燃烛火。

  “郎君,晚上看文书伤眼睛呢。”

  这话是李瑕说的,在江上这些天来,晚上是他陪她的时间。

  李瑕喜欢把年儿的头发分两边扎起来,是如今少见的发式,平添几分俏巧。

  她今天便是这般打扮的,又费了许久的工夫提了水来梳洗过,想与李瑕多说会话。

  “当你觉得对方无比强大的时候,是因为他只展露了强大的一面……”

  李瑕忽然喃喃自语了一句。

  年儿一愣,目光看去,只见他还闭着眼。

  “任何比赛,对手都会有破绽的,只要能找到……”

  “郎君?”

  李瑕睁开眼,提起桌上的笔,开始写字。

  落笔,才发现墨水已经干了。

  年儿一见,连忙给他换了支笔,沾了墨水递过去。

  她知道他还要继续务公,连忙又多添了几根烛火,坐在一旁开始研墨。

  这次,李瑕落笔的速度飞快,年儿不时添些茶水、吹干他写好的纸,一转头砚台里的墨汁已快用完,于是开始继续磨。

  腊月的夜里凉,她手脚冻得厉害,但偶尔抬头看去,只觉李瑕认真的样子俊得不像话,又忘了这点冻。

  ……

  天光微明,李瑕搁下笔,犹觉有些不足。

  整个策略并不细致,但还未回到汉中、情报不足,暂时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再一转头,只见年儿趴在桌案上睡着了,手里还拿着那墨石,许是有些冷,两只脚都缩在一起。

  李瑕遂将她抱起来,转到里间。

  这船舱不算大,但里间还是被临时隔成了两边,左边的小间里,唐安安正躺在榻上,柳眉紧紧蹙着,显然还是很不舒服。

  李瑕并不打算把年儿放过去,转身便走到右边。

  随手的一些物件放在榻边的小案几上,匕首、护心镜、火石……

  然后,是一枚护身符、一块玉佩、一张彩笺。

  李瑕看了它们一眼,自嘲一笑,拥着年儿入衾,将她冰凉凉的小手捂进怀里。

  “唔……郎君?”年儿呢喃道,“砚台还未洗……”

  “不洗了,我已忙完了,剩下的等回家再说。”

  “太好了,行船这么多天,你也太忙了吧。”

  “还有三两日才到,我能好好陪你。”

  “真好。”年儿很开心,将身子贴紧些,“你身上好暖和……夫人真的会喜欢姑娘和年儿吗?”

  “会。”李瑕道:“你今天扎了头发?裙子也很漂亮。”

  因这些有被注意到,年儿不由更加开心。

  “你看年儿这个,是你喜欢的那件……”

  ……

  唐安安迷迷糊糊醒来,听到了隔间那边的声响。

  一开始,年儿还在抑制着声音,渐渐地便有些压不住……

  唐安安抬起沉重的眼皮,见天光已亮,一时也不知他们又是玩了一夜还是才开始。

  她侧了一个身,不免有些埋怨自己太过没用。

  从临安返汉中这近一个月的水路,本该是她能多与李瑕相处的时候,他也并不排斥,连年儿私下也说吃不住这每日勤于练体的郎君。

  偏是她才上船两日便晕了。

  算时日,便快要抵汉中了,往后也不知如何是好……

  耳畔响声始终不绝,唐安安又翻了个身,心中嘟囔了一句。

  “你们便不觉得饿么?”

  她思来想去,今日哪怕是拼着病体未愈,也得给他跳支舞才行。

  然后,忽意识到什么,她柳眉一蹙,终于伸手伸了好几次才从榻边的案几上拉过一个匣子,拉出一条缝得厚厚的布。

  做完这件事,唐安安抚额一叹,终于是被自己气哭了。

  “你不争气……从头到尾就不争气……”

  心里骂着,努力抹着泪水,偏就是抹都抹不完。

  ……

  直到三日之后,唐安安才感到了慰籍。

  李瑕是亲自抱着她下船的。

  他力气很大,毫不吃力的样子,胸膛宽阔,趴得很舒服。

  但唐安安还是低声劝道:“不宜这样回府,夫人看到会……”

  “步辇已经来了。”李瑕悄声道。

  唐安安好气。

  他悄悄地说,那就是知道她会很尴尬嘛,偏他还是要说,显然是故意让她丢脸的,虽只是在他一人面前丢脸。

  步辇穿过天汉大街,景象不同于临安的繁华热闹,汉中城格局方正、街道开阔,透着一股简朴之风。

  唐安安是从侧门直接进的后宅。

  帅府很大,没有多余的摆设,简洁明亮。

  下人不多,护卫都是女兵,一个个脸上抹着彩,目光凶狠,不似汉人风貌,对她并不友善的样子。

  一进门,唐安安便紧张地握住年儿的手,很担心主母不喜欢她。

  好在,李瑕先进了门,先与妻子单独叙过别情,才来安顿她与年儿。

  “见过夫人……”

  唐安安努力想起身行礼,眼也不敢抬,目光落处,这位正房夫人穿着朴素,虽只见裙摆与足尖,却已感到有股端雅大气之风,必定是出身名门。

  “不必这般拘谨,你们的屋子已布置好了,我带你们去看看吧。”

  “该先给夫人敬茶。”唐安安恭恭敬敬道。

  年儿没进门就吓得不轻了,连忙跟着行万福。

  其后,高明月伸手握住她们的手。

  “不急,等哪天病好了、不害怕了再说。”

  她话语虽简单,但语气中的平和却教她们终于安心下来……

  ……

  李瑕转头看了一眼,知道高明月其实也紧张,不然大概会凑上去小声问人家发式怎么梳的之类。

  因是帅府夫人,不得不拿出样子,其实不过都是几个小姑娘。

  他没在后宅多留,简单安顿完家室,径直往前衙走去。

  穿过院门,绕过一道道长廊。

  “大帅回来了。”

  “大帅……”

  远处,终于再次望到汉王台。

  转进议事堂,只见幕僚们已都在等着了。

  李瑕从亲随手中接过匣子,在主位上坐下,开了口。

  “好久不见,便先不叙旧了,今日时间不多,先谈川蜀近况。”他从匣子里拿出一叠叠文书,又道:“之后,再谈谈接下来的规划……”

  第六百一十四章 内修外攘

  夕阳将汉王台的光影拖得很长。

  帅府议事堂中,诸人并不觉得李瑕刚回来就拖他们议事不近人情。

  彼此都很了解了。

  韩承绪、韩祈安、李墉、郝修阳、李昭成、杨果、杨实、严云云……这几乎是李瑕所有的幕僚班底。

  杨果家族中还有些别的子弟,大多都留在庆符随房言楷施政。

  理由很多,杨果刚入蜀时提过要让子弟们随房言楷学习,同时也是留守李瑕起家之地,还有,以示杨家没有逃回北地之心。

  杨果词曲文章极好,但不太擅长权谋,有些浪漫主义。族中子弟没几个出类拔萃的,包括杨实也有些平庸。

  杨家最大的好处在于声望。

  至于郝修阳只管工艺事;李昭成还过于单纯;严云云起点太低……

  真正有本事的,还得是韩家父子与李墉。

  如今李墉的身份许多人已知晓,却并不当着别人面前端父亲的架子,开口依旧称“节帅”。

  “……蜀地各山城迁回旧城,也在招抚流民归乡种田,过了年节,春耕之前我们会试着将人口统计一次;另外,张珏来信,江万里回朝觐见新君了。”

  “内修之事,制定政策不难,重要的是施行过程,我抽空会到各州县巡视,督促各地官员,若有不妥再适当调整。哦,郝道长,你那里也是一样的,我到时亲自来看。”

  “是。”郝修阳始终闭着眼摸胡子,只管自己那一摊子事。

  李瑕道:“所谓‘内修外攘’,外攘与内修不同,策略必须先定好,须将情报打探清楚,开弓便没有回头箭,我有意开始着手南征大理、北据关中,方才递的计划诸位可有看法?”

  “我以为不妥。”李墉径直道。

  “收复汉中不妥?”

  “皆不妥。”李墉道:“我以为,眼下不宜南征大理。”

  韩承绪苦笑了一下,韩祈安则摸着下巴,皆沉思起来。

  南征大理之事,李瑕是早已与他们商量过的,甚至都定好了用易士英为将的方略。

  此次,高长寿扮作蒙军,北上五尺道,闹出攻打川蜀的动静,既是为了接应李瑕回蜀,也是为了给一个南征的理由。

  “至于理由,只有一点。”李墉道:“不划算。”

  “不划算?”杨果问道。

  “占据大理,至少需军费三千万贯。而蒙古占据大理多年,烧杀抢掳,彼间早已是一片贫脊荒芜,观如今形势,攻下来不难,然而攻下之后,短期内难以让大理士民全然臣服,又需耗费军费以维持局面,若蒙古自吐蕃反攻,又需军费抵抗。其地税赋,全不足以弥补所耗,三五年间不但毫无收益,且所费巨而收效甚微,只拖累川蜀之内修。”

  李墉话到此处,郑重了些,又道:“节帅当知,蜀地人稀地广,眼下缺的是人口、钱粮,而非蜀道尽头之远疆。”

  李瑕想了想,沉吟道:“此事,我回程路上也想过,占下大理,并非只为了土地,而是为了商贸,其地扼南丝绸之路,可通天竺贸易。又有我所需之马匹,不得不占。”

  “便是南丝绸之路,十年内之利益,岂可弥补军需所耗?”

  李瑕笑了笑,道:“我会做些生意,应该可以。”

  李墉无语。

  他从来没见过自己生出的儿子做过甚买卖。

  满腹的论据,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

  李瑕笑道:“此事我意已决,诸位以为,兵事上可还有错漏?”

  李墉道:“不如请高氏郎君北上汉中一趟,当面商议妥当后再举兵,如何?”

  “不错,这是正理。”

  韩祈安又道:“到时,须让聂仲由统一路兵马南下为妥。”

  杨实又谈论了些威宁城之详情,诸人各抒己见;严云云则领命负责重新打通南丝绸之路……

  这事,大概方针最后虽依李瑕的主意定下,但李墉的提醒却让众人意识到,眼前的局势并不乐观。

  气氛凝重了些。

  “如今这物价,会子愈发兑不到钱了。”杨实忽叹了一句题外话。

  “是啊,六千万贯先支半数,再减去平日养军之开支,水利、铺桥、修路、购马……所剩无几矣。”

  诸人话到此处,再看向李瑕,几乎同时沉默下来。

  最后,还是韩承绪道:“阿郎欲图关中,只怕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我这策略不好?”

  李墉道:“过于复杂,牵扯过多势力……”

  李瑕道:“此次,并无上中下三策,我苦心冥想,只想到这一个办法。”

  韩祈安道:“阿速台已退出关中了,与浑都海合兵于六盘山。”

  李瑕颇诧异,讶道:“情报准确?”

  “具体消息不好打听。我几次让胡勒根带人往关中打探,捕获了刘黑马军中一名粮官,他只听到一些传言。”

  先是仔细将这些说清楚,以免李瑕对情报的判断有误,韩祈安才继续说起来。

  “阿速台无能,久攻长安城不下,而史天泽、张柔大军赶到,他遂西撤。另外……阿里不哥并无当即攻取京兆府之决心,他所求者,阿速台将蒙哥攻蜀之兵力带回。”

  李瑕非常不高兴,道:“阿里不哥当知战事拖长,他的税赋必远比不上忽必烈,既已先得到消息,该不计代价攻下京兆府,以期速胜才是。”

  “似乎是,阿里不哥请忽必烈到哈拉和林,参加忽里台勒大会,借此将忽必烈引出势力范围,双方各派使节,忽必烈已答应了……”

  “答应?”

  李瑕摇头不已。

  忽必烈怎可能真去哈拉和林?

  当年蒙哥召忽必烈、今岁赵昀召李瑕,那是局势还不明朗。

  而以眼下蒙古之局面,阿里不哥竟还能怀着这般心思?

  只怕其人在哈拉和林准备血刃忽必烈之际,忽必烈已抢先称汗了……

  ……

  燕京。

  燕京城还是金国中都的格局,由完颜亮下诏营建,仿照宋朝的汴京,在辽国南京基础上扩建。

  皇宫居中,方方正正。

  成吉思汗攻陷此地后,宫殿多被拆毁或焚毁。

  因此,忽必烈虽在燕京登基称帝,暂时而言,都城还是在开平城。

  当然,毕竟是金国旧都,暂时驻跸于此,宫殿还是非常够用的。比临安大内要开阔大气得太多。

  由宣阳门入皇宫,东面是太庙,西面是三省六部,重臣们议事喜欢在门下省对面的会同馆……

  “刘公不在?”

  “陛见去了,他欲与陛下说,开平城位置偏北,不利于控制中原,定都当定于燕京。”

  王鄂讶道:“陛下能答应?”

  姚枢抚须而笑,道:“得等平定了阿里不哥之叛。”

  “好!好啊。”

  “莲花河水量已有不足,难以供应城内官民用水。”王文统道:“若能迁都,该营建一座中原古来未有之大都城。”

  “再谈,再谈,汉制始开,要做的太多了,眼下更重要的是阿里不哥……”

  “知晓须先灭阿里不哥,但每促成一桩汉制,不由振奋啊。”

  众人朗笑。

  哪怕许多人都不喜王文统,但这种气氛中,没人顾得上个人私隙。

  “阿里不哥……”

  下一刻,董文炳大步进来。

  “陛下同意开圣政了!”

  “振朝纲、肃台纲、饬官吏、守法令、举贤才、求直言、兴学校、劝农桑、抚军士、安黎庶、重民籍、厚风俗、旌孝节、止贡献、均赋役、复租赋、减私租、薄税敛、息徭役……”

  众人大喜,气氛登时更热烈起来。

  这就是称帝与称汗首先带来的不同。

  大蒙古汗国是不会做这些的,只会永远贪婪地索要贡品、进献。

  “还有,还有,让我说完,陛下还要崇祭祀,五岳四渎名山大川、历代圣帝明王忠臣烈士,陛下皆答应祭祀……”

  姚枢背过手,抹了抹眼中的眼水。

  这些,他早便知道,但文书正式下来,他还是忍不住哭了出来。

  祭祀了历代帝王,便是他的陛下承认了眼前这个帝国继承的是华夏正统,这便是法理。

  “王公,快拟诏……拟诏……”姚枢哽咽道。

  他怕再过一会,自己会哭得说不出话来。

  王鄂连忙抹泪答应。

  “我拟完这封建元诏书……”

  “建元诏书……年号定了,诸公,我等请陛下改国号如何?!”

  “国号?”

  “中原正朔!岂可再称蒙古?”

  “国号……国号……”

  姚枢也极为想要更改国号,且早已与忽必烈提过。

  但此时他还是不停摆手,好不容易才安抚住馆中同僚……

  “诸公啊诸公,且都莫急,基业草创,当与陛下一心,先平阿里不哥之叛。陛下答应过,平叛之后,中州正朔自该改国号。”

  “……”

  基业草创,这些士大夫有太多太多想要做的事,心情激荡,良久不能平息。

  撒过泪,才想继续议事,王鄂已拿起他的草稿吹了吹。

  “诸公可愿听建元诏书,或等下诏之日?”

  “请王公允我诵读。”

  王鄂笑着,将手中文稿递给王文统,馆中群臣遂纷纷恭听。

  “朕获缵旧服,载扩丕图,稽列圣之洪规,讲前代之定制。建元表岁,示人君万世之传;纪时书王,见天下一家之义。法春秋之正始,体大易之乾元。炳焕皇献,权舆治道。可自庚申年正月初一,建号为中统元年……”

  听着听着,姚枢不愿让人看到自己失态,掩面出了会同馆。

  他站在廊下,抬眼望天,心潮澎湃。

  追随忽必烈十年,他终于与幕府诸公合力将这一代雄主变成了汉人君王。

  成吉思汗铁木真是不是汉人君王?

  忽必烈可以追封铁木真。

  至于算不算?后世承认不承认?铁木真自己又承认不承认?

  都不好说。

  但忽必烈是。

  忽必烈已诏告天下,亲口承认了自己是中华之人,这在法理上已不容辩驳。

  故而,姚枢有底气说一句,华夏衣冠未灭、中州正统未断。

  所欠的,唯剩天下一统了……

  堪与陛下敌手者,唯阿里不哥而已。

  对于姚枢而言,此为中原王朝与蒙古蛮夷之争。

  他的陛下已兑现了许多承诺,到了北人汉人出力之时了。

  整理了胡子,姚枢转身,重新走进会同馆。

  ……

  “阿里不哥已犯了第一个大错,他本比陛下更早得到先皇身殁之消息,奈何失之于果决。今陛下以‘最长最贤’之名份登基,待其得到消息,必仓促来攻。陛下可从容应对,以有备击无备矣。”

  “此战,阿里不哥必分后两路,东路军自哈拉和林逾大漠而南进,至于西路军犹驻于六盘山……”

  “西路不足为虑矣,浑都海、阿速台已错失良机,刘黑马、汪良臣足可守陇西……”

  姚枢听到这里,忽然想起自己去信招降的那个宋将李瑕还未肯归附,不由摇了摇头……

  第六百一十五章 释俘

  腊月十三。

  天光微亮时,刘金锁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柳娘那高高鼓起的肚皮。

  临安待了两月、来回路程两月,待他回家,柳娘果然还未生产,堪堪怀胎八个多月。

  “我去守城了,守得这汉中不打仗,叫你安安稳稳地生娃……”

  刘金锁低声嘟囔了一句,因柳娘还未醒,轻手轻脚地出了门。

  他刘大统制的府邸便在帅府以北不远的盐库巷。

  出了巷子,拐进东大街,一抬头,便能看到汉王台。

  先是带着亲随在帅府斜对面的食肆里吃了早食。

  天已经很冷了,烟气从锅盆里腾起,漫过铺面外那老旧的旗幡,上面写着“天香食肆”。

  之所以起这名字,因汉中自古有“天汉”之称。

  呼哧呼哧吸了碗面皮,又啃了五块热腾腾的核桃馍,刘金锁拍着肚皮才起身,便见那边李昭成押着个俘虏正往帅府而去。

  “大郎君!”刘金锁招手上前,喊道:“吃点不?老刘请你!”

  李昭成转过头,拒绝了。

  他擅厨艺,早食吃的是自己亲手熬的小肉粥,不愿吃这些街边小食。

  倒是被他押送的那俘虏开口道:“闻着真香,刘将军可否招待我一碗?”

  “咦。”刘金锁认得这人,瞪大眼盯了他两眼,道:“你是老子在成都俘虏的,叫啥来着,贾……贾……总之跟那只蛐蛐一个姓。”

  “贾厚贾培之。”

  “哦,对对,刘黑马的小舅子……嘿,你瘦了不少。”

  贾厚虽狼狈,文雅气度不丢,苦笑道:“自是瘦了,哪怕是俘虏,也少有如尊府李大帅这般对待贵胄之士。”

  “不就是干点活吗?”刘金锁哈哈大笑,拿了个核桃馍往贾厚手里一塞,便领人去城头换防。

  贾厚双手受缚,捧着馍大口啃了,末了,舔了舔手指。

  这会儿工夫,他已走过了汉台,从偏门进了帅府大衙。

  “这格局……坐南朝北。”贾厚评点了一句。

  李昭成没说话,只领着他一路进了议事堂。

  等了一会,李瑕大步而入。

  “为何如此对待贾先生?还不快松绑!”

  贾厚摇了摇头,暗骂李瑕说这话的神情一点也不饱满,过于敷衍了。

  两个士卒上前解了他的束缚,自退到堂外驻守。

  他揉了揉手腕,拱手道:“多谢李帅。”

  “不必多礼。”

  李瑕肯演,但也就演了这一两句,再开口依旧是直来直去的态度。

  “虚言不多说,今日请你来,我打算放你回去。”

  贾厚不出所料,笑道:“敢问李帅,有何条件?”

  “没有条件。”李瑕道:“给刘黑马带句话吧……他的蒙哥大汗已死,蒙古四分五裂,请他携关中之地归附,保他高官厚禄。”

  贾厚哈哈大笑,拾起地上的绳索就绑自己的手腕。

  “那请李帅还是将我捆回去,我愿继续为李帅作劳力。”

  “带句话即可,刘黑马应不应是他的事,你回去吧。”

  贾厚眯了眯眼,道:“这绝不可能。”

  “问问他,又不吃亏。”

  “呵,归宋?污我家元帅耳朵。”

  李瑕笑笑,道:“贾先生自作决定,愿回去污一污刘黑马的耳,还是继续在此间扛石头。”

  贾厚朗笑,问道:“在李帅眼中,鄙人这条贱命也只配用来羞辱元帅一番?”

  “人命岂有贱的。”

  李瑕说着,随手一指李昭成,道:“这位,家兄。”

  贾厚目光一瞥,颇感不解。

  李瑕又道:“我与刘黑马有一面之缘,他既与我有联姻之意,我厚颜,为家兄求娶刘家女儿,从此世代通好……”

  “李家愿归蒙古?”

  “不,还是那句话,我提出意见,请刘黑马考虑。”

  “那便无甚好考虑的,请李帅不必一厢情愿。”

  “贾先生只负责带话便是。”李瑕神色淡然,抬了抬手,道:“请吧。”

  ……

  李昭成脸色又添了几分黯然,安排人送了贾厚北上,思来想去,还是重新转回议事堂。

  “二郎。”

  “来得正好,这一摞文书帮我过一遍。”李瑕头也不抬。

  李昭成叹息一声,上前接过那些公文,道:“你肯认我是‘家兄’,我很开心,但我的婚……”

  “我问过严云云了,她不愿嫁你。”

  李昭成愣了一下,只觉这话很是戳心。

  李瑕道:“她与韩老商量过,打算招个入赘的,不需多大能耐、家世,能安贫乐道即可,她想要那种,替她打点家事,老老实实,有点迂笨的老男人,你明白?”

  “其实。”李昭成缓缓道:“我只想开个酒楼,做……”

  李瑕没工夫听他慢慢说,径直道:“你以为你合适,但你不合适。你那是年少未经世事,而不是迂笨。你会有太多成长,那以后是否还能一如既往?严云云不会拿后半生去赌你往后如何,人家没工夫跟你赌,又凭甚跟你赌?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掌握自己的命运,跟你好了,将她努力得来的一半命运凭白交付未知,怎可能?”

  话到这里,李瑕目光看向窗外。

  说的虽是李昭成与严云云之事,但他与刘黑马又何尝不是如此?

  但李瑕还是道:“她不可能看上你,死心吧。”

  李昭成只觉心痛。

  李瑕不理会他这种心痛,又道:“她看你相貌好,与你好了一次。但相貌这种事,也就这一点作用了。之后的,看的始终是人本身……”

  “二郎别说了……别说了……我懂……”

  李昭成背过身,吸了吸鼻子,努力保持着语态的平稳。

  “但让我平静一阵子可好?我暂时,实在不想娶刘家女……”

  “想多了,刘黑马也不会答应将女儿嫁你,去忙吧。”

  ……

  “刘黑马绝不可能答应,何必杞人忧天?老道早便说过,你为人须洒脱些。”

  郝修阳转身,自书柜中翻出一本《抱朴子》递在李昭成手里。

  “借你了,修身养性吧。”

  李昭成接了经书,无奈地叹息了一声,道:“在二弟面前,总觉……我仿佛稚幼小儿。”

  “他那人……”

  郝修阳喃喃了一句,也不知该怎么说李瑕,最后搓了搓手臂。

  “真冷。”

  他家里雇了许多个侍女,但担心说话时被她们听到,李昭成一来,他便让她们都退下去,许多事便要自己做了。

  此时已是入了夜,冷得厉害。郝修阳出屋,拿铁钳子钳了一块煤炭搁进炉子里,又拿起一壶酒温着。

  “看看这煤炭。”

  “样式倒古怪。”

  “蜂窝煤,你去临安之前还未制出来……天冷了啊,没点东西取暖,人该受冻了,尤其是老道这般老迈。”

  郝修阳也有感慨,拿了毯子披在身上,倚在火炉边,有许多话想谈,一时又不知如何谈起。

  “刘黑马、关中、煤炭……李节帅这人,心里事多……如何言之呢?便谈这取暖吧,汉代以来虽有煤炭,终是少,百姓入冬须伐木取暖。

  关中之地,山林渐减,祖宗时严禁伐桑,四十二尺为一计,三计以上,死罪。大宋承平年间,每逢入冬,三司出炭数十万减半价以济贫民……”

  话到这里,郝修阳指了指火炉里的蜂窝煤。

  “小物件,做出来不难……李节帅往临安前,给了老道这厚厚一摞文稿,有些难造,如这般好造之物也多。难的,是要如何给每家每户用上。

  老道花费两月光景,在华蓥山勘到有煤,然如何?田地需人种、水利需人修、道路需人开、铁石需人采、采回来需人制……样样需人,而人,得吃饱饭,先得种上田。蜀地只这些人口,而老道手底下又有几人?

  其中难处,远不止这些。

  入冬取暖,仅有这煤炭,不足矣,还须有衣裳,葛、麻、蚕丝不足保暖,李节帅言须在川蜀广种棉花,所谓‘径从南浦携书笈,吉贝裳衣皂帽帷’,吉贝裳衣,他称‘棉衣’,早已有之,推行却难。

  派人往南边寻了吉贝种子,四个月光景归来,倒是有了种子,待来年春耕,也不知几家又愿将土地改种棉花?

  老道手里这一摊子事,利于民,必是利于民啊。早日开始做了,明岁稍解南郑县城百姓之寒,两三载稍解汉中百姓之寒。六七载,或稍解川蜀百姓之寒。然无一二十年光景,改不了国势。

  李节帅之所以欲取关中,老道能明白,关中有牛羊马匹,此为畜力,有羊毛、有煤炭、有人口,还有功劳名义威望,皆他急求之物。取了关中,他又欲取山西,以求有开采好的煤山铁山。

  而李节帅有的这些东西,蜂窝煤、棉衣,以及他这份济民之心,亦该是关中百姓所需之物。

  可惜,他没这份兵势,故而他想拉拢刘黑马……成不成的,老道不懂,今夜只感慨他心中事多。就任一方,衣食住行,样样都不简单。”

  听着郝修阳这长长一段感慨,李昭成颇觉惭愧。

  有些事,往往是地位决定想法。往年,只想开个酒楼,如今因为李瑕,他的志向便有些不同了。

  “既如此说了,娶刘家女便是。”

  “哈,老道说了,刘黑马不可能将女儿嫁你。”

  郝修阳哂笑一声,拿起一旁的一堆木制零件摆弄起来。

  李昭成知道这是什么,接过一块木头,拿小刀雕刻起来。

  他手很稳,雕得很细致。

  过了好一会,赦修阳已坐在躺椅上睡着了。

  李昭成心想着严云云之事,不愿回家独自待着,依旧坐在那雕刻着这些木头,偶尔起身去添了些炭火。

  一整夜便这般过去。

  待天明,郝修阳醒来,已不见了李昭成,想必又是去处理文书了。

  他转头一看,见案上那几组模器已然做好了,拿起来看了看,叹息了一声。

  “等节帅来工坊巡视再谈吧……”

  第六百一十六章 孤策

  汉中的工坊多集中在城池东郊、汉水北畔。

  出了城,一抬头便可望到南面的巴山山脉直耸入云,天地开阔。

  还在建的工坊处火热朝天,而已建好的工坊显得过于宽阔了,给人种劳工并不多的感受。

  驴车载着一车车葛茎进了制衣工坊,十余个妇人出来接了货,须臾便进了坊门。

  “那是严掌柜的生意,入冬开始赶制粗布,这种布匹并无太多利润,不如绫罗蚕丝。”

  “贫户太多,先多制粗衣。”李瑕道:“利润往后再谈吧。”

  郝修阳道:“但无钱开铁矿了。”

  “等等吧,开了年,从军费中支取。”

  郝修阳笑了笑,抚须道:“便知节帅今日要过来。”

  “郝老道长料到了?”

  “节帅离开四月有余,自然是甫一回来便要看看进展如何。”

  李瑕莞尔,问道:“那进展如何?”

  “硝石采自叙州、硫磺采自达州,受开采所限,霹雳炮每月可制三百余枚。”

  “其余火器呢?”

  李瑕终是怀着期待,希望从临安回来后能看到有所突破,以期接下来在关中平原上能弥补些许野战的差距。

  郝修阳苦笑,抬抬手,道:“节帅这边请。”

  李瑕点点头,心知这些事物是该保密的,与郝修阳又走了一段,穿过军械坊,走进一座高高的塔楼。

  烟从塔楼中不停冒出。

  良久,二人又出来,郝修阳摇着头,附在李瑕耳边低声道了一句。

  “此物笨重,平原上该是用不了,我们造一鼎千难万难,而以蒙古之国力,一旦仿制,遭殃的便是我们。非不得以,节帅万不敢轻易示人。”

  “我明白。”李瑕微微叹息,道:“看看别的吧。”

  两人转进不远处另一间小屋。

  “原理,老道弄明白了。”

  李瑕看到桌案上两柄木制的火铳模器,目光一亮,道:“郝道长果然聪睿过人。”

  “但明白原理,暂时无用啊。”

  郝修阳先是执起较长较大的那柄模器,道:“燧石火铳,节帅所言,不难懂,只需以扳机带动燧石,燧石击打火镰,火星由此点燃这引燃药,火焰进入铳管,点燃管内火药,推动这个……子弹。”

  李瑕看着,很是满意,赞道:“郝道长高才。”

  郝修阳摆了摆手,道:“节帅莫赞老道,原理简单,但老道造不出。”

  “造不出?”

  “也许勉强能造一两支,但估摸着,打上三两发子弹也便废了。”

  “为何?”

  “管壁如何承受这等威力?”

  “铁管也不行?”

  “要铸造出这般铁管,不知要多少光景。且难题不仅这一项,工艺太细了,还有火药杂质、用量,以及装填时的用量如何把握?终归要慢慢摸索。”

  郝修阳说着,又拿起一支竹制突火枪,递给李瑕,道:“这比节帅要的火铳造价低廉百倍,总归是用一次便抛,不妨用这个。”

  这突火枪是宋时便有的,由坚硬的竹筒制成,外裹生牛皮筋,内置火药,通过火药击射出石弹、铁弹。

  能无中生有地造出突火枪,不得不说,宋人极聪明。

  而之所以只有竹筒突火枪,因为生产力只能造到这个地步,或者说只能“批量”造到这个地步。

  这东西射程大概数十步,且容易爆伤自己人。

  哪怕有了新制的火药,射程也是增强不了,因为竹筒承受不住更大的爆炸力。

  “我不要这个。”

  李瑕不接,转身踱了几步。

  “说到火器,蒙古的火器还要更胜于大宋吧?”

  “若不算我们新制的火药,是如此。”郝修阳道:“蒙古接收了金国的火器匠人、以及大量的色目人。而金国之火器,胜于大宋。”

  “川蜀战场上见得少些,我听说荆湖那边,蒙人攻城时,除了霹雳炮,还有火炮?”

  “是,将石头凿空,里面塞上火药,点燃后,以砲车抛出,威力极大。”

  “他们只能以砲车抛出?”

  赦修阳笑笑。

  李瑕又问道:“当是,抛不上钓鱼城?”

  “节帅既未见过蒙人以火炮攻山城,自是抛不上高山。且引线若太短抛不到山腰、太长则易灭,攻山,反不如可就地取材的石砲。”

  李瑕点点头。

  “所以,火器之运用有两方面,一是‘威力’,二是‘推力’。”

  “推力?”

  “火药威力再大,若无推力,还是要靠人力来丢、靠砲车来抛。而人力太小、砲车太笨重。”

  郝修阳道:“是啊,更多时候,火器未必比弓弩方便,更不足以克制马匹的速度。”

  “在钓鱼城,蒙古的砲车不能把火炮抛上山城;在平原,我们也不能在敌人的箭矢射来、马匹冲来之前,把手雷抛到敌阵当中。也许就是,仅有威力是不够的,或者说以如今的工艺,威力不可能做到更高了,是吗?”

  郝修阳点点头,道:“老道无法再制出威力更大的火药了。”

  “所以我需要推力,需要比弓箭更远、更容易操练,且需要能快速装填才能在平原上……”

  “节帅再有需要,老道也是造不出来啊。”

  李瑕不懂细节,还是那一句老生常谈的话,道:“请郝道长多试试。”

  郝修阳叹息一声,道:“老道再琢磨个三年两载也许能勉力造出一管,但造价不菲,且还有别的问题,火药装填的量难以把握,铳管终于会爆炸……”

  李瑕于是又看向另一个木制的火铳模器,问道:“这是装填子弹的?可以解决这些问题?”

  “说起来,原理也简单。”

  郝修阳拿起一枚木制子弹,道:“依节帅所言,把火药定量装填在子弹当中,引火点设在子弹后面……这里,以撞针来击打它,点火,射出子弹。”

  李瑕满意地点点头,道:“郝道长高才,这样便可使铳管不会太容易炸膛?”

  “不至于让所有‘威力’都由铳管承受。但还是那句话,弄明白原理简单,造不出。这比装填火药的,更难造。”

  “哪怕手动装填、退弹,一次一枚子弹……”

  郝修阳摇了摇头,拆开这支木制的火铳模具,道:“这么薄的子弹壳,如何冶炼?撞针回弹需要极韧的铁,又如何冶练?引火点这般精巧,如何做到?要使弹壳与弹头恰好能分离,那又如何衔接……”

  “这样,弹壳上稍压一个小孔,卡进去……”

  “如何压按出这样一个孔?炼铸时铸出一个孔,那又花费几何?”

  李瑕答不出。

  郝修阳叹道:“这些难处,老道耗尽光阴,或可一桩桩为节帅想出办法、费力冶炼,七八载或能造出来,但又能造出几柄、配几枚子弹?”

  李瑕已明白他的意思。

  火器要研制,然而想要有燧发枪来克制骑兵,怕是需要十年二十年光景,若能成势,用它来征服疆土可以。

  而眼下,指望不了造它来改天换地、克敌至胜。

  “道长以为若批量制作,需要几年?”

  郝修阳没有回答,喃喃道:“老道已年过七旬,请节帅给老道寻几名聪慧的弟子吧,老道担心往后无人为继啊……”

  ……

  从火器坊出来,李瑕有些许失望。

  临安之行四个月有余,他心里是带着些期待,希望看到汉中有大变化。

  然而他也明白,政治、经济、科技、民生等等,各方面相辅相成,互相成就也互相制约。

  不可能通过单独任何一件事务就能逆转大势。

  势是大江大河,须有无数条小小的溪流汇成。

  要成势,每个方面都要努力经营、缺一不可,但不能指望天上突然银河飞落,瞬间给你大江大河之势。

  没有这个“突然”,也不会有这个“瞬间”。

  至于眼前,李瑕想要图谋关中,显然还依靠不了强过蒙古的火器。

  “看来,这次不会有备用策略了……”

  他心里想着,转头向北望去。

  “想要关中,只想出这一个办法,但成功的可能确实太低……”

  ……

  腊月二十六,凤翔府。

  “你说什么?”

  “李瑕希望姐夫能归附宋朝。”贾厚有些难以启齿,但还是如此说道,“他还想让其兄长与刘家联姻。”

  “哈?”

  刘黑马怒啐了一口在地。

  刘元振懒得理这无理要求,上前道:“二舅只怕还不知,陛下登基称帝了,是称帝,马上便是年节,还要改元……”

  “便是陛下没登基,也绝无附宋的可能,绝无一丝可能。”刘黑马开口打断道。

  “是。”

  刘元振迫不及待拿出收到的皇榜给贾厚看。

  舅甥二人又是感动不已,掬了好几把泪。

  好一会,贾厚才抹着泪,道:“我亦知姐夫绝不可能归宋,但五郎还在李瑕手上。”

  “那又如何?他杀了五郎我也不可能答应,他便不该说这种话污我的耳!”

  刘黑马语罢,莫名地恼火起来。

  只因李瑕怀了这心思都让他感到怒不可遏。

  “父亲,孩儿是疑惑,李瑕为何能提出如此荒唐……”

  “何止是荒唐?!”

  刘黑马愈发怒气上来,啐道:“李瑕不知我是辽太宗之后裔、金国官绅世家,会降那年年纳贡的无能赵宋?亏他说得出口!羞辱我?恨不能杀之而后快!”

  刘家祖上确实是契丹人、辽太宗耶律德光之后,辽亡后,避祸改了汉姓,迁居济南,成了金人。

  之所以自诩为中华之人,那是因为刘家世习汉法,且认为辽、金中原正统,与秦、汉、唐一脉相承。

  至于他眼里的赵宋?

  “贡纳称臣三百年的狗奴,也配我刘家归附?啐!”

  “父亲息怒。”刘元振道:“是,汪显世曾有归宋之意,以为平生之耻;李全倒是真投过宋,落得兵败人亡。我刘家显贵,自是绝无可能学他们这般不智……”

  停了停,压住那种被羞辱的感觉,他才分析起李瑕这么做的原因。

  “李瑕绝不会不明白这点,为何还如此?”

  刘黑马反问道:“他是否误会了什么?”

  刘元振微微沉吟……

  蒙哥汗伐蜀之际,因为兵败,刘家确实与稍与李瑕合作过。

  但究其根源,此事,为了扶持漠南王……当今陛下。

  李瑕连这都看不明白?能心生侥幸?

  刘元振想到这里,摇了摇头,道:“他还放二舅归来,孩儿认为有三种可能。或是为了反间刘家、或是,他有归附过来的意思,但想要讨价还价。”

  “还有一种可能呢?”

  “不太值得提。”刘元振思索着,踱步道:“或许,他欲与父亲联手自立?”

  “可笑,赵宋懦弱无能不假,而李瑕若脱离赵宋,毫无名义不谈,他还有几分实力?我亦绝不可能答应。”

  “或有两三千兵马,他可为父亲麾下偏将。”

  “够了,莫说无用之事。”

  “是。”

  贾厚回想着李瑕的神色,道:“他怕是……并不想归附。”

  “那只能是……为了反间刘家。”

  “狂妄。”

  “是太狂妄了。”刘元振沉吟道:“孩儿认为,或可将计就计?”

  “如何做?”

  “派人去与他谈,同时安排细作,趁机救出五弟。”

  贾厚道:“可,五郎如今还在汉中受折磨,必是要救出来……”

  刘黑马踱了几步。

  他实在不愿再与李瑕打交道,但想到五儿子刘元礼还在李瑕手中。

  最后,他还是点点头。

  “可。”

  “请父亲先写信往京兆府,与廉公、商公明言,以免他们以为我们有暗通李瑕之嫌。如此,以解李瑕离间之计。”刘元振道:“之后,方可放手施为。”

  ……

  与此同时,长安城、陕西行省丞相府。

  廉希宪与商挺先聊过建年号之事,又聊过陇西战事,方才又提起一桩小事。

  “姚公来信了,提到了汉中李瑕。”

  “如何说的?”

  “其人拒绝了陛下美意。”

  “待驱退了浑都海?”

  “也好,到时不可再放任了……”

  第六百一十七章 年号

  腊月二十八,又是一个年节将近。

  对于汉中乃至整个川蜀而言,今年是个不错的年景。

  胡马退去、汉中收复,朝廷将人口从各山城中迁下来,预示着也许往后川蜀将不再有战事。

  十月时本听说有蒙军出五尺道要自西南斡腹,但没过两月,李节帅归蜀,大理蒙军又自退去了。

  “朝廷要与蒙古和议了”,不少人心里都是这般以为。

  不怪他们,只因大宋远没有能灭蒙古的可能,而看辽、金旧事,若是想不打仗,只能和议。

  老百姓无非只是想好好活下去,能过个好年都能感受到满满的喜悦。

  入冬以来,各州县都扩大了慈幼局的规格。

  慈幼局是先帝的善政之一,给弃婴、孤儿予以救济。

  而今冬川蜀则还在慈幼局设火炉、发衣物,避免有人冻死。

  李瑕归蜀之后,传命各州县的第一个原则便是不许出现冻死者,这将归入各地官员的考功。

  言之总总,蜀中百姓能感受到这种变化,而人只要感受到日子在变好,也就有了期盼……

  汉中城里,年节的气氛已很浓了。

  全城上下,似乎只有李瑕一人还在殚精竭虑。

  不是旁人不想为他分忧,帅府中几乎每个人都很关心他。

  但别人不可能明确地预见到未来的形势,不可避免地会认为蒙古已经开始内乱了,各种各样的可能都有。

  且他们目光可见处,川蜀正在励精图治。

  只有李瑕一个人确信忽必烈正在以不可阻挡之势崛起。

  他洞悉了这种趋势,因此比所有人都有种时不我待的紧迫感。

  ……

  “节帅为何一定就想着现在谋关中?凡事都需要时日。”

  这日,郝修阳与李瑕从南面巴山山脉的荒岭中下来,见李瑕连走路时都在思考,不由多劝了几句。

  “比如,节帅想要火器,老道并非说不造,而是说需要一二十年之功……”

  “我明白,道长尽力了。”李瑕道,“我在想别的事。”

  他当然想要有强大的火器,怎么可能不想?

  李瑕所知的只有原理,或说只有一知半解的原理,已全部告诉郝修阳了。

  甚至,郝修阳还给他补足了原理。

  问题在于,只有原理是无法将生产力与工业体系从数百年压缩到三五年的,尤其是眼下川蜀这个情况。

  既说了“一二十年之功”,李瑕还能要求什么,他自己还会什么。

  这不是他还能重新去学一遍的,眼下他还能学的,反而是政治、谋略、兵法等等,这才是他还有进步空间的地方……

  “论火器,或说工艺,我们必然是能够胜过蒙古。”李瑕道,“我并未强求。”

  郝修阳道:“老道所言,正是此意,节帅的诸多办法,老道会慢慢琢磨,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李节帅不可只指望着老道啊。”

  “是,慢慢的,这方面会是我们的长板,我明白。我在想的,是如何补足我们的短板。”

  “那便不归老道操心了,节帅自己想吧。”郝修阳抚须而笑。

  李瑕也笑了笑,亲手搀扶着郝修阳下山。

  这日到巴山看过之后,他对自己的长板已有了解,也知道奢求不了更多了。

  接下来,该考虑的便是另外几方面了。

  ……

  回到帅府已近傍晚,后宅有婢子过来告知李瑕他的妻妾正在包饺子,想让他回来了便过去。

  李瑕十分想去,强压着心中的动念,还是先到了前衙公房。

  他推开书柜,打开墙上的暗砖,从里面拿出关于此次谋关中的计划。

  这计划是在返回汉中时订制了大概方略。

  如今归来已有近二十日,结合敌我情报,势必要开始修改、补足。

  李瑕没让人过来,独自磨着墨水,然后,提笔。

  论势,关中有忽必烈十余万骑兵,而川蜀之宋军能抽调用来出击的,不过数千人,平原作战,无论如何都打不过。

  且近来观汉中兵势,短期内无法提升。

  但,敌人却可以削弱。

  六盘山犹有阿里不哥一系十余万大军。

  剑拔弩张,求的便是两虎相争之际的一个机会……

  李瑕下笔如飞,许久之后,写完,吹干了墨迹,重新收回那暗格当中。

  推门出了公房,天色已完全暗下来。

  他抬头看了一眼,观察了前院的地势,之后向后宅走去。

  这帅府前衙占地广阔,也走了不少工夫,再抬头一看,前衙与后院之间隔着高高的墙,仅一扇小门进出。

  眼中闪过思量,走进偏厅,只见四个妻妾正在那包饺子,韩巧儿与年儿脸上满是面粉,显然是打闹过了。

  因见李瑕终于回来,马上便响起笑语。

  李瑕与高明月对视一眼,笑了笑。

  “对了,过完年,后宅这边须多加些守卫……”

  ……

  转眼便过了年节。

  这一年,对大宋以及漠南蒙古都有不同往年的意义。

  大宋这边,因新皇登基,改年号为“咸定”。

  因此,到了正月初一,秦岭淮河以南,是大宋咸定元年。

  而在北地,士绅百姓都对今岁的年号极为感怀。

  这是他们的中统元年。

  过往的二十六年,有的北人始终用着金国的年号,如“天兴某某年”;大部分说是“窝阔台汗某某年”、“蒙哥汗某年”。

  中统年就不同了,有了王朝。

  王朝代表着秩序,哪怕是再不公的秩序,也远远好过没有秩序。

  没有秩序时,异族的屠刀便是王法。而如今有了《条格》,无论它有多少不公道,它代替了屠刀成了王法。

  个中差别,也只有北地人能懂。

  当皇榜至燕京散出,诏告天下,无数世绅哭得泣不成声。

  他们还有更多的希望。

  想改国号,不急,等平定了漠北的叛乱,将会改一个国号。

  想要更像一个汉家王朝,不急,皇嫡长子已封燕王……

  这对于消息灵通的人而言,更是让他们喜悦非常。

  皇长子真金,自幼受教于姚枢,日以三纲五常、先哲格言熏陶德行;之后,窦默接任师职,以《孝经》启蒙;刘秉忠之弟子王恂为伴读,讲历代治乱之理……

  便仅说这国号、以及崇尚汉学的储君,便给了北人对这个初生的帝国其后十余年、数十年的期待。

  只要等陛下击败叛贼阿里不哥。

  对于他们而言,可以预见的是——

  唐乱之后,终于要再出一个天下一统的盛世王朝……

  ……

  “这只是对于你们而言。”

  “李节帅可知史?五胡乱华以后,天下何以还有汉制?何以还有隋唐一统之盛世?”贾厚抬手向北面一指,掷地有声。

  这日是元宵节,贾厚又重新抵达汉中,来与李瑕商议刘、李两家联姻之事。

  但进了府帅大堂,生辰八字还没交换,贾厚先提及的是天下民心。

  此时一句话问出,他根本不等李瑕回答,再开口已是滔滔不绝。

  “五胡十六国,诸夏纷乱,人皆相食、白骨遍野,所谓‘千里无烟爨之气,华夏无冠带之人’!何人重振华夏衣冠?非晋室,亦非王、谢之辈风流人物。

  先有前秦文昭皇帝苻坚,承石氏之乱,至是户民殷富,四方略定,废除胡汉分治,革治汉化,故而五胡虽云扰,而北方儒统未绝!

  后有北魏孝文皇帝元宏,帝以神武纂业,克清祸乱,德济生民,迁都城、解辫发、袭冕旒、褪毡裘、披龙衮!衣冠号令,华夏同风!

  北魏虽裂,先有西魏故而有北周,北周之后方有隋唐!

  我且问李节帅一句,若苻坚、元宏非华夏之君,隋唐之法理正统又在何处?

  当今陛下,文才武略,远胜于秦文昭皇帝、魏孝文皇帝。盛世之兴,指日可待。

  陛下去夷即华,欲定天下之乱,而后,修礼乐、兴制度而文之,如何不是华夏正统之君?!”

  话到这里,贾厚心神激荡,满脸动容。

  李瑕犹坐在那,神情平静,随口应了一句。

  “那你也叫忽必烈解辫发、褪毡裘、披龙衮、易姓名,彻彻底底当个华夏之君。”

  “会的!”贾厚昂首应道。

  “会吗?”李瑕又问。

  贾厚袖子重重一摔,语气铿锵有力,道:“只等平定阿里不哥之叛,陛下便改国号、迁国都、披龙衮、立太子……”

  “你想得美。”李瑕打断道:“我告诉你,忽必烈不会。”

  “阁下不知史,妄自揣度吾陛下恢宏气度!”

  “我知刘黑马祖上是契丹人,贾先生呢?”

  李瑕问过之后,复又再问道:“先生是汉人?”

  “范阳贾氏!”

  “好,你我平心而谈几句,谈谈我为何说忽必烈不会披龙衮、易姓名。”

  李瑕微有些无奈,缓缓道:“因为……他们不再敬畏我们了。”

  贾厚一愣。

  “前秦、北魏,还有前赵,或许还有辽国,这些胡人对我们有敬畏,他们崇尚汉家文化。五胡十六国、五代十国,他们都知道我们有秦、汉、唐这般的强盛的大王朝。万邦来朝,谁不心向往之?

  然而啊……自宋代以降,他们已经不再尊敬我们了。”

  话到这里,李瑕苦笑了一下,喃喃道:“还尊敬我们什么呢?丧土求和?

  姚枢说的不错,赵氏自弃中原之地、自毁正统之名、自灭中兴之将……

  北人归北、南人归南,遗祸百年,流毒无穷。

  我们今日之艰难,从来不仅仅是因为蒙古太强大,匈奴不强否?突厥不强否?

  我才从临安回来不久,临安风貌……暖风熏得游人醉。弱主当朝、党争不绝。便是连我也看不起,又何谈你们?更何谈蒙古人?

  我也希望忽必烈能像苻坚、元宏。可回首这三百年,懦主庸臣,我们抬得起头吗?他的祖先打下了如此广阔的疆域,他以黄金家族的血脉为骄傲,能看得起我们?我理解他,真的理解,换作我是蒙古人,我也不会像宋代以前那样敬畏汉制。我知道,忽必烈肯做到这一步,他妥协了很多,很难得。而你们,非常不容易,但……”

  这个“但”字出口,李瑕抬高了音量。

  “但汉统不该是像你们这般恢复的,委曲求全、苦苦哀求地去恢复!

  你们想过没有,低下去的头抬起来了吗?!

  要想人家瞧得起我们,我们不能求着人家,等被打败之后,哭哭啼啼地求着他们高看我们一眼。

  当我们无能、软弱,只将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这希望就永远是空中楼阁、梦幻泡影!

  我承认忽必烈是法理正统上的中华之君,我一直都承认。

  我也感激你们,是你们的努力使法理衣冠文化血脉,可以在如此艰难的环境中传承下来,甚至可以说,我钦佩你们……因为若没有你们,也不会有我。

  但不够。

  还不够。

  我们……先得打败它,不仅是忽必烈,也不仅是蒙古国,我们的敌人是我们自己。

  三百年失地之耻辱、三百年败北之耻辱、三百年的民生潦倒之耻辱……

  我们要打败的,从来都是这些耻辱!

  终结这些耻辱,然后,重振汉家雄风。

  如此,我们才能用发自心底的骄傲来高喊一句,‘这彻彻底底是我们的大一统的盛世王朝’!”

  第六百一十八章 分裂

  “我们?”

  贾厚反问了一句,指向李瑕,道:“谁与你是‘我们’?!丧地求和者,从来只有尔辈南人!”

  当李瑕提出一个刘黑马不可能答应的要求时,他就很清楚,背后必然藏着暗招。那最好的办法就是不接招,不要再来汉中。

  但为了救回刘元礼,他还是来了。

  来之前,他告诫过自己很多遍,此行只为救五郎,不能被李瑕牵着鼻子走……

  偏偏,此时站在帅府大堂上,与李瑕争吵到这里,他情绪还是难免激动起来。

  “三百年之耻辱?尔辈之耻辱!休将我等中州人物与尔等南人并论,欺贾某人不知史耶?!

  辽亡之际,赵氏联金灭辽,然,灭辽者,孰人哉?!

  金兴之际,自磁、相、开德、泽、潞、晋、绛、汾、隰,河朔豪杰期日兴兵,众所揭旗,以‘岳’为号,闻风而动,中原百万义军风起云涌,然,废北伐之事者,又孰人哉?!

  汝二帝受俘,奇耻大辱,犹能自废武功,却与我中原豪杰何干?!

  赵氏之庸臣史浩,位列相位,也敢言‘中原决无豪杰,若有之,何不起而亡金’?

  中原决无豪杰,若有之,何不起而亡金?可笑!滑天下之大稽!

  阁下言敢‘我们’、‘我们的耻辱’?与史浩又有何区别?!

  啐!

  不是我们,是你们的耻辱!

  你们这些南人……脸皮都不要了!”

  贾厚真的很生气,话到最后,语气都直白了许多。

  他风度也不要了,一口重重啐在地上。

  李瑕并不生气。

  他知道现在所辩的,与方才又是两回事。

  他先前所言,言的是他所认为的汉人该如何;贾厚之反驳,则是不再视南人为汉人。

  李瑕一脸坦诚,道:“我说的,与史浩不是同样的意思。”

  “听着便是同样意思……”

  “不。”李瑕道:“你没说完的,我替你说,蒙古南下之际,灭金国者,孰人哉?中原人,刘黑马、史天泽、张泽、董俊……”

  “够了,不必再违心恭维,我羞与南人为伍!”

  李瑕道:“我真心认为中原有豪杰,如张浚所言,中原民间无寸铁,不能自起,需朝廷出兵响应。”

  “响应?李全被赵氏杀了三十年了!”贾厚大喝一声,“李全死三十年了!你们还想哄骗中原人送死?你们的响应为何物?‘不可使中原豪强坐大,宜早除之’,如此而已!”

  骂完,他意识到自己太过激动,稍平息了,脸上却浮起讥讽之意。

  “李节帅方才说理解陛下,贾某虽不才,也可理解你的‘陛下’。”

  “是吗?”

  贾厚脸上讥意愈浓,学着李瑕的语气,侃侃而谈。

  “赵氏,一整个赵氏,最恐惧者,并非外寇,因外寇可以和议。故而,赵氏懦主心中所惧,天下豪强是也。我理解他们,真的理解,换作我是赵氏,醇酒美人掏空了身子,哦,是被吓得在战阵上落荒而逃、是被吓得连子嗣都生不出,我还敢用河朔英雄吗?不敢的。连手下的将领我都好害怕,‘他造反了怎么办?虽然他没反心,但他有这实力啊!’我连文官都害怕,‘文臣们为何在齐心协力,他们想做什么’……”

  说到兴起,贾厚极尽讥讽,直说了很久很久。

  他有太多可说。

  李瑕闭上眼……

  一代代王朝从来如此。

  雄主不需要太多的党争与制衡,庸主则必须靠制衡来稳定政局。

  至于弱主当朝,党争必愈演愈烈,一发不可收拾,主弱则必有臣子揽权,于是连不愿卷进党争的忠正实干之臣也只能卷进去,无一人可幸免,直争到不死不休。

  贾似道身在局中,没有强主支持,还低着头想去打牢宋王朝的基底,但却不知在他背后,已开始出现一道道裂缝。

  故而,吴潜遏力反对赵禥继位。

  这大宋王朝国势将亡,如山崩地裂,无人可挡。

  聪明人已能大概判断出天下形势,尤其是北人……

  “言之种种,李节帅所言之‘耻辱’,南人之耻辱!而我辈顶天立地,危可护一方安定,战可荡平四海,太平时节,则可承诸夏衣冠。我辈方为汉人,南人……不配。”

  “所以呢?”

  李瑕反问了一句,道:“你觉得你们是‘汉人’,我们是‘南人’,所以在蒙古治下,你们比我们高一等,你满足了?”

  “论三百年之作为,孰优孰劣,还有何可辩……”

  “你好好审视一下自己!”

  李瑕忽然喝了一句,打断了贾厚的话。

  “诸夏衣冠……北也好、南也罢,天下本是一家。到底是什么让你觉得,你比南边人所遭受到的耻辱少一点,以此沾沾自喜?!忘了这五湖四海皆你同胞!

  不把北人、南人相提并论,然后呢?蒙古人来当第一等、色目人来当第二等、北人当第三等、南人来当第四等,你满足了?你真能堂堂正正抬起头说一句,你感到骄傲?”

  贾厚喝道:“陛下从未提出过如此法令!”

  “但他心里就是这般想的,这是忽必烈心中原则,会是往后你们这所谓‘王朝’的原则,或你扪心自问,看不看得到这份歧视?”

  贾厚不答。

  李瑕直视着他,道:“蒙胡尘数百年,我都替你们痛心疾首。”

  贾厚移开眼,避过李瑕的灼灼目光。

  堂上沉默了一会……

  “李节帅,你不是北人,你未经北人之苦,终究不了解北人。”

  “不错,你们的苦我从未经历过,做不到感同身受。”李瑕道。

  他目光很严厉。

  之所以他敢对贾厚以及北人严厉,因为,他对自己更严厉。

  走近几步,李瑕道:“但我们还是‘我们’,我们有同样的文化传承、有同样的自尊,且只有我们合力,不再分北人、南人,才有可能实现我们同样的志向。”

  “好!”贾厚道:“那便请李节帅归附北面贤明天子!”

  “我已说得很清楚,我们该有同样的志向,且远远不仅是忽必烈这样的。”

  “那只能说,道不同,不相为谋……睁开眼看看吧!北地丧乱三十载,人心思定啊。千难万险才可得一统四海之天子、得一深慕儒法之储君,这已是最最好的结果。然李节帅所言?骄傲?自尊?”

  “不错。”李瑕道:“骄傲、自尊,这是忽必烈永远不会给你们的东西。”

  “可笑!你是日子过得太好了!”

  贾厚袖子一甩,愤而转身。

  他与李瑕没什么好说的了。

  一个没经历过北地离丧之苦的南人,张嘴只会指责,却不知北人再多做一步就是丧命、灭种!

  高高挂起,说风凉话容易。

  那还有何好谈?!

  脚一抬,贾厚打算迈步离开。

  但,又想到此次来的使命……

  他不得不压着脾气,回过头。

  “再劝李节帅一句,心气高无妨,但万不可眼高于顶,不肯低头看一眼世情。”

  李瑕没拦他,只问道:“你就觉得,忽必烈强大到了不可战胜?”

  “此事,还有疑问?”

  贾厚直视着李瑕,眼神很诚恳。

  “推心置腹地说,放眼四海,孰人可与陛下争雄?对汉统深恶痛绝的阿里不哥?赵氏弱主?志大才疏的山东李璮?”

  “我。”

  李瑕开口,只有一个字,打断了贾厚的恳切言辞。

  “什么?”

  “我。”李瑕再次开口道,目光平静而坚毅,带着些包容与怜悯。

  贾厚张了张嘴。

  他并非没猜到李瑕的心思,而是没想到……敢讲出来。

  无关乎危险不危险,李瑕敢讲,就证明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北地世侯就算到处散谣也不能够再借宋廷之手除他。

  李瑕才从临安回来,显然有这份自信。

  贾厚讶异的是,李瑕竟然敢厚着脸皮说出来。

  脸皮太厚。

  不怕人笑掉大牙。

  “贾先生以为,我比忽必烈如何?”李瑕一本正经地问道。

  贾厚并不想回答。

  但李瑕很认真,并不是在开玩笑,又问了一遍。

  “今蛮夷猾夏,天下未一,我有廓清帝宇、康济生灵之志,贾先生可愿助我?”

  贾厚脸皮抽动了一下。

  他终于回答了,缓缓开口,道:“敢问……阁下任阃帅,几月矣?”

  “八月有余。”

  “敢问,欲如何廓清帝宇?”

  “请刘家携关中附我。”

  “……”

  贾厚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他忽然冷静下来。

  方才与李瑕争执而起的激动,气愤、鄙夷、不甘、耻辱等等情绪都瞬间平复下去。

  还争什么呢?

  与一个疯子还有何好争辩的?

  他这才想起来,自己来汉中是来救刘元礼的,不是来劝降李瑕的。

  目光迅速在这广阔的堂上一瞥,只见李瑕背后有一面大屏风,想必公案文书都在后面。

  旁的,也无甚好聊的了。

  “李节帅且让我考虑考虑再作答复。”

  “也好,请贾先生回驿馆歇息……来人……”

  ……

  目送着贾厚离开,李瑕回过头,绕过屏风。

  刘元礼正被绑在一张椅子上,由高年丰执匕首按着。

  “都听到了?”

  “听到了。”刘元礼道:“李节帅志向很大。”

  “好,免得我再说一遍。”李瑕点点头,道:“赵氏一百余年不能北复,自有其深刻原因。到如今更是人心安于江南繁华,牵绊太大。而我欲恢复中原,江南无法为我助力,这件事上,唯有你们北人与我志向更近。我需要你们的支持……”

  刘元礼低下头,道:“我是李节帅的俘虏,今日初次听闻李节帅志向,请容我考虑。”

  “好。”

  刘元礼似很怕脖颈上的匕锋,但目光落处,他发现墙角处,有书柜推动的痕迹。

  那里有个暗格。

  而眼下这局势李瑕还凭什么大言不惭欲取关中?

  阿里不哥?李瑕与阿里不哥联络了。

  如何做?

  只有陇西一战了,这是最后的机会。

  其人布谋也许正是藏在那暗格之中……

  第六百一十九章 联络

  走上驿馆的阁楼,贾厚向汉中城望去,感觉到的是城中人口稀少。

  说来,京兆府经历了蒙金之战、三京之战,当年人口也少。

  是北地汉臣经略十余年,汪德臣又从川蜀掳掠人口北上,这才使得关中恢复生机。

  前阵子,阿速台领兵肆掳,好在很快便被击退、西向六盘山了,否则又是一场生灵涂炭。

  如今,廉希宪、商挺经略京兆府,刘家、汪家驻于关中、陇西,为的便是使浑都海之兵力不能再破坏京兆府。

  浑都海、阿速台、阿蓝答儿、刘太平……阿里不哥的人。

  双方二十余万大军陈兵列阵,只等开战。

  阿里不哥是蛮夷,其人目光短浅,只知蒙古那套烧杀抢掳。

  远比不上当今陛下的雄才伟略,文臣如云、武将如雨。

  这是如今的形势。

  李瑕看不穿?

  不至于……

  思及至此,贾厚喃喃自语道:“你若与浑都海联兵,未免太不堪了。”

  李瑕有胆子放那样的狂言,不是无的放矢的话,可选的策略便不难猜了。

  唯一的办法,配合浑都海入关中,渔翁得利。

  那,李瑕为一己之野心,不顾关中生灵……也妄敢与陛下比肩?妄言与北地世侯同心?

  心中仔仔细细推敲了一遍,贾厚对李瑕有些怀疑,也对其言行不一的人品感到有些不齿。

  他转身到了院子,走到院中,环顾了一眼自己带来的人。

  “明日我去与李墉谈亲事,你们想办法甩脱李瑕的人,到城中布置眼线……”

  ……

  次日。

  元宵一过,年节的喜庆淡了下去。

  李墉有自己的府院,也是在盐库巷,与韩家比邻而居。三进落的院子不算很大,但一家三口住绰绰有余。

  天光微亮时,李墉已坐在窗边处理些普通文牍,任刘苏苏为他梳头。

  刘苏苏做事细致,尽量将他的白发往里拢,使他看起来年轻不少。

  偶尔抬头瞥一眼铜镜,李墉看着刘苏苏韶华渐老的脸也颇觉愧对……前些年,他是想过将刘苏苏扶作正室。

  但如今,以李瑕之地位,此举便极不妥当了。

  梳过头,踱步到厅上,李昭成已候在那准备问安。

  李墉笑了笑,他以往很忧愁李昭成这孩子不务正业,如今有李瑕管着,不让其整日钻在厨房中,释然不少。

  “你也事忙,不必日日来问安。”

  “父亲今日不与孩儿一道去帅府?”

  “有客会来。”

  李昭成有话想说,吱吱唔唔。

  “年过完了,说桩事吧。”李墉叹息一声,道:“当年家里几乎灭门,我收你为养子,如今事已过去,你终究是大哥的子嗣。”

  李昭成一愣,眼眶便有些红,便要跪下来。

  “父亲……”

  “莫跪了。”李墉更为叹息,道:“虽说是一样的,为父亦不舍再将你迁回大哥那一支。如此可好?你依旧是我儿子。回头,你长子出生后继在长房,次子继在二房……儿子够多,便给我继一支香火,可好?”

  李昭成还是跪倒在地,重重磕了个头。

  “父亲考虑得周全。”

  “起来,我们这家业到如今,人丁稀落,你二弟那张冷脸……不提他了,总之,为父只能指望着你。”

  “是。”

  李墉看着李昭成,点了点头。

  有些事他从来没说过,因为李瑕为他办好了。若是,李昭成想娶严云云,他决不同意。

  “既要多生嗣子,为父为你说桩亲事吧。”

  李昭成想问的就是这事,行礼道:“父亲,二郎说刘黑马不会同意,但似乎……派人来了?”

  “往后闲聊时小心些。”李墉看了眼厅外,见无旁人,方道:“刘黑马绝不会同意的,只等三两月此事过去,为父替你向史转运使家的千金提亲,你姨娘说她很不错,你意下如何?”

  “这……”李昭成心中不愿,但还是道:“由父亲作主……”

  他穿过院子,出了门,走到巷尾,却见一行人缓缓而来,为首的正是贾厚。

  李昭成不愿与贾厚多谈,转身便避入刘金锁的院子,背倚在门边。

  他当然明白刘黑马不会同意,但眼看着都开始议亲了,难免心烦……

  ……

  “谁进来了?”

  阁楼上,林子迅速将手里的望筒转向院门处。

  刘金锁一把就把他的望筒抢下来,道:“你用这个看当然看不到啊,太近了。是李大郎君,我家护院放进来的。”

  “吓我一跳……”

  “你要在我家待多久。”

  “别吵,我在办正事。”

  林子拿回望筒,继续向街角看去,只见贾厚的队列当中,有三人在进入巷子后迅速散开。

  “算上之前的,分出去十一人……递消息吧。”

  “是……”

  这些事与刘金锁无关,他只是担心有北人闯到他家里来,死活在跟在一旁看着。

  “林子,你直接告诉他们得了呗。就我守的这汉中城,这三瓜两枣北面细作能打探到个屁。这就叫竹篮打水,嘿,一场空。”

  “你别说话,我就不该到你家来。”

  “不是,我是说啊,汉中……”

  “汉中被蒙人占了多少年,我们这才收复多久?他们留下的细作多了,用得着你瞎操心吗?滚一边去……”

  ……

  两日后,汉中城西。

  百余骑,风尘仆仆而来。

  前方六十余骑都是宋军,马匹已疲惫不堪。

  后面三十余骑护着一辆马车,其马匹却是耐力十足,至城下犹不见喘。

  刘太平掀开车帘,望向眼前的汉中城,老眼中透着思忖之色。

  当年,他奉蒙哥之命,协助阿蓝答儿南下钩考,任陕西行省参政知事,收捕了大量忽必烈的党羽。

  但现在,正坐在京兆府的陕西行省参政知事却是商挺,忽必烈任命的。

  刘太平之所以还有命在,因蒙哥死讯传来及时,阿蓝答儿当即立断,领兵杀出长安城,直趋六盘山与浑都海汇合。

  若晚走一步,只怕忽必烈的党羽们已将他们斩于刀下。

  而这死讯据说便是将要见到的宋朝阃帅传来的……

  “吁!”

  马车行到汉中城外五里,只见官道边的长亭外站着一列精锐兵士,亭中有一人端坐于石桌旁,正在看着一张大地图。

  刘太平眯了眯眼,下车向亭子走去,同时审视着对方,眼中渐渐透出欣赏与忌惮之意。

  ……

  “大帅,人来了。”

  李瑕也不起身,只是点了点头,道:“给他倒杯茶。”

  过了一会,有苍老的朗笑声响起。

  “李节帅,久仰大名。”

  李瑕转过身,抬了抬手,请刘太平坐。

  “刘公见过我?”

  刘太平摆手入座,笑道:“昔有兰陵王高长恭,至金墉城下,被围甚急,城上人不识,长恭解面具示之,城头乃下弩手而救。以面容为帅印者,李节帅可为兰陵王之后第二人。”

  “你的蒙哥,我与王将军杀的。”李瑕道。

  忽如其来这一句话,刘太平一愣。

  李瑕又道:“你侄子刘忠直被诬陷为捉史樟置于刘家猪圈,我做的。”

  “李节帅何意?”

  “你我之间有仇。”李瑕道。

  刘太平转头看了亭外那三十余蒙古骑兵一眼,复又看向李瑕,缓缓道:“你派人到六盘山联络大帅,是为了诓老夫来杀不成?”

  他语气虽在笑,但已很不高兴了。

  李瑕也笑,道:“把双方恩怨都挑明了,才能合作无间,不是吗?毕竟,蒙哥的死讯,还是我传给浑都海与阿蓝答儿的。”

  刘太平更不高兴。

  他亲自来联络,且一直很客气,反而是李瑕太无礼了。

  但他城府颇深,还是笑道:“有理,恩怨挑明了,方可合作无间。”

  李瑕又问道:“刘公不怪我?”

  刘太平不知如何回答,说在乎蒙哥的死也不行,说不在乎也不行,唯抚须不语。

  “总之,刘公知道我为人诚信坦荡即可。”

  刘太平轻笑一声,抚须,又附合了一句。

  李瑕气势上先压了刘太平,便直接开口提起正事。

  “当今北面之形势,阿里不哥竭力诱引忽必烈回漠北而不得。忽必烈已于两月前称帝,消息应已至哈拉和林?”

  刘太平点点头,又是不语。

  他得重新找回谈话的节奏。

  “阿里不哥错过了良机,只能立即召开忽里勒台大会,称汗,起兵,与忽必烈决一死战。”李瑕道:“浑都海还在等他的大汗下令。”

  刘太平老眼一眯,看向了桌案上的地图,笑道:“算时间,此时在汗廷,已有了新的大汗继位……”

  “晚了。”

  李瑕摇了摇头,道:“阿里不哥动作太慢了,仓促起兵,只会被忽必烈以逸击劳。浑都海、阿蓝答儿无谋之辈,决非汪良臣、刘黑马之对手。”

  “呵。”刘太平自信一笑,“李节帅只怕是不知我们的兵势有多强。”

  “我只知刘黑马、汪良臣等人兵势也很强。”李瑕道:“以你们这些人的为人,若真有十足的把握……刘公也不会来见我,更不会客客气气地喊我一声‘李节帅’了。”

  刘太平再次打量着李瑕,眼光中带着审视之意。

  他知道,这是个不按常理的年轻人。

  “说吧,李节帅要什么?”

  “我先说我能给你们什么。”李瑕点了点地图,指尖落在地图上巩昌的位置,“汪良臣正全力应对陇西战局,一旦你们双方开战时,有一支奇兵自祁山道突袭巩昌,会如何?”

  “汉中可抽调多少兵力?”

  “我已从成都调兵,刘黑马以为我欲谋关中,却未想到我会暗中将兵力派往祁山道。一万人,破巩昌足矣。”

  有一万宋军敢出汉中,刘太平不太信,却也不揭破,笑道:“李节帅有何要求?”

  “我需要确保我洗劫巩昌不会受到追击。”

  刘太平沉吟良久,缓缓道:“汪良臣驻兵六万于陇西,李节帅可否击其后方?”

  “哪里?”

  刘太平指了指地图。

  李瑕微微眯眼,道:“那,条件得另谈了……”

  第六百二十章 兵图

  “李瑕今日出城了,他归城之后没多久,有数人护着一辆马车进城,我们顺着那方向找了一段路,见城外有间驿馆院子里有蒙古马,三十余匹。”

  “李瑕出城见了浑都海的人?让对方入城,而护卫留在城外?”

  “有可能。”

  “六盘山之蛮夷,能给他这么大面子?”

  “他们许是为了隐匿,汉中才被占数月,他们也知城内还有我们留下的细作。对了,马车上的老头不是蒙古人,是汉人。风吹起车帘时,我瞥到一眼。”

  “老人?汉人?入城后下驻在何处?”

  “城南驿馆。”

  贾厚不由皱起眉头。

  他是在城北驿馆,出门都有李瑕的人跟着他,想去看一眼也不方便。

  但对这人的身份,已有了隐隐的猜测。

  支持阿里不哥的汉人本就少,在六盘山的就更少了。

  是个老人……刘太平亲自来了?

  贾厚沉思起来。

  他能推测得出大战将起于陇西。

  至于双方的兵力布署却不知道,这是机密,刘黑马没说。

  能感受到的是,刘黑马对这一战有信心,毕竟忽必烈已经先一步登基,守株待兔。

  而哈拉和林与六盘山太远,等到浑都海得到将令,已失了先机。

  因此,对于浑都海是否会与宋人联盟……贾厚认为是有可能的。

  “须想办法,亲自看一眼……”

  ……

  帅府,议事堂。

  刘元礼再次被带了进来。

  李瑕请他坐了,问道:“仲民兄考虑好了?”

  “有几个问题,想请李节帅解惑。”

  “也好……你们都退下。”

  这三日,刘元礼没有再被安排去做劳力,换到了县牢的干净牢房,一应衣食俱全,恢复了不少世家子弟的气度。

  待堂上人都退下,他依旧端坐,并未去扑李瑕。

  李瑕身手了得,他不可能在护卫冲进来之前擒下。

  “李节帅想让刘家依附,然而,如今以李节帅之势……”

  “无妨。”李瑕道:“我明白,想要人投靠,至少要实力强过对方。我如今与刘家不可比。”

  刘元礼点点头,心中暗道,李瑕的脑子还没完全坏掉。

  李瑕道:“仲民兄可曾想过,忽必烈不回草原参加忽里勒台大会,登基称帝,此举与背叛蒙古国无异。他是为了什么?真就心慕汉统不成?”

  “世间之事,有舍,才有得。”

  “那忽必烈与阿里不哥必有血战,刘家甘愿死守陇西?”

  刘元礼想辩驳一句“那也比投靠你强”,终究是没说出来,只是点点头。

  李瑕道:“我的实力若想胜过刘家,有两种办法,一是我迅速增加实力,二是,刘家的实力迅速折损。陇西一战之后,会如何?”

  “不至于。”

  刘元礼终究还是顶了一句嘴,道:“家父兵强马壮,又有汪家互为犄角,如何也不至于不如李节帅。”

  “真以为浑都海易欺?他已有精骑七万,又有阿速台领回来的三万余南征大军,阿里不哥若再派援兵,浩浩荡荡十余万大军,刘家挡得住?”

  微不可觉地,刘元礼眼眸中泛起一丝精光,须臾即逝。

  他意识到,李瑕能准确说出浑都海的兵力……

  “刘家、汪家合力,亦有十万大军。”

  李瑕道:“你们看势,只看如今之势,而我看往后。阿里不哥确实不如忽必烈,如今看来,忽必烈只要撑过大战初期,之后可凭汉地财赋取胜。”

  说着,他拿起一支笔,架在笔架上,以手指在高的那一端轻轻一按。

  “但有时候,只需改变一点筹码,形势便也翻过来了,不是吗?”

  “李节帅,阿里不哥绝非易与之辈,你若与虎谋皮,焉有其利?”

  刘元礼很郑重,道:“若放浑都海虎狼之师入关中,生灵涂炭,这便是李节帅想要的不成?”

  “我也不想,故而,想请令尊与我共同举事。”

  刘元礼苦笑不已,暗道李瑕小觑了北人的众志成城。

  当北人与赵宋一般……

  李瑕不再开口。

  他能回答的都已回答过了。

  良久,刘元礼道:“请容我再考虑考虑。”

  “也好,我听说每逢乱世,世族不会将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哪怕只有仲民兄愿助我,我亦是欣喜。”

  “谢李节帅厚爱,败军被俘之人,惭愧……”

  刘元礼起身行了一礼,低下头,目光往李瑕案上一瞥。

  他留意到,李瑕案上有几张地图是羊皮制成的。

  而一般而言,宋境的纸该是楮纸。

  皮纸,多为蒙古人所用……

  ……

  李瑕目送着刘元礼离开,指尖轻轻敲打着桌案上的羊皮纸地图,目泛思考。

  之后,他起身将地图收进书柜后的暗格,往后宅走去。

  回到后堂,今日未见到家中妻妾。

  他又往庭院而去,不多时,听到她们的说话声。

  “年儿动了,只剩高姐姐和唐姐姐了啊……再来,一,二,三,我们都是木头人……哎哟……”

  “巧儿输了,下一轮,到年儿来捉……”

  高明月在韩巧儿头上一拍,呼欢雀跃。

  一转头,她见到李瑕,连忙收敛起那小女孩的笑容,整理了一下被她扎起来的袖子。

  很是不好意思的样子。

  倒不是怕,她只是觉得自己有些不像话,身子都不自觉的左右摇动了一下,之后看着李瑕便温温柔柔地笑。

  李瑕不由好笑。

  平时他晚上回来,高明月与唐安安都是端着妻、妾的礼数,倒不知玩的时候原来是这般模样。

  至于唐安安,本保持着一个迈腿的动作。

  她一双腿确实修长,足尖点着地面,显出漂亮的曲线。

  偏是见到李瑕来了,她又连忙收起来,整理了一下有些乱掉的发丝,摆出一个淑女的姿势。

  反倒是年儿不怯李瑕,站在那看看他,眼神中满是期待,很希望他来一起玩的样子。

  只是碍于夫人在,她不会抢着上前。

  韩巧儿最是开心,喊着“李哥哥”便跑过来,拉着李瑕问道:“今日怎么这般早回来?来一起玩吗?”

  “你们玩吧,我一会还要见个客人,想着正好有空,过来说桩事……”

  韩巧儿脸一红,又跑开了,抱着年儿说悄悄话,装作她很忙。

  年节时,李瑕已与韩祈安说好,忙过这阵子便纳韩巧儿过门,小丫头最近很是神经兮兮。

  “官人想说什么?”最后,还是高明月上前主持大局。

  李瑕给她整理了一下发梢,笑问道:“我教你们玩的游戏,看到我还不好意思了?”

  “也不是不好意思啊,就是怕被下人们看到,说我没个帅府夫人的样子。”

  “倒也不必在意。年节时不是说过吗,带你们到西乡玩,这两日便走。”

  “真的吗?”

  高明月、韩巧儿一听都很高兴,年儿则是踮了踮脚,想开口问些什么。

  李瑕不等她开口,道:“你们都去,多带些护卫。”

  唐安安遂也欢喜起来。

  “竹熊也能一起去吗?”

  “那不能。”李瑕问道:“巧儿有没有和汉中的官眷们说过想去西乡?”

  “嗯嗯,说了,过年之后便一直都有在说。”

  “很好,那等送走了客人我们便出发,待上三天两夜……”

  ……

  帅府对面,天香食铺。

  贾厚捧着一碗面皮慢慢吃着,不时看看坐在对面的李昭成。

  连着两日,他一直在这闲聊,却始终不肯答应亲事。

  之前他是俘虏,见到李昭成会怵。如今反过来,李昭成已是更不自在的一方。

  李昭成遂将目光落在店家手上,暗道对方揉面的手法不好……

  “李郎君可会诗词?”

  “惭愧,并不会。”

  “鄙人听令尊言,李郎君诗词写得不错,可是不愿娶……”

  “不,我愿意娶刘家千金……很愿意。”

  “那就好,但李家仕宋,刘家仕蒙,此事,李郎君是如何想的?”

  “我……”

  李昭成看了看那店家,并不想在这里谈这些隐秘事。

  贾厚则不在乎,慢慢地吸着面皮,又看向帅府。

  终于,一辆马车缓缓而来,停在了帅府门前。

  贾厚目光一瞥,见到一老者下了马车。

  只这一瞥,足够了。

  他曾见过刘太平一面……

  ……

  次日。

  “贾先生这便要走了?”

  “是,联姻之事,我还需再问过姐夫。”

  “也好,往凤翔府来回一趟也需一月,我等贾先生答复,还请尽快。”李瑕道,“否则悔之晚矣。”

  “好,一定尽快赶路……”

  贾厚行了一礼,洒然离开帅府,乘上马车。

  马车缓缓向北而行,出了汉中城。

  然而马车出城之际,贾厚却已换了一身装扮,走进汉中城东的一间当铺……

  “刘太平可还在汉中城?”

  “清晨便已出城。”

  “确定?”

  “确定,领了三十余骑径直向西去了。”

  贾厚点点头,思索着。

  他已有些分不清李瑕提议联姻,是要离间刘家?还是故意让刘家知道他与浑都海有联络?

  但无论如何,救出刘元礼才是他此行之目的。

  他的车马会以他生病为由,在路上停留三日,三日内他必须带刘元礼过去,并抢出一个时间差,在被追上之前,以信使的名义通过陈仓道。

  “五郎还在南郑县牢?”

  “是。”

  “安排好了?”

  “安排好了,有个狱卒是我们的人。”

  “可靠?”

  “可靠,他原是关中人,到汉中运粮,没想到汉中丢了,被留下了,但家小还在关中。哦,他去岁便当上了狱卒。”

  “好,夜里便救出五郎……”

  ……

  与此同时,汉中城东。

  有人从楼阁上眯眼望去,只见东大街已清了道路。

  大帅的马车行过,后面跟着百余护卫。

  到了城门前,李瑕掀开车帘向外看了一眼,城门守卫放了行。

  城外,兴隆寺。

  有人走上高塔,望着出城的队伍,一直目送它向东。

  终于,黄昏时分,队伍消失在了天际……

  ……

  “李瑕不在汉中,其帅府的守卫至少走了大半。”

  “这么巧?”

  “不算巧,听说是他的妾氏早早便嚷着要去,想必是送走了刘太平他便动身。”

  “动手吧……”

  贾厚心中隐隐有些忧虑。

  但一切都还算顺利,进了县牢,他的人已以酒肉灌倒了牢中的狱卒。

  悄悄用一名死士换走了刘元礼,一行人便直奔北城。

  亥时三刻,还有一刻便要闭城门,他们赶到了拱辰门。

  出了城,很快,有人牵着马匹在道路边接应。

  贾厚终于是放下心来,等城门关闭,哪怕有人发现刘元礼不见了,再追也要耽误一整夜。

  只要路程够快,可赶在追兵到达之前,由李瑕安排的士卒、信令出陈仓道。

  李瑕说的“等答复、请尽快”,他完全能离开。

  “五郎,走。”

  刘元礼翻身上马,又转头看了一眼。

  并无追兵。

  这一去,他将不再是俘虏……

  然而,才勒住缰绳,他却是心念一动。

  “二舅,我们得再进城。”

  “进城?”贾厚大讶,道:“快回去把李瑕与浑都海联络的消息报于姐夫。”

  “不。李瑕要联络浑都海,此事并不难猜。”刘元礼目光闪烁,道:“重要的是,李瑕有兵图,而他人不在。”

  “拿不到的……”

  “不,他府中守卫一旦调走半数,防御必然有疏忽。”

  贾厚皱眉思忖,忽然打了一个激灵。

  “五郎是否想过?李瑕为何突然提意联姻?今夜一切都太过凑巧、顺利,万一是他故意……”

  “那又如何?”刘元礼反问了一句,道:“今夜若能顺利看到兵图,那确实可能是他反间计,但我们既知晓,岂还会中计?反其道而行便是。”

  “太危险了。”

  “二舅还不明白?若真是计,我们不看兵图才走不成,看了反而能蛟龙入海;而若不是计,搏一搏又何尝不可?败给他一次,还能次次皆败不成?”

  语罢,刘元礼翻身下马,大步走向城门,步履从容而自信……

  ……

  “总之他们会去拿,既然偷瞄了我的书柜,忍不住的。”

  此时,李瑕正与高明月坐在车顶看月亮,也聊起这次的出行。

  “所以你带我们出来玩?年节时便想好了?”

  “也确实是想陪你出来走走。反正,只要他们拿兵图,不管信不信,都会跟着我的思路走。而我考虑了三个多月,他们却要在短时间就做出判断……”

  第六百二十一章 刘美人

  “若打个比方,我最近做的事,和追求女孩子是一样的道理。”

  李瑕少与高明月聊具体的政务,却常常会与她聊自己的思路,算是保持夫妻间的共同语言。

  “刘黑马有现成的精锐骑兵,关中的人口与资源都是眼下我急缺的东西。可以将他比作一个女子,这是一个很有吸引力的女子,我想要追求她。”

  高明月抿嘴笑了笑,莞尔道:“我没见过刘黑马,只听着这名字,实在很难将其想像成一个漂亮女子。”

  “更准确地说,不是刘黑马这个人,而是他的一方势力,才是这个漂亮女子。”

  李瑕随意地闲聊着,感慨道:“刘美人不好追啊,比李昭成追求严云云还难。她已许了人家,忽必烈,气大财粗,总之是各方面都比我优秀很多。”

  “才没有,只比你年纪大而已。”

  “但不可否认,眼下忽必烈对刘美人更有吸引力,相比而言他更有才华、更有财富、更英俊、与刘美人感情更深……”

  “至少把英俊去掉嘛。”高明月犹不依,“哪怕是比喻,说他比你英俊,就很难觉得贴切啊。”

  “好吧,总之刘美人如今深爱着忽必烈,正眼不肯看我。她不太可能背叛忽必烈这个大户人家,到我这小家小户作妾,我得追求她。”

  高明月不由问道:“能追得到吗?”

  “这种事,我还算擅长。”

  “不信。”

  “不信?”

  高明月指了指正在篝火边玩闹的几个女儿家,道:“有人总吹嘘说什么情缘很多,如今三个妾室,却有两个是没碰的,尤其人家安安,花容月貌的,还能耽误几年?万一旁人知晓了,以为是我善妒呢。”

  李瑕看向唐安安。

  很漂亮的女子,但像是活在壳子里,因此没那么吸引他。

  而他也不确定,她真正爱慕的是不是他这个灵魂。

  一生骄傲,他对此有些介意。

  “没骗你。”李瑕避过这话题,笑道,“我算是有些会追女孩子。”

  “打算如何追刘美人?”

  “首先,得让她注意到我。”

  “你诓贾厚来了汉中,就是让刘美人不得不注意到你?”

  “嗯,这样她就会发现,我其实也有优点,比如汉中就是我的家业。眼下陇西大战将起,我这点家业其实也能起到很大的作用,这会是我的吸引力之一,今夜若有人盗书,便证明我初步吸引到她了。”

  “若是不盗书呢?”

  “那就捉回来,继续盗。”李瑕笑道:“这只是小事,我并不需要所有小事都预料到。重要的是思路,能让刘美人顺着我的思路走就可以。只要思路对了,再复杂的事,其实也很简单。”

  “太坏了。”

  “追女孩子不能太讲究规矩。”李瑕道:“当然,这还远远不够。盗书只是为了让刘美人开始猜我的心思。”

  高明月抬眼瞥了李瑕一眼,目光温柔起来。

  她想到最初相伴的时候,自己又何尝不是总在猜他的心思。

  “刘美人原本正眼不肯看我,但当她开始整日琢磨我的想法,她就会越来越在意我,我的优点也会一点点被她发现。这就好比,我不经意地给她露了一手。”

  李瑕也不知是在胡说八道还是认真的,总之语气实在是很随意。

  “到这一步,刘美人才算是对我开始上心。她对我的关注度就到了……贾似道、张柔关注我的程度,她渐渐开始魔怔,注意力会集中在我身上,做什么事都要偷瞄我一眼。”

  “然后呢?”

  “然后,我不理她,我做自己的事,展示我的风采,让她猜。但她也只会猜,她还有理智,不可能甘心进我这小门小户。”

  “那怎么办呢?”

  “两方面着手,一是,我对她的吸引越来越强,使她对我的爱慕大到压倒她的理智;二是,缩小她与我之间的地位差距,让她在理智上觉得我的小门小户也不是不能接受……”

  ……

  汉王台上,有两人正对座而饮,偶尔拿起望筒看向夜色中的帅府。

  韩祈安执壶,给李墉倒了一杯酒,感慨道:“阿郎这次的计划,不如临安时周详。”

  李墉捧起酒杯沉吟着,缓缓道:“两军、三军对垒,能有的变数反而少。临安之行准备充足,是因为可能发生的变数太多。这次准备的应变手段少,反而说明陇西、关中形势不难猜。”

  他摇了摇头,又道:“但我也说过,此次牵扯的势力过多……或者说,不是过多,而是过于强了。”

  “不错。”韩祈安,“复盘临安之事,牵扯的朝臣再多,强者只有‘中枢之权’而已,且相互之间争权夺势。故而,可凭利益驱弱吞强,此番之难题在于,游走各方强者之间,而本身实力太弱,如牛犊周旋于虎狼之间。”

  话到这里,他紧了紧身上的袄子,犹觉得冷,遂又饮了一杯。

  李墉道:“眼下,我们这只牛犊已吸引虎狼各自凑过来闻了一下了。”

  韩祈安不由笑了笑,道:“汉中地势如此,西可进陇西、北上趋关中,故而虎狼相争之前,不得不来闻清楚。”

  “故而刘元礼必盗图?”

  “他还在里面?”

  “想必是要抄录一份吧,以免我们起疑。”

  “这年轻人很不错,做事沉稳、细致,亦不缺胆魄。可惜,遇到了阿郎。”

  “二郎如今……只能说是神鬼赋其能了。”

  李墉叹息一声,转头又看向府院墙垣。

  韩祈安亦拿起望筒。

  良久。

  “他们抄录了一份……走了,做事够细,还擦了墙上的脚印。”

  “那就放他走吧。”

  “他应该看出来了。”

  “如二郎所言,让他们慢慢猜……”

  ……

  二月初五,凤翔府。

  几张兵图被摆在案上,刘黑马皱眉沉思。

  他有些心烦。

  于他而言,原来重要的根本不是李瑕,而是陇西之战。

  这是立国的第一场大战,面对的是真正精锐的蒙古铁骑。

  只要打赢了这一仗,大势已定,汉中早拿晚拿都是一样的。

  之前,张柔还来信说,不必考虑宋兵北上的可能,连蜀帅都已被调走了。

  结果到了去岁年底,李瑕就归蜀了,还拿贾厚、刘元礼来撩拨,刘黑马派人去救,本只是顺手而为。

  此时他还是认为,李瑕仓促间无力出兵关中。

  这是分析过其实力之后做的最准确推论,宋军那三瓜两枣的步卒,敢到平原上就是取死。

  现在,兵图摆在了面前。

  李瑕在告诉刘黑马——“我要来,你们与浑都海这一战,我要参与进来,我想争霸天下,我想取关中。”

  很烦。

  像是一个实力不足的小孩,非得在两个壮汉正准备执戟斗殴之际,跳上房梁,挥舞着小匕首叫嚣。

  “等你们打起来,我要来捅你的腚哦!”

  这房梁,是汉中,西可进陇西,北上趋关中。

  小孩手里的小匕首,利不利,不好说。

  李瑕若不顾一切,非要调动川蜀兵马,是能有一根小匕首的,哪怕这根小匕首本不该掏出来。

  刘黑马不得不去分析,这叫嚣是不是真的、自己有没有被捅的可能。

  “这兵图,是否李瑕故意给的?”

  “孩儿不能确定。”刘元礼道:“但……此事有些顺利,或许是反间计。”

  刘元振忽然反问了一句,道:“为何因为有些顺利便觉得是计?”

  “李瑕其人很有能耐,本不该如此轻易让我得手,但我不敢确定……”

  刘元振抬手,打断了刘元礼的话。

  “这是他想让我们知道的,他想让我们看到他的能耐。他与二舅说的那些,为的就是这样,一步一步,让我们怕他。”

  “但我们也不可轻视了他。”

  “不错。”刘元振道:“他很厉害,我承认。但我必须提醒一句,不可心中生怯,会被他牵着鼻子走。我们有实力,而他一个人再出色,改变不了数万人的实力。”

  “大郎总不能断言这兵图就是真的?”

  “并非此意。”刘元振道:“我是说,李瑕不仅是有一层意思,有两层。明着是反间,暗着,他要打掉我们的自信,让我们犹疑不定。”

  话到这里,刘元振指了指兵图。

  “不必优柔迟疑,它就是李瑕故意给的。”

  “假的……”

  “不,有真也有假。”刘元振道:“只给假情报,李瑕骗不过我们的。这图上大部分的部署皆为真。唯一须猜测的是,李瑕会从哪条路出兵协助浑都海?”

  贾厚与刘元礼对视一眼。

  这些,他们在路上也有过判断。区别在于,刘元振更坚定,更相信自己的判断。

  于是更有气魄。

  故而,刘元振总能掌握住议事时的主动。

  他皱眉观兵图,侃侃而谈起来。

  “欲知其中情报真假,我们首先该分析出,哪些是李瑕该知道的,哪些是他本不该知道的。

  蒙哥已死一年有余,陛下已登基改年号,此为明面之形势,我们与阿里不哥之间必有一场大战,并不难猜。

  关陇为陛下粮草之根基,浑都海驻兵于六盘山,势必趋兵关陇、毁陛下根基,此亦为明面之形势,并不难猜。

  故而,李瑕联络浑都海、刘太平前往商议,此皆为真,毋庸置疑。

  刘太平为说服李瑕出兵,将浑都海之计划告之、将汪家在陇西之兵力部署告之,此事为真。

  先说汪家之兵力布置,且看此处,祁山隘口驻兵千余……”

  “此处错了。”刘黑马沉声道:“汪家驻兵两千人于祁山,防宋军西进。”

  “父亲所言不错。”刘元振道:“然,李瑕所注亦不假。两个原因,刘太平没探仔细,或告知李瑕时故意将汪家兵势往小处说。”

  “刘太平骗李瑕?为了说服李瑕兵出祁山、夹攻汪家?”

  “正是如此。”

  刘元振仔仔细细又扫了一眼兵图,道:“几乎都是真的,这正是刘太平与李瑕能做出的计划。”

  刘元礼道:“可……若李瑕是故意让我盗图,他一定不会是……为了让我们更顺利击败浑都海?”

  刘元振沉思着,道:“那也就是说,兵图是真的,意图是假的?”

  “如何说?”

  “若我们得知李瑕将出兵陇西,便只能抽调关中留守之兵力。则,他可趁虚而攻关中……”

  第六百二十二章 展示

  当今北地世侯子弟俊彦辈出,刘元振一直自认为是其中翘楚。

  但近日,有件事让他感到些许受挫……

  年节之前,随着忽必烈的登基诏书传达天下,有不少人也领旨北上觐见,比如降臣刘整、杨大渊。

  关陇这边,汪、刘两大世侯也有不少子弟北上。

  刘元振没收到召见的旨意。

  当时他知道是关陇战事在即,他需留下辅佐父亲。

  而就在前几日,二月初二,刘元振听说忽必烈非常欣赏张家九郎,任命其为御用局总管。

  张弘范于是写词云“功名当壮岁,疏懒记当时”,“肝胆自知尘辈异,凤池麟阁须期”,燕京诸公还纷纷夸他文风豪迈。

  刘元振没有这份词才,打算在战功上压一压张九郎。

  陇西一战很重要,刘元振不想输,本也不该输。

  但,李瑕在扰乱他的心绪……

  “李瑕是故意让我知道他会走祁山道、与浑都海夹击汪家。实则,他要走子午道,攻长安。”

  “不,李瑕算到了我能猜到,他是要骗我增兵留守关中。实则,还是要走祁山道……”

  刘元振突然睁开眼,翻身而起。

  他才意识到自己是在睡梦中,竟连睡梦中也在思忖着这些。

  昨夜便未睡了,此时不过才入眠一个多时辰。

  困倦得厉害,但睡不着。

  他摆了摆手,安抚住被惊醒的妻子,披衣又转回军议堂。

  点上火烛,再次凝视着从李瑕处盗回的地图。

  因为是刘太平说的,地图上浑都海的兵力部署比刘家打探到的还要详细,不由得他不在乎。

  浑都海如今驻兵于六盘山。

  六盘山位于陕西路原州,六盘山脉与陇山山脉形成狭长的山脉,山势陡峭,俯瞰关中。

  换言之,浑都海的大军,已对刘家的关中守军形成了居高临下的优势。

  蒙古精锐铁骑随时准备俯冲下来,试问谁能抗衡?

  好在有陇西,是陇西的汪家正与浑都海对峙,消弥了这种可怕的兵威。

  汪家压力也大,六万人对峙十余万人,而刘家无法在陇山驻兵,只能等战事一起,顺着陇山杀过去。

  一万宋军出汪家腹背,足以改变势态,汪家撑不住。

  唇亡齿寒,刘家绝不能坐视汪家败北……

  同时,也不能放任关中空虚让宋军反攻。

  没有更多兵力了,因为这只是西路战事,忽必烈已召其余世侯北上开平,准备应付阿里不哥的东路大军。

  还有一个关键是,汉中的地势太好了,四条蜀道向北,一条祁山道向西,想打哪都可以。

  这使得刘元振必须猜中李瑕要攻哪里。

  “不。”

  刘元振喃喃了一句。

  “你他娘的……你他娘的……你不应该调这么多兵力北上。你他娘给我睁开眼看看,看看川蜀那三瓜两枣,你疯了才敢来……”

  按他之前的预想,李瑕不该这么做。

  陇西一战,忽必烈与阿里不哥,不论谁输谁赢,都还有底蕴。而李瑕没这实力,不该拿所有的家底,也就是一点步卒,跑到平原上来冒险,行险赢了也守不住。

  理智上而言,都不该考虑李瑕。

  可李瑕就不像个有理智的人。

  “我有廓清帝宇、康济生灵之志……”

  但凡还有点理智,能说出这等疯言疯语吗?

  “都中统元年了还争天下,你早生三十年,立下孟珙之功劳,在被气死之前自立,或许还有机会。”

  刘元振没意识到自己随口就说出了孟珙抱憾而终的原因,脑子里想的犹是李瑕。

  最合理的猜测是,李瑕还是会到巩昌去洗劫一番,既壮大实力,又能让汪刘两家与浑都海两败俱伤。

  但盗书太轻易了,太像是反间计了。从这点想,其欲取长安更有可能。

  “你到底是算到了我能算到,还是算到了我能算到你算到?”

  嘴里絮絮叨叨说着,刘元振那发黑的眼眶瞪着兵图良久,决定再派细作到汉中去。

  他倒要看看,李瑕能调出多少兵力……

  ……

  二月初八,汉中,帅府。

  天光微亮时,李瑕睁开眼。

  他一直都睡得很好,一醒来便觉神清气爽。

  旁边高明月犹睡得很沉,因昨夜折腾得狠了,她发丝散落着,愈显柔弱。

  李瑕轻手轻脚地出了屋,走到院中。

  活动了筋骨之后,举起了他的石锁,深蹲。

  小竹林里,竹熊懒洋洋地支起身子,见是李瑕,有些不满地又往地上一趴,懒得再动。

  对于这个每日清晨只会在眼前动来动去的人,它似乎是觉得……道不同,不相为谋。

  唐安安端着水盆到院中时,便只见到这一人一熊,一动一静。

  “洗洗吗?”

  “好,怎是你来做这些?”

  “天冷了,巧儿与年儿喜欢赖床,我看夫人还未起来。”

  “我是说让下人做也可以的。”

  唐安安才不想让下人做这些,拿牙刷沾了牙粉递给李瑕,她又拧了帕巾来给李瑕擦汗。

  “郎君脱了上衣吧,给你擦一遍。”

  “唔……好……”李瑕刷着牙,含糊应道。

  “听巧儿说,阿郎想要收复北面。”唐安安道,“我小时候家在开封祥符,五岁那年,父兄与一群人起义抗蒙,被打死了。我被流民带着,逃到了江南……”

  李瑕听她说着,刷过牙,道:“中原果然有义士。怪不得有人与我说,‘中原决无豪杰’这种话是不要脸,我若早生二十年,当与你父兄并肩而战。这些年,太多敢死义者倒下,剩下的人学聪明了……”

  唐安安知道他喜欢聊什么,想与他聊。

  但不是胡妈妈所教的那种投其所好,这些小时候的事她本不愿与旁人说。

  想与李瑕说,因她知道他真的在乎。

  她也在乎。

  可她少有能与李瑕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好不容易才找到机会,便显得不够自然。

  时间过得又快,只说了一小会儿,李瑕已换过衣服,又去了前衙。

  唐安安遗憾地低下头。

  说起来,她在汉中过得蛮充实,每日要花许多时间精进她的琴棋书画,李瑕还让她帮忙写几本书,比如教世人如何看懂他简化的汉字,比如标些韵律来教人识字之类……

  本来以为这样就会有很多机会相处,可这些事都是高明月在管。

  而李瑕事忙,有闲暇自然要多陪陪高明月,有时也宿在年儿屋里,少有空暇陪唐安安。

  她就觉得缺了点什么。

  说好了是“帮忙”著书,但唐安安都有些担心自己是不是成了李瑕“不会碰的下属”。

  总之,他还没喜欢上她,他又不缺女人。

  她站在阶前想着这些,许久,忽有个温柔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安安想办法追求郎君吧。”

  “嗯?见过夫人。”

  高明月笑了笑,道:“你先得做自己,大胆地展示你的好,才能教阿郎喜欢……”

  ……

  “是时候向北人展现我的实力了。”

  议事堂上,李瑕玩笑般地说了一句,道:“孔仙、张珏的兵马出发了?”

  “回复了。”韩祈安道:“孔仙可抽调利州西路精兵一千八百人,张珏可从川西各地抽调精兵三千人,此时应已开拔北上。”

  “能保证驻地不生乱子?”

  “能。”

  “如此一来,我们能调动的精锐兵力便是八千余人了。”

  韩祈安道:“在保证川蜀驻防的情况下,这已是尽了全力。”

  话到这里,他脸色又为难起来。

  “朝廷下拨的六千万贯还在从京湖等地调运,如今钱粮还未完全运到,阿郎已将这一年的钱额用尽了……”

  “只要能拿下关中,明年的钱粮犹可应付吧?后年便有田税。”

  “唉。”韩祈安叹息一声,道:“这次之后,还请阿郎稳妥些吧。”

  李瑕笑了笑,安抚道:“好,我答应以宁先生,往后一定留足钱粮。”

  “既如此,征大理的计划是否缓一些?”

  “不必,关中由我主事,够了。依旧是让聂仲由、易士英、高长寿取大理。”

  “这是两面作战……”

  “两面作战,至少也能拿一个不是吗?”李瑕又问道:“高长寿到哪了?”

  ……

  不得不说,昭通城太远。

  李瑕年前回到川蜀,邀高长寿北上商讨攻大理之事。一直到二月初十,高长寿一行才抵达汉中。

  他成熟不少,颌下蓄了胡子,不像以往那翩翩公子,沉稳了许多,也是沧桑了许多。

  再见面,他用力抱了抱李瑕,已是两眼通红。

  之后便是高长寿许多的絮叨。

  “几年了?你已当了我的妹夫,你们的婚宴我却没到场……”

  “昭通、威宁城建起来了,每日都有商队经过,不容易……真的不容易……”

  “我又生了个儿子,还没起名字,想让你给他起个名字……”

  好不容易,叙过别情,李瑕带着高长寿、聂仲由到了议事堂,讨论起南征之事。

  “汉中这边驻防不能撤,我能抽调的兵力只有六千,且还要谋关中,只能让聂仲由领三千精锐与你南征。我已命潼川府路调集一万兵力,由易士英率领,但不是精兵。”

  “够了,加上昭通、威宁我的人马,勉强有两万兵力。其中有精锐五千,足以平大理。”高长寿道:“但我担忧的是……之后的钱粮。”

  “有。”李瑕道:“头批的粮草我已备好,从京湖走水路运往叙州。之后,每三个月会调一次钱粮。”

  高长寿忽然笑了笑。

  他上前,双手抱住李瑕的头,额头抵着李瑕的额头。

  “妹夫。”

  “嗯?”

  “你信我。”

  李瑕道:“不是不信你,是我从京湖调的钱粮没那么快……”

  “我知道,我是说……你要信我。”

  高长寿压在心头的激动终于还是没压住,手都有些颤抖起来。

  “我要驱逐大理的蒙虏了,我知道没有你我做不成,当年若未遇到你,我高长寿早已是路边被狗啃剩的骨头,这些我都记得……你要信我。”

  相比而言,李瑕有些过于冷静了。

  大理的敌军不多,他更在意的是关中。

  李瑕有把握拿下大理之后高家不会背叛,一方面是信任,另一方面由易士英挂帅、钱粮有妥善的安排,这使得他确实没再去担忧过这点。

  一直到此时,两人情绪上都是有差异的。

  究其原因,分别数年,李瑕已走得比高长寿远了许多。

  他有了更多的气魄与威严。

  “信你。你们该怎么打就怎么打,不必有任何顾虑。当年说好的,我记得。”

  “我也记得。”高长寿道:“你荡平天下,高家为你世镇云南。”

  他说的是“云南”,不必多言,这已代表着他的承诺。

  终于,李瑕在一次次被北地世侯拒绝之后,再次听到了支持的声音。

  有人信他能荡平天下。

  始终是这些最早把家族命运押在他身上的人,坚定如初。

  “好,等你收复大理、等我谋得关中,我们教天下人看看,我们的志向不是说说而已……”

  第六百二十三章 战起陇西

  高长寿到汉中,还须与李瑕讨论很多南征大理的具体方略。

  比如,到时聂仲由的三千精兵会作为先锋,当先南下五尺道,“收服”威宁城的高长寿。

  李瑕作为蜀帅会先报捷,请朝廷封赏高长寿官职,正式请命南征。

  之后,李瑕才会再命易士英为南征主将。

  更重要的是,攻占大理之后的治理方略。

  李瑕没有足够的人才,需由宋廷派遣大量官员来完成“华夏同风”的步骤,以求真正将大理纳入版图。

  这其中牵扯到太多的利益分配,须提前讲清楚,以免之后发生冲突。

  因此,其后的几天时间,李瑕但凡有空,都是与高长寿、聂仲由详谈,三人倒是渐渐找回了当年北上开封时的氛围。

  而随着这时间一点点过去,到了二月中旬,从利州东路、川西等地调来的精兵也陆续抵达汉中。

  这动静不小。

  八千余精锐驻兵于汉中城外休整,再算上高长寿、聂仲由准备带往大理的三千精兵,确有一万人之众。

  “正好你们还未开拔,这几日我会有客人来,让他看看我们的军容。”

  李瑕在与高长寿、聂仲由演兵时,也感到有些骄傲。

  他这三年的努力没有白费,蜀帅有蜀帅的权力。

  “若时间来得及,我想随你谋了关中再南下。”高长寿看着前方的阵势,目露憧憬。

  这次北上,他感受到了李瑕的进益。在谋略、施政等方面长足的进益。

  而与李瑕相处,高长寿也有进益。

  他意识到若只看着大理,眼界就狭隘了,其实只要李瑕能成势,早晚能收复大理。

  “来不及。”

  李瑕道:“时间过得太快,战还未打起来,今年的都过去两个多月了。我们也就这三五年光景不必面对来自蒙古的压力,得要尽快扩张,只争朝夕啊。”

  “为何还没打起来?”

  “因为,这是二十余万人的大战……”

  ……

  帅府后宅。

  段妙音正与高明月坐在偏厅闲聊。

  这次高长寿北上,她想着高明月许久未见到家人,也不顾路途艰远,留下刚出生一年的孩子便跟过来。

  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段妙音明白,高长寿如今这威宁城主,是依了妹夫的势。

  而有些丈夫不好说的话,她得与高明月说。

  “想必过几日便要走了,有件事想问问你。”

  在把婢女们都驱下去之后,段妙音坐近了高明月,启齿问道:“你们成亲也两年了,那事……可还好?”

  高明月瞬间红了脸,低下头,双手捏着袖子。

  好一会,她才轻声应了一声。

  “嗯……很好的。”

  “那怎还没有子嗣?”

  “他说,生孩子看着吓人,担心我的身子骨熬不住,他还没想好要孩子。”

  “那你们是怎么?”

  高明月脸更红,偏过头不敢答。

  段妙音拉了拉她,笑道:“与嫂子说还有甚好害羞的?”

  “那个……他算着日子……每逢那几日……都是出来了……才出来……”

  段妙音摇了摇头,道:“你们这样不行的,不论是为了你们、还是为了家里,也该早些要个子嗣才行。”

  “其实,我知道的,我也想……”

  ……

  李瑕与高长寿巡视过兵营,回城时又去刘金锁家看了看他刚出生的孩子。

  是个女儿,刘金锁并不觉失望,乐呵呵的模样。

  柳娘没出来,坐着月子还不能见人。

  堂上高长寿与刘金锁在那聊得哈哈大笑,李瑕却有些不自在。

  他上辈子就觉得生孩子是很可怕的事,所以选择了自由自在的活法。

  “刘金锁你好好照顾柳娘,别只盯着孩子。”

  “好咧,大帅,我送你们。”

  “不用,回去吧……”

  出了门,高长寿忽然揽住李瑕,附耳低声说了几句。

  “别动我,我是蜀帅,你有点样子。”

  “你还是我妹夫,有话说……”

  “……”

  “你纳妾我都没管,可见这事更重要。我都为你去拼命了,哪怕你点个头安我的心也好啊……”

  最后,李瑕点了点头,一把推开高长寿。

  高长寿哈哈大笑,又上前想去揽李瑕。

  放眼整个川蜀,也就他敢这样与李瑕嘻嘻哈哈,但还是被李瑕一把推开。

  “一边去,我忙着。”

  “这么久没见,去喝一壶。”

  李瑕也笑,道:“真没工夫,算时日该打仗了,得做安排……”

  两人像没长大的男孩般在巷子里推搡了一会,李瑕一回头,正见李墉站在巷子里。

  李墉抚须笑了笑,眼神有些欣慰。

  “李节帅。”

  “嗯,西陵先生有礼了。”

  李瑕虽恢复了平素的神情姿态,但目光显然与平时有些不同。

  他知道李墉也希望他生个孩子,平日里以蜀帅的威严压着,让对方不敢问。

  但今日有了决定,李瑕还是有些奇怪的感觉。

  直到这一刻,他才觉得与李墉相处不再尴尬了。

  ……

  说来,李瑕是很难被改变的一个人。

  他这一生所为,千难万险,从没动摇他的决定。

  而使他有所改变并一点点入乡随俗的,还是这些人的情谊。

  ……

  是夜。

  “明月,我们要个孩子吧?”

  高明月正仰头喘息,在迷离中想起来还要按住李瑕并这般说一句之时,正好李瑕先说了。

  “嗯……好……”

  她终于又能专心感受,于是环在李瑕腰上的手向上移,温柔着抚着他,之后,紧紧攥成小拳头。

  ……

  良久。

  高明月疲惫地将头埋进李瑕怀里,只觉无尽的缱绻。

  “你准备好要孩子了?是二哥劝你吗?”

  “其实也不是因为他劝我。我考虑了很久,我不能只为自己活。”

  “你不用担心我,我没那么柔弱。”

  “每次在不好的环境里你都这么说。”

  “现在已经很好了啊,我们有家,很安定……但哪怕我们再回到像当年在北面被追杀时的环境,我也想为你生个孩子。”

  “不是为我,是我们。”李瑕捋了捋高明月散乱的发丝,忽然又道:“谢谢你。”

  高明月很不好意思,挤进李瑕怀里。

  “老夫老妻的……哪里用谢我,我……我好开心。”

  李瑕笑了笑,轻声自语了一句。

  “这辈子,我真的得到了更多……”

  ……

  李瑕愈发平静下来。

  这是在关陇之战的前夕,他心里原本是没把握的。

  各方势力,每一方都比他强大。

  而李瑕这次的谋略其实非常简单,能弥补的势力差距也有限。

  且他给刘家带去压迫感的同时,或多或少也受到了反作用。

  临安之行,他只在弑君时折损了手下的性命,因为临安斗争之残酷存在于暗地里。

  战场不同。

  因此种种,李瑕也有焦虑,虽他从未表现出来。

  但他身边的人们,却给了他足够多的勇气。

  李瑕甚至敢要个孩子了。

  曾经一生都隐隐不敢承担的事,他敢担了;曾经孤儿出身,毕生都只在追逐荣耀与骄傲,如今也不同了。

  他比过去更加强大……

  李瑕已完全做好准备了。

  甚至有些迫不及待。

  “阿里不哥,动作真慢啊……”

  ……

  二月二十二日。

  刘太平再次抵达汉中,带来了浑都海的承诺。

  “只要李节帅愿意共击汪良臣,浑都海元帅可将关中相让。”

  李瑕不急着答应,反而道:“请刘公随我上城楼,观一观我的兵势。”

  他说话从来不给刘太平反对的时间,语罢,径直抬手,道:“请。”

  刘太平抚须而笑。

  “李节帅请!”

  ……

  一万余人列阵有多大阵势?

  军阵说来也就一里长、一里宽,但真正落在眼里,还是长枪如林,声势骇人。

  尤其是李瑕这一万余人皆是精锐,气势不凡。

  刘太平看了良久,点点头,表示满意。

  如今浑都海是有十余万兵力,但能用来对付汪良臣的也只有七万人,其余兵马还得防备刘黑马。

  七万对六万不算稳,但再加上李瑕这一万人背后偷袭,陇西方面的战事便可稳胜。

  之后再集中兵力破刘黑马,可直捣关中。

  “李节帅果然是诚信坦荡啊,说调一万人,这还不止一万。”

  李瑕道:“但不知浑都海有无我这般诚信?”

  刘太平抚须朗笑,道:“李节帅可以放心,元帅为人豪迈,没有那些弯弯绕绕。”

  “我实话实说,这些兵力,我是抽调了川蜀各地驻军,本就不可久镇关中,而迎战汪良臣,又必有折损。待真拿下了关中,我仅剩数千兵力,如何防御关中四塞?你们莫不是想骗我?”

  “元帅可与李节帅誓盟。”

  刘太平抬手一指自己的队伍,道:“此番,元帅之幼子灰不剌亦随老夫前来,可代父割血,吮血向长生天磕首起誓,发永不违诺之誓言,蒙古汉子虽风雪亦践其约,虽天雨亦赴其会,元帅绝不会攻打李节帅。”

  “我不信这些。”李瑕说话并不客气。

  刘太平捻着长须,目光微微闪烁。

  “既然李节帅说话直来直往,老夫也直言便是……元帅要的,是击败汪、刘之兵势,之后迅速北上,助大汗击忽必烈主力于开平,他无意取关中。反而是由宋廷据守关中,牵制忽必烈之兵力,于大汗最为有利。”

  话到这里,老头子还补充了一句。

  “若李节帅愿意,我们甚至可以留下兵马,助李节帅扼守黄河。”

  “刘公再容我想想可好?”

  刘太平老眼一眯,问道:“如此条件,李节帅竟还要考虑?心不诚否?”

  李瑕道:“此事我已上报朝廷,朝廷旨意还未下达。”

  刘太平又笑了,露出玩味的目光。

  他觉得李瑕在拿他当傻子耍。

  踱了几步,他负手沉吟道:“收复关中,对李节帅而言是大功绩啊,凭此大功,李节帅可位极人臣、名垂青史,还有何顾虑?”

  “刘公很着急吗?”李瑕问道:“莫非,刘公那位大汗的军令已传到六盘山?”

  刘太平不悦。

  好言好语,李瑕却还推三阻四,打探他军中机密。

  “李节帅既无诚意,老夫这便告辞了。”

  一拂袖,刘太平竟真是转身就走。

  “好吧,我实话实说。”李瑕道:“我本已布下反间计,将我们的计划透露给刘黑马,威慑他,等看他的反应……”

  刘太平猛一回头,又惊又怒!

  他万万没想到李瑕会这般无耻,也万万没想到李瑕竟还明目张胆地说出来。

  抬手一指,已是须发俱张。

  “你!”

  “刘公勿怒,当时你我还未订盟。我想着若你我结盟,可诓骗刘黑马支援汪良臣,让浑都海设伏于陇山,这不算违约……大家都需要退路,不是吗?”

  李瑕话到这里,竟然还有脸笑了笑。

  他从容拱手,又道:“刘家没有回应,我本还想等等,故而问一句是否战事将起。但,算了。既已明言,决心与刘公结盟便是。”

  纵使刘太平人老成精,一时也不知如何回答。

  每次,他都被李瑕说的骇人之语噎住,掌控不了谈话节奏。

  只能说是……赵宋朝堂每多这些勾心算计,宋人无耻之尤!

  刘太平都有些不想与李瑕结盟了。

  但转头一看城外那兵阵,又觉得李瑕为人还是坦诚的,嘴里不饶人,做事却干脆。

  “若李节帅再想要甚条件,老夫已给不了更多了!”

  “没有别的条件,不过是在提醒你们,到时还须伏击刘黑马。”

  刘太平沉默了良久,努力压下心中怒火,一字一句道:“李节帅该明白背盟的后果,蒙古勇士的弯刀无情。”

  “我明白。”李瑕郑重应下。

  他一直都知道关陇是虎狼成群,他是在与虎谋皮。

  “现在我们可以谈具体的战事了?这一战,浑都海准备如何打……”

  ……

  六盘山是丝绸之路东段北道必经之路,历代兵家屯兵用武之重镇。

  三十二年以前,成吉思汗打算取西夏、灭金,驻军于六盘山……并殒命于此地。

  故而,每逢蒙古诸王南征,必来此祭祀。

  三月初一。

  “受长生天之命而诞生,成吉思汗!苍天之根源……”

  神竿再次被竖起,经幡高挂,十万余人正在祭祀。

  浑都海长跪于地,向长生天磕了头,双手捧起白布。

  他已得到了新一代真正的大汗的谕旨,将要率兵征讨忽必烈……

  “长生天之骄子成吉思汗!”

  浑都海大哭着高喊起来。

  “你不肖的子孙忽必烈,背叛了祖先、背叛了不衰的大蒙古国!玷污了神圣的黄金家族血脉!你的蒙古子孙们,将遵循大汗的意志,以他的血液洗刷耻辱……”

  随之响起的是惊天动地的高喊声。

  “长生天之骄子成吉思汗!请允许我们惩罚叛徒!”

  六盘山脉似也因这喊声而颤抖。

  漫天充斥的,都是这些蒙古勇士对忽必烈的强烈憎恨。

  直到祭祀结束,憎恨之意依旧没有消散,反而越来越强烈。

  “咚!咚……”

  鼓声起。

  马蹄如雷,大地颤抖。

  扬起的尘烟盖住了半边天,一队队骑兵们驱马向南。

  战歌也再次高唱。

  为了他们的胜利,也为了真正的大汗。

  ……

  “天上只有一个太阳,地上只要一个大汗!”

  “只有经过鲜血浇灌的土地,才会长出更葱茏的绿草,它也属于大汗……”

  第六百二十四章 开拔

  “魏明帝太和二年,季汉建兴六年,诸葛亮已平定南疆,解决了后顾之忧。意识到长此以往,季汉与魏国之国力差距只会愈大,所谓‘益州疲弊,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若困守,实坐以待毙。故而屯兵汉中,准备北伐。”

  “彼时,魏延献计,领精兵五千、负粮五千,直从褒中出,循秦岭而东,走子午道十日可到长安,与诸葛亮会师于关中。亮以为此计险,不如安从坦道,平取陇右,十全必克而无虞,不用魏延之计。”

  “诸葛亮遂扬言,将由斜谷道取郿,命赵云、邓芝为疑军,据箕谷,大将军曹真中计,主力调往郿城,导致陇右防事空虚。亮则率军攻祁山,顷刻之间,陇右五郡仅余其二……”

  刘元振说到这里,堂上诸人已经没耐心了。

  “够了。”

  刘黑马当先开口打断了儿子的喋喋不休,道:“三国旧事不用你说,李瑕比不了诸葛亮。诸葛亮‘今南方已定,兵甲已足’,李瑕却妄图一年内做六七年之事。”

  “是三年,诸葛亮平定南蛮只用三年,而李瑕入川蜀业已三年。李瑕虽不可比诸葛亮,赵宋之国力比季汉,犹多了东吴之地。”

  刘元振每天夜里熬得憔悴不堪,但到了议事时却是敷了粉盖住他发黑的眼圈,举手投足依旧胸有成竹的模样。

  这便是他与刘元礼最大的不同。

  刘元礼没这么爱出风头,平时不显山不露水,只在关键时候果敢行事。

  相比而言,刘黑马私心里其实更喜欢五儿子,觉得……大儿子实在是话太多了。

  当然,他从不表现出来。

  “大郎想说什么?”

  “孩儿以为,父亲不可轻视了李瑕。”刘元振话到这里,道:“我们都知道,李瑕那志向……”

  “没轻视他,拿个章程吧。”

  “是,孩儿以为李瑕哪怕比不得诸葛亮。其思路相同,皆欲平定南疆、北伐关中。便连取关中的策划也是相似。”

  刘元振走到地图前,从容一指。

  “进兵路线依旧是这两条,子午谷之谋或安从坦道走祁山。进兵之谋依旧相同,虚虚实实而已。”

  众人都没猜透的地方就在这里。

  贾厚抚须道:“问题是……何为虚?何为实?”

  “祁山为实,子午道为虚。”

  刘元振终于作了判断。

  他废话一堆,最后这句话却是简洁有力。

  “为何?”贾厚又问道:“大郎何以确定?”

  刘元振自信一笑,道:“理由方才说了,二舅自以为懂三国旧事,不肯仔细听我说。正是因魏延子午谷之谋悬危不可成,诸葛亮才走祁山。”

  刘元礼点点头,道:“大哥所言甚是,只须我等击败浑都海,李瑕敢兵出平原与取死无异。”

  “退一万步而言,有廉公、商公在长安,李瑕也难以破城,我们有足够的时间回防。”

  贾厚笑道:“如此说来,盗得这兵书反而成了碍眼法?”

  “不错,是李瑕的疑兵之计,我们只需当我们从未看过……”

  这话也就是说说而已了,事实上刘元振是最在意的那个。

  一句话还没说完,他自己又转折了一下。

  “不过,只要看破了李瑕的伎俩,依旧可以利用他的疑兵之计。二月初七,我派细作南下打探情报,今已过一月,我方才得到消息……”

  刘黑马再次打断道:“李瑕已封锁蜀道,你的人如何往返?”

  “贩马。”刘元振道:“去岁便有一伙二十余人的马帮,收宋人重利,与散关走私。”

  “你既用过了,去杀了。”

  “父亲。此事背后……是蒙古奥鲁官。”

  刘黑马又怒又气,偏过头淡淡道:“继续说吧。”

  “是,可靠消息,李瑕确实集结了万余兵力,终日于汉中城外操演。”

  刘黑马起身,大步往堂外而去。

  战事已起,他该火速支援陇西了……

  ……

  “明日开拔?”

  “是啊。”

  “你也不着急。”

  “我自是不急,二十余万人的大战,得打很久。”

  李瑕坐在李墉家的偏厅里准备吃饭,待被问及为何还这般好整以暇,他如此答了一句。

  “反正,打起来了就好,先让他们打得头破血流。”

  李墉抚须道:“我是担心浑都海降了忽必烈,毕竟是蒙古人内部纷争,一旦六盘山蒙军倒戈,忽必烈之势,不可挡矣。”

  话到这里,他目露忧虑,道:“这也是我始终劝你不可周旋于豺狼虎豹之间弄险的原因。人家同根同宗,极可能停手先对付了你这异族。”

  李瑕深受触动。

  这是他与李墉行事思路上最根本的不同。

  事实上,李墉才是真正的思虑周全。

  莫说是李墉,只怕换作当今世上任何一个南方人都是这么认为的。

  除了李瑕。

  李瑕最根源的优势就是,哪怕他不知史也能看到旁人看不到的形势。

  这才是别人不敢布局,而他能布局的原因。

  “同根同宗……我却以为,现在,阿里不哥、浑都海、阿蓝答儿,这些蒙古人才是世上最恨忽必烈的,比我们还恨。”

  “何以见得?”

  李瑕上辈子认识一个很厉害的拳手,外蒙人。闲聊到成吉思汗时,人家顶礼膜拜,但聊到忽必烈,却是沉默不语,目露嫌恶,然后给李瑕看了两张画像。

  反正据对方说,一张是汉人画的,忽必烈一身蒙古装束;另一张是蒙古人画的,忽必烈身穿右衽龙衮,头戴冠冕,完全是汉人打扮。

  这事李瑕不知真假,当时也没在意。

  如今想来却很有意思。

  当此时节,忽必烈登基建制,有蒙古兵锋之强,得中原士民仰望,仿佛高光伟正。

  作为对手,李瑕实力太差,仰望着对方,只能看到其无懈可击的一面。

  若是能把实力的差距拉小,忽必烈的大破绽才会暴露出来。

  在汉人眼里,这是一个异族;在蒙人眼里,这是一个叛徒……

  可惜的是,还只有李瑕一个人敢确认这一点。

  他还说服不了其他人。

  说服,要靠实力。

  “何以见得?除了汗位之争,忽必烈伤害了蒙古人的感情……”

  李瑕话到一半,见外面有仆婢端着菜过来,停下不谈。

  李墉自然而然便问道:“今日怎想着到家里吃饭?”

  “史俊又拿了把刀在帅府门口,要杀我。”李瑕道,“我避一避他。”

  “不至于。他只是想最后再劝劝你不要穷兵黩武,如今……川蜀疲弊。”

  李瑕看着那仆婢离开,才道:“正是因川蜀疲弊,才一定要把握这个机会。我懒得与史俊多说,万一他看出我的野心。”

  “好,春耕之事我们会安排妥当。”

  “今年大概是川蜀百姓最有干劲的一年,希望风调雨顺。”

  李墉点头,感慨不已。

  治理一方,说是诸事繁杂,但大部分百姓大部分时候做的还是抡着锄头种地。别的都能耽误,这事不能耽误。

  两人谈了一会,又有菜端上来,李墉道:“难得过来,不谈这些了,尝尝这蛋羹,大郎亲手做的。”

  “嗯,我听说,高长寿走之前,携家过来拜访过?”

  “是啊。”

  “我知道了。菜够了,我去叫李昭成与刘娘子来吃饭。”

  ……

  饭后。

  李墉抚着须,沉吟了良久,笑着摇了摇头,自语了一句。

  “且等有了子嗣,且看我是否还搭理你。”

  李昭成笑笑。

  虽说如今汉中兴兵,气氛渐渐紧张,但他们心中反而都感到安宁。

  李墉支着膝盖,起身道:“大郎随我去史家一趟吧。”

  “父亲,我……”

  “两月矣,刘家没再派人来回复。与史家的亲事,该定下来了。”

  李昭成一愣,转头向门外看去,心头又浮起严云云的身影。

  他的私情就这般被养育之恩与肩上的担子压下去了,不声不响的。

  ……

  李瑕回到帅府时,史俊已经被李墉支走了。

  这便是李瑕与李墉的默契,都不用明说,对付这些士大夫,李墉显然是更有办法。

  一副战甲也已被摆在大堂上,李瑕回来后,看到它,不由抬手拍了拍。

  汉中收复已过了一年有余,他终于准备再上战场……

  夜色更深,夫妻二人相拥闲聊,高明月掰着手指似在算着什么,转头看向李瑕,欲言又止。

  “我也算过了,今日是三月初七,晚了五天了?”

  高明月倚到李瑕肩上,轻轻“嗯”了一声。

  “放轻松,我今日去过家里,让刘娘子多来照应你。”李瑕道:“这两年,都没有整年的时间能待在你身边,我很抱……”

  “不要说,喜欢还来不及,才没有埋怨过你。”

  “好吧。”

  “你去安安屋里好吗?她也算着日子,也盼着能……”

  “忙完关中之事吧,我并非抗拒她,只是近来不想多花费心思。”

  “嗯。”

  李瑕很清楚自己,他不需要只是为了泄欲而去唐安安那里,要纳她,难免要费心思去确认彼此的心意。

  眼下他没这个闲心。

  高明月不同,她像已成了他的骨头,既是软肋,也是他的支撑。

  他已渐渐习惯,在紧张时尽量多的由她身上汲取力量……

  ……

  天光未亮,李瑕已披上甲胄。

  他走出帅府,翻身上马,一列列亲卫披甲跟上,向北城而去。

  点将台,麾下的将领们已在列队。

  王益心、刘金锁、鲍三、搂虎、熊山、高年丰、马九、阿吉……

  “点卯!”

  “是!”

  王益心虽只是收复成都时才跟随李瑕,却是此次出征将领中武衔最高者,领命便大步穿梭入阵。

  他走过刘金锁的先锋队伍,走到中军前,忽大喝一声。

  “怎么回事?”

  那正在拉扯着亲卫让对方站好的年轻将领连忙抱拳,应道:“马上就好。”

  “点卯!”

  “是!固城县尉昝万寿,权领兵五百人,实达五百人!”

  “下一个……”

  天光大亮时,校场上的八千余人已拔营离开。

  汉中城内则还是一片忙碌。

  陆秀夫手捧着册簿穿梭于车队之中,不时翻开麻袋看上一眼。

  粮草将会在五日后起运。

  而若从城头上看去,那八千人此时所走的,正是西进祁山道的方向……

  第六百二十五章 条件

  浑都海的驻地在原州。

  原州即后世的固原,处于六盘山脉的最北端。

  这个位置,他可以做的选择有很多,在开战之前,廉希宪就对此有过十分透彻的分析。

  廉希宪曾经派使者去宣谕安抚浑都海,使者被浑都海所杀。

  这表明了浑都海的决心,据此,廉希宪早早推测出浑都海有三个策略。

  上策,趁着更快得到消息,果断出兵,直捣关中。

  中策,聚兵坐镇六盘山,牵制西路军,观望漠南漠北之战尘埃落定,效忠胜者。

  下策,带兵北返,抢先抵达东路战场,支援阿里不哥。

  至今浑都海已错失了实行上策的机会。

  其斩使已示不愿臣服忽必烈,因此不至于行中策。

  那便极可能是行下策,即北返。

  廉希宪看透了一切,且早已做出了安排,派人告诉西路军各个将领,准备等浑都海北返之际率军追击,出其不意而歼之。

  这是西路军诸将有必胜信心的原因。

  任谁都要骂浑都海一句“蠢材”。

  但没想到,浑都海比他们想的还蠢,早不打关中,等到错失先机、等到陇关布署完毕了,才决定行上策。

  到这时,上策早已成了下下策。

  浑都海南下有两条路线。

  一是沿着六盘山与陇山山脉的东面,直趋关中,但这条路地形险要,容易被刘黑马堵死,被汪良臣合围,是条死路。

  二是先攻陇西,击败汪良臣之后再趋关中。但同样的道理,刘黑马可出陇山隘口支援,合力夹攻他。

  陇西是汪家的地盘,浑都海远来,既不可能速胜又不利于久战。

  为何还这么做?

  李瑕。

  一切变数,皆因李瑕。

  这也是刘黑马判断李瑕必走祁山道的原因。

  李瑕不来,浑都海没有胜算,而长安廉希宪、商挺这种天下第一等的宣抚使坐镇,刘家也能迅速回防,几乎不可能给宋军步卒机会。

  就像魏延的子午谷之谋,听着唬人,细思,则过于悬危。

  捉到了关键,也就看破了障目法。

  于是战事一起,刘黑马亲自提兵直趋天水,命长子刘元振领兵增援陇塬,防止部分蒙军沿陇山东面而来。

  这边刘黑马由渭河而上,才堪堪抵达天水,那边刘元振却已陷入了死战。

  ……

  “噗!”

  “噗!”

  箭矢不停射来,一个一个士卒倒下再地。

  之后,蒙古语的战歌传来,甚至盖住了战场上的惨叫。

  “天上只有一个太阳,地上只要一个大汗……”

  数不尽的蒙古骑兵正策马从山脚下狂奔而来,如同一道黑色的洪流。

  远远的,一杆大旗出现在视线当中,被风吹着飘摇起来,像是在张牙舞爪。

  “阿蓝答儿?”刘元振喃喃道,“是阿蓝答儿……”

  他犯了一个错误。

  花了太多太多心神去算计李瑕会走哪边。

  对李瑕的太过在意,甚至让他疏忽了浑都海,这才是真正有实力的豺狼虎豹。

  刘元振满心满脑只顾着想李瑕会与浑都海合击汪良臣,结果,对方第一个要撕碎的目标却是他。

  两万汉军被四万蒙骑偷袭。

  “大郎,撤吧……撤吧!”

  “不能撤!把后阵押上去!”刘元振嘶声大吼,“不能放阿蓝答儿再入关中,都给我想想你们的妻儿父老!死多少人都给我堵住山道……”

  “杀啊!”

  他的军阵中,已能看到越来越多的血光……

  ……

  陇西战场。

  浑都海的七万蒙古骑兵犹在气势汹汹向南逼进。

  汪良臣并不急着与他决战,不停将防线向后撤。

  过了顺州,兵锋被推进到巩昌以东、天水以北的临洮。

  浑都海当然知道,决战地点若再深入关陇,于他而言就越不利,遂不再向前,只作猛虎将扑之势。

  临洮,或将成双方十数万主力决战之地。

  兵势铺开,各自连绵上百里。

  天地苍茫,远处的山川荒凉,裸着红色的岩石,红得如同晚霞。

  风吹过,沙尘漫天,惊动了两军对垒之间的一条小蛇。

  它钻过沙丘,爬进一片阴影里。

  立在那的是一块倒地的石碑,只显出一列秀丽古朴的唐隶。

  “唐天宝五年丙戌,吐蕃寇边,哥舒翰率骁勇驰击,杀之略尽,馀或挺走,伏兵邀击,匹马不还……”

  沙尘漫过来,又湮没了最后四个字。

  更远处,有骑士狂奔,绕过偌大的军阵,消失在天际之中。

  决战之前,双方探马已开始互递消息。

  ……

  阳平关。

  此处,是从汉中西向祁山道的第一个关隘。

  李瑕收复汉中之后,命茅乙儿守阳平关,以防止蒙军寇边。

  近年虽无战事,但茅乙儿并未闲着,除了筑城、练兵,也在更西面设置了许多据点。

  此次李瑕出征,已在阳平关驻扎了六日。

  他似乎在等消息……

  “大帅,人来了。”

  李瑕走上关城,望眼看去,只见又是三十余骑正奔到关城之下,遂开口下令道:“放他们入关吧……把我地图拿来。”

  也是为难了刘太平,一把年纪还要来往奔走,联络宋军。

  但没办法,浑都海麾下能作为使节的汉人唯有他一人。

  “李节帅,又见面了!计略将成,计略将成啊!”

  李瑕问道:“浑都海到何处了?”

  刘太平笑着上前,眯起老眼,抬手在李瑕的地图上标注了一下。

  “临洮。元帅已深入陇西,只等李节帅赶至,即可与汪良臣一决死战!”

  “刘黑马又在何处?”

  “街亭隘口……”

  两人细谈了形势。

  最后,刘太平郑重施了一礼,道:“请李节帅火速出兵,于决战之际偷袭汪良臣腹背。”

  李瑕问道:“浑都海,真愿将关中让我?”

  “自是如此!”刘太平慨然应道:“事已至此,唯有你我两方联手,方可败忽必烈西路军,元帅岂有反悔之理?”

  李瑕目光落向地图,自语道:“若我未及时赶到,浑都海便大败了。”

  刘太平无奈地撇撇嘴,暗骂李瑕怕是又要在关键时候提条件,实在不是一个好盟友。

  “话是如此,然李节帅既已与……”

  话到一半,刘太平愣了愣。

  他目光中,李瑕已拔出长剑。

  “吡……”

  剑锋划过刘太平的喉咙,血洒喷而出。

  李瑕人已到了刘太平的身畔,按着他的头顶,如杀鸡一般,再次划动剑锋。

  ……

  关城内,三十余蒙骑还未拔刀,箭雨已激射而出。

  “噗!”

  “噗!”

  “……”

  有人用蒙古语高声骂着李瑕,须臾惨叫着倒在地上。

  血在阳平关城中汇聚。

  终于,有蒙古勇士抛下武器,跪倒、投降……

  ……

  至死,刘太平犹老目圆睁。

  他想不明白,李瑕为何要杀他。

  不应该的,不应该的……

  “你们给我关中?你们给的关中,还是人间吗?”

  李瑕看着刘太平死不瞑目的眼,喃喃了一句。

  杀人时,他丝毫没有犹豫。

  而这一瞬间,却想了很多……

  从很早的时候,早到与张文静相处之初,他骂北人是汉奸。

  先不谈是与不是吧,此时他在心里疑问,刘太平与效忠忽必烈的其它汉人有区别吗?

  这答案不该由李瑕来回答。

  该由中原、大理、淮左、江西等地的百姓来回答。

  当刘太平心甘情愿追随着还保留着屠城传统的蒙军时。也是有数不清的北人一直在竭尽全力劝忽必烈止杀。

  止杀、行汉制、立王法。

  李瑕说,这不够。

  他还想要骄傲、想要尊严。

  首先是对自己严厉。

  严厉到等他有实力给别人选择的时候,他才有资格问别人一句“你觉不觉得有尊严更好?”

  而不是他直接代表了数十万、上百万,甚至上千万被那些所谓“汉奸”庇护下来的人。

  然后,自以为是地逼着这些苦哈哈们,逼他们说“汉奸们只能让我们活,只能让我们活得好一点,这还不够,汉奸们必须做到更好。”

  “你李瑕自己先做到啊!”

  若李瑕做不到,却只会强求世人,他才是世间最大的恶。

  因为越大的善与越大的恶之间只有一念之差。

  这次,如果他真放浑都海的兵马入关中……

  屠戮无数百姓,只为换得一空城,李瑕便不配与忽必烈相比。

  那他比石敬塘都不如。石敬塘割让燕云让燕云百姓活到异族治下,他李瑕则是为了地盘而让关中百姓去死、去家破人亡。

  既如此,还比什么?

  除了胡汉血统之分,拿自己给百姓带去的灾祸与忽必烈相比?

  胡汉之分,真就重要吗?

  若说李瑕要与忽必烈争雄,就只因忽必烈是个胡人,那他与贾厚的辩论便是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他的那一声“我”字,也就是个笑话。

  ……

  “我要的,不是一个被你们烧杀掳掠殆尽的关中,而是一个完好的关中。”

  李瑕看着刘太平的眼,郑重其事地将他的条件说了出来。

  可惜,对方不可能满足得了。

  李瑕只好割下刘太平的头颅,随手将头颅递给亲卫。

  “让那几个人带回去,再转告浑都海一句话。”

  “大帅,是蒙语吗?我怕记不住,我带个俘虏上来……”

  “不必了。”李瑕道:“这句蒙语你会。”

  他转过身,同时随口说了一句。

  “额秀特。”

  第六百二十六章 全盘方略

  陇塬。

  刘元振已苦守了险道六日,急得嘴角的水泡已开始发烂。

  漫山遍野都是血染透的尸体。

  他知道必须得撤回凤翔府,再不撤,哪怕不溃败也要全军覆没了。

  但凤翔府附近没有关隘,只怕拦不住阿蓝答儿遣偏师进关中掳掠,搜刮粮草。

  拒敌于门外的优势没了,他会是此战第一个罪人。

  心头愤恨,刘元振嘴里一甜,已是呕出一口血来……

  突然,鸣金声响起。

  刘元振骇得肝胆俱裂,以为是麾下兵马溃了,不等他指令就径直撤退。

  然而仔细一瞧,那鸣金声却是从蒙军阵线中发出的。

  放眼看去,只见阿蓝答儿的大旗已向西,向街亭隘口方向而去。

  “蒙军撤了!蒙军撤了!”

  汉军大喊着。

  但没有欢呼。

  他们知道,他们不是胜了,只是没拦住阿蓝答儿而已,让对方想去哪里就去。

  刘元振环视着战场上自己的残兵败将,最后无力地瘫坐在满是尸体的地上,想哭。

  为保住凤翔府,他抽调了街亭隘口的守军。

  没想到,阿蓝答儿竟还去支援浑都海,再算上李瑕的奇兵。

  陇西决战,浑都海已经占有优势。

  “汪良臣,我尽力了,拦不住……”刘元振喃喃道。

  ……

  阳平关。

  李瑕看着地图,标注了一下,有些诧异地向高年丰看去。

  “背盟会不会不好?你要先看地图,搞清楚,是浑都海先背弃盟约,或者说,是他一开始就只打算利用我。”

  高年丰本来是小小翼翼地来问,此时不由十分不解,道:“大帅,末将不明白……”

  “浑都海已经推进到临洮了,刘太平却说刘黑马在街亭隘口,这可能吗?”

  高年丰挠了挠头。

  李瑕道:“忘了?我告诉过浑都海要伏击刘黑马,所以他必顺势抢下街亭隘口,故而,他才敢推进到临洮。但为何这么简单?说明刘黑马分兵了,分兵做什么?”

  “堵大帅?”

  “不错,刘黑马兵分两路,一路沿千河北上堵陇山道路。一路沿渭河而上可趋天水,再西向,可堵祁山道,正在埋伏我。”

  李瑕话到这里,又断言了一句。

  “刘黑马一定不是在街亭,必已过天水往祁山。”

  高年丰看着地图已明白过来,问道:“刘太平知道,但他不告诉大帅。反而骗大帅刘黑马在街亭?”

  “嗯。”李瑕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他与浑都海皆只是将领,既未订立国书也没这资格,能合作,只不过是浑都海以为利益相合。

  依浑都海的所想,只要李瑕能出祁山道,哪怕不能袭击汪良臣,至少能牵制住刘黑马。要给的,只有一个口头承诺而已。

  兵法本就是诡道,谁还真有诚信?

  刀说了才算。

  李墉说了无数次与虎谋皮、与虎谋皮。

  听的时候人都觉得自己知道这道理,但其实是不等人反应过来,老虎的血盆大口早已经张开,要把弱兽一口吞下去了。

  这念头一闪过而,李瑕开口问道:“东西送到了?”

  “是,随陆县令的粮草一起来的。”

  “走吧,去看看。”

  他起身,先把地图收好,脑子里始终还在思考着。

  “想必哪怕是浑都海赢了,也能对我很生气吧……额秀特……”

  ……

  临洮战场。

  十数万主力的大战,胜负的关键不在于杀完对方。

  杀不完的。

  战场过于庞大,甚至从决战开始到最后,都有士卒没能见到敌人一眼。

  胜败的关键在于,当有一方的将士觉得自己败了,从而在心里上溃败。

  当砲石把人砸成烂泥,弯刀切开人的肢体,箭矢夺走人的性命……血流满地,一切残忍的情象都是为了给对方带去恐惧。

  看哪一方先被恐惧压倒。

  伤亡越大,恐惧越大。

  所以,此时决战的双方都在竭尽全力给对方制造伤亡。

  没有人再唱战歌,都在疯狂嘶吼着。

  血泼在战场中央那块石碑上。

  又一具尸体倒在它面前,是个蒙古人。

  受伤的战马无情地踏过他的尸体,长嘶着跑开。马上,又一个汉军士卒也倒了下来。

  他已无力起身,任人踩踏着,临死前看到了那块石碑。

  他不识字,但知道这是哥舒翰纪功碑。

  想起了,幼时阿爷唱过的歌……临洮之地一直在传唱的歌。

  “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至今窥牧马,不敢过临洮……”

  汪家允许他们唱。

  汪家子弟,一向自诩是这陇西之地的哥舒翰。

  受伤的汉军士卒最后回望了一眼身后的巩昌。

  然后,策马的蒙卒冲上来,马蹄踏碎了他的心房。

  “杀啊!”

  “……”

  远远的,阿蓝答儿的旗帜出现在东面,蒙古精骑士气大振。

  之后,刘黑马领兵至南面赶来……

  汪良臣向南回望了一眼,心头浮起一丝疑惑。

  “宋军没来偷袭吗?”

  但眼下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

  刘黑马赶来支援终究是好事。

  他拔出刀,大吼道:“儿郎们!你们的家小就在身后,随我破敌!”

  “杀啊!”

  决战从清晨一直持续到傍晚。

  当刘黑马的援兵补上,汪良臣突然领骑兵绕到了浑都海的侧翼,猛然冲杀上去。

  如一头猛兽,恶狠狠地撕咬住另一头猛兽的背……

  ……

  李瑕正与陆秀夫走在祁山道上,观望着地势。

  “敢问,李节帅以为谁会胜?”陆秀夫拱手问道。

  “两虎相争,实力相当,我其实是猜不准的。”李瑕道,“只能说,关陇军更有谋略、占了地利,赢面更多些。”

  他其实不在乎这些。

  陆秀夫又一指山道之间,问道:“李节帅可否告诉我,为何要这般做吗?”

  他说完,还补了一句。

  “实在是好奇。”

  李瑕直视着陆秀夫的眼睛,想了想。

  他明白若说的太多,会让陆秀夫察觉到自己的野心。

  但,部署都部署妥当了,本也瞒不住这样的聪明人。

  反而开口直说了,能显得对大宋朝廷忠诚些。

  “好吧。”李瑕道。

  陆秀夫用心点点头,道:“李节帅放心,决不让蒙人从我处打探到消息。”

  “没甚不放心的。”

  李瑕摆摆手,沿着小道往山顶而去,随口说着他的布置。

  “我做这些,想要趁他们双方大战之际,收复关中。”

  “收复关中?只怕很难。”

  “你觉得难处为何?”

  陆秀夫道:“我军,并无野战之实力。”

  李瑕道:“不错,一切难题,根归结底,就是我们没有野战的实力。而再厉害的谋略、技艺,都不可能在三五年内解决这个问题。这是一个死结。”

  陆秀夫极聪明。

  他转头看向远处的辎重,思忖着,笑了笑。

  “那……我们就绕开这个死结?”

  ……

  陇塬。

  刘元振在啃指甲。

  他的眼窝已深深陷下去,心中紧张至极,不知临洮的决战到了何等地步。

  想去支援,但阿蓝答儿堵在街亭隘口,他的残兵败将已无力再突围。

  想不出办法突围……得要突围……

  “得想到办法……陇西不能丢……该死……”

  远远的,有马匹至东南方向奔来。

  刘元振抬眼望去,心中愈发忐忑。

  “是战场的结果吗?是吗……不是,不是,是从关中方向来的……”

  “报!报!”

  刘元振用力咬了咬手,已感到了愈发强烈的不安。

  他起身,眼前黑了一下,耳中出现了嗡鸣。

  视线里,信使正在说话,好一会他才听清。

  “京兆府急报!宋军兵出子午道……”

  脑子里像是被什么撞了一下,刘元振几乎要晕过去。

  猜错了!

  猜错李瑕了。

  李瑕根本就没有兵出祁山,只告诉了浑都海来陇塬伏击,牵制了刘家兵力,却是兵出子午道了……

  他要怎么攻长安城?

  他有办法的……但想不到……

  刘元振身子一晃,一口血已从喉间喷出。

  “大郎!大郎!”

  “快!快报父亲……急援关中……京兆……”

  “大郎,大郎,廉公说,只发现宋军小股骑兵,让大帅以陇西战事为重,待击败浑都海再回援无妨……”

  “不!不!”

  刘元振更是急火攻心。

  “廉公小瞧了李瑕,他小瞧了李瑕……不可小瞧李瑕啊……”

  ……

  祁山道上。

  陆秀夫已听李瑕说完了大概的计划,之后,他兴奋起来。

  “明白了,我们不利于野战,那就不打野战!吸引敌兵到险要山地间来打,激怒他们、迷惑他们,引他们到祁山道来,然后,打李节帅最擅长的山地战、伏击战?!”

  李瑕点点头,道:“现在,你可知我为何杀刘太平?”

  “为了激怒浑都海!”陆秀夫一想便明白。

  他长揖一礼,道:“哪怕浑都海胜了,节帅也希望他能分兵攻汉中,如此便可伏击他于此地。保全关中百姓之苦心,秀夫敬佩。”

  “但浑都海若胜,顶多也就是派一支偏师来攻汉中,主力还是要去屠关中。哪怕我顺着他的意,帮他,他依旧要屠尽关中,因为他不会经营、也不可能相信我们能在关中抵抗忽必烈,必然屠杀到一人不剩……”

  李瑕知道,靠与浑都海这种随时可能拔刀相向的人结盟,注定是取不了关中。

  脑子里回想了无数次的道理还是那个,争天下靠的是实力。

  蜀帅的实力在哪里?

  ——已抽调出八千擅长山地作战的精锐步卒。

  这些精锐步卒,此时正在祁山道设伏。

  “其实,节帅哪怕不杀刘太平。”陆秀夫道,“只要我们实力受损,浑都海也有可能劫掠汉中。”

  “是啊,两虎相争,牛犊冲上去受了伤倒在地上,还能指望胜了的老虎不过来咬吗?”李瑕道,“所以我们不能受伤,不能去给老虎卖命,只能靠杀刘太平来激怒浑都海。”

  他对陆秀夫愈发欣赏。

  “必须让浑都海败啊。”陆秀夫眼中有些忧虑。

  他认为李瑕做得太过了,私与胡虏议盟,帮助了对方一点……但,这也是没办法之中的办法。

  “这事,我们掌握不了。”李瑕道,“我是在弄火,想要多消耗关陇军的实力,于是帮了浑都海一点,又怕他真的赢了……这火候极难把握,一不小心便要烧毁一切。”

  陆秀夫点点头,叹道:“如此说来,我倒是盼着关陇军能赢了。”

  李瑕“嗯”了一声。

  这是他的第一个忧虑,怕浑都海赢了,屠光他在关中的人口。

  至于第二个忧虑,则是如果关陇军赢了,会如何?

  李瑕的一切谋略,为的便是吸引关陇军攻汉中。

  他已放出了信号。

  “李瑕有争雄天下的野心、李瑕势必要取关中、李瑕已兵出子午道,那么,祁山道上的宋军必是虚兵,汉中必定空虚……要解关中之围,最好的办法就是魏围救赵,兵进汉中。”

  ——对方很可能会这么想。

  这便是信息差,是李瑕最擅长使用的谋略。

  他当然预料不到决战的胜负如何,也预料不到刘家会怎样猜测。

  对他而言,不重要。

  根本不需要猜中刘家的想法。

  当刘元振冥思苦想时,他完全不萦于怀。

  因为,重要的是想让刘家跟着他的思路走。

  一切,都是为了吸引关陇军来攻汉中。

  然后决战于祁山道。

  这与浑都海取关中的策略是一样的,即,先消灭敌军主力。

  但,说不准。

  李瑕难得叹息了一声,道:“关陇军赢了,但也未必会来……故而我说,此次的谋略很简单,能改变的也不多,且成功的可能性不高。”

  陆秀夫皱眉沉思起来,喃喃道:“李节帅恕罪,但我认为,他们很可能不会兵进汉中,这谋划……没有让他们必须来的理由。”

  李瑕没有回答。

  他告诉陆秀夫的计划本就不全,隐藏了很关键的一部分。

  当然,哪怕算上了,他自己也没把十足的把握……

  最后,也只能喃喃一句。

  “谁胜了?胜了又来不来呢?”

  第六百二十七章 添堵

  “万胜!”

  “万胜!”

  “万胜……”

  天地间一片血红。

  夕阳是红的、山峦是红的、草原与河流也是红的,因漫山遍野都是血与尸体。

  刘黑马抛下长弓,痛得咧了咧嘴。

  再低头一看,虎口处已迸出血来。

  他抹了血,感受到的是荣耀与自豪……

  这一战是险胜。

  决战时,阿蓝答儿领三万人突然从东面杀出,猛冲汪良臣大阵。

  汉军几乎要崩溃,幸而,刘黑马的两万人也及时赶到了。

  汪良臣为稳住军心,亲自杀入浑都海的侧翼,没想到竟是直直杀穿了其整个军阵。

  同时,刘黑马抢先围堵,扼住浑都海部退路。

  蒙古骑兵终于在恐惧中抛下弯刀,忘记了成吉思汗曾给过他们的荣耀与骄傲。

  到这一刻,他们才想起来,成吉思汗已死了三十二年了!

  浑都海部七万大军遂大败。

  之后,汪、刘合力,共击阿蓝答儿。

  蒙军除了战死者,余部皆降。

  汉军险胜,战果却大。

  八万汉军全歼了十万蒙古精兵……不是击败,是全歼。

  六盘山蒙军几乎是匹马无归。

  不可置信?

  今日一战之前,连汪良臣、刘黑马也未曾想到过这样的结果。

  廉希宪一直说浑都海无谋,不足惧,这确实给了他们一些信心。

  但有信心胜,没想到能全歼。

  不可一世的浑都海、阿蓝答儿虎踞六盘山,沐浴着成吉思汗的光辉,仿佛无敌之师。

  然而,只要敢冲上去拼命,无敌之师也就不过如此而已。

  ……

  战场上汉军们正在控制俘虏,卸下其武器、甲胄。

  伤亡还未统计。

  一场大战,伤亡必然很重,汉军元气大伤是肯定的。

  但不论如何,此战足以使汪良臣、刘黑马威震北方,证明北地世侯战力不输于蒙古精骑。

  “万胜!万胜……”

  汉军再次欢呼。

  “报!”

  有骑兵奔向刘黑马,喊道:“俘虏了浑都海、阿蓝答儿!不降,汪帅请刘帅商议如何处置……”

  刘黑马大笑。

  如何处置?

  自是押赴开平,请陛下斩其首级,震慑漠北诸王!

  ……

  战场上已点起篝火。

  刘黑马走进帐篷,汪良臣正在裹伤。

  双方见过礼,聊了两句,汪良臣道:“浑都海不服,一直在咒骂陛下,我想将他舌头割下来。”

  “塞了他的嘴便是。”刘黑马道:“由陛下处置为妥。”

  “浑都海之所以不服,是说被宋军骗了。”

  汪良臣虽大胜,脸色却不太好,似乎有些怪罪刘黑马,又问道:“李瑕那一万人没有出祁山道?”

  “没有。”刘黑马想起此事,沉吟道:“我派探马进入祁山道中,并未发现宋军痕迹。”

  汪良臣咬着牙,眼神更不高兴了。

  就好像是在说……“说好了你在东面为我策应,你非说李瑕要来,跑到南面去设伏。结果差点害我被阿蓝答儿包围了。”

  当然,最后还是赢了,汪良臣也不想与刘黑马伤了和气,问道:“但,李瑕确实调集了万余兵力?”

  “不错。”刘黑马笃定道:“此事可万分确认。”

  话到这里,大胜的喜悦被心中的疑惑压住了些。

  刘黑马复盘局势,不由暗道,这次恐怕是被李瑕耍了一把……

  原本,他应该全军沿陇山东面道路北上,驻兵垅塬、扼守街亭隘口。

  这样既能保护关中,又能从隘口西进、支援汪良臣。

  但考虑到李瑕会从祁山道出兵,刘黑马分兵了,只让刘元振领两万人往垅塬,亲自到祁山去埋伏李瑕。

  他以为浑都海的兵力重心会放在陇西,打算击败李瑕再从大道支援汪良臣。

  结果,李瑕没来,而浑都海分兵整整四万人到陇山东面。

  这使得刘元振遇袭,丢了街亭隘口,阿蓝答儿从东面杀出。

  差一点,只差一点,浑都海就可能击败汪良臣……

  只这一件事,刘黑马不得不承认,李瑕若是愿意,是真有可能帮浑都海取胜。

  后怕。

  然后,不免疑惑起来。

  李瑕确实调集了万余精锐,还是精锐,不是出祁山道,去了何处?

  思来,令人不安啊……

  ……

  一整夜,临洮战场上,汉军士卒都在押解俘虏,救治伤亡。

  呻吟声一直未歇。

  刘黑马始终在帐篷内看着地图,眉头愈皱愈紧。

  还是那个比方,两个壮汉相争,是为了争夺关中这个房子。

  若是好不容易打赢了,却被那跑过来的小孩捅倒在地、丢了关中,便太可笑了。

  “关中……子午谷之谋……真有取长安城的可能吗?”

  “父亲。”刘元礼道:“现在不是考虑这些事的时候。战场要清理、大哥要支援、街亭隘口要夺回来、六盘山的守军要歼灭……我们越早做完这些,才能越早回防关中。”

  刘黑马点点头。

  近来愈发觉得五儿子话不多,但思路一向清晰……不像大儿子,话多且自负,说了半天,猜的全是错的。

  天明时,又有信报传来。

  “报!”

  “进来!”

  “大帅,京兆府急报,发现有宋军出子午道……”

  刘黑马大惊,倏然起身,喝道:“多少人?!”

  “暂时只发现宋军小股骑兵,京兆府请大帅以陇西战事为重,待击败浑都海,迅速回援……”

  刘黑马转身出营,去找汪良臣。

  他得告诉对方,自己等不了了,必须马上支援陇塬,夺回街亭隘,与刘元振合兵,回防关中。

  ……

  “李瑕有夺取关中的可能吗?”

  汪良臣皱了皱眉,目光看向地图上,心知自己昨日错怪了刘黑马。

  刘黑马亦皱眉,道:“我想不到他能如何做,但这竖子,是个疯子,他想……争雄天下。”

  “什么?”

  汪良臣愣了一下。

  刘黑马道:“原话是,他要廓清帝宇、康济生灵。”

  汪良臣笑了。

  然后,眼神里迸出怒意。

  “狂妄!”

  “岂止狂妄?”刘黑马语罢,却又叹道:“然而,我们从未猜中过李瑕的想法,中了疑兵之计。猜错陇西一战之布谋,大郎伤亡惨重、丢街亭隘口。你我,险些一败涂地。”

  汪良臣愣了愣,喃喃道:“眼下关中空虚……”

  “我更怕的是,廉公、商公小觑了李瑕,以为关中并无多少宋军。他的信报……太轻敌了,让我很忧心。”

  “是,廉公、商公从未与李瑕交过手。”汪良臣回想起汉中一战,道:“这份轻敌之心,才是最让人担忧的。”

  他话到这里,又道:“这样吧,我让我七弟领五千人,急援关中。”

  刘黑马松了一口气,问道:“大战方歇,伤亡尚未清点,应付得来吗?”

  汪良臣点点头,道:“无妨。”

  ……

  汪良臣送过刘黑马,又招过七弟汪清臣,命其领精锐骑兵五千驰援关中。

  做完这些,他不由喃喃自语了一句。

  “争雄天下之志?太可笑了。”

  他又想起了汪德臣之死。

  李瑕,曾将他二哥的头颅挂在钓鱼城上……

  而现在,他汪良臣挥师六万,击败了不可一世的浑都海。

  这才是实力。

  今已威震北方,早晚,他要碾碎李瑕那狂妄的美梦,将其头颅祭在二哥墓前……

  ……

  一队骑兵探马驰入祁山道中,登高而望。

  只见山川寂静,犹不见宋军踪迹,唯有远处宋军的据点还在山道之间。

  良久。

  “动静有点奇怪,过去探探吧?”

  “半天都没动一下,走,过去看看……”

  “嗖!”

  一支箭矢从山林间射进据点内一名宋军士卒的身体。

  探马皱了皱眉,目光中,那宋军士卒依旧站立不动,亦不见血光。

  “假人?”

  “也没人追出来,走,回报将军……”

  ……

  “大帅,第三波探马已经来过了。”搂虎头上扎着许多的树枝,赶到山林里向李瑕禀报了一句。

  “谁的人?”

  “关陇骑兵,看服饰与面容确认是汉军。”

  “是吗?”李瑕像是微微松了口气,抬头向天望去,“浑都海果然败了吗?”

  先前还在怕浑都海万一赢了,此时却又盼望着汪、刘两家能再折损些实力。

  “人心啊。”

  微微感慨着,李瑕把原先那副地图移开,开始重新标注起来。

  这次,用青色颜料表示的浑都海兵马已只标注了六盘山、陇山各个驻地。

  陆秀夫凑过来,小声道:“节帅何以确认浑都海败了?”

  “这些探马太深入了,若不是觊觎汉中,没必要跑到这一带来……你说话不用这么小声,他们听不到。”

  “是。但他们真会来吗?”

  “还说不准。我现在情报太少,标注得也不准……”

  李瑕话到这里,瞄了陆秀夫一眼,道:“你也拿一张地图,分析给我听听。”

  “节帅是想考校我?”

  “不是。看看你能不能帮我拾遗补缺。”

  陆秀夫很兴奋,马上取了一张地图,拾起笔,分析起来。

  “先说地势,因六盘山、陇山阻隔,浑都海欲进关中,只有两条适合行军的道路,陇山左右的千河河谷与渭河河谷。两条路之间,只有山隘可过,故街亭隘口很重要。

  大帅牵制了刘黑马一半的兵力,让浑都海拿下街亭隘口,可以说是帮了浑都海一把。但大帅没出兵祁山道,刘黑马遂赶赴临洮战场……故而,浑都海还是败了。”

  陆秀夫话到这里,“啪”地一下,打死脖子上一只虫子,不管不顾,提笔在子午道标注了一下。

  “现在,关陇军还在收拾残局。而大帅命杨奔领子午关守军于关中制造声势,目的……吓唬刘黑马,逼他回援关中。”

  “不错。”

  “但这不足以逼迫关陇军走祁山道来攻汉中,哪怕他们探知了祁山道没有我们的兵力。”

  李瑕问道:“他们会从哪里回援关中?”

  陆秀夫道:“自是原路返回,千河河谷或渭河河谷……千河河谷在陇山东面,这一路就是守街亭的兵马,眼下还不知剩下多少兵马。”

  “不错。”李瑕道:“浑都海敢到临洮决战,说明这支刘家兵马一定是丢了街亭,很可能在陇塬被伏击了。”

  话到这里,李瑕笑了笑,道:“我教刘太平的。”

  陆秀夫眼睛一亮,道:“而渭河河谷这边,就是从天水到祁山来伏击节帅的兵马,眼下已参与了临洮之决战,之后必去夺回街亭。”

  “然后呢?”

  “刘黑马合兵,由千河河谷返回关中。”

  “那你看,我要如何堵住他?”

  陆秀夫沉思片刻,惊呼一声。

  “大散关!”

  他再次兴奋起来,提笔在大散关标注了一下。

  “大散关离这两条道路最近,原来去岁就取大散关是这个意思!我们在关城中有两千守军……”

  “不。”李瑕道:“我们在大散关有六千兵力。”

  “怎么会?!”陆秀夫讶道:“整个川蜀,节帅能抽调出的空闲兵力只有一万余人,又派了三千人南下大理,只余八千……”

  “你都说了,‘空闲兵力’是这八千人,那只要把各地驻军也调出来就可以。”

  陆秀夫大惊。

  “节帅你……”

  “不错,汉中各地的驻军,凡精锐之士已全被我调走,大散关几乎也是空的。”

  “这……”

  李瑕道:“林子已奉我帅令调遣汉中守军至大散关……明白史转运使为何要提刀杀我了?”

  从去年十二月,到现在已是四月,他已准备了近半年。

  陆秀夫身子一颤,张了张嘴。

  一时无言。

  他家小都在汉中城内,李瑕的家小也在汉中城内。

  但,再一想也无妨。

  祁山道上天罗地网,真怕蒙军杀到汉中不成?

  “所以,只需奇袭凤翔府……”

  “不。”李瑕道:“不需取凤翔府。我们兵力有限,不必在平原作战或攻城。只要确保凤翔府没有兵力支援两条道路即可。”

  陆秀夫张了张嘴,思忖着凤翔府的兵力。

  “陇西一战,刘黑马已尽全力,陇塬遇伏、街亭失守,必然要再调凤翔府守军,而长安城遇敌,必要把关中本就不多守军向长安城调度……凤翔府并无多余兵力。”

  “不错。”

  “那我们只要堵住千河河谷,于山地设伏,六千人可不让刘黑马回援关中?”

  “不,千河河谷、渭河河谷,都得堵住,你别忘了汪家。我不管是谁,要进关中,就得在陇山险道上突破我们的防守。”

  陆秀夫抚掌大喜。

  顷刻,他却又问道:“但他们可以全力突围,大帅何以确认他们会舍近求远?六千人兵力敌后设伏,并不足以长期扼守两条山道。”

  “能堵十余日就够了,剩下的就是看敌方的心理。”

  “心理?”

  李瑕没有回答。

  他唯一不能告诉陆秀夫的是,他已向北地世侯宣告,平生志向是要荡平天下。

  不论刘黑马信不信,必须忌惮他李瑕……

  第六百二十八章 人心

  陇塬。

  阿蓝答儿领兵西向之后,刘元振一边休整兵马准备反攻街亭隘口,一边派探马往长安,告诫廉希宪、商挺谨慎。

  之后三日,他一次次地望向千河河谷南面,等待着关中的消息。

  没有消息。

  廉希宪、商挺就只传过一封情报,之后,既未派信求援,也未派信报捷。

  京兆府到底遇到多少宋军?竟是没了后续的消息。

  刘元振心里有个念头已不可自抑。

  “二舅,京兆府不会丢了吧?”

  贾厚正在发呆,回过神,问道:“大郎说什么?”

  “京兆府并无回音,不会丢了吧?”

  “我不信李瑕能从子午谷攻下长安城。”贾厚缓缓道,“有廉公、商公在,不可能这么快失守。”

  刘元振又问道:“二舅发现了吗?连着两日,有些南下的探马一直没回来。”

  “大郎是说,返回关中的道路被封锁了?”

  “有可能。”刘元振道:“李瑕不想让我们驰援,他在争取时间。”

  “唉,收复街亭隘口再说吧……”

  两人站在山头,又望向前方的战场。

  沉默了一会,刘元振再次开口。

  “二舅方才在想什么?”

  贾厚叹息一声,喃喃道:“李瑕说要廓清帝宇、康济生灵……我在想,他是疯了?还是真这般想?”

  “他没有这个实力,差得远。”

  刘元振评述一句,眼神黯淡了些,又道:“我不得不承认,他比我出色……比我出色得多,但他的实力离争雄天下还差得远。”

  “大郎以为他疯了没有?”

  “他是自负。”刘元振低声叹道:“他是自负啊,不是疯了,我倒是快要疯了……长安不见使人愁。”

  他们已很难将注意力放在街亭隘口。

  算时间,临洮的决战已经结束了,如果己方胜了,隘口上这些蒙军不足为虑;而如果败了,那浑都海可入关中,一切已经完了,还考虑什么呢?

  终于,远远的有马蹄声、呼喊声传来。

  “浑都海、阿蓝答儿已败!”

  “……”

  刘元振登时眼眶发红。

  “主力战场赢了,不容易啊。”

  如果没有李瑕,现在他能欣喜欲狂。

  ……

  抢回街亭隘口之后,刘黑马环顾战场。

  目光落处,只见刘元振这一路兵马伤亡惨重。

  悲从中来,却是重重咳了几声。

  “咳咳咳!咳咳……”

  “父亲!”

  “无妨,京兆府战事如何?”

  “消息断了。”

  “断了?”

  刘黑马望向东南方向,喃喃道:“道路被李瑕拦截了……是大散关?”

  “很可能。”

  “川蜀有这么多兵力?”

  刘元振道:“若算上所有驻防兵马,李瑕也能有数万大军。但,他能抽调北上的兵力也就一万余人。”

  刘黑马当然知道,他根本不需要长子把所有事都解释得这么清楚。

  “咳咳……我是问,有多少兵力在攻京兆府?”

  “不知,但李瑕至少需要两万精兵才能攻城。”刘元振已仔细思忖过,道:“而眼下,他拦截千河河谷,甚至可能已攻下凤翔府,必是调动汉中各地的驻军。”

  “他好大的胆子。”

  “父亲,我在想,汉中……”

  刘黑马抬手,止住了刘元振的喋喋不休。

  他按着刀大步而走,招过两个部将,喝令起来。

  “你们领两个千人队,为先锋,先去前方探探!”

  “是!”

  ……

  双天顶。

  此山处于千河河谷南端,往东南便是凤翔府。

  凤翔府南面便是秦岭,正对着陈仓道上的大散关。

  早在李瑕收复汉中后,马上做的一件事就是占据蜀道关隘。

  其中,杨奔驻守子午关、宋禾驻守斜谷关、许魁驻守大散关。

  如今陇西战事一起,杨奔便在长安城附近虚张声势。

  宋禾则领小股骑兵佯攻凤翔府,吓得城中守军紧闭城门。

  同时,林子已领汉中守军赶到大散关,与许魁分路出千河、渭河河谷。

  当两方蒙军在陇西打得如火如荼之时,他们并未遇到敌袭,也并不攻击任何城池,主要做的就是运辎重。

  林子去了渭河河谷。

  许魁则选择了千河河谷的双天顶。

  他领人把辎重运到河谷中的山上,建营、驻防、挖沟、设伏、起砲。

  做这些的时候,有很多大的诱惑……比如,六千人如果攻打兵力空虚的凤翔府,也许能攻下来。

  当然,守不住。

  这次,李瑕的军令第一条是——

  “不打野战!不打野战!不打野战!”

  许魁每日醒来,先将这话念上三遍。

  步卒就老老实实做步卒该做的事,封锁住道路,把瞭望点设好、陷马沟挖好、铁蒺藜撒好、砲车架起来、木石与震天雷准备好、弩手埋伏好……

  有敌方信使来,弩箭将其射落马下。

  不让陇西与关中消息互通。

  许魁根本就不去想形势,他只知道他的任务是,等蒙军主力折返,封锁对方十日。

  他带来的辎重、军备,准备的木石只能封锁十多日。

  终于,四月初二,拿着望筒向北面望去,两千骑兵狂奔而来。

  许魁猛地挥手。

  “放!”

  旗帜摇摆。

  震天炮上的引线被点燃。

  砲车抛出震天炮,向壕沟方向落去。

  双天顶地势并不算险峻,但居高临下,有备而击无备。

  “轰!”

  “轰……”

  ……

  刘黑马听到前方的动静,皱了皱眉。

  震天雷凤翔府就有,关键得用砲车抛,或在城墙上抛。

  虽然李瑕这个震天雷比以往所见的动静大得多,但并不稀奇。

  问题是优势地形被占据了,要再穿过千河河谷又要费一番工夫。

  烦。

  猜错了,那小孩不是要趁着两个大汉打架时上来捅一下。

  而是自己才打完另一个大汉,正虚弱之际,屋子的门被那讨厌的小孩“嘭”地一下关上了。

  “就不让你回家,就不让你回家,略略略。”

  踹进去吧,还能怎么办……

  “传令下去!俘虏押上,消耗宋军!”

  刘黑马下了令,刘元振又凑过来。

  “父亲。”

  “嗯。”刘黑马淡淡应了一声。

  “父亲勿虑,宋军既然堵截我军,京兆府应该还没丢。有廉公、商公坐镇,哪怕李瑕有奇计,也不会太快攻下京兆府,他是在争取时间。”

  “我知道。”

  刘元振又道:“孩儿观此形势,汉中必定空虚……”

  “咳咳咳!”

  刘元振轻轻拍着刘黑马的背,又道:“孩儿以为,我们之前是被李瑕耍了,完全猜错了他的布局,我们不能再被他牵着鼻子走了。”

  “你待如何?”

  “不该再顺着李瑕的思路去想。”刘元振道:“此番便是突破了封堵,回援京兆府的路上依旧会被他设计。不如跳脱出棋盘,他打他的,我打我的。”

  刘黑马叹息了一声。

  刘元振又劝道:“李瑕早有布谋,算计太深。他竟能判断到我会判断他走祁山道,不可再中他的伎俩。也不可再纵容他在汉中,宜早除之!”

  刘黑马忽然缓缓问道:“你觉得……他真有争雄天下的本事?”

  “至少,他势必要取京兆府。”

  刘黑马点点头,对此也是深信不疑。

  李瑕已展露出了势在必得的决心。

  刘元振又道:“李瑕不可能算计到我们与浑都海的战况,所以他也在赌,他做事太行险。”

  话到这里,刘元振又重复了一遍。

  “李瑕行事,次次行险。他确定不了陇西战况,却还敢赌……汉中空虚……我们干脆毕全功于一役,直捣汉中!”

  刘黑马问道:“你可曾想过,若直捣汉中,再次中了计,又如何?”

  “不会。”

  刘元振已再次有了自信之态。

  他指向南方,开口道:“攻汉中,是孩儿突然想到的。这不是李瑕的计,李瑕的布置,没有让我们必须攻汉中的理由。故而,这是唯一不被他算计的办法……”

  ……

  “我根本就没在算计他们的心思。”

  祁山道上,李瑕犹在与陆秀夫商讨,道:“出祁山道或子午道,他们会怎么猜,我根本就没去想过。反正都是虚兵,无论他们怎么猜,都会猜错,都会觉得中了我的算计。”

  “明白了,其实真的很简单。”陆秀夫道:“所有的布置无非就在告诉他们两件事,一则,节帅对关中势在必得;二则,汉中空虚。”

  “不错,关键是我只有这一个时机,他们刚刚大战完,正是最虚弱的时候。”

  陆秀夫道:“因此节帅正是要在此时,让其察觉汉中空虚。”

  “不错,我攻关中只有这个时机,也让他们以为攻汉中只有这个时机。”

  陆秀夫感慨不已。

  说来,整个计划真的很简单。

  利用大战削弱敌人,再吸引被剥弱的敌人进入预定战场,最后以优势地形、战术歼敌主力,收得关中。

  “思路真简单。而复杂的都是障眼法,为了让敌人看不到关键。”

  李瑕问道:“换作是你,会来吗?”

  “会。”

  陆秀夫想了想,用力点头。

  “换作是我,拒绝不了这样的机会。”

  李瑕安心不少。

  “是啊,要是我,我也忍不住,人心嘛,总是贪婪的,得陇复望蜀……”

  话到这里,依旧还是没把握。

  人心是贪婪不假,但人心也是最难算的。

  ……

  千河河谷。

  刘黑马又咳了咳,再抬起头来,却是摆摆手,喃喃道:“罢了。”

  “罢了?”刘元振一愣,“父亲,为何啊?!”

  “没有为何。”刘黑马喃喃道:“太远了……绕祁山道攻汉中,不知战火何日方能停歇。”

  “太远了?”刘元振茫然,又问道:“那等歼灭了前方的宋军,攻大散军,走陈仓道……”

  “歼灭?人家不会撤回大散关吗?边战边进,汉中不会从利州、重庆调兵吗?”

  刘元振道:“故而,孩儿认为应该从祁山道奇袭,出其不意。”

  “你又绕回来了,为父是说……不攻汉中。”

  “父亲!”刘元振不可置信,讶道:“如此良机!半年,只要半年,可一战而定西南!”

  “为父说不上为何……就是不想去。”

  刘黑马喃喃了一句,抬眼望向南面,道:“突破前面的宋军,回京兆府,就这样吧。”

  刘元振犹不甘心,还想再劝,却是被贾厚拉了一下。

  “大郎,别说了。”

  “二舅,你不觉得这是大好……”

  “姐夫受伤了。”贾厚低声提醒道。

  刘元振一愣。

  他看着刘黑马的背影,突然意识到,他父亲已经没有心气了。

  许是因为陇西一战功成,没有更多的期望;许是看着麾下儿郎伤亡惨重,心生悲悯与不忍;许是因为伤病交加;许是被李瑕折磨累了;也许就只是厌倦了……

  人心,说不清为什么。

  刘元振不由怅然若失……

  第六百二十九章 得陇望蜀

  至刘黑马领兵到达之后,许魁在双天顶守了十日。

  这种山地战,初期本也就是消耗战,刘黑马自然不能、也没打算在短时间内破山。

  十日后,许魁见军器、物资消耗得差不多了,于是准备领兵撤离。

  他知道,自己这部人马最重要的任务,就是让敌人以为汉中空虚。当他们出现时就已经完成了。

  他们把剩下的震天雷全部摆开,点燃引线。

  “轰!轰!轰……”

  山塌地陷之中,山顶上碎石滚落。

  平原上,宋禾所部数百骑兵前来接应,策应许魁所剩的近三千宋军士卒转道向南。

  急进军一整日,许魁转道回了大散关。

  此时关城上守军不过仅有两百人,眼见守将归来,这才终于安下心来。

  半日之后,林子又领了三千人撤回大散关。

  他们并未继续沿陈仓道撤回汉中,而是在关城摆开阵势,做防御蒙军沿陈仓道偷袭汉中之态。

  ……

  “怎么回事?刘黑马回凤翔府了?”

  许魁闷声闷气点了点头。

  林子皱皱眉,四下看了一眼,拉过他,低声问道:“十日间他没起念绕祁山道攻汉中?”

  “没有。”许魁道:“就一直驱赶俘虏攻山,吃我的砲。”

  “他剩多少人?”

  许魁从怀里掏出一叠皱巴巴的纸递过去,道:“我每日都用望筒看他的军阵,记下的数。”

  “你字写得真丑。”

  林子嘟囔一声,蹲在地上算起来,最后“嘶”了一声。

  “刘黑马这次的伤亡太惨了吧?四万兵力,眼下能战的,仅剩一万五千人吧?”

  他这并非是说战死了二万五千人,伤亡比一算又要崩溃了云云。

  一场场大战、小战、遭遇战之后,受了轻伤、重伤的士卒,有些能活下来、有些不能活下来……总之刘黑马麾下能战之力,林子估算下来,不会超过一万五千之数。

  许魁道:“我捉到几个俘虏审问过,记在这里,你看看……折损最大的是陇塬一役,刘元振两万人被阿蓝答儿以四万人伏击。若非阿蓝答儿首先要抢占街亭隘口,加上山道狭窄,他便要被全歼了。刘黑马则是亲领两万人至临洮战场,伤亡也很重。”

  “许鬼斗,你现在可以啊,还会分析了。”林子嘟囔一声,已提笔开始写情报。

  他如今负责军情,写的都是密文,只李瑕看得懂。

  “我就是……嘿嘿。”许魁笑了笑,很快又紧张起来低声问道:“是不是我打刘黑马不够狠,没能逼他绕道祁山?”

  “不关你事,我们堵住就行了。剩下的,谁他娘能说得准?”

  话是这般说,林子终究是失望的。

  整个谋划到这里,似乎已失败了。

  “你那边呢?”

  “没怎么打,就五千人来,主将汪清臣。”林子道:“老子砲了两轮震天雷,他就退了。剩下的火器老子把道路整个炸翻了。”

  他啐了一口,又骂了一句。

  “这样一来,就算计划败了,等强攻关中,也不让陇西的蒙军轻易支援。”

  许魁转头又向北望去。

  若计划失败,真要强攻关中,他实难想像能在平原地带面对来自陇西、山西、河南诸地骑兵的攻势。

  “刘黑马到底怎想的啊?怎不绕道呢?”

  “谁知道呢,老东西。”

  林子咒骂一声,从怀里掏出一个印章,在密信上盖了,又拿蜡丸封好,招过四个心腹。

  “十万火急,换马不换人,送到祁山道……”

  ……

  祁山道。

  李瑕看过秘信,皱了皱眉,往山顶上走去。

  “大帅。”

  “大帅……”

  李瑕走过一个个埋伏着的士卒,走到一个小山隘处,看着摆在那的大东西发呆。

  心里想的是——这若是得搬到大散关,就很麻烦了。

  眼前,是一座重达上万斤的……大炮。

  去年年底就造好的,李瑕一到汉中,与郝修阳到军械场看的便是这个。

  之后,他们到巴山山脉,为的也是试炮。

  故而李瑕下山时说这已经是他的长板。

  相比起火铳,火炮工艺简单得多,通过火药燃烧产生的膛压把炮弹推出去,可以通过增加壁厚避免炸膛……就是太笨重了。

  花费也太大。

  铁芯铜体铸成,九尺长,仅炮身就造价十万余贯铜钱。

  是铜钱,不是会子。

  还不包括开矿、建工坊、运输。

  再算上炮弹,李瑕合汉中全部余力,一共也仅造出四门炮。

  故而,郝修阳当时说“以蒙古之国力,一旦仿制,遭殃的便是我们。非不得以,不敢轻易示人。”

  不敢示于人。

  李瑕更希望能在祁山道上给敌军来几发。

  把笨重的火炮运到平原上,会发生什么就不好说了……

  正想到这里,身后有人唤了一声。

  “节帅。”

  李瑕回过头,见是陆秀夫,遂道:“千算万算,刘黑马竟是不来了。”

  陆秀夫一愣,呆呆站在那。

  余光中,他还能看到一切都部署妥当了。

  埋伏在山林间的一个个士卒。

  火炮、砲石、引燃物、蒺藜、拒马……驻扎这山野之地月余,大宋将士们花了无数汗水才在这祁山道上布下这些埋伏。

  “不来了?可是……汉中空虚啊。”陆秀夫喃喃道:“是否他还未考虑……”

  “他肯定不会来了。”

  李瑕摇了摇头,道:“我的情报都送到了,算时间,刘黑马只怕已到了长安城,正在探知杨奔的兵力,很快就能看穿我的计划。”

  “为何?”

  “不知道……猜不到刘黑马如何想的。”李瑕道:“人心难料。”

  陆秀夫已颓然坐在地上。

  他知道,关陇与六盘山之战,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李瑕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把握这个机会。

  失去了这个机会,等敌方恢复元气,只怕再也不可能北复了。

  “若此时谋划不成,也许……一生都无缘……无缘亲眼看看关陇风貌了吧?”陆秀夫喃喃着问道。

  “嗯。”李瑕点点头,自嘲道:“那就看看大海吧。”

  陆秀夫没听懂,也没在意。

  他只是呆愣愣坐在那,看着眼前的大炮,回想着自己是如何一点点将它搬上山的。

  有虫子顺着他的脚爬上来,爬到他膝盖。

  一滴泪水落下,惊走了它。

  “怎么?灰心了?”李瑕问道。

  “终究是……太过失望了。”

  李瑕拍了拍陆秀夫的肩。

  “起来。”

  “节帅,我……我只是……我确实感到丧气。”

  “没不允你丧气,但调整这么久,足够了。起来,别让我说第三遍。”

  陆秀夫一愣,站起身。

  李瑕看了他的表情一会,道:“想做人力不可为之事,就别把自己当人,灰心、失望、丧气都给我抛出去,这种破情绪是泥潭,只会让你越陷越深。”

  陆秀夫深吸一口气。

  对他眼下的心境而言,李瑕实在是有些严酷。

  李瑕也在看着陆秀夫,只看对方受不受得这份严厉。

  终于,陆秀夫问道:“接下来,我们……强攻关中吗?”

  “好……这是在夸你。”李瑕道:“若不能先在山地中歼灭敌方主力,步卒杀入关中平原上几乎没有胜算。当然,陇西之战,汪家伤亡的情况眼下还不清楚,等打探清楚再作决定。”

  “是。那现在派出探马……”

  “不,再等等。”李瑕依旧镇定,道:“等等看汪……”

  “大帅。”

  搂虎半俯着身子,快步赶来。

  李瑕只看他这动作,眼神就变了。

  他摁住陆秀夫的肩,蹲下身,这才问道:“来了?”

  “来了!”搂虎很激动。

  “多少人?”

  “还不知,先头是两个千人队的先锋。”

  “传令下去,所有人噤声,把饼都挂脖子上,动作快……我到山顶去看看。”

  “大帅,给,望筒……”

  ……

  一杆“汪”字大旗徐徐出现在山道上。

  汪良臣策马而行,正闭着眼在马背上小憩。

  他刚刚击败了六盘山的蒙古精锐,威震北地,举止投足间不免带着些傲然之态。

  这并非刻意的傲,而是一场大胜赋予他的威严。

  心头想了很多。

  以往,汪家并不算得陛下信任,二兄是蒙哥汗之爱将。

  算是一战奠定了汪家在新朝的地位。

  这是实利。

  实利有了,才会想要美名……也有。

  在临洮破敌,倒让人时常想到家乡附近时常传唱的那首歌谣。

  “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至今窥牧马,不敢过临洮。”

  哥舒翰是安西人,西突厥人;汪家祖上是沙陀人。

  相同的是,都为中原王朝平定了胡寇。

  可谓是一朝扬名。

  平生若还有甚耻辱,便是失了汉中一事了。

  旁人或许都忘了,汉中是在汪良臣手上丢的,唯独他自己忘不掉。

  当时蒙哥汗死,李瑕牵制蒙古主力于利州,张珏突袭汉中……之后,他耻辱地退回了陇西。

  如今一战克敌,合该是雪洗耻辱之时!

  直捣汉中,杀李瑕以祭二哥,立不世之功业……

  ……

  “看旗号……是汪家?”

  陆秀夫正趴在山顶,放下手中的望筒,凑在李瑕耳边,压着声音问道。

  “嗯。”

  “为何会是汪家?”

  李瑕没有回答,他趴在那,通过望筒已看到了一面旗帜。

  “汪良臣。”

  再回想着林子的情报,已能回溯出事情的大概脉络。

  汪清臣领五千骑兵从渭河河谷支援长安城,被堵截了道路,于是回报汪良臣。

  汪良臣推算出汉中兵力不足,提兵入祁山道奇袭。

  诱敌这件事,很难把握一个火候。

  比如,李瑕若给刘黑马一个必须走祁山道打汉中的理由,吃过亏了的刘黑马也许会在心里犯嘀咕。

  而有时,恰恰是没有一个必须的理由,对方才觉得这是突然发现的机会。

  因此,李瑕把所有的障眼法都给刘家看,从不去联络汪家。于是在汪良臣眼里,反而会自以为是“旁观者清”,才能果断出击。

  这亦是赌。

  人心难以把握,但人心总是有特点。

  不是每个人都贪婪,但世上总有贪婪之人。

  哪怕刘黑马、汪良臣不贪汉中,汪忠臣、汪直臣、汪翰臣、汪佐臣、汪清臣……赌的就是总有人来。

  “节帅……”

  “别再说话了,你是后勤官,避远点。”

  “是。”

  已不敢举令旗,李瑕小心翼翼抬手招过传令兵。

  “传令下去,放敌人前锋过去。”

  “是。”

  “高年丰,准备吹哨子。”

  “是。”

  高年丰连忙把口哨放下来,小心擦了擦手上的汗,生怕不小心给吹响了。

  李瑕再次拿起望筒,望向峡谷远处山道。

  这一看,竟又是许久许久。

  “到底来了多少人……”

  第六百三十章 祁山道

  大崖山。

  几个蒙古汉军探马登高望远,环目看去,山川无异动,唯有山下道路上的兵马如流水一般过去。

  这地方当然不会有伏兵,他们上来之前就知道。无非是看几眼,就下了山。

  望远处,搂虎收起望筒,从树丛间出来,到山阴处,拨开树木。

  一个藏兵窖显出来,一列列带着草帽的宋军士卒无声地钻出来,自觉地回到埋伏点趴好。

  搂虎四下又看了看,领人缩进灌木丛中,掀开树枝,露出里面的一门大炮。

  他自始至终没说话,心想的是“准备了两个多月,若还能被你们探到,老子配被叫南蛮子吗?”

  拿起望筒,他眯眼看向山道。

  先过去了两个千人队的先锋骑兵。

  之后,是蒙古汉军骑兵带着被剥了甲的蒙古俘虏,急行军,走了整整三个多时辰。

  “两千人看押,俘虏差不多一万人。”搂虎心里想到。

  再继续望去,才看到蒙古汉军主力。

  夕阳已在远处的山间落下,山道上的过境敌骑始终没有停歇的架势。

  没看到辎重队,每个士卒有二到三匹马,驮着口粮。

  搂虎不由咂舌。

  “娘的,两三万人打不住咧。”

  ……

  月落日升。

  又是一个清晨。

  一只草爬子爬上了陆秀夫的后脖颈,爬到草帽与头发之间,不一会儿又钻出来,在耳朵处下嘴。

  开始吸血。

  趴在草木间的陆秀夫有些烦躁。

  秦岭山林里最让他讨厌的就是这些了。

  李瑕给了他一小罐蒸酒,说是被咬了要抹一抹。

  但此时陆秀夫却不敢拿出来,也只好忍着。

  他目光看向前面隐在树林里的李瑕,心里忽然想到一桩小事。

  若后世史书写这一场战事会如何呢?

  “咸定元年春,扬声由子午谷取镐,使部将为疑军,出大散关,蒙元帅良臣举众进祁山,瑕身率诸军,伏之。”

  大概也只有这一句了。

  那些未雨绸缪的诱敌之计,想必无人知晓、无人记录,只留下只言片语供后世揣测。

  陆秀夫是不打算详细记下来的,以免下一次这些算计便不好用了。

  如果能胜,世人大概只会说“汪良臣真傻,大战方歇,便想一战平汉中。”

  世人常常不愿相信旁人勤劳刻苦的力量,做成之前说“你不行的”,做成之后说“你运气真好”。

  因此,同样勤劳刻苦的陆秀夫能体会到李瑕的身上的傲骨与孤独。

  收回心神,陆秀夫向李瑕看去,只见那个披着草木的身影仿佛已与山林融合在一起。

  又是一个夜晚。

  蒙古汉军夜里没有扎营,就地歇了四个时辰,便继续急行。

  等太阳再出来,已是遭遇的第三日。

  山道上的敌军竟还未完全走完,但用望筒已能望到队伍的尽头。

  再让他们走上一日,先锋只怕快要到阳平关了。

  终于,李瑕动了,开口道了一句。

  “将近四万人。”

  ……

  四万骑兵行军能拉开多远的距离?

  若不散得太远,大概是前后四百余里。

  四百里有多长?

  相当于从临安到华亭县。

  而祁山道,从阳平关走到天水共一千余里。

  换言之,陇西骑兵的一道军令从阵首传到阵尾,需要一日多的光景,还是在换马狂奔的情况下。

  哪怕是扣除一万俘虏,汪良臣竟还调动了三万的兵力。

  这让李瑕颇为惊讶。

  他没想到,汪良臣六万兵力,在与浑都海决战之后,还能有这样的实力。

  倒是有个感慨……当忽必烈以汉制登基,必将引来蒙古人最强烈的憎恶,与汉人失去的尊严一样,它们都能随着史笔、歌谣流传下来。

  但对于当世大部分人而言,这些情绪都是不如活着重要。

  所以,当汪良臣扬起屠刀,浑都海麾下的兵马也就那样了。

  在这一点上,蒙古人并不比别的人硬气。

  北人能忍受的委屈,蒙古人也能忍。

  “真以为蒙古骑兵不可战胜?”

  那又何必口口声声谈什么汉家威仪?!

  一念及此,李瑕起身,扬起大旗。

  哨声起。

  号角声起……

  此时,蒙古汉军最后一个千人队才堪堪走进预设的伏击点。

  “轰!”

  铜制的炮管一声闷响,直接吐出一颗火炮,落在对面的山腰处。

  这是预设好的位置,对面山腰已被挖掘过,炮弹落处,上面正是一片巨大山石。

  引绳燃尽,一声巨响,仿佛天塌地陷。

  似乎是半座山直接向下砸来。

  阴影罩了下来,然后……

  “嘭!!”

  灰尘漫天,惊马嘶鸣。

  “轰!”

  又是一颗炮弹被吐出,山崩地裂还在继续。

  同时,一座座砲车上的树叶被拿掉,震天雷被点燃,抛出,落往山道中混乱的军阵……

  ……

  崎岖的山路往东蜿蜒两百里。

  汪良臣正在思考利州之事……

  之所以要将陇西兵力倾巢带出,战略目的不仅是解京兆府之围,也不仅是汉中,更重要的是一举收复利州、夺回剑门关。

  为何?

  于国而言,将兵线推回到剑门关,方不会使宋军再掺和汗位之争。

  于家而言,汪家子弟个个出众,封总帅、都元帅、权都元帅、奥鲁元帅者太多了,不宜只聚于陇西一地,必须尽快扩张地盘。

  眼下是个难得的机会。

  陇西一战前,他故意以未得诏旨为由推托,不愿出战,廉希宪遂将其所佩虎符授之,称奉有密旨,命他为陕西总帅,全权统领陕西军备。

  出征前,他并未将计划报于廉希宪。

  因为“京兆府被围了,消息都递不出”,不管是不是,总之事后他有这个说辞。

  危局之中,只好果断出兵,攻汉中先解京兆之围。再长驱利州,正可将汪家之势力恢复到二哥战死之前。

  他汪良臣,还真没有太多私心。

  若说有,也只有想为二哥汪德臣报仇雪恨的决心、收回二哥经营多年之事业的一腔热忱。

  故而,一万俘虏用于攻坚沿途关隘、城池时消耗。

  三万战兵用于分堵北面陈仓道、子午道宋军回援,堵住南面米仓道、荔枝道的宋军援军;攻下汉中城后还要分镇汉中各州县;之后还有利州、剑门关……

  倾巢而出,代表着汪良臣的志向、野心、胆魄。

  得陇望蜀,望的是整个蜀。

  一场大胜,汪良臣有这个资格……

  “轰!”

  跨下战马突然受惊,仰起前蹄,嘶鸣不已。

  汪良臣勒住惊马,抬头一看,正前方的山顶上轰然炸开,巨石摇摇欲坠着,轰然砸落。

  “咴律律!”

  “嘭!”

  灰尘中,还来不及喊出口,后方又是一片混乱……

  “敌袭!”

  “震天雷!”

  “嘭!”

  “……”

  ……

  李瑕做计划时,最大限度的考虑是七万人进祁山道,相应的安排也有。

  但其实他心理的估算是来两万五千人左右。

  他埋伏在大崖山,这是尾,到阳平关正好可容纳七万人的行军道路。

  伏击开始时,由李瑕所在的“尾”最先发起攻势,封锁敌军退路。

  往东方向,整条祁山道都有布置伏兵,开凿山南面的小道以迅速移动……这也是他在祁山道需要布置两个多月的理由之一。

  至于四门大炮,摆放在三百五十余里之间。

  若来的是两万或三万人,中间两门炮可直接轰杀主将。若在四万到六万人,中间两门炮也可截断敌阵,将整个敌阵分割为五到六段,将敌军指挥切断。

  之后,居高临下以火炮、石砲、震天雷、箭矢等等轰击敌阵,在物资告罄之前让敌军崩溃投降。

  李瑕的物资准备得十分充足……

  而敌方要想在这个地形中反败为胜,大战略上几乎不可能,只能通过各个小战场。

  宋军八千精锐分守四百余里之山道,必然有炮火、木石、箭矢覆盖不到之处,若身处其中的将领们能迅速组织反攻,攻上山来,一点点消灭山上的伏兵,直到大部兵马冷静下来,犹有翻盘的机会。

  李瑕认为,敌方这个机会有,但不大。

  局部战场的麻烦也必然有,这才是这一战的难处。

  李瑕始终在分析着这些,越是大战,越是冷静。

  至于这一战对他有多大的意义他此时不会去想。

  一切期待与热情已被他抛开,他甚至不去听那些爆炸声、喊叫声。

  就像是,只有自己的呼吸声。

  像是赛场上,他从不去听喝彩与谩骂,他感受着自己的呼吸,判断自己的节奏是否有错,然后,有条不紊地进行下一步。

  这是伏击,先不必理会对手的反应,对手也反应不过来。

  先把布置的一切实施下去……

  ……

  而整个战场上,只有李瑕一人还如此冷静。

  连绵四百余里山道,四万骑兵已陷在无比的惊慌混乱当中。

  八千伏兵,分为四十个伏击点,每个伏击点两百人左右。

  而每三四个伏击点由一个统制或统领指挥。

  李瑕之所以带了大量的将领,就是因为地形狭长,他需要保证各个伏击点都能独立指挥。

  在这一方面,他也比汪良臣有大多优势。

  两个多月的布置,为的便是全歼敌方主力……

  ……

  “干!火油!震天雷!”

  王益心指挥着用大炮封路,之后抬手一指,指向了山道间汪良臣的大纛。

  “老子去你娘的……传令昝万寿、瞿文,看到那没有?!主将!火油给我砲过去!快啊!”

  他吼到再大声也没用。

  真正传递出命令的是那两柄信旗,正在快速指动。

  号角声急促。

  数里之外另一个山头,昝万寿匆匆抬起望筒看了一眼,大骂一声,亲自冲向砲车。

  昝万寿投靠李瑕早,因此去岁就得以兼领城固县驻防兵,相当于汉中以东的驻军,领五百精锐。

  他有调兵之权,统兵之权则归城固驻军部将瞿文。

  彼此都是蜀帅一系,他们平日相处得融洽,训练得也好,这次才被调了过来。

  到了祁山道之后,昝万寿与瞿文各分一半人手,驻两个山头。

  他这个县尉似乎是军中最没经验的一个,但好在两个多月来,训练的都是这些事。

  事实上,每年川蜀作战都是各州县驻防军集结起来,他们这八千精锐,已磨合得远胜过任何一支蜀中精兵。

  此时,武进士的天赋便显示出来。

  “石脂火球!快!”

  昝万寿抬手一指,迅速调转砲车,对准了汪良臣的帅旗。

  “呼……呼……”

  他呼吸很大声。

  汪良臣的大纛离他很近。

  因为敌军的阵线拉得比设想中长,故而伏击发动之时,汪良臣已行过了刘金锁、鲍三、熊山等人的攻击范围。

  “斩将!斩将!斩将!”

  昝万寿心里只有这一念头。

  他要立大功。

  他确定李节帅没看错人,他昝万寿,行!

  终于,一个个石脂火球被放在砲车上,火把点燃。

  昝万寿冲进士卒当中,与他们用力拉动砲车。

  有火星落下,漫天都是火焰发出的噼里啪啦声。

  第一拨砲射而出的火球已砸落进蒙古汉军之中。

  昝万寿拿望筒又看了一眼,混乱中已不好找到汪良臣,但大纛还在。

  再转头,只见瞿文设伏的另一个山头上,已有震天雷向大纛方向砸落。

  昝万寿当即大喝。

  “继续!石脂火球!”

  他不管大炮发射之后到现在这片刻工夫汪良臣躲到那里,眼下先要把火势点起来。

  军议时说得很明白——

  伏击开始,先封锁道路、击杀敌方主将……

  ……

  “嘭!”

  二十余颗石脂火球落下,其中一颗正砸碎在汪良臣面前十余步。

  火焰炸开,点燃了好几个蒙古汉军士卒,火苗迅速窜高。

  凄厉的惨叫声响起。地上的杂草、干粮也迅速起火。

  那火球中还流出石脂,流过之处,又迅速腾起大火。

  汪良臣策马后撤,还想要下令……

  “嘭!”

  又是二十余颗火球砸落,顷刻便将这一片燃成火海。

  汪良臣转头看去,见插着大纛的马车周围火势已不可能扑灭。

  “下马步战!攻山!”

  他终于下了第一道军令。

  “下马步战!攻山……啊!”

  “轰!”

  旗令官还在传令,一颗震天雷正落在他面前不远,突然爆开。

  汪良臣才翻身下马,忽然感到腿上一片灼热,低头一看,腿上已燃起大火。

  “元帅!”

  他就地一滚,已有亲兵冲上来,疯狂扑他身上的火焰。

  战马悲鸣,已开始横冲直撞。

  “攻山!攻山!”

  汪良臣痛得额头上汗水直冒,嘶喊不已。

  有亲兵扑着火已被烧起来,惨叫着挣扎着,没人管。周围人要么在疯狂逃窜,要么正在拿沙土帮汪良臣灭火。

  “啊!”

  被点燃的亲兵倒地翻滚,状若疯魔,想要向同袍求救。

  有人拿起长矛,一矛刺出,将他捅翻在地,继续扬起沙土救汪良臣。

  “大帅!快走!”

  终于,汪良臣挣扎起身,痛得眉头直皱,径直向山地上冲去。

  “带我的帅旗!攻山!”

  “轰!”

  “轰!”

  宋军在一个山头抛出火球,在另一个山头抛出震天雷,竟是越来越密,齐攻向大纛。

  拉车的马匹受惊到不可控制,缰绳被人斩断。

  终于,大纛缓缓倒下,砸落在大火之中。

  烈火吞噬旗帜,如长大了一般。

  整段山道上都是火。

  汪良臣转头四顾,竟只见到一片烈焰,衬得他双眼都是一片通红。

  “七弟!七弟!”

  他还在狂奔,混乱中寻找着自己的副帅汪清臣。

  ……

  在更远处的另一座山头上,王益心刚刚用大炮轰塌了山体,堵死了山道。

  他端起望筒,望向了敌方主将所在的方向,抬手一指。

  大炮缓缓被推动,转个方向,对准了蒙古汉军最密集之地。

  “开炮!”

  王益心开口,声音已有些沙哑。

  他不算一个好的指挥,太过激动了。

  好在,虽然吼得再大声也不会有更大的作用,但沙哑的声音也一样有用。

  “开炮!”

  “轰!”

  又是一声闷响,炮弹喷射……

  ……

  “传令下去!告诉我七弟!攻山!攻山!”

  汪良臣拄着大刀向山顶猛冲。

  他没有了大纛,传令官也找不到了。

  何况这么长的道路被切断,他不可能指挥得动全军,只能指望各个将领自发领兵杀上山头,一点点清除伏兵。

  换句话说,有无他这个主将,差别已不算太大。

  但,他有三万大军加一万俘虏,哪怕只有小小一部分人反应过来也能慢慢扳回局势。

  当然,未必是由汪良臣。

  反而是汪良臣受到的攻势最凶猛。

  “攻山!都给我喊,下马攻山!只有攻山才能活……”

  “轰!”

  汪良臣转头看去。

  就在东面百余步远,数十人正被炸飞。

  火光闪过。

  血肉纷飞,肢体散落一地。

  热风迎面而来,带着腥臭、硫磺的气味。

  有血雨落在脸上。

  身后的士卒大叫着逃离开来。

  火球、震天雷、炮火像是永不歇息。

  “……”

  火焰又袭卷到汪良臣身后,他突然有了一个很可笑的想法。

  上战场杀敌之人,总有种错觉,就仿佛大将是有强弱之分的,战胜了浑都海,他汪良臣就比浑都海更强……或者说,更不容易死。

  不是。

  战场上每一个人,都同样会死,甚至很多时候,根本就不是死在更强的人手上。

  阎王爷没耐心排个名将榜,按顺序勾生死册。

  命硬些,命薄些,都很脆弱。

  战场上,死,就是……突然之间。

  汪良臣挥散念头,冲向山林。

  他的披风已着了火,他大步奔跑着,像是想逃过火焰的追杀。

  然后,火焰吞没过来。

  “轰!”

  又一颗炮弹击在官道之上,碎肉如雨。

  摧肝裂胆。

  打仗的胜与败,常常在于某一方认为自己要败了。

  已没人再来为汪良臣扑火。

  什么一战威震北地,什么收复汉中,兵指利州……只剩下凄厉的痛喊。

  “啊!”

  “啊……”

  第六百三十一章 多算者胜

  “啊!”

  汪良臣怒吼,带着无尽的不甘,被烈火吞噬。

  他不该这样轻易死去。

  才刚刚击败了不可一世的浑都海,他还有凌云壮志……

  而两百里之外,李瑕并不知道汪良臣死没死。

  李瑕没那么在乎。

  虽然他告诫将领们伏击开始时优先集火敌主将大纛,但这只是诸多准备中的一项而已。

  把一项一项实施下去直到全歼敌军才重要。

  汪良臣的不甘,其人心中的抱负、志向,在李瑕这里统统没用。

  李瑕眼里,只有冷冰冰的规则。

  打仗就是比赛,就是看谁平时训练得更刻苦、准备得更充分。

  他做了太久的准备。

  ……

  兴昌七年十一月十一,李瑕从临安启程,正式开始考虑收复关中。

  彼时,忽必烈正在燕京登基;廉希宪授汪良臣、刘黑马兵符,布署关陇防务;阿里不哥根本没得到消息,犹心怀侥幸,欲诱忽必烈北归;浑都海亦抱侥幸,并无直捣关中之决心……

  十二月中旬,李瑕回到汉中,巡视兵备,放弃了领宋军到平原野战的指望,修改计划,确定了“引敌入伏”的基础思路。

  彼时,阿里不哥、浑都海犹在做春秋大梦;廉希宪已布署妥当,完成了针对六盘山的战略部署;而刘黑马得到消息,李瑕有争雄之志,欲招降刘家……

  咸定元年正月,李瑕准备实施计划,开始抽调兵力、联络浑都海。

  至此,忽必烈已完成西路布署,调史天泽、张柔等中原兵力北上;阿里不哥这才得到消息,匆匆在哈拉和林称汗;浑都海刚与李瑕接触,还想等待阿里不哥命令;而刘黑马得到了李瑕取关中的计划……

  二月,李瑕已完成前期布署,派人勘测祁山道地形,细化伏击计划。并抽调川蜀精锐至汉中,营造欲北上关中之假象。

  浑都海此时才决心南下歼灭汪良臣,邀李瑕策应;刘黑马开始思索李瑕的意图,分了心神。

  到了三月,初一,浑都海率军离开六盘山。

  初七,李瑕兵出祁山道;刘黑马决定分兵,一路守街亭隘口、一路伏击李瑕。

  中旬,杨奔兵出子午道,虚张声势;阿蓝答儿重挫刘元振,夺下街亭隘;浑都海才行军至临洮,寄望由李瑕消耗刘黑马。

  三月二十七日,临洮决战开始。许魁、林子已兵出大散关,封堵刘黑马回援道路,阻断关中消息。

  四月二日,刘黑马折返,汪清臣南下支援关中,皆被宋军堵截于险道。

  四月中旬,许魁、林子撤回大散关;刘黑马拒绝长子提议;汪清臣回到巩昌,与汪良臣商议。

  汪良臣确定宋军兵力正在急攻京兆府、布署关中,决定趁机奇袭汉中。

  整编兵力、抽调俘虏、携带了一月口粮……之后,三万骑兵与一万俘虏,由巩昌直奔祁山道。

  五月六日,汪良臣先锋兵力抵达祁山道大崖山。

  九日,其后军穿过军阵,李瑕伏击。

  ……

  此时,距离李瑕定下“引敌入伏”的思路,已过了半年。

  而汪良臣起意出兵,却不过半月。

  再看李瑕这半年,两个月用来设伏,前四个月都是用来让敌人“起意”。

  一开始并不确定谁会起意。

  看谁更傲、更贪。

  刘黑马不来,他老了,伤病交加,损失惨重,没有这个心力,任李瑕使尽千般手段,就是不愿来。

  汪良臣来了,他还年轻,锐气十足,正是奋发进取、为家族打拼基业的时候。

  何况临洮一战给了他莫大的信心。

  所以,汪良臣死了……

  ……

  “四哥!”

  汪清臣好不容易聚起了三百余亲兵,正奔跑在混乱的战场上,听到爆炸,回头望去,终于望到了被熊熊烈火吞噬汪良臣。

  隔着百余步,他救不了他。

  “四哥啊!”

  泪水决堤而出,汪清臣扬刀,悲呼,继续向山上冲去。

  他回想起一切,犹不知这次败在何处。

  临洮一场大胜,之后得到消息宋军正在围攻京兆府,他领兵支援,被堵截于渭河险道。

  于是确定汉中空虚。

  自然而然便决定取汉中了。

  他四哥汪良臣作了主,除了大哥汪忠臣认为“太仓促”,其他人全都不反对,个个都巴不得多攻城掠塞,封领一方。

  尤其是他的长侄汪惟正、五哥汪翰臣,因曾丢了利州一直耿耿于怀,更是竭力支持出兵。

  陕西总帅以大胜之威下了决定、巩昌总帅附和,此议当时顺畅至极。

  哪怕出言反对的大哥汪忠臣,也没能想到会有伏兵。

  刘家一直言之凿凿李瑕要取京兆府!

  数月来所闻所见,全是李瑕在取京兆府!

  若再重来一百次,在没预料到有伏兵的情况下,汪清臣依旧不知该如何避免这场厄运。

  思忖起来,这真是太残酷的一件事。

  愤怒、绝望……

  汪清臣大步向山顶上冲去!

  此处叫东淮沟,山势陡峭,只有一条山脊还算平缓,勉强可以攀援。

  终于,爬了数十步,山道上的可怖动静稍远了些许……

  “啊!”

  汪清臣正在驱使慌乱的士卒,突然脚下一痛,摔在地上,低头一看,只见脚底板上鲜血淋漓。

  一个铁蒺藜已深深刺在他脚底板上。

  剧痛钻心,之后是奇痒无比。

  铁蒺藜上抹了草毒……

  只在这一摔之际,却见山上木石滚滚而下,声势惊天。

  前方,不少踩到铁蒺藜的士卒还在哇哇大叫,抬眼一看,魂飞魄散。

  “嘭!嘭!嘭……”

  滚木越来越响。

  汪清臣悲从中来。

  到现在为止,他连一个宋军士卒都还未见到,不知对方到底有多少人,到底安排了多少埋伏的手段。

  没有一个月光景,这些是准备不出来的。

  可一个月之前,临洮决战都还未结束,宋军如何就开始准备……

  “嘭!”

  一根滚木砸下,重重砸在汪清臣身上。

  “噗!”

  五脏六腑似被震碎,鲜血狂喷而出。

  汪清臣竟还未死,最后怒吼了一声。

  “攻山啊!”

  “……”

  没有人攻山。

  随他攻山的三百人已有不少人受了伤。其余人见此惨状,已骇得魂飞魄散,掉头就跑……

  攻什么山,莫说山上还有多少埋伏,爬上去了能杀得过以逸待劳的宋军吗?

  士卒们根本连宋军有多少人都不知道……

  ……

  “攻山?!你他娘拿什么攻山?!”

  山顶上,昝万寿破口大骂。

  他并不知道汪良臣死了没有,反正看到那大纛倒下,他就当汪良臣已死。

  有个副帅想要攻山,他倒是看到了。

  一开始是不屑,此时砸死了对方,终于激动起来。

  “干,斩了一个副帅……哈哈!”

  昝万寿文武双全,与王益心那种粗莽武将不同,此时却吼得比王益心还大声。

  “这种地势还想反败为胜?攻上来啊!老子弩箭还没发,来啊!尝尝老子的大弩……继续发砲!”

  喊到一半,眼见山道上又有敌将试图收拢人马,昝万寿抬起望筒,入目又看到一面什么总管的大旗。

  他激动到快要疯了,狂奔回砲车边,亲手又拿起一枚石脂火球放上砲车。

  “发砲!发砲!娘的,娘的,老子这里全他娘是功劳!”

  ……

  再往东面一百余里,石沟山。

  阿吉拄着大刀向山下看去,抬手,止住了麾下还在放砲的士卒。

  “多带这一万俘虏来,还不如就只带三万人哩。”

  她喃喃自语了一声,喝道:“儿郎们!调转砲车,打还能成阵的战兵!”

  山顶上吱吱呀呀的声音响起,砲车已转了个方向……

  阿吉在钓鱼城时常见她丈夫骆望山随王坚演练,追随李瑕之后,被当作心腹将领来培养,指挥起来也是有模有样。

  至于为何被李瑕当作心腹?

  阿吉是个巴族土家女人,不受朝廷重视,而其麾下“民兵”经过钓鱼城之战血火洗礼。

  这个伏击点,士卒多来自钓鱼城,用砲车最熟练,打的又都是俘虏,很快已将那一万未披甲的俘虏打得乱窜。

  山道中,蒙军俘虏已开始与蒙古汉军自相冲撞,将混乱越扩越大……

  阿吉观察着形势,忽皱了皱眉。

  她看到有同袍在请援了。

  七八里之外有个小隘口,叫屋瓦沟,有条很窄的小道通向山野村庄。此时正有一个蒙古汉军将领准备组织兵力往那边逃……

  “你们跟我来!”

  阿吉大喊一声,领着五十人便转向山的南面。

  为了能与别的伏击点相互支援,他们简单开凿了一条小道,但也无非是在险峻处搭些石头,一般人根本走不了。

  唯有这些长年累月走山的士卒,在峭壁之上搭一根巨木便敢箭步如飞,在天堑之处拉一条铁索便敢直接荡过去。

  不到半个时辰,阿吉已赶到屋瓦沟。

  只见下面有数百蒙古汉军正挤在小道边,试图逃生。

  对面山崖已安排了火药,本该炸断道路,但埋伏着的两个士卒竟是被蒙古汉军射死了,已有别的伏击点的宋军赶来正在尽力放箭阻击。

  “放箭!”

  阿吉一声令下,这边箭矢射落。

  “对面的同袍,绳索抛给我!”

  很快,阿吉接过绳索,径直向山崖上荡过去。

  而在下面的山隘处,越来越多蒙古汉军涌来,拼了命地想逃……

  终于,阿吉点燃引线,同时如飞猿一般攀走。

  “走!”

  ……

  “轰!”

  山石崩裂,滚滚而落,砸在那些蒙古汉军身上,也堵死了他们逃生的去路。

  他们不过是想逃命。

  宋军却显得有些残忍。

  ……

  “轰隆隆!”

  四百余里祁山道上不时响起爆炸声,本就不多的几个隘口纷纷被炸碎的落石堵住。

  蒙古汉军们陷在烈火、木石、爆炸、踩踏当中。

  攻山不得、逃命不得,似乎也永远等不到宋军的物资耗尽。

  一次次求胜、求生的尝试之后,只让人感到无尽的绝望……

  第六百三十二章 分割

  大崖山。

  一枚枚火炮从山顶轰射而出,将对面炸得山崩地裂。

  下面的山道已经完全被落石、土堆、尸体堵死了。

  砲车却还在抛木石,不给蒙古汉军奔逃的机会。

  从清晨打到下午,太阳已悬在了远处的高山上。

  终于。

  “够了。”李瑕下令道:“停止堵路,炮击敌军。”

  哨声又起,令旗摇摆。

  搂虎回过头看了一眼,喊道:“别他娘轰了!回头还要挖开……推!”

  他亲自上前,与士卒一起推动那上万斤的重炮,调整了一下方向。

  之后,搂虎眯着眼,又细调了一下。

  “轰。”

  又是一声闷响,炮弹被吐出去。

  与此同时,砲车齐放,抛下一枚枚震天雷。

  山道上,犹有蒙古汉军试图向西逃亡,希望能翻过那堆在道路上的落石。

  “嘭!”

  炮弹径直砸过十余人,巨大的推力袭卷而过,血肉纷飞。

  碎肢落地的同时,三十余枚震天雷落下,炸开,铁片四溅而出……

  满地都是翻滚呻吟者。

  有侥幸没被炮弹与铁片伤到的人,也是被吓得魂飞魄散,抛下武器向道边躲去,抱头大喊。

  只有声嘶力竭地喊,才能稍缓心中的恐惧。

  然而越喊,越是将恐惧散开来……

  “啊!啊……”

  山顶上,陆秀夫已呕了一遍。

  隔得远,心里本不该有什么感受的,但他拿望筒扫视了一遍,正好看到了满地的内脏。

  许久,陆秀夫支起身来,再次拿起望筒向山下看去。

  视线中,震天雷炸开将人炸伤倒地,炮弹则是将人整个撕裂……转过望筒,看到了丢下武器的人。

  “节帅!”

  陆秀夫向李瑕跑去,喊道:“招降吧!都是俘虏啊!”

  高年丰站出来,一把将陆秀夫拦住。

  李瑕没理他们,犹在高声发号施令。

  好一会之后,山上停止了发砲。

  李瑕这才向陆秀夫招了招手。

  “节帅,他们已无战意,招降吧……杀伤太多了……”

  “按比例而言,杀不了多少。”李瑕道。

  他显得有些冷漠,只眼神中还剩些悲悯,语气却是平平淡淡。

  “你用眼睛看,看到死了很多人。但四百余里山道,十里一个伏击点。我们每个伏击点能覆盖的范围也只有一到两里……换言之,大部分的敌军士卒此时正缩在伏击点之间。”

  “他们……节帅是怕他们反攻?”

  “反攻不了。”李瑕道:“反攻到哪里?这里是祁山道,到处都是险峻的高山。我们控制了所有山道、隘口。他们已被分隔成四十个不足千人的小阵,哪里都去不了,只能呆在原地,等着。”

  陆秀夫道:“所以,我们俘虏……”

  “还不到时候,还不够恐惧,不够混乱。”

  李瑕随口喃喃了一句,最后道:“只有足够的杀戮,才能让他们恐惧。”

  陆秀夫一愣。

  他认为杀戮已经足够了,但不知李瑕是如何判断的。

  时近黄昏。

  号角声又起。

  很快,每隔三里地,有传信兵依次吹响号角,声音渐渐弥漫了整条祁山道。

  四十个伏击点的将领们遂先后下达了命令。

  “停止抛射震天雷!换火球!”

  “石脂火球!”

  “……”

  夕阳缓缓下沉,山道间犹有火光。

  经历了一整日的攻击之后,蒙古汉军们渐渐学会了向山道中宋军攻击不到的地方聚集。

  如李瑕所言,每股都没有上千人,多是六七百人。

  他们将马匹留在外围,一个个紧缩在一起。

  不时有丢了口粮的士卒杀了同袍……

  ……

  夜幕降下。

  李瑕下令,一百人继续抛射,消灭胆敢探头的敌军,另一百人则歇息。

  陆秀夫奉命在原地歇息,却根本睡不着。

  熬了半夜,当他再翻身而起,看到高年丰带着刚休息好的一百人往南面而去。

  陆秀夫想问问李瑕,目光落处,只见李瑕竟躺在一棵树下睡得正沉。

  良久,远远又有哨声传来。

  搂虎突然大吼一声。

  “大炮!”

  “轰!”

  “……”

  惨叫声再次响起,在夜色中向祁山道深处蔓延过去。

  那些蒙古汉军必然彻夜不得安宁……

  ……

  马德喜缩在悬崖下捂着耳朵,想要平静下来,却不能。

  他虽然姓马,但并不是汉人,而是雍古族。

  他祖辈曾任金朝凤翔兵马判官,因为是兵马判官,改了“马”姓。

  马德喜这一代家道中落,投了军,在巩昌军麾下当了个百夫长,临洮之战,他斩杀了三个蒙古精锐,不可谓不勇。

  那一战……蒙古精锐的骑射当然是占优的。但当时汪良臣下令冲锋,浑都海因为阿蓝答儿的援军赶到,没有下令拉开距离,双方近战。

  马德喜才发现,蒙军战力,没有他原以为的那么强,战意也不坚决,被刀劈到也会死。

  这场胜战,让他觉得,巩昌骑兵将无敌于天下……

  没想到,才进祁山道,竟遭遇了如此可怕的一幕。

  一个同袍的身体就在他眼前被撕碎,肠子溅了他一脸。

  跨下的战马被惊走,马德喜摔下战马,逃过满是烈火与硝烟的战场,便一直缩在这里。

  有将领喊攻山,他不去,那山太高了;有人喊他冲出去,他也不去,前面太可怕了。

  来时的路也太远了,他只来得及拿到一小袋口粮。

  最可怕的是连敌人都没看到,他根本生不起反抗的勇气,只想早点受降……

  远处百余步,有人正在商议着什么。

  隐隐能听到他们说“冲出去”云云……

  忽然。

  有东西从身后的山崖上落下,弥漫着烟气。

  马德喜大骇,转身就跑,夜色中也不顾方向。

  “嘭!”

  身后又爆炸开来,人马悲鸣……

  跑了好一会,当前方越来越亮,马德喜心肝一颤,迅速停下脚步。

  又是一声巨响,惨叫声一片。

  马德喜吓得马上趴在地上,只觉铁片飞射,还有人不停踩在他身上。

  之后,有什么东西滚过来。

  他小心翼翼抬头一看,却见是一个被炮弹打碎了的同袍的头颅……

  “啊!”

  马德喜再次转身,狂跑。

  脚底下,是撒落了一地的口粮……

  ……

  四更天。

  李瑕醒来,吩咐高年丰、搂虎去睡,拿起一块馍嚼着,往大炮所在的方向走去。

  陆秀夫连忙跟过去,却不敢再开腔。

  “怎么不睡?”李瑕吃了馍,拍了拍手。

  陆秀夫道:“睡不着。”

  “太吵了?”李瑕抬起望筒,道:“多打几次仗就习惯了。”

  “是。”陆秀夫欲言又止。

  “放心,我没有嫌你啰嗦。”李瑕道:“全军当中,唯有你……往后能帮我坐镇。”

  陆秀夫受宠若惊,这才问道:“夜里,高统领带人去偷袭了,把敌军炸过来,搂统领又杀了不少人。”

  “是啊。”

  “敌军伤亡已过三成,且破了胆。只需再困他们一日,便可投降,何必再多杀伤呢?”

  “我还没看到聪明人。”李瑕道。

  陆秀夫不由有些疑惑。

  “换位想。”李瑕道,“换位想,你在山下,你会怎么做?”

  陆秀夫沉默下来,皱眉思考着。

  此时正是黎明将来之机,夜最深。

  忽然。

  “拿望筒看……那里。”

  陆秀夫随着李瑕看去,只见山坳那边,有兵马突然窜出来,猛向西冲去。

  “四百人左右。”李瑕道,“很厉害,这时候还能收拢四百人。”

  “节帅如何知晓?”

  “听马蹄。”李瑕道:“打了旗号……是谁?”

  此时,那支兵马才冲到砲车能攻到的范围,前方全是还在燃烧的石脂火焰。

  陆秀夫眯着眼,喃喃道:“巩昌左翼都总领……”

  “汪佐臣。”

  “他之前藏在哪里?”陆秀夫很是不解,道:“高统领分明偷袭过一次。”

  “故而说他很有耐心,一直按兵不动……大炮准备。”

  李瑕吩咐妥当,方才笑了笑,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汪佐臣一直在人让消耗,直到认为我们用尽了炮火、木石,这才逃命。”

  陆秀夫用望筒看去,只见汪佐臣这一支人马已纵马狂冲,踏过一具具尸体。

  李瑕道:“但没有,我们的准备能打三天三夜。”

  “轰!”

  炮弹激射而出。

  人仰马翻,一片狼藉。

  火光中,已不见了汪佐臣。

  只有砲车再次抛下震天雷。

  “嘭!嘭!嘭……”

  惨叫声一直持续到天明。

  隐隐的,有喊声从山下传来,一开始让人听不清楚,之后,渐渐地汇聚成了齐声大喊……

  ……

  天光大亮。

  茅乙儿在阳平关城头上站了一夜,终于看到远处狂奔而来的人。

  他抬起手,喊道:“砲石准备!”

  许久,远远传来的却是哭声。

  茅乙儿拿起望筒,望了良久,再次下令道:“把胡勒根喊来。”

  很快,披甲待命了许久的胡勒根跑到城头。

  “茅……茅统制,我可没睡……”

  “喊话!”

  胡勒根转头看去,望着前方的情形,一时也是呆愣在那儿……

  对于胡勒根而言,一个好好的蒙古人,被宋人俘虏了,肯定是不愿意的。

  只能说是被李瑕吓到了,没得办法。

  倒不是因为种族,而是心中始终依旧认为大蒙古国更强。

  这些年,他亲眼看着李瑕从县尉做到蜀帅,这种情绪消了不少,但依旧还有。没有回头路罢了。

  不过,就在这一两年,许多事也渐渐开始不一样了。

  先是蒙哥汗死在了钓鱼城,李瑕做的。

  又听说,两位宗王为了争汗位打得你死我活。

  胡勒根已隐隐起了个念头……像现在这样,跟着李瑕,好像也很不错。

  除了偶尔还是会想念草原,并没有什么不好。

  直到此时,他站在阳平关的城关上,越来越多的族人正在向他狂奔而来,大哭着,嚎叫着。

  换作是四五年前,胡勒根想像不到蒙古勇士们会成这个样子。

  被俘虏,被驱赶而来,被伏击成这个样子。

  连盔甲都没有,武器也掉了,大喊着饶命。

  胡勒根都觉得有些丢人……

  “嘭!”

  一个震天雷被茅乙儿点燃,用手抛开。

  “投降者,放下武器,解下盔甲!双手举高,蹲到城墙下!敢带刀近前者,杀无赦!”

  很快,阳平关士卒齐声大喊起来。

  胡勒根这才回过神来,待他们喊完汉话,不停挥起手,用蒙古语大喊起来。

  “布扎握格喝!布扎握格喝……”

  第六百三十三章 吞象

  一匹骏马奔跑着,跃过散落在战场上的烈火,直奔到了落石前。

  前方的山道已被堵死。

  它抬起前蹄,发出一声悲鸣。

  “咴律律!”

  好在山崖上抛下的木石并没有向它袭来。

  它的主人已葬身在山道当中……

  几个蒙古汉军士卒吃力地扶起汪佐臣的尸体,想要向东面退回。

  木石再次向他们砸下。

  “嘭!”

  ……

  马德喜闭上眼,不再去看汪佐臣那被砸烂的尸体。

  他转身又逃,脚步踉跄。

  向东奔了数十步,听到前方有同袍在大哭。

  “投降了!别打了!别打了……”

  马德喜愣了愣。

  打?宋军的人影都没见到。

  他摔坐在地上,懒得再爬起来,折腾了一日一夜,太累了。

  “死就死吧。”

  渐渐地,越来越多的同袍涌来,冲着山顶哭喊。

  到了中午,他们汇聚成了三百人。

  其中有人是从更东面跑来的,说是几里地之外不停有木石砸下,根本不敢过去,全然不知前方的大军如何了。

  唯一可以确认的是,这十里山道间只剩下他们了。

  马德喜更感绝望,大声跟着同袍叫喊,希望能早点结束这一切。

  “投降了!别打了……”

  ……

  “投降了啊!”

  山道连绵向东三百余里,不时都能听到这样的声音。

  盘道山下,有六百余人也在齐声大喊。

  在他们所聚之处,前后各四五里,犹有火球砸落。

  宋军的攻势已持续了一日一夜,凡有敢攻山、敢探头的都已死了,包括他们的主将。

  四万人被切割成四十多段,士卒不停逃命,最后躲在一处,完全不知战况。

  敌人有多少?友军剩多少?

  无人敢去探。

  抬眼,只见高耸的大山。

  天地之间似乎只剩下他们,以及居高临下的宋军。

  无助,绝望。

  有士卒仰头,捧起水囊,却没有一滴水落下。

  西汉水就在西面几里之处,但不敢过去。

  他只好无力地放下水囊,继续大喊。

  “都投降了啊!”

  “……”

  直到黄昏时分。

  有号角声在群山中响起,格外悠长。

  士卒们大骇,迅速抱头,缩到山崖边。

  良久,那悠长的号角才停歇下来。

  但没见到宋军攻势,持续了两日一夜的攻势反而停了下来。

  接着,远处又响起一声号角,依旧悠长……

  ……

  整场伏击战,李瑕没有太多的全盘指挥,因为祁山道的地形长而险,并非排列成方阵战斗。

  因此,战前他已将所有的地势勘探清楚、做好了计划,战时便可由各个伏击点独立指挥。

  话虽如此,李瑕依旧有全盘统筹的准备。

  他命两百民兵分散在六百里蜀道的山林间,不需做别的,只管吹号角。

  两日一夜,只吹响过三次号角。

  开始伏击时一次,随着大炮的轰鸣,号角声起,将开战的信号传递过去。

  之后是入夜时分,提醒各伏击点抛放石脂火球,照亮山道,防止蒙军趁夜攻山,并让士卒开始轮替休息。

  最后一次便是此时,即伏击开始后的次日傍晚。

  悠长的节奏,意味着开始接受投降。

  但如果还有试图反抗的敌人,相应的伏击点也会以短促的号角回应,请求支援,围剿。

  并没有。

  悠长的号角远远传开,之后,又传了回来……

  对于陆秀夫而言,这声音如同天籁。

  他请命与高年丰一起去受降,在腰间绑上绳索往下攀。

  到了半山腰,高年丰开始大喊,勒令山下的蒙军汉军解下盔甲、放下武器,并让他们将马匹绑在山道边……

  “记住!你们当中若有一个人敢藏着武器,所有人都死!”

  叮叮当当的声响中,山道上的武器渐渐堆高。

  高年丰这才大吼道:“好了!全都退到两里之外,抱头,蹲好!等明日天明!对了,你们有口粮分着吃!不许哄抢,明日押解之后会给你们吃的!”

  他们并不急着押解俘虏。

  只要占据着制高点,在这种地势当中,俘虏跑不了。

  这夜要做的是让麾下士卒们收缴武器、盔甲,之后吃好,休息好,治伤,等到天明再押解饿得更没力气的俘虏。

  陆秀夫清点了一整夜,天光微亮向李瑕禀报了武器数量。

  末了,他叹息道:“一千五百人仅存三百余俘虏,是否杀伤过甚了?”

  “不是这么算的。”

  李瑕睡了一觉,起身,揉了揉眼,道:“我们这里是尾,敌军总想着能冲出去,比如汪佐臣。故而杀伤多了些,其余伏击点不至于到如此地步。”

  陆秀夫掐指算了算,喃喃道:“节帅……两日间杀伤近两万性命,如何忍心?”

  他并非在质问,而是请教。

  “如何忍心?”李瑕揉了揉脸,似因刚醒而显得有些木讷,道:“我亦不忍,无可奈何而已。”

  说罢,他招过高年丰与搂虎,命他们去押解俘虏。

  陆秀夫再次请命一起去。

  李瑕道:“也好,你们去吧,能救的就救。”

  陆秀夫不解,又问道:“两百将士都下山了,节帅不亲自去吗?”

  李瑕沉默了片刻,道:“我就不去了……”

  ……

  押解俘虏并不难,用绳索将人绑成一串而已。

  陆秀夫正记录着俘虏们的姓名、籍贯,忽听到痛苦的呻吟声。

  “救我……”

  他转头看去,只见不远处一块大石下压着一名蒙古汉军。

  陆秀夫起身,正要抬脚向那边走去。

  “噗!”

  一名士卒已上前,一刀结果了对方。

  陆秀夫张了张嘴,还想说些什么,高年丰按住他的肩。

  “陆知县,继续录名吧。”

  “那人……”

  “伤太重了,救了不划算。”

  “哪怕不能再上战场,川蜀亦缺人口、缺劳力。”

  高年丰道:“大帅说了,能救活的可以救,注定救不活的,了结了。”

  “可方才那人,我还未看他伤……”

  “那人还用看吗?我们要看押两到三倍于我们的俘虏,还请陆知县动作快些。”

  高年丰淡淡说了一句,似嫌陆秀夫这文官太麻烦,转身便走。

  “压在石头下的就不用搬了,活不成。”

  “噗……噗……噗……”

  陆秀夫听着周围不时响起兵刃入肉的声音,无奈地闭上眼。

  他此时才知李瑕那句“能救的你就救吧”是何意,才明白李瑕为何不亲自来。

  哪怕他会一点医术,这里有太多人是他根本就救不活的。

  ……

  不远处,马德喜老老实实伸出手,任由宋军士卒捆住。

  他与二十余个同袍被绑成一串,拉去清理战场,不做任何反抗。

  走过陆秀夫身边时,他也听到了那番对话。

  马德喜并未因陆秀夫的态度感动,补刀受伤的敌兵是战场上的老规矩了。

  受降时,谁会要伤兵?

  所以,当知道要败了,若想活下去,最好不要受伤……

  ……

  又到了傍晚。

  一场伏击战的第三日已过去。

  李瑕把驻地从山顶搬下来,以方便传达命令。

  有两个伏击点的将士已聚集到他的营盘。

  宋军也有伤亡,但居高临下,折损并不多,偶有些守山的被偷偷跑上来的个别悍兵用箭矢射中。

  六百兵力押解着一千三百余俘虏清理战场,以蛇吞象,一时显得十分吃力。

  陆秀夫见此情形,也明白目前实在是无力救治重伤的俘虏。

  但禀报过事务,他终究还是叹息了一声。

  “今日有个受伤的俘虏,遮掩着伤势,也不怕破伤风。分明已告诉他们,轻伤我们会救治。”

  “因为他想活。”

  李瑕随口说了一声,低下头,再次标注着地图。

  他没有大胜后的喜悦,已开始思忖下一步的计划。

  陆秀夫叹息,道:“战场,过于残酷了,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李瑕手中的笔悬停在了巩昌的位置,良久,问道:“前两句是什么?”

  “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

  “那便是了。”李瑕道:“你派人去把辎重队与民壮招来看管俘虏,不急,可等明日再安排,眼下祁山道只怕还未通。”

  “是。”

  “去歇了吧,你两夜未睡。”

  陆秀夫起身,掀开帐帘,却又停下脚步。

  “嗯?有事?”

  陆秀夫回过身,问道:“节帅不打算带我去陇西?”

  “你猜到我要去陇西了?”

  “不难猜,我审问了几个俘虏,汪良臣倾巢而出,陇西兵力空虚。”

  “他出兵时,也是像我此时这般想吧……哦,不打算带你去。”李瑕道:“之后,此间需要你做的事还有很多。”

  “那……我可否向节帅讨教兵法?”陆秀夫作揖问道。

  他知道,眼下大战方歇,但祁山道消息传不过来,其实是李瑕最空闲的时候。

  语置,他又自嘲了笑,道:“我过于叨扰节帅了……”

  “不觉得你叨扰。”

  李瑕道:“相反,我非常欣赏你,坐吧……全军将领都只想要胜,求的是结果。唯独你,始终在问胜的因由,如何胜、为何胜、胜之后又如何,故而我说唯有你往后能帮我坐镇。”

  “惭愧,谢节帅体谅。”

  “至于兵法,我不会。以前还有个很错误的认知。”李瑕自嘲道:“刚打仗的时候,我心里把士卒的战力按数值来排。”

  “数值?”陆秀夫不解。

  “比如,蒙军战力八分,宋军战力五分,当时大概是这般排的。后来我发现不能这样,又加上了属性,比如蒙军擅平原野战,宋军擅山地守城。”

  陆秀夫愈发不解,皱眉沉思,喃喃道:“数值?属性?颇直观。但有何不妥?”

  李瑕道:“近来我发现,数值与属性,还有人数,它们重要,但概括不了战力……士卒首先是人,要吃喝拉撒、有七情六欲。打战时,憋着一泡尿没撒都可能影响到战力。想死战、想投降,说不准的,时时都在变化,将军是在管上千上万人的心态。所谓‘兵无常势’,我到近来才理解这句话,没有恒定的强或弱,只有某一刻的强与弱。”

  “故而,我们到祁山道设伏,便是为了在这一刻远远强过敌人?”

  “这一战,决定胜负的不在于伏击开始之后,而在于之前。我们的士卒搬运笨重的军器攀上高山,忍受着野兽的窥探、蚊虫的叮咬,餐风饮露,在山林间起砲、挖洞、砍树……太苦了。”

  陆秀夫深有体会,挠了挠脖子,道:“两月有余,着实是……太苦了。”

  他指甲划过之处,满是被虫咬出的红色胞点。

  不仅他一人如此,八千余士卒个个如此,因蜱毒丧命者有十三人。

  至于摔下悬崖丧命者有五人……

  “这不是兵法。”李瑕道:“这是他们有付出就有收获,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我们胜,不是理所应当吗?”

  陆秀夫道:“但,是节帅以奇谋引汪良臣来,这是奇谋。”

  “不是奇谋。”

  李瑕道:“我确定了要在山地上打,先定好这个小目标,开始想如何实现?引诱敌人来。再想敌人为何要来?因为有机会。那就让他们相信有机会,就这么简单。”

  他神色郑重了些。

  “我还没有实力,而没有实力却想碾压敌人,是偷懒,是心存幻想。别这么做,老老实实地花费力气,去计算,去准备,最后达到以长击短之目的。我每次打仗都是这个思路,每一次都是。这不是奇谋,不要再说奇谋,该是‘本分’二字。未战而先算,是将领的本分,是对士卒们负责。”

  陆秀夫看着李瑕难得郑重的眼神,重重点了点头。

  “谢节帅指点。”

  “别谢我,要谢的都是些很简单的名言,‘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以己之长,攻彼之短’、‘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

  李瑕说了几句,最后道:“一直以来我都是遵循这些简单的道理,它们一直就摆在那里,告诉我们该如何胜利。只不过,人们总是太容易忽视了它们。”

  陆秀夫起身,行礼,道:“我明白了。知道易,信道难。信道易,行道难。行道易,得道难。得道易,守道难。”

  李瑕道:“我能行道,闻云孙能守道,故而我佩服他。你呢?”

  “节帅自谦了。”陆秀夫不回答,笑了笑。

  李瑕也笑了笑。

  他知道陆秀夫听进去了。

  而之所以说这些,李瑕其实乐于分享自己的经验,互相帮助对方成就。只是从来没多少人愿意听,人们更喜欢“得到”而不是“得道”。

  当然,他觉得这也没什么不好。

  陆秀夫是凤毛麟角,一般人则不需要个个都效仿他、比肩他的成就,能一起沐浴在胜利的喜悦中就足够了。

  总想学再多,总想出类拔萃,也太过辛苦。

  简简单单的快乐也很好,简单也有简单的可爱。

  偶尔遇上三两知己,推心置腹聊上几句,彼此笑笑,也就消解了心中的孤独感。

  ……

  陆秀夫出了帐,负手而立良久,相比往昔,他似乎坚韧了许多。

  远处,马蹄声起,有高呼声传来。

  “中军统领熊山,率两百将士,押解八百俘虏归营!”

  山谷间的士卒们再一次欢呼。

  “万胜!”

  “万胜!”

  “……”

  陆秀夫抬眼看向远处的火光,忽然又意识到自己之前太狭隘了,战前还怕世人说起这一战会说“运气真好”。

  当时他的不忿在于,怕世人轻视了八千将士的竭尽全力,轻视了勤奋的力量。一如他寒窗苦读、年少中榜之时。

  但此时,陆秀夫释然了,眼神中又多了份对世间的温柔。

  一点轻视从来不算什么,勤奋的力量一直都能被看到,或多或少,但从来没被忽视过。

  恰是如此,八千士卒才甘受辛苦,最后战胜了四万大军。

  李节帅又何曾不忿过什么?

  始终坚定如初,继续竭尽全力,方可谓心志坚韧。

  “这份心志,又是来自哪句‘名言’呢?”陆秀夫不由心想。

  他回过头看去,帐中的烛光映出李瑕的身影,犹端坐在案牍间,身板笔直。

  于是,陆秀夫脑子里过了许多句话。

  到最后,他缓缓喃喃了一句。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

  帐帘忽然被掀开,李瑕走了出来。

  “节帅。”陆秀夫拱手,因方才的想法又有些话想说。

  “站着做什么?难得将士们高兴,庆功便是。”

  李瑕却只拍了拍他,向前大步而行,笑喊道:“熊山!再报一遍,俘虏了几人?!”

  “大帅!”

  熊山翻身下马,几乎是大吼出来。

  “末将两百人俘虏了八百人!”

  李瑕问道:“可还觉辛苦?”

  “大胜了!不辛苦!”

  山谷间又是一片欢腾。

  “万胜!”

  见此情形,陆秀夫心中种种如对战场残酷的感伤、对往后局势的忧虑、对为人处事的思考……已全被抛开。

  胜利,才最能鼓舞人心。

  何必想那许多?

  合该是“将军自起舞长剑,壮士呼声动九垓!”

  他遂也大步上前,与士卒们一起欢呼。

  “万胜!”

  喊声回荡了很远很远,更东面,正在驱马赶来的宋军将士们抬起头,不由加快行军速度,同时跟着欢呼。

  “万胜!”

  ……

  这个夜里,若有人能从天空俯瞰这四百余里山谷,方能见识到八千人吞下两万余战俘的情象。

  蛇可吞象。气魄足,亦可吞山河……

  第六百三十四章 运气

  长安城。

  大宋南渡之前,先后在此置陕西路、永兴军路。

  金代又改永兴军路为京兆府路。

  时隔百数十年,也只有宋朝这边还有人称这个从未去过的地方叫“永兴军路”了。

  李瑕从不这么叫,只说“关中”“长安”,而北人多称“京兆府”。

  这与“汉中”“兴元府”类似,太久时间没有大一统的王朝,便有了许多名称上的混淆与滥用。

  如今的长安城早已不是盛唐时的恢宏城廓。

  它在黄巢起义时便遭到严重破坏,所谓“百万人家无一户”,之后又久经战乱,几乎毁灭。

  直到唐昭宗时,佑国军节度使韩建开始重建长安城,放弃了长安外城,将原来的皇城作为新城……

  中统元年,五月初十。

  陕西行省丞相府。

  刘黑马一身便服,在大堂上坐着,捧着茶水喝了一口。

  如今天气渐热,他手中的茶盏里却还冒着热气。

  转头看了一眼廉希宪,刘黑马有些羡慕……

  自从窝阔台汗十三年,他受任都总管万户,镇守陕西、山西,至今已十九年。

  世人称他为大将,给他起了威风凛凛的名字,却少有人知道他名刘嶷,字孟方。

  “嶷”者,幼而明嶷,聪慧之意。“孟”是他在兄弟中的排序最长,“方”是取“君子以省方观民设教”之意。

  他刘嶷,平生志向,其实是经世济民。故而他曾多次向窝阔台求情,请求赦免北地奴隶,先后救出了上万的河南百姓。

  可惜,三峰山一战,大败金将完颜合达,刘黑马之威名过甚,已完全盖住刘嶷之名。

  他也想像廉希宪、史天泽一样,经略一方。

  但开口,谈的犹是兵事。

  “我已遣子侄率身,将宋军驱出京兆府境内。可确认宋军不过千余骑,不足为虑。”

  廉希宪颌首,道:“如此便好,近月宋军声势颇大,但从未攻下州县,只拦截道路,拦截军需,迷惑于我。”

  “是啊。”

  刘黑马捧着茶盏叹息一声,喃喃道:“李瑕不停扬言,时称欲争雄天下,时称欲与浑都海结盟,时称欲取京兆府。让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到头来,竟是雷声大、雨点小。”

  廉希宪道:“不可小觑了此子。”

  话到此处,他面露莞尔,道:“此言,令郎与我说了三次。他很担心我轻视了李瑕啊!”

  刘黑马惭愧,道:“犬子鲁笨,让廉公见笑了。”

  廉希宪其实非常年轻,时年才二十九岁。

  但北地没见过他的人都以为他是一个老夫子,京兆官员都称他为廉公。

  这是因为,廉希宪十九岁就入了忽必烈幕府,忽必烈欣赏他的学问,称他为“廉孟子”,因此廉希宪少年时便名满天下。

  宣抚京兆府时,他才二十三岁,政绩显著。

  而他学问虽好,却绝不是文弱书生。

  他是回鹘人,因他父亲曾任燕南诸路廉访使,故改汉姓“廉”。

  廉希宪身材魁梧,善骑射,初至金莲川幕府便力挽劲弓,三发三中,得众人钦佩。

  忽必烈便不止一次称赞过“希宪真男子也!”

  便说刘元振,年近四十的人了,自诩为世侯子弟俊彦之最,却从不敢与廉希宪相比,将其视为长辈。

  此时,摆手又称赞了刘元振几句,廉希宪神态自然,道:“并非是说大郎不是,我是说……我并未轻视过李瑕。”

  刘黑马问道:“眼下西路大捷,京兆无事,廉公在担忧何事?”

  “李瑕不会无的放矢。”廉希宪道:“他出手眼花缭乱……也许,为的是吸引我们去攻汉中?”

  刘黑马默然。

  好一会,他才喃喃道:“与浑都海一战,损兵折将,元气大伤,如何能攻汉中?”

  “故而,李瑕希望我们此时发兵,他方可趁虚而入。”

  “如此说来,我是无心插柳,避过一劫了。”

  廉希宪道:“两桩事,一则,我忧虑李瑕一计不成,将强攻京兆府。子午道难行,他或将兵出陈仓道,故请刘公辛苦些,再回凤翔府镇守。”

  刘黑马捧着茶盏叹息了一声。

  说心里话,他更想留在长安享天伦之乐,偶尔参与些经略民生之事,但廉希宪有请,他也只好应下。

  “好。廉公第二桩事……”

  “我很担心汪良臣。”

  廉希宪苦笑一声,道:“不怕与刘公明言。数月前,浑都海杀我使臣,我料定他不肯附归陛下。急命汪良臣尽起陇西之军,准备讨伐浑都海,他称未得诏旨,不敢举兵。我遂将虎符授之……”

  刘黑马反问道:“廉公之虎符?”

  “不错。”廉希宪道:“我还假称有陛下密旨,让他全权指挥。”

  说这种事,他极坦然。

  廉希宪笃定他的陛下气量宽宏,且与他有默契,能明白他为西路局势果断决议的肝胆。

  另外,越坦然,越能说明他毫无私心。

  刘黑马有些吃味。

  他镇守陕西、山西十九年,与廉希宪相识六年,当时二话不说便领命而行。相比汪良臣,只能说是会哭的孩子有奶吃。

  当然,这口奶,未必就好。

  果然,廉希宪起身,坐到了刘黑马身旁,低声道:“西路战事已定,汪良臣犹未将虎符归还……”

  “廉公。”刘黑马道:“渭河河谷被宋军堵截,当时,我们等不到消息,皆以为京兆府已被宋军包围。”

  “四月十二,封锁河谷的宋军便退了;四月二十一,刘公打通道路,突破沿途宋军袭拢,赶至京兆府;今日,刘公已驱除了京兆府之敌。”

  “汪良臣可曾传信来?”

  “没有。”

  廉希宪道:“近月间,我已递了十三次信,尚未收到任何回复。”

  刘黑马沉默下来。

  廉希宪又追问道:“刘公,当时是如何与他说的?”

  “我派快马至巩昌,言……”刘黑马长叹一声,喃喃道:“言李瑕精兵尽出于京兆府,请他出兵助我。”

  “他可曾前来相援?”

  “信使未归,河谷宋军已退。”

  廉希宪缓缓道:“如此看来,汪良臣去攻汉中了。”

  “他……未必不能攻下汉中。”

  “事已至此,只怕再难阻止了。”廉希宪道:“至于战果,难说。我对李瑕其人不甚了解,还需请教刘公。”

  这件事,廉希宪颇无奈。

  彼时浑都海大军来犯,关陇兵力尽数赶去迎敌,京兆空虚,李瑕虚兵攻来,他只能封闭长安城。

  之后消息被封锁十余日,恰到好处地切断了廉希宪与汪良臣的联络。

  在这一刻,廉希宪就已经无力改变什么了。

  并非他不够聪明,而是浑都海牵制了他所有的心力。

  如今击败了浑都海,他才有心力转过头来,正式开始审视李瑕。

  “说起李瑕,我见过他一次。”

  刘黑马的语速很慢。

  “陛下常称赞廉公‘真男子’,我等称廉公‘男子中真男子’,李瑕亦当得此评语。我以为他实力不足以争雄天下,对其人却是赞许。见他那次是在成都,其后不久,先帝便殒命于钓鱼城。”

  “……”

  廉希宪与刘黑马私语着,良久,已复盘出钓鱼城一战的详情。

  刘黑马压低声音,稍抬手指了指北方。

  “当时我以为,是……”

  “不是。”廉希宪道:“我与姚公曾谈过此事……不是我们做的。”

  刘黑马一直以为,成都与钓鱼城之战,李瑕是与金莲川幕府合作。

  此时哪怕廉希宪否认了,他还是不太相信。

  这种事,无论如何金莲川幕府都不可能承认。

  但他还是叹息道:“如此说来,他比我预想的还要可怕。”

  廉希宪道:“着实厉害,但厉害到何等地步,却还说不准。”

  “说不准?”

  “钓鱼城一战……王坚、李瑕、张珏确显名将之资,故而,当姚公听闻李瑕与张家有旧,遂去信招揽。”廉希宪道:“但此战,先帝犯了兵法大忌。让人看不清李瑕的实力到何地步啊。”

  “是啊。”

  廉希宪闭上眼,试图在脑海中勾勒出李瑕的实力。

  但,很难。

  钓鱼城之战,胜负的根本在于蒙哥就不该强攻钓鱼城。

  简直就是毫无头脑。

  为了大汗的威风?

  威风不是找死的理由,汉高祖入关中时讲这种威风吗?

  蒙哥,比项羽尚且不如。

  既定下了三路大军会师直取临安之策,身为大汗就更该遵守。若如此,赵宋已经灭了。

  接下来回师的路上,蒙哥再像窝阔台、贵由一样不明不白地死掉,就没有后面这么多事了……

  思绪转回来,廉希宪又想到,为何近年来所有人都在轻视李瑕?

  因为北面不知情的太多人还以为蒙哥是病死的,同时,蒙古那边流传着的各种谣言。

  哪怕是他这种知情人想要看清李瑕,蒙哥犯的大错却像一层迷雾盖住了李瑕在这一战之中的作用。

  “有无可能……”廉希宪喃喃道,“我是说,有无可能,李瑕在钓鱼城之战前,就料到了先帝会强攻钓鱼城?”

  刘黑马一愣,摇头道:“廉公何出此言?”

  “我复盘成都、钓鱼城、汉中一战,觉得李瑕所有准备,似极确定先帝会殒命钓鱼城。而当时,只要先帝绕过钓鱼城,李瑕的后手全都是徒劳。”

  “这……”

  刘黑马心想,所以必是金莲川幕府所为。

  但他却是道:“李瑕运气好吧?”

  廉希宪喃喃道:“此番,亦是同理,只有李瑕确信汪良臣会兵发汉中,才能竭尽全力布伏。此为我最忧虑之事。”

  “此番不好说。”刘黑马喃喃道:“但绝没有人能猜到先帝会死磕钓鱼城,李瑕一个南人,更不可能。”

  廉希宪点点头,心里舒了口气。

  他已对李瑕有了个大致的印象,至少,钓鱼城一战该是其运气太好……

  第六百三十五章 急袭

  诸葛亮说祁山道是“坦道”,那只是相比于其它蜀道而言。

  祁山道从阳平关到祁山的一路上,也全是山高谷深的陇南山地、秦岭险道,故而李瑕设伏于此。

  向西过了祁山,道路才会宽阔起来。

  “祁山”指的是一个山体,在大崖山以西三百余里,今位于李店以东,即后世的礼县。

  祁山被誉为“九州之名阻,天下之奇峻”,地扼蜀陇咽喉,势控攻守要冲。

  其山势连绵五十余里,中部山顶便是祁山城,极为严固。

  而在城南面三里,又有一座小山与祁山对峙,山高数十丈,高峻奇拔,山顶有诸葛亮故垒,名祁山堡。

  五月十六日,李瑕已站在祁山堡前。

  他在五月十一日才结束了伏击汪良臣之战。而在五月十三日,道路一通,便只领三千步卒骑马西进。

  不是骑兵,是骑马的步卒,一人两骑。

  余下的五千精锐,暂时还留在祁山道驱俘虏清理战场。

  他们须等待阳平关的辎重队与汉中的民兵赶来接手,之后才能继续跟进。

  俘虏了两万三千余人,五千精锐或后续抵达的民兵能否看押得住?李瑕并不担心。

  将是兵的胆,当受俘将领都被挑出来杀掉或另行看管,余下的士卒手无寸铁,被绑成一串劳作,既无反戈之心,也无反戈之力。

  至于将俘虏们编成兵马……李瑕并不着急,眼下既没时间,也用得不安。

  等到占据陇西,如果能占据陇西的话,把这些俘虏的家乡划为治下之地了,李瑕方才能安心收编他们。

  另外,还有六千余蒙古俘虏,则需更费些心思。

  暂时无非是驱为劳力,汉中有史俊、祁山道上有陆秀夫,足矣处置妥当。眼下李瑕只挑了十余个陇西俘虏当向导。

  奇袭陇西才是当务之急。

  出兵时,李瑕不止一次想到,汪良臣长驱汉中也是他现在这样的心情——得知敌方防务空虚,当机立断。

  当然,汪良臣不可能拿性命与四万大军来当饵,这次的情报是真的。

  李瑕却有些措手不及。

  他最初的谋划,也考虑过汪良臣出兵的可能,做了相应反扑陇西的准备,但更多的还是针对刘黑马。

  陇西当然好,比关中更好。

  陇西有居高临下俯瞰关中之势,故而诸葛亮初次北伐便先取陇西。

  问题是,有些吞不下。

  攻关中有四条蜀道,虚虚实实,可逼得刘黑马分兵防守。陇西则不同,只有一条要道直扑巩昌。

  此战之关键,在于必须兵势比须极快,不给敌人反应的时间……

  “禀大帅,堡内敌军已歼灭!”

  李瑕点点头,大步踏进祁山堡的大门。

  脚下,一滩滩鲜血被踩过。

  沿盘折小径,迂回曲转,走上山顶,他抬起望筒看去,只见北面有数十骑蒙古汉军正在策马狂奔,再往后,是追逐着的两百宋军马军。

  望筒转动,还能看到刘金锁笨拙地拍着战马。

  之后,两股人马的距离被越拉越大。

  “鸣金,不必追了。”

  李瑕喝令道:“留两百人守祁山堡,其余人,随我立即出发!”

  奇袭祁山堡之战很顺利,但不可避免的是,这边杀喊声一起,祁山上便有守军向秦州逃去。

  秦州便是天水,是由祁山通往巩昌的必经之地。

  这是李瑕初次遇见的难题。

  他以往作战大部分时候是在蜀地,到大理时也有高长寿的配合,收复汉中一役则是蒙军本有退意。

  这些战场,他手中至少有地志、地图,有当地势力配合。

  这次,才是真正意义上杀入敌境。

  ……

  策马离开祁山,眼前的景象突然开阔起来。

  不再像秦岭那般群峰错列、高峻险恶,此地山势已平缓了许多。

  但一座座山峰连绵,唯有一条行军道路,沿着西汉水宽阔的河面,蜿蜒而去通往天水。

  “前方已有防备。”李瑕低声自语了一声。

  回首四望,山川河流,确实只有这一条路。

  四野苍茫,对于三千宋军士卒而言,这里已完全陌生。

  汉中失守不过二十余年,陇西却已经丢了近一百三十年……

  ……

  巩昌,总帅府。

  五月二十一日,汪忠臣坐在书房中,摊开纸墨,准备给廉希宪写回信。

  汪良臣擅自出兵汉中之事,已瞒不住了。

  今日,廉希宪的飞马传书已抵达,直言李瑕并未出兵京兆府,汉中绝非守备空虚,命汪忠臣立刻派人提醒汪良臣。

  书信措辞严厉,仿佛当头棒喝。

  汪忠臣深感为难。

  原本,依汪良臣的预计,京兆之围不该这么快就解,该等其兵马长驱直入汉中。

  而眼下这情形,或许正如廉希宪所言“或已中李瑕引敌之计”……

  沾满墨水的象笔才提起,汪忠臣沉思着正要落笔。

  “报!”

  一声高喊打破了帅府中的宁静。

  象笔一抖,墨汁落在那才铺开的信纸上。

  汪忠臣回过头,心中已有了极不好的预感。

  “秦州急报!秦州急报!”

  ……

  半个时辰后。

  汪忠臣已写了回信,遣快马加急送往京兆府。

  而这回信的内容,已与他一开始所想的完全不同。

  不再是敷衍推托,他不得不立即恳请廉希宪遣援兵支援陇西,帮忙向陛下请罪。

  汪良臣如何了还不知道,但确确实实,李瑕的三千兵马已入境。

  另外,他已下令命三弟汪直臣火速领一千兵力往天水支援,扼住木门道,防备李瑕;下令巩昌坚壁清野,尽快封闭城池。

  做完这些,他才大步进了大堂。

  “大伯!”

  “大哥!”

  一声声呼喊才落,汪惟正当即便问道:“大伯,怎么回事?哪来的宋军?!”

  “哪来的宋军?除了汉中,哪还能有宋军来!”

  汪翰臣不可置信,讶道:“四哥率大军入祁山道,如何能让宋军入境?”

  汪忠臣脸色难看至极,先是扫了汪惟正一眼,心知眼下不是顾着这位年轻的巩昌总帅颜面之时,当仁不让开始主持危局。

  他走到地图前,先是扫了两眼,沉吟着开了口。

  汪忠臣语速很慢,一切都太突然,他也要思考。

  “两种可能,一则,李瑕早有计划,藏兵于阴平道,待四弟率军入祁山道,他便转出阴平道……”

  “哪有阴平道?!”

  汪惟正根本不信,大步上前一指,道:“自邓艾偷渡阴平道,此间便从未有人再行军过,道路荒废,摩天岭苍茫横亘,根本就无路可走!”

  “邓艾能走,李瑕为何不能走?!”

  汪忠臣也突然激动起来,大吼一声。

  然而,吼过之后,他已闭上眼,摇了摇头。

  他太希望李瑕是从阴平道来的了。

  如此,至少说明汪良臣没有遇到李瑕。

  但,这不可能,李瑕若能算出汪良臣兵进祁山道的时间,还何必费力去走阴平道?汉中不要了不成?

  李瑕若能算到,那最好的办法只有伏击。

  问题是……伏击,怎会没有任何人返回报信?

  全歼了?

  绝不可能!

  四万大军怎可能被全歼?!

  不信。

  但……

  没有什么两种可能,汪良臣进了祁山道,李瑕出了祁山道,狭路相逢,从头到尾就只有一种可能。

  “大伯!”

  汪惟正再次大吼道:“大伯休再将人当傻子哄!到底发生了何事?!”

  退回巩昌以来,汪惟正一直做得很好。

  他很尊敬把总帅之位让给他父亲的大伯,也很尊敬悍勇敢战的四叔。

  他与家中叔伯兄弟合力,击败了浑都海。

  唯有此时,再听到那个名字,会让他如此失态。

  李瑕。

  杀了他父亲、抢占了利州的李瑕……

  “大伯你说啊!李瑕到底是从哪来的?!”

  “啪!”

  汪忠臣一巴掌摔在汪惟正脸上。

  “从哪来的?!我早便劝过你们!不可出兵!不可出兵!”

  汪惟正偏过头,嘴角已溢出血来。

  他很想说一句“但大伯你当时也没想到会是这样”。

  张了张嘴,终是不敢说出来。

  他心里很清楚地知道,这一巴掌挨得不冤。

  一个月以前,正是在这里,他以总帅之名要汪忠臣不许再劝,要收复汉中、利州。

  意气风发……

  ……

  良久。

  还是汪忠臣先开了口。

  “都给我冷静下来,眼下四弟尚无战报传来,消息不知。我们首先须面对的,为李瑕之攻势……”

  “大哥。”汪翰臣喃喃道:“四哥他……”

  “都闭嘴!在我说完之前,不许开口。”

  汪忠臣说着,拿起三枚兵棋,想了想,又抓了一把。

  他动作很慢,显得有些僵硬。

  他时年不过四十一岁,往日性情随和,举止雍容,今日却似忽然间苍老了许多,脸色难看至极。

  “李瑕已取了祁山堡,其兵力不知几何,但逃回来的士卒断言,先锋至少有三千人。”

  三枚兵棋被缓缓摆到地图上。

  汪忠臣继续道:“后续,他必有兵力跟进,依先前刘家送来之情报,至少有一万精锐。但,他若曾与四弟有过一战,必有折损,兵力……不知。”

  又有几枚兵力被摆上。

  汪忠臣思来想去,最后还是摆满了十枚。

  “李瑕沿木门道而上,将先至秦州,秦州有驻守兵力两千人,我已派三弟增援,此战,盼能击败李瑕。而我们,须做好秦州失守之准备……”

  也不知说了多久。

  天色暗下来,有人端上了火烛。

  汪忠臣停下叙述,也摆好了兵棋。

  红色的有十枚,黑色的也不多。

  临洮一场决战,汪家六万大军所余能战者,不过三万八千余,留下四千人在临洮看管俘虏,准备等陛下遣一宗室前来安抚招降。

  回巩昌休整的不过四千人,已调走一千。

  当然,各州县还有驻军,但决战浑都海时尚且不能调动,如今亦不能调动。

  “李瑕兵力不足,定不能攻打各州县。他欲取陇西,唯有奇袭巩昌,幸而我们及早得到了消息,秦州城池牢固,木门道易守难攻,他须等待后续兵力,我欲向刘……”

  “不仅有木门道。”

  汪翰臣忽然打断一句,走到地图前。

  汪忠臣转头看向地图,眯了眯眼。

  汪翰臣抬手一指,道:“还有洛门道。”

  “洛门道?”

  “不错,溯燕子河沿河谷而上,至崖城,过木树关,翻过界牌山,越江河分水岭,可抵洛门。如此,便绕过了秦州。”

  汪忠臣闭目长叹,喃喃道:“李瑕要攻巩昌,必须抢时间。他们有马匹,一人两骑,走木门道最快,不可能慢慢开凿道路,否则一旦被我们探知,即可围困死他。”

  堂上众人听到“一人两骑”,皆悲。

  汪良臣之长子汪惟勤终于哭出声来。

  汪忠臣如没听到一般,又道:“且洛门道百年来未曾行军,可走?”

  “几不可走。”

  “那便是了,连我也差点忘了洛门道,一个远来的敌……”

  话音未落,远远传来了哨声。

  堂中众人猛地回过头。

  隐隐的,似乎听到了城内有什么声响。

  汪翰臣大步而出,穿过偌大的总帅府,立在门外石阶上。

  他终于听到了有人在喊。

  “敌袭!敌袭!”

  第六百三十六章 屠夫

  自古行军,多沿河谷。

  原因很多,河谷天然是最平坦之处。长年累月水量一直在变化,河谷两侧会留出干涸河床,是为行军最方便之路径。且水源必不可缺,士卒根本无力携带供十余日行军所需的水。

  总而言之,山地行军,道路就那几条。

  由祁山往北本有五条道路,往巩昌本有两条道路,木门道、洛门道。

  因洛门道需翻山越岭,少有人行军,早已荒废。故而陇西行军一般走木门道,趋天水,东可出渭河、西可入巩昌。

  据说,诸葛亮便是在木门伏杀张郃。

  李瑕近年来常读《三国志》与《资治通鉴》,思考诸葛亮北伐之事,意识到换作自己,也绝对不会成功。

  但他认为,自己目前所面对的形势,是远比诸葛亮幸运的。

  据刘太平所言,阿里不哥马上将要大举南下。那么,忽必烈短期内便不可能大规模调动兵力支援西路。

  而西路军已在与浑都海决战之后元气大伤。

  还有一个关键,一旦反攻到蒙古国境内,蒙古对待世侯的“宽容”,便暴露出巨大的缺陷。

  蒙古放纵军阀、宋廷崇文抑武,这两种不同的做法在过去一直在给蒙古带来大胜。

  因为世侯们分治地方,故而能奋力效命,用兵自如。

  但制度的强与弱从来就不是恒定的,地方军阀跋扈就真的好吗?

  就是因为汪良臣用兵太自如了,才轻易入伏,被全军歼灭。

  也就是因为汪家分治地方,李瑕也不必像诸葛亮一样面对整个北方的兵势。

  他只需要一举拿下巩昌。

  不需要守街亭、不需要趋渭河。

  那其实不必要走木门道。

  若说李瑕此前在大方略上始终有效仿诸葛亮之意,这便是第一条岔路。

  五月十六日傍晚,李瑕在西汉水与永坪路交汇处正准备浮马渡江,想到这里,忽转头吩咐道:“把那些向导带上来。”

  所谓向导,就是十余个他亲自挑选出来的俘虏,很快便畏畏缩缩站在他面前。

  “你等今已随我攻陇西,若为汪家所获,必死。可明白?”

  事实上,已不用李瑕再多说什么。

  当他问出是否有小道趋巩昌,很快便有俘虏站出来,抬手向后方一指。

  “大……大帅,沿燕子河而上,有……有条山道……”

  这俘虏说了很久。

  李瑕一直在看着他的眼神,最后道:“好,你为我带路。”

  “大帅信我?”

  “我没记错的话,你是在大崖上受降的?”

  “是,是。”

  “没有随汪佐臣乱冲,你很聪明。今日你又做了对的选择,叫什么名字?”

  “马……马德喜。”

  ……

  天水既已有防备,李瑕其实有两个选择。

  一是等待后面的五千精锐抵达,强攻。

  二是奇袭巩昌。

  李瑕不愿强攻天水,并非怕打不下来,而是不愿给关中反应的时间,算是更长远的考虑。

  这一战,既已定下兵贵神速的战略,便不能反复。

  最近的反例就是蒙哥。

  脑子一热,天水就有可能成为李瑕的“钓鱼城”。

  引以为戒。

  李瑕没有犹豫,立即决定走洛门道。

  马匹能拉上山,但他留下了大部分的辎重,只带六日口粮。

  因为计算到敌军消息到巩昌大概需要五日,巩昌防备需要两三日。

  返程的口粮,不必带,只多带了霹雳炮。

  从祁山走洛门道至洛门,一百三十余里山路。从洛门到巩昌,一百里官道。

  出发前,李瑕问了士卒们一句。

  “邓艾偷渡阴平道,山高谷深,至为艰险,二十余日行七百余里险道。我等,四日行进一百三十里,能否做到?!”

  “比邓艾更快!比邓艾更快!”

  蜀中精锐牵马而行,一路劈开荆棘,脚步不停,穿过洛门道只花了三日。

  休整一夜,偷袭洛门据点,之后,急驰巩昌。

  第五日夜里,他们已至巩昌城下。

  ……

  “敌袭!”

  “敌袭……”

  鸣镝声响起,之后便是爆炸声。

  汪惟正登上巩昌城正中央的威远楼,侧耳听去,心想城头的守军已抛下震天雷了。

  在他头上,悬挂着两块巨匾。

  一块写着“巩昌雄镇”,一块写着“声闻四达”。

  这座高楼,正是宋时名臣韩琦为了加强武备而建,起名“威远楼”,意为“威震远方”。

  后来,汪世显扩建城垣时,将其移建城中。

  名叫威远楼,但其实宋军对阵西夏的战事,全败了。

  李元昊破宋称帝,三大战役皆胜之后,踌躇满志,称“朕欲亲临渭水,直据长安。”

  于是赵宋宰相吕夷简连连惊呼“一战不及一战,可骇也!”

  每次登威远楼,汪惟正不由都会想到宋军的可笑。

  偏偏,唯独他汪惟正,面对宋军时,父仇未报,失利州,失汉中……现在,让宋军打到家里来了。

  愤怒。

  怒火之盛,似乎能将汪惟正活活烧死。

  但他的叔伯没有允许他亲自去指挥城中防务,只允他在威远楼观战。

  李瑕时年二十,与他同岁,也同样任帅一方。

  不同的是,李瑕已能亲自领军上阵,而他却还被当成孩子!

  “弓给我!”

  思及至此,汪惟正大喝一声,摊开手。

  一柄六石弓被递在他手中,他接过箭矢,搭箭,看向长街上的巷子。

  “嗖!”

  箭矢激射,正中远处的一面旗幡。

  汪惟正眼中怒意未歇,只恨不能亲自射死李瑕。

  因为,宋军攻不到这里……

  “啊!”

  一声惨叫突然从北面传来。

  汪惟正猛然转过身,大步往威远楼另一边走去。

  “总帅小心!”

  呼喊声才起,目光中已瞥见一列列身影穿梭过街巷,直奔总帅府。

  总帅府就在威远楼以东。

  夜色中,火光一闪,有什么东西被抛向府门处。

  汪惟正才行到栏杆边,当即大吼道:“巩昌总帅汪惟正在此!”

  “放箭!”

  “轰!”

  爆炸声起,总帅府的大门已被炸开来。

  汪惟正巨怒,再次搭箭。

  “轰!”

  “总帅!”

  有士卒扑来,一把将他扑倒,倾刻间,楼顶瓦砾不停洒落,塔楼已微微晃动。

  “杀啊!”

  竟是从西面又窜出百余宋军,已迅速杀到塔楼下面。

  “保护总帅走!”

  “汪惟正在那里!”

  “……”

  汪惟正才起身,竟见已有宋军杀上楼来。

  此时威远楼上火把通明,而混乱中他竟已找不见他的弓,只好拔出腰间佩刀,想要杀敌。

  亲卫们却是拥着他便向楼下杀去。

  ……

  “噗!”

  一根长枪捅翻了一个蒙古汉军。

  刘金锁抬眼一看,已能看到楼上的火光通明,照耀着一个年轻矮小的少年身上的金色盔甲。

  “哈哈哈,小儿受死!”

  说话间,长枪乱舞,竟又捅翻了两人。

  在临安没立功,刘金锁这次是憋着劲一定要立功的。

  本来嘛,祁山道伏击之时,他先抢了最有可能打到敌方主将位置的盘道山。

  因为当时勘测地形时,李瑕说过“若敌有二万五千人,全军过大崖山时,盘道山居敌阵最中”。

  倒不是说算得不准,因为后面李瑕也说了“若敌七万人至”如何如何,总之就是没抢到这功劳。

  但没关系,汪惟正才是巩昌总帅。

  今夜刘金锁带人绕城直冲总帅府,为的便是斩首汪家这些人。

  得来全不费功夫!

  此时威远楼上守卫不过三十余人,已是惊慌失措,刘金锁亲自冲锋,很快便冲上楼头。

  他左右的宋军士卒亦不肯落下,长矛乱捅。

  血溅开。

  刘金锁已正对到了汪惟正那张惊慌失措的脸。

  “哈哈哈!你在这观望是吧?!”

  “……”

  汪惟正愣住了。

  他认为自己不是吓到了,他方才还敢冲着楼下大喊,为家族吸引敌人注意。

  但此时血泼在眼前,一时便叫人忘了怎么办。

  ……

  巩昌城头上有砲车、震天雷、木石……但用不到了。

  宋军到得太快,在汪翰臣从总帅府出来时宋军便已进了城,等他才调集五百兵士赶到渭水大街,迎面便是八百宋军杀了过来。

  甫一接敌,竟就是巷战。

  “杀!”

  宋军毫不犹豫,挺起长矛便开始冲杀。

  “放箭!”

  汪翰臣措手不及。

  他前一刻还在想着封闭城门,箭矢已向这边抛射过来。

  “守住!”

  没有更多的言语,双方兵士已撞在一起。

  直接便是肉博。

  长矛齐捅,斜斜刺向蒙古汉军脖颈的位置,有的长矛被避开,有的被挡下,也有的直接刺穿脖颈。

  倒下的士卒还在地上抽搐着。

  亦有单刀劈在了宋军士卒肩上。

  血从青石板的缝隙间淌下。

  “噗噗噗……”

  汪翰臣退后两步,努力冷静下来。

  他知道,宋军突然杀到巩昌,绝不会有太多人,至多只有两三千之数,否则动静盖不住。

  巩昌守军虽不多,邻近的州县却能调援兵来。

  也就是说,只需要守住这一夜就够了。

  “堵住街道!守住帅府!你们去调援兵来!”

  汪翰臣确实是将才,已迅速理清了思路,确认了防御重点。

  虽是被突然杀了个惊惶失措,但还有机会。

  是役李瑕用的依旧是魏延子午谷之谋,看似凌厉,实则悬危太过,难以成事。

  忽然。

  鸣金之声响起。

  汪翰臣转头一看,只见威远楼上,帅旗已缓缓倒下。

  他不可置信地转身向帅府跑去,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分明已将宋军堵在长街之上……

  此时蒙古汉军大乱,汪翰臣还在呼喝,忽有人冲进乱军之中,一把拉住他就跑。

  “敢退者死!”

  “五叔,是我。”

  汪翰臣定眼一看,呼道:“惟勤?惟贤?惟孝?你们……”

  “大伯决定投降了……”

  汪翰臣大怒,急喝道:“我正欲死战!何故投降?”

  “我们也不知。”汪惟勤眼眶通红,道:“大伯请五叔速率人往临洮,收拢兵马,招降那剩下的五万六盘山俘虏,投降阿里不哥也好,无论如何都好,领他们回来。”

  汪翰臣咬咬牙,转头一看,眼见宋军已快要杀到面前,咬咬牙便有了决定。

  “随我撤!”

  他当即便领着心腹亲兵拐向西街。

  ……

  昔年,刘整二十骁勇破信阳,名震天下。

  李瑕从不欲与刘整相比,但破城的思路也是一样的。

  “袭擒其守”而已。

  他欲取陇西,遂先取巩昌,欲取巩昌,便先取总帅府邸。

  南面破城的人手已是奇兵了,但同时也是虚兵,李瑕还亲自绕到城北,如苍鹰扑兔,直奔汪家大宅。

  为何这一战的思路就是“快”字。

  因为当快到汪家还没得到汪良臣兵败的消息,城内这一点守军就不可能反应过来,这一战的胜负便毫无悬念。

  故而李瑕敢决定不带返程的口粮。

  不需要。

  看似在赌,其实是将筹码全押到稳赢的一局上。

  ……

  长剑上犹带着血。

  李瑕提着剑,一步步走进汪家总帅府。

  脚步声匆忙而整齐,一排排宋军士卒执着长矛包围过去。

  前方,汪忠臣正领着数十名汪家子侄跪倒在地。

  “受擒者汪忠臣,今已服李阃帅天威……乞降!”

  汪忠臣闭上眼,俯身,将头抵在地上。

  他心境想必极是凄凉,但随着这一拜,已看不到他眼睛,唯在火光中还能看到他的白发。

  李瑕没有马上回答,提剑扫视过一个个汪家子侄,只见许多人颇有不忿之色,又低头不敢做声。

  “罪人汪忠臣乞降。”汪忠臣又道,语气中已有了哭腔。

  李瑕并未上前,道:“纳降如待敌,不可易也。”

  汪忠臣悲从中来,抬起头,用膝盖往前挪了几步,悲呼道:“请李帅明鉴!往昔种种,各为其主,李帅每能胜于汪家,汪家未曾欺李帅……唯求放过家中无辜,保全巩昌百姓!”

  “令尊当年投降于阔端,可曾这般屈膝哀求?”

  汪忠臣不敢答,再次拜倒。

  院中所有人都知道,当年汪世显投降,必然比眼下体面得太多了,二太子阔端是以礼相待,奉如上宾。

  如何能像李瑕这般提剑入门?

  “不回答吗?看来,你并无诚意投降。”

  李瑕说着,转头向门外看去,不一会儿,刘金锁大步而入,手里还提着个头颅,随手一抛,已抛至汪忠臣面前。

  “啊!”

  登时满院惊呼。

  “大哥!”

  “呜呜……大哥……”

  汪家男丁们或惊吓或巨怒,纷纷起身。

  宋军士卒见状,或抬起手中弓箭,或持矛上前。

  “都跪下!跪下!”汪忠臣大喊不已。

  他再跪倒已是泣不成声,身子都颤抖得厉害。

  因眼前,正是汪惟正的头颅。

  这位少年总帅至死,眼中还带着惊恐与愤怒。

  汪忠臣不想哭,但泪水已是滔滔不绝。

  “跪下……都跪下……李帅,李帅,何至于此啊?!惟正……惟正还是个孩子……他是个文人……文人,他筑藏书楼,悉心编纂经史子集……他是个文人……”

  “你时间不多了。”李瑕道:“说我想听的。”

  “汪家愿归服于李帅!”汪忠臣当即重重磕头,“当今天下,非命世之才不能济,能济世者,唯有李帅……”

  李瑕上前一步,以剑尖抬起汪忠臣的头。

  “喜欢聊天?好,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家父……家父本有归宋之意,奈何宋廷不纳,遂归蒙古。”

  汪忠臣并不害怕李瑕手中的剑。

  或者说,他并不怕死。

  但他正在极力作出害怕的样子,身子颤抖,语气恐惧,但眼神却只有悲伤和悲悯,没有真正的恐惧。

  “我问的是什么?”

  “阔端纳降家父时,家父并未屈膝哀求。”

  “那为何你我之间要走到这一步?”李瑕问道:“为何你要等到屈膝哀求我了,才肯投降?”

  “我往常……有眼无珠。”

  “我看不是。”李瑕道:“是我不够强。你到现在,犹觉得我不强。”

  “不敢……万万不敢,李帅天下英雄!之所以我至今未投……实是……实是赵宋太弱……”

  “你时间不多了。”

  汪忠臣泣不成声,苦苦问道:“不知李帅想要什么?”

  “倒不如问问你们想要什么,放过家中无辜?保全巩昌百姓?说得好,真是保全乡里的好世侯。”

  “李帅……我可招降秦州、临洮……各州县驻军相加,犹有上万兵力……唯求李帅能放过家中无辜,保全巩昌百姓,使万卷楼之典籍不至毁于战火……汪家家训,文章道德相承……”

  李瑕摇了摇头。

  他转头,看向门外。

  之后,喃喃了一句。

  “你时间用完了。”

  汪忠臣抬头一看,肝胆俱裂。

  他看到一个独眼汉子提着一个头颅走进来,身后几名士卒竟是个个都提着头颅。

  ……

  “禀大帅,已扼住通临洮所有道路,汪翰臣等人首级在此。”

  “给他们看看。”

  “是……”

  汪忠臣听着这对话,眼前一黑,喉头一甜,一口心头血已涌出来。

  好不容易恍过神来,他才明白李瑕是什么意思。

  李瑕是愿意让汪家投降的,因为陇西驻防兵力……不,是临洮的情况,李瑕都算到了。

  但。

  那句“你到现在,犹觉得我不强”,已说明了一切。

  “李帅!李帅!”

  汪忠臣不敢去看汪翰臣的头颅,哭喊道:“再给我一次机会……再给我一次机会!放过汪家满门吧!再给我一次机会……秦州……”

  “你还敢提秦州?”李瑕问道:“我没给过你机会吗?是我的错?而你们只服从于强权,你们有什么错?”

  “我错了!皆我一人之错,万不敢再揣心思……”

  汪忠臣用力磕头,磕得满头是血,苦苦哀求不已。

  他很怕,很怕身后有哪个子侄喊一句“父亲别这样”或“大伯别这样,和他们拼了”。

  这才是他最怕的。

  “万不敢了!唯求节帅再给次机会……”

  也不知过了多久。

  李瑕终于再次开口。

  “你说,你家中有无辜。那你告诉我,哪些人不无辜?”

  “我有罪,皆我一人之罪……”

  “你一人不够。”李瑕道:“你说要保全巩昌百姓,你说你汪家收藏典籍,以文章道德传世……但我记得,汪世显的藏书,是从成都运过来的。”

  汪忠臣抬起头,任由额头上的血不停流下,张了张嘴,却答不出来。

  李瑕道:“端平三年,汪世显于阳平关大败曹友闻,阔端遂入蜀屠成都……暂时便算一百四十万人吧?

  嘉熙元年,汪世显夜取武信城,尽得其府库,进兵攻掠普州、资州,屠了多少人?

  嘉熙二年,汪世显再入川蜀,军至葭萌之南,乘胜攻占资州,进掠嘉定府、峨眉等地,屠了多少人?或者说,给嘉定府剩了多少人?

  嘉熙三年,汪世显攻蜀,破开州,进抵万州,乘夜伏兵上游,袭破宋舟师,追击于夔州……”

  “是阔端啊!阔端罪恶滔天、罄竹难书!阔端该死!死不足赎其罪,其人若还再世,当生啖其肉!”

  汪忠臣怒叱不已,指天咒骂。

  “凡蒙虏入蜀以来,所屠千万人,皆阔端下令,家父……家父……我这些年不愿任总帅……我……”

  李瑕静静看着他,良久,道:“你既随父出征,愿死吗?”

  汪忠臣一愣,缓缓点了点头。

  “我愿赎罪,唯求李帅放过汪家无辜……”

  一整夜,他都是这么说,他只有这个要求。

  真心的。

  “好,但你死还不够,指出来吧,哪些是随你们去过成都的……”

  “大哥!和宋人拼了……”

  “噗!”

  “噗噗噗噗……”

  李瑕话才到一半,院中已有汪家家将、汪家族人暴起。

  宋军士卒早有防范,毫不留情便将长矛捅过去。

  血光四溅。

  “都别动!”汪忠臣大喊,“都别动……”

  李瑕一把拉住汪忠臣的头发,将他整个人提起来。

  “等做完我吩咐的一切你再死。或者,你全家男女老少四百余口,我一个不留……”

  第六百三十七章 摧毁

  天光渐亮。

  走上威远楼,向北眺望,能见到城北有一大片废墟,周围还立着些祠堂。

  李瑕抬起望筒,看到废墟上盖着厚厚的尘土,偶然能从尘土下看到瓦砾,想必曾是宫殿。

  “那里如今叫‘瓦渣坡’。”汪忠臣顺着李瑕的目光看去,开口说道。

  他脸色憔悴,双眼中血丝密布,额头上伤痕累累,看起来毫无生气。但犹在尽力搏得李瑕的好感。

  “瓦渣坡即为唐时‘李家龙宫’,乃天下李氏族人之宗祠。毁于唐末战火,至今方圆二百余亩仍堆有厚瓦砾,甚者厚达五六丈高。”汪忠臣叹息一声,又道:“战祸啊。”

  李瑕没说话,只是向周围观望了形势、收起望筒,任汪忠臣在面前努力套近乎。

  汪忠臣只稍瞥了那望筒一眼,马上便猜到是做什么用的,心想无怪乎李瑕能那么快扼住通临洮的所有道路。

  “家父入主巩昌以来,亦试图修建李家龙宫,那几座祠堂便是家父所修。还找到了唐太宗御笔亲题的匾额,悉加供奉……”

  “你说再多也没用。”李瑕道:“说好了做完事就去死。”

  “是,绝不敢求生,尽力为李帅做事。”汪忠臣老老实实行了礼。

  低头时,他望了一眼北面街道,只见宋军士卒已领着一个个城中将领过来,开始排队。

  那些巩昌将领已被卸了甲胄武器,却并未不安。

  他们还以为是来投降归附的。

  事实上,昨日下午汪忠臣才下令要巩昌坚壁清野,当夜城便被破了,李瑕又是直取巩昌总帅府。

  换言之,至汪忠臣投降之际,大部分士卒其实连甲都未来得及披上。

  宋军已完全控制巩昌城……

  汪忠臣装作没看到,继续如介绍风土人物一般,问道:“罪人多嘴一句。李帅应当先祭祀宗庙,以安陇西民心。”

  “有道理。”李瑕确实没想到这一点,他素来容易忽略当世风俗,遂问道:“那也是我的宗庙?”

  “不错。主殿供奉的便是李氏始祖利贞公,食李维生,遂有天下李姓。敢问李帅是哪一房李氏?”

  李瑕想了想,隐隐记得李墉是说过的。

  “好像是姑臧房吧。”

  “唐时,姑臧房、武阳房、敦煌房、丹杨房皆为陇西李氏之定著四房。敢问李帅出自何支?”

  “不知道。”

  “有相州李氏,如李商隐便出自姑臧房。”

  “闭嘴吧,准备帮我指认。”

  汪忠臣长揖一礼,满脸诚恳,道:“李帅似乎还不知我言下之意,其实,陇西李氏祖上便是出自姑臧李氏……”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李瑕道:“但,你已经没资格了。”

  汪忠臣连忙跪倒,又哭,做最后的努力。

  “恳请李帅明鉴!汪家有大用,今陇西各州县驻军将领或出自汪家,或出自与汪家联姻之穆家、李家、赵家,以及沙陀、克烈、党项诸部。李帅唯有得汪家之助,方可尽快平定陇西。京兆府有廉希宪、商挺、刘黑马,万不可小觑啊!”

  “我没给过你机会?”

  “罪人不敢求生,愿死前交托族人,全力辅佐李帅,唯请李帅允我说服他们忠心侍奉!”

  汪忠臣字字泣血,仿佛竭尽忠诚。

  看起来,其人和他的名字一样,成了大忠臣。

  李瑕却是拿剑尖拍了拍他的脖颈。

  “你贪心了。”

  “罪人不敢……字字句句,皆为恩主李君谋划。”

  “你还不贪心?昨夜想保‘家中无辜’,今晨又想保汪家权力了。”

  汪忠臣被揭破心思,脸色愈发悲苦,泣泪道:“罪人……不敢辩驳,然句句皆为恩主谋划,此,合则两利之法。”

  “晚了。”

  李瑕仿佛无情无义,道:“错过了就是错过了。今日我给你第二次机会,往后便有人来问我要三次机会。”

  汪忠臣心焦愈死,只觉李瑕真是铁石心肠,竟这般都说服不了。

  “可恩主该如何平定陇西?!”

  “辛苦点而已,千夫长有罪便杀了,我来提携百夫长,百夫长杀了,我来提携什长。”

  “来不及啊……来不及啊!恩主当知,廉希宪已看破……”

  “我来告诉你,我们已说好的条件。”李瑕打断了汪忠臣的话,道:“你汪家无辜者可以活。我们来算算,哪些人无辜……嘉熙三年,孟珙领军入川,击退你们这些屠蜀的蒙军,兴昌元年,汪德臣开始安抚流民。那就十七岁以下的汪家男丁,以及妇孺我给你留着,给你保存汪家的香火。”

  若是以前的李瑕,也会担心斩草不除根有人会复仇云云。但事实上,人家这么大一个家族想流传下去,根本没有复仇的胆量,也不会有这种机会。

  这就是个杀来杀去的时代,连仇恨都显得奢侈。

  比如,一整夜到现在,汪忠臣根本就没资格去仇恨,他求保全都来不及。

  “恩主……求你……”

  汪忠臣到现在,第一次吐出“求你”这两个字,他终于无力。

  “再和你说说我的诚意。我会把你的家人送到临安,你选一个孩子代汪家向皇帝请降,朝廷会宽待他们。”

  汪忠臣愣了愣,终于明白再不能改变李瑕的心意。

  李瑕不打算用汪家,那就不会将汪家留在陇西;川蜀,汪家参与过阔端之屠戮,不能去;汉中、利州本是汪家经营之地,亦不能去……

  去临安,才能让汪家有最后的利用价值。

  李瑕要让赵宋朝廷看看,“看,我没有像孟珙一样想要吸纳北地世侯。”

  可事实上呢?

  有。

  “我不怕你的家人到了临安说我有自立之心,由他们说出来,也没人信。”

  李瑕像是在让汪忠臣放心,或是因汪忠臣会死而不介意多说几句。

  “或许说,满朝文武哪怕信了,心里也有个借口可以对我放任不管。他们会想‘李瑕没有与巩昌汪氏联合啊’,因为他们懒,就像皇帝们只想控制大将,而不想亲自领兵。

  当年,阔端为何厚待汪世显?因为只要得到汪世显投效,阔端已经能控制陇西兵力了。这是最轻松、也是最快的办法。

  阔端懒得亲自整顿下层的士卒。他整顿不过来的,他还要到川蜀抢掳,迫不及待。大蒙古国有那么大的疆域,如此每个小小的地域都要费心费力去治理,他来不及的。

  我不同。我没资格犯懒,也没资格用又快又轻松的办法。我只能一点点把我的根基打牢,走到士卒当中去,亲自去掌控兵力,这样,陇西才是我的陇西,而不是汪与李,共陇西。是吧?

  这很累很难,但我这人就是不怕累、不怕难。唯有一点,我自己做不到的,如你所言,陇西州县驻防的都是你的族人,你的姻亲。所以,我需要你的帮助,愿意帮我吗?”

  李瑕说着,俯下身,认真看着汪忠臣的眼睛。

  汪忠臣闭上眼,只觉无比绝望。

  李瑕要杀他、要杀他的族人与姻亲、要摧毁汪家在陇西的根基……然后还问他愿不愿意帮忙?

  愿意吗?

  绝不愿意!

  但,不敢反抗。

  良久,汪忠臣睁开眼,眼神里是无比的痛苦。

  他嚅了嚅嘴。

  李瑕道:“你看你们这些人,不在乎国,不在乎民族,不在乎人命,也不在乎尊严……别急着反驳,你们一直说你们在乎,我听到了。但,这些都不是你们最在乎的。你们最在乎的就是你们家族。”

  “家族”二字入耳,汪忠臣再次泣不成声。

  这一整夜,他抛下他的一切,跪在敌寇面前苦苦求饶,比死还痛苦,比受刑还折磨。

  直到被李瑕这两个字戳到,便是无尽的委屈。

  “金国强盛,你们仕金国。蒙古强盛,你们降蒙古。宋军来了,你现在亦可降。不重要,什么才是你们一切思虑与行为的根源?所以我来了,直奔巩昌,直扑这座总帅府。现在,你的家族在我手里,你会怎么选?”

  “……”

  ……

  “他,随家父去过成都。”

  当着所有人的面,汪忠臣抬起手,指向了他的妻弟、妹夫、族兄弟。

  “姐夫!”

  “噗。”

  “还有他,他……”

  “堂兄你……”

  “噗噗噗……”

  总帅府面前,仿佛成了一条血河。

  一具具尸体堆在道边,像是成了小山。

  李瑕就站在威远楼上看着,看了一整日。

  事实上,不用汪忠臣指认,他也要撤换掉这些军中将领。之所以这么做,他要把汪家在巩昌的威望彻底摧毁。

  然后,在消息传开之前,他要带着汪忠臣去到一个个州县,让汪忠臣招降各地将领,然后,如法炮制。

  摧毁整个陇西原有的信仰,才能重建……

  而李瑕的时间已经不多。

  他已拿到了汪忠臣书房里的文牍,包括廉希宪的来信……

  ……

  长安城。

  五月二十五日,夜深。

  廉希宪独坐在书房中,再次将几封信件看了良久。

  “祁山堡已丢……秦州求援……”

  目光看向地图,他随手将地图上祁山道处摆的兵棋扫开,又喃喃道:“轻视了李瑕……汪良臣已被全歼……”

  “秦州之求援信,十九日送出,二十二日至凤翔……那现在……有备击无备……”

  指尖拈着红色的兵棋,犹豫了片刻,廉希宪将它摆在了巩昌的位置。

  他并未急着去思忖策略,而是先理清了时间。

  心算极快,很快他便开始标注。

  “那在初十左右,李瑕伏击了汪良臣……若是由我布置,需安排多久?”

  这个时间线,对于廉希宪很重要。

  他布署兵力对付浑都海时说的便是“先发制人,后发人制”、“事机一失,万巧莫追”,而李瑕对付他,亦是如此。

  直到将整件事的脉络推演清晰。

  廉希宪终于透过了迷雾,在脑中清晰地勾勒出了李瑕的实力。

  “由释放贾厚开始,他已谋划半年。我慢了他太多步……事机一失,万巧莫追……陇西难守矣,当先追回事机……”

  他提笔在地图上一划,再抬头看向窗外的夜色,眼神中不见丝毫惊慌,唯有斗志……

  第六百三十八章 清醒

  刘黑马已回师凤翔府。

  连着几日,不停收到秦州、京兆府的消息,他对陇西的局势也有了大概的推测。

  但知情是一方面,要调动大军去支援却没那般快。

  临洮决战之后仅余一万五千余战力,主力又来回奔走于京兆府、需要休整。还有大部分已分驻各地,以防止出现关中空虚、为敌所趁的情况。

  若要出兵,还需重新准备后勤,粮草。

  直到五月二十八日,他依旧按兵不动……

  天水的信报再次送来,称木门道已出现宋军,观有数千人众,急请支援。

  都总管议事堂上显得十分沉闷。

  刘元振近来有些心丧意懒,不再像往昔那样侃侃而谈。

  这日坐了良久,刘黑马才开了口。

  “都谈谈看法吧。”

  贾厚瞥了刘元振一眼,见其不出声,只好道:“汪良臣那四万大军,只怕是……没了。”

  语罢,众人面面相觑,再次沉默起来。

  这件事其实他们已经琢磨了几日了,私下里已经大惊失色过了,但就是……怎么都难以相信。

  再难相信也得相信,否则四万大军若在,能让宋军如此肆虐于陇西吗?

  堂上,有咽口水的声音响起。

  就像是把一块不可能吞下的大石头吞起喉咙里,刘元振咽了咽口水,沮丧地抬起头看向屋顶。

  他知道,当时若是听了他的话,只怕现在没了的就是刘家。

  贾厚见无人搭腔,只好继续道:“好在,李瑕能调集的兵力不过一万人。秦州扼控于木门道,汪直臣已增援,当不至于让李瑕入陇西。”

  刘元振摇了摇头,心想,以李瑕的能耐,也许已经攻到巩昌了,又不是只有一条路可以走。

  但他已没自信说出来了。

  刘元礼问道:“汪直臣虽增援了秦州,但洛门道也可走吧?”

  “是,不过这种山间小道不易行军,汪家只要派数百人扼守,李瑕便是上万人也难过去。”

  “别猜没用的了,谈战事,我等若出兵……”

  刘黑马话到一半,听到远处有动静传来,停下话头,抬眼看去,不一会儿,有部将跑来禀报了一句。

  “禀元帅,廉公到了。”

  ……

  凤翔府就是歧山,府城南面七里有姜氏城,城南有姜水,据传便是《晋书》所载“炎帝以姜水成”之地。

  因此,神农镇常羊山上,便建有炎帝陵。

  廉希宪至凤翔府,第一桩事并非部署防务,而是到了炎帝陵祭祀。

  所谓“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这句话李瑕尚不理解,廉希宪却太明白祭祀对民心的安定作用。

  如今陇西形势只有陕西行省的官员、将领明白,平常人皆未听闻。临洮一战的结果也才传开不久,关中士民尚在庆贺新王朝的大胜。

  再加上这一场祭祀,廉希宪让人们看到的是正统朝廷的大义名份,还有对往后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期待。

  人必须有期待。

  总而言之,若宋军敢犯境,便是贼寇,人人得而诛之。

  廉希宪任京兆宣抚使已有六年,一直关心民间疾苦,政绩显著,又经历了阿蓝答儿之钩考,关中民心确实在他。

  祭祀结束之后,廉希宪与刘家父子从山顶望向关中。

  “刘公为何心事重重?”

  “若要调兵往陇西,只怕……”

  “来不及了。”廉希宪道:“得认清形势,如今……攻守之势易也。”

  刘黑马一愣。

  他心底,还带着以往习惯的看法,认为李瑕实力不强。

  廉希宪摸着他留得很漂亮的长络胡须,语气平静,又道:“若我是李瑕,此时已取巩昌,并控制了临洮兵马,先取街亭隘口、再取秦州,控住要道。”

  刘元振与刘元礼对视一眼。

  “廉公何以见得?”

  “我是说,倘若由我来做,此时已做到这一步。”廉希宪反问道:“你们以为,他比我如何?”

  刘元振不好回答,低头顺着廉希宪的思路反推过去。

  “要做到这么快……他先擒了汪家?”

  “不错,先擒汪家,局势可定。宋军看似被堵在秦州,不过是李瑕给的障眼法。他每每能切中关键要害,留假象,由你去猜。你既然已南辕北辙了,如何能猜中?”

  刘元振深有所悟,行了一礼,只觉茅塞顿开。

  刘黑马道:“廉公此来,希望我出兵收复陇西?”

  廉希宪没有马上回答,喃喃道:“最坏的局面是……秦州已失守了。”

  “为何?”

  廉希宪看向刘元礼,问道:“仲民,若是你领兵在外,得知家乡已被敌人攻下,一家老小已被拿下。你会如何?”

  “我……”

  “再说士气、兵力……罢了,不必说了。”

  刘元振问道:“也就是说,若李瑕还未到巩昌,他不会有机会。但他若已到巩昌,我们做什么都来不及了?”

  廉希宪道:“我们能调出的兵力只有一万五千人,若尽数出兵,京兆防备空虚,容易被李瑕偷袭。”

  “是。”

  “李瑕亦有精兵一万左右,待我们出兵,就必须在渭河谷道或街亭隘口与宋军鏖战。李瑕新胜,全歼四万人、取巩昌,锐气不可挡,而我们才在与浑都海的决战中损失惨重。可有信心胜?”

  这对于刘黑马而言,并非是信心的问题。

  而是不值得。

  宋军再弱,一万精锐守在山道上,要拿下来也要付出惨重的代价。而巩昌也不太会成为刘家的地盘。

  刘黑马守浑都海是为了保关中、保家。

  至于反攻陇西,他不想打。

  以往这种情况,都是蒙古骑兵杀过去,征服当地豪强。

  这是蒙古人该做的,连这都做不到,还臣服蒙古做什么?

  心想着这些,刘黑马摇头叹息,道:“毫无信心啊。”

  廉希宪笑了笑。

  他早就预料到刘黑马并无战意。

  “我来,是来为刘公宽心的……”

  ……

  与此同时,天水。

  “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祁山道的五千精锐宋军还在南面攻城,同时还有嘹亮的战歌传来。

  数千兵力在推演时显得不多。

  但当他们真正出现之时,已打破了所有人对宋军的印象。

  歼敌四万,挟大胜之势杀来,气势直冲云霄。

  城头守军骇然。

  攻城正急,忽然,只见西北方向烟尘滚滚。

  号角声起,宋军旗帜摇晃。

  很快,秦州城东门大开,汪直臣径直领着一千余骑狂奔而出。

  虽然巩昌方向杀来的宋军只有一千人,但已足够了。

  半个时辰后,李瑕登城而望,只见渭水东流,已看不到逃命的身影。

  “你三弟很聪明啊。”

  汪忠臣被宋军士气所惊,默默无言。

  他此时才发现,原来陇西这地界,攻守之势已易。

  心中悲伤,不想说话,又不敢不应李瑕的话。

  “他不可能守得住,城中不过驻防兵力两千,援兵精骑一千,节帅却有两倍雄兵攻城……”

  道理很简单。

  各地驻防军既未被汪良臣抽调去参与临洮决战,本身便不甚精锐。

  这些守军见到宋军从祁山道杀出来,其实都猜到汪良臣的四万大军被全歼了,哪还有多少士气?

  之所以还肯守城,那是在等援军。

  当看到巩昌方向又有宋军过来,那便是说明巩昌已经被攻破了,更是心胆俱丧。

  汪直臣若不早逃,难保不会马上就有驻防军反戈而击。

  他甚至只敢带自己的一千精骑,毕竟,蒙古汉军也并非个个都有马、都会骑马。

  “恩主……我三弟……”

  “放心吧,我不会再拿你家中人口威胁汪直臣。”李瑕道:“我们说好了。”

  “谢恩主!”

  “去吧,把军中去过成都的指出来。”

  “既然恩主本就要撤换他们,何必……”

  “我就是要你来指,是由你汪家一个个出卖他们的。”李瑕道,“此事,我们也说好了。”

  汪忠臣闭上眼,缓了缓,再次磕了了个头,道:“是,也请恩主提防刘黑马来攻。”

  该谈的条件都谈好了,他如今还毕恭毕敬,则是为了活命。

  他不怕死,但在保全了家族血脉之后,也愿意多为自己挣一挣命……

  李瑕站在城头看了一眼,南面的五千宋军则已进了城。

  不一会儿,诸将上前相见。

  “贺喜大帅收复陇西!”

  李瑕转头看去,难得笑了笑。

  这其实是意料之中的事,伏击汪良臣之后,陇西防备已空虚至极,拿下并无太多悬念。

  但还是欣慰的……

  良久,谈了祁山道上的情形,诸将便谈起接下来的布防。

  无非是多派探马,在高山上驻军瞭望,待关中兵力反扑,确定其主攻方向,拒敌于渭河河谷或街亭隘口。

  在威远楼上时,汪忠臣劝李瑕只有收汪家才能尽快平定陇西,以应付刘黑马的反攻。

  这不过是自抬身价而已,不能全信。

  占据陇西一役,最关键的只有洛门道。

  李瑕急袭成功,便已抢占了先机。

  一步快,步步快。

  刘黑马已来不及了。

  在关中收到消息、决定是否出兵、商讨策略、准备军需……种种动作下来,不可能快得过李瑕风卷残云般控制陇西要道的速度。

  这依旧是“多算胜少算,而况于无算乎”。

  且双方的兵力、士气,以及地利优势已完全反过来了。

  这是短期内的形势。

  而从长期来看,李瑕能一点点吸收俘虏,能继续抽调汉中的驻防兵力,甚至向京湖、两淮求援;反观忽必烈,正在迎战阿里不哥,难以调兵前来支援刘黑马。

  事实上,李瑕并不怕刘黑马反攻陇西,只怕刘黑马不来。

  他最擅长的是什么?

  山地防守、歼敌、反攻。

  如今再放眼关陇,两股十万大军已丧尽。八千宋军,实力已摆得上台面!

  刘黑马一来,必陷入苦战,李瑕便可收服。

  再得刘家万余骑兵,足可谋关中……

  ……

  由炎帝陵返凤翔府的路上,廉希宪正与刘黑马并辔而行。

  “我不得不承认,与李瑕对手,我已失了事机。四万大军尽失,我们已没有讨伐李瑕的实力了。更可怕者,我方诸将犹不清醒,并未认清局势。故而,我不会让刘公出兵。”

  刘黑马道:“实在是……儿郎们在垅塬、临洮伤亡惨重。”

  “不错。”廉希宪道:“也请刘公宽心,眼前虽不利,暂时而已。只等陛下一战平阿里不哥于漠北,蒙古铁骑调转头来,即可一举灭宋,又何况李瑕?”

  刘黑马长舒一口气。

  眼下,他最需要的是休养生息。

  廉希宪安抚住刘黑马,之后,却是话风一转,道:“我只怕放任下去,让李瑕在陇西站稳脚跟啊。”

  之前他说的一切都是局势,此时,才开始抛出了谋划。

  “其实,汉中已空虚,此番是真的兵力空虚,李瑕兵力皆在陇西矣。”

  刘黑马眯了眯眼,摇头道:“然蜀道关隘皆在宋军手中,李瑕谋局深远啊。”

  “我们亦须虚虚实实,佯兵于街亭,以一支奇兵偷取汉中,扼住李瑕归路,其势自灭。”

  “这……”

  “刘公亦知晓,不可放任李瑕于陇西立足,然其兵势扼守陇西要道,眼前难以攻克。汉中则不同,哪怕是吓唬他,逼他分散兵力、夺回事机也好。”

  话虽如此,廉希宪已双手放掉缰绳,从袖中掏出一封奏折,递给刘黑马。

  “待拿下汉中,我欲请奏陛下,将利州东西两路并为一路,由刘公出任军民经略使。”

  刘黑马一愣,伸手接过,低头沉思。

  这与刘元振当时的劝说截然不同。说辞似乎有些相像,但廉希宪对局势之洞察,对人心之把握,绝非刘元振可比。

  廉希宪于马背上回望着关中,最后又喃喃自语了一句。

  “经略一方、安抚生黎,国家以大计委我,当死生与之……”

  第六百三十九章 根脉

  汉中。

  盐库巷,韩府。

  “礼毕,退班,送入洞房!”

  赞礼者高声喊过,时年已四十三岁的韩祈安微觉有些臊,低下头,执着彩球绸带引着他的新娘转向后院。

  一路上,喜娘们带着麻袋让他们踩过,意为“传宗接代”。

  前院酒宴开始,并非大操大办,只简简单单摆了几桌。

  李墉含笑向孔仙所在的几桌人敬了酒。

  “恭喜恭喜!孔安抚得了位好妹婿啊。”

  “同喜同喜……”

  宴过一半,地位最高的转运使史俊因公务繁忙当先告辞。

  之后,孔仙也醉了。

  李墉遂任其余宾客喝酒,扶着韩承绪转到书房。

  “以宁终是续了弦,韩老可安心了?”

  “安心不少啊。”韩承绪开怀大笑,抹了抹眼,“亏得是阿郎做了主。”

  “可惜,恰逢战事,终不够热闹,非瑜亦不在场。”

  韩承绪摆了摆手,喃喃道:“不必热闹,不必热闹……孔家不觉委屈便可。”

  李墉点点头。

  他旁观者看得最清,韩祈安是不愿续弦的。

  但这种事,不由其愿不愿。

  韩家经历金亡战祸,韩承绪这一脉人丁凋零,如今再发迹了,老人想的必然是传承下去。

  韩祈安续弦的是孔仙的妹妹,这婚事,说是李瑕作主,背后则是高明月在牵线,打听到孔氏因战祸耽误了姻缘,随兄在云顶城上蹉跎到二十四岁……

  利州西路安抚使孔仙与李瑕幕府谋士联了姻,往后若有事,势必能影响到孔仙的选择。

  所谓“人脉”,联姻始终是各家族在地方扎下根脉的最有效办法。

  然后渐渐盘根错节,形成难以撼动的参天大树。

  便是他李墉,若有必要,也得与某方势力联姻……

  “孔家不会觉得委屈,以宁乃非瑜第一谋臣,而今,我们已收复陇西。”李墉扶韩承绪在书房坐下,又笑道:“史俊亦答应了嫁女给我家大郎。”

  韩承绪抚须沉吟,疑惑道:“如今看来,李公还认为刘黑马不会答应嫁女?”

  “我自有办法。”李墉神神秘秘一笑,并不正面回答。

  韩承绪会心,笑道:“怪不得你过继长房的子嗣,原是揣着这心思。”

  “宗法为大啊。”

  “李公谋划深远啊。”

  “不是谋划深远。”李墉自嘲道:“早几年便想过,恰逢其会而已。”

  “到时,刘黑马也怪不得李公。”韩承绪笑道:“谁让他先前已拒绝了。”

  李墉走到门边,往外看了一眼,招过心腹守好院子,这才落了座。

  “韩老以为刘黑马能归附了?”

  “算时日,他在凤翔也好、京兆也罢,应已得到消息,那就不难推演出陇西形势。”

  “既知结果,反推很简单,坐镇一方,这是最基础的本事。”李墉道:“不过,只怕这些蒙古附逆还沉浸在往昔的春秋大梦当中,不肯承认他们兵势弱了。”

  “蒙军胜了太多年,一时是不会服气的。”

  “那才好。”李墉道:“我们有弱点。短短几年,收复的疆土太多、太快,人口少,实力积蓄不足,拿陇西已吃力。”

  韩承绪叹道:“阿郎也没办法,蒙哥攻蜀,此收复汉中之唯一时机;浑都海南下,此收复陇西之唯一时机,只能把握。”

  “是,我们的步卒不利于平原作战,根本不可能攻打关中。”

  韩承绪笑笑,道:“一直以来,阿郎都是同样的思路,他称作‘防守反攻’。故而,我虽不知情报。犹敢断言,收复关中一役关键在于,让刘黑马来攻陇西。”

  “如此,不必平原作战,我们的弱点也就不在了。”李墉道:“但若刘黑马不攻陇西,又如何?”

  “那就等。”韩承绪道:“正好给阿郎时日,完全稳固陇西。再吸纳俘虏。一两年后,便可从陇西凑出一支骑兵。”

  李墉点点头。

  “这便是非瑜谋划半年多的好处。哪怕敌人足够冷静,其实是拿我们无可奈何的。”

  “攻也不行、不攻也不行,敌人已无破局之法了。”

  两人对视了一眼,李墉自嘲道:“回想半年前,我还说非瑜周旋于虎狼之间,此计难成,惭愧。”

  “唯一的难处就是放弃浑都海的时机。早了,不足以重创关陇敌军,若晚了,若让浑都海大胜,则无人可敌蒙古骑兵,阿郎把握得很准。”

  “运气不错,正好两败俱伤。”

  韩承绪并不认同,道:“谈谈给临安的奏报吧。”

  他拿起一张纸递过去,又开口说起来。

  “三月时,阿郎奏报称‘北面蒙古或有内战,将加强汉中防务’;四月无事;五月九日,阿郎与汪良臣‘巧遇’于祁山道,五月中旬,报过这场‘小捷’。”

  李墉拿来看过,问道:“今才二十八日,向朝廷奏报收复陇西?太早了吧?”

  “李公之意呢?”

  “五月中旬报祁山之捷,朝廷至少要到六月中旬才能收到,论功行赏在七月中旬,我们该等这个封赏定下。”李墉计算着,缓缓道:“那在……六月中旬之后再报收复陇西之捷。”

  “也好。”

  韩承绪摇了摇头,亦有些无奈。

  宋廷的反应始终就是这么慢,慢到让他无法适应。

  倒不是路途远近的问题。

  打个比方,蒙古从哈拉和林出兵,把大理国灭了一年以后,宋廷还在商议是否出兵支援……又如何是路途的原因?

  “到时,非瑜想举荐王坚镇守陇西。”

  韩承绪眼睛一亮,须臾又沉吟道:“王坚立斩蒙哥之首功,朝廷敢用?”

  李墉抬手一指天,叹息道:“故而要把……换了。换了之后许多事都简单了。”

  “好啊,好啊,阿郎眼下最缺的便是这样能镇守一方的大将……不过,王坚此人只怕是忠于宋廷吧?”

  “故而我说捷报不急着传,能拖就拖吧,多给非瑜一些掌握陇西的时日。”李墉道:“到时汉中隔在中间,王坚与朝廷往来,避不开我们。”

  “拖是能拖,但拖久了恐遭怀疑。另外,也需要战功来从宋廷要好处。”

  “韩老放心,这分寸我会把握。”

  “那此事便拜托李公了。”

  李墉点点头,道:“我近来挂心的一点……非瑜太轻视某些事的作用了。”

  “李公是说?”

  “他称那些为‘迷信’。”

  韩承绪点点头,道:“是啊,哪怕在庆符时,他虽称冥王,终究还是小觑了鬼神对苗疆的用处。便说帅府中的彝兵,也是主母利用阿莎姽收服的。阿郎他……过于理智了,却不知迷惑世人更简单。”

  “我听说李家龙宫便在巩昌,连传两封信让他前往祭祀。”

  “阿郎如何说的?”

  “他说他明白,忙完了便去。这显然远远不够重视,只怕他以为是我要他……”李墉停下话头,郑重道:“这该是他到巩昌之后,首先要做的大事。”

  “不错,这是在陇西打下根基的重要名义。”韩承绪深有感触,点点头道:“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啊。”

  “此事我来劝他恐事倍功半,请韩老写封信劝他吧……谁?!”

  李墉听到院内有动静,转头喝了一声,只后便听院内传来通报。

  “李公,姜司使有事找你。”

  ……

  姜饭在酒席上喝了几杯,脸有些红,但并未醉。见李墉回到堂上,当即便上前,附耳说了一句。

  “李公……接回来了,明日该能到城固县。”

  “接来了?”李墉颇为惊讶,“如何能接来?”

  “这边说……月初,循州知州刘宗申设宴为吴公庆生。宴上,我们安排在吴公身边的人偷偷将酒换了,之后发现刘宗申所备酒中含有剧毒,饮之则肝胆俱裂,不敢再让吴公待在循州,当夜遂已假死之计,将吴公偷偷换出循州……”

  李墉不可置信。

  若非亲耳听闻,他实难相信当今大宋庙堂之上,党争已惨烈到此等地步。

  绿林之中尚且少见这种毒杀。

  “假死?那吴公一世名望。”

  “没办法,刘宗申是知州,我们不过四人去循州,情急之下只好出此下策。”

  “多谢姜使司,我明日到城固码头迎一迎。”

  “是。”姜饭拱拱手,如没事人一般,自又回宴上饮酒。

  ……

  次日傍晚。

  李墉顺江而下,小舟在汉水与大船接舷。

  上了大船,拐进船舱,只见一名老者正坐在那捧书而读……李墉不由潸然泪下。

  “哭甚?”

  “公一生名望重于四海,桃李满天下,而今竟是……孑然一身,孤零零从循州到汉中……”

  回首吴潜这一生,二十二岁中状元,兄弟两人都位登宰执之列,子弟、门生任官无数。

  可到如今,子弟门生贬谪他乡,幕僚散尽……发妻也早已撒手人寰,他到循州时已是茕茕孑立,更何况假死脱身,亡命千里。

  李墉思及至此,泪水更是难以自抑。

  吴潜只是苦笑道:“这不是被你们掳来的吗?其实,我死了也好,不连累子弟前程。”

  他其实是不想被救的,活到六十五岁,哪怕党争失败了,他这一生已经是活得登峰造极,隐姓埋名苟活于世,于他又与死了有何区别。

  李墉见到吴潜眼中的无奈之色,连忙劝慰。

  “请吴公万莫气馁,看看我们收复关中、收复三京……”

  第六百四十章 整编

  临洮。

  军营占地三百余亩,一顶顶大帐篷连绵开来。

  校场上,名叫“李泽怡”的将领回头看了一眼,只见一列列宋军执矛而立。

  汪家降宋了。

  这是前几日便知道的事,四万大军被歼灭,宋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下巩昌。

  降就降吧,李泽怡相信汪家对形势的判断。

  他的祖父讳名“李节”,早在金国还在时,李节就已是汪世显麾下将领。之后,任巩昌总帅府知事。

  祖辈如此,父辈亦如此。汪德臣任总帅时,李节之长子李庭玉,也任总帅府知事。

  到了孙辈,李泽怡依旧是以汪家马首是瞻。

  蒙也好,宋也罢,无非汪家头上换个人纳贡输税,汪家继续保着他们这些人在地方上过日子……

  下一刻,汪忠臣抬手一指,指向了千户赵炳。

  “赵炳,曾奉命随阔端屠蜀……”

  “噗。”

  李泽怡一愣,看着前方赵炳的尸体倒在血泊中,才想挣扎,已有宋军士卒冲上前摁住他。

  “干什么?!”

  “说好归降的!”

  “……”

  呼喝声中,李泽怡明白了,这次归附与以往不同。

  宋军要追咎屠蜀的往事,汪忠臣为一己之利,抛弃了追随汪家三代的从属。

  如今已不是汪世显在世之时了。

  这是出卖、是背叛!

  他抬起头,看向了站在点将台上的汪忠臣,只见对方还在一个个指着同袍将领。

  “李庭桐……”

  李泽怡闻言一惊,目光中,只见他三伯径直倒地。

  “三伯!”

  一股怒气贯上脑门,李泽怡目眦尽裂、握紧了拳便想冲上前杀汪忠臣,却被宋军紧紧摁住。

  “汪忠臣!你做什么?!”

  李泽怡恨不能生啖汪忠臣之肉,破口大骂。

  “汪忠臣!我祖父追随你父一世,我大伯、二伯为你汪家殉葬,你敢杀我三伯!你敢!”

  汪忠臣仿佛没听到一般,但一会儿之后,竟是抬手指向了李泽怡。

  李泽怡又怒又惊又怕,吼道:“汪忠臣!我没去过川蜀……”

  “李泽怡。”汪忠臣道:“李庭桐之侄,当株连。”

  李泽怡惊惧交加,眼看着宋军士卒就要持矛捅来,自知要死,心神大乱。

  然而,有一个瞬间,他看到那矛停下来,那持矛的士卒回头看了一眼。

  李泽怡心念一动,余光中,只见有许多将领已跪下来。

  再望向将台,他终于注意到那位宋军大帅正在看着自己,目光中带着审视之意。

  只要对方一点头,命就没了。

  “李大帅饶命!”李泽怡大喊道:“我愿为大帅效犬马之劳!”

  他挣扎着,却是挣扎着跪下来。

  “大帅饶命……饶命……”

  额头上已沁出汗水,好一会,李泽怡发现那持矛的士卒没有捅他,反倒是拿起绳索将他捆起来。

  校场上遍地都是血,他却被提起来,丢进一间帐篷。

  远远地,有呼喝声传来,显然是宋军带着汪忠臣在接收士卒了。

  直到入了夜,才有士卒来,提着他往外走。

  目光看去,只见中军大帐正有人摁着一名将领,然后……斩下头颅。

  ……

  “李泽怡,李节之孙,李庭岫之子……”

  李瑕拿着一本册子喃喃着,问道:“李庭玉、李庭望是你何人?”

  “是我大伯、二伯……”

  李瑕道:“他们死在我手上,还有你三伯。看来,你我不死不休了。”

  李泽怡一惊,想到帐外的尸体,连忙拜倒。

  “不。请大帅明鉴,大伯、二伯于沙场马革裹尸,战败而亡,我岂敢有怨尤?至于三伯,乃遭汪忠臣背叛……乃……蒙军屠蜀千万人,大帅杀三伯,我绝不敢有怨尤。”

  “真的吗?”

  “真的!求大帅给我机会,愿为大帅效死!”

  “你想活?”

  “我不怕死,但……但不想这样死……”

  李瑕又问道:“这样是哪样?”

  “遭人出卖……死也死得窝囊……”

  “这次,汪忠臣让你们归附,结果成了如此局面,你服气吗?”

  李泽怡迟疑了半刻。

  李瑕道:“是啊,你不服气,没真刀真枪打上一场,你终究不服气。”

  “服气。”李泽怡低头道:“大帅已取巩昌,我……不敢应战。”

  “嗯,你父亲身体一直不好,并未从军,是个读书人。另外,你儿子三岁了?”

  李泽怡身子一颤,脸色巨变。

  李瑕道:“不必害怕,我没动你妻儿父母。他们还很好。我到巩昌,直接攻的汪家大宅,并未波及到你家。问你,只是想看看他们在你心中的份量。”

  “大帅,求你别……”

  “说了,不用怕,哪怕我要杀你,也不会动你家小,这点,我答允你了。”

  “谢大帅重恩!请大帅信我真心归附!”

  李瑕再次审视了李泽怡许久,最后道:“不急,过两个月再说吧,你安心待着……带下去。”

  于李瑕而言,俘虏的将领中,不服便杀,真心投效的还是愿意收服。

  但李泽怡比较特殊,是结了仇却表示了投效之意……

  想了想,没必要冒险,其麾下仅两百人。

  而之所以不杀,因为仇恨不宜再扩大了,杀的人越多,仇恨只会越来越多。

  在摧毁了汪家的威信之后,李瑕必须开始建立自己的威信。

  ……

  接下来十余日,李瑕忙的便是布防、整编两件事。

  他将八千精锐分开,命鲍三率两千人守天水,命熊山率两千人守街亭。一千精锐则留在身边随时支援。

  之后,李瑕撤换了各州县的将领,派一千精锐统领各地驻军。这些驻兵战力一般,又被打散到宋军之中,倒不必担心生变,无非是起个稳定秩序的作用。

  最麻烦的是巩昌的三千人,临洮的四千人,这些才是陇西原有的主力。但既已投降,费点力气总能整编。

  李瑕杀了不少将领,将这些将领们的心腹亲军或杀或关押或驱为劳力,最后剩下五千余士卒打散,与两千精兵重新整编。

  如此一来,虽还不算如臂指使,但也能多了五千兵力。

  这过程中,他最担心的便是有人哗变并释放五万蒙古俘虏。

  汪良臣本是打算等忽必烈遣人来招降他们的,只将人捆着,供应着粮草任其吃得半饱。

  李瑕思来想去,又调三千人把这些蒙古俘虏押往成都,由张珏驱为劳力。

  这五万俘虏终究是猛兽,李瑕暂时也不敢收编他们,倒不是“非我族类”,而是阿里不哥、忽必烈的实力还是太强。相比而言,李瑕实力太弱,很难让他们归心。

  忙完这些,才算是初步在陇西立足。

  六月初十,李瑕回镇巩昌,布置了防务之后,让人将汪忠臣带上来。

  “你该做的已做完了,今日我会派人护送汪家往临安。”

  李瑕批复着文书,头也不抬,又道:“汪家三代镇守陇西的声望,因你而毁。但也正是如此,我再利用或者杀你的家人已毫无意义,你可以放心。”

  “是。”汪忠臣明白这一点。

  “你送他们到东城门,之后受刑吧,自会有人送你首级到成都祭祀亡灵。”

  汪忠臣眼中有些悲意,脸上一副将生死置之度外,只关心李瑕的样子。

  “说到祭祀……恩主尚未到李家龙宫祭祀。”

  “我会去,不用你管。”

  汪忠臣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罪人想最后劝恩主一句,既有谋求天下之意,当先正名份……”

  “汪忠臣,你想活是吧?”

  李瑕打断了一声,抬起头,道:“我知道你有用。但不妨告诉你,我是如何想的。”

  汪忠臣行礼,作侧耳倾听状。

  他知道,只有辩驳了李瑕的想法,才能再有活路,活着追随李瑕,也许能再为汪家找到起势之路。

  “拿你的头颅慰藉川蜀人心,此其一。千万人……家家户户都有亲朋故旧丧生于你们的屠刀之下。告诉我,你一条命,比得了百万人之心吗?”

  李瑕不等汪忠臣答,又道:“至于陇西,我已与士民、兵卒明言,我取陇西不愿大开杀戒,兵马过境秋毫无犯,唯追罪当年屠蜀之人。近来斩首了那么多将领,却不杀你,你是要我食言吗?”

  “罪人不敢,罪人只是见恩主事无巨细皆一人……”

  “你不死,我的名义不正。”

  李瑕说了最后一句,挥了诨手,道:“押下去。”

  汪忠臣愣了愣。

  他本以为,近来这些时日,与李瑕相处得不错,没想到对方竟真就如此无情。

  ……

  两个时辰后,一颗头颅被挂在了威远楼上。

  “今我王师入陇西,只诛当年屠蜀罪人!”

  随着钟声一响,有人大声呼喊起来。

  “罪人已死,仇怨既消,天下一家,安居乐业!”

  长街上,告示被张贴出来。

  “安居乐业!”

  “……”

  李泽怡站在街头看了许久,长叹了一声……

  他受俘之后,李瑕既未任他为将,也未再追罪于他。

  只让人押他回巩昌,之后便放他归家。

  李泽怡归家之后,见父母妻儿无恙,一时也是茫然。

  他隐约知道,李瑕这是在试探他,看他是否会携家逃亡。

  逃到哪去呢?兵都被打散了,不知被调到了何处;

  父亲病弱,儿子才三岁,母亲妻子女流之辈,又能走多远?

  而不走,留在这巩昌城,往后如何养家糊口?

  等蒙军收复巩昌吗?

  等得到吗?

  不知道……

  恨李瑕吗?

  李瑕挟千万人之仇怨而来,破巩昌直取汪家,安抚百姓、招降士卒,只惩处了当年入蜀之将,以及军中不驯之人。

  不论实力如何,这些做法,称得上堂堂正正。

  “安居乐业。”

  李泽怡跟着人群喃喃了一句,想到终究是要谋生计便打算去投奔李瑕,偏想到万一蒙军来收复了巩昌,再次犹豫起来。

  “不管了,大丈夫岂可优柔寡断!”

  他自语了一声,大步又向总帅府走去。

  “罪将李泽怡,请为大帅军前效劳,甘作士卒……”

  ……

  “陆小酉。”

  “末将在。”

  “这个士卒先归你麾下。”

  “是!”

  李瑕转身正要走,想了想,回过头,向李泽怡又道:“别急着要你原来兵权,让我看过你的忠诚与能力再谈,去吧。”

  那边刘金锁正过来汇报军务,见此情景,嘿嘿一笑。

  “傻笑什么,堂上说吧。”

  “是!”刘金锁大步跟上,道:“想到了杨奔呗,等那个降将跟着大帅再胜几场,才能放心用呗。”

  “嗯。”

  “大帅,外面喊什么仇怨已消,也太便宜汪家了吧。川蜀可是死了千万……”

  李瑕停下脚步,向威远楼看了一眼,喃喃道:“你可知,最让我感到耻辱的是什么?”

  刘金锁一愣,喃喃道:“什么?”

  “本可以避免的,本不难避免。阔端入蜀之际,蒙军不仅有这一路兵马,京湖面对的才是蒙军主力。为何京湖不像川蜀遭此惨祸?因为有孟珙在力挽狂澜。

  北地世侯就想屠城吗?当年京湖一战,姚枢救活了多少人?汪世显能厚葬曹友闻,护送书籍,就只是个屠夫吗?但仅靠这些北人的怜悯之心不够了,人得自己要争气。

  争气很难吗?蒙军很强吗?或者攻蜀的蒙军就比攻京湖的强很多?孟珙一任主帅,重挫蒙军,转进川蜀,一战便可驱敌!

  但你看看当年川蜀那些战是怎么打的?汪世显想归附而不得,曹友闻被迫野战,孤立无援,蒙军杀来,赵彦呐领着成都守军一矢未发,落荒而逃。

  到底是谁把川蜀千万人的性命放到蒙军屠刀之下的?最可耻的是,把汪世显换成另一个人,只怕还是要帮助蒙军入蜀屠戮。因为川蜀百姓纳粮缴税,供奉了一个根本就没能保护好他们的朝廷。

  在想仇怨之前,你给我先记住我们披着的这身大宋军袍上的耻辱。”

  刘金锁愣了愣,喃喃道:“大帅,我……”

  “听进去了?那你就在私下里告诉军中士卒,你的大帅要洗清这些耻辱。”

  “嗯。”刘金锁用力点点头。

  “告诉他们,如今的蜀帅,不是赵彦呐,要做的比孟珙好。”

  “明白!”

  此时两人已步入大堂,李瑕摊开地图,道:“说吧。”

  “是!”刘金锁上前一指,道:“鲍三传信,刘黑马把兵力布防在渭河河谷外,但并不进兵。”

  “竟未兵进陇西?是想引我入关中野战?”李瑕喃喃自语了一句。

  “不知!”

  “没问你……”

  “还有,关中派使者来了,想要见大帅。”

  “使者?”

  “是,鲍三问大帅,是否让使者过关卡……”

  ……

  李瑕独自又看了地图许久。

  “竟还不来?使者?”

  之后,李瑕拉开抽屉,拿出廉希宪写给汪忠臣的信件,一封封看起来。

  从谋划关中到这一刻之前,在谋略一事上,李瑕提前半年的准备其实是压住了敌方的将领、谋士。

  如今却渐渐感受到了廉希宪的不简单。

  “到何种地步呢?”

  李瑕思忖着。

  如今所遇之人,若论谋略,贾似道可称一最。

  而贾似道更擅权谋而非军略……且有个致命的缺点,总喜欢施恩控制别人,一遇不顺便妒忌、排挤,树敌过多。

  聪明人常犯的错。

  却不知廉希宪比贾似道如何……

  第六百四十一章 使者

  “见过李阃帅阁下,在下耶律有尚,小字伯强。”

  “伯强不必多礼。”

  李瑕看眼前的年轻人彬彬有礼,遂也客气两句,问道:“你姓耶律,是辽朝后裔?”

  “辽东丹王十世孙,家祖在金时曾仕官于东平,故在下曾授学于东平学馆,后师从鲁斋先生。”

  “姚燧、阎复,与你是同窗?”

  “曾与阎子靖同窗。”耶律有尚道:“子靖早殁,可惜了。”

  “可惜了。”李瑕道。

  当年阎复的尸体被挂上开封重阳观时,他还未离开,曾去看过一眼。

  说不上愧疚,但北地培养一个读书人不容易,确实觉得可惜了。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

  耶律有尚年方二十五,虽是契丹后裔,但仪容辞令文雅,竟比一般的读书人还讲礼仪规矩。

  李瑕语气随意,问道:“你师从许衡,却是奉廉希宪之命而来?”

  “是,廉公在京兆府,常与恩师讨论治世之道,也正是廉公恳请恩师出任京兆府国子祭酒,提举文教之事。”

  “看来,你们那边,学术气氛很融洽?”李瑕漫不经心问道。

  耶律有尚以前没注意过这问题,疑惑道:“阁下以为有何不妥?”

  说到这里,他隐隐有些焦急,道:“恩师以‘讴诵之声闻户外如金石’,廉公言‘文教为国家根本大计’,自当融洽。”

  聊到这里,李瑕眯眼看去,已能体会到耶律有尚对北方文教的忧切。

  近年所见,北人之间,不论是汉、契丹、女真、沙陀、鲜卑后裔,不论文武,只要通儒学者,都是在互相救赎。

  如当年张文静所言,她父亲救了一个一个大儒,元好问、赵复、郝经、王鄂、敬铉……这些大儒也努力保留着战火中那一点可怜的文脉。

  这点文脉太可怜,容不下北人勾心斗角。

  看过廉希宪与许衡之间,再看贾似道与吴潜之间,已到白刃不相饶的地步。

  “既是廉希宪让你来的,若是为招降我,就请回吧。”

  “并非是为招降阁下而来,而是……”

  李瑕不给他作说客的机会,打断道:“那是来向我求降?”

  耶律有尚闻言微微一滞,道:“阁下兵入陇西,与民间秋毫无犯,可谓仁义之师。廉公深受感触,欲与阁下约法三章。”

  “战又不战,他未免啰嗦了。”

  耶律有尚仿若未闻,道:“今双方既以仁义之师战于陇西,可否作个约定,万一甘州、吐蕃等地蒙古叛军来犯,宜立即停战,共克外寇。”

  李瑕问道:“阿里不哥?那到底是‘叛军’还是‘外寇’?”

  “于我等而言,阿里不哥是叛军。与阁下而言,则是外寇。”

  “廉希宪打得好算盘。”李瑕淡淡道:“怕阿里不哥由泾河而下,使关中不能全力对敌于我?但阿里不哥是你们的大敌,不是我的。”

  “不错。”耶律有尚坦然承认,道:“今阁下取陇西,廉公虽忧,然不怒。所虑者,阿里不哥也。”

  “我何必管你们这些?”

  “陇西以北,地势平阔,阁下亦不可不防。”耶律有尚道:“在下斗胆多说一句,阁下尝言‘阿里不哥诚慕汉家威仪’,此语极伤北人之心。”

  “何必较真?阿里不哥既与忽必烈为敌,敌人的敌人也许就是我的朋友……”

  “朋友?”耶律有尚长揖到地,道:“阁下怕是不了解阿里不哥,此人深恨汉制,视中原百姓为牛羊牲畜,任意屠宰。若放其兵马入陇西,今日他击败你我,明日便调转屠刀,教关陇百姓十不存一。”

  他上前一步,目光真诚而恳切。

  “蒙古内斗素来激烈,早在灭金时已有固守蒙古传统或习汉法之争。而何谓蒙古传统?大掠而已。阿里不哥以为天下之广袤永远抢掳不尽,并不需治理,他将所到之处之人口屠戮殆尽,将所到之处化为草原牧场,供蒙人放牧。廉公肺腑直言,阿里不哥绝不会是阁下之朋友……”

  李瑕抬手打断,道:“你不必多言,我明白你的意思。”

  “只怕阁下尚且以为阿里不哥不足为惧……”

  “放心,我明白。”

  李瑕再次打断了耶律有尚的话,道:“我远比你们有原则。”

  ……

  在李瑕看来,宋蒙之战若潦草地分,大概可分为孟珙、余玠、吕文德三个阶段。

  孟珙大败蒙军多次,尚还能存恢复之志。余玠守蜀时,只能山城固守。

  余玠比孟珙的区别在何处?

  川蜀元气大伤了。

  在余玠上任之前,川蜀一千二百万人已遭屠一千万。

  余玠便是神仙,也打不出孟珙的战果。至于他李瑕,则是赶上蒙古大变,时机不同。

  别的条件都能创造,唯有人口,没有百年之功,川蜀都不可能再恢复。

  这,就是放任“固守传统”的蒙军入境的后果。

  再看蒙古内斗,阿里不哥远不如忽必烈雄才大略。

  但这并不是说李瑕帮阿里不哥打败忽必烈,再对付阿里不哥就会更简单。

  相反,若是忽必烈争赢了,李瑕也许还有胜忽必烈的机会;但若是阿里不哥胜,李瑕更难抵挡蒙古。

  因为,忽必烈若胜,代表着蒙古铁蹄得停下脚步,一边治理一边征服。而停下,就得坐地分财,就得分裂。

  北地汉人花了二十余年心血,恰好促成蒙古汉化派有了五分之一的势,与传统派内斗,进而,偌大的帝国四分五裂。

  若让阿里不哥胜,就是在阻止、延缓这个分裂。

  当蒙古的“传统”胜利,蒙古人继续认为广袤天地永远抢掳不尽,那便是继续抢掳,蒙古铁蹄不停。

  这道理是错的,但屠刀不问对错。

  李瑕没有长城、没有燕云十六州,只要让蒙军长驱直入一次,中原生灵涂炭,也就失去了百年元气,失去了求胜的可能。

  他得利用好北人二十余年的心血,再从忽必烈手上抢夺北人的支持。

  而非寄望于一个丧心病狂的屠夫来施予帮助。

  简单来说,李瑕嫌忽必烈坏,但阿里不哥更坏。

  忽必烈在个人能力上能赢过阿里不哥争得汗位、阿里不哥的特点却是能以屠杀摧毁李瑕、李瑕唯有通过抢夺中原人心才能胜过忽必烈。

  强弱不是简单的数值,强弱之势是流动的。

  政治和战争是很微妙的一件事,不是简单的一加一等于二。

  所以现在,不是阿里不哥在帮忙抵挡忽必烈,而是忽必烈在帮忙抵挡阿里不哥。

  前者是私心,称王称帝的私心;后者才是公心,保全天下的公心。

  这不是矫情,而是政治与战争中必须清醒地认识到敌我关系,谁才是真正的敌人,谁才是真正可以拉拢的对象。

  ……

  “我明白廉希宪想告诉我什么。”

  李瑕看向耶律有尚,看清了对方眼神中带着些焦虑,不急不徐地开口。

  “我与你们交手过很多次,打了很多场战,结了很多私怨,仿佛我们之间才是敌人。而我与阿里不哥并未接触过,浑都海曾邀我共击汪良臣,他们仿佛是我的朋友。”

  耶律有尚急道:“浑都海绝非真心与阁下……”

  “你别急,听我说。”李瑕道:“是敌是友,不是看私怨有多少,该看……文化形态。只会烧杀抢掳的人永远做不成我的朋友,我知道。反而是你们,有朝一日能够支持我。”

  “支持阁下?”耶律有尚微微一愣,道:“阁下恐不足保四海安定。”

  语罢,他意识到自己因李瑕的狂言而失态了,又道:“廉公派在下来,想告诉阁下,时局至此,陛下正阻挡阿里不哥残暴之军,已危如累卵。阁下若火上添油,恐引火烧身、万劫不复。”

  “放心,我明白。”李瑕道:“我说过,我要做的比忽必烈好,而不是比他差。忽必烈尚且敢背叛蒙古传统。我若还联盟阿里不哥,那就太伤北人之心了。”

  “正是此理。”耶律有尚大喜,长揖到地,道:“阁下未与浑都海合兵,廉公非常敬佩阁下。”

  “他不配。”

  耶律有尚一愣,再次乱了些分寸。

  李瑕道:“他一边说着慕汉化,一边屈服于蒙古屠刀,那就不配就此事敬我。但我希望,有朝一日,他能真正行汉法。那时,我会敬佩他。”

  “阁下……未免太……”

  “因为我不亏心。”李瑕道。

  耶律有尚一时已把握不住谈话的方向,遂直言道:“阁下答应廉公所请了?”

  “我只是说我明白他的意思。但我认为忽必烈还可以再被逼一逼,我拿下关中,忽必烈正好勉强能胜阿里不哥。”

  耶律有尚一滞,想了想,应道:“那好,廉公愿与阁下各施所长,看阁下有无能耐夺关中。”

  “好。若蒙军自吐蕃、甘州来犯陇西,尔等须与我休战;若蒙军自泾原攻关中,我亦不趁人之危。”

  “多谢李帅!”

  耶律有尚再次长揖一礼,之后,抬头看向李瑕,似在认真观察他的神色,并缓缓说了一句。

  “既是仁义之师相争,阁下若取关中,还请继续秋毫无犯;而我等若取汉中,亦然也。”

  李瑕神色丝毫不变。

  ……

  直到送走了耶律有尚之后,李瑕才翻出了汉中地图,皱眉沉思起来。

  他宁可只带八千人来陇西,也没有抽调更多蜀中兵力,为的便是后方安稳。

  确实,林子曾领汉中三千人,与许魁在大散关的兵力去堵了刘黑马,但只有十日,如今三千兵力已回驻汉中了,各关隘驻军也在。

  廉希宪取汉中?

  走哪里?

  必须经过陇西的祁山道不必担心,其余道路一共四条——

  陈仓道最好走,但有许魁领三千兵力驻守大散关;

  褒斜道破败,唐宋以来虽有修缮,不复当年好走,且有斜谷关,宋禾领两千兵力驻守;

  傥骆道最险,几不可通行,但考虑到完颜亮曾分道攻宋时便兵出傥骆道,也在骆谷关布置了一千守军。

  子午道最长,亦是艰险难行,杨奔领两千人驻守于子午关。

  李瑕思来想去,廉希宪无论如何出兵都过于行险。

  “你拿什么取汉中?这是在试探?是威胁?或是为乱我心神?”

  第六百四十二章 对手

  六月十六日,凤翔府。

  耶律有尚仔仔细细把与李瑕见面的经过说了。

  廉希宪双手垂在膝上,从头到尾没有多余的小动作,末了,问道:“你说‘取汉中’,李瑕毫无波澜?”

  “是,他似乎胸有成竹,笃定我们攻不下汉中。”

  廉希宪道:“伯强此番辛苦,李瑕未加害你,我宽心了。”

  “多谢廉公挂怀……”

  刘黑马坐在那看着耶律有尚退下走远,开口问道:“派使节去见李瑕,还有何益?”

  他其实是有些担心的,担心再像贾厚去见过李瑕之后被迷惑了。

  廉希宪明白刘黑马的担忧,起身,亲自给刘黑马倒了杯水。

  “刘公勿虑,遣使是应当的。陛下征战四方,开战之前也会遣使告知,给对方一个归附的机会。”

  “但李瑕显然不愿归附蒙古。”刘黑马道:“他有自立之心。”

  “他不愿是一回事,我表明态度,则是我该做的。”廉希宪道:“这是大义的名份,让世人明白,朝廷曾试图安抚,不愿让战火波及到民间。”

  刘黑马道:“这便是廉公与李瑕的不同之处,廉公用兵,雷厉风行,也堂堂正正。”

  廉希宪讨伐浑都海时便是如此,先抢占先机、占据地势,再遣使招降,料敌于先,以充足准备正面迎击仓促之敌。

  刘黑马认为用兵当如廉希宪之‘正’,如此才占据大义与名份,并向世人展现实力。

  “李瑕……奇谋过多,太取巧了。”

  “那是他在积蓄实力。”廉希宪沉吟道:“李瑕起势太快,所缺,唯积淀而已。而我等与浑都海决战是他唯一机会,他务必把握,遂只好以奇谋取胜,可称无奈之举。奇谋有奇谋的好,但总有坏处,难让人心服口服。”

  刘黑马苦笑,觉得廉希宪说到根上了。

  “李瑕便像……像一个小摊贩,每日挣那么一个铜板,小心翼翼攒着。”

  “故而我们总以为他是取巧,轻视于他,每每败于他。

  “他攒够了铜板,趁着这次一场豪赌,赌成了腰缠万贯?”

  “不错,有了本钱,才有资格堂堂正正,昔日穷困小贩也要换身衣裳,改做大买卖。你看,李瑕已开始要名义了,表明其野心,这次是以势压我了啊。”

  廉希宪话到这里,道:“只须再让他经营陇西一年两载,即可有一支骑兵,到时长驱关中,正面决战,关中、陇西皆有居高临下之势,而漠北战事若未定,则我必败也。”

  “一年两载,廉公总能想到方法?”

  “想是能想到,但当我实力不如他,连我也只能用奇谋。”

  廉希宪话到这里,拍着刘黑马的手,换了个话题,道:“刘公,私语一句。昨夜,我与培之喝酒,谈及他到汉中见李瑕之事,似乎……李瑕有拉拢刘公之意?”

  刘黑马一愣,不语。

  “刘公不必怪培之,他醉了,本也经不住我试探。”廉希宪又道:“我亦在想,我等若降了李瑕会如何?可万一,陛下因此败于阿里不哥,中原再成牧马之地,你我十年行汉法之心血付诸东流。何况,李瑕实不能让刘公世镇地方呐。”

  “廉公放心,这些,我明白……”

  “明白便好,明白便好。”廉希宪着实放心不少,道:“刘公如此说了,我便有七成把握扳回局面。”

  “廉公谦虚了。”刘黑马道:“论兵法奇谋,自成吉思汗之时起,蒙古人已玩了数十年……”

  ……

  李瑕近日有些烦。

  他感觉到,廉希宪有“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意思。

  原本,拿下陇西之后,李瑕终于有了他此前一直没有的“势”。

  势,简单来说,就是“这一带我很强”。

  再等一两年,等把陇西骑兵整编出来,那就是“这一带我最强”。

  这次刘黑马肯攻陇西最好,不来也不要紧。

  只要李瑕不出兵关中打平原战,廉希宪就拿他没办法。

  但使节来过之后,李瑕便有些惊疑了。

  这感觉,应该与刘黑马得到他的兵图时一样。

  廉希宪用的就是李瑕的办法,看样子还是现学现卖的,因为很明显廉希宪以往都是用兵法正道。

  这就很厉害了,攻守之势一变,马上能认清形势、服输、学会对手以弱克强的办法。

  从这点能看出来,廉希宪比贾似道强得多,不是指智力,而是态度、胸怀。

  李瑕以前听说过贾似道,却没听说过廉希宪。但此时已反应过来,这绝不是因为廉希宪能力不如贾似道。

  只能说是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廉希宪以及所有金莲川幕府谋臣的故事演绎太少。

  ……

  “廉希宪确有办法取汉中,且还很稳妥……他之所以告诉我,是笃定我来不及,且还要乱我心神,让我败,甚至服他……”

  李瑕心头这个念想越来越强烈。

  之所以能这般猜到,因为他已深谙兵法谋略,而一旦出现水平相近的对手,马上便能产生“默契”。

  他看着地图,神情始终专注。

  隐隐地,李瑕有些像刘元振。

  但他与刘元振不同,他坚韧得太多、坚定得太多,见事的方法亦不同。

  李瑕没有自我怀疑,他始终确信自己的判断。

  因为,如果他站在廉希宪的位置,也一定要做到这个程度才会满足。

  不仅要拿下汉中,还要借此乱对手的心神。

  廉希宪要的更多,还要堂堂正正告诉李瑕“若我取汉中,亦秋毫无犯”。

  摆正名义,是还想招降李瑕。

  狂。

  狂得彬彬有礼,磊落大方。

  正是因此,李瑕也渐渐兴奋起来。

  “祁山道不可能……”

  “子午道不可能……”

  每条蜀道他都分析了很久很久,已考虑了四天。

  “放开眼界……先排除不可能的……那就……排除这四条蜀道……阴平道至成都,再金牛道?不可能……”

  忽然。

  李瑕眼神一滞,在地图上重重一点。

  这一指极是用力,地图登时被他戳破。

  他习惯性地擦了擦额头,咧嘴笑了笑。

  遇到了有趣的对手……

  ……

  蒙哥汗三年,癸丑,刘黑马随蒙哥至六盘山,彼时因商州与宋接壤,数为所侵,蒙哥命刘黑马守商州,宋人敛兵,不敢再犯。

  商州,有“秦楚咽喉”之称。

  它位于京兆府之东南,地处秦岭南麓之中。

  北与潼关相连,南接壤宋朝京西南路之均州。

  若从地图上看去,商州就在子午道的东边,从商州南下,直至均州,可抵汉水北岸,沿汉水而上,可直达汉中。

  差不多也是当年蒙古假道灭金之路。

  由这条路攻汉中,比任何一条蜀道都长得多,一千二百余里,得先绕道京湖,沿途皆是宋境。

  但这正是蒙军最擅长的绕道斡腹之兵法,灭金如此,灭大理亦如此。

  斡腹,即避开敌军正面防线,大迂回绕道转至背后之腹部攻击。

  ……

  蒙古窝阔台汗三年,七月,拖雷至凤翔南下,先派使者与宋借道,欲约合兵灭金,使者才至青野原即被宋将杀死。

  拖雷大怒,入大散关,先席卷了大安军、利州、代州等地,破武休关、取洋州、入汉中,宋蜀帅被迫借道,蒙古军经凤关、金州、房州,在武当山大破金军,进入了金国唐州、邓州。

  仅在次年正月,即是蒙金三峰山之战,可见拖雷轻骑挺进之快。

  刘元礼逆汉水而上,不敢比拖雷。

  但他不打算取沿途州县,只打算兵进汉中。

  一千两百里路途,他二十日能到即可。

  关键是,汉水河谷出口,是京湖守军在守,而非川蜀之守军……

  六月初二,刘元礼领五千轻骑出武关。

  六月初八,蒙军至均州,宋均州守将吕文焕猝不及防,连忙关闭城池。刘元礼破城外宋军于高头赤山,转道西向,向汉水而上……

  ……

  六月十七,凤翔府。

  廉希宪站在城头向西望去,道:“李瑕还未发兵,真沉得住气。”

  刘元振问道:“公何以料定李瑕会发兵?”

  “并非料定,也不需任何事都料定。仲举太执着了。”廉希宪道:“我不过是在看李瑕来不来罢了。”

  刘元振沉思了一会,问道:“若李瑕猜到了五弟迂回转进,其实已来不及了。故而,他要解汉中之围,两个办法,回师增援,或出兵关中围魏救赵?”

  “李瑕喜伏击,蒙人喜斡腹,皆为‘攻敌之弱’。而围魏救赵,是为将敌调动至路上,相当于剥减敌兵,遂说兵法无非是‘以强击弱’四字,那么不需要料到李瑕如何做,只须达到以强击弱之目的。”

  刘元振又觉有所进益。

  他渐渐明白过来,为何之前会输给李瑕?

  正是因为李瑕始终只想着实现“以强击弱”,而他太执着于表象。

  廉希宪见刘元振神色依旧那般,叹道:“仲举,你莫再想着胜过李瑕了。这亦是一种执念,使你心障不消。你心障不消,此番我们只好派五郎去。”

  “敢问廉公,如何消心障?”

  “简单,承认李瑕远胜于你。”廉希宪道:“他那人,我虽未见到,但绝非俗尘碌碌之辈,你何必再试图比肩他?”

  刘元振默然无言。

  廉希宪容他自行参悟,自看着西面的平原思索。

  如他所言,兵法很简单,以强击弱。

  这个强,不是指人数,关中兵力以五千之数在平原上击一万宋军步卒,也能称强。

  而李瑕若调兵回汉中,哪怕只调三千人。原本一万宋军分散于陇西各个隘口的平衡也会被打破,渭河河谷、街亭隘口的兵力登时吃紧,五千骑兵再挺进陇西也能称强。

  当然,李瑕再回汉中已经来不及了。

  廉希宪更希望的是,李瑕经此一败,能愿意过来与他齐心协力,共同匡扶如今这个新兴的王朝。

  “何必与他比肩?”廉希宪喃喃道:“能劝他与我们合力,岂非更好?”

  第六百四十三章 斡腹

  六月二十一日,汉中。

  落日时分,李昭成走过盐库巷,正遇到前方一个中年男子从韩府中出来。

  “不敢劳大哥远送。”

  听得这一句话,李昭成莫名向那中年男子看去。

  相貌平庸,举止局促,衣衫上打着补丁,人倒是收拾得干净,可惜透着一股呆气。

  两人擦身而过,李昭成又回头看了一眼,见对方只顾看路,背影更显呆板。

  他想了想,走向韩家。

  “以宁先生在吗?有些公务相询。”

  “李郎君这边请。”

  “不必引路,我自己过去……”

  一路走过前院,忽听到前方传来几个粗使婆子的说话声,李昭成愣了一下,停下脚步,想离开,最后默默听着。

  “真就是上门姑婿了?”

  “云姑亲自挑的,还能有假?”

  “看起来人品是真靠得住,什么来路?”

  “我听说呀,家里医药世家,是个庶出,爹死得早,遭嫡兄弟赶出门哩,带着生母在外面行医。医术差得哩,前阵子将人治成了瘸子,一间破宅子也赔掉,带着他生母露宿街头。云姑看他可怜,给了他两贯钱,嘿,他不收。”

  “这么一说,呆里呆气的,看着便觉傻。”

  “云姑便问他,能不能治她脸上的疤,说是能试试,这才收了一半订金。结果过了半月,他到码头扛麻袋,愣是将订金退回来了,说医术太差,治不好。因他正好姓韩,一来二去的,云姑遂让他来给阿郎看看。”

  “阿郎怎说的?”

  “要的可不就是这般心眼实,能守门户的吗?”

  “那他也肯入赘的呀?”

  “我倒是见过一次,他走在云姑身边,喜得跟个小狗似的。”

  “嘿,破落户,美得他,旁的不说,云姑那身子……”

  李昭成听不下去,转过身,默默走开。

  仅从韩府回到李府这短短一段路,仿佛整个汉中都弥漫着一股喜庆的气息。

  夏粮快要收了,城内办喜事的人家又多。

  唯独他一人不太高兴。

  穿过小巷,回到李府,只见李墉雇来的两名厨子正提着菜往厨房走去,也容不得他插手,微微叹息一声,转向书房。

  小院口有人在把守,见是李昭成来,却还是拦了他一下,待到书房里李墉说话了才让他进去。

  ……

  书房里,吴潜与李墉正对坐而谈。

  案几上许多公文,一旁还摆着一个面具。

  因汉中有不少官员见过吴潜,尤其怕史俊忽然来访,需临时掩遮。

  依李墉的设想,倒不必长期如此,等李瑕稳定了陇西,甚至收复了关中,势力或可大到与贾似道抗衡,到时再揭露循州毒杀案即可。

  他不着急,打算让吴潜先习惯汉中。

  李昭成进了书房,行礼道:“见过父亲、吴公。”

  “坐吧。”

  李墉随口应了,继续与吴潜谈论。

  先是谈了“平水法”,即关于汉中筑坝蓄水之后,如何解决灾年与涝年蓄水量的方法。

  之后又说了如何改动吴潜当年的“义船法”,换为在陇西养马,既能不强制征调马户,又杜绝贪官污吏贪污克扣之隐患。

  李墉听得连连点头,提笔记下,感慨吴潜治国之能,始终执弟子之礼。

  “多谢吴公指点,天色也晚了,不如先用饭吧?”

  “不急,不急。”吴潜摆手,大笑道:“这几日已谈了政务,与老夫聊聊非瑜是如何拿下陇西的,如何?老夫耐着性子等了许久矣。”

  李墉笑,眼中有些引以为傲之色,很快又化作求教之意。

  他很清楚,吴潜虽是文官,不能亲自领兵,却是当世极了得的军略大家。

  当年,端平入洛失败之后,吴潜提出要防备蒙军反扑,对天下形势作了准确判断。

  也正是他上疏提议合并京湖战区,由孟珙统一部署,并提出川蜀的重要性。

  之后,孟珙也提出三层藩篱防御川蜀之策,并在京湖战事结束之后支援川蜀。

  能在临安听到的只言片语中敏锐分析出各地战况,并提出妥当的对策。只论军略,放眼当今天下,谁人比起吴潜,都算是嫩的。

  这些年,也就是先帝不肯用吴潜而已。

  “当与吴公细述一遍……大郎,你去将饭菜端进来。”

  李昭成遂起身出了书房。

  待他提了食盒进来,李墉差不多已与吴潜细说了陇西一战。

  “……”

  “原来如此。”

  吴潜抚须大笑良久,提壶长饮了一口,这才平复心绪,道:“非瑜用了诸葛丞相两次伐魏之计啊,不过是先扬言出子午谷,再伏击大将张郃,最后再兵出祁山道。”

  “是。”

  “到了巩昌,用的是刘整十二骁勇破信阳的办法,擒其城守也?”

  “正是如此。”李墉道:“非瑜作计划时,废稿正是吴公所言这些战例。”

  “好,好,大道至简,运用之妙,存乎于心。”

  李墉倾了倾身子,为吴潜斟酒,问道:“公以为,若是敌手,可能破局?”

  “难,祁山道歼四万大军,攻守之势已完全扭转。接下来,非瑜便是以势压人,敌手若反攻陇西,必败。若不反功,非瑜将收纳陇西兵势,好!好!”

  李墉亦笑,又为吴潜斟酒。

  “几条蜀道,可遣兵守了?”

  “自是守了。”

  吴潜点点头,执箸夹菜,目光中始终泛着沉思之色。

  一块铁锅炒肉送到嘴边,他却是停了下来。

  李昭成低声道:“这肉炒得有些老了。”

  “老。”吴潜喃喃道:“蒙古人打战,最讲究的……该是一个‘绕’字。”

  “何解?”

  “铁木真死时,留下灭金之策,称金兵在潼关,难以遽破。若假道于我大宋,则下兵唐、邓,直捣汴京……迂回了三千余里。”

  吴潜语气带着沉思,又喃喃道:“当年我之所以提出‘盖上流存则国存,上流破则国破’,正是基于蒙人作战之习惯,彼胡虏自打猎中学会的斡腹之谋。

  蒙军南下初期,先攻江淮,后攻京湖,皆不利,遂迂回包抄转而攻川蜀;攻蜀不利,更是大迂回绕道数万里,先取大理。纵观古往今来之战事,论‘绕’字,无人可出蒙虏其右……”

  李墉听到这里,皱眉沉吟,问道:“公欲言,蒙军迂回京湖而攻汉中?”

  他想了想,又问道:“不会吧?”

  吴潜放下筷子,摆手道:“守垣莫急,容老夫细思……汉中有守军几何?”

  “三千余人。”李墉道:“而各州县犹有驻军,又有金牛、米仓、荔枝道驻军,三日至十日内皆可至。”

  “那此计太险,蒙军不宜用,除非有速破汉中城之法。”

  “公既有此虑,当加派沿途探马。”

  吴潜点点头,闭目思量,又问道:“祁山道俘虏了多少敌兵,安置于何处?”

  “一部分犹在祁山道修缮道路,一部分搬运军需,还有一部分在河山堰修坝……”

  ……

  凤翔府。

  探马奔回,扬起灰烟。

  “报!禀宣抚、禀都元帅,业已探到秦州之敌增兵数千人,随后由秦州向南,沿木门道而下……”

  听过回禀,刘黑马皱了皱眉,沉吟道:“李瑕这是回汉中了?”

  “不。”廉希宪道:“他若这般回防汉中,相当于不要陇西,佯兵之计,引我等前去攻秦州,不可中计。”

  “廉公确定?”

  廉希宪竟是摇了摇头。

  “不必去猜,此为明谋,摆出秦州有伏兵的样子。无论如何,我皆不敢冒险去攻,一败,关中便要丢,而他也不敢出来平原作战,那就他打他的,我们打我们的……”

  说着,他与刘黑马对视一眼,异口同时道:“攻大散关。”

  ……

  六月二十三日。

  刘元礼策马狂奔,脑子里规划着此次攻汉中的计划。

  先看汉中城是否完全空虚,若有机可乘,一举拿下汉中,则大事已定。

  而哪怕汉中犹有守军,在城外平野,短时间内依旧不可能有任何能抗衡他五千骑兵的兵力,足够他继续完成奇袭。

  他被俘虏时,曾在河山堰当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劳力,知道那里还剩下了四千余俘虏。

  李瑕有个致命的缺点在于起势太快了,战于成都、钓鱼城、利州、汉中、陇西,确实押解了太多俘虏,至今都未能完全整编。

  而河山堰筑坝的四千余人更是其中最忠心于蒙古的,其中有蒙哥的南征兵马、有汪德臣在利州的旧部,甚至还有在成都时刘元振的老部下。

  先攻河山堰,抢回这些人马,再攻城东军器坊,夺取军需,遣一部分兵马迅速北上攻打大散关,两面夹击,破大散关,放关中兵力南下,便有了辎重,亦有了退路。

  同时,另一部分人马再从背面攻下阳平关。

  如此一来,北通陈仓道,西扼祁山道,便有足够的时间封锁住李瑕与汉中的联系。

  李瑕才得陇西,必然扛不住久镇关中的刘家,待李瑕失陇西人心,或败或降,汉中皆可得。

  下一步的关键,应该是大散关。

  就用陛下南征大理时,冒险取龙首关的办法。

  前后夹击打通了陈仓道,进可攻,退可守……

  ……

  “报!”

  “五将军,城固县起了狼烟!”

  前方地势愈发开阔,马蹄声如雷,蒙古汉军一人三马,五千人竟是跑出两万骑的声势。

  刘元礼位于中军,转头看了一眼,喝令过城固县而不入,疾驰而向汉中城。

  奔了小半日,下午时分,探马回报。

  “报!五将军,汉中城门已闭!”

  刘元礼暗骂了一声“动作太快了”,当即命令副将萧全率领两千人驰往陈仓道。

  刘家久镇陕西、山西,也曾往利州运粮,将领们对地势颇熟悉,有条不紊便兵分两路。

  这边刘元礼则是领兵往汉中方向再奔了一段,大略望了几眼,眉头深深皱起。

  他看得出,汉中城头上守军整齐,丝毫不见慌乱,该是早在一两日前便已有所防备。

  但河谷行军时,沿途遇到的宋军探马分明都被射杀了,宋军马又慢,早半日得知有可能,如何能早一两日?

  一时也由不得耽误,刘元礼扯过缰绳,大声下令。

  “走!河山堰!”

  ……

  汉中城头上,史俊、孔仙、李墉、韩祈安等人并肩站着,拿望筒向北看去,眼露忧色。

  “幸而守垣前日便意识到蒙军要攻来。”史俊道。

  说着,史俊皱了皱眉,对吕文焕已有些不悦,眼下却不是谈这些的时候,只能沉着应对。

  “观蒙军动向,果然往陈仓道而去。我已派人往大散关急报许统制,现只等蒙军入陈仓道,林统制随我追击。”

  林子看了韩祈安一眼,方才大声应喏道:“是!”

  他早已得了李瑕吩咐,万一有敌来犯,一切听史俊安排即可。

  这次,李墉听了吴潜的分析,认为蒙军若迂回奇袭,除非汉中无备、能被一举夺城,那蒙军最可能就是打通陈仓道、封堵祁山道。

  吴潜只做分析,具体的战术却要史俊来定。

  史俊的应对亦简单,先让大散关守将许魁有所准备,不至于因前后夹击而乱了方寸。

  之后,放蒙军入蜀道,他亲自率兵尾衔追击……

  依旧是当年破兀良合台时的老招术。

  但危急之下,当然是擅长的打法最好用。

  到时,蒙军被堵在陈仓道里,粮草不济,自然撑不过大散关上的守军。

  孔仙则是来汉中送亲的,恰逢其会,正可留下守城。

  可惜的是,吴潜虽猜到蒙军可能迂回,终究是晚了一些。

  史俊布置妥当,又问道:“守垣,河山堰?”

  “我已派人传信,将俘虏押进褒斜道。”

  “那就好,眼下唯一的问题便是阳平关了……”

  ……

  刘元礼正飞马赶往陈仓道,忽见前方尘土飞扬,再次有探马回报。

  “报!河山堰处尚未发现俘虏……”

  刘元礼摸了摸马脖子,眼中忧色渐浓。

  他已意识到,这次奇袭只怕被人看破了。

  李瑕竟有此神鬼莫测之能?

  眼下,最好的办法是依旧全力打通陈仓道,以求安全回师,如廉希宪反复交代“不求毕全功于一役,逼李瑕分兵,抢回事机即可”。

  若能攻下大散关,也不算是白来一趟。

  但有些不甘,二十余日迂回,只得一大散关?

  ……

  “报!报!”

  正犹豫间,再次有探马狂奔而回。

  “报!禀五将军,西面发现大量蒙古俘虏,俱被捆缚相连成串,自阳平关而出,欲渡汉水而南,见我军探马,正回撤阳平关。”

  刘元礼心念一动,喝问道:“多少人?!”

  “密密麻麻,不知其数。”

  刘元礼已反应过来。

  是临洮一战六盘山战俘!

  李瑕不敢将那五万人放在陇西,恐生变。

  欲渡汉水而南……那便是要迁往川蜀了。

  汉中有反防备不假,但只提前一两日,根本来不及迁走俘虏,甚至两地消息根本还没传过去……

  怎么做?

  驰入陈仓道,与萧全合兵,拿下大散关,保住退路?还是趁机拿下阳平关,扼住祁山道,控制战俘,得了兵力再齐攻大散关?

  汉中已有防备,此时入陈仓道恐为宋军所趁……

  刘元礼平日话不多,显得很沉稳,而一旦下了决心却是果断。

  “转道西向!攻阳平关!”

  号角声起。

  三千骑兵休息了一小会,换马,疾驰阳平关。

  此战胜负,只看能不能趁着俘虏进关城门之际,夺下城门,控制俘虏。

  马蹄愈疾……

  渐渐的,刘元礼见到了阳平关。

  “传我军令!全速冲锋!”

  呼声响起,他看到那些俘虏们乱了,挤在关门处,不让宋军关城门。

  胜了!

  要的就是这样,抢回俘虏,占下两个关键关隘,那便已有攻下汉中的实力……胜了!

  刘元礼知道自己终于能让父亲实现平生志向,经略一方。

  “杀啊!”

  ……

  残阳如血。

  凤翔府,廉希宪登高而望,望着一列列兵马正在搬运攻城器械往大散关北面。

  他知道自己这次在行险。

  但不得不为。

  能拿下汉中自然好,若不能,救回俘虏也能增加己方兵势削弱李瑕,实在不行,夺下大散关乱李瑕布署、抢回事机也好,至少能保证刘元礼能退回来。

  总之,行险一搏,他也尽力规避了其中凶险。

  ……

  汉中城,史俊带着林子与两千步卒大步出城,准备去封堵陈仓道。

  他们亦是冒死行险。

  马湖江一战时,史俊没怕过,今日也不会怕……

  城头上,孔仙按刀而立,巡视军情。

  他要力保汉中不失。

  城内,李墉、韩祈安快步进了书房,再次向吴潜问计。

  “你们是说……阳平关正在运送大批俘虏,来不及迁回?”

  “是,一开始我传信说猜测蒙军或会来、还未确定。今日清晨阳平关派人来报,说是非瑜迁的五万蒙军俘虏到了,需尽快送走。路途太远,消息不便……”

  “老夫有个疑惑,非瑜哪怕是提前布置,如何就能全歼四万人?”

  “郝道长造了个火器……”

  ……

  “轰!”

  “轰!”

  “轰!”

  “轰!”

  阳平关上,连着四声大响。

  炮弹撞破了策马狂奔的骑士,血肉横飞,人仰马翻。

  “咴!”

  刘元礼被战马掀翻在地,于混乱中抬头望去,已惊呆在地上。

  “太远了啊。”

  什么砲车都不可能打这么远的……

  ……

  “点火!点火!”

  陆秀夫大喝着,亲自上前,拿火把点燃引线。

  又是“轰”的一声。

  城下的的俘虏们转头看去,只见远处的兵马还未到近前,竟已有溃散之势。

  “长生天!”

  “长生天……”

  ……

  “吁!”

  阳平关以西,有人勒住缰绳,仔细听了一会,微微苦笑。

  “看来是有惊无险了。”

  “大帅,我早就说了啊,你根本不用担心的。”

  “你那不是安慰我?”

  “当然不是啊,我猜到了啊!大帅天天夸韩老、以宁先生、李公、史转运使、陆知县,却总是不敢放手让他们做事,哈哈,我们有多少了得人物在汉中,当然不用担心,我猜到了。”

  第六百四十四章 人才

  十余骑从祁山道策马入阳平关。

  “大帅。”

  “大帅……”

  城头上,还在射箭的士卒听到身后接连响起的喊声,回头一看,揉了揉眼。

  “别管我,你们继续。”

  李瑕是在十六日推算出敌军或可能出武关道迂回,他不敢调动兵力回汉中,于是下令增援天水之后,便只领十余人回奔。

  他打算独身回来调动汉中各地驻军,这是以力破巧的办法,无非是辛苦些。

  一千余里山道,星夜兼程,一人四骑,困了便趴在马背上睡觉,轮换着牵马,行进不停。

  这是蒙古人的独有的骑术,但汉人要学,也学得会……

  此时李瑕径直走向茅乙儿,打断茅乙儿的行礼,问道:“不必多礼,汉中情况如何?”

  茅乙儿正看着李瑕发黑的眼眶发愣,重重抱拳,道:“大帅,昨日收到汉中传书……”

  李瑕听了一会,抬起望筒向关城东面看了看,只见南边已有一支兵马自定军山方向杀出,正从浮桥渡过汉水,向敌军包围过去。

  “那是昝万寿?”

  “是,陆知县收到传信之后,说既不确定敌军何时攻来,当继续迁移俘虏。若敌军来,正好借此吸引至平阳关外一网打尽,以免四散劫掳、殃及百姓,或截断别的蜀道。”

  “很好。”李瑕想了想,道:“接着指挥吧,就当我不在,对了,刘元礼给我留着。”

  说罢,他自领着刘金锁与十余亲卫上了城楼,随手拾起一张守军歇息时铺的草席,躺下,闭上眼。

  “大帅,这咋还卧倒了?”

  “不然呢?战没打完,一时也去不了汉中。阳平关这一战,陆秀夫、茅乙儿应付得很好,我何苦去抢他们功劳?”

  “可这……”

  “看到刘元礼的大旗了,汉中有防备,没事。”

  李瑕说着,笑了笑,难得感到一阵轻松。

  形势不同了。

  以往,一点都输不起,因为每次都是押上所有,棋差一招满盘皆输。他凡事须拟定所有最坏的可能,也不敢将事务交托于人。

  那时候,真的羡慕蒙军,年年败仗,年年还能卷土重来,人家国大地大,始终输得起。

  彼时这种巨大的国力差距,压得蜀川每个人都透不过气来。

  一点一点熬,一点一点扳,到如今不敢说把差距扳回来了,但至少输得起了,输一点也没关系了。

  这次换成敌手来行险一搏、来进行一场不容有丝毫差池的冒险,而汉中这一个个人物,皆要给敌手的冒险带来差池。

  李瑕不必再事事求完满,事事亲力亲为。

  有些不习惯。

  “不习惯……你们也歇吧。”

  “大帅?”

  刘金锁一会望向东面战场,一会望向李瑕,心想这般吵闹也是睡不着的。

  然而再一看,李瑕竟真就睡着了。

  刘金锁挠了挠头,也觉累得厉害。

  毕竟是一千余里祁山道,星夜兼程,想必自古过祁山道,没有比他们更快的了。

  刘金锁招呼十余亲卫铺开席子,在城楼上卧下,偏是那炮声如雷,教人又疲惫又睡不着。

  他心里想着柳娘和刚出生的女儿,其实也是担心……

  ……

  “让昝万寿一定要严防逃兵祸乱城外百姓民田……”

  “先把俘虏迁回,安置妥当……”

  “遮盖大炮,休让人瞧见了……”

  “速将道路清开,还须支援陈仓道……”

  李瑕在睡梦中听到外间的对话声,起身一看,是陆秀夫、茅乙儿正在与人说话。

  他并不急,默默看他们发号施令,直到陆秀夫一回头,行礼道:“大帅,你竟还赶回来了?”

  “每次都看到我在阵前呼呼大睡,让君实见笑了。”

  “醉卧沙场君莫笑?”

  陆秀夫话虽如此,脸上还是不由自主挂起了笑意。

  他敛了敛神情,勉强恢复了往常矜持庄重的样子,道:“禀大帅,业已击败敌兵三千,俘虏主将。汉中急报,史转运使已领两千人衔敌入陈仓道……”

  “陈仓道……莫教许魁被前后夹击、失了大散关。”

  “是,史转运使已飞马传书大散关,同时已出兵追击。”

  李瑕听了,想到当年在叙州时。感慨这大宋有时羸弱得令人发指,偏这羸弱之中,又每有将星闪耀,让人唏嘘。

  陆秀夫献计道:“只需押敌主将前去增援,自可击败陈仓道这支兵马。”

  “接将令吧,你去。”

  “喏!”

  陆秀夫终是没抑制住兴奋之色,接了将令匆匆走了几步,却又回头看向李瑕。

  “大帅不去?”

  “待不了太久,我得先回汉中一趟。”李瑕笑笑,道:“想家了……”

  ……

  汉中城,李府。

  “阳平关既有君实在,不必忧虑。”

  吴潜自倒了杯酒,因嫌被困在这里不得出门而有些许烦恼,但久经宦海沉浮,又有份不动如山的镇定在。

  李墉苦笑道:“终归心中不安,大量俘虏与粮草皆在阳平关。万一为敌所获……”

  “那老夫再给你推演一遍吧。”吴潜缓缓道:“你说敌兵望似有一二万之数,长途远奔,该是一人三马,兵力在五千上下,携月余口粮,足可至大散关,犹可杀马而食。”

  “是。”

  “敌将若全力攻大散关,哪怕史俊领二千人追击于后,真就能保大散关不失?”

  李墉摇头,缓缓道:“守军不过三千,难守矣。大散关若破,非瑜提前半年争得的局面也就去了大半。”

  “故而,阳平关当卖破绽,吸引敌军。如此,才可妥当。”吴潜道:“而君实昨日便已收到了传信,既知或有敌兵来,犹敢继续迁俘虏南下,必是已做好了相对的应变。不过是无法及时通报汉中罢了。”

  “话虽如此。”李墉道:“陆秀夫年纪轻轻,安知他是有意设伏还是……”

  “若这般论,非瑜更年轻。”

  吴潜抚须,又叹道:“汉中这批官员,老夫亲自选的。丙辰科了不得啊,王应麟会选人材。二甲第二十七名陆秀夫陆君实,年纪轻轻,做事稳当。老夫犹记得,彼时淮东李庭芝连接传信,欲调他过去……安心,安心,英杰手持利器,何虑之有?”

  李墉听了,心下稍安。

  总之是急也没用,汉中城都封着。

  吴潜年迈,遇此情形却丝毫不觉乏困,谈兴也高,仿佛回到了在枢密院指点江山之时。

  “非瑜这一任蜀帅,麾下并非没有人才。相反,许多人才终于得以任要位、担实事,也就是近来,复成都、复汉中、复陇西,他功劳太过耀眼,将旁人遮掩了过去。连敌将也轻忽了,欺汉中无人,敢如此冒险行事。”

  老人家话到这里,莞尔一笑,道:“且让我等吓对方一跳。”

  “粮食快要收了,经此一遭,也不知要被踩踏多少。”

  “经得起,经得起,你想想敌兵损失了多少?”

  李墉笑道:“是我小家子气了。”

  吴潜道:“今日倒是想起在临安时你我评论非瑜的那些话,你说他分守蜀道、徒费钱粮。现在看来,这些钱粮费得可值?”

  李墉这才服气,点了点头。

  “值。”

  “以往守蜀,太给蒙虏脸了。蒙虏占着汉中、利州、剑门关在手,年年来犯、年年掳掠,虽败犹可从容退兵,方给了他们胆子轻骑深入,以为我大宋易欺!合该将其全军歼灭几次……”

  下一刻,有人赶到书房外,禀报道:“大帅回来了。”

  李墉一愣,才转过头,吴潜已然起身。

  “老夫须见非瑜一面!”

  听着这郑重板正的语气,李墉回头一看,便感到微微有些担忧。

  再想到临安之事,他觉着吴潜并非是要夸赞李瑕,而是要把李瑕骂上一顿……

  ……

  天光微亮。

  刘元礼被捆缚着如同麻袋一般丢在马背上。

  他腿上受了伤,因冲关时被战马摔在地上,当即便乱了指挥,之后,一支小股宋军从定军山方向杀出,堵住退路……也就大败了。

  说什么蛟龙入海,才被释放不到半年,又成了俘虏。

  就好像是,被李瑕特意放还,用来祸害刘家一遭。

  再回想到成都兵败受俘后近两年的苦役生涯,唯恨此次没能战死。

  各中悲凉泛上心头,刘元礼只觉心灰意冷……

  忽然听到了杀喊声,他茫然地抬起头,只望到前方山道上满是宋军。

  宋军这是把他派去取大散关的两千人堵在蜀道里了。

  这一战,已是彻底败了。

  有人将他提下马来,队伍中一名年轻的宋官翻身下马。

  刘元礼目光看去,见对方长相秀丽,面容白净,骑术也是差劲得很,实在是不能叫人服气。

  不知阳平关一役,是否对方故意引诱?

  ……

  “将他提到阵前,勒令敌兵投降!”

  陆秀夫喝令一声,当先便走。

  “李瑕在何处?”刘元礼被人推着,忍不住问了一句。

  “你欲打探我方军情?”陆秀夫回过头,一本正经问道。

  “蠢货。”刘元礼啐骂一声。

  事到如今,还打探甚军情。

  “乃李瑕设计诓我?”

  陆秀夫并不正面回答,一板一眼应道:“俘虏本要尽快迁移,多做准备罢了。机会留给有准备的人。”

  “文弱书生,也配打仗,侥幸一胜,洋洋得意,可笑至极。”

  陆秀夫想了想,才直言道:“前方是以三千人败兀良合台三万兵马的史公在领兵。你有几人?可比兀良合台?不劝降否?”

  “哈。长得像个小娘皮,牙尖嘴利。”

  陆秀夫不再搭理,犹沉稳行步。

  他在李瑕面前时话多得很,平日却还是沉默寡言的样子。

  刘元礼于是骂咧咧不休。

  “小娘皮,杀过人没?就你这样也敢上战场?老子……”

  陆秀夫微微沉思,道:“你是想激我杀你。但你们马踏我汉中民田,此等损失,当由你领人铺桥修路弥补回来。”

  刘元礼张了张口,顿时失了再说话的兴致。

  不一会儿,山道间战鼓愈响,之后是宋军的齐声高喊。

  “尔等主将已受俘,前无去路,后有追兵,还不受降?!”

  “……”

  ……

  汉中,帅府。

  议事到最后,李瑕站起身来。

  “好了,今日多亏诸位携手奋力,待拿下关中,再行庆功。”

  “大帅还要取关中?只怕是……”

  “本想再等上一年两载,但时机难得。”李瑕道:“想必眼下廉希宪、刘黑马正急攻大散关,期十余日后刘元礼于后方奇袭,至时他们不见刘元礼,惊疑不定之际,我将由天水领军进关中,于平野摆开阵势,正面一决高下。”

  第六百四十五章 家与书

  庭院里种的栀子与芍药皆已开了,带着淡淡的香气。

  汉桂树则还未开,要待到九月,高明月总与李瑕说桂花才会更香,到时要做桂花糕吃。

  李瑕看着沿途的花木,才穿过院门,便见到四个妻妾正站在小径边。

  前阵子看惯了战场上的血与火,此时他愈发觉得……漂亮的女孩子真是赏心悦目。

  纱裙微微摆动,她们围上来说着话。

  更多时候都是韩巧儿的声音。

  “李哥哥真就回来了,昨日说是汉中在打仗,可我一点也没感觉到。还有还有,高姐姐有了……啊,你来说吧?”

  高明月笑道:“我私下再和他说。”

  “……”

  说说笑笑,回到厅上,李瑕洗漱了一番,换了衣服,坐下吃着东西。

  韩巧儿双手托腮,很是开心,问道:“李哥哥这就打完仗回来了吗?”

  “那倒不是,只是临时回来一趟,今夜还须赶回陇西。”李瑕伸手捏了捏她的嘴,道:“别嘟嘴,再有几个月便回来,那时便不那么忙了,以后多陪你玩。”

  “嗯嗯嗯嗯……那好吧,对了,我爹成亲了。”

  韩巧儿记性好,又与李瑕最亲近,将汉中近来发生的大事小情一股脑地说出来,如倒箩筐一般。

  之后,唐安安知趣,拉着她和年儿先下去,留李瑕与高明月单独说话。

  ……

  “四个月了吧?”

  “嗯,衣服厚还不显。”

  “让我看看……”

  李瑕蹲着身子,将脸贴在高明月腹上,觉得愧疚。

  “我害怕生孩子便是怕这种时候,你怀着身孕,我却离家在外,不管不顾的。”

  高明月温柔地抱着他的头,道:“没事的,家里又添了许多婆子侍候,刘娘与安安她们每日忙前忙后,把我照顾得很好。你是平定乱世的英雄,不必挂念着我……”

  她低声说了良久,努力宽李瑕的心。

  李瑕蹲在那,很久,像是睡着了。

  又像是在感觉着他在这世上留下的血脉……

  终于,高明月柔声道:“再蹲腿要麻了,你今夜又要走,先去睡一会好不好?”

  “在马背上睡也可以,新学的绝技。我方才是在想,也就是这年头,这样的你,才能这般包容我。”

  高明月不解何意,拉着李瑕起来,不肯给他再贴着她肚子。

  她倚在他怀里,问道:“年底之前能回来吗?”

  “若能降服了刘黑马,该是可以的。否则以我的兵力,便是能借机胜上几仗,也难攻下关中诸多城池,或拿下也守不住,那便拖得更久……我又与你说起局势了。总之,这次时机难得,我不得不去把握,若能一举拿下关中,往后三五年才好慢慢积淀。”

  “我明白,拿下关中,让百姓休养生息,我们……也休养生息。”高明月应道。

  她自觉说了句很厉害的情话,连忙换了个话题,问道:“那你这次回来,是不是白跑了一趟?”

  “不会白跑。”李瑕不肯承认,道:“回来一趟也好,亲自了解了局势,心里有底,之后再决战刘黑马,气势上便能稳压他。”

  “就是太辛苦了。”

  “昨日敌寇入境,你有没有吓到?”

  “其实我睡了个大懒觉,下午才起来。”高明月道:“刘娘特意来了一趟,说不要紧的,吴公什么都料到了。”

  “那就好,说到吴潜,我才入城便被他逮着骂了一顿,无非是说我扶立了现在这个笨皇帝,叫我不可有不臣之心云云。”

  “那怎么办?”

  “没关系,我收复故土、与民生息,只要做的事是对的,他们都会支持我,还会慢慢发现,顺着我的思路做都是好事,这才是大义。我对北人说我要争雄天下,但对南边的人只说我要匡扶社稷。看起来北人很容易揭穿我,但不行,因为大义就是过得好,慢慢都会在我这边……”

  李瑕是喜欢与高明月说心里话的,不自觉说到这里,想到她怀着身孕听着也累,停了下来,道:“反正,让吴潜骂一顿也没关系。”

  “恰是吴公肯提醒你,才表明他很是看重你,你不好生他的气。”

  “嗯,不谈这些,你别累到了。”

  “不会累的,肚子才这么一点大,反倒是大家都太在意了,小心翼翼的,我觉得有些为难。”

  李瑕笑了笑。

  高明月也笑,问道:“汪家没有将女儿给你作妾吗?”

  “汪家连根拔起了,既是因为汪世显当年随阔端入蜀,用不了,也是为了威慑别的世候。”

  “爹说,让你到李家龙宫祭祀,陇西那边有好几支李氏族人,且沙陀人多有自诩为李克用后裔,这事,该是很重要。”

  “我明白,等我打完这一战。”李瑕道。

  “若等你打完了仗,爹该亲自到陇西祭祀了。到时,你把安安和年儿带在身边吧?”

  “为何?”

  “以免有别的女子趁机而入。”高明月莞尔道,“你在陇西没人照顾,身上都臭了。”

  “很臭吗?”

  “嗯,我不嫌弃你……”

  夫妻二人这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李瑕放松心神,也渐渐理清了接下来的思路。

  他必须再回陇西,因为精锐兵力都在那边,得从天水发动攻势,而非从大散关。

  但要取关中,依旧是得收服刘黑马,否则一座座城池攻打过去,川蜀承担不住这样的战事……

  这边闲适了半日,便有消息传来,说是史俊已派人报捷。李瑕便知道,在汉中待不了太久了。

  “对了,明月帮我写封招降信吧?”

  “怎样的招降信?”

  “遇到了一个敌手,这次打算学学他的做法,打仗前先遣使占据道义。”

  高明月有些懒洋洋的,问道:“叫安安来帮你写好不好?她词藻很好。”

  ……

  “我打算在十余日后,遣俘虏走陈仓道,将这封招降信递给廉希宪。目的有几个,一是,让他知道刘元礼被全歼了,且以为我正在汉中,到时我正好从天水出兵,打他个措手不及;二是,让关中官员、士绅明白,我王师入关中,不愿让战火波及百姓,奈何廉希宪不降;三是让北面官员怀疑廉希宪与我有交情,算是离间……”

  唐安安在厅上铺开笔墨,执着毛笔,认真听李瑕说着,问道:“郎君并不想真招降他吗?”

  “想,但我说得天花乱坠,他也不会降的,故而只能达到这几个目的。”

  “好。”唐安安又问道:“是以郎君的名义,还是以宋廷名义招降他?”

  李瑕道:“我没让吴潜、陆秀夫这样的大才子帮忙写。”

  “明白了。”

  “当然,也不要说得太明显,以免廉希宪反过头来陷害我。”

  “好。”

  “我来说,你帮我拟,化作厉害些的文辞。至于开头的称谓,你帮我拟吧。”

  李瑕说着,踱了几步,沉吟着说起来。

  “廉希宪,你出身回鹘,改汉姓,学儒学,才名播于北地,治理关中也可称得上关心百姓疾苦,又施谋用略,败浑都海大军,实有开国重臣的能耐,想必也是心怀大志……”

  唐安安柳眉微蹙,下笔飞快。

  “公蕴经国之学,展命世之才,安民养士,定秦陇民心,代谋制胜,平浑都海之乱,实具开国手段者,必存丰功钜业、光耀金石之志……”

  李瑕说完了这几句,语气渐渐不同。

  “以你的才学,若能遇上汉高祖、唐太宗这样的明君,辅佐他平定四海,建立功业,你也可以成为萧何、张良、房玄龄、杜如晦这样的名相,得青史所载、后世夸赞。奈何你明珠暗投,投靠了忽必烈。

  忽必烈说要行汉法,却连汉语都不会说,并非真心仰慕汉学,那所谓的‘祖述变通’,徒有其名,其人之虚伪可见一斑。他信道、信佛、信儒,仿佛什么都信,但其实他什么都不信,所求的,唯有自己的权力而已。

  相比历代开国之君,他不过是出身于铁木真孙辈,借祖上屠戮的万万性命而成势,欲窃中原。然他既背弃了族人,行汉法又不肯彻底,心思反复,连自己是谁尚且不能分清,如何称得上明主?我敢断言,他并非真有建立煌煌伟业的志向……”

  李瑕话到这里,皱了皱眉,交代道:“这一段,你要帮我引经据典,骂出气势来,要有姚枢给我的信上骂宋廷的气势。”

  唐安安一介小女子,却要执笔骂北地皇帝,很担心弱了气势,但总之是顺着李瑕的话写。

  李瑕又道:“可以预见,你竭尽全力,为忽必烈建立的一个王朝,不仅不会有汉唐之盛,往后史笔评说,后人只会觉得它连只存半壁江山的宋也不如。

  没有人会视你为萧何、张良。你廉希宪之名,将于史书上寂寂无闻,后人知斗蛐蛐的贾似道,也不会知你廉希宪。你这毕生恢宏志向,能有几人知?

  由此观之,你是败者,败得彻头彻尾。你的才华被辜负,你的功绩被抹杀,应当的。因为你的志向与你的所做所为,已完全相悖。”

  李瑕停了停,郑重其事又补了一句。

  “这里,要再加一个‘惜哉’、‘哀哉’。”

  良久,唐安安的纤纤玉手停下,回看了一遍自己写的,犹觉少了几分气势。

  她略一思索,又执笔写上了半阙七十余年前流传下来的词……

  “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

  “于中应有,一个半个耻臣戎!”

  “万里腥膻如许,千古英灵安在,磅礴几时通?”

  “胡运何须问?赫日自当中!”

  ……

  半个月后,大散关以北,蒙军大帐。

  “仲民竟还未到吗?”

  廉希宪与刘黑马对坐着,脸上皆有些忧虑之色。

  时值盛夏,刘黑马披着厚甲,额头上已盖了层汗水,沉声应道:“算时间,无论如何,他已该杀到大散关背面了。”

  廉希宪掐指算着,眼中担忧之色愈来愈浓。

  之所以敢派刘元礼去,一是因为无奈,二是因为蒙军并非初次这般深入敌境,三是在他想来,只要攻破大散关,至少不会损兵折将……

  然而到现在,大散关还久攻不下,他已渐渐意识到不好。

  “若事有不妥,我愧对刘公啊。”

  刘黑马脸色一变,闭上眼,稳定了情绪,摆手道:“许是五郎贪功,先打了汉中……”

  廉希宪正要开口,忽听帐外有高喊声传来。

  “报!大散关遣使求见……”

  廉希宪起身出了帐,目光看去,有人正向这边蹒跚而来,未披甲,头发散着,狼狈的模样。

  之后,刘黑马也出了帐,脸色剧变。

  他分明看到,来的正是刘元礼身边的副将萧全。

  而看样子,萧全分明被宋军俘虏了……

  第六百四十六章 剑指秦川

  “蒙虏掘强于沙塞,贪财如渴,饮鸩抢掳,遂至分崩之势。公犹屈节惜命,任驱驰于毡裘之间,宁不悔也?今吾揔兹戎重,举兵伐罪,剑指秦川,公若不改,自求多福……”

  信的末尾带了半阙词,问胡运几何,最后才是简简单单的“李瑕顿首”四字。

  廉希宪放下信纸,目光空洞,很久都未再开口说话。

  只见刘黑马伸出手,微微有些颤抖,想拾起案上的信。

  廉希宪按了他一下,之后微微犹豫,又松开手,任刘黑马看信。

  帐内的气氛渐渐已不对。

  “我败了。”

  最后,廉希宪忽然开口说道,声音很平静。

  “举兵伐罪,剑指秦川……李瑕这不仅是招降,也是在向我宣战。”

  “他那一点步卒?”

  刘黑马语罢,表情已有些难堪起来。

  他也只有一点骑兵了……

  廉希宪道:“据萧全所言,仲民沦为李瑕之俘虏,麾下四千骑兵亦然……为今之计,刘公可向李瑕投诚,如此,仲民可得平安,刘公犹可保麾下将士。”

  刘黑马错愕。

  廉希宪又道:“刘公若信李瑕之势能长久,不如斩我首级吧。”

  其实,刘黑马方才也有过投降李瑕的念头。

  儿子在对方手中,前后加起来,兵马被俘虏了六七千……不得不承认李瑕之能。

  若降了,谈谈条件,让李瑕放回这些人,由他坐镇关中,未必不是一条出路。

  反而是听到廉希宪这句话,他才反应过来,眼下局面之所以艰险,是因为北地兵马正集结于开平,欲与阿里不哥大战。

  今日投了,往后陛下携漠北雄师掉头南下,如何可挡?

  到时李瑕如何且不谈,只怕宋廷便要当先将自己卖了,一如李全当年……

  思及至此,刘黑马叹息了一声,道:“廉公言重了。”

  他正了正神色,道:“我忠诚于陛下,绝无丝毫叛心,请廉公切莫再出言试探。”

  “并非试探刘公。”

  廉希宪起身,长揖一礼,道:“我自作聪明,陷令郎于险境、累刘公损兵折将。当向刘公请罪,若能赎罪,刘公杀我亦应当。”

  刘黑马无奈,神色愈苦,道:“胜败乃兵家常事,绝无怨怪廉公之意……”

  他其实分得清,李瑕以奇谋击汪良臣能胜,而廉希宪之奇谋不能胜,不在于李瑕比廉希宪聪明。

  而是,李瑕布局太久了,最后还是引诱汪良臣到其境内设伏;廉希宪却是在将心力用于对付了浑都海之后,不得不仓促应对,遣兵深入敌境,凶险得太多。

  另外,刘元礼显然不足与李瑕为敌手。

  谁又能想到李瑕会那么快赶到汉中?

  “五郎抵汉中之后,若直奔大散关,断不至于匹马未至。看来,是李瑕设下计谋,在五郎攻关城之前,先击败了他。这儿子不争气,实怪不到廉公。”

  “刘公不必如此,我实在辜负刘公太深……”

  帐中,两人推心置腹了好一会。

  廉希宪直道歉至知刘黑马不再怪罪自己,方才重新坐下,谈起往后的形势。

  “趁着李瑕还在汉中,暂未调动陇西兵力,我们且早做准备。”

  他的应对其实也简单。

  大散关是不能再攻了,毕竟关中兵力空虚;同时还得布署防备,防止李瑕从陇西攻来。

  “也请刘公勿虑,我必呈书开平,此战之败,罪皆在我一个,与刘公无涉。另请陛下增兵京兆,平汉中,救回仲民……”

  廉希宪聊着聊着,渐渐却走了神。

  李瑕是怎样的人?

  按往日听说,李瑕用兵多奇谋,诡计层出不穷。然而今日所见,竟是投书宣战?

  这是开始走兵法正道?

  或是以其人之道还施其人之身?

  ……

  廉希宪脑子里也偶尔浮过李瑕信上那些话……

  回想平生,少年即名满天下,负青云之愿,以皋夔稷契自励,欲追迹于三代。

  这志向,岂可谓小?

  孰为“皋夔稷契”?舜时贤臣皋陶、夔、后稷、契。

  不仅是李瑕说的萧何、张良,他廉希宪是要以远古贤臣之事业为己任。

  如今国家初建、万事草创,正是一展鸿图之际,却被李瑕一封信泼了冷水。

  以廉希宪的心志,倒不至于因此而被说服,但确实有些如梗在喉。

  想与李瑕辩一辩,却又感到不宜被对方激怒。

  到最后,廉希宪目光坚定起来,自语了一句。

  “若非我皇一汛扫之,天柱折而地维陷矣……”

  忽然。

  “报!”

  廉希宪转过头,只听报信声越来越急。

  “报!”

  “报!宋军自秦州而出,逼近凤翔府!”

  ……

  帐中,刘黑马稍瞥了廉希宪一眼,心中不由浮起一个念头。

  ——这次,廉希宪算错了,没算到李瑕已赶回秦州,再次丢了事机……

  ……

  李瑕整编过陇西兵力之后,在陇西已有万余兵力。

  以三千人留守,他亲自率步卒七千人,东进关中。

  这七千人是在他回汉中之前,已下令调动至天水;粮草则是开了汪家粮仓,召两千民壮运送,沿渭水而下。

  号称“以一万兵力取关中”。

  至于李瑕第一个目标,是一个叫“石家营”的地方。

  为何?

  渭河发源于陇西,经巩昌、天水,割断秦岭、陇山,自西向东而流;

  姜水发源于秦岭,经大散关,于“散杆水”汇流,由南向北,汇入渭河。

  两河交汇处,就是石家营。

  换句话说,陇西、汉中两个高地包夹着关中,渭河、姜水两条河正是从这两个高地冲进关中。

  占据交汇点,相当于在关中平原上打通一条新的道路,连接陇西、汉中。

  可使天水、大散关的兵马随时汇合。

  之后哪怕敌方的骑兵迂回,断了他在渭河上的辎重线,也能从大散关补给。

  而若敌方不让他驻军石家营?

  那就是敌方被迫决战,主动权易手。

  ……

  这是李瑕第一次以步卒在正面战场迎战骑兵,自知十分欠缺经验,打得很谨慎、也很笨拙。

  他近来常看《六韬》,学到骑兵有“十胜九败”,努力避免的便是敌骑之十胜,尽力促成敌骑之九败。

  而另一方面,李瑕也在权衡着此战自己与敌方之间的优劣。

  论韬略与战阵经验,他必然不是如敌方,但好在有提前谋划,而指挥步兵要比指挥骑兵简单太多了,勉强算是势均力敌。

  论地形,平原地带于敌骑有利,但背后是天水、右边是大散关、左边是渭河、前面是姜水,他稍占上风。

  论兵力,他其实不仅有七千之数,大散关随时还可出兵支援,人数上有优势,但以步战骑吃了点亏,双方还可以算是势均力敌。

  可若论心态、士气,他挟大胜之势而来,打得对方措手不及,已是完全占了优势。

  更重要的是,李瑕输得起,败了,大不了退回天水或大散关,来日卷土重来。

  对方输不起……

  ……

  七月十一,天气炎热。

  巍峨峻峭的秦岭群峰在右,平畴沃野的渭河平原在左,宋军列着锋矢阵不急不缓地行军。

  离石家营还有一日路途。

  最前方的士卒扛着重重的盾牌,队列呈箭头形状,以防止蒙古汉军轻骑袭扰,同时分担两翼的压力。

  前锋士卒披着步人甲,每走一步,脚下都有汗水滴落,渗入黄土。

  两翼亦是这般防御,盾手与重步兵保护着里面的长矛手、弓弩手、掷炮手。

  一杆大纛立在中军偏后方的位置,李瑕策马行在大纛前方。

  这个阵型的弱点在于尾侧,但天水本就近,宋军是从河谷出来,并不担心尾侧出现敌兵。

  忽然,鸣镝声起。

  “敌袭!”

  “不必惊慌!是哨骑骚扰……”

  远处已出现了敌骑的身影。

  蒙古汉军的轻骑散开,呼啸着,向两翼包抄,发出箭矢。

  这样零星的箭矢并非是要起到杀伤的作用。

  而是为了拖延宋军的行军速度。

  另外,士卒毕竟害怕中箭,也会心生不安。

  且在这样炎热的天气中,哪怕只耽误宋军用饭,难免影响士气。

  自蒙古攻宋以来,已有太多的宋军就这样被硬生生拖垮。

  但李瑕选择的地形本就使蒙古汉军不能完全施展开来,行军路线也近,又是出其不意发兵,不至于被长期袭扰。

  宋军依旧有条不紊地行军,弩手则以箭矢回击。

  这些敌骑并非是蒙军诸千户军,骑射稍弱,难以如真正的蒙骑那般远距离抛射。

  他们若冲得近了,也偶尔有人中箭倒下。

  于是敌骑绕远了些,袭扰开始不如原来有力。

  但骑兵的优势在于始终把握着战场的主动权。

  很快,有成股的骑兵奔来,并不冲击,而是策马绕着宋军的战阵。

  奔走、呼啸,也恫吓着宋军,意图拖慢宋军的行军速度,让穿着步人甲的宋军士卒更累,直到体力不支。

  如同狼群在观察猎物的弱点。

  这种被当成猎物的感觉渐渐引起了士卒们的不安。

  战事未起,步卒已落了下风。

  李瑕根本连敌方大阵都还没望到,这里是平野,没有高山可观测战场,或者说秦岭太高,爬不上去。

  敌方却已能将他的军阵看得清清楚楚。

  李瑕遂下令,让将领们鼓舞士气,告诉士卒们目的地就在前方不远。

  渐渐地,中军有歌声响起,激励前锋的重甲兵。

  “先取陇西廿四州,别分子将打衙头。回看秦塞低如马,渐见黄河直北流!”

  “天威卷地过黄河,万里羌人尽汉歌……”

  歌到最后,七千人齐声大吼。

  “银装背嵬打回回啊!”

  ……

  渐渐的,只剩半日路途了。

  李瑕抬起望筒看去,试图判断出廉希宪、刘黑马下一步的命令。

  对方应该已意识到能袭扰的机会不多了。

  那,要么就在姜水以西决战,因为一旦让宋军占据石家营,刘黑马就会失去整个战略上的优势。

  要么率骑兵渡过姜水寻找时机,因为蒙军主力很可能还未完全退出陈仓道,存在被宋军堵截在峡谷里的风险。

  思来想去,李瑕并不能判断出对方的选择。

  但没关系,无论如何他都愿意奉陪……

  ……

  刘黑马已下令撤出峡谷,正横兵于峡谷外。

  他此时若退过姜水,让出石家营,宋军将合汉中、陇西之势;但若不退,在此决战,失骑兵之利,失战场主动。

  可以预见,李瑕以势逼来,一场决战不可避免。

  “廉公呢?!”

  “廉公在炎帝陵上。”

  “快!把廉公请下来……”

  炎帝陵就在陈仓道口不远处,很快有士卒忙牵着马过去,向廉希宪大喊催促。

  “廉公,快走吧!再不走宋军要到峡谷前了……”

  廉希宪恍若未闻,极目望去,远处的宋军军阵如一只小乌龟一般,进军缓慢。

  “都说你用兵擅用奇、喜弄险,但分明是极谨慎。换言之,你的奇与险,是另一种谨慎,因为不用奇弄险,你早死了。”

  他这般低声自语着,眯起眼,像是想要看清李瑕的相貌。

  “我快被你逼到悬崖边了啊。”

  局面对他而言,很难。

  太难了,这一局棋,起手便慢了太多步,李瑕杀到他视线里的时候,已伏击了汪良臣、攻下了巩昌。

  先发制人,后发人制。

  但廉希宪没有不甘、埋怨。

  他不会找借口说李瑕是趁着他全力对付浑都海之际计算他,眼下更重要的是应对。

  没有应对了,必须作个决择……

  “廉公!”士卒又催促道:“来不及了……”

  终于,廉希宪翻身上马,策马便沿山道疾驰。

  风将他的衣袍吹鼓,他一路奔出峡谷,已能听到远处传来的战歌。

  “银装背嵬打回回啊!”

  竟是已有王师之气。

  廉希宪一惊,猛回过头,下了决心。

  同时,号角声起,刘黑马也已下达了军令。

  “驻师石家营!不许宋军前行半步!”

  ……

  “全军就地扎营!”

  李瑕的军令也传达下去。

  他用望筒看到了刘黑马的军阵,心知对方已不愿再退。

  那也好,就在这渭水河畔决一死战。

  但李瑕不打算进攻,他疲师远来,只打算就地防守。

  敌方则是匆匆结束攻打大散关,并未准备好。

  夕阳西下。

  双方军阵就这般极有默契地对峙下来。

  如同两只野兽瞪目而视,磨着爪子,寻找着对方的破绽,以一口咬死对方……

  虽还未交战,李瑕却已体会到了正面决战的好处。

  以前一次次偷袭、伏击能带来很多的战果,但始终缺一个东西——

  王师之气。

  唯有能正面击败强敌一次,才能真正有王师北复中原的气概,才能真正让生活在这片已丢失了一百三十年的土地上的人们心服口服。

  伐罪秦中、收复故土,当正面破敌一次。

  且已有了这个势……

  昨日种种,正是“汉中开汉业,问此地、是耶非”。

  那今日起,才是“想剑指三秦,君王得意,一战东归”。

  第六百四十七章 星垂平野阔

  星垂平野阔。

  这平野夹在秦岭与渭水之间,从地图上看不大,但驻扎在此的宋军士卒却觉得它太广阔了。

  广阔到让人不安。

  敌骑仗着能来去如风,派出小股散骑又狂奔在宋军的营地之外,鸣镝、吹角,惊吓着宋军,不让宋军士卒歇息。

  营地以北便是渭河,宋军的辎重便是顺河而下,贴着军阵而行。已有敌骑渡到河对岸,不时抛出火箭,吓得民夫们惶恐不已。

  这只是袭扰的第一夜,可以想见,若是步卒长期面对敌骑这种打法会承受怎样的压力?

  最近的例子,六年前,蒙军袭嘉定府,云顶守将吕达率五千精兵、两万义军于川西平原截击汪德臣一支精骑,结果两万五千宋军全军覆没……这是平原战。

  而就在川西这一战的次年,蒙军为伐大理集大军入川,齐攻云顶城,军阵铺天盖地、绵延数十里。结果,孔仙、萧世显仅以七千人守住云顶……这是山地战。

  今夜,驻军平野,听着外面的鸣镝,宋军营寨中有许多士卒已睡不着。

  但好在,七千战兵中有四千五百人都是李瑕从汉中带来的精锐。

  李瑕亲卫营一千;守天水的两千、守街亭的两千本就没有整编,各抽调一千;又有一千五百精锐与陇西俘兵合编为四千人。

  这些精锐,各自经历过成都、钓鱼城、剑门关、利州、汉中之战,走过祁山道,攻过陇西。

  如果等上一两年,李瑕便可将这些老兵扩军成三五万人,再在陇西练出一支骑兵。

  即便是现在,他们亦敢以步战骑。

  故而说,以势压来,敌军不得不战。

  敌军既是不得不战,袭扰又能袭扰多久?

  “雕虫小技!就让他们吵吵个一两夜又能怎么样?!能睡着的睡,睡不着的捂上耳朵!”

  很快,宋军的校将们已开始安抚士气。

  他们一顶顶帐篷走过去,有的镇定自若,有的语态嚣张。

  “怕个屁?!蒙虏敢杀过来吗?敢冲阵吗?大帅早有布置,都他娘安安心心歇了,明日破敌!”

  “真睡不着的换去设拒马、建营防……”

  “……”

  一顶帐篷中,李泽怡见陆小酉进来了,忙起身道:“陆部将,我骑术很好,能出营去射杀两个敌哨,灭灭他们的威风。”

  陆小酉愣了愣。

  他其实有点压不住李泽怡。

  毕竟,三年前他还是个懵懵懂懂的小卒,也不知怎就立了那么多功劳,当了部将。

  而李泽怡却是将门出身,一直领兵,动不动就要提出些意见。

  有个队正对陆小酉说过“李泽怡不服气,是个刺头,要打一顿”,但陆小酉是老实人,不愿无故滥用军法。

  “不用。”陆小酉强撑着,努力让自己气势不弱了,道:“大帅说了,我们得等敌兵溃败了,再骑马追击。”

  他每次都是拿出大帅的名头来。

  “话虽如此,双方交兵,正该是互探哨探之时。”李泽怡道:“大帅之所以未曾吩咐,恐因无将可指挥骑兵。”

  他这话,已有针对陆小酉的意思。

  偏是陆小酉没听出来,竟还点了点头。

  “好像是吧,但军令就是军令,违背军令的后果很严重的……”

  李泽怡看对方和颜悦色地拍了拍自己的肩,一时也是无言以对。

  倒不是他真就对陆小酉服气。

  怕李瑕而已。

  临洮整编,李瑕杀得人头滚滚,这不提。

  军中军法森严,短短一月间,李泽怡看到的被军法杀头的就有七八人,有的是新降者屡屡不服将官,有的是想当逃兵,甚至宋军士卒出现奸淫掳掠的也杀……

  但军饷还是丰厚的,说一月发就一月发。

  李泽怡还真就很在乎军饷。

  他出身还算不错,但他父亲并非李节嫡出。以前也有钱,不过花销也大,父亲又长年病重,这两年,李庭玉、李庭望相继战死,丢了利州,他一点生意也赔大了,那会儿就偶尔揭不开锅了。

  现在,他孩子又小,四月初回家一趟,不小心还怀了一个……自家事自家知,他旁支小门,远没看起来那么光鲜。

  总之,李泽怡不服的是陆小酉拿的那份饷更丰厚,有心想压着对方表现,却也不敢过了,万一丢了自己的饷再丢了命。

  至于眼前这一战,李泽怡还真就觉得能胜。

  军中天天在说“大帅就从没败过”,耳茧子都起了,不信也得信……

  ……

  李瑕巡视过军营,走上了临时搭建的战台。

  战台不算高,因为他带的辎重少,也不敢派人到太远的地方伐木。

  而之所以辎重少,因渭河河谷并不算好走。

  而渭河河谷这条路,其实有个名字,叫“陈仓狭道”。

  为何有了“陈仓道”还有“陈仓狭道”?

  看《史记》便知。

  李瑕才入汉中时,就把《三国志》与《史记》等书籍发给将领们,因为收复关中的办法其实明明白白写在上面了。

  刘邦平定三秦时,远不止“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而已。

  当时,刘邦的对手是项羽分封在西秦的雍王章邯。

  章邯并未受骗,主力依旧集结在渭水之南的陈仓,这便意味着堵住了刘邦兵出陈仓道的可能。

  因此“雍军塞陈,谒上,上计欲还”,刘邦打算退兵了。

  恰在此时,一个叫赵衍的谋士站出来,说“从他道”。

  这条“他道”便是渭河河谷。

  刘邦于是派出一支精锐,顺渭水而下,突然杀至章邯背后,配合陈仓道的主力,一举击败章邯。

  故而,渭河河谷也被称为“陈仓狭道”。

  李瑕这次的战略,也是由这个名字而来。

  看了这名字,再看今日之汉中、陇西,便知敌方不敢让他将陈仓道与陈仓狭道连通。

  这就是战场的主动权,以步战骑也有主动权!

  由此,李瑕已能判断出敌方下一步的动作,既然没立即退走,那就是想拦了,要拦就得趁早。

  “明日你若不战,你只会越来越失利。”

  ……

  “只能再袭扰这一夜,明日必须决战了。”

  刘黑马望着帐外的篝火,如此道了一句。

  贾厚问道:“以骑兵战步兵,岂可立即决战?当先截断其粮道,磨其士气……”

  “粮道如何断?”刘黑马反问道:“你断得了渭水粮道,断得了陈仓道吗?明日不战,再晚上几日,宋军源源不断出大散关,建塞、起砲,步步逼近,又如何?”

  “既如此,何不退回凤翔府城、据城而守?”

  “那就是攻城战了。”刘黑马喃喃道。

  贾厚不解,问道:“姐夫岂惧守城?”

  “并非是惧不惧的问题,而是……何必呢?”

  贾厚愣了愣,有些疑惑,却也有些明了。

  刘黑马喃喃道:“守一年、两年,明知凤翔府守不住,又何必守?李瑕既邀我决一死战,我若连这还怕他,又何必守?”

  贾厚问道:“也许一两年还有转机?陛下回师南下?宋廷罢免李瑕?”

  “父亲当年……蒙军袭卷而下,不降即屠城,直到诸地豪强纷纷投降蒙古人,才保全乡民。为何?蒙军当世无敌。不必打,一眼便知。”

  刘黑马缓缓道:“但你看这些年。也不仅是这些年啊,二十年了,杜杲、孟珙、余玠……如今出了个李瑕,我现在才发现,蒙军一直在败。尤其是,临洮这场大战。我是初次与蒙军交锋……”

  话到这里,他微微摇了摇头,显得有些茫然。

  他此时才发现自己的心气是何时丢了的。

  浑都海没有看起来那么不可胜战。

  不必说什么本想邀李瑕合击,误入敌境,这就是没脑子。

  浑都海当时不利?汪良臣更不利,阿蓝答儿已重挫了刘元振的援军。

  找借口,双方都有借口,事实就是汪良臣比浑都海勇。

  汉军作战时的勇武不输给蒙人。

  “蒙人不可战胜”这个信了一辈子的念头动摇,刘黑马已有些茫然。

  他审视自己,却还捉不住那点思绪。

  最后,刘黑马道:“孰强孰弱,打一仗便知,何必拖着?”

  贾厚心念一动,已明白过来。

  打一仗,不论是胜是败,对刘家而言,局势就明朗了。那何必再将战火蔓延到自己的地盘上,任战事持久,毁自己的根基?

  “那……廉公是如何想的?为何许姐夫决战?”

  刘黑马摇了摇头,道:“不知,但他与我的心思不同……”

  ……

  天光未亮之际,号角声已不停响起。

  刘黑马一身威风凛凛的战甲,踏入大帐,只见廉希宪已端坐在那。

  两人见了礼,却是没有说话。

  最后,是刘黑马道:“廉公,我欲今日与李瑕决一死战,若胜,则收复陇西。”

  廉希宪抬起头,道:“请刘公放手施为,不必顾虑……”

  ……

  “咚!”

  士卒们在天亮前用了饭,之后便听得战鼓声起。

  刘黑马走上高高的战台,放眼看去,依旧是平野辽阔。

  他下了命令,随着令旗翻飞,一队队轻骑已绕向宋军的侧翼与后方。

  这一战的思路很简单,骑兵继续袭扰宋军,寻找破绽,再分割包围小股宋军。

  马蹄扬起尘土,天光大亮之际,已有轻骑绕过了宋军后方,逼近渭河,向河畔的辎重放箭。

  他们是在吸引着宋军出来防御,拉开宋军的阵线。

  只要有宋军士卒来追,就会被他们一点点拉远,再包围,击杀……

  ……

  李瑕抬起望筒看去,很快也下了命令。

  “列长蛇阵,右翼向南进行!”

  战鼓声起,校将们也在不停大喝。

  “盾牌手掩护!推拒马!”

  “向南,出发!”

  “叮叮叮叮……”

  乱骑奔到远处,箭雨袭来,不等宋军放箭又迅速撤开。

  宋军士卒仿佛没看到他们一般,自顾自地做着自己的事。

  他们像红色的潮水一般,从渭水之畔向南拉长……

  李瑕的思路也简单,以兵力封住渭河与秦岭,不再给敌骑绕后的机会。

  然后,向前推进,挤压敌骑的活动范围,促成肉搏战……

  第六百四十八章 阵型

  “叮叮……”

  “噗……”

  箭矢愈来愈多,有的钉在步人甲上,有的钉在盾牌上,已开始有宋军士卒倒下。

  宋军士卒也在向敌骑放箭,但敌骑马快,在这个距离并不容易被射中。

  “受伤的拖下去救治!都别乱,继续推进!”

  陆小酉大喊,督促着士卒继续前进。

  在他东面,敌骑已越来越多。

  “别怕!箭射过来就没力了,盾牌手挡住!其他人跟在重甲兵后面列阵!”

  清晨还不算热,宋军士卒已开始流汗。

  李泽怡走在这一支队伍中,只觉一切都是按部就班。

  他不得不承认,陆小酉带兵……还不错。

  ……

  陆小酉平时看起来并不像是一个将军,身材不算强壮,性格也不豪放,更像是个老老实实的农夫。

  他本是泸州厢兵,兴昌六年,张实败于纽璘,李瑕接管泸州军,当时陆小酉的都头是汪大头,受李瑕提拔。

  于是陆小酉跟着李瑕打仗。

  他打过成都、剑门关、利州、汉中,曾被选到李瑕的亲卫营,去过临安。

  有经验,在战场上一点都不慌张,而且知道要做什么。

  他觉得自己也就这样而已,并没有什么带兵的能耐,兵法更是一点都不懂。

  但就是这样一个陆小酉,很快带着五百士卒向南行了两里地。

  在他的指挥下,盾牌手在前,重甲兵保护盾牌手,弩箭手在后面放箭,长矛手把拒马推开,使得敌骑并不敢马上冲锋。

  而敌骑一次次冲上前引诱,陆小酉也像是没看到一样。

  他一直在喊的就是“别怕,别管他们!”

  渐渐地,士卒们的体力流失,尤其是重甲兵。

  陆小酉的声音也开始沙哑。

  但宋军的阵线已快要拉长到秦岭……

  ……

  刘黑马眯起老眼,有些为难。

  若宋军只是固守驻地,他可以轮派骑兵去不停袭击,直到宋军断粮、力竭、士气低落。

  但李瑕借助地势,摆出一字长蛇阵……不,是雁形阵,李瑕是打算摆出雁形阵。

  到时,宋军在渭水与秦岭之间排成一排,便不再给骑兵迂回两翼的机会。

  眼下刘黑马有两个选择。

  一是集中兵力,准备冲锋,冲开宋军那薄弱的阵线,但骑兵冲击那样长枪如林,布满拒马的阵线,必然伤亡极重。

  二是趁着宋军还未封住平原,派遣骑兵绕到其后方。好处是可以寻找宋军腹背的破绽,坏处是兵力被一分为二。

  当然,还有第三条路,即向东撤过渭水,不打了,骑兵想不打就不打。

  眼下的机会确实不太好。

  但还是那个问题,今日在关中平原若还撤了,往后再求一个与步卒野战的机会都不可得……

  “大郎!你引两支千人队,绕到宋军后翼,寻找破绽。”

  刘元振愣了愣,抱拳领命。

  他最近安静了很多,总是闷不吭声的模样。

  刘黑马又交代道:“不急于冲锋……”

  话到一半,语气一转,他又道:“仗该怎么打,你明白。”

  “是,孩儿明白。”

  ……

  李瑕抬起望筒看去,只见东面尘土飞扬,敌骑终于有大部人马动了。

  一面旗帜招展,正是刘元振领着股兵马奔向南面秦岭,意图在宋军封锁平原前绕后。

  望筒中,只见一列列敌骑已从宋军右翼奔了过去,将士们根本拦不住。

  箭矢的杀伤力有限,而霹雳炮掷不了太远。

  这一战,没有带大炮。

  李瑕一共就四门笨重的大炮,从祁山道搬到阳平关都很不容易,根本不可能在这么短时间内搬到关中。

  何况在骑兵的围堵下,运辎重尚且吃力,也运不了炮。

  那就没有办法堵住骑兵绕后。

  但没关系。

  到目前为止,主动权都还在他,他先出招,刘黑马破解。

  那么,李瑕还可以依照着自己的打法从容下令。

  步卒指挥起来简单得多,慢慢把阵摆开来就可以……

  ……

  “蒙军来了!”

  “喊什么!”

  陆小酉大吼一声,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下令道:“弓弩手自己放箭!”

  “嗖嗖嗖……”

  这次,反而是敌骑并未射箭,正急着在宋军包围前奔过去。

  “盾牌手,重甲兵上前!掷炮手跟上!”陆小酉又喊。

  “咚咚咚……”

  身披步人甲的士卒脚步加快,也不知有多热,脚下满是汗水。

  终于,小半个时辰后,他们已冲到敌骑三十余步远。

  此时,只剩三百余骑还没穿过他们的阵线。

  “长矛保护!”

  “霹雳炮!”陆小酉喝令不止,“都记得丢出去!”

  数十掷炮手点燃引线,向敌炮抛过去。

  “轰!”

  铁片四溅,人仰马翻。

  那边蒙骑也有霹雳炮,虽不多,也向宋军这边抛过来。

  “盾牌!”

  不用陆小酉喊,趁着霹雳炮还未爆炸,一块块盾牌已顶在地上。

  重甲兵低下头。

  “嘭!”

  敌方的霹雳炮威力虽不如宋军,也是铁片乱飞,击在盾牌与盔甲上叮叮当当。

  这便是步卒比骑兵的大优势了,军械多,防御器械多。

  偶尔才有人惨叫。

  “别他娘叫!拉下去治伤!一点铁崩子能要你命吗?!”

  陆小酉不爱骂人,但最讨厌伤兵在战场上乱叫,会坏士气。

  “继续抛啊!给我堵死右翼!”

  不需要他说,一颗颗霹雳炮已抛过去,将最后三百敌骑拦在东面。

  这部宋军虽离秦岭大山还有三十余步,但已相当于封锁了平原。

  宋军不再有左翼、右翼,只有前锋、尾军。

  前方战场更是被一切为二,敌主力的活动范围仅剩下姜水以西,渭河以南,陈仓道出口以北……

  眼看着剩下的三百余敌骑掉头向东奔回,陆小酉转头又看了看已绕到西边的近两千敌骑,只见他们正在拉开距离。

  他擦着汗水,咧嘴笑了笑。

  反正,又完成大帅的军令了。

  “兄弟们做得好!歇个半柱香,整理阵型……”

  李泽怡放下手里的弓,忽然想到,李瑕的打法和自己是不一样的。

  要想领更多的饷,怕是真得先学会这种又死板又灵活的打法。

  毕竟,陇西不是没有将领投降李瑕,但李瑕只让他们驻守,像是并不重用他们的样子。

  这般想着,李泽怡再看向陆小酉,眼神便有些不同了……

  ……

  刘黑马眼看着李瑕正在一点点调整那个雁形阵,眼神渐渐凝重,却也渐渐平静下来。

  这一仗,到现在几乎都是按李瑕的意图在进行。

  好在,刘黑马也看清了李瑕的意图。

  无非是逼骑兵肉搏而已。

  正面交战,尽可能地消解掉骑兵的优势,以勇武论胜负。

  李瑕有胜势,士气更高,兵力更集中,也许还有大散关的援兵。

  当然,刘黑马也能从凤翔府调出驻防兵支援。

  至于士气?

  北地男儿,拼不过弱宋士卒吗?

  ……

  李瑕也一道道军令布置下去,调整好了他的雁形阵。

  七千人散开,勉强横在渭水与秦岭之间,阵线很薄。

  两侧的士卒位置更靠前,准备包围敌骑,不让敌骑跑动起来……

  再回头向后方看了一眼,只见刘元振的近两千人也在整备,之后,游骑散出。

  这一战,若李瑕先击败了东面的刘黑马部,则李瑕胜。

  而若刘黑马撑住,或让刘元振从后方找到破绽,切断宋军阵线,形成反包围,则刘家胜。

  “击鼓!全力向前!”

  “咚!咚!咚……”

  这次的鼓声格外响亮,节奏也长。

  随着这鼓声,李瑕已走下战台。

  他不需要再指挥布阵了,战场就这么大,双方兵力就这么一点,接下来就是正面破敌而已。

  “咚!咚!咚……”

  “大帅!”

  “大帅!”

  李瑕上马,拔出长剑,指向前方。

  ……

  陆小酉踮起脚,极力向北面的中军大纛看去。

  之后,他听到中军的呼喊声。

  “准备杀敌!大帅亲率我等杀敌!”

  终于,他看到了战台上的信令猛地指向前方。

  “前进!”陆小酉大吼。

  他执起长矛,大步向前,犹还想着听听大帅有没有说什么激励士气的话。

  走了两步,中军那边的呼喊才传过来。

  只有四个字。

  “收复关中!”

  ……

  “换马!”

  “列阵!”

  “准备冲阵……”

  姜水西畔,刘黑马已做好冲阵的准备。

  他当然知道骑兵冲阵损失很大。而且,他的骑兵列阵松散,更擅迂回包抄,并不擅长如魏武虎豹骑那样的战法。

  但战场就这么大,宋军已逼过来了。

  蒙古汉军摆的是悬阵,像是一个大圆。

  他们并不打算直直接杀到宋军阵中,撞上拒马、长枪。

  他们是会斜杀上去,跑出一个弧度,尽可能的放箭,可以绕一圈再跑回来。

  而惊人的马速能吓散宋军的阵列,之后,他们寻找破绽,突杀上去,切破、分割宋军。

  骑士们将弓箭上弦,马蹄刨着地面。

  弯刀扬起……

  刘黑马跨上马,开始激励士气。

  “儿郎们!我坐镇陕西近二十年,此间已是我们的家!现在,敌寇杀到我们家中……”

  “收复关中!”

  宋军的大喝声已传过来。

  “收复关中!”

  “收复关中!”

  漫天都只有这四个字。

  刘黑马脸色渐冷,执起大刀,高呼道:“保卫家乡!”

  “保卫家乡!”

  “……”

  此时,分兵之后,刘黑马这边余下三千余人,不足宋军半数,呼声显然是不如对面响亮。

  但没关系,他这边阵势还是更大的,因为有马。

  眼看着双方距离越来越近,再不冲锋便提不起马速了,刘黑马终于下令。

  “冲阵!”

  “杀穿他们!分割包围!”

  号角声起,千骑齐发……

  ……

  “来了!”

  “拒马上前!盾手举盾!箭上弦!”

  宋军前锋正是刘金锁。

  但他并没有下令,而是身旁的传令兵在呼喝,流畅得如同唱戏一般。

  “重甲兵起长枪!”

  “掷弹手准备!”

  “嗖嗖嗖……”

  这次,是漫天的箭雨袭来。

  刘金锁躲在盾牌下,睥睨着前方冲来的敌骑,手中长枪紧握。

  他披着甲,里面却没穿军袍,盔胄的衔接住便显出一点点纹身,上面汗水密布。

  因为他是真的怕热。

  这时却不在意那些,他心里正自言自语地喃喃着。

  “再等等,等麻烦死了的箭啊炮啊的放完,就可以杀敌了……”

  抛射来的箭矢如雨,砸在头上的盾牌上。

  “放箭!”

  “掷霹雳炮……”

  “轰……”

  刘金锁对这种开战时的远程武器越来越不耐烦,他看到有敌骑从阵前跑过,却是从右往左,兜了一个圈子竟还回去了。

  “跑你娘,来杀啊,跑……”

  双方越来越近。

  “咴律律律!”

  有没能刹住马势的敌骑撞在拒马上,数名敌骑的路线被打乱。

  “杀啊!”刘金锁大吼一声,挺枪而上。

  终于,该他娘放完的都放了。

  大脚板在地上一蹬,整个壮汉向前,长枪一刺,捅穿前方的战马,马上的骑士栽倒在地。

  “噗”的一声,跟上的宋军士卒一刀劈下。

  与此同时,一列列重甲士卒也是挺枪而上。

  “杀虏啊!”

  “杀啊!”

  马上的骑士也开始挥刀。

  两个军阵如同被挤在一起,迅速在中线挤出一条血路……

  ……

  宋军右翼。

  “跟我冲啊!杀虏!”

  陆小酉忽然大吼一声,身先士卒便冲上前。

  李泽怡只觉耳边巨震,骇了一跳,身后被人一推,连忙跟上。

  阵型不能乱,校将上前,这一排步卒冲锋速度更快,长枪齐捅。

  李泽怡根本就是跟着别人的动作在动,他甚至还没想明白,好好一个校将,平时看着老老实实的,指挥时也冷静,突然就成了疯子。

  “杀虏!杀虏!!”

  “噗!”

  战马重重砸下,李泽怡还在收枪,脸上就是一热。

  眼前一片鲜红,只见一个敌骑已被同袍们合力劈成两瓣,而陆小酉犹在向前,背影显得如此狂热。

  有股莫名的气势,使得李泽怡根本来不及思考,只能跟上去。

  到处都是血腥味,他脚下的黄土已成了红土,一片狼藉。

  ……

  “他们的阵线薄,杀穿他们!”

  战场上,蒙古汉军将领大喊着。

  “包围他们!”宋军校将们亦是高喊不已。

  雁形阵确实是更薄,但却能在一开始就让更多的士卒伤杀到敌人。

  蒙骑人虽少,却更集中,拼命想要杀穿宋军的阵线。

  之后,西面的刘元振也下令冲锋,试图在后方夹击宋军。

  谁胜谁败,只看谁的意志更为坚强。

  战场上的士卒却想不了那么多,眼里只看得到身旁的同伴、面前的敌人……

  恰是,“万里腥膻如许,千古英灵安在,磅礴几时通?”

  第六百四十九章 奋勇

  李瑕的雁形阵不是没有空隙。

  阵线横拉了三里多,每一步的距离只能站四列士卒,盾牌手或重甲兵在前,长矛手配上弓弩手或掷弹手,看起来很薄。

  且渭水与秦岭处还留了三十余步的距离让敌骑过去。

  但刘黑马不敢第一时间下令冲锋。

  他麾下不是重骑,是轻骑。

  且分兵之后,他的主力骑兵仅剩三千余人。

  一旦冲锋,距离拉开,仅有数百人能先冲到前面。

  百步远便要面对箭矢,三十余步便是霹雳炮,待冲到十余步内,宋军也已聚合,一名骑兵要面对的便是七八柄长矛。

  更别提满地的拒马、枪车、陷马索。

  哪怕能冲破宋军的阵线,势必也要付出太惨痛的代价。

  就到了西面又如何?

  西面地势更加狭窄,宋军反围上来,阵线只会越来越厚。

  到了西面,也相当于放弃姜水河上的浮桥,连退路也丢了。

  故而,刘黑马只能以车悬阵应对,骑兵围着主帅绕圈奔跑,保持速度上的优势。

  但速度的优势也未能保持太久。

  宋军推着拒马步步压上,短兵相接,骑兵下意识地便向里收缩。

  能跑的圈子越来越小,马速也越来越慢。

  不可控制的,车悬阵收缩起来,成了圆阵。

  慢慢地,骑兵已奔跑不动了,最后马与马挤在一起。

  ……

  随着骑兵奔跑范围的缩小,宋军已渐渐不需要控制整个平野,阵线也越来越密。

  终于,雁形阵如钳子一般,向骑兵包围过去。

  宋军想形成的包围圈只有三面。

  他们根本不顾东面的姜水,以及姜水上的浮桥,算是给敌骑留了一点退路。

  “前进!前进!”

  “呼……呼……呼……”

  披着步人甲的士卒不停喘着气,已累到了极限。

  这是七月中旬,正午,炽烈的日光如火,铁甲里就像是个蒸笼,要将他们的皮肉蒸熟。

  汗水持续流下,人已快要脱水。

  幸而同袍们还在叫喊着、互相激励。

  “包围蒙虏了!”

  “快要胜了!”

  “收复关中……”

  一个个重甲兵挺着长枪,迈动着脚步,叮地一声与别的重甲兵撞在一起,形成一堵铜墙铁壁。

  终于,七千余宋军包围了三千余骑兵。

  “万胜!”

  宋军士卒们兴奋不已,仿佛他们已经胜了。

  因此,疲倦的重甲兵们也没有别的念头,被同袍推着往前走。

  敌骑的刀劈在他们的头盔上叮当作响,但他们太累了,感觉不到危险,只知道再撑一撑就结束了,以他们的胜利。

  他们身后,长矛手借着他们的保护开始杀敌,也不忘继续激励他们。

  “撑住啊!马上要胜了……”

  长矛如林,刺出。

  霹雳炮被掷入骑兵的阵线中,铁片溅开,人仰马翻……

  ……

  刘黑马三千余骑在姜水畔陷入包围,若再不能突破,已有大败之势。

  但他还不慌。

  雁形阵横向展开,两翼向前,便像猿猴的两臂前伸,作用是克制轻骑的迂回,故而能形成包围。

  它的弱点在背面。

  战前,刘黑马已派两千骑绕到了宋军背面。

  只要能从背面击溃宋军,此战就能胜。

  他的策略就是用主力吸引宋军,给刘元振创造破敌的机会。

  不论刘黑马对长子是何观感,他深刻明白最后还该由长子来担家业。

  他愿为饵,让长子击败李瑕,重新振作起来。

  ……

  刘元振近来确实有些消沉。

  他以往不是这样,出身世家,文武双全,素有志气澎湃。

  二十岁起便曾独摄万户府,号令严明,赏罚不妄,宿将敬服;蜀中大战时,他孤身入营降服刘整,言辞慷慨,气度从容,堪称以一己之魄力服人。

  只是近年,实在败给李瑕太多次了。

  成都一败,全军受俘,他尚不得身免。好在当时李瑕放他归还,他还能找到借口,以为是金莲川幕府与李瑕暗中合作;

  汉中一败,十万大军仓促而退,则勉强说是为了还争汗位;

  垅塬一败,损兵折将;

  最后到了祁山道一役,刘元振彻底被李瑕击垮了信心……

  今日这场决战,他心里始终有“赢不了李瑕”的念头。

  绕道敌后,拉开距离,重整阵列,击败辎重……当刘元振寄望用袭扰一点点建立骑兵优势时,李瑕已决然率阵杀向刘黑马。

  见此情景,刘元振竟是犹豫了一下,没能果断下令冲击敌后。

  冲击吗?

  宋军阵中盾牌、重甲、长枪还是太多,在其阵线没有太大的松动之前,骑兵冲杀过去还是太危险。

  “你知道仗该怎么打。”刘黑马这句话再次浮起,竟使刘元振陷入了自我怀疑。

  不够坚决,他已没了当初的风采……

  犹豫了一会,刘元振才做了决定。

  七千人包围三千骑,哪怕收缩了阵线,依旧显得很薄弱。何况宋军正在全力进攻,背面的防备很松懈。

  也许能直接包围李瑕的中军。

  “杀破他们!”

  马匹开始慢跑。

  骑兵加上盔甲武器也有接近二百斤的重量,只有到了距离宋军阵线五十步左右才能全力冲锋。

  马蹄刨在地面上,在后方扬起尘土。

  很快,前方已是宋军昨夜驻扎的营地,此时几乎是空的,因宋军已向东面逼进。

  “绕过去!”

  骑士们纷纷拉过缰绳,转道。

  营寨以南,满地都是拒马。

  有士兵纵马一跃……

  “咴律律!”

  马嘶声起,地面猛然崩陷。

  惨叫声不止。

  “陷马沟!”

  一道陷马沟忽然阻断了骑兵的冲势。

  它不深。

  但这表明,李瑕有所准备。

  是从昨夜就预料会有骑兵绕后了。

  之后。

  “轰”地一声,大火从宋营中袭来,如同长蛇一般沿着陷马沟腾起。

  “啊!啊!”

  凄厉的惨叫声不绝于耳……

  “有石脂?!”

  宋军带的辎重不是粮草,竟是石脂。

  因为此战胜,大散关便能运粮。

  李瑕有信心,也有决心。

  思及至此,刘元振蓦然浮起深深的忧虑,失去了必胜的信心。

  他放慢马速,抬头看去,发现既已绕过了宋军营地,再要往两边绕,便是从来路再杀回去,起不到冲击宋军背面的作用。

  ……

  下一刻,号角声又起。

  就在刘黑马主力的南面,陈仓道峡谷中已有一支千余人的宋军杀出来。

  这是大散关的援兵。

  李瑕会调动大散关兵力,这不难猜到。

  问题在于眼下这个时机……刘黑马已被包围,不能再分出兵力去拦截了。

  刘元振突然发现,李瑕的雁形阵并未留下背后的弱点。

  那些拒马、陷马沟、火,为的便是阻拦他这支骑兵行进。

  等他再冲杀上去,正好会遇到大散关的宋军。

  “该死。”

  已没了选择,刘元振只能冲杀向陈仓道峡口。

  否则,一旦让宋军援兵再冲杀到主力面前,连败退的机会都不会有了……

  这一战的胜负,他已心中有数。

  眼下所求的,是能撤出战场。

  ……

  日渐西移,双方已交战了近一整日。

  重围之中的刘黑马瞪目看向前方。

  他快要败了,但还没败。

  并非没有反败为胜的机会。

  三峰山之战便是如此,他随拖雷以三万余兵马迎战金兵十五万主力,先败……而后胜。

  想到三峰山,刘黑马放不下他的骄傲。

  他轻声地,在心头念叨了一句。

  “西域既定杀李王,疾雷破柱关中惊……”

  这是郝经的诗,写的正是当年三峰山一战,也是这些年来刘黑马对“蒙军无敌”的迷信。

  “短兵相击数百里,孤穷转斗甲尽殷……”

  似还想找回当年的勇猛豪气,刘黑马握紧长刀,砍倒一个想要后撤的士卒。

  他驱马向前。

  战到此时,犹可凭勇武而胜。

  “黑风吹沙河水竭,六合乾坤一片雪……”

  此时是夏日,没有当年的大雪连天。

  也没有当年的气运。

  但,宋军没有金军强。

  靖康之耻便是明证!

  “逆风生堑人自战,冰满刀头冻枪折……”

  刘黑马心念至此,已亲自迎向宋军阵线,直杀向李瑕大纛。

  “儿郎们,随我破敌!”

  ……

  李瑕就在阵前。

  他看着刘黑马的大旗迎面而来,也看到了敌兵士气大振。

  主将上阵,自是能激励士气。

  于是,李瑕收起佩剑,从亲兵手中执起一柄长槊。

  如今他已意识到,在战阵上剑确实不好用,尤其是马战,剑不够重,不够长。

  所以他选择了长槊,它最像剑。

  这柄长槊重十余斤,李瑕单手夹着,驱马,迎向刘黑马的大旗。

  他没说什么,身后的大纛自然而然地跟上他。

  必要吗?

  李瑕要打服刘黑马,比谋略、兵力、意志……哪怕是武力,只要刘黑马还想挣扎,李瑕都愿意奉陪到底。

  他要把刘黑马那随蒙军作战而赢得的骄傲彻底击垮。

  ……

  马匹挤过一个个兵士。

  前方,一名刘黑马的亲兵正高举着大锤大杀四方,振奋着骑兵们的士气。

  “当!”

  一声重响,火花四溅。

  大锤与长槊相交,长槊径直以龙蛇之势捅进那骑兵的喉咙。

  “噗!”

  “刘黑马!犹做困兽之斗耶?!”

  犹被亲兵拥簇着上前的刘黑马蓦地抬头看去,迎面只见一杆“李”字大旗已到十余步开外。

  “大帅威武!威武!”

  宋军声势动天……

  ……

  血在眼前泼洒开。

  陆小酉已杀得忘乎所以,根本没顾到他身上的甲胄已经裂开,身上多了好几道伤口。

  他其实不知道关中有什么好,但就是想收复。

  这一战若不胜,他对不起所有同袍,首先是战亡者,还有一个个拼尽了全力、累到不行了却还在强撑着的同袍。

  要胜!要胜!

  这是陆小酉追随李瑕以来,从一次次战火与胜利中构筑出的信念。

  既然一次都没败过,那就一次都不能败!

  手中的长矛捅进一名敌人的身体,一时拔不出来,陆小酉大吼一声,弃矛,迅速拾起地上一柄弯刀。

  砍下马腿。

  “律律律!”

  战马的血狂喷,陆小酉眼前一红。

  “嘭!”

  又有骑兵想冲出包围,马蹄重重踢在陆小酉的心口。

  他摔倒在地,嘴里一咸,涌出血来,顷刻却又爬起来。

  “围住他们!”

  “正将!”

  混乱中,李泽怡一把抱住陆小酉,提醒道:“你听……马蹄声,马蹄声,敌兵有援兵从渭河以北杀过来了……”

  “杀虏!杀虏!”陆小酉不管不顾,挣开李泽怡,继续向前冲杀。

  “敌兵有援兵。”李泽怡拉回陆小酉,再次提醒道:“正将组织兵力……”

  “啪!”

  陆小酉已杀红了眼,根本什么都听不到,立刻便给了李泽怡一巴掌,吼道:“杀过去!只要奋勇便能胜了!”

  李泽怡一愣,竟是被打懵了。

  忽然。

  “大帅威武!威武!”

  远处传来大呼声。

  李泽怡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己方的大纛与敌方的大纛已接在一起……

  “威武!威武!”

  宋军士气大振。

  能像李泽怡这般听到马蹄声的根本就没几人,宋军士卒们疯了一般挤上来,推了李泽怡一个踉跄。

  陆小酉更是已挣开拉扯,哇哇大叫着冲杀,执刀乱劈。

  “要胜了!要胜了!”

  “要胜了……”

  声振四野。

  李泽怡一个人喊的什么“敌方援兵”在这些呼声中根本无人听到,宋军的士气再难被撼动。

  他被同袍们裹挟着,汇入洪流,像巨浪一般,猛地撞向了前方的敌人。

  “杀敌啊!”

  挥刀砍下。

  然后李泽怡才想起来,渭水上的浮桥都被宋军炸断了,敌方既是有援兵又有何用?

  渐渐地,他脑中的马蹄声如消失了一般,只剩一个念头——

  “大胜就在眼前!”

  终于是杀红了眼,忘了一切……

  ……

  渭河以北。

  汪直臣已领千余兵力赶至河畔。

  当时,他撤出秦州,退至凤翔,奉廉希宪之命驻扎于陇山道。

  今日得了军令,便飞马赶来。

  兵至战场,先派哨骑登上小山,望了对岸的战势,回报了战况。

  “报!能看到大纛都在阵前,双方主将交战了……”

  汪直臣有些奇怪,为何刘黑马并未从凤翔府调援兵?

  但一时也顾不得这许多,此时战场上鏖战正酣,他迅速下令造浮桥渡河。

  渡河自然不会很快,好在刘黑马见了援兵,若能保士气不跌,撑到夜里,可立于不败。

  “胜机还在,胜机还在……”

  汪直臣布置了渡河之事,亲自登上小山。

  风把对崖的杀喊声吹来。

  宋军杀声振天,仿佛未看到他这一支援军一般,犹在全力进攻刘黑马主力。

  汪直臣渐渐看明白,此时若是能冲一冲李瑕的后阵,即可大胜。

  忽然。

  远远的有骑兵至东面奔来。

  ……

  “汪副帅!廉公命你立即回防京兆府!”

  “为何?!”

  汪直臣一指对岸,大喊道:“只待我渡河,可败宋军……”

  话音未落,只见河对岸刘黑马高高的大纛已经倒了下去。

  虽隔着渭水,他已能听到宋军的欢呼。

  “万胜!”

  “万胜……”

  汪直臣愣在那儿。

  耳畔,那信使上前,道:“快走,廉公已看出刘黑马战意不坚……”

  ……

  “噗!”

  李瑕手中长槊再次捅翻一名骑兵。

  血雾中,刘黑马一手执大刀,一手牵缰绳,目光看向那勇不可挡的李瑕,想提刀,忽然发现自己真的已垂垂老矣。

  二十八年,气运轮回啊。

  其实一战至此,刘黑马早就知道论兵势,自己已败了。

  不过是还想再像早年间一样,凭勇武取胜。

  这是最后的一点骄傲。

  但面对这样的李瑕,已不可能再现当年勇武破敌的奇迹。

  没有再迎击上去的必要……

  “刘黑马!”

  大喝声传来,刘黑马听了,却没有上前交战,而是掉转马头便走。

  “杀啊!”

  宋军士气更盛,掩杀上去。

  马蹄仓皇向东。

  一杆大纛缓缓而倒……

  第六百五十章 俘虏

  渭河北岸,一千余骑向东驰去。

  烈风拂过汪直臣的脸,他纵马而奔,心中实在是不解。

  为何刘黑马不调凤翔府驻兵增援?为何刘黑马兵势犹在,且见到了援兵已至,却还败退?

  战意未免有些低了,不符三峰山之战打出的名将声望。

  五千余骑兵于平野败于七千宋军,连他都替刘黑马感到窝囊。

  连奔十余里,入了夜,汪直臣放缓马速,遇探马回报。

  “报,廉公正在前方……”

  汪直臣驰马缓缓又行了一里,赶进一个村落,正见村口破庙中亮着篝火。

  “廉公!刘黑马竟败逃了,我们守凤翔……”

  廉希宪抬手,打断汪直臣的话,道:“速引兵回京兆府吧。”

  “京兆府?”汪直臣大讶,“局势何至于此?李瑕不过区区数千人,关中诸州城驻军相加犹有两万余众……”

  “若刘黑马不降,关中诸城不需增援李瑕也拿不下。”廉希宪缓缓道:“但若他降了李瑕,你我也只来得及赶至京兆府。”

  “降?”

  这一字入耳,汪直臣已完全愣住。

  他实难想像,以大蒙古国之强盛,怎会有蒙古世侯向宋地将军投降?

  不可思议……

  ……

  夜幕降下。

  卸下步人甲的宋军士卒们扒掉身上的衣服,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姜水河边,躺下,任河水冲刷着小腿。

  他们是这一战中最辛苦的人,披着近六十斤的战甲来回奔走,保护身后的同袍,已没有人再要求他们清理战场。

  姜水河上铺满着尸体,已成了一条血河,他们并不在意,只想要凉快。

  有士卒驱着俘虏搬运尸体,扯着嗓子喊道:“都别喝这水,万一染了疫病。”

  “老子知道!”

  “也别洗了,大帅说了,天气热,战后万一发瘟疫,不是闹着玩的。”

  “好……”

  把脚探在河水里的重甲兵们往岸边挪了挪,依旧躺着,无力爬起。

  但累归累,犹有人忍不住大声笑喊。

  “万胜!”

  “还喊?都喊哑了……”

  “哈哈,万胜。”

  “又不是头一次胜……”

  欢呼声传到大营。

  大营里的士卒亦欢呼雀跃,但也有人在哀悼战死的同袍,笑声与哭声汇聚,像是在诉说这让人又喜又悲的战场。

  马嘶声已远去,马群正在被赶往大散关。

  偶有骏马回望夜色中的战场,眼神似通人性,带着悲伤之色。

  死去的马匹则被宋军士卒剥皮拆骨,架在一团团篝火上烤着。

  大帐外,篝火旁,刘元振正被五花大绑着丢在那儿,热得满头大汗。

  他出神地看着篝火中散落的余灰飘起又落下,感觉它们就像自己的心,已成了死灰。

  今日一战,刘黑马在被包围了一个下午之后,终于落败而逃,仅一千四百余骑渡过姜水浮桥。

  最大的伤亡也是当时出现的。

  之后,宋军调转头来,与大散关守军包围了他这一部人。

  军中俘虏,只怕已有近三千之数。

  “又是这样被俘了……”

  让刘元振最难耐心伤的便是这个“又”字,想到这里,情绪上来,欲哭,无泪。

  “李瑕在哪?!”

  他忽然叫嚷,以头撞地。

  “李瑕在哪?!让他来见我……”

  ……

  李瑕还在指挥士卒与民夫清理战场。

  他是冷静到无趣的人,打了胜仗也并未沉浸在兴奋之中,更担心的还是炎炎夏日万一出现的瘟疫,于是仔细叮嘱士卒尽快掩埋尸体。

  之后,则是探视伤员。

  ……

  帐篷里哀嚎声不止,陆小酉听得一声“大帅”,想要支起身来,又听李瑕说了一句。

  “都别起来,躺着……可缺伤药?”

  “大帅放心,不缺的……”

  好一会,李瑕与军大夫聊完,终于走到陆小酉身边。

  “大帅。”

  “别多礼,伤得重吗?”

  “不……不重,没事的,半个月就能好。”

  “你又躺在担架上了,场面有些熟悉。”

  “是末将没用。”陆小酉羞愧应道。

  蓦地,他又想到在临安受伤时被严云云取笑的场面……这次又打了胜仗,要是也能让她知道就好了。

  之后再想想,陆小酉还是消了这念头,决定回去之后老老实实娶个媳妇。

  李瑕自是不知他这些奇怪又简单的心思,拍了拍他的肩。

  “不要妄自菲薄,你是大将之才。”

  说罢,往别的帐篷走去。

  陆小酉还是撑起身子,默默在背后向李瑕抱拳相送,这才肯躺下。

  兀自体会着心里的骄傲,以及对未来的盼望。

  “嘿,大将之才……”

  ……

  夜更深,李泽怡走进帐篷,看了看陆小酉身上的伤势,问道:“还能好吗?”

  “能,戴着护心镜。”

  与往常一样,陆小酉并不在意李泽怡语气中有些居高临下的口吻,反问道:“你骑马去追了?后来斩首几个?”

  “一个,又生擒了三个,已报给刘统制。”

  “那你记得,是一个三贯加三个五贯……还有,加上前面的功劳,已经能转资了。”

  陆小酉说着,自顾自地为他算起来。

  “一个三贯加一个五贯,是八贯加十……”

  李泽怡不耐,道:“已录过了。”

  换作别的校将或许又要生气,陆小酉却不气,只是道:“那就好。”

  “倒是真没想到,最后还真能骑马去追敌。”

  李泽怡感慨一声,想了想,解下腰间的水囊放在陆小酉床头,道:“早些好起来。”

  神态语气,仿佛陆小酉才是他麾下的士卒一般。

  但他却浑然忘了,战时,他其实从头到尾都老老实实听陆小酉的指挥……

  ……

  快天明时分,李瑕才回到中军大帐。

  刘元振已在篝火旁被烤得大汗淋漓。

  “李瑕!有本事你杀我啊……”

  “若想杀你,兴昌六年成都之战时你已经死了。”

  刘元振不由一滞,再想说些什么,李瑕却已跨入大帐。

  黎明时,篝火终于熄了,宋军士卒也未再点火。

  刘元振终于感到渐渐凉快了些许,躺在地上似睡非睡。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李大帅,廉希宪只怕已赶回京兆,若再不肯相见,时机便逝……”

  刘元振迷迷糊糊睁开眼,先是看到了一双登云履。

  他缓缓抬头,只见贾厚正被两个士卒看着,站在大帐外。

  “二……二舅……”

  刘元振本想问“二舅也被俘了吗?”但再想到方才那句话,心知贾厚是随刘黑马逃了之后又再次过来。

  再一想,他已明白了。

  贾厚眼眸一低,扫了刘元振一眼,并未说话,眼神却很复杂。

  同样当过李瑕俘虏的舅甥二人便这般一站一躺,感受着这难堪的气氛……

  终于,帐内传来李瑕的声音。

  “带使者进来。”

  有士卒上前,一把提起刘元振,丢进大帐中。

  帐内,先入眼的是一张大地图,李瑕并未特意收起来,那山川河流间画着一条条行军路线……

  刘元振愣愣看了一会,知道这一战败得不冤。

  李瑕准备得太久、也太细,莫说汪直臣的援兵没能渡过渭水,哪怕是凤翔府再有援兵,宋军能再从大散关再调出千余兵力。

  另还有斜谷关。

  分批压上,为了留作后手而已……

  战已战过了,再看这些亦无用,唯在心中添一缕悲凉,刘元振转过目光,只见除了这地图,大帐内简洁异常,仅一卷草席,一根长槊……之后,李瑕已披上了盔甲转过身来。

  只是见使者、俘虏,披甲做什么?

  刘元振能懂他,既是战场,李瑕就时刻做好准备。

  这就是这么个无趣的人,但也确实太过于出众了。

  “见过李大帅。”

  贾厚施了一礼,径直道明来意,道:“今已见识大帅神威,我欲与大帅谈谈正月时未竟之事……”

  “别急,还有一位。”

  李瑕将佩剑在身上挂好,仔细、有条不紊的样子。

  “大帅,人带来了。”

  帐外有人通传一声,又一个被五花大绑的人被丢进来。

  刘元振定眼一看,却是刘元礼。

  “五郎?”

  “大哥?二舅?你们……这……”

  刘元礼不可置信,已呆滞下来。

  三人各自回想到成都一战时受俘的场面,羞愧难抑,都恨不能扎到地上……

  “都出去吧,离帐二十步,不得让人靠近。”

  “那大帅是否有危险?”

  “无妨。”

  李瑕吩咐过后,方才转向贾厚,道:“开始吧。”

  相比帐中另外三人,他精神奕奕,像是能发出光来。

  刘元振以往还能欣赏李瑕,此时却觉得他很讨厌。

  那种远超于常人的坚韧,就很让常人讨厌。

  这念头一起,刘元振才意识到,自己终于承认,相比于李瑕,自己就是个寻常人……

  “姐夫愿与大帅再谈正月未竟之事。”

  贾厚不去看地上的两个外甥,努力保持着语气的从容,既不说昨日一战,也不谈方才提及的廉希宪赶赴长安一事。

  “刘家愿与李家联姻,姐夫膝下,十三姐儿、十四姐儿年岁与大帅正相当……”

  空气中还弥漫着战场上的腥膻气,贾厚闻得到,心中也有悲怆。只能说是,已过去了。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今日之日,世家大族首先要保证的还是家族的基业。

  凤翔府的兵力未调、关中各地还有驻军,刘黑马逃得及时,尚存有谈判的本钱。

  这是战前便留好的退路……

  但李瑕已抬手,打断了贾厚的话。

  “贪了。”

  两个字入耳,贾厚眼神立即尴尬起来。

  李瑕道:“我说话直,但既然胜败已定,你不必再讨价还价。要谈可以,基调先定下,别贪心,我们实事求是。”

  贾厚赔笑道:“恕我冒昧,大帅欲使刘家帮衬,该给的体面却不能薄了。要共济大事,首先当有情份……”

  “正月,我好言相劝,未给刘家体面?”李瑕问道:“彼时你们想看实力,现如今实力摆出来了,你们又想要情面、要情份?好话孬话都是你们说了算,岂不贪心?”

  “这……”

  贾厚低下头,眼色为难起来。

  这第一步李瑕既不肯让,刘黑马想要的更多东西李瑕便更不可能给了,那就再难谈下去。

  他不敢说硬话,以免谈崩了。

  只好将目光瞥向刘元振。

  刘元振会意,无奈地闭上眼,仰起脖子,道:“二舅不必与他多说,且看他不过数千兵力可得关中否?我与五弟绝不怕死!”

  “好。既然如此,大可成全你们……”

  李瑕话到一半,贾厚抬眼看去,见其眼神坚冷,不由脸色大变。

  “大帅不可啊!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第六百五十一章 开诚

  凤翔府。

  唐时,凤翔府与成都、京兆、河南、太原合称“五京”,号为“西京”。

  刘黑马还有一个官职是“西京留守、天下兵马副元帅”。

  凤翔亦是他的根基之一。

  昨日一败之后,他仓皇率残军撤退,连夜逃回了凤翔府。

  幸而府城还在。

  刘黑马担心的不是宋军,而是怕廉希宪会先控制凤翔府。

  战前,他与廉希宪说“若胜,则收复陇西”,但没说若败了要如何。

  两人都不敢说,所以相对无言。

  若败,刘黑马便打算与李瑕谈谈归顺之事。

  太多兵马被李瑕俘虏,儿子在对方手上,汉中、陇西已对关中形成居高临下的夹攻之势。另外,忽必烈未必就能胜过阿里不哥……总之原因很多。

  甚至,李瑕曾与贾厚详聊的那些话,也偶尔会在刘黑马心中浮起。

  而他之所以还要再决一死战,既是回报历代大汗对他的重恩,也是想尽力保全他的骄傲。

  若不打上一战,他对李瑕并不心服口服,也不敢将全家性命全压在李瑕身上。

  唯一仗定胜败,才能看清局势,才甘愿。

  这是很微妙的心思。

  简单而言,刘黑马还是想拼一把,看能否稳住局面。

  投顺还弱小的李瑕,只是到最后迫于无奈的选择……

  廉希宪看得明白刘黑马这个心思,当然看得明白,刘黑马不调凤翔府驻军,保存退路的心思已很明显。

  故而说“请刘公放手施为,不必顾虑”。

  言下之意,同意让他全力一搏,再做决择。

  廉希宪也无奈,否则若再逼迫,只恐刘黑马连战都不愿一战。

  战一场,至少还有胜机。

  再调汪直臣增援,努力求胜。

  但最后,还是败了。

  廉希宪仅比刘黑马早半日退走,来不及控制凤翔府,干脆领着心腹直奔京兆府。

  这是已不再信任、也没有理由再信任刘黑马了。

  因其将家族之利置于朝廷之上,战前留有退路,战时见援兵已至犹先溃逃,暗揣反复之心。

  刘黑马深知自己已不得信任,归顺李瑕已是保全家业更好的选择。

  他还有与李瑕谈条件的底气,战前便已算得清清楚楚。

  临洮之战后剩下的一万五千余战力,五千余奇袭汉中尽没,五千余决战于渭水仅余一千四百人得归……但还有五千精骑散布各地。

  而关中各州县、各关隘驻军相加,犹有两万余众,虽说战力差些,守城还是够的。

  且刘黑马镇守山西、陕西近二十年,在军中地位远高于廉希宪等人。

  只看一点便知,阿蓝答儿南下钩考之际,敢动廉希宪、商挺,却不敢动刘黑马。

  反观李瑕,眼下虽有一万精兵北伐,但陇西空虚,李瑕真敢带兵深入?又如何取得关中?川蜀连年战祸支撑得了这样的大战?取关中之后如何防御?

  李瑕需要他刘黑马投效,这一点毋庸置疑。

  甚至早在年节时,李瑕就已经定下的攻取关中的策略,即,收服他刘黑马。

  但,如何谈,其中差别却极大……

  ……

  “有话好说,大帅欲争关中,万不可争一时之气……”

  宋军大帐之中,贾厚眼见李瑕真敢杀人,已面露焦急,苦劝不已。

  这便是他以眼神示意刘元振说硬话的原因。

  硬话教刘元振说了,他才好说些软话,再把局面挽回来。

  李瑕却没有这么多技巧,也从不虚以委蛇,神色始终坦然,语气冷静中带着些许真诚。

  “并非争一时之气,你们若没有谈的诚意,两个俘虏杀便杀了,我大可不谈。”

  贾厚微惊于李瑕能如此坚决,作揖道:“有诚意,恰是因有诚意,家姐夫才想要嫁女于大帅。”

  “这是诚意吗?”李瑕反问道:“这不是想贪我的势吗?”

  贾厚没想到他这般直接,又是一滞,终于也开诚布公,道:“既说到势,现今刘家之势,犹不小。”

  “小不小,我不与你争辩。”李瑕道:“正月时,我认为我兄长娶刘家女为正妻,正好相配,但现在,刘家之势更小了许多。”

  贾厚不屑,维持着礼数,缓缓道:“家姐夫欲与大帅亲上加亲,让令兄娶十二姐儿,大帅则……”

  “你现在叫我大帅,若我松口了,明日你便直唤我名字,后日,刘黑马便要对我颐指气使,到时是我争天下,还是他争天下?”

  明明是平平淡淡的语气,然而“争天下”三字入耳,刘元振、刘元礼抬起头,还是觉得李瑕好狂。

  贾厚则有些见怪不怪,应道:“姐夫并不敢有如此志向。”

  李瑕道:“故而,他败给我了。”

  两人争的看似是刘黑马嫁女于李瑕或李昭成,实则是刘家归附后的地位。

  “大帅恕我冒昧。”贾厚无奈,只好挽起袖子,指了指挂在帐中的地图,问道:“可否容我为大帅介绍关中形势?”

  “可。”

  “此地是凤翔府,有驻防兵力三千余人,姐夫引兵归后,犹有五千人,府城位于渭河以北,四野开阔;此地是郇州,为防斜谷关的宋军,布兵两千人……”

  贾厚侃侃而谈,先沿着渭河往东指过,又沿着泾河向北,再沿着黄河说东面防务,最后圈了圈商州、潼关一带,说了一个个城池、关隘的兵力。

  “反观大帅,如今不过是在关中最西面占了一个据点,兵力如何面对整个关中?”

  李瑕反问道:“你还真能将关中兵力如实报给我不成?夸大其词而已。”

  “但可以确定,若无刘家,大帅不可能占据关中。”

  “我已有数万战俘,不需太久,即可练出数万大军。”

  “不需太久,姐夫亦可从关中练出兵马,关中有这个人口、钱粮。”贾厚问道:“但不知蜀地可否支撑得起数万大军北伐的粮饷?”

  “你若不信,到时看看?”

  贾厚笑笑,道:“大帅唯有早取关中,方可应付蒙古之势。否则,待汗位之争结束,大祸临头矣。何必呢?”

  李瑕反问道:“刘黑马又为何不早降,非要等到二子被俘,损兵折将,何必呢?”

  贾厚看都不看被捆在那的刘家兄弟,淡淡道:“姐夫有子十四人,折二子无妨,且兵马犹众,折损得起。”

  “但这两个儿子最出色。”李瑕道,至于刘黑马还有多少兵马,他懒得争论。

  刘元振、刘元礼难得听李瑕夸了他们一句,却是面露尴尬之色。

  贾厚再次执礼,问道:“大帅为何一步都不肯退让?”

  “久在悬崖边,没学会退。”

  “大帅未免太倨傲了。”贾厚气得一跺脚,拂袖道:“若如此难相处,姐夫不附也罢!”

  “好。”

  李瑕沉得住气,因看得清局势。

  刘家有势,须借。

  但分寸不能丢。

  贾厚深深看了李瑕一会,叹息一声。

  他知道,自己说服不了李瑕倚重刘家了。

  不是没有过机会,在正月时,两人深谈过一次。

  正是那次,李瑕直视着他的眼,推心置腹、直言不讳。

  “我有廓清帝宇、康济生灵之志……”

  但当时,没见到李瑕的实力,贾厚只以为这年轻人是大言不惭。

  一个由弱宋暂时任命的蜀帅,年少狂妄,毫无根基便敢妄言取天下,岂不可笑?

  之后,却见其人施谋用略,气吞四万大军……场场大胜应接不暇。

  终于,李瑕的实力摆开在眼前。

  贾厚却已错失了当时的机会。

  如今回想起来,才知李瑕其实是句句发自肺腑,字字出于真心……

  “既如此,由姐夫亲自与大帅谈,可好?”

  “可以。”

  ……

  三日后的深夜,炎帝陵。

  刘黑马竟是只带了贾厚前来。

  甫一见到李瑕,他开口便道:“我诸子当中,唯大郎、五郎最贤,余者皆庸辈,并无敢反抗蒙古之心。”

  “意思是,今夜我若不放你回去,我便得不到刘家的归降?”

  刘黑马叹道:“我老了,死则死矣,只盼以残躯救回两个儿子。”

  李瑕依旧明白刘黑马的意思。

  今夜能谈妥,那万事好说。但刘黑马肯只身前来,并非是就决定投降了,还要看条件,若条件谈不妥,李瑕不管是拿下他还是杀了他,刘家其余子弟将继续效忠忽必烈。

  “也好,既事关刘家往后形势,你们几位主事人一起谈吧。”

  李瑕遂招了招手,让人将刘元振、刘元礼也带来。

  刘黑马既有孤身赴会的胆魄,李瑕也不怕这父子三人加贾厚一个书生能伤得到他,何况这里已是他的地盘,外面还有层层重兵。

  夜色中,五人便这般站在陵祠的石阶下。

  好一会,刘黑马抬头看向陵上的石碑,喃喃道:“我是契丹后裔,并非炎黄子孙。”

  他先是拉远与李瑕的立场。

  李瑕道:“辽国不在了,你们总归要有个归属。”

  两人语气都很平和,没有了战场上的冷酷。

  并非是他们忘了将士们流的血。

  而是,将士们流的血,就是为了促成他们接下来要谈的形势。

  政治是一桩很微妙的事,它的中心是利,包括小利,也包括天下大利。

  战争也好,谈判的机锋也罢,都只是为了实现利的手段。

  而两人说话也不似李瑕与贾厚谈判时那样的争锋相对。

  因为他们都看得清情势,也做得了主……

  “归属?”刘黑马反问一句,道:“论归属,大蒙古国更能接纳我们这些契丹人。赵宋却连北人都接纳不了啊。”

  “这不是蒙古与赵宋之间的问题,而是文化。”李瑕问道:“辽灭以来,刘家说的话、写的字,作的诗书文章,是谁家文化?”

  “这是金国教我们的啊。”

  “这是先贤教化你们的,汉家先贤。”

  “陛下已开汉制。”

  “我说过,忽必烈不彻底,不如我。”

  刘黑马漫不经心点了点头,喃喃道:“功过是非,无甚好辩的,我一契丹后裔,还须为汉制再做多少你才觉得够?”

  李瑕道:“我明白,这些是情怀,你们有情怀,但我要你服我,只说情怀不够,得讲实力。这才是世间的‘现实’。”

  “不必谈实力了,你有多少实力,不会与我实言。”刘黑马叹惜道:“谈谈你能给我什么,如何?”

  他们很平静,不像李瑕与贾厚争辩时那般激动。

  因为之前只是争辩,现在却是要做决定,做决定时更在乎“现实”。

  李瑕想了想,并不马上回答,反而说了句题外话。

  “汪忠臣也愿降我,我没接纳。”

  “为何?”

  “你们这些北地世侯值不值得招降,我须有个标准,思来想去,论迹不论心吧。”

  李瑕并未放松警惕,手依旧握在剑柄上。

  他的语气却很随意。

  “若论心,人人皆可招降,却也人人皆可杀。譬如汪世显,他有过归宋之意,汪忠臣、汪德臣兄弟,也有安抚百姓之心;譬如你,哪怕到今天这一步,你依旧还想效忠于忽必烈,被我逼到没办法了,犹想与我讨价还价……你们这些人,保全家国、传承汉法的情怀有,但首先还是将家族置于首位。

  人之常情,我若要杀,得杀光所有北人。

  故而,我论迹。汪家安抚过利州百姓,但随阔端屠蜀,手底下亡魂远超其救活之数,该杀;你多次向蒙古主请命,救活过北地百姓数万,远超战阵之中死于你手的兵士,可招降。”

  刘黑马并不领情,道:“你的意思,你给了我一次机会,我还该感激你?”

  “不错,确是这意思,劝你要珍惜。另外,我不止给过你一次机会。”李瑕道:“成都一次,陇西一次,算上这次,我若决心要杀你们,你们可能已死了三次。”

  这话有些难听。

  但刘黑马反驳不了。

  他勉强笑了笑,缓缓道:“你未助浑都海攻关中,多谢。”

  也只有这一次,他最服气,事关他镇守之地无数人性命,也不得不谢。

  “我与廉希宪说过,我远比你们有原则。招降也是,我说我的条件,你同意便点头,不同意,今夜我杀你们四人,之后让你刘家子弟守关中,那又如何?”

  刘黑马微微皱眉,道:“条件,我先说。”

  “也好,但只怕改变不了我的主意。”李瑕抬手,由他先说。

  刘黑马感受到李瑕的干脆与坚决,踱了几步,沉吟着,终于还是开口推测着局势。

  “我若不降,你眼下兵力太少,便是能取关中,至少要在一年半载后动兵,吸纳俘兵,准备粮草,哪怕川蜀能扛得起,也不可能更快了。”

  “我可以先趁势取凤翔,你初败,士卒并无战心。”

  “但这是逼刘家与你死战,你该明白,渭河一战,我未尽全力。”

  “你便是调出凤翔驻兵支援,依旧会败。”

  “我若死战,你也伤亡惨重……好,只当你今夜杀了我便能取下凤翔,到时廉希宪必已整备好京兆府守势,一旦战事连绵,川蜀势必支撑不住。而宋廷恐战祸,必要罢你兵权。”

  “忽必烈也撑不住。”

  “你欲放阿里不哥下中原不成?”

  “不,更有可能的情况是,廉希宪为保大局,并不敢反攻凤翔,对恃一年半载,之后,被我击败。”

  “即便如此,这一战至少要三年,你已错过了汗位相争的时机。”刘黑马道:“这还是你所有计划都顺利的情况,而廉希宪绝不简单。”

  “对你而言,重要的是,刘家也会在这三年战祸中被连根拔起。”

  刘黑马沉默了一会。

  他终于有些无奈,开口道:“说我的条件,我会助你攻下关中,你放回俘虏,往后由刘家统兵坐镇凤翔府,总管军民事务。此外,你娶我女儿,生下子嗣,传承事业。”

  “我也说我的条件。”李瑕道:“俘虏不必放了,刘家现有兵权可由刘元振、刘元礼统率,在我麾下听我调遣、依我军法,往后军饷、封赏亦由我调派,这也意味着,你们得交出关中之军民财权……”

  “不可能!”

  刘黑马已大怒。

  没了封地与财权,士卒粮饷由李瑕调派,兵权还是兵权吗?

  他径直大喝一声。

  “你这是要我之子孙,给你当赵宋治下如走狗般被驱使的武将?!”

  若说在李瑕眼里,世侯们是投降蛮夷的汉奸走狗,但在刘黑马眼里,他们事实上是中原的独立诸侯,裂土自治。

  相比蒙古的宽松,赵宋对武将的制约要厉害太多。

  赵宋才是动辄怪咎武将的那一方。

  说句更难听的,在刘黑马看来,赵宋的武将才是皇帝任杀任惩的走狗。

  这是任何世侯都不愿背叛蒙古、尤其是叛蒙降宋的关键原因之一,绕不过的坎……

  “今日你便是杀我四人,我绝不答应!”

  “不是赵宋治下那种地位的武将。”李瑕还很平静,道:“是我的武将,开国大将。”

  “你不觉得自己狂傲得可笑吗?!”

  “不觉得,恰是我有自信,才能做到往后不对你的子孙毁诺翻脸,甚至刀斧相向。你认为忽必烈真就能放任世侯掌兵权?就算他能放任,他子孙能吗?眼下与你们虚与委蛇罢了。世间太多虚与委蛇之辈,今夜我只与你开诚布公。你该看的不是一时的显赫,世侯权柄,注定是镜花水月而已。看清楚,谁才有真正的容人之量。”

  李瑕目光坦诚,认认真真又道了一句。

  “若借前人述志向,任帅一方,赵彦呐与孟珙,我不做赵彦呐;开国立业,赵匡胤与李世民之间,我不做赵匡胤。”

  刘黑马看着李瑕的眼,竟是愣住。

  李瑕太年轻了,却堂而皇之说出了这样的话……

  但刘黑马又忽然想到,李世民之所以能容得下各式各样的开国大将,岂不正是因为其人年轻?

  年少而创大业,方可称天之骄子。

  天之骄子,方有强大之自信,方有能容人之雄魄气量……

  第六百五十二章 屈突通

  渭水之战在七月十二,而今夜正是三日后的中元节,该拜祭先祖。

  炎帝陵前,五人对谈了许久,却还是立于石阶之下,未得结果。

  石阶旁,是一块块石碑。

  偶尔月光从云层间透下,能让人勉强看清石碑上饱经沧桑的斑驳文字。

  “火德开统,连山感神……”

  刘元振双手受缚,站在那,听着李瑕与刘黑马的言词,一直紧闭着嘴。

  好一会,他低头,将碑文看完。

  最后一句是“盛德不孤,万世同仁”。

  “盛德不孤,万世同仁。”刘元振心里念叨了一句。

  之后,他听到李瑕以李世民自励。

  莫名地,这一瞬间刘元振心里忽然轻松了许多。

  “自比唐太宗,李瑕太狂妄了……但,输给这样的人,也是情有可原。”

  这念头一出,近日来压在刘元振脑子里的重担仿佛被卸下了大半,让他终于能长舒一口气。

  且不谈李瑕有无这个资格,总之是在以前人自比。

  那他刘元振又该自比于谁?

  隋唐乱世,突厥可远没有如今蒙古之势,也没有如他刘元振这般卓然不凡的世侯……

  思来想去,一个名字跃进脑海,刘元振不由摇了摇头,感到有些羞愧。

  但愈想,愈觉得有些相似。

  屈突通。

  屈突通出身东胡,与契丹同族异部,擅骑射,好武略,有勇有谋,可谓与他相类。

  且其人有仁心,曾在隋文帝面前谏言“臣一身如死,望免千人性命”,正如刘家所为。

  经历也相似,兵败被擒。

  不过,屈突通之后追随秦王,平定薛举、王世充……

  刘元振更加羞愧,骂自己不已。

  如何能这般便开始考虑投降之事?

  偏脑子里又有个声音在说着。

  “一心纯诚,遇明主,宁限于两国尔?屈突通守节,求仁得仁,故图形于凌烟阁,配列太宗庙庭……汝之志向,堪比千古名将否?”

  刘元振遂想道:“我虽有比肩千古名将之志,而李瑕微末,岂可称明主?”

  “汝败于其手,三矣;束手就擒,二矣。若李瑕不可称明主,汝三败二擒之人,犹自比于名将?岂不可笑?”

  刘元振不由觉得自己太可笑了。

  明知道比不了屈突通。

  “图形于凌烟阁,配列太宗庙庭。”

  “会取安西将报国,凌烟阁上大书名。”

  “……”

  脑海中这些话语越来越密,刘元振突然发现自己的心思,已经是想要投顺李瑕了。

  不想承认,但确实想。

  他目光向刘黑马看去,夜色中看不清刘黑马的眼神,只感受得到刘黑马依旧不悦。

  “父亲。”

  刘元振终于开了口。

  当先转过头来的却是李瑕,看了刘元振一眼,像是看穿了其人心思。

  李瑕遂点点头,道:“也好,让你们父子先商量。”

  说罢,他径直往边上走了几步,竟根本不在意刘黑马是否会解下刘元振、刘元礼身上的绳索,试图逃脱。

  刘元振并未急于解脱捆缚,而是向刘黑马道:“前些日子,陛下加李璮为江淮大都督,赐金、银符共六十余枚,褒赏奖谕再三。然而,孩儿得到京中消息,在这之前,粘合南合、张宏等人,曾向陛下进言,称李璮必反。”

  “我知道,安抚、姑息之策罢了。”刘黑马叹息一声,“陛下正与漠北交战,山东事态又不妙,这也是我肯与李瑕谈条件的因由之一。”

  刘元振却还有另一层意思,又道:“若旁人不知李璮之反心,只当陛下待诸世侯一般宽厚。”

  他虽还被捆着,却终于在消沉了一段时间之后,重新有了评点江山的气概。

  “如今陛下待李璮优渥,是姑息之策、是虚情假意。那,安知待父亲之优渥与器重便是真的?有朝一日四海归一、休兵晏民,又有谁真个能容忍世侯裂土分疆,手握兵权?

  父亲岂不见史天泽每每推辞、转授都元帅之职,窝阔台、蒙哥不溢赞美之词?由此观之,蒙古可汗,并非真气量恢宏。不夺世侯之兵权,非不愿矣,实不能矣。而陛下天威难测……”

  刘黑马叹息一声。

  他比长子更明白,无论如何,忽必烈待世侯更宽松,这点是毋庸置疑的。

  李瑕方才说的意思,是要夺刘家的兵权,比蒙古严、但不会像赵宋那般猜忌制衡。

  刘元振所言,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但眼下形势所迫,听听这些话,有个台阶下罢了。

  “孩儿以为,李瑕为人,坦诚可信。”刘元振又道:“他将条件摆明,而非先欺骗父亲,待往后再行反悔之事,是带诚意而来。”

  在他眼里,李瑕的诚信确实是好的。

  且是在“兵不厌诈”与“坦诚相待”这方面把握得极好。

  两者的区别在何处?

  比如,忽必烈与阿里不哥的使者商谈,答应回哈拉和林商议,却在暗中准备,最后斩杀使者,抢先登基称帝。没有人会说他奸诈,因为傻子才会去哈拉和林送死。这叫兵不厌诈,对敌人不择手段。

  再比如,忽必烈为笼络北人,平时口口声声“行汉法”,北人听其言、见其行,因此而付诸努力,真心拥戴他。如今他确实登基、改年号,诏告天下实行汉法。这叫言行如一,对自己人坦诚相待。

  两者区别在于,双方都是出于真心许下的承诺,才是真正有效的承诺。

  李瑕对敌,比忽必烈更不择手段,刺杀、偷袭、欺骗、威胁,各种下作伎俩层出不穷;

  而李瑕待人,却比忽必烈更坦诚,条件先摆出来,既然不能容忍刘家再裂地养兵,也不会虚与委蛇,先作欺瞒,一是一、二是二,称得上“直率”。

  弱者太直率,只会被轻视,故而一开始所有人都对他爱搭不理。

  唯有当李瑕摆出实力,睥睨关陇,这份直率才能成为气魄。

  再反观古来多少豪杰,起势前少了这份直率,轻许诺言,欺瞒哄骗,最后毁言践行,再难赎回。

  对比到这里,李瑕的直率又成了更难能可贵的优点……

  刘黑马默然而立,听着长子的劝说,渐渐也感受到了这些。

  “你认为李瑕真能成事?”

  “不知。”刘元振道:“但三峰山之战前,父亲可曾想过,三万余兵力能胜十五万大军?”

  刘黑马喃喃道:“其实,那是气运啊,天降大雪……在那之前,我以为要死了……”

  “那既然形势至此,再赌一把又何妨?”刘元振道:“无论如何,岂不好过关中陷于宋军反攻,家族基业毁于战祸与猜忌?”

  这才是关键。

  今日谈不拢,李瑕只是失去时机,刘家却已有根基尽毁之虑。

  而条件好或不好只是其一,能否遵守亦重要。

  更重要的是,李瑕能否成事……

  刘元振挺了挺背,道:“当年,父祖孤注一掷,换刘家三十余年显赫,如今时移运转,孩儿亦愿孤注一掷,担负家业。”

  刘黑马终于又在长子眼中看到了昔日的光彩。

  前阵子,他嫌长子啰嗦,认为五子稳重,结果偷袭汉中一役,五子也是全军覆没。

  此时再见长子振作,竟是不再嫌啰嗦,只感欣慰。

  ……

  李瑕按剑站在那,默默看着刘家父子的身影。

  之后,只见贾厚上前,对刘黑马又低声说了良久。

  夜风吹来,偶尔能听到贾厚是在复述正月里的对话。

  “……三百年之民生潦倒……观其言行,匡扶天下之意志……”

  李瑕又退了两步。

  他没多劝,相比现在劝说的语言,他过往的言行更重要。

  迄今为止,不论实力大小还未有一个北地豪强投效于他。

  以往打了胜仗,他都是一个脑袋一个脑袋地砍过去。

  必须要结束这种情况了,时间已不多,他需要收服第一个北地豪强,才能发展他的势力。

  趁忽必烈与阿里不哥相争之际,他也必须尽快取关中,拉近双方的基数。

  争天下这是赛场,这是最后一个入围的机会。

  李瑕也知道自己提出的条件很一般。

  说是让刘家兄弟分统兵马。但听他调遣、交出钱粮,本质就与赵宋武将相当了,失去了自治一方的权力,刘家拿什么来养兵?

  李瑕与赵宋的区别,只看刘家信不信他的用人气量。

  至于刘家答不答应,只看他们是否认为形势到这一步了。

  李瑕已不能给得更多,他不可能容忍中原之地有世侯自治,这是原则问题……

  “条件还未说完吧?”刘黑马回过头,这般问了一句。

  李瑕点点头,开口道:“方才说的是最关键一点,刘公答应了?”

  “尚未考虑清楚,李帅不妨先把条件说完,老夫再考虑考虑。”

  “我兄长会娶令媛为嫡妻,从此刘李两家同气连枝,只须刘氏族人不犯国法,有李家一份富贵长荣,便少不了刘家一份。”

  刘黑马深深看了李瑕一眼。

  之后,他踱了几步,问道:“如何掌握关中?”

  “如今是七月中旬,宋廷只怕还未收到我奇袭巩昌的战报……若能尽早拿下关中,可拖到半年后再上报。之后,请刘公为成都府路安抚使,治理民生政务,我请调张珏北上,调遣安排再待官员就任,又须半年。我有一年多光景可掌握关中。”

  “治理成都?”

  “刘公征战一世,可愿于废墟之中建立欣欣向荣之事业?”

  刘黑马背过身去,抬头看向黑得深邃的天空。

  “你真有……廓清帝宇之志?”

  “是。”李瑕并不犹豫,道:“今刘公犹不信,无妨,我一点点做给刘公看。”

  刘黑马既不说答应,也不拒绝,看过了天色之后,又回头看向了炎帝陵。

  “中元节快过去了,你我先拜祭祖先,如何?”

  第六百五十三章 弃局

  七月十六日,长安。

  商挺摊开公文又看了一遍。

  改京兆府宣抚司为“陕西四川行中书省”,升迁廉希宪为行中书省右丞相、商挺为佥行省事。

  这是好事,是恩赏廉希宪、商挺平定关陇的大功。

  商挺五十一岁佥行省事,已可算名臣;廉希宪却才二十九岁,虽说是行省丞相,但大蒙古国之行省比寻常国家尚大,可称结结实实的拜相。

  可见平定关陇功劳之大。

  但商挺的脸色却更为忧虑了。

  他已经把汪良臣兵败、陇西失守的消息传往开平。那么,在这些坏消息到达开平之前,陛下已发出了加赏的诏谕。

  这非常快,毕竟路途遥远,甚至陛下如今并不在开平,已往北迎战阿里不哥。

  结果,大胜恩赏才下,陇西转眼间被李瑕占据。

  商挺很担忧会影响到东路的战事……

  “李瑕。”

  喃喃着这名字,商挺又拿出一封信看起来,虽然这些日子以来他已看过很多遍了。

  信是张文谦写的。

  蒙哥死的消息传来后,张文谦最早到河南等地调查是否有人与李瑕勾结。

  也正是他查清了当年李瑕北上的真相。

  ——李璮的谋士王文统,趁金莲川幕府谋划秘事之机,利用杨果试探宋廷反应。

  张柔与李瑕之瓜葛也正是张文谦发现,遂有了姚枢招降一事。

  没想到,李瑕去了趟临安,再回汉中,其势竟是不减反增,今已攻下陇西。

  商挺此时才回过神来,惊讶地发现南面竟出了这样一个人物。

  金莲川幕府诸人,若及早意识到,本该有机会扼杀李瑕……

  郝经,弟子被杀,诗作还被以血字题在墙上,他本该去细查。但张家遮遮掩掩,没及时告诉他实情。

  赵璧,经略开封,四年前便该发觉不妥。但没办法,四年前李瑕不过是个默默无闻的竖子。

  张文谦,查清李瑕在河南的作为,本该更重视。但当时,张文谦已算很重视李瑕了,先后传书提醒姚枢、廉希宪、商挺。

  姚枢,公务繁忙,仅布置了一手便不再关注。但也能说足够重视了,献策请张柔嫁女李瑕,亲笔去信招降,还预料到李瑕若不降,犹可借赵宋之手杀之。

  廉希宪,忙于平定关陇之乱,没注意到李瑕设计了汪良臣。但甫一得到消息,便对李瑕惊为天人,打起全部心力应对,最后还亲赴凤翔府。

  便是他商挺,一得到提醒,立刻便下令“军中严符信,以防奸诈”,防止李瑕遣细作北上……

  回想起来,金莲川幕府没有一个人在李瑕之事上有过疏漏。

  且自蒙哥汗身死以来,操持家国大事的谋臣们对那个才二十岁的年轻人都有所警惕。

  差就差在,诸人也都是忙里偷闲时各自谋划一招,却没有一个人在全力对付李瑕。

  只希望这次,廉希宪能稳住关陇局势……

  “商公,廉相回来了。”

  商挺抬头看去,竟见廉希宪风尘仆仆赶来。

  “善甫回来了?”商挺笑道:“对了,该称廉相了,不到三十即拜相,快看这封公函……”

  廉希宪大步跨进公房,并未看那公文,径直附耳在商挺耳边说了一句。

  “刘元礼奇袭汉中,全军尽殁了。”

  商挺脸色一沉,犹自镇定,止住廉希宪的话语,先挥退了下人。

  “虽未想到李瑕能留下刘元礼这五千人,但局面……”

  “局面大坏矣。”

  廉希宪虽不至于惊慌失措,语速却快,道:“刘黑马败了。”

  “败了?败给谁?凉州与西域诸王支持阿里不哥了?!”

  “是李瑕,他兵出渭河了。”

  商挺讶然,问道:“何时之事?”

  “十二日。”

  “廉相……未与我说笑?”

  “我亦盼还能与商公说笑,局势远比商公所想严峻,严峻太多了。”

  “凤翔府还在?”

  廉希宪此时才接过商挺手中的公文扫了一眼,对自己任行省右丞相一事荣辱不惊,皱眉道:“凤翔府还在。”

  “那是?”

  廉希宪似有些不愿猜忌世侯,却不敢再耽误,终于道:“与商公说说我的猜测吧,刘黑马恐怕是……欲降李瑕。”

  商挺愣住。

  他向后退了两步,仔细盯着廉希宪的脸。

  “善甫,你素来稳当,该知此等大事,不可胡言。”

  “刘黑马自保之辈,不肯力战,我亲眼所见。”

  商挺呆滞了一下,喃喃道:“局势……至此地步了?”

  “唯盼着刘黑马能不叛,但他连……”

  商挺恍惚过后,一个激灵,已清醒过来。

  他太清楚统领西京、河东、陕西诸军的七万户都元帅一旦降敌的后果!

  这还是大蒙古国从未有过之事。

  “速向河南、山西、陇北调兵支援……”

  商挺大步便要往外走。

  “商公!”

  廉希宪一把拉住他,道:“北面如此大战,岂还有兵可调?!若刘黑马真降了,京兆府守不住,关中守不住。”

  “那还能如何?守不住也得守。”

  廉希宪叹息一声,道:“我们该尽快携兵马、官吏、文士、钱粮撤出京兆府。”

  商挺转头看向廉希宪,目光中却泛起了一丝怀疑。

  两人关系亲近,商挺又是副职,平素从不已这样的眼光看廉希宪。

  但哪怕是惊慌之中,但商挺犹保存着清楚的意识。

  毕竟事关重大,他不得不防,万一叛投之人是廉希宪、想要诈出关中兵马又如何?

  “请商公信我。”

  廉希宪郑重施礼,又招过汪直臣与麾下几名士卒,细说了些战场详情。

  末了,商挺又问道:“不再试着守一守关中?”

  “先做撤离准备吧。”廉希宪道:“刘黑马若降,不必守。”

  商挺道:“不久前,才支运了一批钱粮北上。眼下陛下正举大军平叛,不可失关陇财赋重地啊。”

  “正是如此,才不必与李瑕动兵。否则到头来既守不住,反使关中战祸连绵,长远而言,更为不利。”廉希宪摸着唇上漂亮的胡子,缓缓又道:“先退吧,不利之时退一步,方能保全往后夺回关中的实力。”

  “已有夺回关中之法?”

  廉希宪苦笑,点了点头。

  “也好……”

  论谋略,商挺或不输于廉希宪,只是不如廉希宪熟悉战况,此时仔细问过,也便答应了。

  两人共事多年,互相信任,竟是连放弃关中这等大事也只花了不到一刻便定下来。

  ……

  这日的长安,首先是京兆学府的名儒与学子被平平稳稳地护送上马车,东渡黄河,暂避往山西平阳府。

  廉希宪就任时,第一桩事便是请许衡提举京兆府学。

  准备撤退关中时,第一桩也是迁府学。

  如他常说的,“教育人才,为根本计”、“今国家崛起于朔漠,若不礼敬士人,则儒术由此衰熄矣”。

  这份心思,宋人大概不能理解。

  唯有这些北方的读书人,能感受到文脉已稀弱,以及对“国家崛起于朔漠”的忧虑。

  ……

  七月二十一日,探马传回消息,宋军已进驻凤翔府。

  “刘黑马果然是降了。”

  “让人感慨啊。”商挺叹惜一声,“回想起当年阿蓝答儿钩考,将你我下狱,却优渥刘黑马……他本该更忠忱才是。”

  “世侯。”

  廉希宪只喃喃了两个字,不复多言。

  他们站在城东城楼上,向城外看去,只见汪直臣已领着驻军集结。

  “请商公带兵驻守潼关,须将刘黑马麾下兵马与河南驻军调换,切记切记。”

  “廉相呢?”

  “我将其余兵力派往山西、陇北。”廉希宪道:“关中四塞之地。只要关隘还在我们手上,李瑕便是拿到了关中,也等于没拿到。”

  他眉宇间压着深深的思虑之色……

  若说天下如棋,这一局,李瑕准备半年,先想好每一步如何走,趁廉希宪不备,先发制人,步步逼进。

  廉希宪知道自己败了,赢不了了。

  于是他主动退出关中,相当于先行放弃这一局必败的棋。

  之后,趁着李瑕还在收尾,他已开始谋划下一局该如何走。

  这便代表着“事机”又变了。

  “那下一局,该是我赢。”廉希宪自语了一声,目光再次昂扬振奋起来。

  在他脑海中,新的棋盘上,他已当先落下一子。

  ……

  郿县。

  “拿下郿城太轻易了。”李瑕策马而行,抬头看城门上那个“郿”字,摇了摇头。

  “我们的李大帅担心什么?”

  刘元振近日称呼李瑕,每以“我们李大帅”相呼,语气中带着些许戏谑。

  他纵马而行,又悠悠问道:“担心我等设计要害李大帅不成。”

  李瑕觉得刘元振就像是个女人,降就降了,却故作矜持,非要表现出一幅超然物外,满不在乎的样子。

  反而是刘黑马、刘元礼沉稳得多,老老实实地当着士卒拜了李瑕,该如何就如何,因为没有心结。

  此时李瑕却懒得就此多说什么,淡淡道:“不是。我在想,为何廉希宪不做防备?”

  刘元振微微沉吟,道:“许是将兵力收缩回京兆府了?”

  “待派往长安的探马回来便知。”

  两人并辔而行,刘元振再一想,又笑道:“也许廉公见我们的李大帅是人中龙凤,也有归附之意呢?”

  李瑕摇了摇头,坦然驰入郿县,身后仅带百余亲卫。

  因刘元振已说过控制了城池,李瑕信得过他。

  “不会,他追随忽必烈十年,若这般便归降我,意志未免太不坚定了。”

  刘元振微微尴尬。

  下一刻,李瑕已径直道:“我不是说你,我是在想,廉希宪是否有可能放弃关中?”

  “关中岂能这般唾手可得?谁能轻易放弃关中……”

  刘元振摇了摇头,又准备侃侃而谈,分析局势。

  李瑕抬手打断他,沉吟道:“若廉希宪探到刘家已弃暗投明,推算出他无力守住关中,那……主动撤离,反而可趁刘公派遣的各路信使未到之际,带走刘家兵马。”

  刘元振听到这里,脸色已是一变。

  他之前,从未想过这种可能。

  下意识里就认为廉希宪该守关中。

  为何?

  这是理所当然的反应。

  廉希宪不是怯懦之人,既受任宣抚陕西,便有守土之责,怎可能轻易退走?

  然而,当刘元振仔细一想,竟发现,于廉希宪而言,撤出关中确实才是最好的办法。

  刘黑马已在昨日散出信使,联络各州县的旧部,准备助李瑕一举拿下关中。

  七万户都元帅镇陕西近二十年,这份威望,廉希宪挡不了。

  若是廉希宪把这些兵力带到河南整编……

  “这……我的兵力……”

  刘元振喃喃了一声,再次摇头道:“不太可能。”

  “为何不可能?”

  “这种决定,没人敢做。廉希宪若如此,须对局势有极清晰的判断,须冷静到能抛除各种杂念。而擅自放弃关中,他还得有这胆量。”

  刘元振已不再称“廉公”了,因这次廉希宪要损害的是他的利益。

  他语气也愈发笃定,最后道:“他不会的。”

  “我本也以为他不会。”李瑕道:“但,你告诉我的,蒙哥身死消息传来,他敢不等忽必烈谕召到,擅自作主斩杀军中亲近阿里不哥的蒙将,把军符给汪良臣,此人极冷静、有胆魄、能洞察。”

  刘元振张了张嘴,脸色愈发难看。

  李瑕又道:“若非我更早把蒙哥死的消息传到六盘山,廉希宪还敢杀阿蓝答儿、刘太平,不是吗?”

  “我刘家的兵力……”

  “放心,他带不走太多,最多只能带走长安附近的驻军,必不敢去商州,太快了。”

  李瑕之所以没事先想过廉希宪会撤离关中,也正是因为太快了。

  七月十五日夜里,他与刘黑马会面;十六日,双方正式谈妥;十七日,宋军开始入驻凤翔;二十日起征关中;二十二日攻下郿城……

  这已是快到极致。

  廉希宪若还能在他大军到之前撤走,那其人之冷静,其胆魄与洞察力,就实在太了得了。

  “二十三岁即宣抚京兆?”李瑕自语道。

  刘元振听得这感慨,一愣。

  他忽然发现自己比李瑕、廉希宪的差距有多大。

  以往还自诩俊彦,可今日听三言片语、观李瑕与廉希宪算计,竟已完全超脱了他这个层面。

  “一个二十三岁既宣抚京兆,一个十九岁即阃帅川蜀……资才天授……何其不公……不公……”

  第六百五十四章 易帜

  马蹄踏过平阳大街,李瑕与刘元振翻身下马,先是巡视了粮仓,之后拐向菜市口。

  要暂时控制郿县,取钱粮是得“实”,而当众斩首了此地的达鲁花赤、奥鲁官则是得“名”。

  这些事刘元振已安排妥当,此时他更关注的还是长安的情况。

  “若廉希宪真退出了关中,大帅要如何应对?”

  “潼关当然要拿。”

  刘元振有些担忧,问道:“为了攻河南、山西?”

  “不攻。我们取陇西、关中在于一个‘快’字,但也就是太快了,来不及消化胜果,已无力继续打下去。”

  刘元振问道:“不怕廉希宪反攻?”

  “漠北战事未定,他拿什么兵力反攻?若有兵力,又何必退?”

  “那也就是说,关陇局面已定?”

  “不错。”

  刘元振沉吟着,最后道:“如此说来,廉希宪若退出关中,也不算高明。”

  李瑕瞥了他一眼,不得不敲打他一下。

  因为刘元振这人就是欠敲打。

  “廉希宪只是做了最冷静与清醒的决定。你做不到他这种地步,等想明白了,却又觉得他不够高明,因为只这么做还扳不回局面?但你能算到他的后招吗?”

  刘元振略感尴尬,却也意识到自己的缺陷在何处。

  始终不够清醒,总容易被各种情绪推动。

  “我就是在想,他还能有何后招?”

  李瑕拍了拍他的肩,道:“不必想那么多。我们以堂堂正正之师取关中,三五年内,忽必烈抽不出手来。廉希宪根本没有从大势上扳回局面的可能,那么,他能做的只有旁门左道。”

  “他如何做?”

  “办法很多。就像我以前做的,阴谋诡计,用来以小搏大的。”

  “那如何应付?”

  “防。”

  “就这么简单?”

  李瑕想了想,道:“以前我用旁门左道,对手总会来破解我,这是以短击长。他们忘了,他们最重要的优势在哪。”

  刘元振有些不明白。

  “举个例子,比如你……比如汪良臣吧,他的实力在于兵势,击败浑都海之后,只需要好好生息,等漠北战事平定。蒙古举大兵南征,谋士布置战略、探马打听情报、准备好后勤,徐徐进兵,未必攻不下汉中。但他看我总是奇袭,烦了、躁了、急了,以为找到机会了,非要也奇袭我一次。”

  说的是汪良臣,刘元振却是听得面红耳赤。

  李瑕又道:“哪怕处于弱势,要安排一场刺杀、谣言、离间也很简单。处于强势者却要疲于应对,应对久了,强弱之势也就变了。”

  “廉希宪也打算如此对付大帅?”

  “不知道,我也不想费心思去猜,加强防范便是。我们眼下占据关中,收服民心、发展实力才是正道。”

  “但大帅方才还说廉希宪了得。”

  “重视对手,但要保持自身的节奏。”

  刘元振叹息一声。

  道理他也知道,偏偏忍不住就是会被别人牵着思路走。

  “明白了。即便对付了廉希宪,还有商挺,还有赵璧、张文谦、姚枢。大帅既已得关中,不必与他们一个个斗智斗勇,只需积蓄实力,到时出兵河洛,以王师扫之。”

  “不错。”李瑕道:“唯怕,眼下道理都知道,到时却斗红了眼……你我要彼此提醒,保持清醒。”

  刘元振已忘了阴阳怪气,问道:“敢问大帅何以如此见事分明?”

  “你吃的苦、受的难太少,才会这么问。”

  此时两人已走过菜市口,李瑕放眼看去,喃喃道:“廉希宪治理关中这些年,做得不错,暂时而言,只怕关中民心还在他。”

  “是,实话实说,他安民抚田、过问民生疾苦、扶弱抑强,政绩显著。”

  刘元振皱了皱眉,继续道:“廉希宪上任之前,关中许多百姓便如羔羊。譬如,以往贫民举债,又以息为券,辗转责偿,号‘羊羔利’,负则虐待之,不胜其毒。廉希宪正此法,取券焚之;

  再譬如,以往四川来的降民散于山谷而居,每有兵士俘掠卖作驱口。廉希宪严刑禁止,使关中无贩易驱口者,抚无籍之人屯田,以宽民力……”

  李瑕默默听了许久,最后道:“相比阴谋诡计,这些为民善举,才是廉希宪真正给我压力的地方。”

  “压力?”

  李瑕点点头,道:“我得比廉希宪做得好,才叫真正收服关中。”

  刘元振转头看向李瑕,微微一愣。

  他本以为,说这些,李瑕会着恼,会骂一骂廉希宪,拒绝承认廉希宪的政绩。

  想看李瑕也像他一样有慎有妒,他也能好受一点。

  但没有,李瑕只以廉希宪作为激励……

  ……

  “杀头!”

  “噗……”

  菜市口前,大刀一次次斩落,数十余颗头颅被砍下来。

  达鲁花赤、奥鲁,还有郿县境内一个个蒙古贵族及其依附者。

  百姓没有欢呼,更多的还是不安。

  李瑕与刘元振再次上马,向城外行去。

  “知道我为何杀他们吗?”

  “因为是蒙古人?”

  “不是。”李瑕道:“因为他们占据了大量无主的荒田,或侵夺着有主民田,或是压迫驱口耕种,或是不耕不稼,把关中田地变为草地,放牧牛羊。”

  刘元振瞥了李瑕一眼,暗想刘家也有大量的田,或者说整个西京的田都曾是刘家的。

  “你看,这便是我会比廉希宪做得好的第一桩……”

  ……

  这日,郿县城头上宋旗招摇,宋军继续策马东向。

  而在下一个城池,百姓依旧不明白为何宋军会突然出现,直如神兵天降。

  人与人之间,有着天壤之别,体现在消息渠道上也是如此。

  李瑕、廉希宪这些人,既能散布出大量的探马,又有一叶知秋的本事,能知几日间千里外的形势。

  而普通百姓却连陇西丢了都还不知。

  毕竟,四月十二日之后关陇之战的消息才开始传入关中,一直发酵到六月,民间才传开。

  于是当宋军入境,半个关中都像是懵了一般……

  ……

  长安城依旧平静。

  街头巷尾不时有人谈起近日城中官员学子大规模东迁之事。

  “听说是西面打赢了,要打北面,当然要调人、调饷……”

  “看这动静,额差点以为是什么人打进京兆府……”

  “官府都张榜告示哩,北上平叛,往后没得战事哩……”

  “……”

  吕阿大担着箩筐穿过永宁门,走过南大街时,听到的便是类似这样的讨论。

  又走了一会,前方便是长安钟楼。

  他左右看了看,在街边寻了个阴凉的角落放下担子,坐下,开始叫卖。

  “寒瓜!卖寒瓜了!”

  天气依旧炎热,吕阿大打着赤膊,犹有汗水不停淌下,皮肤黝黑,身材干瘦。

  旁边支了两张破桌卖凉茶的摊贩便笑问道:“老哥,喝口凉茶不?”

  “额自个卖的寒瓜都舍不得吃哩。”吕阿大直摇头。

  卖凉茶的摊贩遂舀了碗水给他,道:“看这一身汗,重死人的两筐大瓜,哪担来的?”

  吕阿大连忙道谢,傻笑道:“从草场坡一路担了六里地进城,额这不指望能在城里多卖些价钱。”

  “老哥是种瓜的?”

  “种瓜哪够活的,额佃了几亩官田。”

  “官田?能种官田的可不算多,老哥日子好过哩!”

  吕阿大也有些得意,道:“官佃当然好,一亩上等田只交三升粮哩。额听说,南面那宋国,一亩得交一斗四升,啧啧,吓死个人。”

  摊贩也是咂舌不已。

  “老哥还知晓南国那边田税?那可远吧?”

  “嘿,额听一位先生说的。”吕阿大伸出大拇指,道:“额还见过这京兆府最大的官,宣抚使。”

  “真的?老哥讲讲呗。”

  吕阿大回想着,眼神中透出些敬畏之色,已想到了六七年前。

  “宣抚使可真是救了额一家的命啊。那年,额借了羊羔利,那可真是利滚利,利滚利,都得卖儿卖女了,亏得是宣抚使来,把那些羊羔利的债契一把火烧了。就在这钟楼前,那天半城人堵了满条街……”

  说着说着,他头一转,正见一个书生打扮的年轻男子走过钟楼,忙不迭便抱起一个寒瓜跑上前。

  ……

  “恩公!”

  耶律有尚缓缓步入南大街,目光四下逡巡着,似在寻找什么,忽听得一声呼喊,抬头一看,却见是个黝黑干瘦的老农。

  “你是?”

  “小人吕阿大,当年就是恩公免了小人的羊羔利,还让小人当了官佃……”

  耶律有尚并不倨傲,笑了笑,有些自豪,目光又一扫,问道:“既有田耕,怎么还出来卖瓜?”

  “这两年因打仗加派了粮,额想着再种些瓜卖了……嘿,小人懂的,平叛嘛,平了叛,以后日子越来越好过。”

  耶律有尚点点头,眯眼看了吕阿大一会,感受到对方的诚挚,心念一动,从袖子里掏出一串钱递过去,道:“你的瓜我买了。”

  “这……”

  “能否再帮我一个忙?不难,只是一桩小事。”

  “好!额什么都能做!”吕阿大重重点头,这才欢天喜地接过那贯钱。

  “这边说。”

  耶律有尚抬了抬手,拐过小巷。

  吕阿大连忙担起他的瓜,快步跟了过去,嘴里还絮絮叨叨。

  “恩公,这钱多了,秋粮马上要收哩,小人过得下去。方才小人还和那卖凉茶的说,额们比南国税可轻太多,恩公当年说的,小人都记着。”

  “说到此事,等战事过去,官府绝不再加派你们的粮。”

  “小人明白,前些年就不加派。”

  “那就好,廉相之志也不在于与宋廷相比。宋廷不仅田租高,还有和籴……”

  此时长安城犹在廉希宪治下,对于许许多多如吕阿大这般的人而言,就没想过会有人来打破他们平静的生活……

  第六百五十五章 古城

  通济坊。

  一个普普通通的沿街小阁楼内,胡祗遹站在窗边向远处看了一会,关上窗,坐下,继续看案上的信纸。

  好一会,耶律有尚登了楼。

  胡祗遹头也不回,问道:“方才那人是谁?”

  “一个瓜农,街上遇到便突然喊我,吓了我一跳。”耶律有尚随口应着,关上门,“他曾受过廉相恩惠,似乎是当年废羊羔利之事。”

  他有些无奈,叹息着,又补了一句。

  “绍开兄也知道,我随廉相做事以来,惠泽陕西,有太多百姓认得我,往后出门,该乔装改扮了。”

  胡祗遹不悦,道:“你太不谨慎了,但不该带旁人来此地。”

  “我没带到进来。且李瑕还未至,该不至于……”

  “若李瑕今日便到又如何?”胡祗遹神色郑重。

  耶律有尚羞愧,拱手道:“绍开兄勿怪,往后我行事谨慎些便是。”

  “我看你给那瓜农递了钱,做何事?”

  “廉相留下的人眼神都太过锐利,我认为反而是质朴百姓不易被查觉,不如寻些普通人为我打探消息,再联络当时受羊羔利迫害之人,最终,满城皆有我耳目……”

  “不妥。”胡祗遹摇头道:“一则,不宜牵扯无辜;二则,普通百姓未经训练,如何能打探消息?反引为祸事”

  “我不这般看。”耶律有尚道:“所谓‘得其心,斯得民矣’,廉相之胜于李瑕者,京兆民心在廉相。故而须用他们,待李瑕手下暗探欲查我等,却见满城皆敌,将寸步难行。”

  “我不认同。”胡祗遹愈发严肃,“伯强,你太天真了!”

  “绍开兄只怕是轻忽了斗升小民之力。”

  “我等行事,为保斗升小民安乐,而非利用其愚昧!”

  耶律有尚摇头,道:“那便请绍开兄拭目以待。”

  “你我皆是初次涉猎谍情,对手长于此道,不得不慎。”胡祗遹无奈地摇了摇头,拿起桌上的纸稿递过去,道:“这是张公给商公的信,随信附有当时赵公、张帅对李瑕初次谍探的记录。我整理了一份,你看看。”

  耶律有尚接过。

  胡祗遹叹道:“我不得不承认一件事。”

  “什么?”

  “李瑕改变了自古以来之谍情,融暗杀、反间、刺探为一体,可谓此道之集大成者,有开宗立派之能。”

  耶律有尚整理了一下衣冠,伸出双手,郑重接过胡祗遹整理的纸稿。

  像是接过一本对北地很珍贵的儒家孤本。

  “我当仔细揣摩,慎重应对……”

  北地不像江南有重文轻武的风气,北地书生往往都是文武双全,此时小阁楼中的二人亦如此。

  耶律有尚时年二十五岁,看起来彬彬有礼,却是体魄健壮,精于骑射。

  胡祗遹时年三十三岁,素有风流才名,写得出“一帘红雨桃花谢,十里清阴柳影斜”这般婉约诗句,却也擅于技击之术,为廉希宪器重,理刑狱,是查案的好手,以精明干练著称。

  习文习武,他们素来刻苦。

  学间谍之事,他们也是用学文学武的态度。

  很快,屋中响起一本正经的交流声。

  “《孙子兵法》有云‘故用间有五,有因间、有内间、有反间、有死间、有生间。五间俱起,莫知其道,是谓神纪,人君之宝也’,李瑕该为五间之外,第六间……”

  “能以上智为间者,必成大功……”

  夜幕降下。

  屋中,一封封纸稿被丢入火盆烧了。

  “这封……需要李瑕追查时能看到。”

  “这一角?”

  “是。”

  耶律有尚拿起信,放入火盆,等它烧到一半,挥灭了火,放到一边。

  “还有这封……”

  许久,几封没烧干烧的信被叠在一起,重新掷入火盆。

  火卷起,又灭。

  灰烬落下,盖住了其中残留的只言片语。

  胡祗遹深深看了耶律有尚一眼,道:“到时,我先动手。”

  耶律有尚郑重行了一礼,道:“兄若不成,便由我来动手……”

  “再会。”

  “再会……”

  ……

  耶律有尚穿过夜色中的街巷,趁着京兆府还未易手,登上钟楼,再次望向了这座长安城。

  这长安城已被毁过一遭,不过还是很大,比天下大部分城池都大。

  然而它仅是盛唐时的皇城。

  故城之大,所谓“百千家似围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畦。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毁于唐末战火,何其可惜。

  这次,不需以战火再毁长安,只需以李瑕的办法,毁李瑕。

  ……

  六日之后,一杆“宋”字大旗被插在安定门上。

  有人高喊了一声。

  “收复长安……”

  宋军是分三路来的。

  李瑕沿渭水而东,先后攻下郿县、盩厔、终南、咸宁、兴平、咸阳诸诚,直趋长安西面安定门。

  刘黑马走北路,先后攻下扶风、永寿、奉天、好畤、醴泉、武亭诸诚,之后渡渭水而南,直抵长安北面安远门;

  杨奔率一千轻骑由子午关出,先取长安南面永定门,长驱直入,转道西大街,出安定门与李瑕汇合。

  本以为收复关中最难打的一仗,也就这般轻而易举地结束了。

  “收复长安……”

  当城头上的呼喊声传来,李瑕抬起头,道:“你们想像中的收复长安,是这般吗?”

  刘元振策马于李瑕左侧,知道不是问自己,遂看向杨奔。

  “不是。”杨奔脸上犹带汗水,手上却未沾血迹,并不过瘾,应道:“太轻巧了,与末将想象中不同。”

  “高兴吗?”

  “没那么高兴。”杨奔应道:“像是一拳打空了。若是能酣战一场,哪怕身负重伤也觉畅快。”

  他说着,又说了句心里话。

  “这般取得的长安,叫人心中不安。”

  李瑕想了想,不知说什么,道:“进城。”

  “大帅。”刘元振抱拳拦了拦,“大帅只怕不宜入城。”

  “你怕廉希宪布局要杀我?”

  “是。”刘元振道:“近日我思来想去,廉希宪只须刺杀大帅,即可挽回局面。他提前撤出关中,必是为此谋划。”

  “秦始皇遭遇过几次刺杀?”李瑕忽然问道。

  刘元振一愣,先是瞥了杨奔一眼,之后才拱手应道:“《史记》载四次,荆轲、高渐离、张良,以及兰池行刺。”

  “唐太宗又遭遇几次刺杀?”

  刘元振再瞥杨奔一眼,见对方毫无反应。

  他略略沉思,应道:“史料可推的有六次,单雄信、王世充、阿史那结,以及李元吉三次刺杀。”

  “那就是了,进城。”

  “这可……”

  刘元振还想再劝,忽记起在郿县时李瑕所言。

  如今已兵至长安,还能不敢进城不成?若将长安城清查一遍,却不知须耗费多少时日,又真能清除刺客?

  一共也只有三五年光景能用来积蓄实力,畏手畏脚,岂不正是被廉希宪牵着鼻子走?

  想着这些,刘元振再一看李瑕,只见他神情淡然。

  对了,刺杀手段在这人面前根本就是班门弄斧。

  “廉希宪……不过如此。”

  ……

  一列列士卒或执长矛、或持旌旗,大步迈进长安城。

  队伍中间是身披甲胄李瑕,长剑悬在腰间,长槊由亲卫扛着。

  他驱马穿过高高的城洞,再次感觉到了这城池的雄伟。

  不是第一次见了,他上辈子也见过这古城墙。

  有些不同,上辈子见的更厚一些,外面还包裹了一层。

  但城垣规模却差不多。

  长安城很大,比汉中城、临安城都要大得多。

  却听说这仅是唐时长安的皇城?

  无怪乎说是盛唐……

  城洞的阴影罩下,李瑕忽然心念一动。

  他感到一种共鸣。

  虽穿越七百余年,他与天下人依旧能共同见证这城垣,因它而触动。

  因传承相同,且这传随还要流传数百、上千年而不衰。

  感到了骄傲。

  又因这骄傲,那一拳打空的怪异感也因此而被忘掉……

  穿过城洞,李瑕抬头看天,独自笑了笑。

  难得有些开心。

  他想要一个不被损毁的关中,廉希宪也想要,不管是因为治理了六年不愿损毁也好,还是为了能在近年为开平输送财赋也罢。

  两人有这个默契,且都有信心能做到。

  遂有了眼前这局面,有何不好?

  “廉希宪,做得漂亮,有什么杀招都冲我来啊,你死我活,白刃不相饶,就这样很好。”

  ……

  队伍路过城隍庙、化觉寺,前方是钟楼。

  李瑕保持着他的笑容,转头看向道路两旁的百姓。

  沿途所有人低下头,或拜倒,沉默着,显得并不欢迎他。

  有士卒拐向南面,有士卒继续向东。

  李瑕勒马向北,余光中,街旁有个卖瓜的汉子往地上啐了一口,他没在意,继续向北,行往京兆府衙。

  前方,是通济坊……

  ……

  通济坊。

  小阁楼上,胡祗遹稍稍推开窗缝向外看去,见到了宋军的军列拐入东新街。

  东新街太狭,为防刺客,宋军士卒已快步向散,驱开沿途行人……

  胡祗遹还未看到李瑕,却已在心里低声述说着。

  “城中各处须布防,你的随身亲卫只会越来越少。其实你兵力本就不多,你根基不稳,至今日之势,全凭一己之能,只消杀你,危局迎刃而解。哪怕你不死,无妨,且来追查我……”

  胡祗遹转头看了火盆一眼。

  再转回头,已能看到李瑕马上要拐入东新街。

  他眯了眯眼,隔得远,犹看不清李瑕的容貌。

  胡祗遹忽然觉得世事可笑,同样生而为人,有的人一辈子懵懵懂懂日复一日,有的人指挥千军万马求千古功业。

  但不都是会流血、会死去的人吗?

  “今日便先教你知道,关陇不欢迎你……”

  第六百五十六章 入局

  “君取他人既如此,今朝亦是寻常事。”

  李瑕忽然又想到了这一句诗。

  当年只是买了本《陵川文集》,正好翻到了,觉得不错,便以赤那的血写在墙上。

  近来回想,却愈发觉得这诗有哲理。

  他勒住缰绳,指了指前面的东新街,向刘元振道:“这是个刺杀的好地点。”

  “廉希宪就这点手段?”

  李瑕道:“仲民盗书时,也觉得我就那点手段。”

  刘元振才面露不屑,闻言不由叹息,无奈道:“大帅就不能不提此事吗?”

  “你引我提的,说明你还没悔改……驱散百姓吧。”

  杨奔当即下令,之后四下扫视,道:“刺客恐藏于民居之中,是否搜查?”

  “不必了,弄得人心不安,便是中了对方的计。”

  等了一会,李瑕见士卒们已将沿途百姓驱散,抬头扫视了一眼,自语道:“在关中施政才是正事,不必耽误功夫了。”

  “槊给我。”

  他驱马,径直驰进东新街……

  ……

  阁楼上,胡祗遹已愣在那儿。

  他安排了数十死士藏在人群中,准备动手时堵住东新街,却被驱走了。

  仅剩埋伏在民居里的数十余死士。

  李瑕必然已预料到有刺客,甚至还向这边看了一眼。

  因为整条街,就此处视野最好。

  成事的可能性已太低了。

  胡祗遹转过头,又看了旁边那火盆一眼,还是抬起手,吹响了哨……

  哨声一起,长街两侧的围墙、窗口上立即现出一个个死士,端起弩箭便向李瑕瞄准。

  同时,还有霹雳炮被掷了出来。

  然而宋军却早有准备,迅速端起盾牌。

  “嗖嗖嗖嗖……”

  “嘭……”

  蒙古的霹雳炮并非靠爆炸威力伤人,铁片乱射,与箭矢一起击射在宋军的盾牌与盔甲上。

  “杀刺客!”

  死士见此情形,知机已失,纷纷跃出,提刀便向李瑕杀去。

  混乱中,只听一声马嘶,李瑕跃马而出,手持长槊便向前冲。

  战场上他尚且不怕,此时对方刺客犹未披甲,他则全副武装,只当是练手。

  且还不必忙于指挥,比战场要爽快。

  “噗噗噗……”

  马匹跑过街道,长槊竟是连捅数人,势不可挡。

  其身后,刘元振、杨奔不甘示弱,领兵杀上……

  ……

  阁楼上,胡祗遹微微张嘴,惊于李瑕之悍猛。

  第一场刺杀失败本在意料之中,但李瑕那种不屑的姿态还是让他感到了受挫。

  他闭上眼,再次吹哨,命令死士撤离,之后,毫不停留,转身离开此地。

  短短半个时辰之后,已有士卒进来,搜查了一番,见无危险,请出刘元振。

  “不过如此。”

  刘元振扫了一眼屋中陈设,摇了摇头。

  最后,他目光落向那火盆,随手拿起佩刀拨弄了一下,忽见其中散落着些没烧干净的书信。

  刘元振向后倾了倾,皱眉,想到了刘元礼盗书之事,有些抗拒。

  最后,他嘀咕了一句。

  “这次看看你怎么应对。”

  刘元振总归还是俯身拾起残信。

  然而,看了一会之后,他表情有些奇怪起来。

  ……

  半个时辰后,刘元振走进京兆府衙。

  只见李瑕正站在公房内,有些为难的样子。

  “廉希宪把籍册都搬空了啊。”

  “往常不知他这般卑鄙。”刘元振对籍册不感兴趣,拿出残信,问道:“大帅想看吗?”

  “看。”

  李瑕没太多犹豫,随手接过信纸,脑中犹在思考少了籍册的麻烦。

  但当他目光落在信纸上,微微一凝。

  “大帅也没猜到吧?”刘元振问道。

  “嗯,没猜到。”

  李瑕看了一会,眉头越皱越深,踱了几步,在案几边坐下,把其中一封残信铺开,执笔试图补全它。

  “……瑕之事诸公悉知,张家毫无隐……舍妹六月离家,查探沿途唯往……今若不在京兆,复于何……倘家父志未伸而骨肉受刑……再三,恳商公体谅,弘道顿首。”

  毛笔被丢到一边,李瑕眯着眼,试图看清那灰烬处的字样,最后似乎低声骂了一句什么。

  他拿起另一封残信,铺开来。

  刘元振探过头,道:“廉希宪要向开平奏张柔暗中联络我们,他……”

  “假的。”李瑕不悦道:“廉希宪不会在这关头构陷张柔,这封信他就没想传到开平,该是写给我看的。”

  “这有何用?”

  “为了递他想让我知道的消息。”

  “什么?”

  “他在告诉我,他手里有张家与我勾结的证据。”

  刘元振微讥,问道:“哪有证据?分明什么都没有。”

  李瑕懒得理他。

  刘元振早已猜到,见他不说,倾身上前,问道:“大帅不愿娶我刘家女儿,原是想留着位置娶张家女?”

  “你又不是才知道。”

  “未免太厚此薄彼了……”

  “待我真厚待张家了你再说话。”

  “到时我还如何说话?”

  “有本事别等被我打成残兵败将了才想着联姻。”

  刘元振一滞,竟是无言以对。

  好一会,他兀自又开口道:“但若张家不降,也被打成……”

  “我心里有数,别说话。”

  李瑕闭上眼,靠在倚背上,独自思考着这件事。

  那封信应该是张弘道所书无误,笔迹与信印皆对。

  换言之,张文静六月时离家了,来汉中吗?

  不敢走宋境……那只能过潼关。

  到长安了吗?

  眼下应该不在长安,否则自己今日进城,她会现身。

  被商挺拦下了?那便是在潼关?

  但这是张弘道的推测。

  张弘道语带威胁,该是很确定。

  不一定,若真如此,廉希宪大可直说。

  或是廉希宪认为,只凭一个小女子威胁不了自己,又不敢得罪张家,这才故意抛一点线索出来设计。

  为何不直接将信放在此间案上,而要在刺杀之后留下残信?

  以为能刺杀成功?还是逼自己去查刺杀一事。

  为何?

  就算去查了,廉希宪又有何后招?

  或只是试探?或是廉希宪根本就没有更多线索?甚至张弘道的信根本就不是那意思,故而才要烧掉一半?

  ……

  良久。

  李瑕睁开眼,犹未猜透廉希宪的心思,只想明白了一点。

  “廉希宪要我去找出他埋在长安城的棋子。”

  “为何?”

  “也许我动作越多,他越有机会杀我。”

  刘元振问道:“大帅不是说,任他千般诡计,我们不必理会,只须稳定关中既可?”

  “嗯,这次是我的私事。”

  “哈?大帅若被他杀了,教我继续荡平天下吗?”刘元振反问一声,伸手一指桌案,道:“更何况,有机会拉张家入伙,又岂会是大帅私事?”

  “说是私事……因为我怀疑廉希宪手里可能什么都没有,只是想叫我不安。”

  刘元振竟是笑了一笑,又问道:“为何不安?”

  李瑕道:“尽快稳住民心吧,这是正事。”

  “正事之外呢?”

  “我亲自办。”

  “如何办?”

  “去信亳州、拿下潼关俘虏商挺,但廉希宪必有防备……我还得顺藤摸瓜,将烧信者找出来,问清线索,至少能马上问清信上的内容。”

  “大帅,我不得不提醒你一句。”刘元振道:“保持清醒,莫斗红了眼。”

  李瑕淡淡道:“我很清醒。”

  ……

  通济坊。

  “寒瓜……卖寒瓜!”

  吕阿大蹲在街边叫卖着,一转头,正见到二十余宋军士卒拥簇那李大帅拐进东新巷。

  他吓得不轻,连忙低下头。

  目光一瞥,见那李大帅上了小阁楼,他犹豫片刻,挑起担子离开。

  绕过两条街,路遇一个挑粪水的老汉,两人却是认识的,站着闲聊了片刻。

  “他真去了那。”

  挑粪水的老汉不声不响,又拐了一阵子,到了骡马市,遇见一个拉货郎。

  “他真去了那。”

  就这般简简单单一个消息,也不知传了多少人,直到一个多时辰后,才落进耶律有尚耳里……

  这是甜水井附近的一间小院,耶律有尚四下一看,吩咐人守好门户,独自回了屋,推开床榻,走进密道。

  拐了一会,再出密道,已到了另一间小院。

  “绍开兄,李瑕真上钩了!”

  胡祗遹有些无奈,叹道:“伯强,半个时辰前,我已得到消息了……你这探消息的法子,太慢,且行不通的。”

  “不,只是他们还不熟悉,会越来越好的。”

  别的事,耶律有尚都愿意听胡祗遹,唯独在此事上很是坚定。

  “请绍开兄信我。”

  胡祗遹道:“行间谍之事,你我与李瑕对手,本已如以卵击石,你又寻一群无知小民,误事矣。”

  “孙子云‘因是而知之,故乡间、内间可得而使也’,我用的正是‘乡间’之道。百姓汇聚如海,我如鱼游大海,李瑕绝计寻不到我。绍开兄可知城中受廉相大恩者有上千人,人人皆可为我耳目……”

  胡祗遹是真担心因耶律有尚而泄了行踪,偏一转头,见对方已愈发兴奋。

  “好了,不谈这个了……李瑕入局了。”

  耶律有尚点点头,神色亦郑重起来,道:“真没想到,李瑕真去找了,我还担心他不在乎张家女。”

  “他在乎的不仅是张家女,而是这个拉拢张家的机会。这是明谋,哪怕他心知有诈,见到信,就想追查。”

  “而我们刺杀他,他便能查到信。”耶律有尚道:“廉相能引得李瑕乱了心志,神机妙算也。”

  “对廉相而言不算什么,回想起来也简单,无非是死间之计。”

  “却从未见有廉相精妙者……”

  胡祗遹道:“史册也只会说,宋将李瑕冒进京兆府,廉相以志士诱杀之。”

  他摇了摇头,正色道:“今日只是第一步,我们虽能料到他会去,可惜他还有防备,刺杀不得。但只要顺着我们的线索走,他的踪迹便能渐渐被我们掌握,总有机会杀他。”

  “关中兵力虽不足,然我等只需杀了他,其势土崩而瓦解。无怪乎其人能成事,间谍之道有大用也。”

  “莫忘了廉相所言,间谍乃小道,杀一人易,而治万民难,今不得已而用其法,万不可依赖。”胡祗遹道:“李瑕精于此道,你我胜不了他,所胜者,廉相经营长安多年,此方为正道。”

  耶律有尚拱手,道:“谢绍开兄提醒。”

  ……

  入夜,李瑕自通济坊出来,却是先见了刘黑马。

  “请刘公来,是想问长安治理之策,如今廉希宪带走了籍册,田亩、税赋难以清理,刘公以为奈何?”

  刘黑马微微一愣,先是应道:“我以为,大帅会问张氏之事。”

  “私事我私下处理,政务不可怠慢。”

  刘黑马又反问道:“我一介武夫,大帅何以询问政务?”

  “刘公有治民之能。”

  刘黑马这才回答道:“听闻汉中不收丁税,那便重新落籍便是,长安近郊有大量蒙古王公贵族之牧场,正好可租予优先落籍而无田产者。”

  李瑕又问道:“税赋又如何?上、中、下三等田地原是如何划分,每家交粮几何、是否欠粮,一应不知,免了今秋田税如何?”

  “不可,今大帅入长安,百姓并未出力,此例一开,明年收粮则怨言四起,不如依汉中明年田税?至于往年欠粮,欠的是蒙古的粮,一笔勾销便是。”

  其实问答双方心中都有定计,但偏就是要有此一问一答。

  李瑕执礼道:“过几日我调来的官员便到,请刘公一起主持此事如何?”

  刘黑马微微眯眼,一时分不清李瑕是在试探自己还是想借自己在关中的威望。

  心头有些埋怨。

  ——帮你治理好了关中,还不是要被打发到成都去。

  但李瑕以身作则,做事不求自身回报,说其不贪也行,说贪的太大也行。

  总之这点不像一直在收集大量财富的蒙古王公。

  于是刘黑马那一点怨言也说不出口,起身执礼。

  “那老夫便试试是否有施政之能?”

  “多谢刘公。”

  ……

  二人又相议良久,等刘黑马离开,李瑕以双手揉了揉脸,只觉千头万缕。

  眼前要做的很多,稳定关中形势,之后要攻打潼关,调整川蜀与关中的防务,这些都是正事,但得先把信得过的官员调来。

  同时还得清除廉希宪留在长安的眼线。

  这些,是本已预料到要做的。

  如今又多了桩私事……

  “那就一并做到吧。”

  ……

  次日,刘元振走进公房,只见李瑕脚边放着个火盆,面前摆着一堆卷宗。

  “大帅这是一夜未睡?”

  “嗯。”

  “可有线索了?”

  “火盆里不仅有那几封残信,还有别的小纸片。”

  “但字不成句,有何用?”

  “字迹,所有小纸头都是一个人的字迹。”李瑕道:“我调了府学与各衙门的宗卷与公文,比对字迹,找到烧信之人了。”

  “谁?”

  “这个。”

  刘元振看了眼那份公文,问道:“胡祗遹?”

  ……

  胡祗遹正打开院门,迎进了一名精明干练的探子进院。

  “如何?”

  “李瑕昨夜查阅了京兆府学所有的宗卷。”

  “那他快查到我了,必会去我家中。”胡祗遹吩咐道:“你们先去准备埋伏,到时一把大火烧死他。”

  “是……”

  胡祗遹又想到耶律有尚不听劝,万一泄漏了消息,遂也不告之,乔装之后,领了两个人出门。

  这次,他已有杀李瑕的把握。

  想着这些,对面走来几个男子。

  双方擦肩而过之际,胡祗遹忽听“咚”的一声,后脑勺一痛,已晕倒在地。

  “哈,你爷爷随大帅北上开封时,你还在吃奶……押回去!大帅要审……”

  第六百五十七章 乡间

  甜水井位于长安城西南,不远处是提刑按察使司。

  胡祗遹原在按察使司任职,故而选择在这一带落脚。

  “熟悉的地方能让人感到安全。”

  林子脑中又浮起这句话。

  找到这里很简单,派人观察有哪些探子在盯着大帅就可以。

  当探子的,身形举止中那种感觉,还瞒不过他的眼睛。

  “道行浅了。”

  此时擒下胡祗遹,林子四下又扫视了一眼,挥了挥手。

  他不信只有胡祗遹这么年轻的一个主事人。

  一列持刀的兵士迅速冲进院落,踹开一间间屋门。

  “司使,发现两条秘道。”

  “你们几个进去,其余人,包围巷子。”

  如今李瑕已正式建了“军情司”与“舆情司”,舆情司由姜饭统领,负责打探南面情报,麾下多是市井之徒。

  林子统领的军情司负责北面情报,麾下多是军中精锐。

  这次捉拿胡祗遹,不少人甚至还穿着皮甲,执长兵器,携弓弩,端盾牌。

  毕竟北人也悍勇,死士中皆是关中大汉与回鹘高昌人。

  军情司披甲士并不下秘道,而是列着队大步而行,很快便听到了杀喊声。

  “和宋寇拼了!”

  “别走了他们……”

  林子大步走过小巷,一拐,只见另一处院落中十余名大汉正在负隅顽抗,目光一扫,却未见到其中有主事人的样子。

  “留下活口……另一条秘道出口呢?!”

  “司使,那边!”

  “追……”

  又转过一个巷口,赫然见三名死士站在那,抬起弩箭。

  “宋寇受死!”

  林子骇了一跳,避回墙角,一挥手,命盾牌手先上。

  不一会儿,只听三声惨叫,他迅速再追过巷子,前方不见人影,再三十余步,眼前已是西大街。

  林子眯着眼逡巡了一会,大街上人来人往,推着板车的、拉着马车的,甚至还有牵着骆驼的商旅……已全然不见有可疑人物。

  他咧嘴笑笑,擦掉溅在脸上的血。

  “不急,捉了一个,剩下的跑不掉……”

  ……

  胡祗遹悠悠转醒,抬眼一瞥便知自己是在京兆府衙。

  没看到耶律有尚,那种天真的做法让人颇为担忧。

  胡祗遹反倒对自身安危不太在意,似乎也有预想过这种情况,开始思忖着准备对李瑕说的许多言辞。

  吱呀一声,屋门被人推开。

  胡祗遹道:“宋寇李瑕,你休想……”

  目光一转,却见进来的只是个其貌不扬的年轻人,手里拿着一张板凳,“嗒”的一下,便在胡祗遹面前坐下。

  胡祗遹微有些尴尬,语气平淡下来。

  “李瑕不敢来见我不成?”

  “我来看着你,不让你睡觉。”

  浓重的蜀地口音。

  胡祗遹只好道:“你是谁?”

  “王狗儿。”

  “你……何职?”

  “啊,我搬麻袋,运辎重啊。”

  胡祗遹有些猝不及防,本以为李瑕会迫不及待过来审问,不想竟是派了个民夫过来。

  再抬头看着王狗儿那张傻脸,他却心念一动,微微一笑,问道:“敢问王兄弟家在何处?”

  “问我家干嘛?我就是来看着你,不让你睡觉。”

  “我知道,我还不困。”胡祗遹又笑,“王兄弟岂不是也不能睡?”

  “你傻不傻,我困了,换一个人来看你。”

  “原来如此,王兄弟好聪明,佩服……”

  屋门外,林子听了一会,招过一名手下,低声嘱咐他将胡祗遹的说辞都记下,自转身往大堂走去。

  ……

  “大帅。”

  李瑕正拿着一个算盘在算,头也不抬,道:“说吧。”

  “胡祗遹不怎么惊慌,已试图策反我派去看着他的人。”

  “是个人才,经历查了吗?”

  “查了。”林子拿出一份情报放在案头,“三十三岁,河北磁州人,曾师从许衡,廉希宪就任后,举用他主事刑名之事。”

  “放着我回头看吧,廉希宪安排在长安城的细作绝对不止这一批,他从容退走,至少能布置上千人,只为取我性命。”李瑕道,“若是我,我也会这么做。”

  “若是大帅,埋火药在这府衙,廉希宪已经死了。”

  “线索呢?”

  “胡祗遹这条线还有个主事人,有兄弟远远望到了他一眼,二十多岁,身材颇高,到大帅眉毛这里,有点络腮胡却很文气……”

  待林子形容了一遍对方的身形样貌,李瑕想了想。

  “廉希宪手下有个人很像,耶律有尚。去查,尽快拿下。”

  “是。”

  “把这些蛇虫鼠蚁清除了,长安才算是我们的长安。”

  “是。”

  林子深有所感,若让大帅在长安城都不能安心走动,那如何算是取了关中?

  ……

  李瑕又埋头计算着田亩。

  直到傍晚时候,刘元振提着几个头颅进来,随手往堂上一抛。

  “满意了?”

  “嗯?”

  刘元振没好气地抬脚一踢,将一个头颅提到李瑕案下。

  “达鲁花赤托赫迷失,他与蒙古宗室有联姻,女儿嫁给窝阔台之孙秃儿坚。”

  “廉希宪没把他带走?”李瑕随口问道。

  他拿出地图,在长安东北方向、渭河以北标注了一下,那万顷土地不耕不种,成了一片大平原,托赫迷失的帐篷便在其中。

  “廉希宪又不傻,这种人带在身边颐指气使,他还如何做事?”

  刘元振确实不太高兴,知道李瑕是故意让他去杀蒙古人表明立场。

  刘黑马本有犹豫,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决定安抚百姓换些名声,让刘元振率兵去攻打了托赫迷失的牧地。

  从此时就可看出,李瑕有心计,故意用刘黑马治理长安……

  “伤亡大吗?这蒙古人怕是不好打。”

  “不过尔尔。”刘元振淡淡道:“廉希宪通报消息,托赫迷失连长安失守都不知道,喝的烂醉如泥,我率两千人围上去,一轮便解决了。”

  李瑕问道:“那看来蒙古人也不是天下无敌?”

  “分人。”刘元振道,“这些,不过虫蠹而已。”

  “是啊,当世总觉蒙古人无敌,但细数黄金家族还能打仗的,拔都、阔端、蒙哥皆死了,忽必烈、阿里不哥、旭烈兀,战功赫赫者不少,但除了这些人,数百宗室、及数不清的王公贵族里,已不知有多少虫蠹。”

  刘元振愣了愣,倒没从这个角度想过。

  蒙古之强,让他一直忽略了这个问题。

  “大帅似乎总能看到别人看不到之处?”

  “为了让刘家安心效命不是吗?”李瑕揉了揉额,翻出地图,道:“你既来了,谈谈关中防务之事。”

  “好。”

  “我打算将秦岭诸道兵力调出,分守关中各城。将你与刘元礼的兵力集结,到时才可取潼关……”

  两人也不在乎地上那带血的头颅。

  刘元振擦了手便坐下,心想着若能一战击败廉希宪、商挺而取潼关,便可称当世名将了,不由振奋。

  谈了许久,天色愈暗。

  刘元振看到案上那关于胡祗遹的情报,笑问道:“大帅捉到他了?”

  “嗯。”

  “审了?”

  “没有。”

  “为何不审?”

  “胡祗遹不难对付,但廉希宪却不简单,必定能想到胡祗遹有可能落入我手。”李瑕道:“那便不能着急去审,须消磨胡祗遹之意志。”

  刘元振颌首,问道:“大帅不急?”

  他指了指桌上的公文,又笑道:“大帅尽日忙着这些,岂不担心误了佳人?”

  李瑕有些嫌刘元振啰嗦了。

  人是不错的,慷慨热情,故而能孤身劝降刘整,但就是相处久了便有些烦人。

  “我说了,我很清醒。”

  “大帅该知道,这不是你的私事。”刘元振道:“事关张家,便干系到往后河南河北之局势,干系到大帅日后实力……”

  “你可知孙子为何说间谍之道,乃‘此兵之要,三军之所恃而动也’?”

  “为何?”

  “我们就像是一木桶,廉希宪正拿着一把匕首,准备把木桶撬开,他需要缝隙。若我的心志乱了,这是其一,但他不会只盯着这一条缝。关中民心乱了,他会利用,我们的兵力布署出了差池,他也会利用。间谍就是无所不攻,所以,防间谍很难,需每一项都做好,不能出现短板。”

  “一言以蔽之,他只需全力杀了你,而你要全部都防住?”

  “不错。只要廉希宪的杀手还在长安城,都会不停攻击我,什么时候才结束?匕首刺中我,或我们把关中这个木桶箍紧,把他的匕首折断……”

  ……

  一辆板车被推进小院。

  耶律有尚从干草中爬出来,向掩护离开的汉子行了一礼。

  “多谢老乡了。”

  “恩公不要客气,宋寇真是太可恶了,才入城两天,到处杀人。”

  耶律有尚点点头,温言宽尉了对方,只说待朝廷抽出手来,必能收复关中。

  “恩公,我们在草场搬货的三十多人都想为恩主出力,杀了宋寇,迎廉相回来,行吗?”

  “多谢老乡了,实在是惭愧。”

  “应该的,当年若不是廉相,小人全家早被打死了。”

  “……”

  等耶律有尚再离开这间小院,重新联络到廉希宪留下的死士,眼神中已更有信心。

  他知道他才是对的,比胡祗遹更对。

  长安城驱宋寇之心可谓众志成城,这些平头百姓对抗不了兵马,却可为他的刺杀提供足够的帮助。

  间谍就是该这么做,乡间才是正道……

  何况,赵宋南渡一百三十年,对长安百姓而言,除了二十余年前“端平入洛”时带来的浩劫,别无任何好感,只有仇怨。

  思及至此,耶律有尚竟愈发学会了“乡间”之道。

  这里是廉相悉心治理六年的长安啊,赵宋有太多太多可以说道出来,让长安百姓愈发生恨的地方。

  “早点诛杀李瑕,驱除宋寇,才不会再有当年的大祸……”

  第六百五十八章 防与治

  胡祗遹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没睡了。

  他困得眼皮都睁不开,头直往下点,但每每才想睡过去,便有人上前想方设法地不让他睡。

  “狗儿兄弟,你别这样……告诉我,你想要什么,我们的国力远胜于你赵宋。”

  “我都说了,我来就是看着你不让你睡的。”

  眼前的人影很遥远,胡祗遹只想要睡。

  他低下头,头发又被王狗儿扯起来。

  “你们要我如何?说啊……要我招供什么?”

  屋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有人走了进来。

  “你先下去。”

  “是,大帅。”

  胡祗遹抬起头,神志清醒了些,茫然看着李瑕,只见对方精神奕奕得像是在发光。

  “哈,宋寇李瑕,你终于敢来见我了。”

  “倒不是不敢。”李瑕道:“这几日忙着施政。”

  “施政?大可不必了。”胡祗遹甩了甩头,讥道:“等你死了,廉相自会治理好陕西四川行省。”

  “哪怕我死了,廉希宪也不可能再就任关中了。”

  “可笑,你毫无根基,全凭阴谋诡计,趁人之危,只要你一死,土崩瓦解。”

  “也许吧,但忽必烈也不可能再放任廉希宪了。看看廉希宪做了什么,擅自作主夺兵权任汪良臣为帅,擅自作主退出关中……你若是忽必烈,敢让这样的臣子再继续坐镇其经营六年之久的行省吗?”

  胡祗遹愣了愣,像是睡着一般。

  李瑕正准备去拉他的头发,却听他喃喃了一句。

  “陛下的胸襟,以及对廉相的信任,你想象不到。”

  “也许吧。”李瑕道:“当年他派人联络朝廷,要杀蒙哥时,我也觉得他胸襟宽广。”

  “你说什么?”

  李瑕道:“我也比你想像中更了解忽必烈以及金莲川幕府。”

  胡祗遹有些狐疑,转念一想,“哈?”了一声,问道:“你在反间我,你要陷害谁?”

  李瑕笑笑,不答。

  胡祗遹讥道:“没用的,没人在乎先帝是如何驾崩。”

  “好,闲话不聊。”李瑕气语随意,道:“说,廉希宪在何处?”

  胡祗遹眼睛眯成一条缝,像是在看向很远的地方。

  他很奇怪,李瑕本该问那封被烧掉的信、问张氏女才对,但他似乎并不着急。

  “你不说也无用。”李瑕道:“耶律有尚打算招了。”

  “伯强?”胡祗遹一愣,之后怒道:“你想诈我?”

  “是,那人果然是耶律有尚。”李瑕问道:“你觉得他能逃脱我的追捕?”

  胡祗遹只觉一切都与预想中不同。

  他抿紧了嘴,看着李瑕,任何话都不答,眼睛虽睁着,却如同在梦中。

  直到李瑕拿出几封残信。

  “这几封信是何意?”

  胡祗遹精神了些,想故意脸色一变,同时准备好的话已脱口而出。

  “这!这怎没烧掉?!”

  “拙劣。你既故意留给我,又何必演?”李瑕道。

  “无非是廉相怀疑张家观望局势,与你有所勾结。”

  “与我有勾结?”

  “李瑕,你别再假装了,你就想问张氏在何处不是吗?”

  “好,在何处?”

  “我不知道,廉相撤出京兆府时,命我整理公函,我只看了一遍便烧了。”

  “说信上原本的内容。”

  胡祗遹已无法思忖,总之是依着准备说出来。

  “你攻打陇西之后,商公曾传信亳州,请史、张家两家出兵增援。张家曾派千余人马往潼关,之后,张弘道便传信商公询问张氏女的下落。其余的,我便不知道了……”

  李瑕问道:“廉希宪预料到你会被我拿下,故意让我知道这些的?”

  胡祗遹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

  李瑕忽然道:“我已得到张弘道的口信,大姐儿还在亳州。”

  胡祗遹一愣,抬起头,眼中疑惑一闪而过。

  “不可能……哪怕你与张家勾结,也不可能这么快。”

  李瑕看了他一会,道:“好吧,我随口诈你的。她如今人在何处?”

  “我只……只偶尔听廉相与商公说过一句话……”

  “说。”

  胡祗遹反问道:“我说了,你会信吗?”

  “信不信是我的事,你说便是。”

  “退出长安之前,我听廉相与商公说‘人放不放回张家,要看陛下是否信任张柔,但绝不能让李瑕见到她’。”

  “之后呢?”

  “商公说会派人去趟莲屏……”

  “莲屏?地名?”

  “也许不全。”胡祗遹道:“我走到公房,只听他们说到这里。”

  李瑕上前几步,道:“假的。”

  “信不信随你,我就是这么听到的。”

  “她根本就不在关中。”李瑕道:“廉希宪只有那一封信,想诈我去找什么莲屏。”

  “那你别找,便当没这回事好了。”

  “不找便不找。”

  胡祗遹瞥了李瑕一眼,默不作声。

  然而心里又泛起些疑惑,李瑕看起来也太笃定了,为何?

  “我会放你离开关中,告诉廉希宪一声,就说……不必再白费力气了,关中会在我的治理下固若金汤。不信,且看我的政绩。”

  说罢,李瑕转身便走。

  胡祗遹更觉茫然,低着头,只觉困意泛上来。

  脑海中犹在思考自己的应对是否露出了破绽,但思绪却完全跟不上,终于是站在那睡着了……

  ……

  李瑕转回大堂,便见亲兵赶来通禀了一句。

  “大帅,杨公称不必休息,想尽快相见。”

  “也好,请杨公来吧……”

  在李瑕招降刘黑马之后,已传急信往汉中调文人来长安。

  是“文人”而非“文官”,暂时而言,他并不想让宋廷官员接手关中之事。

  但如此一来,治理人才便是很缺,也只能先请吴潜、杨果来主持大局,再在北地招募人才。

  今日终于是到了,而相比吴潜,李瑕确实更是想先见杨果。

  ……

  杨果显然是哭过,老眼通红,缓缓走着,一路抬头看着各处,仿佛怎么都看不够一般。

  “大帅……”

  “杨公快请起,不必激动,坐。”

  “大帅啊。”杨果由李瑕扶着缓缓落座,“可记得当年……当年大帅之言语,记忆犹新……国强而民不受辱、民强而国不受侮。”

  “记得。当年杨公赋词‘一杯聊为送征鞍,落叶满长安’,今年秋,又可见长安落叶了。”

  杨果登时便落下泪来。

  老人如小孩一般拉了拉李瑕的衣襟,抹泪道:“近来据陇西、据关中,太多话想与大帅聊一聊,可大帅忙啊,我也忙……”

  李瑕语气有些像是在哄他,道:“是,近些年或是形势危急,或是时机难得,都太赶了,没好好与杨公聊聊。忽必烈称帝时,我便担心杨公心中懊悔,但好在,没让公等太久吧?”

  杨果连连点头,道:“不久……不久,回想当初开封情境,仿佛转眼之间。”

  “至今思来,当年杨公做此决定不易。”

  杨果感慨不已,喃喃道:“若有朝一日,能看大帅承得天统,我不枉此生矣。”

  说完这一句,他才放开李瑕衣襟。

  “会的。待稳固了关中形势,也可不似以往那般匆忙,那时我多陪杨公聊聊。”

  “好,好……”

  杨果抚着椅靠,好一会方才稳住心神。

  两人遂谈起正事。

  “想请杨公在关中招揽些人才,充实官吏,而非等宋廷派人来。”

  说到宋廷,李瑕沉吟道:“眼下时局,很微妙,收复关中不上报,我们沾不到宋廷的好处,兵马、钱粮、人才,样样皆无,却唯独借了宋廷的名义。”

  “然而,宋廷的名义在关中未必好。”

  “士绅百姓不知宋廷实力,心存着畏惧,这算是一个好处。但抵触有,怕还不小,也幸而有刘家的威望镇着。”

  杨果道:“大帅恕罪,说句心里话,如我这般的金国遗民,对宋廷之抵触怕是远多过于畏惧。当年宋廷联盟蒙古灭金,于关中百姓而言,这灭国之仇宋蒙等同……”

  世代生活在金国的人们,视宋朝如仇寇……李瑕能理解,但确实很难代入,默默听着。

  杨果道:“仇恨相等,然而畏惧却不等同,关中百姓畏惧蒙古远甚于畏惧宋廷,甚于百倍而不止,尤其是端平入洛之后。而关中归蒙古治下已二十五载,一整代人呐!近年,又有商孟卿、廉善甫等人治理,今岁忽必烈又称帝建号……”

  “我明白。”

  杨果摇了摇头,叹道:“大帅说‘微妙’便在于此吧?若不请宋廷调兵调钱,在关中沾不得宋廷的好,反而是沾了宋廷的坏。”

  “照士绅百姓的想法,只怕是‘这宋军又来了,会像当年一样被赶出去’。”

  “不错,借刘黑马之势,好处大,坏处也有。”杨果道:“宋廷太弱,弱了太久,照不知情人看来,是因刘黑马叛了,才有今日之事,恐如李全当年。”

  “这便是民心,只看我能否治理得当,挽回民心了。”李瑕道:“所以我说眼下是最难的时候,廉希宪留下了大批细作搅动形势。”

  “今日入城时,听人说……大帅遇刺了?”

  “不要紧。”李瑕道:“但私下与杨公言,若廉希宪杀我不成,转而刺杀刘黑马,哪怕只是长年破坏,眼下这‘微妙’便要成‘危险’。我入长安之前还与刘元振说‘不惧廉希宪’,近日见识了其人用间谍的能耐,又被扰了心神……已渐渐忧虑。”

  这也是李瑕近来避着刘元振的原因之一,刘元振话太多,引李瑕也说太多,说得多了,偶尔自然会留下收不回来的。

  “大帅想要如何破解?”

  “只能全面着手了,治安、民生、经济、城防、舆情……样样不可松懈。”

  “明白了,大帅放心,一定辅大帅全力治理关中。”

  李瑕又道:“到时,杨公与吴潜共事,难免有……”

  杨果道:“大帅这般说了,绝不与吴公生隙。”

  “另外,平日出门亦要多加小心,我会派人随时护卫。”

  “唉,也好。”

  “要稳固关中民心,首先是被蒙人据为牧场的十数万顷田地,刘黑马如今还在清剿……”

  许久,聊过政事。

  李瑕敲着桌案沉思着,问道:“听说……杨公与商挺交好?”

  “不错,年少时,商孟卿亦常随我与裕之同游。”

  说到元好问,杨果有些伤感,叹息道:“孟卿词曲写得也好,‘一点青灯人千里,锦字凭谁寄’。”

  “可否请杨公写封信给商挺?”

  李瑕回想着今日与胡祗遹见面时的谈话,缓缓说起来。

  “先感谢商挺助我们杀了蒙哥……再问问他,当时说好把张家大姐儿护送到汉中,如今她人去了何处?最后告诉他,廉希宪发现我们的联络了,宜杀廉希宪,献潼关。”

  ……

  与杨果谈过,李瑕揉了揉额头,提笔在纸上写下“莲屏”二字,思忖不已。

  廉希宪想引他去找这“莲屏”,他敢去,没什么不敢的,但要将各方面的准备做好。

  总之,应付间谍比当间谍要难的多,但思路却很简单。

  首先是防,必须把关中治理好,才能有完善的防备体系,这是正理。“建立”当然很难,争天下却绕不过这一步;

  其次是治,见招拆招,比如顺着这条线索追查下去,也许能找到张文静,并打掉廉希宪的细作,甚至反手离间商挺。

  目前为止,廉希宪还只出了一招……

  李瑕才想到这里,只见林子匆匆赶来。

  “大帅!刘元振遇袭了!背上中了两箭,受伤昏迷了……”

  “他身边那么多兵士,为何会遇袭?”

  “这……他是在平康坊……时,遇袭的……”

  第六百五十九章 明朗

  “妻妾成群的人,连几天都忍不了,非要到青楼去逛?”

  “我不是。”

  刘元振还趴在那疼得龇牙咧嘴,听得李瑕一句教训,颇觉冤枉。

  “你听我解释,我到平康坊不是去嫖……胡祗遹的名气早年间我也听过,其人与长安名妓朱帘秀交往,赋词数首相赠,‘一片闲云任卷舒,挂尽朝云暮雨’,我去查查她。”

  “既有防备,你为何还会遇刺?”

  “若非我有防备,我已经死了。”

  刘元振犹想支起身作风流姿态,牵动伤口,脸上皮肉抽搐。

  “朱帘秀数年不抚琴了,今日因是我刘公子去了,才肯赏脸抚一曲。这名都第一琴娘之风采,如何说呢。”

  话到这里,刘元振一时词穷,感慨道:“确只有胡祗遹那一首词,可诉佳人风采啊……‘泠泠一声徐起,坠梁尘、不放彩云飞。按止玉纤牙拍,细倾万斛珠玑’,哈,两处箭伤,得听一曲,值!”

  语罢,他脸色愈发苍白,神情却还洒脱,风流豪气。

  这南与北的文人,在这种事上,习气却是相通的。

  李瑕却对此不感兴趣,问道:“然后呢?”

  “我看朱帘秀看得专注,却也防着刺客。不想,刺客不是她,反而是一个送茶水的小厮,一刀捅来,被我护卫挡下了……前门有厮杀声起,我从后门出平康坊,民居中箭矢如雨,便中了两箭。”

  “为何不披甲?”

  “到风月之地还披甲,教人小瞧了我。”

  “我看是你小瞧天下人。”李瑕不悦,道:“老毛病不改,总觉得廉希宪不过尔尔,你偏要去会会他。”

  一句话,又敲掉了刘元振那风流洒脱的姿态。

  刘元振咳了咳,道:“你不是也在会廉希宪吗?”

  “哦,你看我能与他过招,你便觉得你也能了?”

  “为何你查到胡祗遹,就不去查朱帘秀?”

  “胡祗遹一生经历千丝万缕,障眼法罢了。”李瑕道:“你没有勾心斗角的天赋,老老实实走文武正法吧。”

  刘元振叹息一声。

  这些事,他听李瑕抽丝剥茧,觉得不难,之前还在嘲笑那两个书生,没想到自己今日才牛刀小试,马上便栽了个大跟斗。

  与胡祗遹被李瑕拿下时如出一辙。

  这是李瑕与廉希宪的过招,不是他这种“俊彦”听了几句话就能学会的。

  ……

  李瑕走出刘家别院,林子已领着护卫拥簇上来。

  他在汉中时出门从无这般大阵仗。

  “大帅,怪我没查到平康坊。”林子道:“刘……”

  “让刘元振吃点苦头也好,要摆正他的心态,也不是靠我说说就能点透的。”

  林子应道:“是,连我也是今日方知,大帅手段与常人不同之处。”

  “廉希宪留下的死士众多,一个个捉捉不完的,还会引得长安大乱,捉主事人。”

  “是,今日已顺着刺客又捉到两个,与胡祗遹、耶律有尚不是同一批的。”

  “耶律有尚呢?为何还未捉到?”

  “还未得到他的踪迹。”林子道:“长安不像汉中,查访很难,多还是靠探子搜寻。”

  李瑕走过长街,转头四顾,犹不能感受到长安城的热情。

  走动着的百姓所穿衣物,短襟、窄袖,皆是左衽,与宋地不同。他们眼见护卫仪仗,纷纷避开,眼神麻木中带着疏离。

  金国治理一百余年,蒙古治理二十余年,这里就是敌国,廉希宪能行间谍,便是这些的表象。

  不是仅靠几天时间就能消除隔阂。

  若以为长安那么好掌控,那便是犯了和刘元振一样狂妄的错。

  “光有防还不够,到了治一治廉希宪的时候了……查到莲屏了吗?”

  “有了点线索。”

  李瑕眯了眯眼,按捺住心中的情绪。

  “回去说……”

  ……

  “长安附近,以‘莲屏’为名者,有几个地方,最有名的当属华山‘莲屏松柱’,附近有个道观名‘莲屏观’,其中皆是女冠……”

  “自古华山一条道,是个伏杀我的好地方。”

  “大帅既然猜到了,廉希宪的设伏就毫无意义。”

  “先派人仔细查吧。”

  李瑕看着地图一会想了想,忽沉吟道:“华山就在潼关附近?”

  “是。”

  “好,那就准备吧,也该有个了结了……”

  ……

  八月初五。

  李瑕做好了准备,将蜀地各地驻兵调动完毕,初步完成了关中各州县的布防。

  他规划好了关中的治理政策,交由刘黑马、吴潜、杨果开始测量从蒙古贵族手中夺回的十余万顷良田。

  之后,李瑕亲任主帅,调集关中骑兵两千人、步卒四千人,以刘元礼为副帅,准备攻打潼关。

  这一战,本打算用刘元振出征……倒不是因为刘元振更善战,而是因为刘元礼更沉稳些,更适合领长安城防务。

  刘元礼虽然也中过这样那样的计,但每次都是“被动”中计,被形势逼到无奈了,才会放手一搏。

  刘元振不同,总喜欢一试身手,故而李瑕本打算将他带在身边。

  反而是这次他受了伤,未必是坏事,自负的性子收一收,按部就班守城就行。

  对于李瑕而言,差别不大,甚至更轻松。

  这一战,他更多做的是督军,由刘元礼放手指挥,由西面攻潼关不算难,依旧是按部就班。

  八月初七,兵至华州城外驻扎,正在华山脚下。

  是夜,刘元礼随李瑕走上战台,向南面的高山望去。

  李瑕抬手一指,道:“廉希宪故意放出情报,想引我上华山。”

  “有伏兵?”刘元礼沉吟道:“北临渭水,东面潼关,南依华山,这个位置……”

  “是啊,这位置很微妙吧?”

  刘元礼道:“但廉希宪为何要提醒大帅?”

  “因为我们必定要攻潼关,必定要驻兵于华州,这是不可改变的。”李瑕道,“提不提醒,我们也只能驻军于此。”

  刘元礼有些会意过来。

  “华山形险,他藏一支伏兵我们也很难查到,偏是我们得了消息,攻潼关时难免不安,想要探个清楚。而仅派数十哨探搜不完华山,派一支兵力却会被他一一歼击。不理会,又担心攻潼关时会被偷袭?”

  “嗯,这事不易办,我怀疑廉希宪是亲自来了。”

  “他在华山上?”刘元礼一惊,“可他若不提醒,我们若没想到蒙军还能伏兵于华山,不是正好守住潼关?”

  “对他而言不够,他之前太擅作主张,在忽必烈眼里已是大罪。若只守住潼关不够挽回局面,他必须杀我,收回关陇。”

  “为了让大帅来?”

  “我认为是这样。”李瑕道,“他知道我只要得到这个情报,就不会放心让你单独领兵,故而,我一定会来。”

  “那我们怎么做?”

  “仲民别理会便是。”李瑕道:“你安心攻潼关,我来,便是为应付他。”

  刘元礼听话得多,不像他长兄非要问出个所以然来,应道:“好,那我便准备攻事……”

  ……

  次日,宋军开始攻潼关,无非是先造器械,并试探潼关防备。

  李瑕只留五百亲卫兵马守营,在营中战台上拿望筒看刘元礼指挥。

  过了许久,林子回来,低声禀报。

  “大帅,派往华山的哨探都没回来,在裂谷里找到两具尸体,山上果然有廉希宪的伏兵。”

  李瑕皱眉,问道:“有多少人?”

  “暂时还不知,应该不会太多。”

  李瑕沉吟道:“北地擅攀山者有,史樟便曾以精兵攀山攻下苦竹隘。藏兵华山更简单些,但这样的勇士,廉希宪至多也只能凑出几百人吧……”

  “大帅是要攻山?”林子道:“但华山地形实在险峻。”

  “不,不必理会他。”

  “那大帅是否移营?”

  “不用。”李瑕道:“我就在这等他,看谁先沉不住气。”

  至此,廉希宪的布置他已经看明白了。

  目的很简单,杀他李瑕。

  先刺杀,且准备好刺杀失败后留下的情报,这情报皆是明谋,李瑕哪怕看穿,也必须在意。

  李瑕在意了,就能追查到胡祗遹,这个过程中又能制造更多刺杀的机会,比如刘元振便是如此遇刺。

  若还是刺杀失败,那就继续给情报,“邀请”李瑕来华山。

  这是邀请。

  “你看,我据华山天险协防潼关、我有你想知道的消息、我一直在刺杀你、我的间谍没完没了……千头万绪,但你只要来剿灭我就能理清这些。”

  廉希宪就是为了制作出一个他没那么弱、李瑕没那么强的战场,借用潼关分李瑕的兵,借用华山这个地势。

  至于其它的一切间谍手段,都是为了达到这一目的。

  兵法,最终都是为了达到剥弱敌人的势、增强自己的势。

  李瑕也愿意接受这个邀请。

  因为战场在哪他不在乎,只要能赢就好……

  第六百六十章 反制

  如今的潼关是唐时关城,座落在黄河边。

  关城南面是麒趾塬,是难以逾越的高塬,麒趾塬与西面的风翼塬之间有条禁沟。

  为防止敌人由东面绕过麒趾塬,禁沟中有设十二连城,与潼关形成一整条防线。

  故而说,潼关之险,一在禁沟、二在麒趾塬、三在金陡关、四在黄河……

  刘元礼由西面攻打,能够卡断潼关与十二连城之间的联络。

  商挺再要运粮到十二连城中,只能由东面绕过麒趾塬,但道路难行,根本无力长期支援。

  刘元礼只需等十二连城中兵粮告罄,占据禁沟,便可绕到潼关东面,封锁关城东面道路,再等关城存粮告罄即可。

  他不急。

  暂时又不打河南,占据潼关是为了守关中,当然不急。

  潼关本就是用来防备东面攻势的,商挺退守潼关前,秋粮未收,又把大量的钱粮支援到北面,粮草并不充裕。

  刘元礼这种稳扎稳打的战略,基本没有败的可能。

  这就是为何廉希宪伏兵于华山。

  他并没有太多选择,厉害之处就在于在没有选择的情况下,还制造出一个“看似”能杀李瑕的机会。

  李瑕确实也亲自来了,率五百人为刘元礼守后方。

  到了八月初九,林子却是汇报了一桩消息。

  “大帅,我派人在附近打探过,发现廉希宪为了占据道观与存粮,将华山上的道士全赶了下来,如今道士们都居在山下玉泉院……”

  “有莲屏观的女冠?”

  “有!大帅要见见吗?”

  林子见李瑕点头,挥了挥手,吩咐人去请。

  之后,他又道:“我还问了几名道人,说是敌兵有近四百人,带了不少存粮,加上道观的存粮,或能吃一年……另外,我好不容易找樵夫打听到华山不仅有一条道路上山,东面有棵苍天巨树,可攀上青龙背,直抵苍龙岭。”

  李瑕表情愈发平静,问道:“可靠吗?”

  “可靠,是否派哨探去望一望敌势?”

  “也好,但要小心。”

  “是。”

  到了下午,便有十余名莲屏观的女道人被带到大营,畏畏缩缩的模样。

  李瑕出帐看了看,随手指了其中一人。

  “一个一个问话吧,你先进来。”

  这一句话,她们却已哭了出来。

  “将军……求将军不要……贫道是出家人……”

  “并非你们想的那样,我以大宋蜀帅之名起誓,确实只问几句话……”

  ……

  整个下午,李瑕已将莲屏观的消息打听清楚,十七名女道士,说的竟是大同小异,未有破绽。

  “确有一位女居士带着婢女,由商夫人送到莲屏观,说是贵人,想在华山暂居……”

  “听商夫人称她作侄女,观主称她为‘张女郎’……”

  “大概是七月初吧,中元节?肯定是在中元节之前许多天……”

  “嗯,贫道确定是在中元节之前,该是七月初九……”

  “初九就上了山,那女居士虽是男装打扮,样子很漂亮,平素就住在小院里,由观主亲自看着,像是不让她下山……”

  “官兵上了山,将我们赶下来,说是要打仗了,怕伤了无辜,那女居士依旧由观主看管在莲屏观里……”

  “官兵为首者三络长须,气度不凡的样子,听人呼他叫‘廉相’,贫道只知这些了……”

  一个个问过,李瑕又遣人将这些女道士送回去,眼神中偶有些怀疑,等待林子探来的消息。

  ……

  次日下午。

  林子再次匆匆赶来。

  “大帅,派好手上山用望筒看了,蒙军就埋伏在华山裕口处,四百余人。”

  “知道了,莲屏观呢?”

  “远远用望筒看了,观外有人守着,看到一个女道士给几个女子送了饭。”

  “嗯。”

  林子等了一会,不见李瑕有新的命令,不由道:“大帅,我有个想法。”

  “说。”

  “遣一支奇兵,由青龙背上山,救出张家女郎,再偷袭北峰,扼断敌兵粮草如何?”

  李瑕反问道:“你不觉得是廉希宪在竭力引我们上山?”

  “应该不会。”林子道:“我们仔细审过那些道士、女冠,所说都不像作伪,张家女郎上山的时间也是在渭河一战前,该不是廉希宪做伪。”

  李瑕不答,只是踱了几步。

  林子又道:“何况,苍龙岭那个位置,没有望筒是看不到裕口的。廉希宪并不知我们有望筒,不至于连这都算到。再说了,他也没办法料定大帅必能来,还会找到那些被赶下山的道士……”

  李瑕再问道:“你确定这不是计?”

  “若是计谋,未免太精巧了,从大帅得到残信,再到今日审问女冠,一步一步……”

  “不,廉希宪不需要一步一步都算到。他只要安排人来刺杀我,成则矣,不成则可等我擒到他的人,胡祗遹也好、耶律有尚也好,都能告诉我这些消息……而我之所以来,也不仅是因为那些消息,还在于长安不稳、刺杀不断,我须要尽快清除细作。廉希宪是用尽一切手段想设计我。”

  “这……”

  李瑕却又问道:“你今日探到的消息是真的还是假的?”

  林子想了想,应道:“望筒所见,是真的。我们审的那些女冠,也是真的。”

  李瑕想了想,道:“那好,派些好手到莲屏观把那女子救出。再安排三百勇士,趁夜悄悄绕到青龙背,之后……”

  ……

  夜深下来。

  如今刘元礼已领兵至潼关关城下,又遣兵扼守禁沟,分取十二连城。

  华山脚下这一座大营,已仅有李瑕的五百亲卫驻守。

  但在这一夜,营中虽还有五百人的样子,其实已有三百人在入夜时悄悄出营。

  蒙军没有望筒,显然是望不到这一情形的。

  大帐中,李瑕披着甲坐在那,将长槊架在膝上,闭目养神。

  如林子所言,廉希宪不该能料算到他会奇兵偷袭华山。

  找到道士审问、偷上青龙背、拿望筒望到裕口、决定出兵……太多偶然性了。

  “呜!”

  镝声起,有人袭营。

  李瑕握住长槊,起身。

  心里继续想到,廉希宪这是把自己琢磨透了,哪怕有太多偶然性,最关键的一点在于这就是他李瑕的行事风格。

  他李瑕以往喜欢用的那些招术,已经被北面这些敌人吃透了。

  “那就打吧。”

  李瑕嘟囔了一句,执槊出帐,翻身上马。

  “将士们!”

  “在!”

  一列列宋兵士卒已从营帐中窜出来,竟是个个披甲执锐,并未入睡。

  “敌人果然袭营,随我杀敌!”

  “杀敌!”

  营中宋军仅有两百人,此时尚未集结完毕,李瑕周围仅有八十余人。

  其中,有马者不过三十余,是杨奔麾下精锐。

  李瑕却已驱动战马,向营寨处奔去。

  他很久没有打这种小规模的仗了,长槊也没练得熟练。

  马蹄缓缓加速,绕过一个个篝火。

  前方,已能看到杀过来的蒙古汉军,盔甲各异,有汪直臣麾下陇西精锐,有长安驻军,有廉希宪身边的死士……

  这些人没有列阵,他们的目标是夺帅,杀李瑕。

  “别分子将打衙头!”

  蒙古汉军已分散开,从各个方向杀入营中。

  他们连李瑕都不认得。

  李瑕已到他们面前。

  长槊直刺,李瑕用的依旧是刺,他练了太久,最擅长的就是刺,只是策马兼换了长兵器,需要配合马术,还要有更强的臂力,需要用身体夹住长槊。

  “噗!”

  闪电般刺出,长槊贯穿一名士卒。

  李瑕收槊,另一手勒住缰绳,马匹一拐,向两边冲去,同时横起长槊。

  “噗。”

  侧刺,杀一人。

  血泼在马腹上,马匹犹在前向,长槊又刺。

  “噗……”

  长兵器,移动速度也快,李瑕与敌兵甫一照面便连杀三人。

  这并非蒙古骑兵那种迂回、袭扰的骑射打法,是突骑兵的打法。

  汉唐骑兵“摐金伐鼓下榆关,旌旆逶迤碣石间”,注重的便是一个“快”字。

  这是持刀杀来的蒙古汉军没想到的,他们本应冲进营帐杀李瑕,却没想到会遇到这样的骑兵。

  而李瑕身后,步卒已列阵杀来。

  “杀啊!”

  终于,蒙古汉军中有人大吼道:“那就是李瑕!杀了他!”

  蒙古汉军开始向这边聚集……

  李瑕不惧,踢了马腹,继续保持着移动,避免被箭矢射中面门。

  马匹成了他的步伐,带他保持着节奏。

  然后一槊又一槊地刺出去。

  “李瑕!受死!”

  有蒙古汉军校将大叫着冲上来。

  李瑕不理会,策马辗转,像是在调动着敌兵,在他身侧,宋军的长矛枪冲上来,将那追赶他的敌军校将捅成烂泥。

  “杀李瑕!”

  终于,大营中近四百蒙古汉军与近两百宋军已越聚越密……

  号角声又起。

  “杀啊!”

  脚步声响起,夜色中,林子已带着三百宋军列阵,由南面徐徐包围过来……

  李瑕就没真让他们去偷袭华山。

  没有必要。

  在他攻下潼关之前,廉希宪必定会下山偷袭,这是注定的了,李瑕根本就不需要偷袭。

  从汪良臣擅入祁山道被伏,很多事就已经是注定的了……

  ……

  夜色更深,宋军已完成了包围。

  李瑕大汗淋漓,却像是将这小小的战斗当作练习。

  他身边已聚集了五十余骑。

  “杀穿他们!”

  骑兵毫不犹豫冲向敌阵。

  这是在夜色中,蒙古汉军的阵线并不密集,且是从华山上奔袭而来,未能携带太多重武器,又被包围,混乱中士卒都想往不同的方向逃。

  五十余骑撞入敌阵,长槊与长枪刺出,血迹翻涌。

  如长椎突破布袋,他们径直将蒙古汉军的队列分开……

  这一战虽小,却是宋军少有的以骑兵破蒙古步军。

  世事有时总显得荒诞。

  终于,随着宋军的包围,蒙古汉军被击散开来。

  ……

  一支五十余人的蒙古汉军溃部突围而出,却不敢迎战南面包围而来的三百宋军,走投无路,只好向大营的东北隅逃去。

  李瑕亲自领着骑兵绕过一座座帐篷,正挡在这些溃军面前,包围了过去。

  “廉希宪!你可愿降我?!”

  随着李瑕的喝问,宋军的杀戮却犹未停下。

  那数十蒙古汉军走投无路,已有人用篝火点燃帐篷,试图制造混乱突围。

  许久,才听敌军中有人大喊。

  “李瑕!我虽未能杀你,已竭力挽回关陇之败,无愧于陛下!”

  “活捉他!”

  李瑕目光看去,找到了喊话那人的身影,正在冲向大火熊熊的帐篷。

  “李瑕!张柔之女死于你手!我已杜绝你与张氏勾结之可能,足赎我之罪!”

  李瑕愣了愣,目光落处,只见廉希宪已冲进了烈火之中。

  他没再让人去拦,只默默看着大火一点点吞噬廉希宪……

  ……

  “不信。”

  良久,李瑕摇了摇头,低声自语了一句。

  他根本不相信张文静就在莲屏观。

  张弘道的信被烧掉了一半……但根本没必要烧信,有太多别的办法把信完完整整送出来,除非,张弘道的信上提及了张文静真正的路线。

  而且,若张文静在廉希宪手上,那廉希宪就不该是这般利用了。

  李瑕一直说这是假的,说廉希宪只有那一封信。

  他还说,他很清醒,追查这个线索不仅是为了追查张文静,也是为了反制廉希宪。

  刘元振、林子都不肯相信李瑕这些话,但李瑕确实坚信着自己的判断。

  清醒,所以他能赢。

  ……

  “大帅,找到张家女郎了。”

  天晚时,林子上前禀报了一句,又道:“莲屏观起了大火,我们的人上山正好救出张家女郎。”

  “大火?”

  李瑕心中虽不信,却还是大步出了营。

  远远的,有一名女子在婢子的拥簇下往这边走来。

  有那么一瞬间,李瑕是有期待的,但到最后,他却只是摇了摇头。

  果然。

  “那是谁?”

  “不是张家女郎吗?”

  李瑕叹息一声,道:“都和你说过了,廉希宪就只有那一封信……”

  第六百六十一章 礼尚往来

  大帐中,问了一会儿话,便响起女子的哭泣声。

  “回将军话,是永宁张氏。”

  “洛阳?”

  “是,奴家……家道中落,随家人往长安投奔舅舅。”

  李瑕手里揣着一枚牌符看着,又问道:“为何带顺天张氏的牌符?”

  “车马到铸鼎塬附近,奴家贪恋风景,探帘往外看,有蒙古恶汉来抢奴家,冲乱了车马……呜……死了好多人……奴家马车被牵着走了好几里,恰遇一位小郎君策马而来,领着仆从有二十余人,好威风神勇,救下了奴家。”

  “仔细说,他是何样人?”

  “他……清异秀出,温润如玉,头戴冠巾,肩披对襟背子,腰间携一柄长剑……嗯,丰神俊秀。他听说奴家的家小还在后面,便带人去救,遣了两名护卫先送我过潼关。另外,他身边还跟着一位女道长,三十几许年岁。”

  “之后呢?”

  “到了潼关,护卫出示了牌符过关,奴家便被安置在华州,等了几日,有位夫人来见,说是奴家幼时曾见过她,聊了半日,奴家有些奇怪,问她是否认错人了,她也不应,只带奴家到了莲屏观内。奴家想着,那位小郎君身边有位女道长,莲屏观也有位女道长,许是他安排的,便也安心住下了……”

  “你哪日到的潼关?”

  “该是七月初一。”

  李瑕又仔细问了一会,吩咐人送这女子往长安投亲。

  林子上前问道:“大帅,如此看来,廉希宪、商挺是认错人了?”

  “底下做事的人能认错,他们是不会认错的,只怕收到张弘道的信时已经反应过来。”李瑕道:“正好我们在渭水胜了刘黑马,廉希宪将错就错利用此事。”

  他拿出那封残信,重新试着补全,已有了新的思路。

  “果然,张弘道不是在向商挺要人,而是在警告商挺别动张家。”

  “怪不得廉希宪要烧了一半。”

  李瑕道:“线索已经够了,拿下潼关之后,用我们自己的探子去查,不需要再被廉希宪牵着走。”

  “是。”

  “去把俘虏审一遍,确定死的是否廉希宪,再将其尸体送往潼关……”

  ……

  潼关。

  “宝臣竟亲自来了。”

  商挺正看着眼前的赵璧,喟然长叹一声。

  赵璧脸色也是极沉重,道:“京兆失守,山河震动,我如何能不来?”

  赵璧已升了官,除了河南经略使,又加了一个“总管汉地财赋行政”的官衔。

  因如今中原形势若用四个字概括,就是“府藏空竭”,忽必烈要北征,极缺大量的钱粮,任命赵璧、祃祃、董文炳三人总领中原钱谷。

  一开始很顺利,赵璧手校簿书,得豪贵侵盗逋负钱数万计,使中原民不扰而军用足,钱粮北上“经画馈运,相继不绝”。

  不想,正在这种关头,西面消息不断传来,四万大军葬送、陇西失守……赵璧才得只言片语,措手不及之间,便听闻京兆府丢了。

  直惊得他如遭雷劈,却又不可置信,飞马便从开封亲至潼关。

  待见到关城外宋军旗帜翻飞,再不信也只能信了。

  “何至于到如此地步?!”

  若说甫一见面,当着人前,赵璧还能保持城府,此时与商挺密聊,语气便已控制不住。

  商挺也不知怎么说。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先是应对了浑都海四面大军,他也忙着经赞馈运之事支援北征,由廉希宪主持陇西形势。

  转眼间,也只得了个笼统消息,刘黑马已叛乱,廉希宪已作主要撤出京兆府。

  此时又不愿将罪责脱卸,商挺也只好捡了知道的事说,最后道:“是我无能,失了关陇,愿一力承担……”

  “承担得起吗?!”

  赵璧倾过身子,语气已发了苦,道:“孟卿兄,我并非在追问罪责,我亦无权追问责罪,但此事你与善甫都担不起!”

  “我明白,明白。”商挺亦面色更苦,苦浸了他的心里,颤着手,喃喃道:“在宝臣看来,我们还能如何?”

  “善甫呢?他必须要有所解释,早与我说清了,或能为他向陛下求情。”

  赵璧坐不住,起身踱了几步,道:“依我看来局势如何?!善甫停教行刑、征调诸军、擅以汪良臣为帅,当京中无人要给他议罪?!是陛下信任他,亲言委他以方面之权,事当从宜,不可拘于常制,坐失事机。然而旨意才出,关陇丢失,你们让天下人如何看陛下?!”

  “我们……明白,故而善甫愿夺回关陇,愿竭力挽回……”

  “挽回?还如何挽回?!”赵璧抬手一指,喝道:“这潼关马上也要丢了!你要我尽调河南驻军,不顾李璮与宋廷否?!”

  “他只能杀了李瑕。”

  “一世经谋赞画,如今逞匹夫之勇?”

  “还能如何?与其罪上加罪,不若拼命一搏,不成功便成仁……”

  赵璧摇了摇头,默然。

  他明白,廉希宪已不打算活着回来了,三番两次的“事当从宜”,再活着回来反而要牵连太多人。

  “潼关守不了太久,若善甫不成功,只能暂退了。”赵璧喃喃道:“我会尽力,保全孟卿兄与他一家性命。”

  这些事,说也无甚好说的。两人皆忧心不已,预感到廉希宪只怕已经成仁了。

  赵璧转身出了门,却见有士卒上前。

  “宋军给商公送了封信……”

  屋内商挺脸色一沉,感到赵璧目光看来,抬手道:“请宝臣过目便是。”

  “孟卿兄放心,我不至于中这离间之计。”

  ……

  半个时辰后,胡祗遹被带到了赵璧的面前。

  他在宋军攻潼关之前便被放了回来,因商挺担心他已被反间,并不敢重用他,只让人将他看着,说是休养。

  此时面对赵璧的审视,胡祗遹依旧坦荡,将在长安城之事一一说了。

  “换言之,你们刺杀李瑕失败了。”

  胡祗遹语气亦苦,应道:“我等只是试探,廉相说过,我等若不成,他会亲自动手。”

  “张家女郎又是如何回事?”

  “我亦不甚清楚,廉相给我们的信本就是撕掉的,李瑕不可能从我口中审问出结果。想必只是廉相乱李瑕心神的办法之一。”

  赵璧点点头,此事他已问过商挺,并不再多问,问道:“把李瑕审迅你时诸事再仔细说一遍。”

  “经略使莫非是疑廉相,廉相之忠心……”

  “我并非怀疑谁,只让你说。”

  良久。

  “李瑕说陛下曾派人联络他要杀先帝?”

  “这……确实说了。”

  “语态如何?”

  “像是随口说的。”

  赵壁微微眯眼。

  若说金莲川幕府中有人叛陛下降李瑕,他是不信的。

  但,钓鱼城之事一直有些疑点未消。

  赵璧始终记得,蒙哥亲征之后,金莲川幕府商议的一幕。

  当时。

  “蜀道险远,万乘岂宜轻动?”

  商挺说这句话的时候,蒙哥已经到蜀地了。

  犹记得,这一句话之后,陛下默然许久……

  “是商挺?那夜商议之后犹认为‘蜀道险远’,故而……杨果叛逃……”

  ……

  八月十二。

  李瑕已行军到潼关西面。

  先是命士卒将廉希宪那烧焦的尸体以及旗符送进潼关,李瑕才向刘元礼问道:“信送进去了?”

  “送到了,看到敌方有援军来便送了。”

  “本来最近忙,懒得用离间计这种小伎俩。”李瑕道:“但廉希宪既然出手了,来而不往非君子。”

  “大帅真是运筹帷幄。”刘元礼赞了一句,指了指前方的尸体,感慨道:“今日再送具尸体,真是礼物不断啊。”

  “连年战事,双方都力竭了。再攻心一番,想必他们不会再死守。”

  “潼关自古就不好守西面,敌军战意并不坚决,如今还在强撑,只怕是为了等廉希宪之奇兵,今日大帅一至,想必很快会撤出……”

  如刘元礼所言,其后两日,十二连城相继被宋军夺下。

  中秋节后,蒙军不等宋军绕道潼关东面,主动撤走。

  八月十六日,李瑕入潼关亲自坐镇,遣刘元礼向东追击,攻金陡关、函谷关等诸关城。

  至此,蒙军再想反攻关中已很难。

  李瑕首先要忙的便是布置好关中四面防务。

  比如阳平关、大散关、子午关等地的战略意义降低下来,各地守将、驻军将要重新调遣。

  当日,便有一封封调令由快马送往各地……

  直到入夜,林子过来汇报了一声,李瑕才从案牍间抬起头。

  “查到了?”

  “我们的暗探查问了许多百姓,不少人都看到他们渡过黄河往北去了。”

  “那是山西地界吧?安排些好手过去查查。”

  “是。”林子拱手应了,看李瑕还未动案上的晚饭,劝道:“大帅偶尔也该歇歇。”

  “没关系,马上就顺了。”

  李瑕也听劝,放下笔,拿起筷子,舒了口气的样子。

  “目前还是得用的人才少。初入关中,混乱难免的,但除掉了廉希宪,能缓解不少,剩下些小鱼小虾,慢慢也就掀不起大波澜。”

  林子也叹道:“前阵子我也不安,收复长安都没能来得及喘口气。到现在,长安城那些细作都没清理干净”

  “接下来便轻松了,兵事上布置了防御,民事上,只能等随着各项政务的推行,民心渐渐稳定,这才是正理。”

  “是,等为大帅找到张家女郎,大帅最后一桩心事也就定了。”

  “那多谢你。”李瑕随意笑笑。

  虽不知张文静跑到哪里去玩,但既已查清了她没被人捉起来,他已安心不少……

  ……

  其后三日,李瑕依旧在潼关布置防务,林子所查之事却颇有收获。

  “大帅,查到了,黄河以北,有人曾与他们一行人相处过,大帅是否亲自问?”

  “带回来了?”

  “是,几个九峰书院的书生,我们想着大帅麾下缺读书人,遂直接绑了回来。”

  李瑕瞥了林子一眼,点头道:“也好,带过来吧。”

  不一会儿,几个年轻书生被带了过来。

  林子还算客气,指着其中一人,道:“问的那些事,再与我们大帅说一遍。”

  李瑕目光看去,见这是个高挑书生,年岁二十几许,尚未蓄须,宽眉阔目,气度却文雅沉静。

  “学生元从正,字和仪,见过这位大帅。”

  李瑕问道:“你姓‘元’,与遗山先生可沾亲?”

  “家祖父与遗山先生是堂兄弟,学生当唤一声叔祖。”

  “怪不得。”李瑕道:“那我们也许还沾着些亲戚。”

  元从正微微愕然,像不知李瑕这一声“怪不得”何意,又像是不知沾着些亲戚是何意。

  李瑕也只寒暄了这一句,问道:“先说说我想打听之事,你七月时曾见过一行人?其中有一俊俏郎君,又有一女道士……”

  第六百六十二章 赚他上山

  这些九峰书院的学生本还在读书,没想到突然被人从山西掳到了潼关,更没想到,整个关陇转瞬间已被宋军占据。

  自是震惊、惶恐,手足无措。

  林子见他们表情,却非常得意……

  他手下暗探渡过黄河,沿途打听张家女郎那一行人下落,找到了九峰书院,正遇到这几名书生。

  开口相问,元从正一开始还肯说,待到后来却是查觉出不对,惊呼“尔等是何人?快去报官!”

  暗探们不敢让这书生坏事,遂干脆将他们掳回来。

  大帅入长安至今,因手中文人太少,万事只能亲力亲为,他们有目共睹,遇到读书人当然还是让大帅亲自审问再招降。

  此时元从正亦微有惶恐,人都被掳来了,不敢不答,但还是问了一句:“不知大帅要找他们,是否有恶意?”

  “没有恶意。”李瑕正色道:“是我知交故旧,故而寻访。”

  “原来如此。”元从正稍松了口气,应道:“其实,大帅所称的‘女道士’,正是遗山先生次女,也是学生族中姑姑,她夫家早殃,遂出家为道,号‘浯溪真人’。”

  李瑕虽未想到,却也听韩承绪说过元好问次女。

  “元严?”

  元从正听他直唤人家闺名,微有些尴尬,应道:“是,如今称浯溪真人为宜。”

  “元家与顺天张家交情不错?”

  “金亡时,遗山先生当年曾幸得张家庇佑,并与张帅合力保存《金实录》,交情甚深。”

  李瑕不疾不徐,又问道:“你可认得与浯溪真人同行的那位小郎君?”

  “不认得。”元从正道:“但……说是小郎君,似乎是男装打扮的女儿身?她与族姑以姐妹相称,算是学生的长辈。”

  “可否仔细说说她们的行踪?”

  “大帅真无恶意?”

  “真无恶意,那是我朋友。”

  “好吧,她们本欲往长安,途中恰遇到潼关封堵,只好北渡黄河,由山西西向。途中经过书院,借住休整并采买了干粮,次日即启程赶路。学生也仅与浯溪真人谈了几句而已。”

  李瑕问道:“她们打算从何处西渡?”

  “自是蒲津渡。”元从正应道,“不过,没多久之后,听说起了战事,黄河禁渡,也不知她们过了黄河没有。”

  “没折回书院?”

  “没有,风陵渡也禁渡了。”元从正瞥了一眼林子,道:“官兵防得严,一般人很难像这位将军能找到船,从郊野登岸。”

  语气中带着些幽怨。

  林子咧嘴一笑。

  李瑕又问道:“你还知道什么?”

  “还有就是……只在她们离开后的两日,顺天张家的人马便到了书院查探,或带她们回去了……学生所知,仅有这些。”

  李瑕有些遗憾。

  想来,若张弘道派人追上张文静,带她从山西返回保州亦有可能。

  至于张弘道的那封信,很可能便是已得知了妹妹去往山西,遂大胆写信质问商挺。

  ——“舍妹六月离家,查探沿途,唯往山西送元氏归家,与李瑕有何牵扯?洛宁张氏之女今若不在京兆,复于何处?商公扣押其人,欲在何为?疑张家耶?”

  大概是诸如此类的意思,怪不得口气那么硬。

  故而,廉希宪将信烧了一半。

  果不其然。

  李瑕想到这里,既深恨廉希宪狡猾,却也能体会到对方的无奈……

  彼时,廉希宪局势一塌糊涂,擅弃关中,若逃,阖家皆受牵连。要翻盘必须杀他李瑕,同时必须守潼关以保留反攻的可能,那就只能藏奇兵于华山,再逼他往华山。

  但他又不可能傻到仰攻华山。于是,廉希宪故意留下道士指明登山的小道给他创建偷袭的可能,再利用这半封残信试图激他。

  算不得什么厉害手段,却已是唯一的办法,换作别人也许已经自刎谢罪以保家小,廉希宪仓促布局,却险些还是成了。

  当时若再冲动一些……

  无所谓了,对方死都死了。

  李瑕收回心思,也感到压力松了许多。

  他虽然早已猜到张文静无恙,之前做决定时难免也会怕万一,此时终于放心下来。

  “再等过了阵子,关中稳定了再去找她吧……”

  这念头飘过,他挥了挥手,让人将那些书生带下去。

  ……

  “大帅,是否继续追查?”

  “我们在山西还从未安排过暗探吧?”

  “是。”林子道:“但元从正说的确实是真的,我们的人是一路问询过去,张家女郎确实经过了九峰书院。”

  “嗯,我是说,继续查,但该小心些,正好也可以对山西进行渗透了……算了,暂时不必了,只追查文静,之后就撤回来吧,先安定了关中再谈。”

  李瑕又揉了揉额头,终于感到了疲惫不支。

  取关中,收服了刘黑马就很顺利。

  但越顺利,后续的收尾就越麻烦,民心不属,兵力不足,细作横行……又不能倚重宋廷的实力。

  不能倚重宋廷,最直观的一点就是手底下属于宋廷的官员都不能用。

  而关中三府二十四州,比汉中大两倍,人口更是多了三四倍不止。

  这是什么概念?以汉中五分一的官员数量,治理两三倍的关中。

  远远没到谈其他的时候。

  稳定压倒一切,能在一年内站住脚就不错了。

  这也是李瑕为何最害怕廉希宪的细作,好在廉希宪多次擅作主张、罪过太大,只能杀李瑕以求速胜,没有长期潜伏破坏的机会。

  这也是为何李瑕愿意到华山了结,早了结、早安心……

  “这样,这次‘请’回来的书生,派人去将他们的家小都带回来,底子也都摸一遍。”

  “是。”

  “潼关、华州一带,告示也张贴出去,我要充实幕府,有才学之士可以到潼关应征。”

  林子问道:“大帅还要久在潼关?”

  “得等各地守军调防过来啊,黄河沿线不可不慎,长安有三位老人与刘元振在,我还能放心些……”

  “明白,一定尽快找到张家女郎。”

  李瑕笑笑,道:“去吧……对了,把这份策论卷子给那几个书生做做。”

  ……

  以前李瑕总以为科举如何不堪,近来却发现,这年头要筛选人才,科举确实是最适宜的。

  旁的不说,宋朝的策论根本不是他想像中那种腐儒的东西,相当能考较实务。

  至少,让他来想一个适宜这时代的新办法,无非是多开学院,时人也一直在做,困于财力物力,谁都做不到短期内普及所有人而已。

  因此他近来筛选人才的办法,都只是丢一份策论过去。

  这次的题目也不新奇,兴昌四年闻云孙那一榜策论题,改成问如何使关中富强而已。

  次日扫了一眼,九峰书院那几个书生中,元从正的见识就有些过份亮眼。

  李瑕一时惊疑,又将他招了过来。

  “倒未想到,和仪竟有如此高才……坐吧。”

  “谢大帅。”

  元从正见李瑕比昨日热情不少,像有些疑惑,但还是老实坐下。

  李瑕今日才更仔细观察了几眼,元从正举止果然不简单,那种迟疑与惶恐之下,分明是从容与自信。

  他眼神中添了几分欣赏,问道:“和仪多大了?”

  “禀大帅,二十又四矣。”

  “你才高八斗,一直未曾入仕?惜蒙古国不会用士。”

  元从正微微欠身,道:“今蒙古无科举,自是乡有遗贤,至于学生,才疏学浅,又久在僻乡,未入仕也是应当。”

  “我听闻,遗山先生自金亡后也不肯仕蒙,这是族训?”

  “并非族训,族祖晚年也曾觐忽必烈,请其为‘儒教大宗师’,促其任用儒士治国。”

  李瑕道:“说到元家,我有一位家室,她外祖父讳‘好古’,故而我昨日说我们沾亲。”

  他昨日提一嘴,只是为安元从正的心,没心思多聊。今日见了其人才学,再提,却已是招揽之意。

  只能说,要人刮目相看,终究还是看本事。

  “原来如此!”元从正微微思量,道:“学生昨夜还一直在想,那是……阿鸾姑姑之女?韩家?”

  “正是韩家。”

  元从正闻言,脸色也是亲近不少,似想上前,见李瑕身后两名按刀护卫站在那,又惧于李瑕威风,又坐下,感慨不已。

  “故国破灭,亲族散落啊。”

  “中原说大也大,说小也小。”李瑕抬手,请元从正喝茶,道:“这岂不是巧了?”

  “只能说是北地士人少,各家皆有联姻。”元从正叹道:“古来天下相争,往祖辈论,岂不都是那几家?”

  “不错。”李瑕说过桌上的策论卷子,道:“和仪对关中很了解?”

  “毕竟只隔着一条大河。”元从正道:“若说了解,我对山西更为了解,情况相差无几。”

  李瑕道:“我曾听说廉希宪宣抚关中时,首倡府学,以教育人才为根本大计,当时不知为何,如今取了关中,才知他算得深远。要治理关中,缺的不是田地,而是人才,安邦兴业之人才。和仪这策论开篇第一句,一针见血,极有见地……”

  “大帅请恕学生冒昧。”元从正整理着衣袖,正色问道:“大帅乃为宋廷阃帅,学生乃为蒙古国人,不知大帅这是在……”

  “正是想请和仪入我幕府做事。”

  “这……”

  “可是顾虑家小?我已命人去接来。”

  “并非如此,学生父母早殁,又尚未成亲,家中并无近亲。”

  “那还有何顾虑?”

  元从正道:“学生只是……还未想过此事。”

  李瑕又问道:“既如此,为何答我策论?”

  “学生以为是做对了便可归去……好吧,其实是一时技痒,见题心喜。”

  两人对视了许久。

  最后,李瑕道:“我是诚心邀你助我。”

  元从正沉吟了一会,应道:“学生若为大帅幕府,便是北归人,恐影响大帅仕途,不如……作罢?请大帅看在元家情面,放学生归去。”

  “不影响我仕途,我也可以保证,北归人之身份,绝不影响你前程。”

  “然学生不敢自比辛弃疾。”

  “你决意回去?”

  “是。”

  “那好,此事也强求不得,我安排船只送你回九峰书院。”

  “但不知同窗当中……”

  李瑕道:“他们都愿留下,毕竟,家小都已派人去接了。”

  元从正微微一愣,长揖到地。

  “多谢大帅……”

  ……

  潼关北面正对黄河,北城门叫“吸洪门”,林子站在城头,能望到奔腾的黄河水。

  望筒一移,只见几名探子正带着元从正向南岸渡口走去。

  “司使,不是说这是个大人才吗?这咋又放了?捉了又放,捉了又放……”

  林子道:“谁说要放了?大帅是要‘赚他上山’。等到了北岸,故意让敌兵发现不就行了?让这书生与我们的人一起在蒙人面前露了面,他回不去,才能为大帅所用。”

  “关几天不也一样,何必要搞这一出?”

  “你不懂,大帅要先试探清楚了才能大用他,一边去……”

  林子自抬着望筒向黄河望去,一只手轻轻敲着城垛,等了一会,待望到船只北去,又去见了李瑕。

  只见李瑕还拿着那份策论在看,同时还提笔做着笔记,受益颇深的样子,看有人进来,自顾自地还感慨了一句。

  “还是得从他身上学啊,活到老,学到老……”

  “大帅,安排好了。”

  “嗯,九峰书院那些书生不必再查了,就这样吧。”

  “这……从北面带回来的不摸清楚吗?大帅说的‘背景调查’……”

  李瑕淡淡道:“比起他的才华,这点小事不重要了。”

  “是。”

  “去忙吧。”李瑕挥挥手,自嘲道:“我又要再准备一下,向人剖明志向……”

  第六百六十三章 不急

  黄河汹涌,小船摇摇晃晃向北岸行去。

  渐渐,已能看到北岸渡口附近有蒙古汉军驻守兵力排开。

  元从正见此情形,不由转向船上几名兵士,执礼问道:“敢问,既要送学生回山西,为何不从郊野登岸?”

  “这可是黄河,哪里能轻易靠岸的哩?”

  元从正道:“几位带学生过来时,可是从岸堤滩走……”

  “啊?哦,那里也有敌兵看守了,我们这不想试试走渡口吗?”

  对岸箭矢已射来,在小船前溅起水花。

  兵士们连忙执盾,大喊道:“别放箭!你爷爷是大宋官军!”

  箭矢更密,对岸也有蒙古汉军大骂。

  “老子射的就是你们这些宋寇!”

  “狗虏!听爷爷给你道来,爷爷捉了山西地界的书生,九峰书院元从正不肯投宋,现在给他送回去!”

  “放箭!射死这些宋寇!”

  “九峰书院,元从正,他想要回去!”

  “……”

  “能到山西将人家小都接来,却不能送我回去。”元从正喃喃自语一声,似是有些无奈,拉了拉那喊话的兵士,道:“调头吧,我为李帅效力便是。”

  “嘿,这些狗虏,还不让先生回去了,先生莫气,大帅一定会重用先生……掉头!”

  船只重新向南划去。

  元从正转头看向北岸,长叹了一声。

  “先生莫叹气嘛,下次我们再想办法。我们去山西就是这样的,不是每一次都能成功。”

  “罢了罢了,回不去了。”元从正望着东南方向,又瞥了瞥黄河水,道:“我之所以有顾忌,是怕大帅不能稳坐关中啊。”

  “哈?大帅稳得哩。”

  “便说这潼关,潼关之险,不止在关城,一在东面金陡关……”元从正话到此处,停了停。

  “先生放心,大帅已命大将取金陡关。”

  元从正道:“再东面还有函谷关。”

  “追着蒙虏一并取了呗。”

  “哦?不知是哪位将军如此豪杰?还能对地势熟悉。”

  “嘿嘿,大帅帐下豪杰多得是。”

  元从正笑了笑,安坐下来,随手拾起一支落在船沿上的箭矢把玩,想了想,最后递给宋军士卒让他们收起来……

  ……

  长安。

  府衙中,杨果与吴潜议过几桩事由,拿出一份名单递过去。

  “吴公且看看,这是我筛选的官员名录,皆关中遗贤……”

  吴潜微微蹙眉,斟酌着用词,缓缓道:“只怕不合常制,待捷报送回临安,朝廷也该任命官员……”

  杨果笑道:“此去临安,山水迢迢,待中枢议定,只怕到明年尚不会有官员赴任,如何等得?却不知朝廷以往收复失地,是依何常制?”

  语气没有讥讽,但分明有一丝讥讽之意在。

  宋廷又何曾收复过几个失地?

  吴潜理了理袖子,波澜不惊地将案头香炉中飘出的一丝烟气挥散,道:“依常制,由当地降官暂领事由,等朝廷再派官员替换。”

  “话虽如此,廉希宪撤离之前,却已将长安以东大量官员迁往河南、山西,连公文案牍也不剩下。”

  “不仅是官员,还有儒生亦带走,倒从未见过这般……小家子气。”吴潜道:“但此非易事,须威望显著者方可办到啊。”

  “因此,常制便行不通了。”杨果道:“也只好由大帅以制置使之权,权宜委任官员,毕竟关中稳妥为重。”

  “依杨公所言……若这许多任命下去,待到一年半载后,朝廷再想调整已不能,怕只能让非瑜开府仪同三司了?”

  面对吴潜这一句试探,杨果故作饮茶,视而不见。

  待茶盏被放下,杨果方才道:“之后吴公若有政务安排,只需吩咐名录上这些人便是。午后召他们来与吴公见见?”

  “也好。”吴潜点点头。

  四川制置使也确实有推荐之权,比如余玠当年便以冉璡、冉璞兄弟为幕府,筑钓鱼城,之后举荐其为合州知州,守钓鱼城。

  至于眼下,李瑕是权宜之计也好,别有目的也好,总归是将人事委派之权交给了杨果,而没有交给他吴潜。

  毕竟他自己都只是假死脱身,以制置府幕僚身份行事。

  该说的也说清了,吴潜也无权在这些事上掰扯,道:“谈谈昨日城中闹事那些人吧,是因为蒙古会子?”

  “此事有些奇怪,我们并未放出过要立刻废除蒙古纸币的风声。”

  “百姓担心手中的纸币变成废纸,情有可原。”吴潜沉吟道,“但如此动静,必然有细作在挑动。”

  “华州军情传来,廉希宪已死了,眼见无处可逃,投火死了。”

  “投火吗?”

  杨果笑道:“尸体都送回去了,真的假的有何区别?那就是死了。”

  “是啊,吴潜也死了。”

  “吴公切莫如此说。”

  吴潜喟然叹惜一声,缓缓道:“我是觉得奇怪,廉希宪便是派出细作来搅动是非,于他而言也是远水救不了近火,为何要浪费细作做这些?”

  “也是,等这些细作成事,他已论罪抄斩了。想必是这些细作也听说他已死,开始擅自行事,反倒麻烦。”

  “捉是捉不完的,得尽快拿出一套治理之策。”

  “田亩还未解决,却又闹出钱币之事……吴公可有良策?”

  吴潜道:“急不得,待我先了解过这蒙古会子再谈……”

  ……

  潼关。

  林子近日也忙,军情司要将各方面消息递给李瑕,再将李瑕的命令分发出去;潼关以西的细作要查,潼关以东也要散出人手打探情报;同时还要派人往黄河北岸探访张家女郎的消息……

  傍晚时分,他正在关城上与探子说话,见手下人又将元从正带回来,虽然忙,他还是打断谈话,热情上前,一把拉住元从正的双手。

  “元先生竟然回来了?太好了!往后你我共在大帅帐下效力。”

  说话间又是一个熊抱,片刻之间,元从正的袖子、怀囊等可藏物之处,已被林子极为熟稔地摸了一遍。

  正常流程而已,入关中以来但凡是见李瑕的北人,除了莲屏观的道姑、洛宁张氏,就少有几个人没被林子搜过,此时这已是最讲礼数的方式。

  “好了,请元先生去见大帅……你们两个,去为元先生添茶,就在门外等吩咐。”

  林子行云流水地安排完,送了元从正去见李瑕,那边快马奔来,却是又有长安的消息送来。

  他抚了抚额,待来人上前,只听得一句汇报。

  “使司,长安又出乱子了,有人传出风声说我们要废除蒙古楮币,聚众哄抢了店铺,刘元振镇压下来了,但如今长安商铺都不敢开门……”

  “知道了,尽快把耗子逮了。”

  “……”

  林子接过情报,亲自整理清楚,再送到李瑕面前。

  只见到李瑕与元从正对坐在那长谈,案上摆着诸多文书、账薄。

  而元从正已有从属姿态。

  即是已进展到开始分担繁杂事务的地步……

  林子拱拱手,附到李瑕耳边说了长安之事,又将情报递过去。

  “无妨,治间谍的根本还是民心安定,继续盯着便是。”

  “是……”

  林子又退出去。

  而这夜,他几次路过城楼,转头却见那堂上灯火未熄,李瑕却是与元从正问对到了深夜……

  次日清早,元从正携带了几本账簿又到李瑕面前。

  “大帅昨夜吩咐的,我已计算停当,其中,由大散关军械至潼关沿途的粮饷开支有些不对,由渭河走水运实际比大帅估算能省两成左右……”

  李瑕道:“不了解渭河情况,多预留了些。”

  “还有几处学生都已标注出来,算下来应能省下九百八十石粮。”

  “我看看。”李瑕接过那账薄,随口问道:“和仪对关中很熟悉?连河流载运量都一清二楚?”

  元从正道:“九峰书院就在黄河渡口,常听过往商客说。”

  “好。”

  李瑕没想到他做事这般高效,想了想,翻出一封公文递过去。

  “关于关中屯田之事,我幕府也拟了个章程,看看吧。”

  元从正接过,目光一扫,见其中被抽掉了几页,也看不到署名,再细看了一会,不由惊疑道:“大帅幕府,有这等治世之才?”

  “宰相之才?”

  “宰相之才。”元从正毫不犹豫,道:“这大项是大帅拟的吧?但年这分拨调度的细项……老辣周到,无二三十年官场浸淫做不到这种地步。”

  “嗯,宋廷那边,有宰执重臣犯了大罪,不得已,假死脱身,在我幕下做事,一展所长。”

  元从正闻言,抬起头,目光扫了一眼李瑕身后两名护卫,笑了笑,应道:“原来如此。”

  “和仪可有其他建议?”

  “不敢在这等大才面前谈建议,学生谈谈关中土地吧。”元从正沉吟着,缓缓道:“关中与江南不同,有大片的黄土台塬,大概两百余万亩,更适合的耕作方式该是冬日种麦,夏日种豆,豆杆又可为马匹草料。另外,学生认为,大帅从蒙人手上抢回的牧场也不宜全部再划为田地,可将肥力不够之处划出,畜养牛羊……”

  李瑕听得懂,无非是农牧结合而已,他甚至有更丰富的笼统理论。

  但施政不一样,当要细化到哪一种土壤在哪个季节种什么作物;各种作物如何分配才能有最大的产出;哪个地区人口多需要有更多粮食,哪个地区人口少,可以进行畜牧……

  这种种细节,是需要对当地人口、土壤、水量、阳光有充分的调查才敢施行下去。

  听了良久,李瑕笑了笑,给元从正倒了杯茶。

  “没有走遍关中,没有三五年对关中的了解,只怕提不出这样的建议吧?”

  “学生也是听往人商旅说的,纸上谈兵,具体如何做,还需大帅派遣熟悉农事的官员往各州县。”

  “纸上谈兵?”

  “是。”

  李瑕又问道:“和仪对我清剿蒙古王公贵族,夺回大量草场之事,如何看?”

  “大快人心。”

  “真的?”

  元从正抬起头,迟疑了片刻,朗笑,重重点头。

  “真的,大快人心。”

  李瑕招过一名护卫,道:“给元先生端好酒好菜来。”

  元从正看着那护卫走出去,目光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疑惑,之后身子板直了些,微低下头,看着案上的文书皱眉思索。

  “我表示了诚意,和仪也再展示些才华如何?”

  李瑕说着,递出昨日林子递来的长安情报,道:“不知和仪对蒙古纸币是如何看的?”

  “这是……有人闹事?”

  “小事。但却提醒了我,钱币是大事。”李瑕沉吟道:“分田亩只能定一部分百姓的心,但不够,关中还有大量富农、小地主,尤其是住在城中的,更关心的还是钱币。”

  元从正想了想,缓缓道:“蒙古纸币早在忽必烈经营漠南时便开始流通。”

  “是,史天泽、赵璧经略河南时便有,之后廉希宪、商挺经略关中,汪德臣经营利州,有大量的物资转运,使蒙古纸币已流通十余年。”

  “想来,若我是关中百姓,要我将手中钱财换作宋朝的会子……我亦是不肯的。”

  “换我也不肯。”李瑕道:“但我们也不可能长期使用蒙古纸币。”

  “铜钱……”

  “我没有。”李瑕干脆利落,道:“一穷二白。”

  元丛正笑了笑,也斟了杯茶给李瑕,道:“大帅何必自己拿铜钱与百姓换纸币?”

  “那拿谁的铜钱?”

  “学生听闻……听闻在窝阔台、乃马真后当朝时起,蒙古便将税赋事交给色目商人,如今山西各地亦然,多由色目商人收税。”

  “包税?但关中最有地位的色目商人已随廉希宪逃了。”

  “逃不完的,学生估计逃不完。”元从正道:“学生还猜想,若细查下去,长安城中商贾背后大多有色目人撑腰。”

  “他们肯帮我兑钱?”

  “只要大帅答应让他们兑换了钱币便能自由通行,他们把钱币带到北面亦能再大赚一笔。”元从正沉吟着道:“便是有不肯的,只须杀鸡儆猴,不愁此事不成。”

  “如此,还能再对付蒙古一番。”李瑕道:“但不知哪些商贾背后有色目人为靠山?还能强制所有商贾出铜钱为我兑钱不成?那关中便大乱了。”

  “羊羔利。”元从正道:“关中如何学生不知……但在山西,放羊羔利者,背后必有色目人撑腰。”

  李瑕道:“看来和仪是真不知,廉希宪在任关中时,已正了利贷之法。”

  “法虽正,却不知廉希宪除掉那些人没有?”

  “好,我既已得潼关,正好抽出手来细查此事,借他们的头颅立威。”

  “大帅想得更周到。”

  李瑕见酒菜还未上来,先是转头又吩咐剩下那名护卫道:“你去催催酒菜。”

  之后,他才随口赞道:“我哪有工夫周全?还是和仪提醒得妙。”

  元从正回过头,应道:“学生不过一空谈书生,深恐耽误大事。”

  “空谈书生竟有这般见地?”李瑕似玩笑一般,道:“我也见过几位可称最聪慧的年轻人,但这种地步,若非十年官场浸淫,只怕做不到吧?”

  “大帅见笑了,其实……”

  元从正还想说些什么,门外已有人通禀了一句。

  “大帅。”

  说话间,林子已走了进来。

  “从华山捉到的俘虏中有人愿意招供了,大帅是否审问?”

  李瑕起身,问道:“和仪与我一起去如何?”

  “学生……”

  “哦,酒菜也来了,那你就在此间先用。”

  “是,那这些公务……”

  “不必着急。”李瑕道:“不必着急,我们还有很多时间,我会给你很多机会……一展所学。”

  “多谢大帅。”

  元从正起身,行礼,目送了李瑕出门。

  之后,他眼中已泛起疑惑之色。

  “不必着急?”

  第六百六十四章 宋寇

  直到将近傍晚,案上的碗碟已被撤下去,李瑕才转回堂上。

  元从正已独自坐在那,将上午所商谈的几桩公务都打理好,公文一一标注清楚。

  李瑕看了一眼,颇为满意。

  “得和仪相助,我轻松不少啊。有太多事一般人做不来,倒未想到能遇上和仪这般高才。”

  “学生领大帅米禄,应该做的。”

  “好,那这些,这些……还有这些,也请和仪代劳。”

  元从正接了那些账簿,应道:“能为大帅分忧,学生荣幸。”

  他再看了一眼桌上关于议定事务的文书,闲聊般问道:“不知大帅还要在潼关待多久,才能让这些政务施行?”

  “今夜我遣快马送往长安,很快便能施行。”李瑕道:“潼关还有得待,等我大军抵达,布署了黄河防务。”

  “学生听说,山西那边,蒙军也是紧锣密鼓在防务。”

  “毕竟廉希宪将不少人力物力迁过去了。”李瑕问道:“今日其实我已提了他好多次,和仪认得他吗?”

  元从正道:“有所耳闻,九峰书院便是他创办的。”

  “见过?”

  “未曾,但少时便听过他的声名,想必是位老夫子。”

  “不是。”李瑕道:“他只有二十九岁。”

  元从正讶然。

  “倒未曾想到。”

  “我今日去审的便是他的一个心腹。他们藏了支伏兵,打算在华山伏杀我,最后,廉希宪投火而死,可惜了。”

  “可惜?”元从正问道:“他不是大帅之敌吗?”

  “他是我的敌人,但敌人与敌人之间也该有所区别。一个回鹘人,改汉姓、承儒学、建汉制、除暴政、安贫民……放眼天下回鹘人,还有哪个能为汉化做到这地步?若说廉希宪这样一个已成了汉人的回鹘人我都容不下,岂非该把天下回鹘人杀光,再把所有异族杀光?”

  “但……他要伏杀大帅。”

  “他对我有威胁,我杀他。这是做事而已,大家各自做份内之事。我总不至于因各人做份内之事而生怨。若连这点气度都没有?又何必谈志向?”

  元从正道:“大帅有海纳百川之胸怀,学生敬佩。”

  “你说‘廉希宪’这姓与名,何意?”

  “顾名思义,倒是不难解。”

  “值此天下大乱之际,官员廉洁,以宪令法度维护苍生,又何尝不是万民之希翼?”

  “是。”

  “那廉希宪的志向,岂不也正是我的志向?他认为忽必烈能做到,我认为我能做到,差别也就仅此而已了,不是吗?”

  元从正道:“是,可惜他已死了,否则大帅或可试着去说服他。”

  “所以我说可惜。”

  “投火而死,大帅是否想过他没死?”

  “不,他死了。”李瑕道:“尸体我都已经送出去了,他就是死了。”

  “也是。”元从正像是对这些不感兴趣,谈兴不高。

  “你去吧。”李瑕指了指他手中的账簿,道:“不着急,你可以慢慢想,刘元礼没那么快回师,我还会在潼关待一阵子。”

  “学生喜欢做事,还是尽快做好吧。”

  元从正应着,行了礼,转过身向外走去。

  他背对着李瑕,目光已从疑惑成了惊疑……

  ……

  长安。

  因许多百姓担心手中纸币被废除,在八月二十日聚众哄抢了商铺,如今长安大街上已少有商铺开铺。

  其后两日,长安城的气氛便叫人不安起来……

  这种情况下,官府很快有了应对。

  开始张榜告谕落籍分田、取消秋粮加派之事。

  二十三日,长安钟楼接连作响,随着钟声传开,已有大嗓门的兵士开始高声宣扬。

  “落籍分田,不加丁税……”

  遂有不少人向大街赶去。

  而在南城外的官道旁,耶律有尚也正负手而立,看着张贴在道边的告示。

  他身后站着一群人,都是过往对他感恩戴德的百姓。

  “恩公,这说的是什么啊?”吕阿大问道。

  “宋寇想要收买人心了。”耶律有尚沉思了一会,道:“说是落籍分田,其实是要收你们的粮。”

  吕阿大不解,又问道:“但额听他们说,不加派哩。”

  “当然不加派,宋寇向来是和籴。”

  “这‘和籴’又是什么?”

  “和籴就是,宋寇出钱强制买你们的粮食。”

  “出钱?”吕阿大转头看了看众人,见旁人都不说,他只好道:“那好像也行。”

  “看起来是不错。”耶律有尚道:“但宋寇是拿会子来买你们养家糊口的粮。”

  “这‘会子’又是什么?”

  “宋寇那边的纸币。”耶律有尚尽量用他们能听得懂的用字,道:“但宋寇的会子滥发,一百贯的会子换不到十六贯铜钱,明白吗?他们会用不到二文的钱来买你们值十文钱的粮食。”

  “真的?”

  “我若有一句夸张,不得好死。”

  耶律有尚信誓旦旦。

  他并不知道,这已经是前年的事了,在大宋,今年一百贯会子已经兑不到十三贯铜钱了。

  但周围的长安百姓已经被吓到了。

  “这哪行啊?!”

  “这还不算呢。”耶律有尚冷笑,道:“除了会子不值钱,宋寇还有吏员贪墨,一层又一层,其公文上都说‘众论白输尔’,意为宋寇所谓买粮,实则便是明抢。你们若不信我,自去问那些以前从四川逃难来的人。”

  “这这这……这……”

  吕阿大吓到不信,喃喃道:“那哪成啊?那他们要这个和……和什么?他们要‘买’多少粮?”

  “有多少买多少,你看他们才多少兵力,又要养多少兵力?廉相在时,供应的是北征、西讨两路大军保卫关中,他们呢?”

  “不会是真的吧?那宋人都怎么活的?”

  “等着灭国而已。”

  有人嚷道:“吕阿大,你别问了,恩公和廉相是大好官,你不信他们,信宋寇不成。”

  吕阿大急得不行,嚷道:“额不是!额当然不信宋寇,额是在问怎么办!”

  “……”

  众人七嘴八舌说了一会,纷纷看向耶律有尚。

  耶律有尚道:“近来城内查得严,我得把人手撤出来,恳请乡亲们一家收留一个,暂时隐匿。之后,我寻机会做一桩大的……”

  话到这里,远远有一队宋兵过来,他们连忙散开。

  耶律有尚扶着吕阿大的担子走了几步,见那些宋兵又贴了一张告示之后便沿官道而下。他不免又折回去看了一眼。

  “恩公,这又说的是什么?”

  耶律有尚沉默着,思来想去,今日不说,这些人早晚也会听说。

  “宋寇说,检举细作,一经查实,赏铜钱五十贯。”

  “这么多?!”吕阿大惊呼一声。

  耶律有尚吓了一跳,下意识撤了两步。

  “恩公……额不是……不是,放心,额肯定不会出卖恩公……”

  这夜,城中盘查更严。

  耶律有尚借住在城外吕阿大家中,思来想去,心中不安,又从袖子里掏出一张五十贯的纸币给吕阿大。

  “这些你先拿着,等廉相收复京兆,定还有重赏……”

  “恩公,额不是你想的那样,额就是头一次听那样多的钱,吓到了,可没想过出卖恩公。”

  “我知道。”耶律有尚道:“这是多谢你这段时间为我隐藏行迹。”

  “真不能收。”

  “收了……”

  两人推拒良久,耶律有尚故作生气,吕阿大才畏畏缩缩地收了。

  耶律有尚看着吕阿大的眼,感受到了这平头百姓的质朴与真诚,安心不少。

  ……

  而这些日子,学“乡间”之道,耶律有尚也有颇多感悟。

  民心在陛下、在廉相,因此,长安虽暂屈于宋寇兵威之下,却还民心可用,他只要再继续下去,便可使李瑕治理起来焦头烂额。

  只需等到陛下北征之后回师,他便可领人为内应……

  廉希宪一开始布置给耶律有尚的事情不是这些,而是与胡祗遹一样,刺杀李瑕,再抛出张家女郎在莲屏观的线索。

  可惜,耶律有尚没找到机会。

  也许廉希宪也没想到他能逃过追捕。

  如今耶律有尚也得到了廉希宪的死讯,悲伤,之后是更加坚定。

  “廉相,你一定也没想过我能做到这一步,可惜已救不回你,但等到王师复关陇,我一定要向陛下言明你的苦心!”

  耶律有尚心中暗暗起誓。

  然而,之后数日间,长安局势却开始渐渐出乎他的预料。

  二十四日,他到城中看了,还是有许多无田的百姓落籍分田,之后消息传开,愈发多人趋之若鹜。一部分有田者也担心自己的田地最后成了无主之地,也赶去落了籍,当然也有许多人不满。

  但就在次日,几个色目商人的头颅被挂在钟楼上,城中铺面相继开张,街上增加了官兵巡卫。之后,钱庄贴出告示,勒令百姓限期将手中纸币兑换为铜钱。虽只能兑往日的八成,却已有不少人担心宋朝长据关陇,手中钱币成了废纸……

  二十六日,已有吏员、乡绅挨家挨户要求百姓落籍,尽快兑换钱币。

  这还只是刚开始,但耶律有尚已感受到了变化。

  再两日,已有那些受过廉希宪施政恩惠的百姓开始跑去落籍。

  耶律有尚大为不解,质问了一句“你们忘了廉相的大恩了吗?”

  “废除羊羔利,这不是官府该做的吗?!”

  耶律有尚一愣,不明白这些原本质朴的人是从哪听来这样荒唐的言论。

  他走过长安街头,渐渐在各处听到了这些言论的来处。

  “大宋刑典规定,每月取利不得过六分,积日虽多,不得过一倍,严禁复利,收取复利者,处杖责、带枷示众。今我王师入城,大帅下令杖责剥掠百姓之徒,归还不法之利,以示大宋王法……”

  耶律有尚心里暗骂。

  “放屁,你赵宋权贵以借贷剥掠民财才是最登峰造极的。”

  话虽如此,但在眼下李瑕治下的关中显然不是如此。

  李瑕传达的意思只有一个,廉希宪做得再好都不够好。

  “蒙古无王法,仅焚烧羊羔利之券书,尔等便感恩戴德?蒙古无王法,仅租佃尔等田地,尔等便感恩戴德?尔等不见,那本就是尔等钱财,本就是尔等祖宗之田地!蒙古人以屠刀抢掳,近来不过有人叫他们少抢些许,尔等便口呼青天……”

  这样的气氛中,一日过去,再一日过去,耶律有尚越来越惊慌。

  他发现,庇保他的吕阿大偷偷去落了籍,还把那五十贯钱钞兑成了不到四十贯铜钱……

  “你做什么?”

  “额就是觉得……”吕阿大不善言辞,说不出来。

  耶律有尚愈发大怒,抬手一指吕阿大,提起自己的包袱,大步而出。

  他已不打算再在这破屋子里藏身了,临走前又骂了一句。

  “忘恩负义的东西!”

  吕阿大如遭电击,大步赶出来。

  “额没有忘恩负义……没有!但额也不欠谁的,那年额借了八吊钱……一年一年拼命种地,还了三十多吊,额还欠了谁的!额一直说你们是好官……现在官府要把额阿爷的田还额,额干啥不要?恩公……额没有……”

  说着说着,眼见耶律有尚头也不回,吕阿大又追,嘴里大喊不已。

  渐渐的,耶律有尚跑过村口,不见了身影。

  反而是吕阿大先忍不住哭了出来。

  “额欠你啥了……掰扯清楚啊……”

  ……

  耶律有尚走了良久,心中犹怒。

  怒的是随廉相六年披肝沥胆,过问民间疾苦,最后只换来如此对待。

  他躲进树丛,想换身衣衫,打开包袱,却是愣了一下。

  只见里面竟还放着四十贯钱。

  再回过头,只见四野苍茫,也不知还能到何处去……

  ……

  潼关。

  几封信报送到李瑕手上。

  林子咧嘴笑了笑,道:“近日捉了不少在长安的细作。”

  “只能算是民心初定而已。”

  “现在能多派人手往山西为大帅找到张家女郎了。”

  “那我谢谢你,去吧。”

  李瑕整理了一会情报,想了想,让人再将元从正找来。

  “有几个消息给和仪也看看……”

  元从正看过,应道:“看来,长安之事也渐渐顺了?”

  “敌人留下的细作……更像是对我能否控制关中的考验。我该多谢你给的办法。”

  “即便没有学生,大帅一样能想出兑钱的办法,一样能稳定民心。”

  李瑕问道:“你这话真心的?”

  “是。”元从正很诚恳,道:“归根结底,在于大帅治理关中,比廉希宪治理得好。”

  “好在何处?”

  “好在大帅头上没有骄奢淫逸、飞扬跋扈的蒙古王公贵族。大帅能做到的事,廉希宪便是想做也做不到。”

  李瑕想了想,道:“你不真诚。”

  “学生所言,出自肺腑。”

  “但没说完,你后面还有转折的话,藏着没说。”

  元从正道:“学生不解大帅何意。”

  “不解便算了,回头再说吧。”李瑕道:“再帮我拟几封信如何?”

  “给何人?”

  “送往洛阳的,给赵璧也好、商挺也罢,内容也简单……我不打算再趁着忽必烈与阿里不哥大战之际与中原开战了,以免一个不好忽必烈败于阿里不哥,文明的蒙古人总好过野蛮的蒙古人。总之是这意思,和仪写完给我过目便是,语气需威风些。”

  “是。”

  元从正坐下,铺开笔墨便写,一边写一边随口问道:“敢请教大帅,长安细作之事,大帅是如何看的?”

  “廉希宪学我的手段。”李瑕自顾自地批阅着文书,随口道:“学得……太粗糙了。”

  “粗糙?”

  “他是怎么做的呢。只给胡祗遹、耶律有尚布置了一道命令,‘你们去刺杀李瑕,败了就传情报引他到华山’,这是上策;在华山又布置一道命令,‘我们等李瑕攻上来,伏杀他’,这是中策。”

  “可还有下策?”

  “都到下策了,又如何有用?”

  元从正落笔飞快,又问道:“换作是大帅,会如何做?”

  “我不会退出关中,会誓死守卫,未必不能守住。”

  “学生不了解兵势,听不明白。”

  “也好。”李瑕道:“简单说来,廉希宪想学我,但一开始,他守关中的局格就太小了。怎么说呢……我以往破局,都是试着在气势上压住对手,或站在比对方更高的立场上。”

  “更高的立场?”

  “以前北上,有些人想捉我,他们为了什么?立功。我不同,我是求活,是拼命。而拼命比立功的意愿大。我能像狼一样凶猛,他们便成了羊。”

  李瑕难以用具体的词来形容,随口又道:“总之气势上不能输,比如在临安时,贾似道想对付我,他比我强,但我一把将他最敬畏的皇帝拍下去,他便乱了。”

  元从正手一抖,墨水污了写好的半封信。

  这次,真是突如其来,让他措手不及,没想好如何回应。

  李瑕却是头也不抬,如没看到一般,语气随意。

  “刘黑马臣服于忽必烈,不肯降我。我首先得告诉他,我会是比忽必烈更正统、更伟岸的皇帝。布局之前,我心里要有这样的底气、能在气魄压得住他,这才是一切的基础,其他的手段只是为了证明这一点。”

  元从正又拿起一张信纸,却未落笔,只沉思着。

  李瑕等了一会,没听到他应话,继续闲聊着。

  “廉希宪想守关中,也得先有比我大的气魄,不难,只要证明忽必烈比我好。但你看,他一面说着忽必烈好,一面又说忽必烈在北征抽不出手。好像连他都知道忽必烈的好主要还是那些兵马。那其他的呢?宽仁呢?爱民如子呢?能让关中百姓拼死维护吗?

  廉希宪为何想守关中?为给忽必烈搞钱粮北征,所以他打起仗来……小家子气。若真是站在关中百姓的大义立场上,只要振臂一呼,关中百姓云集响应,赢粮而景从,何惧与我殊死一搏?”

  “这……”元从正道:“这只怕会留下一个残破关中……”

  “若是我,不惧。”李瑕道:“我确信我能给关中百姓的比世间任何人都好,这次长安细作一事便是证明,这就是底气。有底气,不管谁来入寇,那就打趴他。”

  元从正勉力笑笑,再落笔,已不似方才从容。

  “可惜,只想着给忽必烈搞钱粮的廉希宪,没学会这些。他只学我的间谍手段,却忘了我这些手段是为了什么,又为何能赢,不是靠聪明,也不仅是努力,而是自信、是奋不顾身,如此才有赢对手的底气。习惯了委曲求全的人,哪能有最纯粹的自信与奋不顾身?”

  第六百六十五章 学我

  时至九月初,黄河将要到秋汛时,河水又涨不少。

  一艘小船吃力地渡过大河,两名汉子着北地装扮,左衽窄袖,下了船直往潼关奔来,递了信令,过吸洪门,在城楼处找到林子。

  “司使,人没接到……”

  “司使,有线索了。”

  林子正坐在那整理情报,抬起头,道:“你们两拨还一起回来了,一个个说……阿宽你先说,你的事重要。”

  “有线索了,我带人从蒲津渡向西探,那边是解州仪家的地盘,半个多月前,张家女郎一行人路过,不知为何,转进了中条山。没多久,张家的人追到,与仪家起了冲突……”

  林子听完,立即翻出近来打听到的仪家情报,忙不迭起身便要走。

  另一名探子挤过来,道:“司使,我还没说。”

  “有屁快放,叫你们接的人呢?”

  “还没接到,队正还在想办法……”

  林子叱道:“八月二十日叫你们去接,今已九月初三,几个书生的家眷很难拐来吗?”

  “司使恕罪,队正说,情形有些不对……”

  “不对?”林子道,“你细说。”

  “我们拐了那几个书生之后,九峰书院便被蒙虏派人包围了,黄河岸边巡查得也紧,我们藏在河滩处载人的船只都被搜出来了。我赶回来报信,还是随着阿宽的船回来。”

  林子又转向先前那探子,问道:“你的船还在?”

  “在,我只有几条小船,藏得深。”

  “我们不行,我们去接九峰书院那些书生的家小,带了好几艘……”

  “让你们互相说差事了吗?”林子又骂一句,隐隐已查觉到不对,又问道:“一个都没接来?”

  “一个都没,镇子都进不去,队正乔装了三次,愣是连九峰书院都没能近前……”

  “走丢了几个书生,至于吗?”

  林子心中亦觉奇怪,转身又去见李瑕。

  才到门外,正见元从正出来,神情萧索,自顾自地走,也不知在想什么,连招呼都未打。

  “元先……”

  林子不得对方应,暗骂其无礼,进了大堂。

  “大帅,有线索了。”

  李瑕正在看元从正写好的信,随手放在一边,目光已转向林子。

  虽还是波澜不惊的表情,眼神分明也有了期待。

  林子上前,附耳道:“张家女郎半月前还在中条山附近,当还未走远……”

  他说了好一会,又递过解州仪家的情报,以及几张潦草地图。

  那地图是李瑕自己画的,大概画出了山西的样子,如今探子们也只补了几个地名。

  打探的时间太短,山西那地界对于他们还是如同迷雾一般。

  “这几日还会有消息传回来。”林子道:“如今长安形势缓下来,我渡河去一趟,为大帅将人找回来。”

  “准备些人手,我亲自去。”李瑕道。

  “大帅?”

  林子抬眼一看,见李瑕神情虽平淡,但眼神中那一抹光亮……显然是劝不住了。

  “那我安排好手保护大帅。”

  “嗯。这两日,刘金锁、许魁应该要领兵到潼关了,等他们到吧。”

  安排着这一趟出行之事,李瑕自有他的期待。

  林子却也不怕。

  他追随李瑕做事以来,就从来没劝过“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这种话。

  若有人这么劝,他只觉好笑。

  当年只有他与李瑕两个人,尚且敢到亳州杀人,能有今日,全都是一刀一刀捅出来的,什么时候起还要畏手畏脚了。

  “大帅自入长安以来,这大夏天的,甲胄不离身……就从没受过这样的憋屈,该是时候叫他们瞧瞧谁才是刺客的祖宗。”

  “说什么刺客不刺客,过河接人而已。”李瑕摆手道:“以前是光脚不怕穿脚的,往后再这样就得不偿失了。”

  “也是,天下还有谁值得?连……”

  林子话到一半,笑了笑,抿嘴不谈,又说起另一桩事。

  “另外,九峰书院有些奇怪……”

  李瑕听完,则是毫不意外的神情,起身出了大堂,走上城头,向关城内望去。

  “近来轻松不少,元从正来了几日了?”

  林子应道:“上个月十九日来的,小半个月了。是我无能,大帅要用人,我却连几个书生的家小都捉不回来。”

  “无妨,他们应该也没想到,能在潼关待半个月这么久。”

  林子有些会意过来,喃喃道:“我便说这事透着股奇怪,那些书生的家小有的近、有的远,十一二日内本不能找全,但一个也没见到……蒙虏要守渡口是应当的,围着九峰书院做什么?”

  “还有何不解?”

  “若说他们全是细作……可人是我们主动捉回来的……隔着一条黄河,他们在山西待得好好的,我们……”

  “忘了?教过你,接近敌人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对方主动来找你。”

  “可这是大帅的手法。”

  “我用过太多次了。”李瑕道,“亳州那个书生,周南周远疆,他在书院讲学,我穿了身好衣衫站在外面吟诗,他便过来找我搭话;开封那个钩考局的,刘忠直刘经历,他查案,我只放出风声白朴到开封了,他想到白朴曾经和过‘李瑕’的词,也是主动上钩的……这些,都不难查,他们一定琢磨过我。”

  “可这如何做到?”

  “见过廉希宪吗?”

  “没有。”林子摇了摇头。

  李瑕收复汉中,到现在不过一年多,其间让林子回了临安大半年,回来后便在准备伏击汪良臣、收服刘黑马。林子忙着派探子帮忙杨果引流民归附,打探陇西、凤翔兵势都来不及,自是管不到长安城中的廉希宪。

  堂堂一路宣抚使也不是能让敌国探子轻易见到的。

  “我不是说一定就是……但你不觉得元从正很像廉希宪吗?”

  林子大讶,惊道:“这……这不可能吧?!他不是在华州死了?”

  “死了才能让我放下戒心。”

  “可,华山上许多人见到他……”

  “兵士只看牌符,道士只听人唤‘廉相’,但华山上的伏击真需要廉希宪亲自指挥吗?也就是普通将才的水平。”

  “但……太多人见过廉希宪,他如何能?”

  “廉希宪退出关中时,首先迁走了大量官员、儒生;商挺撤出潼关,也只留下一座空城。更何况,他只要杀了我,顺利的话,见面就能杀我,还需见谁?”

  林子犹觉不可思议,道:“可他在潼关待了快半个月了,他便不怕刘家有人认出他吗?”

  李瑕道:“是啊,快半个月了,刘元礼都未回潼关。”

  “这……”林子悚然而惊,道:“怪不得……我派牛三送他渡河,怪不得他返程时还打听谁人去取金陡关,是因听说刘元礼不在潼关才敢回来?否则就跳入黄河?”

  “不难算,关中那么大,我暂时只能将刘家可用之人分派各地,带在身边的可能性有,但不高,他敢赌……实在不行,一见面就刺杀我好了,反正他宁死也想挽回。”

  “但成功的可能也太低了。”

  “所以他失败了,早就失败了不是吗?”李瑕道:“上策是在长安杀我,中策是在华山杀我,都失败了,不走下策还能如何?”

  林子有些茫然。

  最主要还是因为,李瑕从未让他去查过。

  因此乍听之下,始终难以置信。

  “大帅,我思来想去……还是认为太过离奇了。这如何看,都不太可能……”

  “不必站你的角度看,按他的角度来理……廉希宪看到了张弘道的信,信上必说文静送元严去山西了,并非要来找我。文静的具体行踪也不难查,只要一问洛宁张氏女便知。”

  李瑕认为这也是培养手下谍探组织一次机会,语气便有些谆谆教诲的意味。

  “于是,廉希宪便知我会去找文静,我向张家提过亲。他认为这其中我有私情、也有联合张家的可能。而我要找,无非是顺着文静的路线探查,渡黄河、到九峰书院。”

  林子问道:“但他为何不直接找到张家女郎,再借大帅与她相见时刺杀?”

  “那刺杀失败,岂不是给我机会说服张家?”李瑕话到这里,微微笑了一下,又道:“何况他,也未必就找得到文静、还要再瞒得过文静来接近我。”

  “于是,他在九峰书院等着?这是山西境内我们首先要摸到的地方……那,我们带回的那些书生全是廉希宪的人?所以才半个月都没能找到一个他们的家眷……”

  林子也开始顺着推敲,但还是问道:“但大帅未必会亲自去找。”

  “那你回想一下,他如何做的?”

  “他喊着要报官,所以我们把他捉回来了……”

  林子一想,忽然意识到八月十九日那些书生见到李瑕时的惶恐未必是因为被掳回来。

  而是荆轲刺秦王时,秦舞阳的惶恐?

  李瑕道:“你漏了一点,他最知道治理关中缺人才,且大量的士人被带走了。我既关心文静,又求贤若渴,于是有可能亲自审问他,当时本该是他最好的机会。可惜,他之前太……太‘求全’了。”

  “求全?”

  “他希望能在潼关失守之前就杀掉我、以最快的速度收回关中。因此,明知道在长安、华山的杀招很难成功,他还是布置了人手来做,粗糙、打草惊蛇……决心不够。”

  第六百六十六章 潼关怀古

  林子闭上眼,能想像到一个个画面……

  廉希宪决定撤出关中,先安排了几批刺客在长安,又布置了一批精锐在华山。

  “老夫料到李瑕必进长安,尔等如此如此……”

  “若李瑕未死,必趋兵潼关,尔等可设伏于此,老夫……”

  想到这里,林子睁开眼,摇了摇头,意识到廉希宪根本不是什么“老夫”。

  他还是很难将原先想象的那形象与年轻人联想起来。

  直到又看了一眼李瑕,才在心里承认,敌国也有人年纪轻轻位居高位。

  脑海中,廉希宪对着铜镜,拿小刀一点点刮掉胡子,转过身……就是元从正。

  再想到这里,有种被算计的感觉泛上来,林子只觉浑身难受。

  但他还是首先关心李瑕的事。

  “大帅,那他说的关于张家女郎的行踪?”

  “都是真的,我们沿途打听,一路查到了九峰书院,之后还在继续查,假不了。”

  “他如何知道得那般详细?”

  “也许确有一个元从正,廉希宪提前了那么多天,问过一遍了。”李瑕道:“他样貌有些不似中原人,而元家祖上有鲜卑血脉,选择元从正这个身份,正好有个解释。”

  林子再仔细一想,李瑕见那些书生时身上还披着便甲,周围还有侍卫,而那些书生已被搜过身。

  “他千算万算,也休想行刺成功。”

  这般重重说了一句,身上那种难受的感觉便消了不少。

  “大帅说得对,廉希宪已败得彻头彻尾。”

  李瑕摆了摆手,道:“我一开始就说了,我并非确认元从正就是廉希宪,只是……非常非常怀疑。”

  “大帅是如何看出来的?”

  “要接近我就得展露才华,展露得多了又容易露馅,这分寸不好拿捏。第一天便有几个疑点……我看元从正的策论,惊讶于他的才学,观察了他的字迹,与廉希宪不同。但他用左手写字,平时常用的却是右手;再比如,他能做出那样一份策论,必是想留下。但我故意试探他,他却说要走,要么端架子,要么心里有鬼……”

  林子道:“我查一查,或叫刘元礼来看一眼?”

  “那就是突然揭破他了,一旦揭破,他只能当场拼命,但我想招揽他。于是不停试探,他必然怀疑我已看穿他。但再怀疑也没用,话不挑明,就像有张朦朦胧胧的窗户纸,让他躲在背后,慢慢听我的劝降,慢慢思考。”

  “明白。我看他今日神思不属,该是马上就会效忠大帅。”

  “岂有那般轻易?”李瑕道:“你随我多久了?”

  “从随大帅北上算起,四年五个月。”林子笑道:“我这条命,还有今日一切都是大帅给的,连娶的好婆娘也是大帅牵线。”

  “廉希宪追随忽必烈十年,从初出茅庐到官拜宰相。哪怕别的道理都明白了,他那种人,也不会那么快忘了忽必烈对他的恩义。文臣名士,与那些世侯是不同的……”

  林子径直道:“大帅要如何做?”

  “断了忽必烈与他的十年恩义。”

  李瑕招了招手。

  林子便附耳过去,伸长了脖子仔细听完,末了,抱拳应道:“明白了。”

  “也别忘了把对方用的手段消化一遍,你才会是世上最厉害的间谍,去吧……”

  ……

  入夜,元从正坐在烛光下处理着文书。

  这些文书多是与关中民生经济有关,包括各州县的籍册、商税与秋粮数量的预估核算,以及附近州县如渭南、华州等地大大小小的案件卷宗等等。

  但从头到尾都不见有与潼关、黄河布防相关的内容。

  他做这些并不为难,往往只扫一眼便能拟出解决方法。

  到了后半夜,有个九峰书院的书生进来,将一摞账册放在案上。

  “和仪,这些算好了……不容易啊,你仔细瞧瞧。”

  “多谢。”元从正并不回头,只抬了抬手以示不愿被打扰。

  等到脚步声远,屋门被关上,他才掀开册子,将下面压着的一物收进袖中。

  ……

  次日,这些公文被放到李瑕案上。

  又一堆卷宗被推到了案边。

  李瑕道:“这些公务暂移交和仪如何?我打算明日往黄河北面走一趟。”

  元从正讶道:“大帅要去山西?”

  “过河一趟,几日工夫便回来。”李瑕像是随意闲聊,又道:“对了,明后日刘将军便回驻潼关了,我这里有几封文书给他,到时请和仪代为转交。”

  元从正想了想,应道:“学生熟悉北岸情形,大帅去北岸,由学生带路如何?”

  “你就不怕被人认出来?”

  元从正微微一滞,道:“学生并无近亲,哪怕被认出来了,也牵连不到谁。”

  “也好。”

  这日,有兵马由西而来进入潼关,也有不少哨探从黄河对岸回来,向李瑕禀报消息。

  李瑕显然也忙,未召见元从正。

  而这繁忙的一日过去,次日,他们便启程往北岸走一趟……

  ……

  黄河已到汛期,正是最波涛汹涌的时候。

  河岸边,三十余人的队伍作牧民打扮,但个个魁梧骁勇。

  李瑕终于卸了甲。

  他身姿挺拔,虽穿着一身布衣,还是有翩翩少年的气度,但绝不文弱,肩膀宽阔,胸膛厚实,背部的肌肉撑起衣衫。

  一柄长剑并未挂在腰间,而是包在布袋里,手持着,显然不是摆设。

  世上已许多人都知道,这位年轻的蜀帅身手十分了得。

  前方,一个个骁勇上了船,缓缓向对岸划去。

  考虑到要接回二三十人,他们带了很多艘船,此时往北渡河,每条船都十分宽敞,每条船上不过三四人。

  ……

  “和仪与我上同一条船如何?”

  “听大帅吩咐。”元从正作了一揖,随李瑕登船。

  这艘船上除了四个船夫,便只有他与李瑕。

  黄河波涛汹涌,船只摇摇晃晃。

  两人对坐在舱篷,气氛与之前却大有不同。

  元从正目光看向李瑕,只见这个二十岁的年轻人眼神中却有老僧入定般的沉静。

  那柄长剑则是被放在腿上。

  之后,李瑕忽然开口说了一句。

  “这是我所能给你的刺杀我的最好机会,你现在动手还有一丝希望。但到了山西,不会有机会。”

  “大帅在说什么?似乎误会学生是刺客了?”

  “这一趟之后,我得返回长安,你就藏不住了。”李瑕道:“你袖子里有把匕首,试试能否杀我?”

  “匕首?”元从正又一愣,连忙举起身,露出胳膊。

  没有匕首。

  李瑕不算太意外,问道:“前几日我们提到廉希宪,我说了很多,你可有想反驳的?”

  元从正放下手臂,默然了一会,忽道:“原来如此,难怪这些日子以来大帅每每试探于我,原来是将我当作廉希宪?大帅想招揽他?”

  “嗯。”

  元从正似觉好笑,摇了摇头,坦诚道:“学生不是廉希宪。”

  李瑕一愣。

  之后,他也摇头笑了笑。

  “好吧,那你以廉希宪的立场反驳我如何?就当帮我练习说服人。”

  “既大帅吩咐,恭敬不如从命。”

  元从正先是转头看向了船篷外的黄河水。

  似因离家乡愈近,气质比往常洒脱了许多。

  “平心而论,大帅用的是诡辩之术,之所以能取关中,不过是在中原兵力无暇西顾之际,趁虚而入。当然,此为兵法常理,理所当然。大帅有这般机会,该取。且果断出手,步步抢占先机,让人佩服。

  但……大可不必说得冠冕堂皇。

  对于廉希宪所效忠的朝廷而言,阿里不哥、李璮的威胁更大,并无在关陇与大帅长期作战的必要。而并非是民心不可用。至少在开战之前,关陇民心还不在大帅。

  与其说他打仗‘小家子气’,不如说是他考虑的角度与大帅不同。想必若重来一次,廉希宪也不打算尽征关中民壮、任关中残败也要与大帅鱼死网破,他既不愿,也没有必要。对他而言,事有轻重缓急,就是如此简单。”

  李瑕听了也不生气,抬了抬手,示意他继续。

  “大帅说,要比北地君王做得好,但还只是说,眼下并未看到。至少这次,北君亲征漠北,立汉制、抗衡蒙古旧制,称得上堂堂正正。大帅虽志向远大,但……趁火打劫,且借宋廷之名、行宋贼之事。不能说是不光彩,但确实未胜过北君。”

  话到这里,元从正又道:“不过,大帅之气魄已远胜廉希宪,他必已甘拜下风,心服口服。”

  “胜廉希宪,目前未胜忽必烈,是这意思?”李瑕问道:“但观往后如何?”

  “大帅志气恢宏,往后也许真如大帅所言那般,建煌煌伟业。”

  “往后有可能胜忽必烈?”

  “有可能。”元从正道:“可前提是往后十年、二十年间,大帅还能一切顺遂。不病,不死,志向不移,气运不绝,且还能应付得了南北两国无穷无尽的攻打。”

  “廉希宪信我能做到吗?”

  “想必是不信的。”

  “要如何才能信?”

  元从正又向船篷外看了一眼,道:“不知,学生只是依大帅吩咐,站在廉希宪的角度上辩一辩。”

  “可惜了,你太克制,若真是他本人,想必能更雄辩滔滔,畅快淋漓。”

  李瑕说罢,也看向船篷外,不再问。

  许久,等船快到北岸了,先开口的是元从正。

  “学生再站在廉希宪角度谈谈对大帅的看法吧?”

  “也好。”

  “他与大帅,并无私怨。与大帅为敌,做事而已。”

  “也是承担责任。”李瑕道:“他擅任汪良臣为帅,结果丢失了关陇,他想承担下来,并挽回。”

  “原来如此。”元从正道:“那他若被论罪,不能埋怨君主无情,也不必怪罪于大帅。他犯的错,确实该由他担,名为‘希宪’,却不守常制,该。”

  李瑕笑了笑,不语。

  元从正道:“由此可想,他与大帅志同道合,甚至是欣赏、叹服、敬佩大帅。”

  “但不肯归顺我?”

  “方才也说了,在他看来,大帅目前并未胜过北君,如何能辜负十年君王恩义?再将一生报负系于未知?”

  “不急,慢慢看。”

  “是。”元从正继续他想说的,又道:“大帅有首词,恰配眼前风物。”

  他抬了抬手,指向那黄河水,沉声吟诵。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

  船只已然靠在浅滩上。

  元从正恍若未觉,犹在缓缓念词。

  直到最后一个“苦”字念罢,他回过头,看向李瑕,气质再次有了不同。

  没了谦卑稚嫩的少年气,多了份沉稳与悲郁。

  “这词,不是我写的,张养浩写的。”李瑕缓缓道,“可惜你今日念这词,数十年后,有人路过潼关,目睹的依旧是百姓深重灾难。”

  很郑重的一句话。

  但元从正没听懂。

  当世,无人能懂……

  “张养浩。”元从正念着这名字,道:“论乔装改扮,还是李节帅阁下更擅长啊。”

  “不装了?”

  “装得太粗糙,不装了。”

  “粗糙是说你的计划,至于演技,只能以‘拙劣’二字形容。”

  两个对视一眼,各自笑了笑,笑容中有会心,有释怀,也有戒备……

  ……

  “李节帅阁下当面。不才,廉希宪。”

  李瑕摆摆手,道:“倒不必这般郑重,我称你‘善甫兄’如何?听说李世民就是称李靖为兄。”

  “担不起。”廉希宪摆手道:“也恐你是要害我。”

  “我身在宋廷尚且不怕,忽必烈气量更小不成?”

  “既如此,非瑜莫怪我不客气了。”

  廉希宪甫一报出名号,气质再次有了变化,举止神情已多了分威严。

  他竟是不慌不忙拿起一枚鸣镝,吹响。

  尖锐的镝声荡开。

  李瑕也不阻拦,笑了笑。

  “善甫兄料到我会来山西,也有水师?”

  “不算料到,只多做了几手准备,交代过麾下,或有可能引非瑜渡江。那点人也称不得水师,但有船只能运人员物资,围剿非瑜这点人还是不难的。”

  李瑕道:“但我说过,刚才在船上是你最好的机会。”

  廉希宪自嘲一笑,道:“我虽自问弓马娴熟,以一敌五捕杀你,实难做到。”

  “怪我没给更好的机会?”

  “肯与我独坐船篷,给我杀你的一线机会,已足够胆魄。毕竟,你欲劝降我,岂能真让我杀了?”

  远远的,已能看到有尘烟扬起,该是廉希宪的人。

  李瑕也不急着逃。

  而他的三十锐士已过来围住了船篷。

  廉希宪问道:“我没想到你真敢来山西地界,且还能如此沉稳?”

  “欲做大事,岂能惜身?”李瑕反问道:“善甫兄呢?陷在我这三十锐士之间,不怕我杀你?”

  “担责任、不畏死。”

  “那看来,你早有布置,我也有布置,只看鹿死谁手了。”

  廉希宪摆手道:“罢了,事到如今,想也无用,且看结果吧。”

  “也好,看来你也不会扑上来杀我,还能再聊几句。”李瑕道:“其实你有个更好的办法杀我。”

  “主动揭露身份,以‘廉希宪’的身份表示归附,再趁你放松警惕杀你?”

  “嗯,这样稳妥得多。”

  “初时,只当你每以暗杀手段成事,乃阴险狡诈之徒,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无愧于心。”廉希宪自嘲一笑,道:“但你既以诚相待,我不好再用这等无耻伎俩。”

  “那还继续杀我?”

  “你对我的身份心知肚明,说‘会给很多机会’,不是再较量一场的意思?”

  “不错,堂堂正正,果然还是那个战前遣使告谕的‘廉孟子’。”

  那马蹄扬起的尘烟近了,已有船只出现在上游,向李瑕等人包围过来。

  “再说一句心里话吧。”

  廉希宪叹息了一声,缓缓开口。

  “蒙古王公贵族占据大量田亩、色目商人包税理财鱼肉百姓……这些,亦是我毕生都在竭力清除的顽疾。对非瑜所说那句‘大快人心’,发自肺腑,彼时说完,只觉血脉畅通。但,等陛下平定天下后改制,才是正理。”

  “也许吧。”

  李瑕转身离开船蓬,向奔来的骑兵望去。

  廉希宪也出来,看了一眼黄河畔这雄壮的风光,再次觉得“李瑕”那首词写到心里了。

  ……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踌躇。”

  “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第六百六十七章 叛徒

  一行人靠岸的地方就在风陵渡以东一个叫“涧口”的小滩。

  抬眼望去,北面确实是山峦如聚。

  有骑兵由西面而来,黄河上的船只顺江而下,都已越来越近。

  已能清晰地看到蒙军旗号。

  “非瑜孤身入险,佩服。”廉希宪叹息了一声,道:“惜你英年早逝。”

  “我不了解山西的情况。”李瑕也在看着那些旗号,道:“善甫兄可否与我说说?”

  廉希宪没说话,背过双手,摇了摇头。

  “善甫兄安排了哪路兵力围杀我?”李瑕再次问道。

  “黄河上的船只是我从关中带回。”廉希宪道:“至于那些骑兵,乃解州仪家麾下。”

  “仪家?”

  廉希宪不肯再回答。

  他对整个北地都非常了解,当然知晓山西的情报,但不可能告诉李瑕。

  ……

  四十六年前,成吉思汗第二次伐金,金宣宗迁都汴梁,山西便有大量的金国将领、地方豪强率众归附蒙古。

  之后,山西民户被分封给黄金家族直系诸王。

  这“民户”指的是税赋,每五户出丝稠一斤,称“五户丝”,每年由当地世侯征收、上缴蒙古宗亲。

  窝阔台在位时,把民户分给他的两个兄长术赤、察台台的子孙,以及他妹妹阿剌海。

  阿剌海是成吉思汗的三女儿,驻地在九原城,号称“监国公主”,相当于是忽必烈经略漠南之前管理漠南的实权人物,所谓“阿剌海所监者,漠南国事”。

  蒙哥时期,则把剩下的民户分封给了拖雷家族子孙,其中包括拖雷的女儿独木干。

  独木干是继阿剌海之后又一个权倾汗廷、威镇一方的公主,她比蒙哥年幼,而年长于忽必烈,摄汪古部,监诸路事……

  山西世侯便长期依附在这些蒙古公主、宗亲门下。

  子弟少年时充当质子,任职侍卫,备受信任之后在朝为官,或还山西袭位。

  山西世侯不像史天泽、张柔、严实、李璮势力大到“隐若敌国”,而是小而分散。

  太原郝家、坚州刘家、忻州周家、泽州段家、宪州郭家、汾州李家、沁州杜家、潞州任家、荣家吴家、解州仪家。

  他们的官职早期都是阿剌海以懿旨委任,之后多是由独木干任命。

  坚州刘泽、泽州段绍先、沁州杜泽……都是少年时就质于独木干公主门下充宿卫。

  如今,阿剌海已死,她的儿子爱不花与忽必烈的女儿订亲,正在随军征讨阿里不哥;独木干的丈夫聂古台也在随军征讨阿里不哥。

  总而言之,多而杂的山西世侯,是忽必烈最亲近的家人们养了四十余年的心腹。

  山西,是忽必烈的心腹之地,掌控极深。

  ……

  廉希宪不相信李瑕能在山西布局。

  刘黑马有镇守山西、陕西的名义不假,也曾借调过山西兵马。但其驻地在凤翔,长年在京兆、商州一带领兵,甚少干涉山西事务。

  这里,是平阳府解州。

  平阳府是独木干公主封地,解州仪家更是蒙古忠犬。

  而李瑕据潼关不过大半月,竟也敢孤身前来,要如何逃脱?

  蒙古船只已顺着河水驰来,有箭雨袭下。

  “拿住宋寇!”

  李瑕没逃,早已不慌不忙领着三十余锐士向岸上行去。

  追来的大船靠向岸边,堵死小船的去路,抛锚。

  有兵士下船,涉水向这边跑来。

  一杆“仪”字大旗迎风招展,来了数百人之众,从四面八方向这区区三十余宋人包围过来。

  “拿住宋寇!”

  喊声愈来愈急。

  廉希宪已被人摁住,一把单刀架在他脖子上。

  他并未在意,只看向李瑕,目光泛起疑惑。

  以他对李瑕的理解,不该毫无准备便轻临险境。本以为是有后手,可事情已到了这一步。

  李瑕没有逃出去的可能了。

  竟是这般轻轻巧巧就杀了李瑕,未免荒唐……

  骑兵已到一箭之地。

  拉弦的声音大响。

  “嗖嗖嗖嗖……”

  廉希宪猛然转头,眼睛一瞪。

  他分明看到,仪家兵士放出的箭矢竟是射落在那些从船上追来的士卒面前。

  黄河岸边一片惊呼,有不少人大喊起来。

  “你们做什么?捉拿宋寇啊!”

  “我等奉大蒙古国武略将军、解州节度使仪帅之令,捉拿细作!尔等还不退下?!”

  “……”

  廉希宪目光扫过那些仪家兵士的身影,略略思量。

  迁关中人力物力至山西时,分明已与仪叔安深谈过一次,约定好要防备李瑕。

  可为何如此?

  是仪叔安想独占功劳不成?

  未免太……

  倾刻间,已有数十骑自前方仪家军阵中冲出,向这边奔来。

  尘烟扑面,一名将领驱马而出,大喝一声。

  “细作何在?!”

  廉希宪感到背上一股大力传来,已被推到对方马下。

  他抬头看去,见是仪叔安麾下将领仪忠,终于是心神大骇。

  一瞬间,他想到仪家竟也投了李瑕?

  顷刻又反应过来,这不可能的。

  “李瑕便在那,拿下……”

  “拿下他!”

  仪忠大喝一声,手一指,却是指向廉希宪。

  “你等受宋人欺骗……”

  仪忠见廉希宪要扑上前,吃了一惊,连忙抬起手中大棒,以棒柄重重敲在廉希宪头上。

  廉希宪还待挣扎,已有兵士上前团团摁住他。

  “嘭!”

  打得头破血流。

  “拿得便是你廉希宪!带走!”

  仪家兵士忙将人五花大绑丢上马背。

  仪忠长出一口气,转向黄河岸边那些关中来的兵力,眼神愈发郑重。

  “传令下去,廉希宪通敌叛国,谁敢再随他作乱,一并诛杀!”

  大喝声中,那些长安来的蒙古汉军士卒已全然惊愣住。

  ……

  自始至终,李瑕只是沉默安静地站在那,看着这一团混乱。

  数十余骑已堵上来,围住了他们。

  仪忠才转回头来,正要说话,后面又响起一声大吼。

  “慢着!谁敢动我张家勇士!”

  须臾,一名未着甲的大汉驱马而出,先是冷冷瞥了李瑕一眼,不情不愿地抬起手指了指。

  “他们正是奉我命令,从关中掳来叛徒。”

  “是,张将军麾下果然个个不凡。”

  张延雄脸色极难看,喝道:“那还围着做什么?!回头我自会将情况告知你。”

  他自顾自地踢了踢马腹,拉过缰绳便走。

  仪忠忙驱马跟上。

  “张将军息怒……”

  “人既然拿到了,让仪叔安来见我!这次的事若不给张家一个交代,不死不休!”

  张延雄哼了一声,却是又挥了挥手。

  那些围堵着李瑕等人的骑士向西涌去。

  却又有二十余骑围过来。

  李瑕始终站在那,直听到有个声音在包围圈外响起。

  “让开,都别动他……”

  李瑕眼神一变,举步,穿过前方骑士的阵列。

  刀锋离他很近,他却安步而行,丝毫不怕有人挥刀一刀将他劈死。

  一个个骑士拨马让开……

  李瑕停下脚步。

  只见眼前的马上坐着一个男装打扮的女郎,因被马匹堵住,只好低头整理了一下头上的冠巾,动作像是有些紧张。

  再一抬眼,她见到李瑕,微微一愣,抿嘴笑了笑。

  是张文静。

  李瑕不由也笑了笑。

  周围的嘈杂声静下去。

  对视着的两人什么都没说,又像是什么都说了。

  最后是张文静得了提醒,想起还得说些什么。

  “嗯……”

  她努力收敛了神情,却还是掩不住明眸中的笑意,清了清嗓,提高音量,道:“不错,今次之事,你办得很不错,捉到了卖国的叛徒,洗清了张家的嫌疑。”

  末了,微微仰头,又补了一句。

  “我会赏你。”

  她以吩咐的口吻说了一句,不由有些得意。

  李瑕笑笑,抱拳道:“多谢小郎君。”

  “上马,带上勇士们随我走,到了镇上,再仔细汇报。”

  ……

  李瑕跨上马,领人跟在张家的队伍后面,向西面风陵渡的镇子行去。

  此时,右边是峰峦如聚,左边是波涛如怒,身前身后皆是蒙古兵马。

  然而他却恍若未见,目光落处,只见前方张文静不时回头看来。

  李瑕张了张嘴,却并未发声。

  张文静自然看得懂。

  他说的是“别看我了”。

  张文静“哼”了一声,甩过头去,冠巾的纮带也轻轻摇晃起来。

  李瑕看着那轻轻晃动的纮带,只感到一阵轻松……

  第六百六十八章 确凿

  风陵渡。

  相传,黄帝贤相风后便葬在此地,谓之“风陵”,因此得名。

  此处是黄河从北拐向东的拐角,摆船渡河的交通要冲,原本商旅频繁往来。

  可惜如今河道不通,只能看到兵士逡巡,防备着对岸的宋军。

  镇外一个个偌大的驿馆中已无商旅,尽数被征用。

  九月初六,仪叔安已赶到风陵渡……

  仪叔安的父亲是仪肃,于金国末年檄摄虢州,在中条山上垒堡抗蒙,见宣宗窜逃汴梁,心知大势已去,遂投降了蒙古,依金国旧制,佩金符,任为解州节度使。

  仪肃在世时,仪叔安便曾北上九原城,质于阿剌海门下。之后承袭了父爵,镇守解州。

  这些年过得宽舒,无非是每年征收五户丝押送给宗亲,仪家甚少被征调作战。

  近来却有风雨欲来之势。

  七月时突然收到了廉希宪的急信,言刘黑马已叛蒙归宋、京兆府不可守,并要求仪叔安搜查张柔之女,以防张家有通敌可能。

  仪叔安虽看不懂,但还是照办了,封锁了蒲津渡。

  派人搜查了许久,果然找到了张家女,好言请对方到解州城等事情查明,对方却是逃入了中条山。

  没多久,张延雄领人赶到,要求仪家放人,仪叔安便觉两头为难,再派人去请廉希宪来应对,竟是不知廉希宪去了何处。

  之后,潼关失守、廉希宪身亡的消息传来……仪叔安忽然发现,解州已处在与宋交战的前线。

  他只怕张家是真的勾结了李瑕,下一步就是攻解州。

  直到三日前,张延雄带了好几个人证过来……

  “你说什么?!廉相未死!投了李瑕?!”

  若说廉希宪没死,仪叔安是相信的,但说其投了李瑕,实在让人难以置信。

  但,两封信已递到了他的面前。

  其中一封烧了一半,但确实是廉希宪亲笔所书,要向陛下揭露张家投敌一事,言之凿凿,与先前所言“防张家有通敌可能”已不是一回事。

  另一封,却是李瑕递到洛阳的休战信,内容丰富,既点明了漠北的大战,双方不宜再继续用兵,以免阿里不哥趁虚而入,还叙述了鄂州和议之后,燕京已派使者郝者南下和谈。李瑕自称刚刚知道此事,决定不再对山西、河南用兵。

  问题在于……这封信的用词、笔迹。

  “这是廉希宪的笔迹?左手写的?”

  仪叔安不可置信。

  但找了府中多名擅长字画的先生看过,确确实实出自廉希宪之手。

  至此,许多事像是突然间有了答案。

  廉希宪为何敢自作主张命汪良臣为帅?

  汪良臣才胜过浑都海,如何会转瞬之间一败涂地?

  刘黑马为何会投降李瑕?

  廉希宪为何会一矢不发退出关中?

  还有,蒙哥汗是如何暴毙在钓鱼城的……

  一念通,百念通。

  当发现是廉希宪通敌叛国,一切疑惑也就瞬间想明白了。

  可惜,仪叔安才想通,再一抬头,面对的就是张延雄那要杀人的眼睛。

  “我张家要通敌?!关陇已丢,而我家元帅犹随陛下厮杀于漠北,到底是谁在通敌?!”

  仪叔安大惊。

  他不过是个小世侯,绝不敢与张家这一等一的世侯之家作对。

  “张将军勿恼,并非是我怀疑张家,是廉相……”

  “廉相?好一个廉相!假意殉国之叛贼,待我遣精锐死士过黄河,将他提到你面前,看看到底是谁通敌!”

  仪叔安本以为这是气话,不想,昨日消息传到解州,廉希宪竟真是被张家捉了回来……

  他飞马赶到风陵渡镇,才入驿馆,第一时间便召见了仪忠。

  “怎么回事?!廉希宪真活着?”

  “是,已被张家派人拿回来了。”

  仪叔安讶然,又问道:“你审过没有?”

  “没有。张延雄说那人巧舌如簧,须先熬上几日再审,他才肯说实话。大帅要去见见?”

  “见?”仪叔安大怒,道:“如此大事,不该由我审,移送开平便是。”

  仪忠却是道:“还有一事可虑……黄河岸边,有不少廉希宪从京兆带来的兵力,当日便打算劫杀张家锐士,救出廉希宪。”

  仪叔安一惊。

  “他怎么敢?!”

  “说是要伏杀李瑕……”

  “荒唐!李瑕怎可能到北岸来?”

  仪叔安已厌倦了这些慌言。

  山西平静了太久,他并不想卷入争端,在看到休战书之时,已希望事情就此结束,偏是张延雄为证张家无罪,非证明廉希宪还活着。

  “廉希宪叛国罪证确凿,竟还敢巧舌如簧,呵,胆色倒不差。”

  仪忠道:“是啊,廉希宪如此人物,竟是叛了。”

  “还不明白吗?早在几年前,这些人便计划好了。”仪叔安踱了两步,喃喃道:“此事暂莫传开,廉希宪声望太高,一招不慎,恐引起大乱。”

  “是。还有……张延雄要大帅去见他。”

  同样是世侯,仪叔安与张柔却不可同日而语,听得张柔麾下一将领如此跋扈,脸都垮了下来,满脸为难……

  ……

  另一处驿馆当中。

  张延雄正按着刀站在院门中,目光始终盯着李瑕,满是警惕之色。

  在他的注视之下,李瑕与张文静正规规矩矩坐在石阶处说话。

  “他好烦吧?支也支不走。”张文静已换了一身女装,比昨日的男装平添了几分姝丽。

  虽是相见,终究是在仪家的地盘,他们能相处的时间并不多,她只能以要听汇报的名义把李瑕召过来。

  此时她便想说说订亲之事,瞥了张延雄一眼,见这家将还在那盯着,不免着恼。

  “盯着就盯着吧,不必为难他。”

  “和你说,他收到你送来那封廉希宪的信,气得胡须倒竖……像这样。”

  张文静拉了拉鬓边的头发,却完全没有张延雄的半点威风气。

  “若像这样,那他倒有些可爱了。”李瑕随口说着,凑近了些,压低声道:“其实,廉希宪那封信是诈我的,他就没打算向忽必烈告张家的状。”

  张文静没躲开,笑了笑,凑到李瑕耳边,低声应道:“我知道,我不说,叫张延雄恨死廉希宪……班门弄斧,东施效颦,安敢学你手段对付你?”

  “你全看出来了?”

  “嗯,但未想到你亲自来了。张延雄也没想到,发现了吗?他昨日完全是懵的。”

  “发现了,看到我,他眼珠子一瞪。恨不能当场杀我。”

  “他才不敢杀你,都与仪家说了,你可是我麾下锐士。”张文静得意道。

  李瑕道:“但如此一来,张家便是真通敌了。”

  “那如何是好?”

  “我不利用你设计张家便是……”

  “咳咳!”

  张延雄又重重咳了几声,手已将刀拔出了一些。

  院中两人看都不看那刀,只是坐正了身子,继续聊着天。

  “我才不是要去找你,送元家姐姐回去,想着到洛阳玩玩,再去长安逛逛,你可别误会了。”

  张文静说着,瞥了李瑕一眼,像是怕他真误会了。

  “好,我明白的。”李瑕随口应道,“近两年着实太忙了些,本打算忙过这一段,到开封附近逛逛。”

  张文静又笑,分明还有许多话想说,偏是有人在盯着不好说出口,只好挑着能说的话说。

  “那你忙的这一阵,可是将我五哥吓坏了,我还奇怪他怎在家中也将脸敷得煞白。”

  “改日该登门向他道个歉才是。”

  “……”

  张延雄目光看去,不明白两人在笑什么,又有何好笑的。

  他颇烦恼。

  脑中犹有要杀掉李瑕的念头,但眼下这局势……

  首先是李瑕派人递了两封信给大姐儿,之后大姐儿便说廉希宪要陷害张家,李瑕说好了派人扮成张家的人,把廉希宪“劫”回来,证明其人是诈死。

  结果却是李瑕亲自来了,又不能当着仪家的面杀了……总是是太复杂了。

  让人不知如何是好。

  只得到尽快把大姐儿带回去、不可给张家添事端的命令。而且,只要不违背家族大利,也只能听大姐儿的。

  张延雄想到这里,看着一个想杀又杀不得的李瑕在眼前,不免心烦意乱。

  偶尔却也想到了当年在陈抟塔上见到李瑕与张文静站在一起的一幕,犹觉得般配。

  “唉……”

  ……

  一朵紫藤花被风吹落在石阶下,张文静拾起,想了想,别在李瑕耳朵上。

  “嗯?”

  “好看的,不许拿下,你可是又落在我手里了。”

  李瑕也不恼,任由她摆弄着。

  “堂堂一方大帅,可真听话。”张文静满意地点点头,须臾又有了心意,双手捧着脸想了想,也不看李瑕,自顾自低声问道:“你怎么敢来的?就不怕危险吗?”

  “你都到这般近了,只隔着条河,连这点路我都不愿走,未免太……”

  这种被人盯着的情况下,终究是不能顺利聊下去。

  外面又响起通传声。

  “将军!仪叔安到了……”

  张文静抬头一看,见张延雄已背过身,忙附在李瑕耳边低语了一声。

  李瑕亦迅速说了两句悄悄话。

  “嗯,我明白……”

  “大姐儿。”张延雄回过身,道:“不好再讯问了……你起开,出去。”

  李瑕也不为难他,起身,道:“仪叔安来了?张将军若未想好如何与他说,我教你几句如何?”

  张延雄眉头一拧,道:“你莫扰我,待我支开了仪家的耳目,你回你的地盘上去,休再找张家的事……”

  “便听他的吧。”张文静已换了一种姿态,起身吩咐道:“李节帅说了,会帮忙将张家从这些事中摘出来,你听他的便是……还有,陛下今已遣使与宋廷议和,你语气敬重些。”

  ……

  李瑕带来的三十余人被张延雄安置在对面的驿馆,亦有张家人看着。

  林子站在门口,见李瑕终于从对面院子回来,长舒一口气。

  “进去说吧。”

  两人走进屋中,李瑕道:“莫只顾着我,别忘了我们来山西的各种目的。”

  “记得,眼下的难题是廉希宪万一能让仪家相信他……”

  李瑕随手递了一张符牌过去,道:“开始准备吧。”

  林子他明白李瑕这一趟来除了接走张家女郎,还有诸多目的……断了廉希宪归蒙古的念想,再带回去,还需安插细作、探明黄河对岸的兵力布署。

  要做这些,若不出些乱子,如何再渡回黄河。

  “是。”林子遂应道:“大帅初定关中,我来给山西的这位近邻送一份见面礼……”

  第六百六十九章 窥测时势

  九月初七。

  杨实在兵士的护送下,出了潼关北门,乘船,往北岸而渡。

  他是祈州人。

  祈州位于山西北部,解州处于最南,风物大不相同。可当望见了对岸的山川,依旧感到了近乡情怯。

  有箭矢射落在船只前的河水中,士卒喊叫起来。

  “大宋镇西军节度、四川阃帅遣使前来!”

  喊声在风陵渡前回荡,不一会儿,蒙古汉军的箭矢停下。

  “大蒙古国解州节度使,请使者上岸一晤。”

  船桨再次摇动,杨实立于船头,老眼并不看岸上驻军,只贪婪地看着北岸景色……终于,走进了风渡陵。

  ……

  “遥想,上次见到仪兄,还在金亡之前,当时我还是少年郎,随家兄与裕之兄同游京兆府。那年,裕之兄便是在此作了首词。”

  杨实看向黄河,又道:“黄河九天上,人鬼瞰重关。长风怒卷高浪,飞洒日光寒……如今黄河如故,惜仪兄已不在人世。三十年一弹指,物是人非啊。”

  他说的“仪兄”指的还不是仪叔安,而是仪叔安的父亲仪肃。

  仪叔安连忙执礼,道:“那年,晚辈还是八岁小童,听家父说有名儒来访,忙到这风陵渡口来迎,曾见过杨公一面。”

  杨实这才想起来,一指仪叔安,笑道:“原来当时那小童……一转眼,已是堂堂世侯,威风凛凛。”

  “是,晚辈孙子都快出世了。”

  “昔人已作古啊。”

  “昔人已作古。”仪叔安叹息一声,而随着这一句,他脸上的笑意也消逝,道:“不想,三十年再回首,我与杨公已成敌国。”

  杨实摆了摆手,喃喃道:“并非你想的那般啊,家兄之所以接触李帅,原有隐情……之后才被节帅风采所折服。你既不知前因后果,不可指责我杨家叛逃。”

  仪叔安微微一愣,已有些恍过神来。

  果然如此。

  蒙哥汗之死,果真是金莲川幕府与李瑕合谋。

  廉希宪、商挺、赵璧,此三者中,必有人打算弑杀蒙哥汗,一面命杨果联络赵宋,一面让入蜀的刘黑马配合。

  事前,蒙哥汗已隐有查觉,遂遣阿蓝答儿南下,将三人下狱,结果还是死在了钓鱼城。

  而这些人也没想到,因此喂大了一匹狼,而陛下却深陷汗位之争。

  于是,杨果、廉希宪、刘黑马纷纷投奔李瑕。

  那这些事,陛下是心知肚明了。

  若追查下去,万一廉希宪真招出什么……事实上,李瑕早已到处放风,说蒙哥汗是陛下所弑。

  仪叔安并不想知道太多,抬了抬手。

  “杨公,不如谈谈此来何为?”

  杨实道:“自是来休战的。李帅近日才有所耳闻,原来去岁宋蒙已于鄂州议和,贵国陛下已遣使往临安。既如此,那便不宜对山西用兵了,李帅打算罢兵休战,放弃渡河的计划。”

  “对山西用兵?”仪叔安摁下心中的惊怒,淡淡道:“你们有这实力?”

  “方降服十万俘兵,若不尽快取山西,何以养兵?”

  仪叔安又是一惊,道:“我不信。”

  “廉希宪、商挺亦不信,今安在?”

  杨实先反问了一句,又问道:“我来,便是问一问仪帅,人今在何处?”

  仪叔安已是惊疑不定,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杨实立于层层敌兵之中,气势却陡然一盛,再次抬手指向仪叔安。

  “贵国陛下于漠北与鞑虏交战正烈,遣使议和,我大帅顾全大局,有意罢兵歇战。仪帅却派人入境,自我大帅帐下掳人……仪帅是替贵国陛下作了主,表示不愿歇战不成?!”

  仪叔安眼睛一瞪,愣在那儿。

  千言万语涌上来,最后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关我屁事!

  ……

  “仪叔安!你敢见宋廷使节,欲通宋叛国不成?!”

  一个时辰之后,仪叔安回到驿馆,面对的竟是张延雄的一声喝问。

  “我做什么了?!”

  城府再深,终于是再也摁捺不住,仪叔安也是放声大喊。

  “到底与我何干?!我虽有节度使之名,与统管三十余城之张家相比,不过是一小小知州!关陇如何、廉希宪一宰相如何、张家如何,我有权处置吗?!是战是和,由我作主吗?!”

  张延雄不过是个粗莽武夫,闻言愣了愣,不知如何反驳。

  仪叔安怒气不歇。

  “陛下是否派郝公南下议和,我不知!是否要收复关中,我不知!哪怕是山西防务如何布置,我亦不知!

  我仪家镇守解州,兢兢业业为陛下筹集钱谷,为别吉上缴五户丝。一转眼,关陇大败失守,我听廉希宪之命布防黄河;一转眼,廉希宪叛了;再一转眼,李瑕遣使休战。

  你要我做什么?收复关中?斩杀李瑕?我一小小知州,不是陕西四川行省丞相!不是节制河南河北诸翼兵马、八万户军民总管!”

  他抬手一指张延雄,终于是显了世侯官威。

  “别再对我呼来喝去,我不是廉希宪,有权、还有胆子擅作主张;我也不是张帅,战功赫赫。我的职责,守解州、保民户。不是任人驱使的家将!再要我做什么,拿中书行省的命令来!”

  “我要你做什么?!”

  张延雄亦大怒,吼道:“若非你派兵围杀我张家千金,我跑来做什么?!我家大帅随陛下征战漠北,到底是谁在背后污蔑我张家,驱兵动刀?!当我张家是好欺负的?!”

  这是沙场杀人的气势。

  仪叔安一惊,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太失态了。

  “我不管你做什么!”张延雄还在大骂,“我不管什么关陇、李瑕,立再多功劳有什么用?!我家大帅立的功劳还不够吗?!节制河南河北诸翼兵马、八万户军民总管,但还有人敢围杀他的掌上明珠!”

  “不是围杀……不是围杀……张将军息怒,我说来说去,此事与我无关啊。”

  仪叔安大急,脸色再次愁苦下来,劝道:“事情不是已经很清楚了吗?是廉希宪啊!他叛逃了,一切都是他在背后搅动……”

  “但你还敢见宋使,休以为我不知,李瑕要派人把廉希宪要回去,你若担不了,把人交给我,我来杀了!有事我来担!”

  “怎可能?”仪叔安急道:“我怎可能再把廉希宪交回去?我今日见杨实,为的是稳住李瑕,让李瑕不对山西动兵,我已把杨实敷衍回去了。”

  “然后呢?”

  “自是将人交给中书行台。”仪叔安急得踹脚,语气愈发直白,道:“一切与我无关,我只管保解州,保民户。其余一切,我只听中书行台命令。”

  “但你之前还指认张家!”

  “哎,都说了,之前是廉希宪以行省丞相之名命令,如今他既已叛国。我自是不必理会他,只等中书行台命令……今年的五户丝还得送往九原城。”

  张延雄点点头,知道仪叔安这是把靠山都抬出来了。

  他也就是叫得凶,并不敢真得罪独木干公主,遂也平息了火气。

  接下来无非是商量他尽快带着张家大姐儿离开。

  张延雄打算护送着大姐儿由山西走陆路,经太行径返回保州老家,却要派出一部分人乘船顺黄河南下,往亳州给张五郎通报消息。

  仪叔安不管这些,只在乎尽快了结,各自相安。

  这日,却又有信使至北面而来,将几封消息递在仪叔安手里……

  ……

  李瑕在风陵渡仿佛比在长安还舒坦,睡起来练了一身大汗之后洗了个澡,打听到张延雄不在,便径直去求见张文静。

  他只穿着一身布衣,施施然然的模样,丝毫不怕有人刀斧加身。

  如今这风陵渡,除了他带来的人,也只有张文静、张延雄,再加上一个入狱的廉希宪知道他的身份而已。

  明面上,他只是张家手下。要求见大姐儿,一般人不知他身份,正常通报就可以。

  对于张延雄而言,没必要告诉别人“这个就是李瑕”,为了什么?

  杀李瑕、收关中、立大功?

  张家主力都在北面,在河南并没有收关中的兵力。就算有,中间还隔着开封、洛阳,隔着史家。

  张延雄又向谁报功?

  一个家将,且不论做的事是对是错,擅自作主,越过主家向忽必烈报功,张柔就得先一刀杀了他。

  以前张家要杀李瑕,根由是,怕被污陷为通敌。

  形势早已变了,忽必烈已知晓张家与李瑕的关系,为表宽厚并未追究,当时张家的杀心就已经淡了。

  这在临安时便能看出来,张弘道派人到临安挑拨宋廷,却一次都没有暗杀李瑕……因为他是当作差事来办,作为姚枢招降不成的后手,奉的是姚枢的意思。

  等到忽必烈北上、李瑕拿下关陇,形势又有了新的变化。

  李瑕已有了成为一条后路的趋势。

  以前张文静不能离家出走,除了被看得严,也有害怕牵连全家的原因。

  现在不同了,若有牵连,牵连的不是张家满门,而是河南形势。

  压力已经给到了忽必烈那边。

  可以想见,在不久的将来,张家才是掌握了选择主动权的那个。

  当然,张家现在不会投靠过来,还要观望北面的战果,但也一定不会主动招惹李瑕。

  对世侯而言,家族利益才是第一位。

  世侯的特点就是“窥测时势”。

  张柔离得太远,未必知道消息,张弘道必然已经考虑到了,准备继续窥测时势。

  这些,李瑕很确定,且早已收到信号了。

  张文静不想再观望,决定给父兄一个狠的,促使他们下决心,这才需要离家出走,也终于能离家出走。

  还有一个关键。首先,是商挺先下令堵住了潼关,使得她不得不北渡黄河,然后,才有张弘道传书质问商挺一事……

  这先后顺序很重要。

  换言之,商挺并非得到张弘道提醒才出手阻拦张文静。若不是潼关封堵,张文静早便过来了。

  那便可知,张延雄必然没有得到要杀李瑕的命令,张弘道的吩咐必然只有一个核心。

  ——“把人带回来,我要继续观望。”

  观望、观望、观望……

  李瑕既早知这些立场,只须再派人联络到张文静,北渡之前便可确定这一趟安全无虞。

  剩下的,就是把她带回去。

  今日过来,便是试探张延雄防得严不严……

  ……

  “欸,这里。”

  李瑕抬头看去,只见张文静从阁楼的窗户上探出头来,旁边还有几个女子的身影一掠而过,像是想看看他。

  “能下来吗?”

  “下不来,门被锁了。”张文静苦恼道。

  “那张延雄也不算傻。”李瑕笑道。

  “我有话和你说,你等会啊,我写在纸上抛下来。”

  “好。”

  不一会儿,张文静提笔写就,将纸笺又折好,却也不乱抛,拿彩练系着,将纸与一支眉笔一并放下来。

  李瑕拾起看了,笔迹与当年那封相思笺上的一样好看。

  “你须小心,打听到仪往营牢欲见廉。”

  李瑕看了,执起眉笔写了一句。

  “无妨,正好利用廉的人引起混乱,我们才好走。”

  第六百七十章 散养

  因潼关失守,风陵渡也加派了不少驻军,廉希宪正是被关押在驻军营中。

  他头上的伤口还未愈合,不时有血水流过眉梢。

  但他已想明白了前因后果。

  是李瑕让他写给商挺那封信,并非传给了商挺,而是传给了张家女郎。之后,张家女郎配合李瑕,反手指认他廉希宪才是叛国之人。

  “竟就这么般简单……你渡一趟黄河,可谓一举数得啊……”

  廉希宪忧愁的不是个人的身家性命。

  而是,李瑕搭上了张家的同时,只怕还要在山西安插眼线,探知黄河东岸的兵力布署。

  因为李瑕取下关中,首先要做的必然是布防关中东面,除了潼关,另一道防线就是从吕梁山到风陵渡这段黄河。

  廉希宪迁移了关中兵力之后,一部分正是布置在这段黄河边,以待时机成熟、反攻关中。

  船只、兵力,这些一旦被李瑕探知,其人便可从容在黄河布防……这才是接下来关中形势的关键。

  ……

  终于,有人走到了营牢外。

  仪叔安向牢房中看来,第一时间故作讶异。

  “廉公这是被打了?这绝不是我的意思……”

  “仪节帅认为我通敌叛国了?”廉希宪稳住心中的情绪,维持着语气冷静,道:“一切我都可以解释。”

  “廉公与我解释无用。”仪叔安抬了抬手,“我不过一小小知州,万事不知,廉公与行台解释即可。”

  他以往喜欢摆节度使的威风,但在今日,开口闭口便是“小小知州”,若有可能,自称“别吉府门下一仆从”也说的出来。

  “我并非是为证明我清白,而是李瑕就在解州,仪节帅若不肯早做布置,到时……”

  “廉公。”

  仪叔安再次打断了廉希宪的话。

  他眼中有些轻蔑,云淡风轻地笑了笑,道:“且不谈李瑕根本不可能来……你别急,这样吧,就当我相信廉公,廉公真就去把李瑕引到黄河北岸,又如何?我无权证明廉公是否投敌,是否清白,也无权决定攻打关中。”

  “你只要杀了李瑕,便是一桩大功劳……”

  仪叔安更加轻蔑,悠悠道:“看来,廉公还是没明白自己为何落到今日这地步啊,你总觉得你在做对的事,擅杀蒙人、擅调诸军、擅命将帅,但你忘了规矩。做成了,你是大功,败了,你是大罪,所以你投了李瑕……我不是你,我没这么自大,我也没忘了陛下给我多少权力,该做哪些事。”

  廉希宪摇了摇头,眼中浮起失望之色,问道:“到底是我投靠了李瑕,还是你仪叔安投了李瑕?”

  “良言逆耳,廉公竟还不肯反思?”仪叔安摇了摇头,“你我为人臣子该做的,唯有‘份内之事’四字尔。”

  “你的份内之事,只有年年收缴五户丝到别吉府吗?!”

  “不错。”

  仪叔安理所当然的语气,不以为耻,只有荣耀。

  他指了指廉希宪,又指了指自己。

  “廉公不到三旬拜相,而今却成阶下之囚。我虽官小,世镇解州,今犹立于牢门之外。孰对孰错,又有何可争辩?”

  面对着仪叔安那一本正经的傲慢神情,廉希宪却是笑了一声。

  他退后一步,问道:“看来,我舍生忘死所做的一切……在你眼里,都不值一提?”

  “廉公第一步就错了啊,陛下还未归燕京,廉公就敢先动手杀阿里不哥的人,抢夺兵权。这之后所做所为,不都是在掩盖这错误吗?否则何以至此?竟还谈舍生忘死?”

  “不错,错的是我,我太可笑了。”

  廉希宪脸上那嘲笑之意更浓,最后成了哈哈大笑。

  直笑到,眼泪溢出,他犹未停下,笑的前俯后仰。

  “哈哈哈……可笑……太可笑了……”

  面对李瑕那种仿佛天资神授的对手,廉希宪也从未觉得泄气过。

  他一步慢,步步受制于李瑕,但直到这一刻之前,都还在试图翻盘,百折不挠。

  可笑的是,仪叔安只需一道命令便能轻轻松松杀李瑕,却连听都不愿听。

  世事竟是荒唐到这个地步。

  “可笑……我太可笑了,还当大蒙古国没有那么多官场弯弯绕绕……该学学你仪节度使才对!当学学你们这些叛金投顺的高官世家……管他改朝换代,管他生黎社稷……哈哈哈,只管一家一姓之富贵长存……哈哈哈……”

  仪叔安摇了摇头,叹道:“廉公,莫笑了……我来,有两桩事与你说。”

  廉希宪犹在笑。

  仪叔安自顾自道:“陛下已任命阿合马出任中书行省左右部、兼都转运使,将由他主持山西局势。”

  廉希宪脸上的笑容一僵。

  他知道阿合马,彼此……芥蒂很深。

  仪叔安摊了摊手,道:“廉公应该也明白了,我不可能再听你一句吩咐,只能将你交出去,只请廉公心中自作准备。”

  廉希宪明白。

  当此时节,政敌受任主持山西局势,已不须再说更多了。

  “另一桩事,是前阵子的消息了……”

  仪叔安换了一副沉痛的脸色,缓缓开口,又道:“令堂……过世了,廉公节哀顺变。”

  廉希宪那僵硬的笑容大变,如遭重创,退了两步,跌在地上。

  营牢中,唯有仪叔安还在缓缓说着。

  “七月,令堂便已走了。当时关中事急,廉公家里便压着消息,未将消息送来。上个月,燕京传出消息,让廉公还乡守制,但……但时至今日,我只怕是不能放廉公了,一会便派人将丧服送来……”

  仪叔安语气中有些怜悯,是真心认为自己劝廉希宪的是金玉良言,若非当时廉希宪非要越权作主,如何能连母亲丧期都错过?

  为人臣,为人子,当做份内之事啊……

  ……

  另一边,张延雄见过仪叔安之后,又到渡口备好了船只,其中也包括李瑕从南岸带来的船只。

  之后,他先是到了李瑕所住的驿馆,四下一看,不见李瑕,当即便惊慌起来。

  正要返回看大姐儿还在不在,便见李瑕施施然然从对面过来。

  “你……”

  “张将军。”李瑕正色提醒了一句。

  张延雄这才板着脸,喝道:“进来说。”

  走进屋中,他急不耐便道:“你莫不是想拐走我家大姐儿?!”

  “张将军不是把门都锁住了吗?”

  “我不杀你已是客气,莫惹怒我,叫你没好果子吃。”

  李瑕只当是耳旁风,扫了张延雄一眼,微微笑了笑。

  张延雄眼睛一愣,努力支起气势,喝道:“你们今日便走!我已备好了船,说是让你们沿黄河而下到开封,你们离了仪家耳目,自往南划,回你潼关便是!”

  “大姐儿不随我走吗?”

  “癞蛤蟆也想吃天鹅肉,趁我未杀你之前,快点走!”

  李瑕又道:“廉希宪还未处置,他早晚将事情揭开。”

  “我已按你说的做了,仪叔安不肯将人交给我……我家大帅自有处置!”

  “嗯?仪叔安如何说的?”

  “你走就是了!管他娘说了甚。”

  张延雄“啧”了一声,很是烦躁。

  想了想,李瑕派来使者,也是侧面印证了是廉希宪叛逃、张家没有通敌之嫌,正与五郎的吩咐相合。

  他终究是应道:“仪叔安既不肯把廉希宪给我,也不给你派来的人,说是将杨实敷衍回去了。”

  李瑕招了招手,低声道:“廉希宪在长安声望甚高,一旦他被捕的消息传开,我怕黄河东岸的守军杀下来,你需提醒仪家防备。趁他们打起来之时,让我再将廉希宪带走,坐实了是他叛投,他说的就全是诬陷了。”

  “你又想利用我?”

  “我何时利用过你?”李瑕道:“莫忘了,商挺是如何得知大姐儿要来找我的,这隐患得消除了。”

  张延雄已经听不懂了,喃喃道:“那你为何又要把廉希宪送过来?”

  “这不是为了洗清张家的罪名吗?”

  “这……你不能今日便走吗?”

  李瑕云淡风轻地摆摆手,道:“你不必急,安心听我与大姐儿的,保你往后飞黄腾达。”

  张延雄又是一愣,抬头一看,只见李瑕那笃定的目光仿佛要看到自己心底里。

  ……

  然而,一路走出这间驿馆,他忽然又回头一看,惊疑起来。

  “我怎么觉着,这里面的三十人少了一些?”

  负责看守的张家人便应道:“将军忘了?这十五人依将军命令去办事了。”

  “我命令的?”张延雄一愣,骂道:“娘的,又是他在挑事……”

  ……

  蒲津渡。

  “仪家叛投了,捉了廉相?”

  “此事一问便知,我们守风陵渡的不少人都被捉了。”

  一枚金符被摆出来。

  虽然汪良臣兵败之后,廉希宪已命关中各地驻军不得认金符开城门,需有调令对照。

  但这里是山西,许多人已忘了当时守关中的命令。

  “这是廉相的信符,他命我逃出来,要诸位领人救他……”

  “好个仪叔安,敢拿堂堂行省丞相。”

  低语声响了许久。

  之后,林子领人走出军营,随着几个蒙古汉军将领往蒲津渡口走去,放眼看去,月色中只看到密密麻麻的船只堵在河面上。

  这是廉希宪迁出长安兵力物力时用来渡河的船,也是其反攻关中的准备。

  林子要做的很简单,挑唆蒲津渡的驻兵去救廉希宪,然后,将这些船全烧了。

  很难做到吗?

  天下最厉害的间谍就做得到。

  夜愈深。

  有数十艘小船驶出渡口,顺黄河而下。

  林子落在最后,却是又下了船,拿出金符,向守军问道:“载着石脂和霹雳炮的船是哪艘?我奉命去救回廉相……”

  “呼!”

  大火忽然腾起,照亮了蒲津渡……

  ……

  “杀啊!”

  “……”

  李瑕翻身而起,听着远处的杀喊声。

  “大帅。”有人推门进来,低声道:“打起来了。”

  “别管他们,随我去接人,接了人就回潼关。”

  “是。”

  李瑕也不需换衣服,起身便往外走去,只听到远处的鏖战愈发激烈。

  这情形看似不可思议,但很早之前他便有一个认识——

  蒙古那粗劣、散养的制度根本比不了宋廷的制度,只是一切内耗与矛盾全都被无休止的扩张掩盖住了。

  战场上的胜利能弥补制度的落后。而一旦这胜利停止,蒙古的内斗将会是远超宋廷的激烈、残酷。

  一群豺狼虎豹,合力时能打到天下每一个角落,圈禁起来,却能把各自的皮肉全都撕碎。

  今日这解州只是缩影,豺狼虎豹散养的狗群轻易便能因一根骨头咬起来……

  第六百七十一章 接人

  驿馆小阁楼上。

  雁儿与凤儿打包了行礼,将几件女装收起来之后,她们坐在桌边,已是困得不行,脑袋瓜子直往下点。

  没办法,她们大姐儿交代过,近日只在白日睡觉,夜里得留足精神。

  “真是困了困了,出门一趟好累……”

  “大姐儿都没叫累,不许叫。”雁儿搂着凤儿,便把脑袋靠过去,心想着大姐儿说的“事机”怎还不来。

  那边张文静已早早换好了一身男装,嫌元严的一身道袍行动不便,要帮她也换一身窄袖。

  元严时年已三十七岁,年轻时才色双绝,不知引得多少高门俊才求娶,如今年华渐褪,犹有林下风姿。

  张文静给她裹好抹胸,笑道:“姐姐真是漂亮,怪不得我二哥念念不忘。”

  元严自披着衣服,啐道:“小丫头怎就这么好色?”

  “夸你一句,怎就成了好色?”

  张文静笑笑,摆出翩翩公子的姿态,捏了捏元严的下巴,又道:“姐姐莫不是在与小生调笑?”

  元严无奈摇了摇头,道:“你若不好色,看中李瑕什么了?”

  “他好看吧?”张文静不急着辩驳,凑到元严面前,道:“他可不仅是脸好看,那风采姿态,姐姐可挑得出第二个人与他相比?”

  “是是,不仅是脸好看,身子也好看,宽肩窄腰,身长玉立。”

  “一眼之间便看得这么清楚,你一女冠,怎可如此好色?”

  元严再次无奈,微微叹息一声,拉着张文静在榻边坐下,问道:“你可想好了?真随他走?女儿家的名节如何?”

  “姐姐也知我有分寸,我清楚我在做什么。此番西行,我并非便要弃了名节与他私奔,而是想当面谈清楚……”

  话到这里,张文静低下头,抿嘴笑了笑,带着些羞意。

  “谈清楚……婚嫁之事。”

  元严道:“但这一去,便成了私奔了。”

  “他是君子,会给我个名份的。否则久在此间,他有危险,许多事也不好聊,我过去一趟便是。”

  “值得吗?”

  “姐姐近日观之,觉得他值得吗?”

  “确是英雄人物,非我有资格评述的。”元严自怜一笑,道:“我也与你说了,旁的女子若问我如何寻归宿,我只说寻个身体康健能体贴的便好。你呢,心气高,偏想寻个最出色的盖世豪杰,难免要吃苦受罪。”

  张文静拉过她的手轻轻拍着,最后嘟囔了一句。

  “我乐意嘛。”

  “好了,别拉着我。”

  元严起身拿起一个沉甸甸的包袱,放在膝上,默默等着。

  这包袱,便是她此行的目的了。

  里面装着的是她父亲晚年编著的诸多书籍,《续夷坚志》《锦机》《诗文自警》《壬辰杂编》《南冠录》《集验方》《故物谱》等等。

  元好问与别的北地名宿不同,金亡后未曾入仕,不能保一方百姓,能做的也唯有保留中州文脉。

  偏这乱世之中,书籍是最容易遗散的。

  今岁中统建年,元严的三位兄长已入仕任官,有些书也是不宜留在家中的。如《续夷坚志》与《壬辰杂编》中便记载了大量蒙军入中原以来横暴恣肆之行径。

  元严犹记得父亲溘然长逝时的场景。

  当时,白朴带回李瑕所赠的两句诗,元好问垂死病中,又以旧词回赠。

  “身阅兴亡浩劫空,两朝文献一衰翁。”“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

  “盖世功名将底用,从前错怨天公。浩歌一曲酒千钟。男儿行处是,未要论穷通。”

  这世间,有的人相处半生,所思所想犹天差地别;而有的人未曾逢面,已是毕生知己。

  之后,元严于张文静处听闻杨果投奔李瑕、而李瑕今已得关陇,便起意将父亲一生心血交给其交情最深的故友。

  她这次本就不是要回山西老家,而是要去寻杨果的。

  原本还担心,张文静是为护送她,而起意离家出走,如今看来张文静却是极有主见。

  时势也怪,两个女子相谈一场,竟是同时决定要西行。

  像是两条小小的溪流汇往一条河……

  ……

  远远的,忽然听到了杀喊声。

  “来了。”

  张文静抬起头,笑道:“果然不出我所料。”

  她径直起身,走到门边推了一把。

  门没动。

  “张延雄走了,听了我们的话,要趁乱去劫出廉希宪。”

  元严道:“若按张延雄的主张,杀了廉希宪岂非更好?”

  张文静道:“区别不大,将人交给李瑕,证明廉希宪就是叛逃了,对张家更有利些。”

  她其实不太在意这些,在意的是李瑕要来接她了。

  走到窗边,往窗外看了一眼,她开口清喝了一句。

  “出了何事?!”

  “报大姐儿,小人不知。但张将军交代,请大姐儿……”

  “他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张文静喝道:“还不速将门锁砸了,要我死在此间不成?”

  “这……”

  说话间,驿馆外李瑕已领着十余人大步赶来,纷纷大喊着“保护大姐儿”。

  张文静大喜,指挥随她而来的二十余人摁住张延雄留下的人。

  “大姐儿?”

  “快!报张将军,大姐儿又要逃了……”

  “嘭。”

  李瑕一脚将一名向外奔逃的张家护卫踹倒在地。

  他下手也不重,只让人摁住他们。径直拾起一块大石,走到小阁楼前,抬手便砸。

  火星溅开,一重门锁已被砸落在地。

  阁楼上张文静大喜,捋了捋头发,已起身站在门边等着。

  只听“咚咚”两声,门锁掉在地上,门被打开,李瑕已在门外。

  两人对视一眼,又是笑。

  “走吧。”

  自然而然便伸出手牵着,自然而然便向往走,仿佛回到了很久以前逃亡的时光。

  “啊,元姐姐快来,这位便是李节帅了……”

  元严并不娇弱,抱着那沉甸甸的包袱便走,身后雁儿、凤儿也已精神起来,眼睛冒光,傻乎乎提着行李便跟上。

  今夜对于李瑕而言,是数年来最轻松的一次,对于这些小女子们却是一场奇异的冒险。

  杀喊,火光,大山大河间的风陵小渡,月黑风高的夜里,英俊高挑的一方名帅亲入敌境破门而入接走了她们……脑子里便全是晕忽忽一片。

  雁儿跑得很兴奋,下楼梯时还差点跌了一跤,自己却未留意,想的全都是大姐儿选了这样的夫婿……陪嫁丫环、陪嫁丫环……

  “这是遗山先生的书稿?”

  下了楼,李瑕一手牵着张文静,一手拎过那包袱,掂了掂,道:“杨公又要大哭一场了。”

  他将包袱交在一名亲卫手里,郑重交代了一句。

  “保护好,不可沾湿了。”

  “是!”

  元严一句话都还未说,压在心里两年的重担竟是就这样被行云流水地卸下去,未再担忧别的,只跟在李瑕与张文静身后。

  “风陵渡不能走,那边在乱战,随我从东面登船。”

  “东面有船吗?”

  “安排好了……”

  李瑕与张文静语速颇快,却都很从容。

  张延雄也没那么傻,不至于想不到李瑕会与张文静合力控制张家护卫。之所以还敢离开,就是笃定他们不可能从风陵渡口离开。

  但,在这两人面前,张延雄只会被拿捏得死死的……

  李瑕根本就不必从风陵渡走。

  “吁……”

  夜色中,已有马匹与马车被带过来。

  “你们上马车。”李瑕翻身上马,向元严道了一句,伸手,又是自然而然将张文静拉上马背。

  扯起缰绳,却还悠哉悠哉往营房那边绕了一小圈。

  “出了何事?!尔等又要围杀我张家不成?!”

  ……

  夜色中,岸边的呼喊声更响。

  “仪叔安捕了廉相,仪家叛投了!救回廉相……”

  “仪家反了……”

  仪叔安还在慌慌忙忙披甲,心中烦躁。

  怎么能不烦?一会说张家反了,一会说廉希宪反了,现在可好,又说仪家反了。

  搞清楚,他仪叔安才是蒙古宗亲的心腹。

  张家代表世侯、廉希宪出身金莲川幕府、阿合马代表色目商人的……这些各路牛鬼蛇神各怀心思,竟敢全挤到解州闹事。

  问题在于,大蒙古国对各路牛鬼蛇神的管制本就不严,一时半会的,阿合马也赶不到。

  还真就只能靠他这宗亲心腹来镇压下去。

  “报。”仪忠大步赶来,禀道:“大帅,反军攻上岸了,想劫走廉希宪。”

  “多少人?”

  “守蒲津渡的三四百人,说是奉陕西行台之命……”

  “这里是山西!他们的陕西已经丢了,廉希宪送给李瑕的!”仪叔安大怒,喝令道:“立即把廉希宪押回解州。”

  仪忠连忙派人去押廉希宪,又道:“大帅,我恐廉希宪叛投之后,早有攻山西之意,故意带兵渡河,今日风陵渡若失,不堪设想……”

  仪叔安一惊。

  他猛地回想起来杨实说的那些话——李瑕欲取山西。

  “不,他说好了休战的……该死!李瑕说了罢兵休战的……”

  “可杨实提出要交还廉希宪,大帅并未答应……”

  “去!守住渡口,去找张延雄来,事情是他闹出来的,告诉他,李瑕本欲休战,是他擅自动手掳人,闹出这动静。张家若不为我解决,我状告至陛下面前!”

  “是……”

  仪忠大步而走,一边不停驱使兵马去守风陵渡,一路赶到营牢,只见张延雄正带人堵在门外要杀廉希宪。

  甫一见面,张延雄不等仪忠开口,径直喝道:“为何还不斩廉希宪,让他调兵攻山西?!你仪家反了不成?!”

  仪忠一愣,忙道:“张将军息怒……拿下廉希宪之时,风陵渡那么多人,难免有人……”

  “够了!还不把廉希宪首级拿来,威慑反军?!”

  “不可!此事我家大帅已上报行台,不可擅作主张……你们,速将廉希宪押往解州……张将军,请你尽快带张家勇士助我守渡口。”

  “关我屁事!”

  张延雄眼中精光一转,佯怒,啐了一口,转身便要走。

  要做的事已做完了,眼下回驿馆看住大姐儿才是要紧。

  没想到,仪忠竟是一把赶上,死死拽住他。

  “张将军,你莫忘了,是你擅自主张掳回廉希宪,才酿成今日之祸。”

  “放屁!要不是我捉回廉希宪,解州都被他谋划下来了!”

  “不,我家大帅早有安排,已请行台调兵,是张将军逼得廉希宪提前动手。误我家大帅大事。”

  张延雄暗骂仪家无耻,但话都这么说了,没奈何,只好带人去助仪家一臂之力……

  第六百七十二章 天涯

  马蹄踏过黄土,将风陵渡的混乱甩在身后。

  张文静回头看了一眼火光,额头便贴到了李瑕的脸颊上。

  她耳朵一热,忙又转回身,心想道:“订了亲的……订了亲的……”

  渐渐地,李瑕放慢了马速。

  迎面拂来的夜风便也温柔了许多,倒还能听到黄河在咆哮。

  时隔四年,再次这样与他同乘一骑奔驰于辽阔大地,当年一幕幕却还清晰……

  “你骑术好了很多,以前根本就不懂节省马力。”

  “以前待你太凶,生气吗?”

  “哼,也不知后来谁被谁俘虏了。对了,我前阵子做了件事,救了一个小女子。”

  “我知道,洛阳永宁张氏女,我已见过她。”李瑕道,“她很喜欢你。”

  “嗯?喜欢我?”

  “提到你时,红着脸,说你丰神俊秀。”

  “那当然。”张文静指了指黄河对岸,道:“那时那情境,她坐在马车上,蒙人想要掳了他,我策马仗剑而来……你可觉熟悉?”

  “嗯?”

  张文静不依,拿脑袋抵了抵李瑕的下巴。

  “真不记得了?”

  “记得。”李瑕问道:“所以,永宁张氏因为这一幕便喜欢上你了?”

  “不和你说话了。”

  虽说是嗔了李瑕一句,张文静依旧觉得开心。

  她有很多很多堆积经年的话想说,但已不着急了,等离开这里,还有很多时间慢慢说。

  ……

  终于,行到了一处河岸平缓之处,李瑕勒住缰绳。

  “就是这里了。”

  他先翻身下马,抬手,将张文静抱下来。

  “我自己能下呢。”

  “以前不都是我给你提下来的?”

  “嘁。”夜色中看不到她脸红,只见她抬首四顾,问道:“船呢?”

  “一会便到了。”李瑕伸手理了理张文静乱掉的头发。

  张文静老实地任他理了,转身跑开,自去往马车那边找元严说话,不愿当旁人面与李瑕亲近。

  李瑕笑笑,四下看看,还有些舍不得这黄河北岸。

  说句心里话,这几日才是今年最轻松的时光,没有大量的公务,每日睡醒了只需想办法找女孩子说说话。

  不一会儿,有大船驶过河面,向这边靠来。

  此处叫“岸堤”,不是什么好的渡口,只能勉强停泊。

  上船的话,有一段路需要涉水。

  李瑕正想着一会要将张文静抱过去,便听大船上林子喊道:“放下小舟接人。”

  做事过于周全了……

  ……

  “这船不错。”

  李瑕上了船,安顿好了张文静等人,走了一圈之后,在船头站定,称赞了一句。

  林子颇得意,拍着桅杆,道:“整个蒲津渡,就属这船最大。”

  “剩下的都烧了?”

  “烧了。我持廉希宪的信符,安排民夫把石脂装上各条船,说是要去救人,直接便一把火起,那渡口挤得密密麻麻,谁都扑不灭……我还安排了八名好手偷了些兵符潜入解州,只待藏上一阵子,便可为大帅传递山西消息。”

  “做得好。”

  “大帅,现在出发回去吗?”

  “再等等廉希宪……来了。”

  西面已有马蹄声传来,不一会儿,数名骑士出现在岸边。

  这是李瑕与张延雄说好的,趁乱将廉希宪送来。考虑到张延雄也许会杀人灭口,他请张文静派了人过去盯着,又安排了两人在其中。

  ……

  廉希宪已不再如来时那般神采飞扬,身披丧服,双手被缚,颓然上了船,垂头不语。

  李瑕上前解下他身上的绳索,问道:“善甫兄亲人过世了?”

  “家慈……走了。”

  “节哀。”

  李瑕也意外,安慰了一声,不知说什么好。

  他已看到廉希宪嘴角的血迹,知其近日恸至呕血。

  这其实,也打乱了李瑕的计划。

  良久,还是廉希宪先开了口,语气萧索,神情哀伤。

  “非瑜将我往黄河北岸送一遭又带回,一举两得吧……既接到了张家女郎,又毁了我反攻关中的布置……你赢了。”

  “是,本来,还有一桩目的,是想让你对忽必烈心灰意冷。”

  廉希宪抬起头,问道:“打算如何招降我?”

  李瑕反问道:“现在说吗?不如等你缓过心情。”

  “家慈在七月时便已走了,时隔两月,我这当儿子的都未回去……先说眼前事吧。”

  话虽如此,廉希宪依旧是神魂不属的样子。

  “也好。”李瑕道:“这一趟,善甫兄也该看到蒙古制度的弊端。”

  “制度?”

  李瑕本已做好准备要应对廉希宪的雄辩滔滔,不料对方此时是这样的状态,谈话的气氛便低迷了许多。

  但准备好的说辞总归要说。

  “胡无百年之运,草原政权往往是‘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蒙古的特点与以往的匈奴、突厥并无太大区别,打起仗来,大范围的迂回穿插而已。成吉思汗只将蒙古人拧着一股绳,让他们发现草原外有宽阔的、可以征服的土地,使蒙古人齐心协力……这,便是蒙古之所以‘勃’,起势迅猛。

  但这样的政权,能长久吗?由‘征服的欲望’捏合起来的团结,崩塌起来,也会是迅若惊雷之势。蒙古宗亲之间的血雨腥风不是近年才有的。窝阔台死后,蒙古人的屠刀已经开始砍在兄弟头上了,这些,善甫兄比我清楚。试问忽必烈与阿里不哥之争,是你们口口声声的‘汉制与旧制之争’吗?忽必烈的王气到底在哪?”

  李瑕指了指黄河北岸。

  “看看这蒙古治下之地,有一套长治久安的制度吗?不过是强盗分赃的方式,数万万百姓,不过是蒙人剥掠的赃物。我来走一遭,如入无人之境,并非我有能耐,不需要能耐。这里,只有一帮给强盗收赃的喽啰、傀儡,满脑子只顾着给主人运送钱财,保存那一点可怜的权力。

  就这样肮脏而稀烂的制度,何以长久?何以昌盛?何以能成就善甫兄想达成的志向?萧何于秦时为刀笔吏,汉兴,则位冠群臣、声施后世,不仅因其治世之能,也因他辅佐的是刘邦。”

  廉希宪默默听着,缓缓道:“蒙古制度不兴,我一直知道。所做所为,恰是要定统建制……”

  “哪怕善甫兄真为忽必烈开国定制,然其国不长久、不昌盛,亦与善甫兄之志向南辕北辙。阻力很大,你已看到了,历来少有哪个王朝只三代便有这般多吸血的宗亲贵族、三代还无长治久安之策、三代还只知杀伐……它的成就,早已是注定的了。”

  廉希宪道:“陛下已有改制之意,而真金太子确实也是……”

  “你说我要成事的前提是往后十年、二十年间还能一切顺遂,忽必烈与真金所面对的又是多少蒙古宗亲的压力?他们不如我坚决,你与他们之前的信念有冲突已是必然。”

  “大帅何不再说说,陛下与我之间的君臣恩义?”

  “忽必烈对你有多少信任,你心里应该清楚了。”李瑕道:“关陇一战,你成了是大功,败了便是大过。这次北渡,明面上你已投靠我了,他会如何对你,我不谈,你自己想。”

  这次的谈话,低迷得多,但事实上廉希宪来之前,就已有了倾向……

  他算过时间,母亲过世大概是临洮一战结束、汪良臣中伏的消息刚传回北面,燕京盖下消息,希望他继续主镇关陇。

  之后,退守关陇的消息传回去,燕京便希望他能回去丁忧了。

  太体面了,对他而言,足够体面,对君王而言也足够体面。让他不得不怀疑此事另有隐情。

  这隐情未必有……但疑心一起,君臣已再不可能如以往一样相互信任了。

  他如今投降李瑕之事已是人证物证确凿。再加上,阿合马主持山西。若落在阿合马手中,必是被栽上污名,恐还要连累全家性命。

  十年君臣恩义……

  坐在船头这般想了良久,廉希宪忽问道:“李帅又能给多少信任?”

  “善甫兄想要怎样的信任?”

  “我想回燕京一趟,拜祭家慈……”

  廉希宪话到一半,停了停。

  他并未完全想好是否要投奔李瑕,只是一直以来坚韧的心志让他并不愿冤死在阿合马手里,且此时最想要做的事……确实就是回去奔丧。

  “好。”

  李瑕已径直答应,又问道:“可需我派人护送你去?”

  “不必,我在北地有不少故交,能帮我。”

  “可以。”

  “李节帅不担心我是要逃回去,洗清嫌疑,继续与你为敌?”

  李瑕抬手指了指河岸,道:“见到善甫兄身穿丧服,我便未下令开船……去吧,我信善甫兄会回来。”

  他没再多说什么,廉希宪几乎已不可能再得到忽必烈的信任。

  而真要洗清嫌疑,最好的办法还是那一个,假意投降他李瑕,找机会带他头颅返回……廉希宪没这么做,其人有“廉孟子”之称。

  廉孟子,这才恰恰是李瑕需要的。

  他不需要年年为蒙古宗亲运送五户丝的世侯,这种分赃者便是想投降过来,无非也是一刀斩而已。

  志向相合,才值得他招揽与信任。

  廉希宪沉默片刻,长揖一礼。

  “谢李节帅大恩。”

  他分得很清楚……李瑕对付他,这是立场。但李瑕并没有帮他的立场,帮了,那便是恩情。

  李瑕则是坦然受了,又让林子牵来两匹马。

  “请善甫兄早去早回,关中百废待兴、事务繁杂,还须你放开顾忌,大展拳脚。”

  ……

  廉希宪牵马下船,因李瑕最后这一句,不由回想起近日以来安排的关中政策,那些多年来想做而不能做的改革,心头一热。

  这一夜过去,于他而言,已是新的篇章……

  ……

  “嗯?走了?”

  “还会再来投我。”

  “有这个信心?”

  “有。”

  船行向黄河,李瑕才想返身回船舱,正见张文静出来。

  好不容易见了面,她自是不愿就这样去睡,巴不得多说会话。

  李瑕拿了件披风给她披上,两人便坐在甲板上看着东面,等着日出,随意地闲聊。

  “今日之后,我才算真正取了关中。挫败了廉希宪的反攻计划,往后得他助我对付阿合马、商挺,方可放手施为……至少,能逛一逛长安城了。”

  “我五哥若是知道声望这么高的廉公也投奔了你,怕是连下巴也要惊掉。”

  “正常,形势便如这黄河,奔流起来,渐渐便会有百川入流,往后当然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投奔我。”

  “就比如元家姐姐?若你没成势,只凭与遗山先生对两句诗,她也不会来找你?”

  “聪明,我成了势,以往所做的小事才能有意义。而我做对的事,往后渐渐自然会得人归心。”

  “但我可不是冲你这些来,我只想问你……嗯……去年七夕前的聘书……”

  张文静话到最后,声音渐低。

  李瑕道:“先给你看个东西……”

  他伸手入怀,掏出一纸彩笺,递在她手里。

  张文静瞥见纸上“相思”二字,脸一红,道:“才不是我写的。”

  “我却想求娶写这首词的才女,恐她家人不答应。”

  “嗯……她家人若已收了你的聘礼,怕是再悔婚就是言而……不想与你说了。”

  “再等等,看黄河日出。”

  张文静本就是佯装要走,被李瑕轻轻一拉,一回头,只见东边日出红胜火,大河奔流,天地一阔。

  “此情此景,想到一首唐诗呢……九曲黄河万里沙,浪淘风簸自天涯。”

  “后两句呢?”

  “后两句,忘了。”

  “不信大才女会忘。”

  “不是大才女,勉强可算小才女。你若是请教的话,后两句……还是不给你念听。”

  张文静任李瑕将她的手包在掌心里,回想着这一路而来的“浪淘风簸自天涯”,只在心底继续念那诗……

  如今直上银河去,同到牵牛织女家。

  第六百七十三章 汉台幕府

  九月九日,重阳。

  一队马车行到汉水边,车厢中江苍探出头向外望了一眼。

  “父亲,汉水为何名‘汉水’?”

  “汉水所对应的,是天上银河。银河有‘天汉’之名,故而如此。”江春应道。

  江苍恍然大悟,道:“原来汉水是银河的意思啊。”

  “史书有云,汉高祖初不欲就任汉中,有进言曰‘汉水上应天汉。汉中据有形胜,进可攻退可守,秦以之有天下’,刘邦乃就汉中王。”

  说话的却是江荻。

  她今年已十八岁,脸愈显得有些方,但男装打扮,气质温雅自信,倒显得比江苍要出众得多,此时手里还拿着一卷《太平寰宇记》看着以了解天下山川形势。

  随口作了补充,江荻转向江春,忽问道:“父亲可听说过‘天汉幕府’?”

  “有所耳闻。”江春道:“近两年来,常有人言,李节帅治川蜀,政令多交幕府施行,或称‘天汉幕府’,或称‘汉台幕府’,这并非好事啊。”

  江荻道:“有些年未见到韩老与以宁先生了,这天汉幕府想必便是由他们主事吧?说来,当初在叙州时,女儿也随以宁先生做过事。”

  江春不以为然笑了笑,忘了说话。

  他此番前来,正是因与李瑕、韩家的关系,又要升官了……

  前方,一座石制大桥已横在汉水之上,马车直接过江。

  北岸,城外已搭起一间间屋舍、商铺,可见汉中城之规格已扩展到了外城。

  汉江下游货船云集,商旅繁盛……

  江春只这般扫了一眼,马车便穿过外城街道,穿过望江门,驶进天汉大街。

  ……

  李昭成捧着几封公文,拐过天汉大街,至帅府大门外,抬头看了一眼古汉台,若有所感,于是登上高台。

  踏上石阶,只见严云云正扶着韩承绪站在汉台上说话。

  严云云如今不常戴面具,坦然露出一边脸上的伤痕,痕迹却浅了许多,不像以前那般隆起,剩下半面通红。头发则已完全盘起,作妇人装束。

  她已嫁了人,挑来挑去,挑了一个叫韩无非的潦倒大夫。

  韩无非医家庶子出身,名字就是“莫有非份之想”的意思,脑子亦不太好用,被嫡亲兄弟扫地出门后庸庸碌碌,若非遇到严云云,连生母都养不活。

  他们成亲后,韩承绪亲自试了试韩无非的医术,连当个军大夫尚不够格,只能到药局里做些捣药的小差事。

  这般一个人,李昭成自是看不上,认为配不上严云云,但她说他好,他也无可奈何。

  他自己也成了亲,娶了史氏之女……

  此时再在汉台相遇,李昭成才意识到他们各自都已到了人生新的状态,都不再似从前了。

  “见过韩老。”李昭成行了一礼。

  他已为人夫,开始蓄须,短短一茬,还不算很长,气质却显得沉稳了许多。

  韩承绪回过头,和蔼地笑了笑,道:“大郎君来得正好,本想着要过去找你一趟。”

  “晚辈马上要去长安,想必韩老有诸多事务要交代?”

  “你近来可觉为难?”韩承绪不急着交代,只如闲聊般问道。

  李昭成略略苦笑,但摇了摇头。

  他知道这问的是他的亲事。

  李墉安排的,先让他娶了史氏,婚事有些仓促。结果成亲不过半月,长安消息送来,说是刘黑马愿降,但希望与李家联姻。

  史俊当然极是不满,李墉却早有安排,称李昭成为李家长房之裔系,兼李墉这一房嗣子,大宗子兼祧小宗,宜娶两房妻氏继承香火。

  难题便抛到了史俊这边,女儿都已经嫁了,偏一方面是劝北地世侯归附的大事,另一方面李家有理有据、长篇大论……谈到最后,也只能捏着鼻子默认。

  李墉安排完此事,心满意足,自带着他的学生们往陇西主持局势,留下李昭成每日应付史俊的臭脸。

  为难当然是很为难,但不足与人道。

  “韩老费心了,晚辈勉强能够应付。”

  “那就好。”韩承绪道:“与你岳翁那边,我们说的是与刘家还在谈,你莫说漏了嘴……与你妻子也须保密。”

  李昭成应道:“是,晚辈晓得。”

  事实上,他与史氏还不算太亲近,史氏持家有道这他是喜欢的,但夫妻之事,抱着她便如抱着榆木,却也让他感到太无意趣了。

  想到这里,李昭成尽力不去看严云云,心知人生在世没有十全十美。

  “你的头一桩婚事,李公为你操持停当。这第二桩,到了长安,便由阿郎为你操持,到时,李公只怕又要从陇西往长安一趟。”

  “晚辈正有些犯愁,此去长安,不知该不该带上家室?”

  “带上。”韩承绪道:“你到长安成婚之后,带上两位妻氏随李公往陇西,离了其娘家,不难应付。”

  “多谢韩老指点。”

  韩承绪点点头,便交代起李昭成到了长安以后要办的许多事务。

  “如今已是九月,阿郎收复陇西的奏报,想必已陆续送到朝廷,中枢那边,想必正在议论是否遂阿郎所请,调王坚镇守陇西,你须提醒阿郎,尽快将关陇掌握在手中……”

  李昭成听得很仔细,也显得很恭谨。

  末了,韩承绪拿出一份人事调动的安排章程递过去。

  “这是前次与阿郎传信定好的,稍做了些调整,但不知举荐上去,中枢能不能批答。”

  “岳父调任潼川府路安抚使?”

  “是啊。易士英移镇大理,这位置便空出来,有资历担任此职又与阿郎亲近的,也唯有史公了,这也是李公急着让你与史家联姻的原因。”

  李昭成点点头,道:“晚辈明白了。”

  “这般有资历、且与阿郎亲厚的宋廷大臣还是太少……转运使之职,由孔仙继任,空出的利州知州一职,阿郎举荐陆秀夫。”

  “资历只怕太浅了些。”

  “确实不好谋划,不仅是陆秀夫,是整个调动中枢都未必答允。”

  李昭成目光已落在最后,又问道:“二弟想谋‘川陕宣抚处置使’一职?”

  “不错,这该是酬陇西的功劳,先谋下川陕宣抚处置使。等明年再议收复关中的封赏,才有可能开府建衙。”

  “建炎年间,张浚曾担任此职……”

  “当年张浚宣抚川陕前,已入枢密院。相比起来,阿郎资历犹有欠缺。如何谋划,便看我们的本事了……”

  ……

  目送李昭成下了汉台,韩承绪道:“他沉稳了不少。”

  严云云点点头,道:“是,就是还太文气了些,还不能独当一面。”

  她一直看得很清楚,李昭成性子确实有些懦弱,但出身与学识不凡,早晚要担起许多事。

  这样的人她早已不打算再碰,否则往后难免有权职上的牵扯,影响到她得来不易的地位。

  严云云遂觉得,韩无非确实很好,敦厚朴善,自守本心,待她也好。不需要有甚本事,本事这种东西,她已经有很多了,并不看重。

  “继续说吧,往后幕府的行事策略将有所改变。”

  “女儿听着。”

  韩承绪缓缓道:“之前我们说‘内修外攘’,今阿郎已得关中,‘外攘’之局面已变,非再针对北面忽必烈。忽必烈内忧外患,已四面受敌,阿里不哥、李璮、宋廷,以及我们阿郎,他不会再与阿郎开战,势必讲和。故而,往后这三五年,我们需防备的反而是宋廷。与宋廷的争,不会是打仗……”

  “女儿明白。”严云云道:“与宋廷之争,是口舌之争,官位之争,人才之争,钱粮之争,利益之争。”

  “不错,这不同于打仗,打仗要的是沙场舔血的男儿。与宋廷之争,需要聪明人,阿郎可用的聪明人还太少。往后你要做的,便是这利益之争。”

  话到这里,韩承绪叹息一声,道:“难啊,你为阿郎主持商事,一方面,需兴盛川陕与大理,甚至往天竺之贸易,另一方面,则需与宋廷争利,京湖、江南、两广,大贾云集,背靠权贵,只怕你不是对手。”

  “女儿确未想过,须担这么重的担子。”

  “与宋廷争利,既要得利,又不可将这面子扯下……”

  韩承绪交代了一会,目光往汉台下望了一眼,道:“江知府到了。”

  “女儿去接,父亲且稍坐。”

  “一起接吧,毕竟江知府才是官身,不好怠慢了……”

  韩承绪作为李瑕幕府中资历最老的一个,也是最先感受到李瑕的策略调整。

  他这半晌之间所会面的几人,涉及到的,便已是与宋廷之争的几个方面。

  至于官位之争,李瑕在临安有势力,但还不够,缺一个能在官面做文章的人。

  便是江春了……

  不一会儿,笑声已在帅府大门外响起。

  “恭喜江知府又要升官了,这次该回朝任职了啊。”

  “还得多谢李节帅举荐。韩老也见外了,论起来我是巧儿的义父,该向韩老执晚辈之礼才是……”

  这笑语声中,一身男装打扮的江荻却是转头看向了那座古汉台。

  她这才明白,为何李瑕的幕府有“汉台幕府”之称。

  之后,目光落在严云云身上,江荻便感到对方身上已有种与以往完全不同的气势,官气。

  且那官气,竟比她父亲还要重得多……

  寒暄过后,韩承绪招待江春父子到前衙叙话,那边严云云便领着牟珠,以及换回了女装的江荻,往后衙去拜见蜀帅夫人。

  牟珠心中也不知是何感受,压低声音提醒江荻道:“听说李夫人怀着身孕,六七个月了,一会说话轻点。”

  江荻漫不经心地应着,再次看向前面的严云云,愈发确定对方已在李瑕幕府做事。

  她最初模仿李瑕或出自仰慕,如今才识渐丰,却已有一展抱负的想法。

  今日一入汉中,心中不由生起一个念头来。

  “汉台幕府……”

  第六百七十四章 青冥

  “川陕宣抚处置使?”

  公堂上,江春捧着茶杯,沉吟起来。

  大宋承平时,关陇称为“陕西路”,后来分为“秦凤路”与“永兴军路”,秦凤路指的便是秦州、凤翔,是大宋疆土中所有的陇西地域。

  这已是一百三十年前之事,陕西这词听起来如此遥远。

  而自张浚、赵鼎之后,百年间也再未有人任过这川陕宣抚处置使一职。

  难免让人有些恍惚。

  江春遂问道:“韩老之意,李节帅还要收复永兴军路?”

  韩承绪并不打算告诉江春关中已经收复了,李瑕需要时间先行掌控住关陇,否则宋廷必派兵马来。

  他抚须道:“如今阿郎已在设法劝刘黑马归附,若此事可成,关中或可重归我大宋治下。奈何,阿郎权职不够,难以使刘黑马信服。”

  江春问道:“可须朝廷再派重臣来……”

  “不可。”韩承绪语气郑重,道:“莫忘了孟珙招降范用吉、汪世显向赵彦呐请求内附之事,一旦被朝廷干涉,万一功亏一篑,如何是好?”

  “这倒也是,李节帅顾忌得有道理。”

  江春这话,不算真心,但也理解这其中的道理。

  二三十年之前,满朝上下没有人认为拒绝范用吉、汪世显这些军阀的内附是错的,万一闹得与李全之叛一般,大家都心累。

  谁又想到,蒙古人却能用这些军阀兵马杀进宋地,直杀得血流成河,杀得蜀地千万人口十不存一。

  再回想当年决策……蠢得令人发指。

  “意思是,只由李节帅与刘黑马商议?”

  “刘黑马只信任阿郎。”

  江春道:“但李节帅权职不够……”

  韩承绪抚须笑道:“故而,需要谋这川陕宣抚处置使一职,阿郎绝非为个人权柄,实为国事考虑。”

  “韩老也知道,建炎之后,始有川陕宣抚处置使一职,张浚、赵鼎任此职之前,皆已知枢密院事,乃一方重臣……至于李节帅,今年方二十岁吧?”

  “乱世岂问出身?”韩承绪拍着膝盖道:“当然,此事不好谋划。故而须请江知府在朝中帮一帮。”

  “这……”江春为难道:“我位卑言轻……”

  “不妨告诉江知府,如今官家的贴身内侍关德,阿郎的人。”

  江春一惊,又是大喜。

  “真的?!”

  韩承绪招了招手,江春连忙凑上前去。

  “你到了临安,小事往风帘楼,找胡妈妈,她会派人往宫中传话给关德;若有大事,让尊夫人往长公主府求见……”

  江春连连点头。

  韩承绪又交代道:“若官家召你,你只需说……李节帅欲迎官家回旧京,作大宋文治武功最盛的君王。”

  “若如此,此事或有把握,内子伯父牟公已起复了……”

  “不。”韩承绪摇了摇头,道:“不必与牟公多言。”

  ……

  李瑕的政敌从来都不是具象的贾似道,而是任何一个当权中枢之人。

  这件事的本质,还是藩镇在从中枢分权。

  不管是牟子才、叶梦鼎、杨栋、饶虎臣、程元凤,还是贾似道,谁现在掌握着中枢的权利,谁就是李瑕的敌人!

  与忠奸、人品、交情种种全然无关。

  权力是水,流到天平的一端,另一端的人顷刻就变成敌人。

  这种微妙的关系,韩承绪很难向江春形容,因此也说不上来这次的谋划谁是敌、谁是友。

  如果以为“贾似道是敌人,牟子才是朋友”,那在官场上就太幼稚了。

  思来想去,韩承绪道:“阿郎得任川陕宣抚处置使,必有人得利,得利者将帮我们。但一定要提防朝中反对此事者。”

  江春张了张嘴,这才明白自己要办妥此事有多难。

  怪不得李瑕不是直接传一封信给关德。

  要谋这官职,需要把握临安官场的人心冷暖,而在朝堂上,顷刻之间利益得失就会发生变化。

  所以需要一个深谙官场之道的人去谋划。

  “二十岁的川陕宣抚处置使……两倍于川蜀之权,我来办这件事,只怕……”

  江春这一开口,韩承绪便知他意识到难处了。

  也就这几年了,还需要这样去与宋廷拉扯。

  宋廷也不傻,很快便会有人意识到,要压制李瑕,只剩这几年了。

  实在是无人可用,才将这事交给江春……

  韩承绪微不可觉地叹息一声,道:“江知府莫担心,我们会让姜饭随你一道去临安,该打听、联络的,他会为你办妥。”

  “姜饭?”

  韩承绪点点头,又道:“这次,不仅是川陕宣抚处置使的官职要拿下来,之后还有云南安抚制置使、夔州路安抚使等要职。再等阿郎拿下了关中,可是有大量的高官职位等着江知府。”

  江春又是一惊,张了张嘴。

  四年前他不过是个小县令,认识了李瑕一个县尉……韩承绪则还是一个北面俘虏。

  一转眼,开口谈的都是川陕处置使、云南制置使这样位极人臣的高官了。

  自己呢?若能得一任长安府尹,岂非还有拜相的可能?

  “江知府,不,江少卿,这是阿郎举荐江侍郎之后朝廷的批文。阿郎攻下陇西,当即便是为你这位老上差奏功啊。”

  韩承绪已转身,拿起一封公文,递在江春面前。

  “宝章阁直学士,太常少卿,殿中侍御史,兼给事中……侍官家左右,备顾问应对,参议政事,执事于殿中。”

  江春身子一颤,不敢埋怨韩承绪此时才将这批文拿出来。

  他只觉眼前的官途,豁然开朗。

  ……

  这夜,到汉中城内官驿下榻,江春犹未回过神来。

  牟珠给他端了水让他洗脚,自坐在一旁喋喋不休,喋喋不休。

  好一会,江春才问道:“你方才说什么?”

  “说你那女儿,想留在李节帅幕府做事。巧儿那丫头兴高采烈便应下了,说要去与韩祈安说,李夫人也是,一心要将荻儿留下来……我这就把荻儿叫进来,打一顿?”

  “打一顿?”

  “官人!你有没有在听妾身说话?!”

  江春一愣,喃喃道:“我马上要回朝了,让她留在义父身边……也行。”

  “哪个义父?”

  “巧儿既是我义女,荻儿、苍儿自该也是以宁的义女、义子。”

  “官人你疯了不成?我们回朝,不带着女儿,任一个小女儿家独自在外,成何体统……”

  “你不懂。”江春加重了语气,道:“回朝一趟,至多一年光景,待复了关中,我可是要谋一任长安府尹的。女儿家辛苦随我跋涉做什么?不如寄居在义父家里……我就说嘛,这般要事,怎交给我来做……”

  “官人在说什么?”

  “我的妻啊,你要飞黄腾达了……”

  ……

  次日,李昭成准备启程往长安。

  他这一趟带的人手、物资奇多,队伍排了整整一里长。

  但他终究是年轻不能任事,这些多是由郝修阳安排的。

  且李昭成新婚燕尔,近来汉中城发生的许多事都不知,携着史氏上了马车抵达城外,目光看去,队伍中许多人都不认得。

  比如其中竟还有许多苗兵,也不知是何时入城的。

  他安顿好妻氏,举步往郝修阳的马车上走去,一掀帘,只见郝修阳正在与一黑衣妇人说话,李昭成一惊,连忙又放下车帘。

  “慌什么?”郝修阳道:“老道士都多大年岁了。”

  李昭成这才再次掀帘,见了那阿莎姽,有些怵她,忙又行了一礼,道:“不知通司是几时来的?”

  阿莎姽没理他。

  郝修阳抚须道:“人家来汉中十余日了,你能知道什么……对了,此行如何做你知晓了?”

  “韩老与我交代了。”李昭成应道。

  他已想明白韩承绪那些话,接下来要做的依旧是“内修外攘”,只是外攘改成了与宋廷争利。

  而他要做的就是帮李瑕争在关陇的权力。联姻是拉拢关陇势力,此其一;之后随父亲到陇西,是稳固陇西,此其二;剩下的,就是再带些话给李瑕。

  郝修阳见李昭成已明白,遂点点头,道:“启程吧。”

  马车缓缓起行。

  他们准备走的还是陈仓道,这条路最远,但最平坦。

  “老了啊,老了,真想长生不死啊。”

  郝修阳倚在车厢里,向阿莎姽道:“你可知老道此行又是为何?”

  阿莎姽摇了摇头,表示不想知道。

  “老道啊,想去终南山走一趟,把那全真教给说服了,再多寻几个弟子在身边。”

  他不是没有弟子,这段时日以来,他已收了不少弟子,但对其天资都不满意。

  阿莎姽对这些都不感兴趣,只听老道长在那念念叨叨。

  “还有啊,陈仓道往长安,远了,老道还得再多制些火药,供给大帅修一修傥骆道、子午道,千头万缕喽……”

  郝修阳直说了好一会,意识到同乘之人根本没在听,才说起与她有关之事。

  “你啊,说大帅是冥王,此事如何说呢?南疆那边的人就信这些,老道懂那些山民。但你怕是不懂大帅的能耐。”

  阿莎姽终于回过头。

  郝修阳道:“汉高祖皇帝,父曰太公,母曰刘媪。刘媪曾憩于大泽之堤,梦与神遇。是时,雷电晦冥,太公往视,则见蛟龙卧于刘媪之上,已而有身,遂产高祖。”

  阿莎姽愈觉茫然。

  “别急,你听老道细细说来。”郝修阳又道:“刘宋高祖武皇帝,夜生,有神光之异。是夕,甘露降于墓树;隋高祖文皇帝,出生时紫气充庭,长龙颔,额上有五柱入顶,目光外射,有纹在手为‘王’字;唐太宗皇帝,出生时,有二龙戏于馆门之外,三日而去……此皆,数百年一见之异象。

  大帅得天引魂,亦是如此。可笑你一南疆苗妇,不识龙凤姿质、日月仪表,天降贵子,以山野神鬼名之。所谓冥王,非‘冥府’之冥,乃‘青冥’之冥,‘据青冥而摅虹兮,遂儵忽而扪天’,你可明白?其乃天降之子。”

  阿莎姽终于开口,问道:“老道长想说什么?”

  郝修阳闭目不答,手指轻轻敲着厢壁,沉思着。

  他久在西南,了解南蛮信仰的那套东西,通灵、拜山鬼,这在收服南疆时有用,如今却已用处不大。

  垂垂老矣,他想要在逝世之前,借李瑕之权力与野望,构建出一个恢宏的神话体系,将南北道教、西域佛教、南疆神鬼、以及蒙古人信奉的长生天,一并包融进去。

  “阿莎姽,你得要帮老道长一把,也是帮你的冥王……不,不是冥王,是青冥天之子……”

  ……

  “青冥天?”

  二十余日后,长安府衙。

  李瑕反问了一句,显然不太感兴趣。

  他知道,迷信对这时代的人非常有用,但一直难以代入。

  或者说,迷信对当世人有多大的影响力,他无论做怎样的想象,都是低估。

  如今,蒙古的萨满、南疆的通司、吐蕃僧侣,就是比皇权还神圣的存在。

  这种情绪之下,李瑕心里不以为然,却也说不出什么反对的话。有生之年,还能让蒙古和吐蕃不再迷信不成?

  “知道了,你们看着办就是了。”

  他这话应首,末了,又补上一句。

  “郝道长莫耽误了工艺之事便好。”

  郝修阳略有些失望,道:“大帅已有数万余蒙古俘虏吧?由老道来让他们真心信仰于大帅,如何?老道近来多研究铁木真之崛起,其与萨满教首领‘帖卜腾格里’,即‘通天巫’有重大干系,成吉思汗之号,亦是由萨满教提出……”

  李瑕笑了笑,抬手,打断了郝修阳的话。

  “知道了,郝道长去做便是,我只要结果,要俘虏中能出一支信服我的蒙古骑兵。多久能出结果?”

  郝修阳抚须道:“要办成此事,老道须往终南山走一趟。”

  “好。”李瑕颇干脆,道:“我调刘金锁领兵随道长去。”

  郝修阳不由笑了笑,他虽对李瑕漠不关心的态度有些失望,却已得到了想要的东西。

  于他而言,此事已是大有可为。

  “多谢大帅,这也是为了多收弟子,促进大帅想要的工艺。”

  “道长把握好分寸就可以,你知道我更想要什么。”

  李瑕已摆出了些威严架势,又道:“你们道门,能制火药、研习医术、发展工艺、安稳世情,这很好,但莫学全真教,过犹不及。”

  他对郝修阳少有如此严厉的时候……

  纵观过往,中原与江南其实还好,世人更为开明些。但塞外却不同,连成吉思汗也要先后利用萨满教、全真教,蒙哥与忽必烈则是利用萨迦派,才使吐蕃纳入蒙古版图。

  李瑕亦不得不如此,往后也并不想将这些地方丢了。但神权又是他想要打碎的枷锁,得靠数百年的教育……总之是,一开始便带着利用与压制的态度,丑话须说在前头。

  郝修阳心中一凛,应道:“老道明白了。”

  “道长一路劳累,请先去歇息。”

  李瑕目送了郝修阳,闭上眼想了想。

  这事他虽不感兴趣,干系却很大,涉及到往后几乎所有蒙古俘虏投诚后的心态,也涉及到他治下之地的舆情,甚至涉及到更远以后。

  但也就交给郝修阳与阿莎姽罢了,也不需他亲自去做。

  郝修阳确实是想辅佐他,却也有振兴道门的志向,反而是阿莎姽更纯粹……

  李瑕想过之后,睁开眼,继续埋首案牍作他下一个阶段的方略。

  提笔在一行行计划后面又记下一句“消化蒙古俘虏”。

  他这方略,内修始终是那些。

  至于外攘,若说之前是趁忽必烈四面受敌之际,从其手里“夺”。接下来,便是要守,从中枢手中守住眼下的成果,才能安心内修到忽必烈回过头来……

  ……

  与此同时,昔木土脑儿。

  辽阔的草原上,十万骑军已排开阵列,与十五万大军对峙,构成一幅恢宏的景象。

  在双方的阵列前,各自高举着的,都是象征蒙古大汗的九斿白纛。萨满已在祭天,宣扬着各自的大汗才是受命于长生天。

  这将是忽必烈与阿里不哥的真正决战……

  第六百七十五章 声望

  时值九月底,天气正好,秋风送爽。

  张文静到长安已有十余日,颇为习惯。

  她老家在顺天路保州,六年前张柔移镇亳州时她才跟过去,觉得亳州气侯更好,不似保州夏热多雨、冬寒干燥。

  至于长安……有李瑕在便觉得更好些。

  白日里李瑕较忙,她则忙于布置如今居住的宅院。

  她住的并非陕西四川行台或府衙,而是买下了附近一个大小适宜的院落,毕竟是未成亲。

  但李瑕每日忙完公事都会过来,干脆也就住下了,在西厢占有了个客院。

  张文静便忙着给他裁了几身衣物,挑选被褥、家具。

  这些事说来简单,但从布面到被芯,给李瑕量尺寸到缝制出几件衣衫,样样要派人往街面采买,也结结实实让她忙了许多天。

  傍晚时李瑕过来,手里捧着长长的布卷。

  张文静与他有默契,笑问道:“地图画好了?”

  “寻不到这般大的纸,找布匹画的,先帮我看看吗?”

  “那便为李节帅参谋赞画,但不知每月给我多少俸禄?”张文静莞尔问道。

  李瑕笑笑,道:“一文不名,唯有以身相许了。”

  “呸。”

  张文静虽嗔,还是与李瑕一起进堂,将那新制的大地图铺开,铺满了整个大堂。

  她看了一眼,负手走了几步,以足尖在地图上点了点,道:“燕京在这里,那开平城该是在……”

  目光随着燕京往北,她迈了两步,迈过燕山山脉,绣鞋轻轻一踩。

  “此处,滦河北岸,有山名曰龙冈,开平城便是建在此处。”

  “闪电河?多伦县?”李瑕思考着,低声自语。

  他前世喜欢飞来飞去,到过的地方多,倒也能说出几个地名来。

  但开平城的位置他却也是第一次在地图上标注出来。

  这并不是像看起来那么简单的事。

  比如杨果以及他的蒙古俘虏们根本就未去过开平城,就算去过,他们也很难具象到地图上。

  “这是长安、这是亳州,差不多一千里……”

  李瑕先是告诉了张文静这地图的比例,问道:“如今忽必烈与阿里不哥在何处?”

  “年初父亲领兵北上,三个多月前传信与五哥言准备出征……”

  张文静从开平城又向北走了几步,手指支着下巴思考着,对照着她所知的各种消息计算起来。

  李瑕走到她身旁,沉吟道:“算时间,该是走到这一带了?”

  他们从地图上的燕京走到开平,只迈了两步,此时却已又向北迈了四五步。

  “嗯,差不多该是这里。”

  “锡林郭勒?”

  “嗯?山丘的河?”张文静也会蒙语,摇了摇头,道:“这一带没有这个地名,蒙人叫它‘昔木土脑儿’。”

  李瑕道:“昔木土脑儿,是‘有什么的湖’?”

  “有蚋的湖,蚋是一种虫子,生于水,吸人畜之血。”

  “牛虻?”

  “不知欸,我也没见过。”张文静眼睛里也有些疑惑。

  李瑕问道:“哈拉和林在哪?燕然山?”

  他向西北方向又迈了四步。

  张文静上前,推了推他,往前再走了两步,再推着他又走了两步,走到地图外面。

  “我十一弟在哈拉和林为质子,按他信上所说,从燕京过去,有三千余里。”

  李瑕直观的感受到了蒙古国疆土那可怕的大。

  平时没有概念,但这地图上,他从燕京到哈拉和林走了十六步,而他的汉中平原,还没有他的鞋大。

  “好吧。”

  李瑕道:“那做个推算,昔木土脑儿一战。忽必烈若胜,长驱哈拉和林、追剿阿里不哥、稳固局势、扫平李璮……没有三五年光景,无力反攻关中。”

  “三五年,已算是迅如闪电了。”

  “我取陇西之后打关中,尚且还花了半年。”李瑕道:“再说阿里不哥若胜,那,忽必烈回防开平,之后是燕山防线、燕京防御……”

  “阿里不哥前期必定是破坏中原,烧杀抢掳,摧毁忽必烈的根基?”

  “我怕的是,阿里不哥若胜,一两年内就能从河套杀入山西,甚至……从凉州迂回,杀入陇西、关中,抢掠钱粮、补充军需。”

  “会吗?”

  “这是必然,迂回包抄是蒙古人最常用的打法,且忽必烈需要经营治下之地。阿里不哥则从来不需要,就是抢,就是杀。”

  话到这里,李瑕苦笑道:“我现在怕的反而是忽必烈这一战不胜。对我而言,最好的结果是他拒阿里不哥于燕山山脉以北,然后,反攻哈拉和林时受挫。”

  张文静冥思苦想,道:“这局面太难操纵了吧。”

  “操纵不了了。其主战场已移至太远,鞭长莫及。”

  李瑕道:“至于向河南、山西动兵亦不可能,眼下没有这个时机,我也没有这个实力,手中兵力守川陕尚且是捉襟见肘。总之,能用的机会都已把握住了,接下来,到了积蕴实力的时候。”

  他与张文静一起将地上的大地图又卷好,收起来。

  有了这场推演,他对北面的形势也有了更清晰的推论。

  他更倾向于还有三五年的积蓄实力的时间。

  首先,李瑕要在不到一年内掌控关陇,使宋廷不能伸手过来。

  但这时,他依旧不能算完全掌控川陕……还是那个最简单的问题,一旦自立,有多少人会追随。

  这一年,只能先谋划到川陕处置使,再谋划到开府建制之权,然后才有名义在之后两三年左右让川陕渐渐形成半自立的局面。

  同时,兵马、钱粮、民心还得达到能与蒙古及宋廷分庭抗礼的状态……

  ……

  次日清晨。

  张文静在院里与李瑕学着做了几个舒展身姿的动作,又共用了早饭。

  “你今日做什么啊?”

  “我有个兄长……到长安了,带他到刘黑马家中提亲。”

  “说到这个,想起来一事。”张文静抿嘴笑了笑,“我五哥才得到关中消息时,听说李家与刘家联姻了,他还以为是你要娶刘氏,也不知该有多懊恼。”

  “我不信,你出门前,他在亳州不可能得到这样的消息,更有可能是你在山西时……”

  “不许说。”

  李瑕不由又笑,问道:“你呢?”

  “我帮元姐姐整理书稿。”

  “说到这个。”李瑕道:“浯溪真人带着遗山先生的书稿来,确实使长安文坛振奋。杨公才放出风声,就有不少金亡后不肯入仕蒙古的文士,主动让我再建个文馆,要求帮忙整理书稿。原本,他们面对我的招揽都是毫不动心。”

  “很好啊。”

  张文静手一摊,笑道:“拿钱来,我与元姐姐便将这事办了。”

  “你知道我想怎么做?”

  “自是趁机将这些文士招到你幕下。”

  李瑕剥好一个鸡蛋,随手放在张文静手里,道:“昨日还有位名医携弟子数十人来投我,张孝铭,认识吗?”

  张文静咬着鸡蛋,摇了摇头。

  “他说,不是冲我大宋四川制置使的名头,而是他先伯父与遗山先生是至交好友,名讳张从正。”

  张文静不紧不慢喝了口水,斯斯文文的样子,道:“考城张家,张从正张公在世时,乃金国四大名医之首,名望极高,是著书立传流传后世的人物,我家中便有他的《儒门事亲》。”

  “其中还有一位自称是李家子弟。”

  “真定李家,想来是李杲李公弟子,在世时亦是金国四大名医之一,捐千金从神医学医术,著述甚丰,有《内外伤辨惑论》《脾胃论》《医学发明》,我也记不全。”

  话到这里,她补了一句。

  “张公、李公当年,与遗山先生是至交,又桃李满天下,这些子弟听闻遗山先生文稿至长安,必是要来拜会的。你等等,我叫元姐姐来与你说。”

  ……

  这日李瑕出门时也是颇为感慨。

  本来,杨果已是北地名儒,招揽不少北地文人。但相比元好问,其名望、人脉还是逊色不少。

  当世文坛,南人说吴潜、刘克庄、吴文英、刘宸翁,不过是大宋璀璨星河中的几颗,而元好问,却是一颗照亮北方的孤星。

  “北方文雄”“一代文宗”“一朝之冠”的名号,绝不是说说而已。

  这是声望。

  再说人脉,元好问交友,遍及三教九流,除了名公巨卿、藩王权臣,还有画师、隐士、医师、僧道、士人、农民。

  金亡时,元好问曾致信耶律楚材,保护不少金国儒士,这些人中有不少以遗民自居不肯入仕,而入仕的有数十人已成蒙古高官。

  与元好问交情极深且还在世的大儒,李瑕有所接触的已有杨果、商挺、白朴。

  今日元严又随口提及了几人,如严忠济、徐世隆、李冶、李天翼……

  其中,严忠济不仅是词林英杰,还是大世侯,东平路行军万户;徐世隆已官至蒙古燕京路宣抚使。

  李冶亦是不得了,不仅文章诗词出色,还是算术学开宗立派的人物。

  据元严所述,李治在几何、分式方程、高次方程、小数记法上的理论……连李瑕也听不懂的。

  只能震惊于当世算术已到了如此高度。

  暂时而言,真正来投李瑕的还只是一些小子弟,但元严所带来的书稿,以及人脉的影响,隐隐已非常可观……

  ……

  “李节帅,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李瑕走后,元严坐在院中抄录着书稿,忽开口说了一句。

  “是吧?”张文静欣喜应道。

  “但你可想过,越是他这般了不得的人物,你嫁给他,要担的也越多……李节帅也坦荡,他已娶了正妻,且已有了身孕,年底前便要有孩子。”

  元严话到这里,头也不抬,手中书写的速度却缓了许多。

  “他那般人,可仰慕、欣赏,或是有些女子心甘情愿入他门作个妾,但你这出身,还有这心气……”

  “他心里装的天地太大。”张文静低声应了一句,自笑了笑,道:“他娶了正妻,但我想来,我也好,高明月也罢,都不能完全占据他的心……能占一角,我已经很厉害了。”

  元严愣了愣。

  只听张文静低声又道:“真的很厉害了,这些年,我能占到这一角,已很难了。我想明白自己想要什么,便也觉得心甘情愿。”

  “那你们……”

  “他说,五哥必会派人来与他谈的。”

  “你们有分寸便好。”元严微微一叹,又沉吟道:“昨日,我见过杨公了,谈了些往事,之后杨公说他如今还未有官职……”

  “等李瑕能开府建制了,自然就有官职了嘛。”

  “不是说这个,杨公说他如今在李节帅幕府,是有女子任事的。”

  元严话到这里,才抬起头来,问道:“你说,我也入汉台幕府,如何?”

  第六百七十六章 麦苗

  刘家大堂上,忽响起了咳嗽声。

  在听李瑕说过那所谓的兼祧之礼后,刘黑马已显得很不高兴。

  李昭成心中微惊,低下头,已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他心中深感愧疚,只觉年前议亲时没先与刘家说要兼祧,如今等刘家归附了再开口,未免有些无耻。

  且从一进屋开始,李昭成的气度便已被刘元振比下去了,此时被刘元振直直看着,已不知如何解释。

  李瑕则已起身,亲手拍着刘黑马的背。

  “刘公近来似乎精神不太好,恰好昨日我识得一名医张孝铭,请他来为刘公诊治如何?”

  “既如此,多谢李节帅。”刘黑马支起身来,道:“说回这亲事吧,未免委屈了小女。”

  李瑕点点头,从袖子里掏出一份奏折递过去,也不多做解释。

  如今,他与宋廷说的是还在试图收复关中,即正在与刘黑马谈归附之事。这奏折上便是李瑕向宋廷提议的,给刘黑马的封赏。

  待看到上面的“检校太傅、开国郡公”几个字,刘黑马虽不在乎,却还是感受到了李瑕的诚意。

  宋廷的爵位不算值钱,亦不能世袭。但这表示若往后李瑕能成事,给刘家的不会比眼下更低。

  不说能不能成,诚意在。

  “谢李节帅。”刘黑马并不就此多言,只问道:“若兼祧,史氏生下子嗣承的是哪支香火?”

  “是李家长房一脉。”

  “也好。”

  刘黑马会意,他女儿生出的子嗣将能够继承李墉这一房。

  相比被连根拔起的汪家,已好过太多。

  “史俊,便是马湖江一战击败了兀良合台的知州?”

  “是,我已保举他任潼川抚路安抚使……”

  听到这里,刘元振偏过头,勾起嘴角微微笑了笑。

  他不太看得上李昭成这性子,不过,在这兼祧一事上,刘家并没有李昭成想像中那么生气。

  就好比李瑕想娶张家女,刘家当然也会不快,可另一方面,联姻本就是“抱团”,只要李家联姻的是有实力的家族,又何尝不可?

  这厅堂上的四人,也只有李昭成看不明白这点。

  想到这里,刘元振却又觉李昭成这性子也不错,太柔善了些,但安稳……

  一桩亲事也就这般订下来,更多的细节需拟个日子,让李墉抽空来与刘黑马细谈。

  于刘家而言,接连兵败之后,还能与李瑕上同一艘船,往后李瑕若能成事,依旧可得连绵的富贵。

  于李瑕而言,与刘家这样的大世侯绑在一起,宋廷哪怕提前得到风头,便是想要动他,也得掂量掂量。

  ……

  “忽然想到一桩趣事。”

  出了刘府,李瑕对李昭成道:“如今在宋廷眼中,我就像是当年的贾涉。”

  “贾涉?”李昭成一时没反应过来。

  “贾似道之父。当年贾涉招抚山东李全,使山东归入宋境,这就好比如今我招降刘黑马,可惜,贾涉不懂自保之道。”

  李昭成点点头,叹息一声,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大宋或许就是这样一点点失去机会。”

  他确实没有幽默感。

  换作刘元振,大概能说出“那大帅远胜贾似道之父”这样的趣话。

  两人便默默无言转向府衙。

  若说句心里话,李瑕有一点点羡慕李墉为李昭成做了安排,光明正大娶两个正妻。

  当然,他既不愿给人当儿子,李墉确也没必要为他做类似这样的安排……

  还是只能靠自己……

  ……

  十月初五,长安南郊。

  吕阿大弯着腰,拖着犁在田亩间耕地。

  远远地听得“哞”地一声,他抬头看去,只见一群人牵着几只耕牛正向村口走去。

  眼下正是冬麦的时节,他也早就听说官府会提供耕牛,由几户人家一起租用,却未想到能来得这般早。

  那沉重的犁被放在地上,吕阿大裤角都未来得及放下,鞋也不穿,飞一般便向村口跑去。

  “额也想租耕牛……”

  喊声传开,吕阿大并未留意到,有一老一少正走在他的田埂间。

  ……

  “那户人家的田地竟已长出了麦苗,过去看看如何?”

  “依吴公所言。”

  吴潜点点头,走过田埂,双手撑着膝弯腰看了看,随手一拔。

  “非瑜看这是麦苗还是杂草?”

  李瑕看了一眼,摇头笑道:“吴公好端端地拔百姓田地的苗?”

  “非瑜果然是不知农事,仔细看看。”

  “确实是麦苗,一模一样。”

  吴潜随手将手中的杂草递在李瑕手里,道:“看着是一样,其实却有区别啊,杂草色深,麦苗则无这般分支。还有,麦苗往高处长,而杂草往壮里长。”

  “原来如此。”李瑕听了,却还是分不出,随手将那杂草又插回地里。

  “朝堂上也是这般,忠臣、逆臣,看起来都一样,难以辨别啊。”

  李瑕问道:“也许是一样的道理,忠臣往高处长,而逆臣往壮里长?”

  吴潜瞥了李瑕一眼,道:“非瑜这身衣裳所包着的肌骨,很是强健啊。”

  “肉蛋吃得多。”

  两人又往前走了几步,李瑕想了想,道:“吴公言下之意,若说我有叛逆之心,不知有何证据?”

  “没有证据。”

  “那便是了,我所做所为,若有不妥之处,吴公但说无妨,至于是否叛逆,还是不宜只凭心证。”

  吴潜深深看了李瑕一眼,也是没想到这年轻人这般坦荡且直率。

  如此一来,有些话再想说也没意思了。

  “还是说农事吧。”吴潜抬手一指,道:“这户人家种得早了,播种过早,入冬前易冻害,产量反而不高。”

  “灌溉又如何?”

  “畦灌,如这般,筑土埂,分隔成畦,水自灌水垄沟引入……”

  李瑕听了一会,又问道:“此间土壤,可是黄土塬台?”

  “不知啊。”吴潜抚须,叹道:“老夫这一辈子,也是头一次到关中,此间风貌与江南大不相同,便是这冬麦种法,亦是与川蜀不同。”

  “过些日子廉希宪到了,请吴公与之编著一本农书如何?我打算开间书院,专教官员习农事。”

  “科举既不考,学了又如何?”

  “请奏朝廷设农科取士便是。”李瑕随口一说。

  吴潜又是摇头……

  ……

  吕阿大到村口与几户人家一起订下了租耕牛之事,满怀憧憬,又往他的田地跑去。

  跑过田埂,正遇几个汉子护着一老一少从对面走来。

  他一看对方气度就知是贵人,脖子一缩,退到旁边,等对方过去。

  偏对方走过,那老者便问道:“这位老乡,哪几亩田是你的?”

  “那几亩。”

  “已长出麦苗的又是谁有的田?”

  “老屎棍家的。”

  “麦种得早了,你与他说声。”

  “额和他说了哩。”吕阿大精神起来,忙道:“他地翻得不细,种下得也早哩。”

  “是啊,种麦,整地一定要做好,深、细、透、平、实、足。”

  吕阿大竖起大姆指便赞道:“老丈懂行!”

  “如今,大宋已收复关中两月,老乡觉得如何?”

  “不加派秋粮,额可是活过来了。不瞒老丈说,就宋寇……哦,宋军刚来那会,额还想去刺杀那李节帅哩。”

  “哦?你竟也知李节帅?”

  “老丈也莫小瞧了额,关中汉子,有侠气……”

  吴潜抚须而笑。

  他着实有些得意,事实上,这长安百姓从想杀宋寇李瑕到如今的变化,有他大部分的功劳。

  一抬手,指向李瑕,他又问道:“老乡看看,觉得此人是谁?”

  “这怕是老丈的孙子吧?”

  李瑕摇头笑笑,不以为意,之后隐隐感觉到什么,转头向田边的官道看去……

  ……

  耶律有尚正穿着一身道袍,走在一群道士当中,目光看向田埂。

  只见有些田地里已长出了麦苗……就好像,李瑕的势力也在这样一点点地成长着。

  之后,他看到吕阿大在与一群人聊天。

  而站在吕阿大面前那年轻人身形高挑挺拔,很是引人注目。

  正想着在哪里见过,便见对方转过头来。

  李瑕?

  耶律有尚愣了一下。

  他曾作为使者往巩昌见过李瑕一面,绝不会忘。

  但绝未想到,当时竭尽全力想要刺杀的人,今日就这样随意地走在田垦间与长安百姓说话,也不怕被一刀捅死。

  这才过了多久?

  两个月长安百姓就忘了廉相的恩惠?

  耶律有尚只觉,这一幕比被俘虏还让人感到挫败。

  心中才想着这些,李瑕却已向他这边走来。

  ……

  “大帅?咦,真是大帅……末将刘金锁,奉命往终南山公办归来,见过大帅!”

  “小声点,微服私访。”

  “是!哦……是。”

  李瑕已转向耶律有尚。

  耶律有尚有些紧张。

  他没有武器,只有一身胆魄,却不知能否徒手于士卒包围之中刺杀李瑕得手。

  手心已出了汗,他咽了咽口水,准备扑上去……

  “廉希宪已经归附我了,共襄盛举。”

  突如其来一句话入耳,耶律有尚又愣住,张了张口,来不及回答。

  “伯强若不信,待见到他便知。”

  李瑕已拍了拍耶律有尚的肩,走开了。

  只留耶律有尚呆若木鸡地站在那。

  一直殚精竭虑想要杀掉李瑕,却没想到甫一见面,对方轻描淡写地一句话,就把他心中的杀意卸了下去。

  “这……”

  等他回过神来,耳畔已响起刘金锁那咋咋呼呼的声音。

  “报大帅!郝老道长还在终南山与牛鼻子道士祁志诚商谈,这些是郝老道长抢的……不,是挑选的弟子,都是最聪明的一批!”

  ……

  刘金锁话到后来,意识到自己实在太大声了,压低声量又道:“郝老道长转告大帅,这批小道士们太聪明,先拉回来饿上几天,之后用来造火药,剩下的大事,他再与祁志诚慢慢谈。”

  “知道了。”

  “大帅,你看,那还有两个熟人……”

  第六百七十七章 马车

  “好累,正一教的老头也太无耻了。”

  “郝道长说的也不错,事是他做的,也不能全怪到正一教头上……”

  “师兄竟还真信了他的歪理。”孙德彧大摇其头。

  他走在往长安的官道上,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嘴里却是喋喋不休。

  “既沾了正一教的好处,做这等十恶不赦之事,却不让我怪到正一教头上,岂有此理?那我若是顶着全真教的名头去……”

  话到这里,孙德彧将那到嘴边的“嫖”字吞下去,一时也想不出自己还能犯下怎样的恶事。

  “反正,若是我犯了恶事,我们全真教还能不清理门户吗?”

  俞德宸认认真真想了想,道:“你犯的事原本便不少,并未见师叔清理门户。”

  “那些事分明都是师兄犯的……话说回来,师兄这般维护正一教,莫不是羡慕他们能娶妻生子?”

  俞德宸摇头道:“我只是说,郝修阳借的是宋朝官兵的力,而非正一教。”

  说着这些,俞德宸想到了全真教在龙马相会之后借蒙古起势,再到如今正一教郝修阳借宋军之势吞并终南山……如出一辙。

  他不由长叹一声。

  孙德彧虽然抱怨不停,反而更看得开,无可奈何道:“啊,事情已成了这般,那也只好改换门廷,加入正一教了。”

  隐隐地,他眼神里却还带着些期待。

  俞德宸不由正色道:“师弟,休得胡言!”

  孙德彧却是一口咬定的语气,道:“师兄才是装模作样,你早便想娶妻了。”

  “没有。”

  “嘀嘀咕咕骂正一教的是你,到头来却无端指我动了俗念。”俞德宸无奈摇了摇头,道:“我看是你想像正一教那些散漫之人,破戒吃肉。”

  “嘿嘿,何必拘泥俗规?心中无障碍,天地方自宽……师兄莫不理我,走这么远的路多闷啊,聊聊天嘛。”

  话到这里,前方的队伍停下来。

  孙德彧踮起脚向前看去,偏看不到发生了什么,不多时,几个兵士过来,点名招了他们往前。

  “师兄,只喊我们两个,是那人吧?李瑕。”

  “嗯。”

  “真是孽债啊,我都躲回终南山了也没躲过。”

  “少说两句吧……”

  孙德彧其实在看到李瑕的身影之后已经闭上了嘴,他躲在俞德宸身后,探着脑袋看了一会,揉了揉眼睛。

  四年半过去,他依然记得开封重阳观那一把火。

  那时候,李瑕还只是一个被通缉的细作,今日一看,却已成了这样了不得的大人物。

  孙德彧不是很了解李瑕现在是什么地位,但他是亲眼见到了这个变化的人,大受震撼。

  “这麻烦是越来越大了……”

  ……

  李瑕正安排吴潜上了马车,转头见到俞德宸,随口打了个招呼。

  “你是我今日遇到的第三个曾想要杀我的人。”

  他如今地位不同,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也能给人带去压迫感。

  俞德宸已看到周围的士卒纷纷上前一步。

  他忙应道:“当年往庆符县杀大帅乃贫道一人所为,与全真教无关,贫道愿一人承担。”

  孙德彧忙从后面探出头来,笑道:“见过大帅,我师兄就是有些鲁钝……师兄啊,大帅与你谈笑呢。”

  李瑕笑笑,道:“既然碰到了,你们来与我谈谈终全真教之事。”

  孙德彧忙不迭点头应下,看着马车,眼睛里直直的,很想上去的样子。

  从终南山到长安,说远不远,脚步不停也要走五个时辰,还要算上路上歇息,他们已赶路一整日了。

  “大帅,不知能否上马车说,贫道高低也算大帅的故人嘛。”

  “也好。”

  俞德宸觉得这真的很不妥当,师门经历浩劫,这师弟竟还能与兵围重阳宫之人同坐一辆马车。

  再说了,人家万一担心他行刺……

  “俞道长也来吧。”

  “大帅,这人是刺客……”

  “无妨。”

  俞德宸转头看了还走在官道上的师兄弟们一眼,不情不愿地上了马车,一坐下,只觉真是舒服。

  李瑕扫了他一眼,问道:“坐上我的马车,比赶路轻松?”

  俞德宸自觉愧对师兄弟,一时不知如何应。

  孙德彧却已笑道:“大帅说话,好有机锋。”

  他今年已十七岁,长相偏小,个子也小,眼神里却颇有些机灵劲。

  “那就不绕弯子。”李瑕道:“谈谈我对重阳观的安排,今日你们与我所谈,我希望让全真教上我这辆马车,但必然只有一部分人能上,你可明白?”

  孙德彧隐隐感到一股杀伐气扑面而来,吓得脸都有些白,应道:“贫道……小道当然是很喜欢坐马车的。”

  俞德宸微微一愣,再回想到先前与孙德彧的交谈,才发现这位小师弟怕是早有这“坐马车”的意向。

  孙德彧又道:“不过,小道只是一小小弟子,可做不了师伯师叔们的主”

  “不需要你师伯师叔们。”

  “啊,这……”

  “当年还是你告诉我丘处机龙马相会之事,之后免除了道士的一切赋税差役。这些年,大量平民加入全真教,从而免除了他们的苛捐杂税。”

  孙德彧忙道:“小道也是贫苦出身,自幼孤苦伶仃,正是因此才活下来……哦,师兄也是。”

  “这也是我为何与你们谈。”李瑕道:“全真教确实安抚了大批平民,同时也广发度牒,大建宫观,教门四辟,道侣云集,兴盛三十余年。”

  他很明白,在当世,全真教犹有极大的影响力,北地下到平民百姓、上到文人官吏都信服全真教,甚至一些寺庙也挂起其旗号。

  这是一个庞然大物,若真敢立刻毁全真教,关中民心也就毁了一半。

  “但,你们的好日子,也快到头了。盛极而衰,自古皆然。”

  孙德彧道:“师父说上次的佛道辩论我们输了,那小道觉得,帮忙大宋安抚百姓也是很好的,祁师伯也是想与郝真人好好地谈……”

  “不必与我说祁志诚。”李瑕道:“他那一辈人经历过全真教最鼎盛之时,我给他们多少,都不会满足,故而我不会见他们。”

  俞德宸道:“大帅入镇关中,若是不敬道……”

  “哪怕我把重阳宫连根拔起,也不至于关中民心动荡。别忘了,我只是大宋阃帅,而我大宋天子素来敬道,南渡以来,四代君王崇奉茅山宗、优礼天师。那对于关中百姓而言,全真教与正一教,有多大区别?”

  俞德宸一愣,额上已有冷汗。

  其实这事很复杂,李瑕不可能真将全真教连根拔起,别的不说,仅终南山上就有道士一万余人。

  稍有不慎,真是会引起动荡。

  吓唬他而已。

  换作祁志诚当面,不会这般轻易被吓唬住,但此时车厢里两个小道士已是脸色剧变。

  “我要的很简单。”李瑕道:“重阳观道士须为我做事,但不会有特权与优待,往后普通人纳多少赋税便纳多少,一视同仁,明白了?”

  俞德宸、孙德彧都点了点头,以示听得明白。

  他们觉得李瑕的要求并不高,但又不明白这“一视同仁”对在关中的全真教代表的是什么。

  李瑕对他们的态度颇为满意,点了点头。

  宗教之事他并不太爱管,更多还是教给郝修阳去办。

  鉴于郝修阳年岁已高,李瑕也需要及早亲自培养一些人,以免日后出现失控的情况。

  “你们确实能安稳世情,也多通杂学。基于这两点,我打算将重阳观的道士们分两个派别。”

  “两派?像长春真人将全真教分为八个派别。”

  “也许吧,一派传教布道,往西域、蒙古、吐蕃、天竺等地,与当地交流融会……”

  孙德彧问道:“再给我们与秃驴们一次辩道的机会吗?”

  “差不多,总之是重在精神,安抚人心,这是信仰。”

  此事李瑕既交给郝修阳、阿莎姽,关心得并不多。

  “说另一派,发挥你们的杂学,练丹制药、刑法书算、医卜战阵、天文地理之术,穷天地之理,格物致知……这是格物。”

  俞德宸已听不太懂。

  他只知重阳宫被李瑕手下的老道人带兵占据了,自己突然便代表重阳宫,与李瑕谈了一场,不知不觉答应了为这个如今的关中之主做事。

  旁的,只听得云里雾里。

  因他本以为李瑕是要将全真教与正一教融合,此时却感到,并不是这么回事。

  孙德彧却是老老实实应道:“大帅说的,小道懂了。”

  “懂了?”

  “格物致知,本就是儒道相合嘛。”

  孙德彧才不管自己是怎么想的,顺着李瑕的意思张口就来。

  “《礼记》曰‘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德道经》曰‘观之于物而知身’,道家本就是包容天地,观道以德而化生长养万物,万物生长又由自然之法,故而修身本就是格物。”

  “很好,小道士果然有慧心。”

  孙德彧不好意思地笑笑,搓着手又问道:“能否问问大帅,这‘信仰’与‘格物’两派既为大帅做事,只是不知这个……这个……”

  李瑕知这是想问什么了,无非是了解待遇。

  他与这小道士说话却也轻松了当,随口便谈起来。

  孙德彧很快便理解了,小小地纠结了一下。

  往远疆布道,往后显然是会有权柄,或许能成为长春真人那样的人物,但……留在繁华中州,有这前途无量又权柄赫赫的大宋阃帅作靠山,想吃炒菜吃炒菜,岂不更安逸?

  “那……小道想为大帅发扬这格物致知之学,不知可否?”

  “你行吗?”

  “大帅放心,方才所说杂学,这个练丹制药、刑法书算、医卜战阵、天文地理,小道都有一点点涉猎,再学一学,一定能学好。”

  李瑕对孙德彧是满意的。

  郝修阳年岁已高,且其如今又有了更大的抱负,一时半会就算不会将作坊那一摊子事抛下,却必然会分心。

  孙德彧年少有悟性,作为全真教记名弟子也有足够的人脉,培养培养,往后或可接替这一摊子事。

  ……

  另一辆马车上,吴潜掀帘看了一眼官道上的道士,眼中泛起沉思之色。

  近来,他已见到了李瑕入关中之后方方面面的事。

  联姻世侯、扩大幕府、施恩于民、铺桥开路、提高声望、整合宗门、增建工坊……如是种种,他虽只能从一些小事中看出端倪,却已感受到这个蜀帅做事的基调。

  并不像是一个大宋忠臣。

  没有证据,连他吴潜也因这一切确是稳固形势且于百姓有利,出手相帮。

  只是不知朝廷是如何作想……

  第六百七十八章 会子

  临安,枢密院。

  叶梦鼎走入程元凤的公房,对视了一眼,还未开口议政,已各自长叹一声。

  拜相一年来,程元凤苍老了许多,掩不住面容中的心力憔悴之色。

  叶梦鼎坐下,则是感到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想了想,先是说了才发生的一事。

  “近来官家尤宠胡贵嫔,今日拔擢胡嫔之父胡显祖为检讨、带御器械。”

  “裙带之臣从侍天子左右,叶公便没拦一拦?”

  叶梦鼎叹道:“正是拦了,才只让胡显祖管管御械,否则……唉。”

  他这位帝师的狼狈之状也已经渐渐难以掩饰了。

  官家越来越不愿听他的谏言。

  程元凤捻着长须,道:“官家已批复,江春迁殿中侍御史兼给事中,执事于殿中、顾问应对。”

  说着,他神情愈发愁苦,喃喃道:“四千万贯军需,动兵陇西,安插党羽,看走眼了啊。”

  “如此一来,官家之近臣可分三类。”

  叶梦鼎亦是摇了摇头,语态悲观。

  “一类,贾似道之党羽,混迹于谢太后、全皇后族人中,侍从官家,大肆褒扬贾似道,使官家深信贾似道有忠心,且有治国之能;二类,李瑕之党羽,人数虽不多,窃居于近侍要职,如关德、江春。官家对李瑕有莫名之信任;三类,皆裙带之臣,进献美人即得升迁,可谓是……满朝幸佞!”

  说来说去,天子近臣中就没几个忠勤体国的正直之士。

  当然,这位官家反正不管国事,每日就是宴坐后宫、饮酒作乐,若真有正直之士侍从左右,也确实待不下去。

  一般的佞幸之臣无非也就是沾些恩荣富贵,但看得出贾似道、李瑕绝非如此,而是所谋甚大。

  暂时而言,国事还在程元凤、叶梦鼎手上处置。

  然而,可以预见等贾似道完全得回圣心,必再次大权在握、独揽朝纲。至于李瑕,藩镇之心已渐渐彰显。

  这一内一外的两个重臣,都曾是大功与国,才干不凡。放任天子荒淫无度,安排在官家身边的人个个不加劝阻,只管说好听话。

  眼看国事风雨飘摇,毫无直谏之意,只谋个人权柄,这还能是忠臣吗?

  其心可诛!

  程元凤、叶梦鼎是真的愤怒。

  外有虏寇虎视眈眈,内有弱主当朝,权臣、藩镇之势渐起,大宋三百年之稳固纲纪渐有分崩之态。

  但另一方面,他们又真正感到无力。

  除了权臣、藩镇之祸已可以预见、需要多加提防之外。

  眼前的国事更让人惮精竭虑……

  ……

  江春才到临安就惊异地发现……收复陇西之事,并未在中枢引起他预料中的震动。

  朝中没有因此而欢欣。

  很有一部分官员听说此事,给出的反应是茫然,且有些忧虑。

  “地广人稀,易攻难守的贫瘠之地,收复了,又要花多少钱宣抚?”

  “李节帅竟有军费收复陇西?”

  “……”

  可见朝廷上有一个普遍的态度,并不想要陇西,反而怨怪李瑕浪费军需。

  江春心里便凉了半截。

  他意识到,中枢只怕不想给李瑕除了官衔之外实质的封赏,或还要因陇西之事要求川蜀转运钱粮。

  哪怕再得官家信任也没用,官家显然没有能力挤出钱粮来。

  甚至,中枢并不想论功,反而要追咎轻启边衅之罪。

  隐隐地,已有不少官员表露出这种态度。

  江春一开始完全不明白为何会是这般怪奇反应。

  但等他开始租赁住所,才渐渐有了一点点体会。

  ……

  “这么贵?!”

  才听得牟氏说了一间小院的租金,江春整个人便跳了脚,连连惊呼。

  “我往川蜀任官八年,这临安屋价可是涨了……十八倍不止啊?!”

  牟珠哭丧着脸,将一叠会子丢在会馆的桌案上。

  “不仅是屋价腾涨,这些会子也兑不到铜钱,早知它不值钱,没想到如今连纸都不如。”

  “不是,不是百贯会子兑十贯铜钱?”

  牟珠跺脚,气急道:“兑得到才行啊,早叫官人带铜钱,非说会子轻便……”

  妻子的絮絮叨叨之中,江春才知临安物价已到何种地步。

  ……

  大宋发行会子时,拿出了本钱十万贯,这是一百多年前之事。

  孝宗皇帝曾言“朕以会子之故,几乎十年睡不着”,可事实上,从孝宗北伐与宋金战事开始,会子便开始超发。

  至宁宗朝,开禧北伐,军费损耗,十余年间发行会子二亿三千万贯,导致物价飞涨,时人言“百年间,田价、米价乃十百倍不止!”

  但比起之后这三四十年,以上这些后果,只能算是轻微。

  先帝一朝,先是联蒙灭金、端平入洛,之后又是长达二十余年的宋蒙之战,内有水旱为灾,农田失收,和籴收粮……

  仅说李全之乱到蒙军攻川陕的五年之间,发行会子三亿二千九百余贯,超发了三十三倍。

  会子急剧超发、急剧贬值,致使物价急剧上涨。

  一年内米价就能上涨四五倍,破家荡产者不计其数。

  不用会子?

  朝廷就是用会子从百姓手中买粮,是为‘和籴’,否则如何打仗?

  但先帝还是有手段维持,先后用诸位名相整顿,以白银、铜钱赎回会子焚烧,发行当百铜钱等等……

  江春回想起来,不得不感慨先帝与诸相公可称是治国圣手。

  那是硬生生在内忧外患之中稳住局势。

  田价、米价飞涨至骇人听闻之地步,抗外敌,而能不亡国,岂能不说是厉害?

  好不容易,蒙古内乱,经年无战事。

  本以为形势能有所好转。

  却没想到,当今官家当朝一年来,非旦没能有所扼制,反愈演愈烈,已到一发不可收拾之地步。

  ……

  “二百贯,买不到一双草鞋?!”

  这日,江春拜会牟子才,不免谈到临安物价,又是吓了一跳。

  手中茶已洒在身上。

  “便是三百贯、五百贯会子,也难买到一双草鞋啊。物价顿踊,触目惊心,民生艰苦啊。”

  牟子才瞥了江春一眼,心想道,还不是去岁又支了川蜀四千万贯,钱从何处而来?

  他才被罢官时尚且没有如此愁苦面容,如今起复,却是事事烦忧。

  以前骂先帝是昏君,但比起今上,先帝要贤明数百倍……

  很多事,牟子才还不好与江春说。

  如今,他与程元凤、叶梦鼎、饶虎臣、杨栋等忠直之臣也想革除弊政、予民生息,免除和籴、整顿货币,挽回时局。

  成效寥寥。

  连贾似道也当面讥讽,“惯会小打小闹,治标不治本,何用?”

  其人是笃定了主意要独揽朝纲。

  至于官家……

  牟子才想到官家,只觉一阵头痛,不知如何言说。

  这一片乌烟瘴气之中,陇西收复的消息,叫人又喜又悲。

  他当然也狂喜,但狂喜之后,感受到的还是悲凉。

  陇西不是不好,当然很好,只是对于眼下的大宋而言,那地广人稀之地更像是个拖累。

  别的不说,去岁支援给川蜀的四千万贯依旧是增发会子。

  收复陇西的功劳,其中皆大宋百姓之血泪。

  这就好比,一个重病之人,眼下最需要的是调养、治病。而陇西,则是李瑕将一枚官印搬到了这重病之人面前,告诉他,功业就在此时,正须振奋。

  只怕这一振奋,病人便要咽了气……

  “你从川蜀回来,有些事尚不了解,老夫若说想劝李节帅莫再招刘黑马归附,恐怕你要骂老夫。”

  牟子才缓缓说着,眼中满是忧虑。

  他亦不愿泼凉水,但这些话,不得不说。

  “载阳若是来为李节帅请功的,不如请他先着眼看看这大宋百姓的水深火热。大宋经不起战事,也经不起再一次李全之祸,动兵陇西,拉拢世侯,他做错了。”

  “……”

  江春暗暗心惊。

  次日,他披上崭新的官服赴任,在待班阁等着,准备在官家小朝会时顾问应对,却是一整日未得诏见。

  再一打听,官家已有十余日连小朝会都未开了……

  ……

  廖莹中穿过贾府,远远已听到院中传来嬉闹之声。

  转过庭台楼阁一看,只见贾似道正趴在地上与一群姬妾斗蛐蛐。

  唤了两声无人应答,他只好上前拍了拍贾似道的肩。

  “阿郎。”

  贾似道回过头,不羁一笑,问道:“何事?到书房说吧。”

  他愈发吊儿郎当。

  去岁被李瑕坑了一手,使一帮迂臣在枢密院掌了权,硬生生把他的权柄压了下来。

  贾似道仿佛不以为意。

  十余月过去,每日便这般嬉闹。

  但越来越多人已渐渐发现,圣心很快又要落在贾相公身上了。

  ……

  “阿郎,这是江春今日的行踪,傍晚时,他派人去了一趟风帘楼,想必是请关德安排觐见。”

  “不必理会他。”

  贾似道摆手笑笑,道:“李瑕怕是还以为收复陇西是大功一件,他对大宋的了解,还是浅了……川陕宣抚处置使?呵。”

  话到这里,他也有些萧索下来。

  大宋收复陇西,初闻消息时,连他也有赞叹欣喜,但……又如何呢?

  岳飞还曾包围开封、赵葵也曾收复三京,但若国力不能依撑,易攻难守之地反而会使大宋雪上加霜。

  纵观如今朝堂上能列重臣之位的,哪个没有公心?哪个看不明白这点?

  他们心里再赞叹,从理智而言,也只会看到强藩带来的隐患、看到军费糜耗带来的祸端。

  “这次啊,不用我出手,只看满朝臣子如何给李瑕议功罢了……收复失地,不喜而惊,时局至此,可笑,可悲,可叹……”

  贾似道摇着头,懒得多言。

  他出了书房,走上高台,向临安城望去。

  隔得远,看得不清晰。

  但他知道如今的芸芸众生是怎样的。

  茶楼酒肆间,他的人、李瑕的人各安排了说书先生,宣扬鄂州之战、陇西之战,使百姓沉醉在这大宋的文治武功当中。

  价比千金的宅第里,权贵豪强富贵至极,沉醉于繁华。

  西湖暖风依旧,歌舞靡靡。

  米铺里,粮价在今岁又翻了六倍不止,这钱并非农夫赚的,农夫也吃不了粮,犹在卖地求活。

  若走出杭城大街,城门附近,是数不清的人正在卖儿卖女……

  亡国之兆不是今年才显现,但弱主当朝,却使它愈发触目惊心。

  谁能力挽狂澜?

  朝堂上那些有志之士?

  修修补补罢了,贾似道就从未看得起过他们……

  至于李瑕?

  李瑕就从未想过力挽大宋社稷。

  这一点,以前只有贾似道看得明白,像是一个孤独的大宋忠仆,只身打狼,打得头破血流。

  现在,这只狼已显出獠牙,该轮到旁人出出力了……

  第六百七十九章 弱主

  十月十二日。

  在待班阁苦等三日之后,江春终于得到了官家的召见。

  他却还是通过联络了风帘楼的胡真,胡真再联络了关德,方才有了这觐见的机会。

  殿中侍御史之官职带来的喜悦,烟消云散。

  当年,谢方叔、程元凤正是任此官职,为先帝参议政事,陈述时弊、直抒建议,由此平步青云,位登宰执。

  前些年,听说先帝怠政,但无非是大朝会不开,凡有国事还是内引奏事。

  当今这官家……却根本不需要备顾问应对。

  整整三日,一个臣子没见、一件国事没过问?

  欲见官家,竟还得从一老妓身上寻门路,何等荒唐。

  虽才回临安五日,连江春眉眼间也添了一缕愁色。

  他到了选德殿等候,先是见了关德。

  这位叱咤宫闱的大官很是和善,笑容满面。

  “江少卿莫要见外,咱与江少卿,自己人。”

  江春微微一愣,呆呆看着眼前那敷着粉的大白脸,隐隐觉得自己像是成了丁青皮一党。

  他称得上李瑕党羽,在川蜀时只觉自己还算是能臣,如今一回临安,这种身为奸党的感受就很深。

  心里莫名有些羞愧。

  关德忙得很,没工夫与江春闲话,上前附耳又道:“江少卿来为李节帅谋事,只需好言哄着官家就好。”

  “是,是……”

  “但有一点,你可万莫归劝官家,以免惹得龙颜不悦,这般说吧,程元凤、叶梦鼎的人,官家都不知罢免了几个了。切记,切记。”

  江春也不知只觐见一场还要规劝官家什么,愣愣点头应下。

  待关德离开,他便独自在殿内等着。

  也不知等了多久,才见御驾转来。

  先是一股浓烈的酒味,掺着脂粉的香气扑鼻而来。

  江春见了礼,便听得御榻处传来一声绵软无力的声音。

  “江爱卿免礼。”

  抬头一瞥,见了官家模样,江春眼睛便有些酸,想哭一哭这三百年大宋社稷。

  那倚在御榻上面露痴笑的官家,缩腰塌背,面色乌青,眼窝深陷,目光呆滞无神,一看便是酒色过度,哪有半分君王气度?

  “你说话啊,朕还忙着……嘻嘻……这还有个美人儿……”

  江春余光落处,只见官家的手已扯过一旁服侍的宫娥,心中愈觉悲凉。

  感受不到其对臣子的半分尊重。

  “臣……臣该向陛下启禀川蜀之事……”

  “那你上个折子,枢密院自会批。”

  江春一时语塞,腹稿中的千言万语说不出来,只好道:“臣临行前,听李节帅言,欲迎官家回旧京,作大宋文治武功最盛的君王。”

  “好,好,好,李爱卿忠心……嗝……李爱卿要当个什么官?”

  江春觉得,韩承绪说的什么与刘黑马商议,收复关中也不必说了。

  “川陕宣抚处置使……”

  “那你上个折子,朕给你盖印……咦,朕的大印呢?哈哈,想起来了,朕的春夏秋冬四夫人……大印在朕四个美人儿处,嘻……江爱卿,听说你也是个妙人,会对对子?”

  “臣……”

  江春终于忍不了了。

  他不算什么能臣、干臣,在庆符县时也将县务都丢给主簿。

  但,为官该有底线不能丢。

  入仕以来,从县令,到通判、知州、知府……见的是川蜀艰险,百姓疾苦,领的是朝廷俸禄。

  今回临安,沿途所见,俱是卖儿卖女。

  若不劝官家一句,他觉亏心。

  “陛下可知?陛下杯中之酒,怀中美人,俱是百姓膏血,俱是百姓骨肉!”

  一句话才涌到喉间,关德已大喝一声。

  “江少卿!官家问你会不会对对子?!”

  江春一个激灵,低下头,眼眶愈酸。

  “臣……臣……”

  “哈哈哈,老实。”赵禥哈哈大笑,挥手道:“事说完了,下去,下去,朕懒得与你玩儿……”

  江春一愣,没想到李瑕吩咐之事这般轻而易举便办完了一半。

  他忍着眼中酸涨,执礼又道:“臣该与陛下启禀陇西之宣抚与官员任命,李节帅言,陇西需大将镇守,王……”

  “那你上个折子,宰相们商量。”

  “李节帅已上了折子,但诸位相公……”

  赵禥终于支起身,笑嘻嘻道:“江爱卿,你懂不懂规矩?”

  “臣惶恐。”

  “朕能办的事,朕办。朕办不来的,你找宰相啊,去去去,天也晚了……哦,告退吧。”

  ……

  一场觐见就这般草草结束。

  江春出了大内,却感到心中如同缺了一块。

  他一直都知道,大宋是天子与士大夫同治天下,非与百姓治天下。

  但这个“治”字,也是士大夫对苍生黎民的责任。

  治到这个地步,又叫人心中如何能安?

  哪怕是丁大全,任宁德主簿,任萧山尉时也是做实事的,成为权奸之后再如何,至少还像是个官。

  江春却觉得,自己今日比丁大全都不如。

  他已能理解牟子才的忧虑,如今这朝纲败坏,凡忠正之士必然是看不下去的,李瑕与关德内外勾结,确有权藩之状。

  大宋这样的国力,这样的天子,还经得起一场吴曦叛乱吗?

  ……

  这夜,江春驱车往临安城外走了一遭。

  棚里,无家可归又未能卖掉儿女的流民聚集在一处,麻木而沉默着。

  能看到有鬼鬼祟祟的身影穿梭过人群,趁夜将一些容貌较好的小童带走……贫苦流民已没什么别的东西可被偷的了。

  欺凌总与贫苦长伴。

  好在眼下只是十月,未入严冬,这些人还没到最惨的时候。

  临安也不是最惨的地方,还有善人开棚济粥,不至于每日死人。

  江春没有权力管这些,也救不了几个人。

  他又想到自己连在御前规劝官家以国事为重都做不到……

  “走吧。”

  驴车掉了个头,重新向城里行去。

  还未到余杭门,却有一童子上前,道:“车内可是江少卿,程相公有请。”

  江春愣了愣,下了驴车,由对方引着,上了一辆宽敞而简朴的马车。

  当年任县令时,只觉宰执高不可攀,而今夜相见,江春只感觉到程元凤的衰老与无力。

  ……

  “右相竟也在此?”

  “老夫时常会过来看看,以免身陷临安繁华,忘了世情。”

  程元凤指着街边的一间仓库,又道:“那是百万仓,在对街还有常平仓,粮食还有,但不多了,勉强能救济灾民到明年。”

  江春松了一口气,道:“常平仓有粮,那就好。”

  “可今岁不是灾年。”程元凤喃喃道:“流民如何来的?常年战火连绵,军需糜费,朝廷发会子与百姓和籴,会子不值钱,百姓吃不上饭,只好卖田卖地,二十余年下来,流民越来越多了啊。”

  “战火已停息,为何今岁还是这般?”

  “老夫没能治理好啊。先帝在时,朝局尚有平衡;大敌当前,群僚尚有心气。如今这一口气散了,经制日坏,权势豪强兼并之习愈烈。”

  江春想到官家那样子,便知如今朝廷内斗之烈,必是百倍不止于从前。

  “右相当世名臣,必已尽心竭力,不宜妄自菲薄。”

  “载阳今夜亦看到了,物价腾飞,黎民多难,国库枯竭,君上无心国事……大宋社稷,如患沉疴重疾。”

  “是。”

  “犹有贾似道空口救国,实妄自尊大,欲施猛药,却不知这一剂猛药下去,则大宋必亡。”

  江春不知程元凤与自己说这些做什么,只能感受到包括牟子才在内的许多重臣,与贾似道政见不合。

  “至于李瑕。”程元凤缓缓道:“那四千万贯,本以为他会用来使川蜀百姓休养生息,未曾想,却是动兵陇西。载阳以为,他为何如此?”

  “为收复旧山河。”

  “若如此,甚好。老夫还担心,他只看中个人之功劳,还有公心,那便好。”

  江春道:“右相言重了,李节帅一心社稷。”

  程元凤抚须,缓缓道:“载阳知开禧北伐之旧事?”

  “是。”

  “知吴曦之叛?”

  “是。”

  “知李全之乱?”

  “是。”

  “知端平入洛?”

  “是。”

  程元凤叹道:“我大宋国力,已远不如开禧、端平年间矣。此言,可有谬误?”

  “右相所言不假。”

  “那,李瑕动兵陇西,与开禧北伐何异?招纳刘黑马,与招纳李全何异?若起异心,与吴曦之叛何异?”

  “这……”

  江春听得明白,还知道,李瑕有没有叛心已经不重要了。

  就当今这个天子……太懦弱无能了,就驾驭不了李瑕这般大将。

  让王坚镇守陇西,说实话也不妥当。

  “不必惊慌。”程元凤摆手道:“老夫假设而已,收复陇西是好事,好事啊,若局势再好一些,老夫也一定是漫卷诗书喜欲狂,可社稷稳固才是重中之重啊。”

  他已经看得很明白,李瑕绝不是什么忠臣良将。

  狼子野心之辈。

  但再开口还是很诚恳。

  “眼下,社稷需要的是休养生息,兵戈既息,不如请非瑜再回朝任官,入枢密院、掌军国机要,振兴社稷,如何?”

  江春一愣,不敢相信程元凤竟有意让李瑕入枢密院。

  大宋有始以来,就未曾有过如此年轻的宰执。

  “这……我作不了李节帅的主……”

  “载阳可致书非瑜,请非瑜信老夫,只需群臣协力、天子圣明,必可扭转大宋国势。”

  “可李节帅若是不……”

  程元凤抚须笑笑,道:“官家已答应了,因重视非瑜,方先询问他的意见,枢密院诸相公已拟好奏章,调川蜀各路安抚使回朝施展才干……”

  江春更多感受到的还是程元凤的诚恳。

  也知社稷确实经不起大乱了,犹豫片刻,他点了点头。

  “如此,便依右相安排……”

  ……

  信使沿长江而上,拐入汉江……一个月后,一封急信递到了李瑕手中。

  “杨公也看看吧。”

  杨果看后,将信纸又递回李瑕案上,苦笑道:“又是这伎俩?”

  “是啊,还是这伎俩。但这次,我没有三策,只有三个字回应。”

  李瑕随手将那信揉成一团丢了。

  “我不去。”

  第六百八十章 狼与狗群

  “程元凤说的倒是不错,眼下需要的是休养生息。”杨果也颇有感慨,道:“可惜,他不知阿郎已拿下关中。”

  “休养生息,问题在于以怎样的制度。是让豪强权贵继续敲骨吸髓,还是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

  李瑕沉吟着,又道:“他说的确实不错,倘若诸臣齐心协力、天子贤明,这大宋的国势当然可以挽回。毕竟,依旧是当世最先进、文明的王朝。”

  杨果道:“做不到的啊,弱主当朝,便注定了内斗不休,除非有曹操一般人物。”

  “就算挽回这大宋国运又如何,不脱胎换骨,依旧偏安一隅、不思进取,毕生精力用来整顿。修修补补,不过使这破屋再撑个数十上百年。更重要者,南与北绝不可再分裂下去。”

  话到这里,李瑕语气愈发坚决。

  “南人归南,北人归北。遗祸不是在宋朝,其遗祸在整个民族、整个国家,百余年来,同根同祖之人互不相认,长此以往,罪在千秋。遗祸当然不在于宋,能说出这不要脸的话,本就是为了维护他大宋王朝的社稷,为一家之社稷而损天下大义,其社稷便是带着罪,从这点上说,它就该亡。”

  杨果深有所感。

  在他看来,只论忽必烈有一统四海之志,其大义之名便远胜于赵宋。

  至少李瑕与他说的从来都是,要比忽必烈做得更好。

  “程元凤等人,便看不明白这些吗?”

  “不是不明白,他们也想收复,也想一统,只是大宋社稷被他们摆在了前面,这是我与他们的分歧,在根上……千年的忠君思想、三百年的正统之名、数十年的赵家臣子,根深蒂固。”

  李瑕其实是佩服这些人的。

  这些宋朝的士大夫们,修身治国平天下,已经在时代范畴内努力作到最好了。忠诚秉节,上顾君王,下顾黎民,山崩地裂时挺身去竭力阻拦,还能再要求什么?

  要求他们打破七百年壁垒?

  李瑕也不愿以超脱了时代的思想去笑话他们,这不公平。

  各持立场,各做自己该做的事而已……

  杨果抚须道:“谋官之事,阿郎既未寄望于程元凤,亦无拉拢他的打算。但他若是派遣大量官员接替川蜀官员又如何?”

  李瑕道:“就让他试试,看能不能做到……”

  “既如此,我为阿郎给程元凤、江春各拟一封回事?”

  杨果知道李瑕不擅词藻,少有亲自拟文章,准备替李瑕拟封回信。

  “多谢杨公了。”

  杨果遂铺开纸墨,提笔写了回信。

  他曲辞华美,富于文采,但通篇下来,无非也只一个意思。

  不去临安。

  ……

  巧的是,这日李瑕不仅得到了临安消息,也收到了北面的消息。

  廉希宪已重返长安。

  他家亦是大族,他在兄弟中排行第二,其父布鲁海牙,其长兄廉希闵,三弟廉希恕皆已在蒙古任官,与他划清界线。

  但他还是带来了他的妻小。

  廉希宪也有两个妻子,畏兀氏与完颜氏,如今已有三子二女,长子廉孚已有八岁。

  能一路归来,除了他在北地颇有人脉,也因忽必烈主力如今并不在燕京。

  李瑕对此没有多问。

  他知道以廉希宪的能力,既然敢携妻带子过来,便是安排好了不会牵连到家中父兄。

  也许是相信忽必烈的胸襟气度。

  ……

  寒暄过后,首先谈及的还是昔木土脑儿之战。

  “我特意打听过,该是在一个多月以前便决战了,确是会于昔木土脑儿一带。”

  廉希宪依旧穿着一身丧服,神情萧索,又道:“路途遥远,我离开燕京时,胜负的消息还未传来,但我留下了眼线。”

  李瑕问道:“这一战,阿里不哥是要攻陷开平城?”

  “不错……北君不需大获全胜,只须抵抗住阿里不哥的攻势,保下开平。不败,便是胜了。”

  “若顺着这个思路走,这一战忽必烈打起来便简单多了。阿里不哥之兵力远来,补给不足,而忽必烈可从昔木土脑儿到开平城的一路边退边战,主动权更大。”

  廉希宪道:“不错,旁人说阿里不哥兵势强盛,但从战略而论,已输了不止一点。”

  李瑕问道:“忽必烈要不败容易,但要全歼甚至留下阿里不哥的兵马却很难?”

  “必然留不下,哪怕赢得了昔木土脑儿一战,欲争汗位,必须反攻哈拉和林……”

  两人分析起战局,看法倒是都差不多。

  李瑕点了点地图上的关中,道:“忽必烈的难题在于,他丢了关中,远征亦将艰难许多倍。”

  “这便是大帅积蓄的时机?”

  “是。”李瑕道:“我本有不安,恐忽必烈大败了,阿里不哥要从关中迂回。”

  “大帅不必忧虑,大帅与我既有同一个推断,那便是八九不离十。”

  李瑕不由笑笑。

  廉希宪也终于展颜,因这份默契。

  聪明人若志向相仿,合力做事总是轻松的。

  其后谈起关中治理,愈发顺遂……

  末了,廉希宪那萧索神情俱消,拍着膝,道:“大帅与其将我留在关中,不如遣我往陇西?”

  “善甫兄莫非担心我不信你?”

  廉希宪摇摇头,道:“沿途而来,见民生安定,吴公有治世之才,治关中足矣。”

  李瑕不须他细说,早知将廉希宪放在陇西更好。

  若事情顺利,宋廷将王坚派来镇守,到时便可由廉希宪与其一文一武协作……

  “本也是有这想法的,只是吴公暂不了解关中情形,还请善甫兄先帮衬一二,算是过渡。”

  “如此也好,正好与吴公相互讨教。”

  ……

  廉希宪这一来,李瑕很快便感到轻松了许多。

  今日这一场谈话虽短,但能对北面情形有了确认,而不仅是猜想,李瑕的心理压力顿消。

  往陇西之事由廉希宪提出,则表明了他站在李瑕的角度上来考虑问题。这点与吴潜不同,吴潜始终希望李瑕能忠于大宋……

  由此可见,相比宋廷出身的士人,北地士人没有太多的心理束缚。

  金亡二十年,他们对蒙古没有那样根深蒂固的忠心,在乎的是更实际的东西,或看的是形势,或保的是家族,或有恢复汉制的抱负。

  当李瑕已有了足够的实力,北人反而比南人容易拉拢……

  ……

  眼看着关中形势渐渐安稳,又已布置好驻防,李瑕便已开始安排返回汉中。

  一方面,他记挂着高明月的产期将近。

  另一方面,汉中暂时还是他治下之地的中心。

  且可以预想的是,接下来川蜀比关中更需要他亲自坐镇。

  临安方面若有手段,不至于用在关陇,必定是要想方设法消除他对川蜀的影响。

  接下来与宋廷要争夺的,该是川蜀士民之心了。

  几日之后,李瑕的车马已启程往陈仓道,而他给程元凤的回信已快马送往临安。

  车队、马匹奔走在山川之间,如蜉蝣一般渺小。

  而若放眼这天地,北面还在龙争虎斗,忽必烈亲统十数万大军与敌鏖战;西南渐稳,百废待兴。

  唯有东南一隅,犹还在歌舞升平中争权夺势,不休不止……

  ……

  临安。

  “据宫中消息,程元凤、叶梦鼎等人联袂觐见了官家,口出威胁之言,逼着官家答应了召回李瑕、调换川蜀各路安抚使之请。”

  贾似道坐在那,任由美姬给他修理指甲,漫不经心道:“我没看到调令。”

  廖莹中道:“官家那性子阿郎也知道,说是,能否先问问李瑕的意见,程元凤亦不愿与李瑕撕破脸,盼着能劝李瑕回朝。”

  “懦弱。”

  贾似道讥笑一声,道:“这些人做事一惯是这德性,尽日只喊着‘以社稷安稳为重’,国势已病入膏肓,犹不敢施猛药。和籴不立废,公田不立收,温温吞吞,婆婆妈妈。治国如此,对李瑕之事亦如此,软弱无能。”

  话虽如此,他却是带着种坐山观虎斗的轻松。

  “且看吧,李瑕不会搭理他们,传书一来一回两月,等他们下定决心鱼死网破,手段用到川蜀,已是三个月过去,呵,都明年了,李瑕还能束手就擒?就这样一群人还能成事?”

  廖莹中感受着贾似道这强烈的鄙夷,道:“程元凤该不至于如此糊涂。近来,他多派信使往川蜀,该是传书于蜀地各官员,如张珏、史俊、孔仙、马千等人。”

  “他也就这点能耐了,虽不能除李瑕,能损其根基也好。”

  “是。”廖莹中道:“程元凤威胁官家,以对李瑕出手,正好两败俱伤。”

  “等狼与狗群嘶咬过后,拿着棍子出来的人才能收拾局面。”贾似道随口说着,问道:“这狗群是如何威胁官家的?”

  “阿郎该是能猜到,无非是撂挑子而已。”

  贾似道脸上讥意更浓,拿起那修剪好了指甲的手掌看了看,仿佛看到它又重新握住了一根棍子……那是大宋的权柄。

  “传封口信给全皇后吧……”

  ……

  大内,慈元殿。

  全玖端坐在那,已有母仪天下的架势。

  她不再像从前那般消息闭塞,如今已是耳目灵通。

  贾似道每次传进宫来的消息,皆言天下大事、痛陈时弊。

  “贾相说……程元凤眼力浅了,李瑕为何有钱粮收复陇西?因其治下清明。而朝廷岂是真无钱粮?朝廷钱粮远甚李瑕百倍,却只在豪强权贵之家,诸公若还不能下决心,扫积弊、除强藩,只知内斗不休,大宋亡国之祸不远矣……”

  全玖听罢,对时局的了解更深。

  “李瑕。”

  她在心中念叨了一遍这名字。

  只觉那人仿佛生来就是为了与她为敌,如今果然已成为跋扈藩镇。

  官家无能,满朝士大夫软弱,若是对付不了强藩,那便只能请贾相公来当周公了……

  第六百八十一章 蜀人

  十一月十五日,汉中。

  天汉大街上,郝二富牵着儿子郝狗儿走过。

  父子二人原是关中人,在去年七月逃难到的汉中。

  初来时由官府安置,郝二富在城外挖了一个地窖住。

  他为人勤恳,佃了七亩田种,空闲时又到城外工坊做些体力活,辛苦自是辛苦,如今一年半载过去,收过一茬冬麦,又收了一茬早稻,日子便好过起来。

  缴过田租,留下父子二人的口粮,卖了剩下的粮食,还起了一间小屋,眼见手中有些闲钱,郝二富便想着进城来为郝狗儿添身衣裳。

  他走在长街上,不时四下环顾,终于是走进了一家成衣铺。

  郝狗儿目光看去,见这店铺中的衣裳竟是制好的,颇觉新奇,正想伸手去摸,便被郝二富打了一下。

  “别乱摸,弄脏了。”

  郝二富低声交代了一句,愣愣看着那成衣,见它虽是麻布,却是针脚细致,也不知几钱,一时便犹豫起来。

  这衣铺生意颇好,一名伙计正坐在柜子后给人结帐,不一会儿,转过头问道:“客官可要买衣服?”

  郝二富开口犹带关中口音,指了指一件看起来颇适合郝狗儿的成衣,问道:“这制好的衣裳几钱?”

  那伙计目光扫了扫,抬手指了指挂在墙上另一件棉衣,道:“冬日冷,客官给娃儿买件棉衣吧,哦,也叫吉贝衣,暖和。”

  “多……多少钱?”

  “两百文。”

  那伙计也忙,应了便转头又给人结账。

  郝二富倒是愣了愣,有些诧异那厚实的衣裳如此便宜,忙掏出两枚当百的铜币擦了擦,挤在排队的人身后便向那伙计递去。

  郝狗儿却是拉了拉他。

  “买件阿爹穿的,阿爹去工坊夜里才回来,我在新屋子里,裹着被子,不冷。”

  郝二富摸了摸儿子的头,因怀里还揣着六贯铜钱,底气足了不少,一冲动便道:“都买,都买。”

  他难得阔绰一次。

  结账时,只听那伙计笑道:“客官若是觉得好,可多备两件换洗,敝店卖衣服只赚薄利,为的是让汉中百姓好过冬,也是将市面上的衣价定下。”

  郝二富听不懂这些,只觉对方想哄自己的血汗钱,摇头拒绝了这提议。

  不等出了店,他便让郝狗儿将新衣服披上,暖和。

  他自己却是舍不得披,怕弄脏了……

  父子二人又采买了些年货,各背了个箩筐在身前。

  难得进一次城,本只是想出门随意买些东西,却未想到许多物件皆比预想中便宜,家中缺的又多,不知不觉却是逛到了黄昏。

  眼看着郝狗儿馋街边的锅边油花子,郝二富咬咬牙,决定今日便在城里吃过再回家。

  往小摊上坐了,不多时,却见一队队车马从西面振武门进来,徐徐向东大街行去。

  郝二富见街上热闹,也不凑上去看,连忙低头看着自己的箩筐。

  “来碗油花子……这位哥哥,没位子了,容我凑一桌可好?”

  一名汉子随口问着,已在郝二富对面坐下。

  “好哩。”

  “看这阵仗,想必是李节帅回城了吧?”

  郝二富回头看了一眼,挠了挠头,应道:“额不知道。”

  “哥哥不是汉中人?”

  “额是关中渭南人,去岁蒙古打仗,逃难过来。”郝二富想了想,犹记得当时是个名叫贺顺的官兵哄着自己来的。

  他今日想给对方买点年货,却不知到哪才能再找到那个恩人。

  “那哥哥就没想回关中?”对面的汉子又问道。

  郝二富愣了愣,应道:“日子好过,种了地,起了屋,可走不了那般远路哩。”

  “但我听说,李节帅像是已收复关中了?”

  郝二富很是惊讶,最后却摇了摇头,道:“额没听说过。”

  “是吗?哥哥觉得李节帅是好官?”

  “那肯定是好官。”郝二富道:“额没见过李节帅,倒是见过南郑陆知县,刚来时便是陆知县给额分的屋子,佃的田,良田哩,渠修得好,田租也不多缴,这汉中都是好官哩。”

  “是啊,为官的,修好水利,防了盗贼,不多扰民,百姓日子也就好过了。”

  郝二富惊觉起来,忙道:“额们还是莫要说官府的事。”

  那汉子笑笑,接过摊主送来的油花子,却不急着吃,只看着那行过长街的车队,嘴里随口说着话。

  “不打紧的,这汉中城不管我们老百姓说什么。对了,十八界会子在川蜀用不了?”

  “额不知道啥是会子,一直是用的铜钱。”郝二富说罢,又急忙澄清了一句,道:“哦,额也没钱。”

  “我倒是有钱,带在身上太不方便了,偏是各处都不收会子。”

  郝二富不懂这种苦恼,只是“哦”了一声。

  那汉子偏是不吃面前的油花子,如不经意般又笑问了一句。

  “哥哥觉得自己是大宋百姓吗?”

  郝二富愣了一愣,一时竟是答不上来。

  他还真就没想过这问题,这一年半,每日就是忙,看着日子有奔头,心里就未想别的。

  “额……额是吧?有户籍哩。”

  那汉子倾过身子,低声问道:“哥哥能否将户籍文牒卖给我?出个价。”

  郝二富一惊,瞪大眼睛。

  “大兄弟,买这东西做啥?”

  “谋个小吏当当。”

  “那简单呀,大兄弟落个户籍,等个一年……”

  “我就是等不及,哥哥卖吗?”

  “肯定会被查出来的。”郝二富连忙摇头,按着郝狗儿就吃东西。

  等他再一抬头,对面那汉子已不知去了何处,只留下一碗动都没动过的油花子。

  郝二富正盯着那碗发呆,一柄刀已放在桌上,他不由吓了一跳。

  “额没有……没想吃你的油花……咦,贺哥哥?”

  眼前竟正是当初带他逃难到关中的贺顺。

  贺顺并未披甲,却换了一身崭新的戎装,威风凛凛的模样,指了指郝二富,笑道:“我说眼熟呢,原是我的恩人啊,你叫什么来着?”

  “郝二富。”郝二富丝毫不觉怠慢,喜道:“贺哥哥不是在子午关吗?额正想给你送年货哩,额家里有块腊肉……”

  “不收。”贺顺笑嘻嘻道:“我早升官了。”

  他随手丢了几文钱在桌子上,捧起那碗油花子便吃。

  “哥哥,这油花子是方才一人,他问额买户籍……”

  “看到了,鬼鬼祟祟,见了老子就跑,不用理他。”

  郝二富大惊,问道:“真是盗贼?”

  “他问你什么了?”

  郝二富从头到尾说了,愈发觉得方才那人有些奇怪。

  贺顺却是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道:“不用理他,东边来的,能有甚能耐?”

  “哥哥是说……”

  “我问你,你日子过得好吗?”

  “当然好。”

  “你乡邻们日子过得好吗?”

  “那也好。”

  贺顺咧嘴一笑,道:“那便是了,既然这般,东边来的小鱼小虾能闹出什么大动静?哦,对了,你是个鳏夫吧?”

  这话问得太直接,郝二富一愣,想到死去的婆娘,很是伤感。

  贺顺已大咧咧道:“官府这边,希望你们这些鳏夫啊寡妇啊还是能再娶再嫁,人口少嘛。也不是逼你们,但反正再娶再嫁有好处。”

  郝二富挠了挠头,一时也不知说什么才好。

  他心里还记着死去的婆娘,但终究是老实听话之人,这日回家之后,便依贺顺说的,找了坊长表示愿意再娶个婆娘。

  没几日,便有媒婆上门,为他牵线搭桥,寻了个在衣甲坊做事的寡妇徐氏,简简单单便成了亲。

  郝二富也忘了问再娶个婆娘官府还能再给什么好处。

  但成亲当夜,徐氏说了一句“官府盼着咱们的日子好过起来”,郝二富便心安下来。

  落地生根,他觉得自己也是个蜀人了……

  ……

  成都。

  张珏再次看过一封长信,目光中泛起沉思之色。

  信是秘信,程元凤亲笔所书,内容说来简单,很担心李瑕有不轨之心,就此询问了他,并希望他以大宋社稷为重。

  张珏之前确实没想过这些事。

  他起于微末,半辈子都搁在钓鱼城上,这一两年来只想着将成都府路治理好。

  不得不从此时开始考虑这个问题……

  思来想去,张珏最后还是起身,换了便衣,也不带随从,自往外走去。

  在西城沽了两壶浊酒,切了几斤猪头肉,出了城,一路到了清水河畔,只见田间有一片房屋。

  张珏进了其中一间,只见一老农正在院中喂鸡。

  “蒋老。”

  “安抚使来了。”

  “带了两壶酒,请蒋老温一温。”

  张珏递了酒菜,自然而然接过老农手里的蚯蚓干,喂了鸡,进屋。

  堂屋中的香案上摆着个牌位,张珏先是倒了杯酒,摆在牌位前,看着那“宋故四川总领余玠公灵位”几个字行了一礼,方才转身在桌边坐下。

  “朝廷已为余帅平反,等在成都建个祠堂,我们将牌位搬过去吧。”

  “安抚使难得有空过来,该不会只为说这事?”

  张珏苦笑,道:“近来遇到了个难题,想问问蒋老。”

  他面前的老农名叫蒋凯,曾是余玠幕下的监簿官,去年才从九顶城下来。

  两人饮着酒,张珏细说了近来之事……

  “安抚使觉得李节帅可真有反意?”

  “不知……或许有吧,蒋老以为呢?”

  蒋凯没回答,抬手指了指院外。

  张珏转头看去,只见几个农人扛着锄头经过,看神情颇为欢快。

  “去岁让我们从九顶城下来,老夫心里还犯嘀咕,想着弃了山城,蒙人打来了可如何是好,今岁却是听说陇西都收复了,叫人放下心来啊。”

  蒋凯答非所问,说的却是这一年来发生的各种琐事,住在邻近的某个孩子又长高了,某个乡邻养了头猪想要过年杀了吃肉,谁家的鸡一天下了五个蛋之类。

  末了,他缓缓道:“还是这成都沃野种的粮食多,蜀民要的很简单,安定过日子,好好活下去,哪管得到庙堂上的是非。老夫是两浙衢州人,安抚使是凤翔府人,已都是蜀人,岂不该为蜀民考虑。”

  “可我食朝廷俸禄,若遇叛乱,平叛责无旁贷。”

  “李节帅已叛了吗?”蒋凯问道。

  张珏摇了摇头,道:“右相的意思是,官家欲招李节帅还朝,又恐李节帅不往。”

  蒋凯问道:“不往,便是叛了?”

  “若官家下诏,他不往,那便是叛了。”

  “可官家还未下诏,不是吗?”

  张珏摇了摇头,自饮了一杯酒,犹觉心中疑问没得到解释。

  蒋凯揣着酒杯,问道:“老夫不识得李节帅,只问安抚使一句,近年这些事,换旁人可能做得到?”

  “做不到。”张珏道:“说句狂言,论川蜀将才,除了李节帅与王将军,没有人比得了我。若蒙军再入蜀,我没把握守住,更遑提叫成都百姓安居于平地。说到这个,当初李节帅说迁民下山,我本以为是为了减少朝廷掣肘。但若……我实在不愿作叛臣贼子……”

  蒋凯摆了摆手,不欲多言。

  “我心中为难,蒋老可有良策教我?”张珏又问道。

  蒋凯于是转过头,看着香案上的牌位,喃喃道:“安抚使不去问别人,却偏跑来问老夫。老夫却希望,还有能如安抚使这般为难的机会。”

  张珏闻言,有些不解。

  “想起余帅当年赋词自述啊。”蒋凯叹道,“一片英雄胆,七尺丈夫躯。皇天生我,不知此意竟何如?”

  张珏渐渐听懂了,之后发现,其实在来之前,自己心中其实已有了答案。

  是夜,他回到府中,却得知有一信使已等在偏厅,相见之后,递过了一封李瑕的信。

  ……

  “君玉兄见信如晤,近日得临安来信,再招我还朝,我等治蜀方有成效,必不往。兄若听闻我有不臣之心,不必理会,只管保治下安泰。且看庙堂诸公,有胆逼反我等否?近来忙碌,待年节过后,往成都面谈。”

  句句都是平白的语言,并未找人代拟。

  张珏看后,却是心中犹疑尽释。

  程元凤的长信说的很多,词气诚切,但表露出的态度……就像是对当今大宋天子毫无信心,深恐天子掌握不住武将。

  忧忧戚戚,患得患失。

  而张珏本身也是武将,天然反感这种猜忌。

  李瑕则说的不多,连一句解释都没有,但字里行间满是自信与坦荡,隐隐有睥睨之势。

  高下立判……

  第六百八十二章 平稳

  汉中帅府。

  几棵皂角桫椤枝叶葱郁。

  清晨,初阳从枝叶间洒下,元严走在树下,一边听着江荻介绍。

  “真人请看,我们帅府中最显眼的便是这古汉台了,乃汉高祖皇帝行宫遗址,留下这高台,台高两丈有余。台上筑‘天汉楼’,建于宁宗朝,是城中最高点,加上汉台,高有八丈……”

  小径边种着旱莲树,给人古朴清幽之感。

  两人走向古汉台。

  石阶处,立着一块大石,上书“汉基”二字。

  “这是大宋承平时将汉台建为府署时留下的石刻,取自‘留此一坯土,犹是汉家基’之意。”

  江荻说着,引元严登上石阶,眼前便是天汉楼。

  元严驻足,抬头看去。

  天汉楼宏伟,围拱形制,五开间二层,大红廊柱、墨绿琉璃瓦、飞檐层叠,庄重灵秀。

  楼前有一幅楹联。

  “汉水东流几千里,秦云北望第一楼。”

  两女登上高阁,放眼看去,只见整个汉中城尽收眼底。

  元严眼前一亮,不由感慨道:“真是好气象,心旷神怡。”

  目光最远处,竟能望到大巴山脉的群山如在云中。

  汉水上往来帆船点点,如诗如画。

  城内城外,行人车马井井有条,偶尔有炊烟缓缓升起,一片安泰景象。

  环顾衙署,古树修篁,花木掩映。

  “真人也喜欢此处吧?”江荻笑道:“上面还有阁台,韩老他们最喜欢在阁台上摆茶议事,所以我们被称作‘汉台幕府’‘天汉幕府’。”

  元严点点头,正想开口说什么,隐隐听到石阶上已有对话声传来。

  “每每登临,便觉汉中已有王气啊。”

  “是啊,民生安定即为声望,近日那些临安来的眼线……”

  “不需管他们,只管治理,平平稳稳……”

  元严与江荻转头看去,只见韩承绪带着几名幕僚已登上天汉楼。

  “韩老。”

  “韩老……”

  “好好好,江大姐儿带浯溪观景啊?还是那句话,将这里当作自己家……”

  韩承绪见到元严便欢喜。

  彼此是沾着亲的,韩祈安的亡妻元鸾,正是元严堂姐。

  稍稍寒暄两句,元严与江荻连忙告退,退下天汉楼。

  她们有些怕韩承绪,因在幕府做事,见了这位幕主难免有些怵。

  下了汉台,西北方向便是正衙,远远能看到一名名吏员抱着文书来来回回,一片繁忙景象。

  两人往南面行去,穿过小池塘,便见前方是一座大堂。

  “池边是洗心亭,前面是议事大堂,桂荫堂。”江荻抬手指了指,又道:“两边是东华厅和西华厅,我们的公房在西华厅。”

  西华厅说是厅,其实是一大片公房。

  走过一间最大的公房,只见里面人头攒动,元严转身看去,只见有三十余人正坐成三排,听着严云云训话。

  “……还差得远!记得二十五年之前的川蜀吗?一年,三至四次收成,供给大宋三成军粮、五成茶叶。川蜀之商税占大宋所有税收之十一,是放眼整个大宋,包括田税、粮税、丁税、商税相加,川蜀仅商税,即占十一。

  锦城成都,商贾辐辏,百货骈阗,舟车鳞集,独甲他郡。西南都会之繁华,不仅是靠种粮食。通商旅,方能互通有无,方能修道路,方能使人口随着商流入川蜀。我们要往外卖什么?茶、盐、锦帛、药材、竹器,让老弱妇孺也编竹、采茶、掸棉花,织布煮盐,深山里采药的山民才能出来,靠我们兴商旅,才能使这些挥不动锄头的人也有生计。

  今日谈两件事,船只、会子,我再重申一遍,临安消息,赤山造会纸局今岁每日增印会子十五万贯,很快要与废纸无异,再有敢收……”

  元严正看着严云云,有些出神,忽见对方转过头来,停止了说话。

  严云云目光有些凌厉,须臾即散,礼貌地点了点头。

  元严不敢再打扰,连忙与江荻往公房走去。

  “严先生管那般多人吗?”

  “嗯,不止呢,师父手底下怕得有成百上千人。”江荻道:“她可比看起来还要厉害,在庆符县时就跟着大帅做事。”

  “以往只听说汉台幕府有女子,却未想到是有实权的。”

  “一共也只我们三个女子,哦,四个,还有一位阿莎姽姑姑跟着郝道长在关中未回来,她也有实权,但她说不是幕府……”

  江荻其实也不太懂这些,领着元严进了公房。

  公房不小,却显得有些空旷,桌案上摆满了文书。

  “这边是我们平时处理文书的地方,若有事务,每日辰时一刻以宁先生会主持商议。”江荻又介绍道:“帅府幕僚一般都有挂职,各顾一摊子事,我近日才到文报局做事。”

  她这边倒没有什么机密事,拿起几封她写好的文书便给元严过目。

  这是难江县的人口户籍、秋粮税目等等文书。

  江荻已用红笔勾出几处疏漏,如“黑潭河水利去岁用钱五百贯”旁便有红字“四百五十三贯,注,查制置府批文第五百一十二条……”

  元严有些惊异。

  没想到眼前这十七岁小女子做事竟颇有条理。

  她不由赞了江荻两句。

  江荻微有些不好意思,道:“因为从小就看父亲处理县务啊……”

  说着,隐隐听到钟声传来。

  这是晨钟。

  不多时,有小吏过来派了几封文书放到江荻公案上。

  “以宁先生交代,江先生今日若去文报局,可将浯溪真人带过去。”

  “好,等我将公文送到桂荫堂便过去。”江荻点点头,竟已隐隐有些幕僚先生的气度。

  上午,她带着元严处理过一些帅府文牍,下午便乘驴车往西城的文报局。

  文报局占地颇广,牌匾尚是新的,散着一股漆味。

  进了院子,只见到处都是一片繁忙。

  韩祈安正在堂中巡视,身边围着不少人禀报事务。

  他不像严云云那般凌厉,安排事务如行云流水一般。待看到元严,打了个招呼,客气中带着些许悲意,似因想到了亡妻。

  元严上前,唤道:“姐夫。”

  韩祈安点点头,领着她到公房,拿出几张邸报与文章递过去。

  “我本是反对你到幕府做事的,未免太辛苦。但大帅既答应了,做好吧,这文报局是新设的,诸事繁杂。须在年节之前刊出三版官报,须将这些文章再做修改,用语需平实易懂……”

  ……

  次日夜里。

  “元姐姐近来在忙什么?”

  张文静凑到案边看了一眼,讶道:“嗯?鳏夫再娶,寡妇再嫁?”

  “只是拟封文报。”

  元严将写好的别的文章也拿过来,放在一旁,示意并不仅是在宣扬什么嫁娶之事。

  她反问道:“你近来在忙什么?”

  张文静起身,负手踱了两步,笑了笑,道:“准备成亲。”

  “成亲?”

  元严不由疑惑。

  她在张文静身边,看得最明白,眼下张文静与李瑕的处境应该是非常为难才对。

  张家还未答应嫁女,张文静算是偷跑过来的。

  高明月就在这几日怕是便要生了……

  元严光想想都觉头疼,拉过张文静,长叹了一声。

  “元姐姐不必叹气。”张文静轻声道:“我与李瑕长谈过了。”

  “这事岂是仅仅谈就能谈好的?”

  “在长安时便聊了很多,他那人,抱负远大,想要当开国之君……现在我竟也敢开口说出他这抱负了,以前想想都觉太远……我们聊到唐制如何,蒙古如何,其实,不论唐时的一后四妃,还是蒙古的四皇后并立,聊到最后,我发现我并不在乎这些,他心里有我,足够了。”

  元严问道:“名份呢?”

  “我当他的二夫人,往后他若成势,我也不想他为了我用蒙古之制。”

  “委屈吗?”

  张文静摇了摇头,道:“我考虑了两年,发现自己不想忘了他,那便不觉委屈。”

  “可张家不答应……”

  “家里还未派人来,想必五哥是要在第一时间抹掉我的行踪。我与李瑕说好了,不管他们,等明年二月,我们便成亲。”

  元严又问道:“高氏夫人答应吗?她能容下你吗?”

  “等她生完孩子,出了月子,我再正式拜会她。”

  张文静想了想,又道:“我真羡慕她……只听着,我觉得她有种恬淡从容的气质,不争不抢,毫不费力便能得到别人求之不得的东西,她的兄长早早便能选定李瑕,她早早便能嫁心上人,生孩子。但其实,她明明过得比我艰难得多。

  我们从亳州到解州,不过数百里路,骑马也累,渡河也难。她却是国破家亡,辗转数千里,我想不出若换成我要如何熬过来。李瑕于她,她于李瑕,不仅是情意吧,还有一份……相濡以沫。这相濡以沫,我怕是不能与他再有了,我一辈子太顺了。”

  元严不知说什么才好,只觉得李瑕非常厉害,竟能将两个出身不凡而有傲气的女子安抚住。

  张文静拉了拉她,笑道:“我都没委屈,元姐姐更不必替我委屈了。”

  “不是替你委屈,我身为幕僚,领的是大帅俸禄,担心大帅家宅不宁罢了。”

  “你真是,这么快便忘了你我的义气……”

  ……

  元严到汉中之后的所见所闻,便是这样有条不紊、波澜不惊。

  她入汉台幕府,一直没见到李瑕,却能感受得出来那位蜀帅正在把公事与私事一桩一件处理妥善,维持着治下之地以及帅府的安详。

  平平稳稳。

  直到十一月二十八日。

  她正坐在西华厅公房中处理文书,忽听到外面动静有些乱起来,不由抬起头,看了坐在对面的江荻一眼。

  “怎么了?”

  “夫人生了吧?”

  江荻忙不迭丢下笔跑出去。

  元严遂也起身,往公房外走去。

  只见各公房中的幕僚都已出来,不远处,韩承绪正由韩祈安扶着向后衙赶去。

  “盼能是位公子啊……”

  元严本打算跟过去,听得韩承绪这一声叹,想了想,还是打算去安慰张文静。

  她转身出了帅府,穿过小巷,没走多远,便回到她与张文静暂住的院落。

  堂中,雁儿、凤儿各捧着一个大匣子,张文静正从其中挑挑拣拣,挑出一对玉如意。

  “元姐姐竟回来了?”

  “大姐儿,你听说了?”

  “今晨便听说了,她不好捱,据说是腹疼了一日一夜,李瑕在陪着她。嗯,元姐姐看这一对如意,觉得如何?”

  元严见张文静神色如常,上前拉着她走了几步,低声道:“先前忘了与你说,无论是男是女,你须有平常心。”

  “我明白,生孩子很辛苦的……”

  张文静长长“嗯”了一声,笑道:“元先生就不必担心我了,那位给你发俸禄的东翁,已与我沟通清楚了。”

  “那就好。”

  她们便在堂上等着,直到傍晚,得知高氏诞下一子,母子平安。

  ……

  “高氏夫人确是得上天眷顾,能在大姐儿入门之前诞下一子,着实幸运。”

  “岂是幸运?”张文静喃喃道:“这其中又有多少艰难辛苦与付出?”

  元严笑笑,道:“大姐儿有此一言,想必能让帅府和睦,大帅着实厉害,会治家。”

  “嗯?元姐姐怎不说是他挑女人的眼光好?”

  第六百八十三章 温水

  屋中昏昏暗暗。

  李瑕端着碗,一勺一勺给高明月喂了粥。

  “你不必做这些的,前衙事还忙。”高明月低声道:“我能动的,真没大碍,也没那么娇弱。”

  “相识以来,这话说了许多次,我没忘,但你看起来娇弱。”李瑕道:“明日便是产后第七日,你可以吃些肉,想吃鱼汤还是鸡汤?”

  “不吃好不好?觉得腥。”高明月又温温柔柔催促道:“你忙你的,我想再睡一会。”

  “知道你不困,近来不算太忙,许多事终于走上正轨了,四年多以来也难得有这般清闲时候。”

  高明月眼中便绽出喜意来,起身挽着李瑕的手,在屋内缓缓走动,想了想,问道:“生小家伙的时候,官人是不是被吓到了?”

  “有一点。”李瑕点点头。

  实话实说,生产时看到她那满头大汗的样子,确实是吓到了。

  上辈子就不想要孩子,如今感触便尤其深。

  千言万语到最后,也只能叹一句。

  “你太受苦了。”

  “但很高兴。”

  高明月少有如此直接表达的时候,确实是真的高兴。

  “小家伙呢?”

  “奶娘们哄着,本与刘娘说不必雇那么多奶娘,但我也没经验,由得她们吧。”

  李瑕难得有叙家长里短的时候,说起来也是话不少。

  “上午韩老还说,这连年战祸,最难熬的就是女人孩子,自家人里已寻不出一个生过孩子的长辈妇人。近日来,还是多亏了柳娘帮忙照顾你,又照顾孩子。”

  高明月应道:“韩老常说的,李家、高家、韩家能早早聚在一起,因都是被灭门的遭遇,他就盼着往后子嗣绵延开,有了小家伙,他心里便安定了吧?”

  “是啊,韩老是真的喜不自胜。”

  “官人该纳了巧儿了。韩老是真心盼着我能为你生下长子,我亦是真心待巧儿,这乱世,相扶相持才能生聚长存,再拖下去,万一让人以为是我在阻挠……”

  “我明白的。”李瑕道:“等过了明年九月,巧儿才十八,到时我若是能谋个王公之爵、开府建衙,给她个名份,也不算辜负韩家,我与韩老说过的。”

  “也只有你总觉得辜负。”

  夫妻二人如今说话已比当年随意得多。

  高明月道:“又是一年腊月了,说来,张家大姐儿与我们同岁,过了年,也是二十又一了吧?”

  “嗯。”

  “她十六岁识得你,转眼五年将要过去,韶华易逝,也该给一个交代了。”

  李瑕道:“四五年过得真快,接下来的休养机会不过这三五年,如今一年便要过去了。”

  “那官人便趁早将家事办妥,可好?”

  “你心里介意吗?”

  “嗯……张家之势须借,张大姐儿于你有情,不可再误她一生,我们终究是与寻常夫妻不同的,我须为你的大业考虑,这些道理我一直明白。可说心里话,原本有些怕她……”

  话到这里,高明月想了想,终是莞尔道:“如今没那般怕了,小家伙给了我底气。”

  李瑕笑笑,轻抚着她的头发。

  “文静还是好相处的,但张家须提防,大世侯心气太高……对了,今日新得到大理消息,二哥已在攻龙首关,算时间,消息是一个月前发出,想必此时他已在大理城中庆功。”

  高明月停下脚步,倚进李瑕怀里。

  她明白他的意思,她依旧是他的第一位。

  他心里始终有杆秤,对她也好,对张文静也罢,喜欢归喜欢,却还带着清醒。

  “你不管做什么都总是克制、清醒。”高明月低声道:“从来不为了哪位红颜而头脑发热。对她也是,对我也是。”

  “怪我吗?”

  “不怪,我只是觉得你太辛苦了。”高明月低声道,“你总是保持理智,很累的吧?想让你不要那么累。”

  李瑕揽住高明月。

  夫妻二人就这般拥立了良久。

  她就是这样,寻常时候平淡如水,但懂他,疼他,迁就他。

  所以当时他破了例,开口求娶……

  “其实不觉得累,我喜欢的我便想努力去赢得,得到了再守护住,一直就是这么活的。”

  “嗯,感受到了,你一直在守护我。”

  “护君山那次?”

  高明月道:“一直以来都是,又岂止那一次,你为何只记得那次?”

  “大概是,我在护君山对你动的心。记得是你初次摘了面纱,还崴了脚。”

  “好色之徒。”

  “……”

  “今日可以吗?”

  “真的不想,再让我休养一阵子好不好?”

  “那就陪你说说话,哦,我取了几个名字,你选一个。”

  “好。”

  “第一个是‘李长宜’,出自我很喜欢的一句诗,望他往后眼界宽阔,不受拘束……”

  ……

  于李瑕而言,日子终于有了些岁月静好的模样。

  但说不忙,也只是相对于以往而言。

  他还是有紧迫感。

  因为留给他用来扭转实力差距的时间还是很短,也许三五年内蒙古大军便要掉头杀来。

  而川蜀、陇西、大理等地相加,人口尚不足五百万,且他还没能完全掌控这些地盘。

  至于大宋朝廷,李瑕似乎忘了中枢再一次在着手对付他。

  一直到腊月十五,他才在议事时提及临安之事。

  ……

  李瑕最心腹的幕僚已有一部分被派往关陇,这日便只有韩承绪、韩祈安、严云云三人。

  “中枢的反应未免也太慢了。”韩承绪先开口道,“今日就当是估一估明年的形势吧。”

  李瑕道:“程元凤等人,人品还不错,守规矩,察觉我有反意,还先写信劝劝我,晓以大义,劝我往中枢任官,这是老成持重的作法。”

  韩祈安道:“十月中旬写信,十一月到阿郎手中,腊月中旬得到阿郎回复,一折腾,无论如何也要等到年节之后,才能真正出手了。”

  严云云讥笑道:“这一耽误,阿郎已准备好了,贾蛐蛐必定也准备好了。等这些老臣出手,只会如鸡蛋碰石头,叫贾蛐蛐捡了他们的便宜。程元凤等人,优柔寡断,坐失时机,可谓庸手。”

  “你不必嘲笑他们,老毛病又犯了,不尊重对手。”

  李瑕又敲打严云云。

  “程元凤差的不是能力,你当他真看不出来?问题在于,他忠于宋帝,不可能擅自作主动我,只能反复试探我,促使宋帝来下决心铲除祸端,这是忠臣这身份对他的桎梏。但也必然有一批在川蜀的‘忠臣’受他感召,视我为叛逆。”

  严云云敛了敛神色,道:“是,那可以推算出,大概要在年节之后,朝廷才能发出旨意强制撤换阿郎。”

  “继续推算。”

  “阿郎已有准备,必不能让程元凤功成,到时他受此反噬,只能罢相。贾蛐蛐借机独揽大权?”

  “那你明白程元凤为何坐失时机了?”

  严云云心中一凛,应道:“他也有所预料,心知与阿郎为敌凶多吉少,故而试图劝说阿郎,并做好罢相的准备?”

  “嗯,他尽力劝我以求顾全大局,若不成,再对付我也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虽他成事的可能很低,我还是敬佩这样一个对手。”

  李瑕不愿以个人恩怨来评述对手,又道:“程元凤尽到了他为官、为臣的本份,是赵禥不配拥有这样的良臣……”

  当今这乱世,南北各地有识之士,有人想匡扶雄主、有人想独揽大权、有人想割据自立、有人想再造乾坤。还有更大一部分人,能力不弱,偏是想背着一个昏君、并拖着一个庞大且腐朽的社稷,不免可惜。

  韩承绪道:“也不可掉以轻心,哪怕是过了年节中枢才能出手,这之前,我们稳固川蜀的时间也不多了,尤其是重庆府还不在我们手中。”

  “韩老说的是,且程元凤等人失势之后,中枢只怕是由贾似道重新掌权。其人手段不凡,又能驱使京湖重兵,这才是明年的大麻烦。”

  韩祈安沉吟着,道:“阿郎是认为,贾似道有可能命吕文德率兵入蜀,他有这魄力吗?”

  李瑕道:“不好说,若是去岁,我不信他敢,但如今……”

  严云云道:“他很在意阿郎,未必没有这种可能。”

  “川蜀与京湖有开战的可能?”

  “若如此,只怕让蒙古坐大。”

  “明年这形势,如今只怕还估不准了。”韩承绪拍膝叹道,“总之得先做好准备。”

  四人又谈了一会,渐渐觉得临安之事也没太多好说的。

  毕竟,这次中枢的反应太慢了。

  依旧是谈治下的治理更为可靠。

  ……

  “若不收会子,还是不太方便。”

  严云云道:“最初的会子,便是蜀商所用的交子,川蜀铜少且山路多,宋初用铁钱,买绢一匹便需上百斤铁钱。眼下商事不通,以当十、当百铜钱混用勉强可行,但长此以往终是不妥。近日,有一巨贾欲买茶叶一百万斤,计钱三十万贯,便因川蜀楮币不通而谈不妥。”

  “哪方巨贾?”

  “暂不肯通姓名,已传书姜饭派人细查其底细。”

  “会子也不值钱,他打算如何支付?”

  严云云道:“金银关子,听说是两浙与湖广三十余家巨贾联合,设钱庄,存放金银,凭金银关子取钱,工艺复杂,难以伪造,且有隐密题号。”

  韩祈安道:“与两百年前王昌懿之交子类似?”

  “是。他们问大帅,是否应允他们到川蜀设钱庄,以金银关子为纸钞。好处是,可通行湖广、两浙,且年年上缴商税……”

  李瑕沉思起来。

  他自是知道钱币与银行,眼下不做,是因为不适合。

  川蜀就这么点苦哈哈的人口,且他没有发行钱钞的名义,一旦发行,便是自绝于宋,再难发展。

  另外,眼下本就是百姓对钱钞最不信任之时,又没有足够的储备金银,极为容易被人挤兑,导至整个川蜀局面瞬间土崩瓦解。

  而这金银关子,便像是打瞌睡时有人递上了枕头。

  既能流通于各地,还能吸引大量的金银流入川蜀。

  “此事不急,待我想想。”

  “阿郎有何顾虑?”

  “不放心。”李瑕道:“纸钞与储备金银掌握在别人手上,我绝不放心。”

  严云云道:“我有一计,或可以先引他们来……”

  “知道你想说什么,让人查清楚他们的底细再谈……”

  第六百八十四章 青蛙

  “阿郎是在担心什么?”

  韩承绪眼看李瑕正深深沉思,终于开口问道。

  他更擅长于谋略,对钱币之事不了解,觉得那金银关子用与不用,并非太严重之事。

  “因为我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李瑕眼中沉思之色愈重,缓缓道:“会子的急剧贬值,我也想不到挽回的办法。”

  韩承绪道:“但川蜀不用会子之后,物价已平抑下来。”

  李瑕道:“这便是问题所在了。我们不用纸币,这是倒退回去,把原有的货币体系推倒。川蜀人口稀少,物资贫乏,短期内用一个简陋的货币体系就可以。但渐渐也会有很多问题,我们需要与别的地方贸易,不可能只用金银铜币。”

  严云云道:“不错,尤其是与湖广、两浙大宗的贸易,不使用钱票几乎是做不到。”

  “那金银关子就是最好的办法,每张票据背后,都存有相对应的金银。”

  李瑕看韩承绪还是不懂,遂又道:“简单来说,北地的钱钞、宋廷的会子,都是以朝廷的信用做为保证。而这金银关子不同,是以实际的金银做为保证。”

  “既如此,有何不妥?”

  “金银关子若是由那些巨商手下的钱庄开具,必然难以保证每一张都是真的。”

  严云云道:“我的意思是,吸引他们来,最后再掌控他们。”

  她显然进益颇大,已有侃侃而谈的样子。

  “宋初,王昌懿联合十六户巨商发行交子,当时的益州知州张咏便也查觉到不妥,交子能兑铜钱,便等同于商人能铸币,此为诸侯之权,绝不可坐视不理。

  而张咏如何做?先认可交子通行,并要求商贾修河堤、建粮仓、救贫民,之后益州官衙积攒四年,以大量交子挤兑王昌懿及十六户巨商。获得大量铜钱。

  张咏卸任之后,薛田知益州,继续挤兑王昌懿,直到百姓凭交子在钱庄兑不到钱,薛田查封交子铺,并上奏朝廷,设置官办交子务。

  此为交子之始,其后一百三十七年,高宗、宁宗相继发行会子,使会子渐成民间纸币。我认为,阿郎可效仿张咏、薛田之法,以掌控如今这金银关子……”

  “浅了。”

  李瑕道:“我问你,两百三十余年前,张咏就知道商人发行交子等同于有铸币之权。时至今日,庙堂宰执还能不知?”

  严云云一愣,问道:“阿郎是担心……朝廷也掌控了金银关子,我们流通关子,物价便受朝廷制约?”

  韩祈安皱眉,道:“到时,便相当于把会子换成了金银关子,川蜀之钱币重新为朝廷所掌控啊。”

  “是‘到时’吗?”李瑕沉思着,缓缓道:“若这金银关子真只是由三十余户巨商发行,还可以等得到这‘到时’,我只怕此事本就是朝廷在改革货币。”

  严云云皱眉沉思,忽惊呼一声。

  “贾似道?!”

  她已没有了那轻蔑之态,不再讥笑对方是“贾蛐蛐”。

  在见过对方之后,她难免觉得,贾似道不过尔尔,太容易就忘了自己与一朝宰执之间的差距。

  此时才恍然惊觉过来……

  “阿郎莫非是说,这金银关子其实是出自贾似道之手笔。”

  “我再问你,在宋初,王昌懿发行交子,最后被官府挤兑、查封,如今之巨商还看不明白?他们再通行金银关子,就想不到朝廷有可能出手对付他们?”

  “那最好的做法,就是找一个靠山?甚至,一开始就是他们的靠山让他们这么做的?”

  李瑕道:“贾似道想要改革,会子是他绕不过去的一个槛。而整个宋朝的情况,与川蜀不同,换作是我,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整顿货币。”

  这便是李瑕之前说“想不出更好的办法”的意思。

  他自知无力挽回宋朝已经到了崩溃边缘的货币体系,包括吴潜在内的诸多名臣都已经试过了。

  如今若是让他来做,也只能是废除十八界会子,发行全新的纸币。

  ……

  自从李瑕收复关中,汉台幕府之策略改为与宋廷之争以来,严云云觉得与宋廷争利还是顺的。

  她遵李瑕之意,利用手中的生意,拒收会子,压低物价,使川蜀商户只能跟着拒绝会子。

  加上李瑕两年未曾和籴,民间会子本就不多,粮食与铜钱已成了川蜀的货币。

  因此,禁止接收宋廷滥发的会子之后,川蜀才免于物价腾飞。

  这第一局,严云云是赢了,一刀切断与宋廷牵扯。

  但很快,她意识到没有纸币真的不行,于是进入到了第二局,川蜀需要比宋廷更能掌控纸币。

  她刚开始还是觉得不难。

  然后,金银关子摆在她面前,就好像是湖广、两浙的巨商们拿着大量的金银上门,要来帮忙振兴川蜀。

  而此时李瑕一说,她才反应过来。

  一旦放金银关子进入川蜀,初时确实也会有金银流入,但随着关子的流通,铸币权将重新回到朝廷手里。

  那先前所做的一切便前功尽弃了。

  打个比方,宋廷为敛财而滥发会子,使得物价腾飞,民间水深火热。这好比是一锅沸水。

  川蜀则像是一只青蛙,禁用会子,跳出了这口沸腾的锅。

  然而,阔端屠蜀之后的二十五年间,川蜀战乱不休,人口不足、物资贫乏。川蜀这只青蛙也极度缺水。

  它必要找水,找着找着,像是找到了一湾清泉。

  金银关子,这个宋朝商人们为了自救而流通的货币,背后是大量的金银为保证,是天下最富庶之地的庞大贸易场,就像是一湾清泉。

  青蛙在泉水边探了探,水温正好,清流香甜。

  但,它还是一口锅,下面架着的还是大宋社稷的干柴烈火。

  温水煮青蛙。

  严云云猛然惊觉,贾似道已经出手了。

  “可这是阳谋啊?我们不可能不与各地贸易……”

  ……

  临安。

  一张精美的金银关子被拿起,窗外的阳光照在它正面,漾出奇怪的墨色。

  上面的刻印如同一个‘西’字;中间红印三条,如同一个‘目’字;下方两旁各一小长黑印。

  “这张钱票倒底像是‘宝’字,还是像是‘贾’字?”

  “自是个‘宝’字。”贾似道坦然应道。

  程元凤讥道:“我看着却像是个‘贾’字。”

  “也许……是右相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程元凤脸露愠色,将手中的金银关子丢在案上,踱了几步,最后还是抬起头,道:“我绝不答应!”

  贾似道不急不缓,道:“去岁粮价每石两千贯,今岁每石七千贯矣。物价越高,朝廷支用越发不足,越发造印会子……循环往之,仿佛不可救之势。十八界会子,必废之。”

  “我如何不知?”

  程元凤如今越来越易怒了,一句话就像是被点着了一般。

  “川蜀,两年不曾转运钱粮,去岁更是支用四千万贯;两淮,李璮攻淮右三州,战事方歇;京湖,武将侵吞军需,年年要饷;便是朝堂之上,官家日日笙歌,大肆封赏裙带之臣,上行下效,贪墨横行……到底是谁在纵容吕家军?!到底是谁在给官家粉饰太平、进献美姬?!”

  “那请右相说说你有何办法,除了加印会子,你还能做什么?!”

  贾似道一句话喝住程元凤。

  之后,他脸上浮起冷笑,又道:“我来告诉右相该如何做,拿出奉宸库中之珍宝,收回民间会子,废之不用。以金银关子为新钱,从根本上断绝物价飞涨之祸。”

  “不可!”

  “有何不可?”

  “你操之过急了啊。”程元凤眼中已有了血丝,郑重道:“事宜缓不宜急,当先削减用度才是根本。随我一道请官家以身作则,播简朴之风于天下,可好?”

  “没用的,右相可知何谓杯水车薪?你苦苦省下那几枚铜钱,救不了大宋。”

  “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啊!国用当从细处节省。换一种楮币,而支用不减,何用啊?”

  “故而需要公田法、打算法。”

  “够了!简直是走火入魔……我与你说不清楚!”

  程元凤急得袖子一甩,只觉贾似道不可理喻。

  贾似道冷笑一声,亦觉程元凤朽木不可雕。

  两人所思所想已如水火不相容,本也无甚可说的。

  今日能凑在一起,贾似道自有别的目的。

  “那看来,右相是不打算答应我用金银关子替代十八界会子了?”

  “绝不答应!”

  “那川蜀如何?李瑕不听朝廷差遣,钱粮不转运,会子不通行,擅自动兵,仿佛自成一国,右相放任不管吗?”

  “你待如何?”

  “我欲以金银关子流通川蜀……”

  “我说过,不答应替换楮币。”

  贾似道笑道:“右相这也不做、那也不做,既不整顿积弊,又不除藩镇之患。我提出办法,却又反对?不如让陛下与百官评理,如何?”

  程元凤闭上眼,脸上已满是苦意。

  他知道,自己已经被贾似道逼到墙角了。

  “我自会尽快除藩镇之患,再徐徐整顿。”

  “既如此,拭目以待……”

  ……

  等程元凤离开公房,贾似道又讥笑了一声。

  今日之所以与程元凤说这些,因他实在受不了程元凤对付李瑕那温温吞吞的做法,只好出手逼一逼。

  “并非没让你试手,占着茅坑不拉屎的废物。早点滚蛋,换我来吧……”

  第六百八十五章 宋臣与名义

  腊月二十八,时近年节。

  大宋咸定元年,漠南蒙古中统元年将要过去。

  汉中城也比平时热闹不少。

  天汉大街上,虽有不少百姓,但依旧不算拥挤。

  一队车马缓缓由西面望江门入城,向东大街,在帅府大门前停下。

  严云云才从镇巴县回来,镇巴县位于大巴山深处,乃产茶之地。

  她拎着几包茶叶,下了马车,微皱着眉,一路穿过树荫小径,进了帅府桂荫堂。

  只见一众幕僚已在两边坐下,有二十余人,大部分都是杨果近年招揽来的文人。

  今日帅府议事,无非是总结今年、安排明年诸事,再发些赏钱,然后休假过年。

  时间还早,李瑕还未至。

  严云云往堂中扫了一眼,唯独对坐在末位的元严点了点头,便转向后方的小公房。

  小公房中只有韩家父子在,人少,反而能商议些公务。

  他们才是李瑕心腹中的心腹。

  “父亲、兄长。”

  “回来了?”

  “是啊。”严云云将手中茶叶放在案上,道:“镇巴县所产的仙毫茶,带回来给你们尝尝。”

  韩承绪道:“看着是好茶叶,挺秀匀齐,嫩绿显毫。”

  “是,味也好,香气高锐持久,汤色鲜明,很有回甘。”

  “茶场如何?”

  “荒废了。”严云云道:“只有少数茶农还在种茶,散卖的。”

  “可惜啊。”韩承绪叹道。

  韩祈安道:“我记得,宋承平年间,汉中买茶,熙河易马。汉中一年可贩茶于西北三百万斤,交易马匹三万匹。”

  韩承绪点点头,道:“所谓‘蜀茶总入诸蕃市,胡马常从万里来’,是这意思。”

  严云云道:“在蒙军入境以前,汉中乃至整个川蜀,最大的商贸便是茶叶。元丰元年,蜀茶年产便是三千万斤,王安石说‘夫茶之为民用,等于米盐,不可一日以无也’,用阿郎的话说,这是‘川蜀经济的一大支柱’。”

  她这次去镇巴县,感触颇深……

  承平年间,镇巴县的茶叶大部分由茶马司官员收购,运到临洮、天水的茶马场;

  南渡之后,还有剩下一部分茶叶运往江南;

  蒙古占据汉中,荒废了几年,九年前,茶农才恢复了生计,由茶商收购,转由色目商人运往凉州,卖往西域。

  反而是如今收复汉中,原来的那一点茶马贸易断了。

  再加上禁用了会子,大宗茶贸便更难展开。

  茶农过得并不好。

  却也没太大不满,毕竟税赋轻了,地里刨食总能活下去。

  镇巴县如此,整个川蜀也是如此。

  茶叶如此,盐、布、酒、药材等等商贸也不兴盛。

  川蜀的现状就是,人少,地多,税赋轻,民生安定,但就是穷。

  要知道,千万人遭屠,川蜀几乎是被毁过一遍。

  李瑕上任以来,兴修水利,能做的是让耕者有其田。

  今年蜀民能吃上饭,但也只是吃上饭,还远远谈不上振兴。

  ……

  严云云说过这些情况,眉头皱得更深,道:“我近来常说的便是,要使川蜀富强,仅有粮食是远远不够的,还需要有商贸。”

  “那些商贾不肯以铜钱、金银来买?”

  “咬定了必须在川蜀设‘关子铺’,否则往后每次交易都要运铜钱、金银来,成本便太高了。他们说,这次一百万斤茶,只是抛砖引玉,只要设关子铺,便是一千万斤他们也吃的下。”

  “那就是三百万贯?”韩承绪大惊,道:“今年川蜀税赋尚且远无此数……”

  韩祈安反而道:“如此看来,必是为了引我们允许金银关子流通了。”

  “敢来,我们吞了他们的金银。”

  韩祈安淡淡道:“他们的金银说好运来,随时可反悔,茶叶却得种一年,我们若安排百姓种茶,到时茶叶无人收,你待如何?”

  “我卖到天竺去。”严云云小声嘟囔一声。

  “只怕不仅如此,依宋律,川蜀卖茶分为两种,一为榷茶,宋神宗熙宁七年行茶马法,由茶马司主政,以茶换马;二为引茶,商人往四川买茶,官府发放茶引,十税其一。”

  韩承绪说着,指了指严云云,道:“你这次谈的生意,乃是走私茶。”

  严云云道:“叫阿郎发放茶引即可。”

  “那便涉及到转运司,茶税该转运朝廷。”

  “不转运呢?”

  “茶商若是贾似道的人,或是你走私,或是阿郎侵吞茶税,证据确凿。”

  “以阿郎如今之势,该不惧这点小把柄才是。”

  “不惧,但不论我们如何应对,只要阿郎名义上还是宋臣,便没有筹币权,受制于茶马法、茶引法。贾似道就是在利用这些名义打压阿郎,试图将川蜀拖进宋朝这个泥潭。”韩承绪道:“眼前这一桩事还好应对,然这只是试探,后面必还有层出不穷的招术。”

  严云云思考到最后,问道:“那阿郎要应对,只能在川蜀发行自己的纸币,修改茶马法、茶引法,甚至是盐铁法?还要夺转使司之权?”

  “正是如此,筹币、修法,皆诸侯之权。”韩承绪喃喃道:“贾似道比程元凤出手果绝、狠辣。若是他重掌中枢时阿郎还没能谋到建牙开府之权,只怕得脱离宋廷了……”

  “这般严重?”

  韩祈安道:“贾似道的态度就是‘川蜀脱离开大宋的钱币,便相当于脱离大宋’。说来说去,问题只有一个……名义。”

  “他敢这般逼阿郎?”

  “未必敢,眼下还只是以商贾来试探,但有这意思。”韩承绪道:“如今还说不好,他若重执中枢……到时便知。”

  “阿郎如何考虑的?”

  “猜不透阿郎的心思啊,他说,待他从成都回来……”

  严云云低头想了想,一时也猜不透。

  腊月十五那次议事之后,李瑕便没提过这些。

  ……

  三人稍议了一会,看时辰差不多了,出了小公房,到大堂等侯。

  韩承绪最照顾元严,先是嘘寒问暖了两句,方才缓缓到幕僚最上首的位置坐了。

  很快,到末时二刻,李瑕准时过来。

  “大帅。”

  “诸位先生不必多礼,开始吧。过去这一年,外攘这方面,我们收复了不少失地,步子迈得很大;内修这一方面,我们让治下百姓有地种,能吃上饭,活下去……那今日便定一个明年的目标,站稳、强盛。我就说这些,剩下的请诸位先生提,一会把今年的赏钱发下去,还有,我近来家中添丁,也给诸位先生备了些礼物……”

  江荻坐在末位,闻言很是欣喜,转向元严,悄声道:“我问了巧儿,她不告诉我会有什么礼物。”

  “每人不同的,给韩老的便是几株百年何首乌。”

  “真人怎知道?”

  “别说话了……”

  ……

  是日,元严回到所住的院落,身后还有几名健妇搬着许多书籍,放置在堂中。

  “多谢几位。”

  “元先生客气……”

  元严道了谢,四下一看,转到张文静屋中,只见她正在对镜梳妆。

  “嗯?晚间又不与我一块用饭了?”

  张文静回过头,弯着眼笑笑,道:“留雁儿、凤儿陪元姐姐用饭。”

  她近来异常漂亮。

  也难怪,苦等五年,终于与情郎日日相聚,自是开心。

  元严却怕等张文静这兴头过了,会后悔没寻一平常门户……这“平常”,是相较于李瑕而言。

  “今日大帅赐了礼物,是你帮他挑的?”

  张文静转过身去,笑道:“每个幕僚的礼物都是他亲手挑的,可称你心意?”

  “你还未过门,尽想着为他收拢人心。”

  “好吧,有一部分是我挑的。”张文静这才承认,“聊到要送你什么之时,我与他说,遗山先生好藏书,金亡时兵乱,将书藏于墙壁间,然家宅为山西世侯所占,故而送你这些书。”

  “我便说,这些书籍皆出自父亲当年藏书书目。”

  “那你好好在李节帅幕府做事,每年送你几十本,三十年李节帅便可将那千余书目送完。”

  “你这丫头。”

  元严虽是女冠,闻言也不由嗔了一声。

  张文静只是笑,又道:“但珍本可没有,这些都是刊印的,李节帅颇穷。”

  “你可有钱,满匣子的珍宝。”

  “那是我的嫁妆。”

  “脸皮真厚。”

  “有吗?近来是有些过份了。”张文静捂了捂脸,面上有些红。

  元严又问道:“今日见过高氏夫人了?”

  “嗯。”

  “如何?”

  “她好漂亮。”张文静道:“本想着她刚产子,难免憔悴,我不宜穿得太漂亮去见她,没想到差点便被她比下去,幸而……”

  “幸而什么?”

  “你要我说的,幸而我天生丽质。”

  “别闹了,说真的,到底如何?”

  “温柔真是很温柔,却比我想像中有底气,想来也是,她兄长今已收复大理,又全心忠于李瑕。我家中兄长虽多,却全被比下去。”

  张文静鼓了鼓腮帮子,又道:“个个都眼高于顶,小瞧人,拖后腿。”

  元严目光看去,发现张文静竟比前两年还显得小女孩气些。

  “看来,你觉得高氏夫人比你强的便唯有家里人了?”

  “欸,看破不说破嘛。”张文静笑道:“我和她说好了,不能让李瑕不安宁,匡扶天下的大丈夫,家宅若不宁,像什么样子。”

  “大帅好厉害。”

  “我与李瑕说了你是这般评价的,他说‘哪有甚厉害的,不过是事先说好了’,嗯……他求娶明月姐时便说过很花心,与我也说过容得下共侍一夫便嫁。若哪个女子只想找全心全意的,他又不强求。”

  元严颇为慌张,惊道:“你怎能与他说这些……”

  “嗯?”

  “我一幕僚,背后说些私房话,岂好告诉东主。”

  “无妨无妨,他很大度的,对了,年节过后,我随他往成都一趟,婚礼却还有诸多事务未办,元姐姐帮我可好?”

  元严无奈,只好应道:“知道了。”

  她也不知张文静慢慢抹胭脂还要抹多久,自摇了摇头出去,才到前院,正见严云云与雁儿坐在石桌处说话。

  “元先生。”严云云起身行了一礼,不是万福,而是拱了拱手,笑道:“我来请元先生后日往家中吃年夜饭。”

  远处有爆竹声隐隐传来,这一年竟是真要过去了……

  第六百八十六章 春寒

  一转眼,年节已过。

  这一年是大宋咸定二年,辛酉,鸡年。

  正月初五。

  利州。

  清晨,皮丰一觉醒来,只见已一岁半的儿子不知何时被他婆娘余氏放到榻上,正在往自己头上爬。

  他哈哈大笑一声,抱起儿子就将那嫩嫩的小腿往络腮胡子上刮,逗得儿子咯咯直笑。

  “哈哈,我虎儿,小虎儿。”

  余氏正坐在一边纳鞋底。

  因皮丰如今任利州宁武军部将,每日领士卒往山道上操练,最是费鞋底。

  “我汉子,明日要归营了,今日初五,再去给安抚使拜个年?”

  皮丰已坐起身来,道:“我婆娘这话说的,好像我营房有多远似的,安抚使日日能见到,哪在这年节跑去给他添乱。”

  “也是。”余氏点点头,又低头纳鞋底。

  夫妻二人都不是话多的,皮丰起身自拿了块案上的糕点吃,觉得这大过年的家里不热闹,打算开口说些什么。

  “今这日子好过啊,随手就有吃的,当年我在云顶城,山头上啥也没有,那日子过了五年,五年,哪曾想过能有今日,那年萧将军被姚畜生害死了,李大帅来……”

  这些话,余氏都不知听过几百遍了。

  皮丰也只会说这些,从李大帅入云顶城到收复利州,他能说上整整一天。

  “当年哪想过还能娶上婆娘,但打成都前,李大帅说了打下山,让我们都娶上婆娘。可惜弈将军没熬住,他那甲太重了,跑不动……”

  余氏道:“也亏得我汉子能打仗,打回了利州,就是选婆娘时挑了我这丑兮兮的驱口。”

  “说啥呢,我那不是看你……腚大嘛,娘说的,娶婆娘得娶腚大的,你看我虎儿多壮。”

  皮丰说着,这才想到一桩事,又道:“今日营里唱大戏,带你娘俩去看看吧?”

  “不去,回头我汉子又得送我们回来,多折腾。”

  “不折腾,大过年的,热闹热闹,这家里多冷清。”

  “我汉子要热闹,要不,我们再生一个?”

  年都过了五天了,皮丰不愿再折腾这些,道:“虎儿精神着,还是去营里看大戏,要不我去把院里柴劈了。”

  他放下儿子,披了衣服大步走到院中,抡起斧子掂了掂,莫名地竟有些失落。

  这日子当然是好,以往做梦都想。

  但就是忽然觉得,当年打成都、打剑门关、打利州时更有劲。

  如今军营里都他娘是些新兵蛋子,练了一批,拉走,再拉一批……哪像攻剑门关的时候,几十个兄弟跟着杨奔从那万丈深渊跳过去。

  “嗒。”

  一根柴禾被劈裂在地,皮丰转头一看,见新柴不多,起意想去山上再劈点,才想起来家里今年用了蜂窝煤。

  力气终是没处发散,闷得很。

  “咚、咚、咚……”

  突然响起急促的敲门声。

  “部将!部将……”

  “怎地?蒙鞑子打来了?”

  “瞧部将说的,哪能打到利州来……”

  皮丰听亲兵附耳一说,眼一瞪,头已猛抬起来,举步便外往跑。

  “去给我找匹马来。”

  ……

  马蹄声急促,领着十余守军出城直奔了五里地,皮丰一扯缰绳,翘首以望,果见前方烟尘滚滚,一队骑士沿嘉陵江袭卷而来。

  “真是大帅来了?安抚使没说啊。”

  皮丰远远已望到了那队伍有二十人,一人三骑,个个都是精锐。

  最前方一人他还认得。

  “陆?陆小酉!”皮丰不由大喊。

  他与陆小酉并不算熟,对方是泸州军出身,只在打成都之后合练时见过几次。

  但今日再见,皮丰却觉心潮澎湃。

  他努力寻找着李瑕的身影,终于,只看到李瑕正拥着一个瘦小的男子共乘一骑?不由十分疑惑。

  直到那队伍近前了,皮丰才认出那该是个男装打扮的女子,不由又想帅府夫人真是巾帼英雄。

  ……

  “吁。”

  “宁武军部将皮丰!见过大帅!”皮丰一抱拳,吼得很是大声,想了想还补了一句,“见过帅夫人!”

  “不必多礼。”李瑕翻身下马,上下打量了两眼,道:“你如今骑术不错。”

  “小人……末将记得大帅说要练骑兵,复失地!”

  李瑕听着这洪钟般的声音,笑了笑,道:“精气神没丢,很好。我未告诉孔仙我来了,你怎么还出城迎我。”

  “若大帅到利州城门前了末将还不知道,末将这部将不当了。”

  “边走边谈,说说利州情形如何。”

  李瑕没有再与张文静共乘,翻身上了另一匹马。

  皮丰连忙策马跟上,落后着李瑕半个身位,一边说着利州近来之事。

  偶尔李瑕故意提速或放缓马速,皮丰也能保持着这半匹马的差距。

  渐渐地,利州城已然在望。

  李瑕毫无犹豫,径直驱马进城。

  只看到皮丰的热忱,听他说如今的生活,便可知利州的选择,孔仙的选择……

  ……

  孔仙就站在利州北城门处。

  他亦是忽然得知李瑕已到利州的消息,身上还穿着便装,靴子上还满是泥土。

  在去年六月,孔仙往汉中送妹妹成亲,之后刘元礼奇袭汉中,他便已与李瑕会过面;

  而在年末,他收到程元凤来信之后,亦是收到了李瑕的信,对许多事也心里清楚。

  “竟真是大帅来了,本以为是元宵之后才到。”

  “扰得孔安抚没能过好年了。”李瑕上前,与孔仙相互见过礼,道:“此行还要去成都、叙州、重庆,不早出发不行啊。”

  “明白,大帅带的人手少了。”

  “无妨,人带多了,又要携辎重马车,走不快。”

  孔仙眼神愈添敬重,抬了抬手,道:“请大帅随我上城头如何?”

  “好。”

  李瑕应过之后,方才向城头看去,只见上面都是披甲执箭的利州守军。

  一杆大旗飘扬,上书一个“宋”字。

  举步走过石阶,入目便是城外的嘉陵江。

  而城头上,一列宋军正押着七名被五花大绑的官员。

  隔得还远时,孔仙已一个个指过去。

  “利州通判,钟兴贤;签书判官厅公事,戴恂;录事参军,江正诚;州学教援,庄逸夫……”

  “他们犯了何事?”

  孔仙请李瑕走了几步,站到墙垛边,压低声音说起来。

  “钟兴贤之兄,在朝中任右谏议大夫。年底,钟兴贤收到其传书,向我试探大帅心意,之后,联络了利州诸官员……直到正月初二,他串联了参军江正诚,我实在不敢再纵容……”

  李瑕认为孔仙的处理颇有不妥,但也没说什么。

  “信呢?”

  “大帅过目。”

  李瑕接过,看了一会,再次扫了那七人一眼,举步上前。

  ……

  城头风大,春寒料峭。

  钟兴贤只穿了单衣,感到冷意。

  他眯了眯眼,远远看着孔仙与高挑挺拔的年轻人说话,不免好奇对方是何人,能让一路安抚使举动恭敬。

  但看到对方渐渐走近,钟兴贤才恍然回过神来。

  “李节帅?是李节帅否?为何与孔安抚擅自擒拿朝廷命官?!你莫忘了你食朝廷米禄,受先帝重恩!”

  “李节帅,万不敢犯叛国大罪啊,盖世功勋,一朝扫地……”

  而随着李瑕与孔仙越走越近,七名官员已有人开口喝骂起来。

  “李瑕,你欲效吴曦否?!孔仙,你欲助纣为虐……”

  “……”

  李瑕已上前,伸手,解开钟兴贤身上的绳索。

  几名官员都愣了一下,纷纷看向钟兴贤,怀疑他是不是认错了。

  眼前这人不是李瑕?但看那相貌举止与威风气度,正是传闻中模样。

  “钟通判,今日虽初次相见,你的政绩我却早有耳闻,屯田安民之事你办得很好;戴签书,去岁有士兵抢夺民财杀人灭口的案子,你判得很好,正该如此严明军律;庄教谕……”

  钟兴贤又是愕然,抬头看向李瑕,脸色再次沉了下来。

  “李节帅,此事你与孔安抚必须给我们一个解释……”

  李瑕不等他说完,抬起手中信纸,道:“该是诸位给我一个解释才对,为何相互串联、指责我欲谋反?!”

  钟兴贤倒未想到李瑕如此直率便提出“谋反”二字,沉声应答。

  “这信上所言,桩桩件件又有哪件不实?当年,吴曦暗怀异志,依附韩侂胄而返还蜀地,枢密院何相公觉察其意图,极力阻挠,吴曦遂厚赂右相,得任兴元;而你,占据全蜀,厚赂官家贴身内侍,为谋川陕处置使,纵容官家,从不肯直言,如何不是暗怀异志?!

  蜀地财赋本由宗室亲王总领,吴曦想方设法,使财赋隶属宣抚司,手握军权、财权。而你,任川蜀以来,以战乱之名,始终不肯将财权下放至转运司,制置府总领,两年不肯转运钱粮入朝,反不停向朝廷卡要钱粮。

  你与吴曦相类,以厚禄收买兵卒、听调不听宣、傲待朝廷下派之监察官员、于军中安插心腹……你比吴曦更甚!禁官钱入蜀、擅免税赋以博民心、擅自动兵陇西、勾结蒙古世侯,桩桩件件,反心昭然若揭,犹惺惺作态,当庙堂诸公与我等是瞎子吗?!”

  第六百八十七章 串联

  当年吴曦据蜀叛乱,涌现出了太多大宋忠臣义士相抗。

  比如,兴元府通判杨震仲。

  杨震仲素有气节,听闻吴曦自立,招大安军平叛,言“顾力不能拒,义死之”,事败,饮毒而亡。

  事后,朝廷追赠他朝奉大夫、直宝谟阁,荫官二子,后追赠谥号“节毅”。

  钟兴贤愿效仿杨震仲。

  他不畏死,也绝不追随叛逆。

  此时面对李瑕,愈说愈怒,话到最后,已是神色激愤。

  “右相既诚心招你入朝,你不往,心怀异志已是明证!何须再作狡辩?唯劝你休要自误,早日向朝廷自罪!”

  这便是程元凤传书给李瑕的目的之一,要让川蜀官员们都能看清李瑕的异心……

  孔仙站在一旁,听钟兴贤骂到这里,已是杀意渐起。

  怎么能不把这些朽木缉拿?

  被绑着的时候,还能称一声“李节帅”,一松绑反倒越骂越凶了。

  这种人,对他们越客气,越是蹬鼻子上脸。

  心想着这些,孔仙的目光已落向城头士卒,只等李瑕一声令下。

  钟兴贤犹未发觉,还在对李瑕滔滔不绝。

  “自建炎年间吴玠据守全蜀,吴家三世建功西陲,屡受君恩,爵高于王侯,川陕民间亦是有口皆碑,每有传颂。而吴曦一朝叛国,八十年功勋都毁于一旦,付诸东流!五十年来,叛乱之云烟未消,前事历历在目,李瑕、李节帅,好自为之,你之声望,尚且比不了吴曦,而当今之右相也绝非韩侂胄有眼无珠之辈……”

  “程元凤是否有眼无珠我不好说。”

  李瑕终于开口。

  他随手挥了挥手中的信,丢在钟兴贤面前。

  “但不论说得如何慷慨激昂,我还并没有叛乱,不是吗?”

  “你分明就是想……”

  “大宋律例,靠一个‘想’字就能判罪吗?!”李瑕断喝一声,一指钟兴贤,道:“这与‘莫须有’有何区别?你们都是秦桧党羽不成?”

  他扫视了一眼另几名已呆愣住的官员。

  “程元凤一纸私信召我回朝,成何体统?他若有我叛乱的罪证,大可拿出来,直陈于天子,发金牌来召。或发檄文,召告天下人平叛,让忠于社稷之官员底气十足地剿灭我,如安丙、李好义、赵彦呐等人招集兵马杀吴曦,你们也来这般杀我,休在背后偷偷摸摸串联,孔安抚捉你们捉错了吗?到底是何人在违悖法度?!”

  钟兴贤张了张嘴,想说一句“右相那是怕真逼反了你”,但说不出来。

  这是背地里的算计,不得当众言说。

  程元凤也确实没请出天子诏书。

  七名官员一时面面相觑,不知如何下台。

  李瑕又道:“你等既未得朝廷诏令,又未奉制置府之令,擅自聚议,拉拢军中校将,招募力士,欲杀我?欲谋反?”

  他语气平平淡淡,一个谋反的帽子已反扣过去,自然而然……

  有孔仙在,有皮丰这样的将士在,整个利州西路的形势本就稳固。

  李瑕愿意来与这些官员费口舌,为的,其实是留他们的性命。

  他手底下能用的文官属实太少,哪怕川蜀每个州府各只减少两三名官员,短期内也根本无法派齐。

  别的不说,耽误了今年的春耕便很麻烦。

  需要人做事,因此来劝说。

  程元凤束缚太多、顾忌太多,不敢抬出宋廷的来压,又要消藩镇之祸,又要稳妥,做起事情藏头露尾,私相授受,连名义都没有。

  那就以名义压过去罢了。

  这一遭,这些官员豁出性命,却碰得灰头尘脸,下次就是“再而衰、三而竭”了。

  当然,是能做事的好官才值得他这般。

  李瑕也不忌惮于杀人。

  他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帅位之下,是上万的尸骸,此时杀气绽出,面前的七名官员已能感受到危险。

  有人不怕,但还是有人怕了,吓得脸色煞白。

  “万万不敢!”

  当先高呼的是录事参军江正诚。

  江正诚颇觉冤枉,他了解利州驻军将领对李瑕的信服,在钟兴贤跑来联络时也婉言劝说对方不要乱来,但也没有向孔仙检举,方被当作同党一并拿下。

  “大帅恕罪,诸位同僚乃是受奸臣蛊惑……”

  ……

  张文静负手站在城头上,向李瑕那边看去,只见他正安排人将那些官员带下去,分开来一个一个地问询。

  她对这些收买人心的套路颇为清楚,张柔当年攻城拔寨,应对了不知多少金朝官员,她从小听这些事长大的。

  分开来问,有些想要效忠又下不来台阶的就可以私下说些表忠心的话。

  果不其然,一会之后,李瑕便解下身上的披风,要披在与他说过话的某个衣衫单薄的官员身上……

  正想着这些,忽听远处皮丰说了一句“给帅夫人拿条软凳来”。

  张文静忽想起一事,遂招过两名她的护卫。

  这次随从李瑕南下的二十四名护卫中,有四人便是她从亳州一路带来的,是张家从小培养的女力士。

  “大姐儿。”

  “去备些礼物,送给孔安抚家的夫人、孩子,另外,莫落了方才领我们进城的那位宁武军部将,也给他夫人带份礼,莫显得刻意了,打听打听人家喜欢什么。”

  “是。”

  张文静想到这利州城中将领唤她作李瑕的夫人,还是很受用的,虽懒得与高明月争,但心里高兴送些礼物,她便觉自在。

  她有钱,比李瑕有钱得多。

  从家中出来虽只带了两个小匣子,里面每一样都是价值连城,有不少都是当年金国宫廷珍库之物,一个物件便能换一大箱子的金银珠宝。

  父兄虽不肯来操办婚事,她自己便能置办出十里红妆。

  又等了好一会,李瑕方才回身走来。

  “办妥了?”

  “嗯,你不去那边茶馆听人说书?”

  “看你做事比较有趣。”张文静笑道,“我看有个老夫子气咻咻地走了?”

  “钟通判?”李瑕随口道:“他师出无名,说不过我,弃官而走了。”

  “就这般放了?”

  “留下了六个,还不错。放走了也好,对我名声有好处……你看,孔仙已在交代人宣扬此事。”

  “宣扬‘李节帅义辩群儒,钟通判羞愧遁走’?”

  “我该叫你去宣扬才是。”

  ……

  下午又巡视了几处田地水利,次日,李瑕便动身离开利州,赶回成都。

  这个时节连新草都未发芽,官道边唯有几株腊梅犹在冷风中绽放。

  马蹄踏过地上的霜土,不紧不慢。

  天气尚冷,迎面还是有些风,冰冰凉凉。

  张文静依旧与李瑕共乘一骑。

  刚出行时也说“还未成亲,男女授受不亲”,但早在相识之初便该抱的也抱过了,终究还是共乘一骑能多说说话。

  三百六十里行程下来,两人愈发亲昵。

  张文静有些贪睡,趁着金牛道这地势马匹跑不起来,便缩在李瑕怀里眯着回笼觉。披了块小毯子,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连眼睛都不肯露出来,只留了条小缝呼吸。

  她与高明月却是全然不同。

  高明月看着温柔娴静、弱柳扶风,但很是能吃苦,骨子里是坚韧性子;张文静看起来聪慧狡黠、活泼好动,却有些娇生惯养。

  只到太阳完全出来,她才哼唧一声,感受到李瑕抱得紧,不至于掉下去马背,方才扯下毯子,显出俏颜来,眼睛却是睁不开。

  “到哪了?”

  “昭化。”李瑕道:“这般颠簸,你真睡着了?”

  “没睡得很沉,迷迷糊糊的,山真多啊,一辈子看的山加起来也没这几日多……”

  “我怀里有肉干,自己掏来吃。”

  张文静伸手到李瑕怀里,却不掏东西,侧身懒洋洋地倚着他,道:“还以为要在利州待许多天,却只待了一天。”

  “利州不打紧。”李瑕道:“利州由汪德臣经营十年,当地士绅百姓早已忘了宋廷,只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闹不出太大动静。”

  “我看那位孔安抚使很对你很敬重,成都那边怕是没这般轻松吧?”

  “嗯,孔仙以往是余玠麾下,镇守云顶城时又经历过余晦这样一帅无能累死三军的蜀帅,追随我时官位也低,这两年在利州,又难免受百姓影响;至于张珏,倾向于我,但只怕没那么容易下决心……”

  ……

  正月初十。

  成都以北,一杆大旗竖在绵远河畔,上书“宋四川安抚制置副使张”字样。

  官道边的驿馆大堂中,张珏独坐在那,一手捧着兵书,一手执蒲扇轻扇着炉火。

  炉上温着酒,案几边摆着一盘兔丁,他时不时饮上一口,偶尔放下蒲扇,夹兔肉吃。

  时至午后,终于听得亲兵禀道:“大帅,李节帅到了。”

  “叫副帅。”

  “是,副帅,李节帅到了。”

  “那牛肉送来没有?若还新鲜,赶快去炖了。”

  “是,已在炖了……”

  张珏放下书,又拿壶酒放在炉火上,方才起身出门接。

  过了好一会,几人重新回来,不时响起朗笑声。

  “有妻更娶者,徒一年,女家减一等。非瑜这是‘知法犯法’啊。”

  “那君玉兄不如将我捉起来关上一年罢了?”

  “娶便娶了,又如何?唐时亦有并嫡之风,却不见真将谁捉了,《旧唐书》载,毛仲二夫人同承赐赉;安重荣娶二妻,唐高宗并加封爵。我是他嫡妻也好庶妻也罢,总归不打紧,把他‘捉起来’,却是休想。”

  “好个伶牙俐齿,既也姓张,或与我是同个祖宗,不知出自哪一房张氏?”

  “张副帅问这个,莫非要拜把子,作我义兄不成?”

  “好啊!这有何不可?我早想嫁个妹妹给非瑜,来人,斩鸡头、摆黄酒来。”

  “君玉兄不必急,待你我谈过之后,再说是否拜把子如何?”

  “非瑜先请。”

  李瑕先在案边坐了,张珏笑了笑,方才在他对面坐下。

  张文静在李瑕身旁坐了,却是不再开口,显得颇为乖巧。

  至于方才的言语,是张珏先打了机锋,有些话李瑕不好说,她却可帮忙将谈话的调子定下来。

  犯不犯王法,遵的又是哪朝哪代的王法,捉或是不捉,无非是这些问题。

  ……

  “年节时打听到龙泉驿附近有家野店卖牛肉,特地叫人查抄了,将这肉送来。”张珏话到这里,道:“禁杀耕牛,川西这边一向执行得严厉。今日这肉,真是查抄来的,非瑜可信?”

  “在钓鱼城一起出生入死,谈什么信不信?”

  李瑕随口应着,已夹起来吃着。

  张珏却不吃,自饮着酒,有些沉闷。

  “你我之间,也不必旁敲侧击了。”李瑕道:“我确实是有反意。”

  张珏愣住。

  李瑕这一句话,打乱了他所有的思绪。

  而那平平淡淡的语气,也让他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只好又倒了一杯酒,闷饮了一口。

  “年前,你传信来,叫我只保治下安泰,我还以为是程元凤诬陷你,没想到你真是要……唉。”

  “我是让你不必管这事,等我来与你当面说清楚。”

  “真要反?”

  “是。”

  李瑕既直率,张珏遂也直率起来。

  他吐了口长气,道:“能不能不反?鸟朝廷总猜忌我们,我是也烦了,大可不理它。仗要如何打、地要如何治,往后听你的便是。可若举了反旗,你我这气节可就坏了,一世尽忠最后却反了,落得千古骂名。再有,你便是当了皇帝,后来人又要效仿,哪是长治久安的道理?”

  李瑕道:“君玉兄是明白人,但大宋哪还有什么长治久安?”

  “你不必说,道理我都明白。”张珏道:“我就问你,是不是被逼到不得不反了?若是,我二话不说。但若不是,你我之间可就难办了。换一句话说,不反,你我好好当个宋臣,能不能保天下太平?”

  “那要看这‘天下’指的是多大了,只要肯遮住眼,江南一隅也能算整个天下。我不反,半壁江山也许还有十数年太平,但朝廷这个样子,不可能收复故土了。当知,天下一统才是大义。”

  李瑕说着,看了看身边的张文静。

  “我这位家眷,出身顺天张氏,我会与她成亲,等朝廷知道了,必不能容我。”

  张珏也不追问,只道:“那就别让朝廷知道。”

  他确实是明白人,大部分事情都不需要李瑕解释。

  李瑕道:“我说的是,赵宋自弃中原,没有北复之望了。”

  张珏揣着酒杯想了许久,皱了皱眉,眼神再次纠结起来。

  “你就不能把话说死吗?这不还是让我选,要臣节还是要抱负?我见你,只想求个心安。”

  “那你是抱着幻想,这事就没有两全其美。”

  “我就不明白了,程元凤来了一封信罢了,我收到你回信便知你能对付得了他,又何必要现在反?何必要来让我做选择?”

  话到这里,张珏自拍了拍桌案,道:“你还不如说给我多少钱,分我做多大官!”

  李瑕笑了笑,忽问道:“成都有金银关子铺了吗?”

  张珏一时没回过神来,愣了片刻,方才点了点头。

  “年节前有个虞姓大商,设了钱庄……”

  “问题便在这里。”李瑕缓缓道:“程元凤不可怕,只是想对付我一个人而已。但贾似道马上要掌权了,贾似道的手段凌厉、疯狂得多,他在利用金银关子,意图控制川蜀……”

  先解释过此事,李瑕又道:“宋廷的财政崩溃本质是入不敷出,支出越来越大,收入越来越少。几乎已不可能扭转,换一种钱币,只能在初期重塑信用,但根源不变,只会适得其反,变本加厉。”

  他一时也不知如何将想法与张珏解释清楚,停下想了想。

  “这就好比,宋廷是一个病人,浑身都开始发烂,川蜀则是一条腿,眼下,腐肉还未长过来,得要分割……我原本也不想这么快分割,但贾似道在用腐肉来阻止川蜀自立,他要川蜀与大宋一起腐烂。到时,我们必须把川蜀的钱币、税制独立,迫在眉睫。”

  张珏听不懂,但十分动容。

  李瑕已郑重道:“我需要你支持我,我们才有壮士断腕的底气。”

  “可按你方才的比方,川蜀是那条腿。”张珏问道:“一条腿,能长成一个人吗?”

  “故而是奇迹,你我合力,来造这奇迹……”

  第六百八十八章 忠忱

  蒲扇还在轻轻摇着,炉火烧得颇旺。

  张珏目露思忖,抬手将炉上的酒壶拿下来,有些烫,他不在意,往杯里一倒,里面却已是空的了。

  “张卯,去给我拿些酒……”

  才开口,张珏才意识到今日是在与李瑕秘议,遂推开门往外看了一眼,只见院中空空如也,兵士们正守在围墙处。

  “非瑜稍等,我去拿坛酒来。”

  他走到院子,吸了吸寒风,瞥到李瑕的护卫正在院外休息,才想起来,李瑕会不会怀疑他找人来围杀之类的。

  这种事,难免让人心烦,他最不愿的就是连出生入死的袍泽兄弟都互相起了猜疑。

  好在李瑕今日不曾有半点见疑,让人爽利了些……

  到了驿馆酒窑,随手拿了一坛劣酒,回到堂上,张珏重新在炉边坐下,将酒往壶里倒着,开口,以沉闷的语调说起来。

  “我十八岁到钓鱼城参军,先跟随冉知州、冉通判,两位先生教我读书习字,教我忠君报国。余帅殁后,冉知州卸任,我随王将军,亦是忠君报国。从来没想过要叛宋,你知道的,钓鱼城的袍泽兄弟,面对二十倍于己的蒙军都没叛过。”

  “嗯,冉琎、冉璞两位先生,受余帅所请,筑钓鱼城,有大功于国,他们如今如何了?”

  “余帅殁后,两位先生归乡,大冉先生当年便病逝了,二冉先生去岁听闻蒙哥死讯,狂欢而卒。”

  “可惜了。”

  李瑕接过杯子,与张珏碰了一杯,小抿了一口。

  张珏一杯饮罢,道:“你说的那些,我听不太懂,却知你肯定是有道理的。这社稷不好救,余帅当年便说过的……但道理再明白,我心底就觉得深受国恩,这般反了,有愧疚。”

  “你这人,又理智又鲁莽,既是性情中人,又高节迈俗,难免有纠结。”李瑕道:“我本也不想要让人为难,打算等大势定了、宋朝廷已经亡了,再让你做决定。但近来发现,不能再烂下去了。”

  “让我想想。”

  “好。”

  李瑕是还能说很多。

  比如收复关中、大理;比如这次未必就真举旗了,只是要做好举事的准备,朝廷也许被吓到就妥协了,允许川蜀自发钱币……

  对张珏而言,不重要。

  张珏主要是心里那关过不去。

  即便这大宋社稷有千万般不是,他终究有一份忠忱在……

  他与李瑕想法不同。

  人与人的所思所想天差地别,川蜀这些年,有被五马分尸不肯降蒙的张实,也有先杀来使再献城投降的杨大渊。

  一个人,隔一段时间所思的都可能不同,岂有定数?

  屋子里气氛沉闷下来。

  张文静有些疲惫,趴在李瑕怀里又眯过去。李瑕轻轻抚着她的头发,也不知在想什么。

  他们并不觉有外人在场,这样的举动会过于亲昵。

  从头到尾都没有客客气气讲究繁文缛节,这本是李瑕在表达对张珏的信任……

  突然。

  “打一架吧!”

  张珏重重放下酒杯,抬眼看向李瑕。

  “干脆我们打一架,我若输了听你的,反了他娘的。我若赢了,也别叫我选,你自想办法举荐个谁来任这副帅,我到哪杀虏都一样。”

  “来。”

  张文静倏然坐起,一下子就精神起来。

  她颇为期待看李瑕与人打上一架。

  但之后,李瑕与张珏走到院中,却是“唰”地一下便拔出剑。

  “要打就动真格的,否则你心里疙瘩不消,打了也是白打。”

  “好!”

  张珏活动了一下筋骨,咧了咧嘴,先前的沉闷之色尽消,眼中已有雀跃之色。

  “张卯!拿老子的斧头来!”

  “是!”

  那名叫张卯的亲随是张珏族人,不过十六七岁,有些呆气,张珏说什么便是什么,竟是真抬着一柄大斧头到院中。

  见此情景,双方的亲随护卫都有些慌。

  “副帅,这太……”

  “大帅……”

  张文静也没了看热闹的兴奋,眼神些焦虑,自在原地踱了两步,跺了跺脚,转身便去招她的护卫,低声嘱咐起来。

  李瑕与张珏却浑不在意,一个把剑鞘一抛,一个将斧子一扬,二话不说便向对方撞上去。

  “当!”

  火光四溅。

  ……

  张珏拿的那大斧头看起来吓人,比试时反而有些吃亏。

  斧头一劈,便能要将人劈得头破血流,他又不想取了李瑕性命,动手时不免有些收着。

  李瑕却每剑都刺得张珏难以招架。

  果不其然,二十回合之后,张珏一斧劈空,已有些力竭。

  李瑕突然一剑刺出,直刺张珏咽喉。

  这一剑角度刁钻老辣,速度亦是极快。

  剑光一闪,周围张珏的护卫们纷纷大惊。

  “副帅!”

  张珏已反应不及。

  这一剑刺来,直指咽喉,他不认为李瑕还能收住力。

  ——若是因较量一场而丢了性命,未免可笑。

  这念头闪过,喉咙上已感到点凉意。

  剑尖触在张珏脖子上,没想到,剑势竟是恰恰好停了下来。

  张珏抬眼一看,不由有些惊艳。

  “好剑术!”

  “我赢了。”李瑕道。

  他神情十分认真。

  张珏苦笑,竟觉怅然,又莫名有些轻松。

  总之尽了全力了,做了选择也能心安一些。

  李瑕捡起剑鞘,却也不再就此事多说,而是请张珏重新进堂。

  ……

  “我既输了……”

  “先听我说。”李瑕抬了抬手,道:“我知你忠义,不强逼你。今日本还有桩情报给你,我的人在临安探来的。我本想让朝廷遣王坚将军镇守陇西,但他被召回临安了。”

  “召回临安?”张珏方才那点挫败感登时烟消云散,心中已有不好的预感,惊问道:“为何?!”

  “你看吧。”

  李瑕拿出情报,递了过去。

  张珏迅速接过,看了一会,神情愈发严肃。

  眼中已有怒意迸出。

  “为何如此?!朝廷不信任王将军了不成?!”

  “早便担心他功高盖主。”李瑕道:“你也不必担心,暂时而言,王将军无事,只是被困在临安。我想说的是,你我的交情朝廷已察觉,你若不反,反而再难上阵杀敌……”

  张文静坐在后面,又瞥了李瑕一眼。

  她最明白李瑕为何不先说王坚之事,而是要与张珏打上一场。

  这正是李瑕的坦荡与厉害之处。

  先拿出来,哪怕事是真的,难免显得是在挑拨,并不如先以力降服。

  另外,李瑕说服张珏的策略便是这般,先打消其心中抗拒,再抛出最要紧一桩事。

  ……

  果然,最后这桩事,对张珏触动反而是最深的。

  他回想起与王坚驻守钓鱼城的时光,仿佛还历历在目……

  王坚先随孟珙京湖破敌,之后转战川蜀,随余玠攻汉中,守蜀,守钓鱼城。

  钓鱼城一战,杀蒙古大汗,为首功,之后被雪藏至今。

  斩首晋国宝以祭旗,那一句“誓死抗虏!”言犹在耳……

  从戎四十年。

  四十年功名尘与土……

  “嘭!”

  “咣啷!”

  张珏突然起身,一脚踹飞面前的酒壶。

  酒壶碎裂,温酒溅了一地。

  “他娘的!反了就反……”

  “啊!”

  惨叫声突然响起。

  “笃”的一声响,已有箭矢钉在窗柩上。

  “小心!”

  “敌袭……”

  李瑕一把掀起桌案,将张文静扯在身后,避在桌案后面。

  再一转头,只见张珏已避在柱子后面,脸上悲愤之色未消,眼中又添一抹惊讶。

  惊讶而不惊慌。

  “谁的人?”

  张珏语速飞快,道:“你信我,绝不是我安排的……”

  ……

  与此同时,临安。

  “丁大全死了。”

  “死了?”

  程元凤点点头,道:“他从南康军移至贵州安置,途中被杀了。”

  叶梦鼎问道:“谁做的?”

  程元凤摇了摇头,并不在意是谁杀的丁大全。

  “既可能是地方上有人深恨他,也可能是朝堂上有人指使,甚至便是你我的门生,此事,查了也毫无意义,重要的是,夔州路安抚使、兼知重庆府的马千曾是丁大全举荐,听闻这消息,心里很慌,遂投靠我,我遂命他除掉李瑕。”

  “可行吗?”

  “当年吴曦叛乱,川蜀官员纷纷起兵讨伐。杨巨源、安丙、赵彦呐、李好义、李好古、李贵等等,一场轰轰烈烈的叛乱,仅仅四十一天便平定了。七十人以大斧破门杀入吴曦处。李贵斩吴曦之首,裂其尸。”

  程元凤话到此处,道:“马千未必有这些忠臣义士的能耐,但李瑕亦未有吴曦之势。”

  叶梦鼎问道:“何时动手?”

  “已经动手了。”程元凤起身,从柜中拿起几封信放在案上,道:“这是李瑕年前给我的回信,他果然不肯入朝。”

  他闭上眼,心中犹觉失望,对官家失望。

  要保大宋社稷,就得对各路武将保持提防,官家本该在察觉李瑕有异心的第一时间下诏,免李瑕兵权,召其回朝。

  可惜,官家不敢。非要问一问李瑕是否愿意,他程元凤亦无可奈何。

  想必李瑕与贾似道都认为他做事拘泥,不敢放开手脚。

  但,谁又没个障眼法?

  时至今日,真当他豁不出去?

  “我们都被李瑕骗了,我派人问过马千,钓鱼城守军都说李瑕与张珏交情颇深。当年相互弹劾,是作给先帝看的啊。果不其然,张珏并未同意铲除李瑕。”

  “也是,张珏祖籍凤翔,如何能真心效忠大宋社稷。”

  “马千想先除张珏,控制成都府路兵权,我答应了。”程元凤道:“此事,不论成与不成,我逼官家表态,已被贾似道拿住把柄。这次密令重庆府擅自动手,罪莫大焉……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叶梦鼎正色道:“我可与右相分担。”

  “不可。叶公乃帝师,当不至于就此离朝。往后,万不可让贾似道擅改钱币,行公田法、打算法……”

  “右相这是认为要罢相去官了?”

  程元凤点点头,道:“今日,官家又不敢见我,宫人中有传言‘每以告老还乡威胁,真当官家只能将国事托付给这些老朽’。”

  “是贾似道动手了?!”

  叶梦鼎眼中迸出怒意。

  之后,他忽感一阵茫然,也顾不上与程元凤之间的争权,极力挽留道:“可若是连右相也去官,这国势……”

  “躲不过的,这一年来,圣心早已渐渐落在他身上,早晚有此一劫。”程元凤叹道:“若我罢相之前,能为大宋除一强藩,足矣。”

  第六百八十九章 一网打尽

  在钓鱼城之战前,马千便已是重庆府都统,地位比王坚这个兴元府都统还稍高一点。

  彼时,张珏还只是副都统制,李瑕还只是知庆符县。

  能做到这个位置,马千亦是善战。

  兴昌六年蒙哥攻蜀那一战前,川蜀战场上,马千与王坚、杨大渊、张实等人是战功差不多的大将。

  当时,他守重庆府,更懂得看形势,早早看出蒲择之失了权势,不肯受命支援钓鱼城,失去了立大功劳的机会。

  抢走这机会的便是李瑕。

  马千回过头看,李瑕那几仗不算难打。钓鱼城那地形,本就是立于不败之地,王坚运气不错,炸死了蒙哥。

  真正在川蜀有威望有资历的是王坚,故而朝廷迅速将其调任他方。

  至于之后李瑕收复汉中,则是因蒙军本就是要退的。

  就像是长江的大潮退去,李瑕跑到岸边捡鱼虾,捡得盆满钵满,官至四川安抚制置使。张珏也是捡了大便宜,得任副使。

  马千看李瑕很能谋官,倚着丁党平步青云,遂也送了厚礼给丁大全,谋到了夔州路安抚使、兼知重庆府的位置。

  他应得的。

  钓鱼城一战时,蒙哥虽没打到重庆,但重庆府前期的防御他马千居功甚伟,应得的封赏却还要行赂才能得到。

  让两个后辈爬到头上,马千当然也有不满。

  但一点小情绪不算什么,他已是一方重臣,做事讲究实际。

  他知重庆府这一两年,确实也从来没给李瑕、张珏下过绊子,公务往来正常处置便是。

  直到,收到程元凤的秘信。

  李瑕有异心,此事之前马千已有隐隐猜测,见信之后,再回想其人近年来所做所为,那便是确凿无疑了。

  明面上朝廷还未下诏,并非是没有罪证,实际上李瑕的罪证非常多。只是不能在明面上处置,以免逼急了。

  自古处置这种叛逆,都是先擒杀再治罪。

  马千愿意平叛,若不及早除李瑕,早晚李瑕也要抢占重庆府。

  问题在于……奉右相秘令平叛,而平叛之后,右相靠不靠得住?

  恰在此时,有人登门拜会,说了一句。

  “将军为的是大宋社稷,那立功之后,哪怕右相不在朝,左相亦可为将军论功。”

  马千恍然大悟。

  右相下的令,除掉李瑕。若有罪责后果,右相来担。有左相来保他无罪有功。

  ……

  那剩下的问题便是,如何平叛了。

  临安与川蜀之间,一趟路程便要半个月到一个月,对话一次基本要两个月。程元凤只能将一切交由马千作主。

  马千思来想去,斩首李瑕自是最好的。

  但,兵力派不到汉中,重庆行军汉中,唯荔枝道、米仓道可走,稍有风吹草动,李瑕立刻便会警觉。

  他确实也不擅长奔袭作战。

  不能斩首,那便只能斩腹。

  若将李瑕的势力分为三段,首是汉中,腹是川西,尾便是长江以南的蜀南与大理。

  如此一看,战局在于成都。

  若朝廷能控制住成都,将汉中与蜀南分割开来,李瑕之势,三去其二,掀不起大风浪来。

  那么,张珏是叛是顺,便成了关键。

  程元凤去信试探过张珏的态度,没得到答复。

  仅这一条,即可将其视为与李瑕同谋了。

  是否确凿不重要。

  重要的是,绝不能让张珏彻底倒向李瑕,否则朝廷再难掌握川蜀。

  可除之,且须果断除之。

  马千计划在年节时动手,这是张珏防备最松懈之时。

  他先在年节前派出儿子马景,以运送军需之名,将重庆府宁江军三百精锐扮成民夫,先往成都。

  只等马景找机会除掉张珏,后续兵力再进发,掌控川西兵马……

  ……

  成都与汉中大不相同,官民犹心向大宋。

  从地势而言,汉中四面屏障,难以攻取;成都却是平野千里,西府都会。

  从民心而言,汉中离开大宋治下二十余年,士绅百姓早已忘了宋治;成都百姓则是被屠杀殆尽,如今都是各地迁过去的宋人。

  从治理而言,李瑕亲镇汉中,军民莫不景仰,其手段厉害,一般细作难以渗透,几乎已自成一国;张珏在成都这两年,始终是以宋臣自居,从不拒绝东南来的人口、商旅,一切以恢复元气为先。

  从兵力而言,李瑕去岁调了大批兵马往汉中,成都兵力空虚……

  总而言之,在两年多的时间内,成都就根本没可能被经营成李瑕的势力范围。

  李瑕自己尚且还是宋臣,短期内能做到的只是让蜀人吃上饭,对他观感不错,这已是极不容易了。

  成都,还是处在大宋掌握中。

  故而,马景领兵抵达成都之后,并没有受到张珏的提防。

  他甚至立即就有了情报渠道……

  成都有个虞姓大商人开设的五间金银关子铺,混杂着许多由临安来的细作。

  这些人出自皇城司或京湖退下来的老兵,个个精干,又有银钱开路,短短几日,便已收买了张珏府中几个下人。

  负责此事的并非那虞姓商人,只是借这商人为掩护而已。背后是左相府中一幕僚,名于德生。

  于德生个子矮小,看起来颇为平凡。

  他做事却是极有效率,只在正月初九,便已探得张珏其实已只带二十余人出了成都,驻在绵远河畔的一间驿馆。

  正月初十,他便助马景包围了这间驿馆……

  ……

  驿馆位于成都北面五十余里,处青白江与绵远河交汇之处,再往东便是金堂县。

  因有商旅平时从金堂峡穿行,故而设置驿馆。

  官道边的树林间,马景指挥着三百宁江军精锐悄无声息地靠近。

  地势已观察过了,绵远河在东北方向,正面是一条官道,南面是青白江。

  派人绕到西、北两个方向包夹,再防止张珏跳河而遁,已可以围杀。

  机会很好。

  于德生跟在马景身后,不声不响地看着他指挥,很少提出建议。

  因为,兵事上他不如马景,那便少插手。

  于德生只是透过树木,望着驿馆前竖着的大旗,喃喃道:“张珏微服出行,为何要竖旗呢?”

  之后,有哨探过来,向马景禀报道:“将军,驿馆内该有马匹数十匹,护卫有近五十人,不止二十余。”

  马景有些诧异,转向于德生,问道:“情报错了?”

  于德生摇了摇头,沉吟道:“情报没错,张珏只带了二十余人出城……之所以有五十人,必是因他是来接人的……看来,李瑕便在这驿馆当中。”

  马景眼神乍变,兴奋起来。

  “李瑕真在这驿馆中?”

  “不难猜。”于德生道:“能让张珏在这年节之际亲自出城五十里相迎,只有李瑕。他已察觉到成都城内眼线太多,特意选择在城外碰面密谈。”

  “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马景大喜。

  “我却觉得,李瑕行事太厉害了。”于德生道:“他已察觉出朝廷想要对他动手,且判断出此事关键在于张珏,才能正月初十便至成都,动作太快了。”

  “三百精锐,持弩围杀,毕全功于一役。”

  马景觉得自己运气真好。

  于德生却只觉后怕。

  若是晚来一两月,让李瑕先说服了张珏,做什么就都晚了。

  ……

  马景重新做了调度,先封锁了李瑕、张珏逃跑的道路。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他在心里不停告诉自己“要慎重,慎重。”

  就像是在捉一只正在埋头啄米的鸡,他踮着脚,一步一步悄悄地从它后方接近。然后,突然一扑。

  “动手!”

  随着这一声喝令,宁江军士卒从树林间窜出,手持弓弩直扑驿馆。

  ……

  “尔等何人?!不得上前……”

  “杀!”

  “嗖嗖嗖……”

  站在驿馆外守卫的不过八人,眼见树林中有兵士杀出,马上便要躲进驿馆中关门防守。

  只第一轮箭矢射来,当先便有三个中箭身亡,其余五人亦有两人中箭。

  “敌袭!”

  “噗……”

  敌人太多,箭矢充沛,马上便是第二轮弩箭射来,正在关门的五人登时又中箭倒下两人。

  “保护大帅!”

  “保护副帅……”

  惊呼声四起,驿馆中的双方护卫纷纷拔刀,但已有敌人冲进驿馆……

  ……

  陆小酉正在马厩附近与李泽怡说话。

  他近来十分倚重李泽怡这个陇西归顺过来的将领。

  马术又好,又懂兵法,可以学的地方颇多。

  至于李泽怡,他虽不太看得起陆小酉,却已感觉到有要被重用的架势。

  别的不说,这次李瑕只带二十亲卫出行,其中就有他,而他去年才归顺……

  “知道大帅为何带我来吗?”李泽怡喂着马,笑了笑,道:“我是陇西降将,此次,大帅必是对宋廷将领有所忌惮。”

  陆小酉摇了摇头,道:“没这么复杂,是我点你随从护卫的。”

  “那是因为大帅也信得过你……”

  忽然,驿馆杀喊声起,两人对视了一眼。

  “张珏要杀大帅?”

  “什么?!”

  “咣啷”一声,陆小酉已拔刀在身,直冲大堂。

  “保护大帅!”

  对面,张卯正领着人站在院中,才听到堂上似有杯盘破碎之声,马上便听得杀喊声响起。

  回过头,正见陆小酉领人杀气冲冲过来。

  隐隐有种……李节帅掷杯为号,要除掉张帅的感觉。

  “保护副帅!”

  张卯拔起背上的斧头,立刻便迎上陆小酉……

  第六百九十章 蜀中二帅

  于德生走出树林,看向驿馆处的厮杀,认为马景的布置还是稳当的。

  三百人对张珏形成的杀阵本就是天罗地网,无处可逃。

  李瑕亦正好入网。

  若非这四川制置使、制置副使两个阃帅躲到这城外驿馆中密议,只怕是不会有这样的良机。

  害死他们的,也就是他们的阴谋与野心。

  “累受国恩,为何不肯忠心护大宋君王社稷?真是利欲熏心……”

  于德生轻叹一声,对于今日要亲手毁掉大宋年轻一辈最战功耀目的两个将领,亦觉遗憾。

  但这就是立场,叛逆,绝不能容。

  “嘭!”

  有什么东西被丢在驿馆大门处,之后一声大响,血肉纷飞。

  从重庆来的宋军精锐有百余人主攻大门,其中十余人正在鱼贯而入,登时被炸翻了五六人……

  于德生眯了眯眼。

  隔得远,但他能看出该是颗霹雳炮。

  不稀奇。

  问题在于,那颗霹雳炮并不是以铁片伤人,似乎单凭火药的威力。

  再想到贾似道的提醒,于德生已明白了许多事。

  “果然是他,千古孽臣……”

  ……

  “嘭!”

  接连有五六枚霹雳炮掷出,逼得宁江军士卒不敢正面攻大门。

  之后,二十余人径直从大门中杀出。

  马景手持弓弩站在那,眼神中杀意更盛。

  他看到张珏就在这二十人的阵中,个个手持大斧,竟是直接迎着百余人的宁江军扑上去。

  马景早知张珏有一队斧头军,常在打战时作为急先锋杀入敌阵,每有奇效,今是倒真见到了。

  但只有二十余人。

  “包围他们!”

  马景大吼一声,目光已转向他处。

  果然,只听得驿馆北面又是爆炸声四起。

  之后是一阵嘶杀,马鸣。

  “报!”

  “将军,有二十余骑杀出后门,他们用霹雳炮开道,一时没能堵住……”

  马景冷笑着,心知李瑕必已从北面走了。

  无妨,官道上早已安排了人手。

  他指挥数十士兵包围张珏,又分一部分兵力去北面包围李瑕……

  两个阃帅又如何?今日,都要死在他手里。

  ……

  “擒贼首!”

  张珏并没有做过多的指挥,抬手一指,只喊了这么一句。

  他麾下就只剩不到二十人不假。

  但,他已从戎近二十年,什么样的阵仗没见过?

  杀出驿馆大门,扫一眼敌方兵力分布,张珏当即便知指挥者是何人,正在何处指挥。

  因为,这驿馆周围地势如何,他非常清楚。

  倒不是预料到会有敌袭,而是为将者每到一处,自然而然便将地形记在脑子里。

  甚至,这一眼之间,对方兵势如何,指挥如何,张珏也已了然于心。

  眼前的敌人战力确实不错,应该是精锐。

  成都府境,近来只有一支外来的兵马,即重庆府宁江军,马千那儿子马景带来的。

  宁江军精锐,不是靠二十人能杀败的,那要胜,只能先斩马景……

  张珏几乎是一瞬间便做出判断。

  而有了这判断之后,也就是杀敌。

  张珏是最快冲出去的一个,对面的宁江军士卒才被霹雳炮震慑住,弩箭还未来得及射出,张珏手中大斧已猛劈下去。

  斧头这种兵器,劈在人的头上,白的、红的立刻就是乱溅。

  “啊!”

  “杀过去!”

  张珏身后的都是他的亲卫,人人持一柄大斧、一张圆盾,个个都显得凶神恶煞。

  他们不过二十人,竟还各自列阵,打出了征战沙场的感觉。

  然而,宁江军在驿馆前就有百余人,也径直包围过来。

  “噗噗噗……”

  ……

  马景没太理会张珏这边的厮杀。

  他很忙。

  已听到驿馆北面有马蹄声响起,必是李瑕带着人骑马逃了,须派一部分兵力去包围。

  驿馆中也要派人搜查,看李瑕是否还藏身在其中。

  南面的青白江、东面的绵远河亦要看住,否则让李瑕跳入水中逃了……

  原本,三百人围杀张珏是十拿九稳的,甚至都不需三百人,之所以带来,是马景怕张珏逃到龙泉山脉之中,或是金堂县的驻军正好在附近,这是为了以防万一。

  他做事,很稳。

  且马景还认得张珏,今日,若非李瑕正好也在,马景此时便可直接下令三百人包围过去,围得铁桶一般。

  而李瑕在,这是个绝好的机会。但马景麾下没人认得李瑕,也只能将包围圈扩大,务必要让一个人都不能逃出。

  若说有什么麻烦,只有一点,李瑕及其亲卫马术似乎很好。

  马景听着那马蹄声,隐隐感觉到对方向北的速度很快。

  突然,他转过头,侧耳倾听。

  “李瑕要向西面逃!给我包围过去!”

  “是……”

  杀入驿馆搜索并控制马匹的十余人,守着青白江与绵远河方向的三十余人,护卫在他身边的二十余人,迎击张珏的百余人。

  那剩下追杀李瑕的便只有一百四十余人。

  马景再次扫视了一眼驿馆大门前。

  才没过多久,张珏的亲卫已倒下数人,仅余十二三人,已改成背靠背的防御。

  张珏已是必死。

  马景迅速又抽调了一半人围补西面。

  他指挥得很妥当。

  他时年虽不到三十岁,却是从小就随马千在川蜀抗蒙,战场经验不算太差。

  很快,重新调整好包围圈。

  至此,马景方有工夫理会张珏,提着弓弩一步步上前,走到包围圈外四下一看,找了块石头站上去。

  “张珏,你意图叛逆,还要顽抗到底不成?!不妨告诉你,朝廷已派……”

  突然。

  马景转头北望,目光中泛起诧异之色。

  他已能看到那些逃走的骑兵,竟是先向北,再向西,迂回了一个大圈之后,调头向这个方向冲杀过来……

  ……

  策马奔在最前方的是李泽怡。

  因他骑术最好。

  而周围的骑士还远远比不上他,无法做到在策马奔驰的时候射箭。

  至于霹雳炮,在马上也点不起来,且带的也不多,一人只带了两枚。

  那就不需要远程攻击,径直冲杀罢了。

  李泽怡手持一柄打头锤,目光死死盯着马景的身影。

  迂回向西的时候,他就已看出敌方谁才是指挥。

  因为他李泽怡本是将领,不是什么小卒。

  今日,必须要立上一功。

  ……

  马蹄急促,双方越来越近。

  李泽怡眼中杀气愈盛。

  他根本就没怕过。

  三百人包围二十余骑?

  这里是成都平原,平原上,马匹一旦奔跑开来,任多少步卒来包围,都包围不住。

  二十年来,蒙古人就是借着这个优势,杀得宋军血流成河。

  余玠怎么打的?构垒守蜀。

  李瑕怎么打的?诱敌设伏。

  今日,有些人不长教训,真当蒙古骑兵走了,就能在这平野上横行无忌?

  ……

  “俯身!”

  李泽怡、陆小酉同时大吼道。

  对面已有箭矢射来,有两人受伤落马。

  但他们也冲得更近了。

  “杀!”

  李泽怡大吼一声,高高扬起他的打头锤……

  “拦住他们!”

  马景大喝,飞快扫视一眼,却分不清谁是李瑕。

  余光中看到于德生已逃了,但他管不了。

  “拦住他们!我们兵力更多!”

  马景喊着,抬起弓弩,对着冲向他的一名骑士扣下,正中对方肩膀。

  之后,他弃弩,迅速向驿馆中逃去。

  “杀了他!”李泽怡大吼,驱马便追。

  ……

  陆小酉却不追,转头一看,吼道:“张卯!”

  他重重一拍马,毫不犹豫撞向那些正在包围张珏的宁江军。

  马速太快,他已控制不住。

  “嘭!”

  几个宁江军士卒被撞倒在地,陆小酉也被掀翻在地。

  他迅速挥刀一扫,砍翻几个扑上来的敌人,马匹压在他身上。

  下一刻,一柄长剑横扫,李瑕已带人杀进阵中。

  “大帅!”

  陆小酉奋力去推身上的马尸,只觉头上不停有血洒下……

  ……

  那边,马景还未逃到驿馆门前,回头一看,只见数名骑兵已冲到他身后。

  一柄打头锤高高扬起。

  马景与马上的骑士对视了一眼,感受到对方眼中无比的狂热。

  莫明其妙。

  这莫明其妙的狂热,马景不理解。

  今日,他才是来杀人的。

  但不知为何,突然之间就落到了这个地步。

  三百人根本就没有多少损失,但却已没人能来救他。

  为什么?

  “李瑕竟用的是蒙古人的战术,这叛逆……”

  马景眼前一黑。

  “嘭!”

  李泽怡才不管马景在想什么,打头锤猛地砸下。

  他翻身下马,拔出佩刀便斩马景的头。

  “这里是成都城外啊,一马平川,你一个宋将,跑来和我打野战?”

  “噗。”

  血溅了李泽怡一脸,他举起马景的头颅。

  “反贼已授首!”

  此时还在围杀张珏的不过只剩三十余人,转过头来一看,也是愣住。

  “反贼已授首!尔等还要谋反不成?!”

  “蜀帅在此!尔等欲反不成?!”

  “只诛恶首……”

  “……”

  ……

  远处,还在追着李瑕的骑兵想要包围的宁江军士卒已有一部分追过来,正累得气喘吁吁,便远远看到马景的头颅被高高挂起。

  再听着那“尔等欲反不成?”的呼喝,有人四下一看,转身便跑……

  ……

  李瑕一剑捅穿一名还在杀向张珏的宁江军士卒,一脚将尸首踹开。

  迎面,一柄斧头劈来。

  “虎!”

  破风声起,李瑕闪身避开,大喝道:“张珏!看清楚!”

  张珏状若疯虎,一抬头,愣了一愣,脸上似在笑,又似在哭。

  李瑕没再理他,自命人去收缴兵器,准备应付局面。

  张珏环目一看,跪倒在满地的尸体当中。

  “孙忠……起来,又胜了……”

  他满身都是血,一个个拍着倒在地上的那些亲随。

  “杨老五,起来啊……”

  “张卯,你起来啊,张卯……”

  “……”

  ……

  陆小酉推开身上的马尸,踉跄上前。

  他蹲坐下来,推了推张卯的尸体。

  “小兄弟,我跟你道歉啊,说好的,打完了我请你喝酒啊。”

  张卯没应。

  陆小酉不由大哭起来。

  就在不久前,他以为是张珏要围杀大帅,脑子一热便要冲过去保护,迎面正遇到张卯。

  “让开!”

  “你们要杀张……”

  陆小酉径直就上前,一巴掌摔过去。

  才动手,正遇李瑕与张珏出来喝止。

  喝止自然是不难。

  只要李瑕、张珏并肩出来,手下人自然也就明白了。

  但,张卯已挨了陆小酉一巴掌。

  打了个十六七岁的孩子,陆小酉心里也是愧疚。

  却不想,连赔罪都没机会了……

  “你起来啊你……”

  张珏就坐在那听着陆小酉哭,许久没说话。

  今日这一切,他确实没想到。

  做梦都没想过……

  ……

  驿馆内外,唯有李瑕自始至终都很平静。

  今日并非没有危险。

  若是他在遇袭之初有一丝慌乱、或有一点怀疑张珏,那他们很快便要身首异处。

  当时那情景,经不起他们有慌乱和怀疑。

  比如,若是他们晚一步并肩出堂,双方的亲卫便已经打起来了,又何谈拒敌?

  只差丝毫。

  但,两人确实是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并且相互信任。

  为何?

  这是乱世。

  想保家卫国、想成就大事,若不是将个人生死及荣辱置之度外,那早在钓鱼城,张珏便可以降了,早在庆符时,李瑕就可以逃了。

  这是乱世。

  每一天都有危险。有的近点,有的远点,想杀他们的人不计其数,本领不如他们而已。若只顾着保命,别的都可以不用做了。

  活在这个乱世中的李瑕、张珏,如今还能守着自己的抱负、志向,还真不至于因一场袭击便惊怒质问对方“你想杀我?”

  忧忧戚戚,患得患失?

  他们不惊怒,故而能冷静。

  打仗,打的就是心理。

  当张珏说了一句“你信我”之后,李瑕也只回应了一句。

  “知道,御敌吧。”

  只用这两句话的工夫,两人已并肩而出。

  剩下的,也就是五十人迎战三百人的事而已。

  迎战六倍之敌,他们也不是第一次遇到,还真就不怕。

  有火器,有马匹,士气可用……而且,双方将领指挥水平就差距很大。

  ……

  “噗通!”

  于德生跃入青白江,顺江水向东游去。

  他回头看去,只见并没有人来追他。

  此时才想起来,李瑕与张珏一共就没多少人。

  偏偏方才那些骑兵横冲直撞过来之时,却让人忘了敌方有多少人……

  “战场啊。”

  于德生叹惜一声,发现战场真不是自己这样的书生能了解的。

  战场不像是只问人数、战力,比的更多的……似乎是人心?

  李瑕、张珏都能临危不惧,甚至亲自率军冲锋,故而,麾下士卒人人奋勇。反观马景,一遇敌就有些慌了。

  宁江军的士卒再精锐,主将慌了,逃了,死了,又能如何……

  “唉。”

  想着这些,于德生心里满是懊恼与无奈。

  他没想到这一战会败得这样快。说来,马景指挥得不算差,可惜,遇到了李瑕与张珏联手。

  而上一次这两人联手,面对还是十余万的蒙古大军……

  ……

  直到在绵远河东岸爬起来,于德生拧着衣服,才意识到一个更严重的问题。

  本以为今日除张珏万无一失,但怕是已打草惊蛇了……

  第六百九十一章 反贼

  夜幕渐沉。

  驿馆外,那杆“四川安抚制置副使”的大旗还高高飘扬,旗杆边上又竖了一根长杆,挂的是马景的头颅。

  宁江军的士卒逃走了百余人,部分马景的心腹亲兵被斩杀殆尽之时,其余一百二十余人放下武器投降了。

  这些兵士这次本是听说张珏反了,奉朝廷之命除之。但马景一死,两位蜀帅扬言马千父子谋反。

  他们不知内幕,无非是听命行事,分辨不出真假。总之,朝廷没有在明面上宣布李瑕叛乱,他们又是宋兵,而非私兵,缴了兵械能活命就是。

  拼富贵可以,但没必要白白送命。

  当时马景已死,就算有士卒能组织所有人一起杀了李瑕、张珏,也不知下一步如何做。

  如何出成都府?带着头颅去哪里领赏?

  找马将军吗?

  可马将军的儿子死了,敢回去必定要被追究保护不力。

  这年头,将是兵的胆。

  将强,则兵强。

  驿馆中多了百余俘虏、馆外散落着数十具尸体,张珏只好派人到金堂县招了数十驻军过来清理,必然要忙到后半夜。

  李瑕不管这些小事,坐在驿馆大堂上与张文静一起吃吃东西说说话……

  得益于早年间曾被李瑕“掳走”一次,张文静也是见过不少惊险阵仗,今日半点不慌,乖乖骑马跟在李瑕后面,由她那四个女护卫保护着。

  于她而言,三百敌人杀出还不如李瑕与持着斧头的张珏比试时给人的危险感强。

  “你真不怕?”

  “真不怕。”张文静道:“我从小听的都是哪些故事啊,四十二年前,父亲巡视满城。金国元帅武仙领兵数万来攻,父亲的大军不在满城,仅有数百守军,遂命百姓在城头虚张声势,亲率百余人绕出敌后,大破金军,乘胜攻克完州……往日我只当他是吹牛皮,今日见你破敌的风姿方才信了。”

  “长得好看才叫风姿,长得丑就是叫凶神恶煞了吧?”

  “那当然,你知道我没被吓到就好,我可是将门之女。”

  “谁以前被我捉了天天哭鼻子……”

  “你不许说。”

  张文静羞恼,伸手便捂李瑕的嘴。

  之后,顺势一倚,懒洋洋地趴在他怀里,像是有些累到。

  “不过话说回来,若在汉中,才不会发生这般事,张珏对成都的掌控可有些差劲。”

  “也不能这般说,他没想过宋廷会对他下手罢了。”

  “那倒也是。”张文静道:“就像山东那边,李璮有异心,蒙古主是早便知晓的,从李全开始,李家想做的就是自立,李璮这些年动作大到不得了,蒙古主至今还未铲除他……宋廷动手却是快。”

  李瑕道:“蒙古那边,想的是不停地扩张,而扩张,最需要武力,也忌讳将领寒心。李璮不先举旗,忽必烈是不会动他的,否则损了名义,往后再要世侯归附便有影响。当然,忽必烈也不怕李璮反,反了,他也有信心镇压;

  宋廷不同,三百年来要的是稳定、是保全。天子居于繁华安乐之地,没有武力压制将领,那只能用纲常礼法维持。君为臣纲,这纲常不能乱,否则,天下就也大乱了,保证纲常最是重中之重,猜忌武将便是家常便饭了。这是整个朝廷运行制度的不同。”

  张文静盯着李瑕看了一会,笑问道:“真不知你这脑子是如何长的,为何看事情总与常人不同?”

  “凡事要看底层逻辑,我若是宋廷,我也要派人除掉李瑕、张珏。实属正常。”

  “谁叫李瑕真是个大反贼呢?”

  ……

  过了一会,张珏进了大堂,扶起被他踹倒的炉子,又开始温酒。

  “审过了,夔州路安抚使马千得程元凤之秘令……”

  说着这些,张珏脸色愈发低沉,最后道:“今日若非你在,我死矣。”

  “不一定。”李瑕道:“我若不来,你也不会出城。城内该没这么容易动手。”

  “我真不明白……如此杀招,这是准备了多久要杀我?”

  张珏依旧很失落。

  李瑕看了他一会,摇了摇头。

  “没甚不明白的,宗泽死了,还有岳飞,岳飞死了,还有韩世忠、张俊、刘世光。朝廷更喜欢他们这样的武将,或故作粗俗好色,蓄妾无数,不谈国事;或贪财好货,豪奢挥霍,染些奸佞名声;或畏敌如虎,御军姑息,无兴复志,朝廷喜欢的从来都是这样的武将。自保之道,君玉兄若想学,该是不难的。孟珙、余玠,错就错在不该口口声声‘收复’,收复旧京,收复汉中。”

  “那是得做吕文德啊。”张珏犹鄙夷,叹道:“我们还真不算什么,大宋从来不缺你我这样的将领,缺吕文德。”

  李瑕道:“我也是近来才明白一个道理。当时收复汉中之所以还能有些功劳,因为汉中是易守难攻之地、是川蜀门户,而川蜀又是临安屏障。但从当时起,我其实就已经犯了大罪,罪在‘收复’,故而赵昀只能召我回朝。今年收复陇西,又是一桩罪,逼得朝廷不得不对我下手。”

  “收复是罪?”

  “当然是罪。靖康之乱打破了朝廷原有的兵权体系,中兴四将麾下之兵皆是由地方武装而来。赵构自然感到极为不安,这些领兵将领,便像是手持利刃徘徊于他身侧,比金人可怕多了。如今亦然,我们比蒙古人更有威胁,与蒙古还能讲和,至少经验是这样,但武将谋逆就是一条路走到黑了。故而,每有武将立收复之功,皆是在加剧这种不安,此罪一。

  立国三百年、南渡一百三十余年,王朝至此已积弊丛生,权贵豪强阡陌连野,贫民百姓无立锥之地,国库空虚,财用不足。每收复一地,便需要军费无数,设兵驻守,又需军费无数,待敌军攻来抢夺,需军费无数,安抚新收复之地民心,又需军费无数。刀刀割肉,如何不惧?

  并非没有收复过失地,山东与河洛,皆曾收复过,但兵马过境一看,所得远远不如所费。那收复来何用?空费钱粮,加剧国内动荡,使战祸不停。

  最好是不必收复,大理国不难取,送到赵宋眼皮子底下尚且不想要,又何必从虎狼口中夺取中原之地。这是国情决定的,宋王朝根本上就不愿收复失地,这些事就是罪。

  我也傻,竟还想着拿收复陇西来请功,还想着收复大理、关中再一一请功,谋个开府之权。太傻了,犹抱幻想。这些,从来都不是功劳,是大罪。你与我走得近,你也是大罪,杀你,该。

  杀我也该,他们甚至还不知收复了大理、关中之事,不知我其实远比眼下还有罪,罪大恶极,罪孽滔天,罄竹难书。”

  ……

  张珏执着酒壶,良久无言。

  他已不知如何应答。

  这些道理,很多人早已明白,历朝都有人明白,先有张俊,后有吕文德。

  可惜张珏明白不来,他本以为朝廷为岳飞平反、为余玠平反,就是认可这些武将所做所为。

  不是的,平反,那是因为他们已经死了……

  “君玉兄,死心吧,你沾上我这样罪大恶极的宋臣,若不反,只能身败名裂。坐在皇位上的是赵昀也好、赵禥也罢,都没用。就算赵祺是个傻子,万事不管,不会开口杀我们,我们也必须死。坐在相位上的是程元凤也好、贾似道也罢,都得杀我们,人品好坏,聪明与否,全都没用,只要忠于宋廷,必须杀我们。

  因为,这是宋王朝立国的根本,任何人都改变不了它,宋王朝的制度,其根基就是为了让懦弱之主与满朝士大夫能平稳治国。我们这样的人是隐患,每一个忠于大宋社稷的人,都将视我们为敌。我们……人人得而诛之。”

  张珏道:“好一个人人得而诛之,我们是叛贼,无甚可说的,只可惜了王将军的忠心。”

  李瑕抬手拿起张珏面前的酒壶,倒了两杯酒,递一杯给张珏。

  他举杯,道:“我说这些,是陈述,不必抱怨,你我坦然面对便是。”

  张珏举杯与他碰了碰,一饮而尽。

  这一日下来,先是商量反不反,再是打赌比试,谈罢王坚,又杀退来敌,至此时,他终于放弃了所有对宋廷的希冀。

  反。

  不是“他娘的!反了就反了”的一时冲动,而是就该反了,心底确定这样的朝廷就该推翻了。

  当此胡虏肆虐之世,世间要的该是如唐太宗一样以己身气魄便能压服武将的英雄,不是临安繁华烟雨里终日忧武将不可控制的懦主。

  酒入喉,张珏已感到这反贼当得畅快无比……

  ……

  张文静坐在这堂中,大部分时候都显得乖巧,此时见二人碰了杯,眼中狡黠之色一闪而过,起身道:“对了,张副帅可还未说是否与我拜把子?”

  “好!”

  张珏哈哈大笑,伸手往李瑕肩上一拍,笑道:“大帅往后便算是我妹夫了?”

  “见过义兄。枯坐这般久,小妹可算是得了个靠得住的兄长,也算是不虚此行?”

  ……

  驿中笑声更响。

  驿馆外头颅摇摇晃晃。

  不远处,青白江兀自东流。

  它见过了诸葛亮“抛掷南阳为主忧”,也见到了三十余年来大宋无数名臣良将“北征东讨尽良筹”。

  今日情境,依旧是“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见过了蜀汉后主的“千里山河轻孺子,两朝冠剑恨谯周”,今日又见这大宋君臣。

  唯余岩下多情水,犹解年年傍驿流……

  第六百九十二章 以钱杀人

  从驿馆到成都城五十余里,于德生赶路一整夜,终于在天亮时回到成都城。

  渡过府河,已能看到那新修好的城墙。城郊的田地上,已有农人挥着锄头翻开冻土。

  得益于李冰修都江堰,成都的水利可称得上是“绝妙”二字。

  二江穿于成都,江水可行舟,余则用于灌溉,既得交通之便,又让百姓享其水利。

  江水沃野,土地肥美,黍稷油油,粳稻莫莫,一年三至四次收成,又有山林、竹木、蔬食、果实之丰饶……

  于德生一边走,一边扫视着这荒芜中带着生机的情景,心中却更添悲凉。

  “天府之地,将落于反贼之手。”

  他心中自语一句,心想着只怕李瑕当年收复成都,就不是为了大宋社稷。

  走过北城门,他向关子铺走去。

  沿途的房屋大多是新搭建的,虽然简陋,但排列得整整齐齐,不时还能从某堵石墙、某根大梁上看到刀斧痕迹。

  这城池,像是一个被砍到体无完肤的人,正在一点点愈合,慢慢地恢复着生机。

  于德生再次叹息,走进关子铺,穿到后院。

  “葛二,你去准备马车,马上撤出成都,去重庆府。”

  “是。”

  “许司使,烦你带人撤出关子铺,寻个旁的落脚处隐匿下来,再待时机吧。”

  “于先生这是?莫非,马景败了?”

  “有吃的吗?”于德生撑着扶椅缓缓坐下来,疲惫地喃喃道:“不是败了,是死了。只战了一轮,被李瑕、张珏打得一败涂地,惨不忍睹。”

  “李瑕?”

  “让我先吃些东西再与你细说……”

  说着这些,于德生动作还是快的,充了饥,已将该交代的都交代好,将人手尽快散出去。

  他换下身上的衣物,一股阴干的臭味。

  脚底板已满是水泡。

  终究是文人,这辈子还是头回吃这样的苦头,只能说,总好过如马景般被砍了头。

  才准备要离开这关子铺,前方又有人赶来。

  “先生,虞掌柜来了。”

  于德生虽不耐,但还是又见了那虞掌柜。

  见面开口,虞掌柜谈的,还是金银关子之事。

  这间关子铺虽是年节前才开的,但金银关子却是早便在商贾之间流通了,重庆府那边用的颇为广泛。

  成都这边,张珏也是看金银关子确实比会子好,能兑到钱,才允许商人设铺发行……

  “呵,那张珏打的什么主意我等岂非不知?每日开口便是要我们出钱修桥铺路,心底想的还是效仿薛田、王昌懿之事,查抄关子铺,谋我们的金银。”

  于德生笑道:“怕什么,他不知你背后站的是谁,这关子铺本就是朝廷的,他如何查抄。”

  他起身,拍了虞掌柜的肩,又道:“哪怕最后被查抄了,不打紧,你那库房中有几个金锭、银锭?摆在明面上的一层,加起来还不如你家东主一只碗值钱。我得往重庆一趟办事,这便走了。”

  ……

  于德生坐上驴车,倚在那疲惫地闭上眼,心里想着这次的事。

  金银关子,会是制衡李瑕的一个重要手段。

  左相说的很清楚,让金银关子在川蜀流通,根本就不必担心李瑕是否会占了那些金银。

  有几块金银?

  金银关子原身就是一张纸,其本质,是商人的信誉。

  简单而言,会子的本质是朝廷的货币信誉,现在朝廷的信誉快要崩坏了,暂时地、假装地将它转稼到商人身上,直到朝廷重塑了信誉。

  金银关子流进川蜀,本质是让川蜀相信外地商人的信誉。

  一开始,是得运少量金银到川蜀。

  但不会多,商人又不傻,商人多的是办法只用一两的银子就能建立百两千两银子的信誉。

  就是这少量金银,本身也是死物,李瑕就算抢了,也要用起来才是钱,用来到天下各地买造反所需,以及民生之物。

  粮食、衣甲、铁器、药材。

  流通交易,这是对川蜀以及天下别处都有利的事。

  那便相当于让川蜀也分担了眼下各地物价腾飞的祸端,像是往沸腾的锅里倒了一盆凉水。

  而锅底下那熊熊燃烧的火,是大宋的豪强权贵,这是祸根,是左相将要用公田法、打算法解决之事,姑且不想……

  哪怕李瑕想刮出真金白银,面对的是那些巨商手底下的奸滑掌柜。

  他甚至找不到那些巨商在哪,不可能找的到,因为巨商背后,是千丝万缕的利益盘结,是整个天下的士大夫。

  有了钱,买地,雇农,供子弟读书入仕做官,供养更高的权贵……

  这一整个利益盘结的结构中,最大的获利者全都站在临安朝廷的庙堂之上,站得比庙堂还要高!

  李瑕怎么可能找得到他们,只能与那些奸滑无比的小掌柜去斗智斗勇,斗得天下商旅皆恨李瑕。

  哪怕查封了所有设到川蜀的关子铺,得个几百万贯,算什么?

  江南的贵人们,随手赏爱妾一个盂盆都是纯金的,来往送礼一箱一箱都是先贤书画真迹。

  只要让金银关子流入蜀地,蜀地与朝廷就像凉水与沸水融容,谁还能将它们分开?

  而李瑕若不让金银关子入蜀地,川蜀这个最贫瘠的地方贸易不通,就会被困死,民力物力不足,也休想与朝廷抗衡……

  于德生在脑子里又将这思路仔细整理了一遍,感到松了一口气。

  马千父子,虎父犬子,马景无能,未能在武力上杀李瑕。

  好在,左相高瞻远瞩,能布局以钱杀人……

  ……

  突然。

  长街西面传来了大喝声。

  于德生掀帘看去,只见一队士卒竟是直扑关子铺。

  “奉府衙之命清查反贼!给我把这关子铺封了!”

  “效用这是做甚?我们掌柜年前才捐钱修了城墙……”

  “包庇反贼,证据确凿,封!今日起川蜀禁用金银关子!”

  “……”

  于德生手一抖,连忙放下车帘。

  算时间,李瑕、张珏昨夜还在驿馆清理战场,但竟只在今日午时便能派人查封关子铺,这得是多厉害的洞察力?

  额头上已有冷汗,于德生抬手一抹,焦急地催促车夫快走。

  好不容易出了城门,他回首又看了一眼成都城,暗道下次万不敢再亲自来了……

  ……

  正月十二日。

  “张珏你个狗猢狲!爷爷入你腚的!要钱的时候说是兄弟,翻脸就不认人,你无耻之尤!你他娘的……呜……别杀我……求你别杀我……”

  成都府衙中骂喊声大作,之后又成了哭哭啼啼地求饶。

  张珏最后却也没杀了那关子铺的虞掌柜,只将其发落到个俘虏营去开垦荒地。

  当然,俘虏便是种出粮食,也是全数充到常平仓,用于军粮及赈济流民。

  处理过这事,张珏方转头看向坐在上首的李瑕,道:“他说的‘要钱’,是我让他捐了三千贯修城。”

  “我知道。”

  李瑕今日已在城中走了一圈,张珏治理成都两年,成效其实是超出了他的预想。用钱的地方确实也是多。

  “方才那姓虞的从去岁便在蜀中建船行,岷江上的商船每四条便有一条为他所有。”张珏长叹一声,道:“你要我查封了他,今年这商税我到何处去征?”

  “你想办法。”

  “成都贫瘠,没有了这些外来商旅,我还能如何想办法?”张珏揉了揉额头,道:“缺的物资且不谈,外来流民要入蜀,最好的办法还是随商旅而来,长江上的商船几乎是京湖入蜀的唯一道路。”

  “我并非不让你兴商旅。”李瑕道:“商旅要振兴,但不能用宋廷的楮币。”

  他起身,走到那堆被收缴来的物品前看了看,拿起一张十贯面额的金银关子看了一眼,又随手丢在一边。

  “这东西,早晚又要变成废纸。”

  “为何?”

  “我越发确定这就是贾似道弄出来的。贾似道代表的是朝廷,朝廷入不敷出的祸根不解决,它的楮币就始终是用来剥掠平民。”

  张珏道:“都说是商人们用于流通的……”

  “假的,安定人心的障眼法。”

  李瑕摇了摇头,又道:“这么说吧,这里的关子,面额加起来大概有一百余万贯之多,但等你清点过那虞掌柜带来的金银、铜钱,若能有十万贯,算我输。”

  “目前还没有一次是兑换不了的,而且,他还能到重庆府运金银来兑换。”

  “暂时也许可以,这是他出的本钱。”李瑕道:“等我们到重庆府了再清点一遍,他是不是又要说到鄂州兑?这就是个骗子,带十万贯来骗走你百万贯的物资。”

  “他东主是真有钱……”

  “越有钱才越能骗,越有钱骗得越多。”

  张珏还是不太懂。

  李瑕看了他一眼,也实在不知再如何向这个武将阐述这些货币理论。

  “君玉兄只要知道这东西与会子一样,是个大祸害,是宋王朝必将灭亡的根由之一。”

  “必将灭亡?”

  “国库收入与开支严重失衡,却不能向权贵富豪收税,只好拼命发行楮币掠夺平民,货币体系无比紊乱,经济崩溃……再加上强虏虎视眈眈,必亡。”

  以前,李瑕只是知道宋要亡,只是知其结果却说不出所以然来。

  但在经历了无数纷扰之后,他早已不是初来时的懵懂,已能一语指出宋王朝灭亡的理由。

  宋廷猜忌武将,是他要造反的理由。而眼前这张金银关子,则是宋廷自身将要灭亡的理由。

  说到这个,李瑕真的佩服贾似道这种人。

  都到这种地步了,其他看得清局势的聪明人,或想着缓住局面,或想投降蒙古,或想活到宋亡,或想造反。

  贾似道却还想一下子把宋廷给救回来。

  狂。

  自负。

  ……

  张珏听这“必亡”的理论,这次却只是点点头,问道:“那我们怎么做?”

  “原本,我想的是‘广积粮、缓称王’,但川蜀太贫瘠,困守发展太慢了,需要商贸。商贸若用宋廷的楮币,又会被宋廷剥掠。那原本‘缓称王’的策略便行不通了,我们必须有自己的楮币,我需要铸币权,这是诸侯之权,故而,我需要开牙建府,需要封王……或称王。”

  第六百九十三章 自暖杯

  张珏既然已知李瑕的抱负,闻言并不惊讶,只是对李瑕下一步的计划也清晰了些。

  他沉吟片刻,道:“封王很难,如今一共也只有一个郡王、四个亲王……哦,三个,荣王已经死了。”

  李瑕上次去临安,对此也有过一些了解。

  首先,宋代的爵位基本不世袭。

  宋初,只有三个世袭爵位,一是在太祖后代中血脉最近且德尊者袭封安定郡王;二是柴荣后裔袭崇义公;三是孔子后人袭衍圣公。

  除此之外,一律不得承袭。

  哪怕是皇子封王,王爵也仅止其身,而子孙无问嫡庶以其中最长一人封公,其余不过是承荫入仕。

  因此,早在两百余年前,宋宗姓已“几无一王”。

  直到神宗朝之后,才又出四个亲王世系,称为“嗣王”。

  宋神宗给亲生叔父封了嗣濮王,并规定世袭;宋孝宗给同胞兄长封了嗣秀王;

  赵昀登基后,因他曾经是沂王嗣子,遂又从宗室找人承袭沂王爵位,封了个嗣沂王。再封他生父为荣王,又让弟弟承嗣荣王。

  “赵与芮虽死,该还会从宗室中挑选嗣子。”

  “濮王、秀王、沂王、荣王、安定郡王,整个宋朝便也只有这五个宗室王。”张珏道:“宗室王尚且如此,异姓封王,那就更难了。”

  李瑕道:“说实话,异姓封王我还没了解过。”

  “大帅欲封王,却不了解?”

  “这一个月来才起意的,离临安又远。”李瑕随口应道,不甚在意的样子。

  “异姓亲王是有,几乎都是死后追封。宋开国至今,生前封亲王者,仅两人。”张珏道:“一是后周皇室柴宗训,禅位后降封郑王;二是吴越国末代国君钱俶,纳土归宋后,封邓王。”

  他又补充了一句。

  “便是李煜,也只封违命侯。”

  李瑕问道:“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何苦做这亡国之君。”

  “是啊,生前封亲王不可能。”张珏叹息,“连开国名将,也只有王景一人生前得封郡王,死后追封亲王。”

  “童贯也是生前就封了广阳郡王。”

  “简直是耻辱。”

  张珏摇了摇头,不愿谈童贯,道:“便是权势滔天的史弥远,亦只能在患病致仕后才封会稽郡王,去世追封卫王……”

  至于中兴异姓七王,岳飞在孝宗朝平反,至宁宗朝才追封鄂王。吴玠英年早逝,也是到孝宗朝才追封涪王。号为中兴第一的韩世忠,生前封咸安郡王,追封蕲王。

  总之,在宋朝,异姓生前封亲王不可能,连封郡王的异姓功臣也一只手数得过来。

  宋朝爵位的特点,不能世袭,公伯以下像是随便封,而王爵极少。

  它被淡化了特权,又保留了尊荣的一面……相比于别的朝代大肆封王,这其实挺好的。

  “若是要‘封’王,大帅最多封一个郡王。”

  “郡王、亲王其实无所谓,一个名义而已。”李瑕依旧不太在意,“总之,若不能封王,我便称王。”

  张珏苦笑,提醒道:“我与你说这些,是想说,宋廷几乎不可能答应封王,这不是宰执或皇帝就能做主的事。而宋廷不答应,你自立称王,相当于立刻举反旗,时机并不好……”

  “时机确实不好。”李瑕道:“但我不管宋廷封王是否为难,封不封是由它考虑的事,我只管设立自己的目标,并实现。”

  “如何实现?”

  “第一步,必须拿下重庆府……”

  说着,张珏已将一张地图铺开。

  两人没必要讨论重庆府的战略地位有多重要了。

  便是不知兵势之人,只需看一眼地图上四川盆地东面的山势以及长江的流向也能明白。

  若把四川盆地比作一个院子,四面群山就是它的围墙,成都府是后院正厢房。

  长江是进这院子的主路,荆州是大门,夷陵自古便有“川鄂咽喉”之称。

  重庆府不是大门,是这院子的大堂。

  它在四川这个院子之内,占据了一半的地盘。

  连大堂都不在自己手上,李瑕怎敢说自己是这院子的主人?

  对宋廷而言,平李瑕之叛,从重庆府出兵与起从京湖出兵,完全是两回事。

  若李瑕没占据重庆府,就向宋廷索要开府之权,就相当于直接宣战。

  到时中枢一看,李瑕还没得重庆府,马上就会调京湖兵马入蜀平叛,驻重庆、兵进成都。

  面对内乱,宋廷绝对有强硬平叛的决心,也有这个实力。

  二十余年来,孟珙、余玠、蒲择之、王坚等人就是在重庆府一次一次抵抗住蒙古大军。

  纵横天下、灭国无数的蒙古骑兵,正是在此屡屡铩羽而归。

  到时李瑕若不能速胜,则必亡。

  因为他人口少,钱粮少,积蓄弱,他任蜀帅只有区区两年,川蜀又太过残败,无力供应他长期作战。

  比如,一旦吕文德率大军入重庆,四川盆地就是战场。李瑕手中的川蜀,就只剩龙泉山脉以西这一条通道,整个势力范围就随时有被一分为二的风险。

  唯一的办法,只有在这一切发生之前,先抢下重庆府。

  ……

  “你知道的,整个成都府路,各州县驻军相加,只有不到一万人,且不能调动,否则川西三州十三县必乱。”

  “我知道,兵力就是我去岁调走的。”

  “还有五万余你送来的蒙古俘虏,我派人看管驱使他们劳作,你何时收编?”

  “还早。”李瑕道:“一两年吧,此事我在准备了,须磨一磨他们。”

  张珏问道:“能把成都府的兵力调回来?”

  “不能。”

  “汉中,陇西,关中,能调出多少兵力攻重庆?”

  “调不出。”

  李瑕很干脆,道:“算算吧,陇西、关中、大理皆要驻兵,黄河沿线要防备山西之敌,潼关要守河南之敌,武关要守京湖之敌,萧关要驻兵防蒙古骑兵,陇西则无塞可守,只能多驻兵力,防止凉州蒙军入境……”

  四川盆地近两百万人口,汉中与利州不到百万,关中、陇西两百余万,加上大理,五百万左右人口,若不算重庆府,只四百余万人口。

  这其中,川蜀有许多难民躲在山林中;大理是个入不敷出的地方;陇西地广人稀,短期内收不到陇西百姓的税赋;关中新附,眼下税赋并不多。那这四百余万人,暂时能供养军队的不过一半。反观宋廷,八千万人口供养四十万军队尚且年年困难。

  李瑕之前一直是从宋廷吸血,才能保证军需,接下来必须要休养生息,裁冗兵,练精兵,行军屯之策。

  这也是他不急着收编蒙古俘虏的原因之一。

  穷,养不起。

  也不能带着蒙古人到江南就抢掳,愿不愿不谈,蒙人并不忠心于他。忽必烈经营二十年,行汉制尚且要面对蒙古旧派的剿杀。他李瑕若要学蒙人抢掳,身败名裂而已。

  总之,算上各地驻兵虽有六七万兵力,但驻兵不能抽调出来,根本调不出兵力来。

  两三年内攻了太多的地盘,没有积蓄……

  张珏只掐指一算,已算明白了这些。

  他转头一看李瑕,见其还是从容自若的样子,问道:“你总不是在与我诉苦,既说要拿重庆,总该有兵马。”

  “我们没有,马千有。从重庆府调兵打重庆,不费钱粮。”

  这句话莫名其妙,张珏却是瞬间明白了,眼睛一亮,恍然大悟。

  他抬手一指,点在地图上钓鱼城的位置。

  “招揽钓鱼城旧部?”

  “钓鱼城兵力已被整编进合州、洋州、阆州,分属安德军、武康军,能招揽吗?”

  “有些难办。”张珏思量着,须臾笑了笑,“但我能做到。”

  “好!”

  ……

  两人计议着,语速很快。

  最后,李瑕道:“那便请君玉兄先往合州准备,我还须去趟叙州,安抚后方。”

  “史俊在叙州?”

  “去岁末我以蜀帅之名让他暂代潼川府路,说是朝廷正式任命很快会下来,到今日,他该不安了。”

  “大帅这一路南下,是要当说客啊。”

  李瑕道:“史俊是文人,不好说服。骗骗他吧,正好马千要以密令杀我。”

  张珏道:“二十余护卫太少了,我可从成都抽调两百人随你南下。”

  “不必了。”李瑕摇了摇头,“二十余骑我还能一人三马。两百余人,你从哪找出那么多骑术高超之人,便是有,六百余马匹过境,要带的辎重亦不止是翻十倍,干草、粮食、帐篷、甲胄、器械,太招摇了。”

  张文静才见过张珏的妻女从后衙转过来,进堂听得这话,便笑道:“义兄可知他有多穷了?一路来的见礼都是我出的。”

  “哦?义妹送了见礼?”张珏大喜,“今日又能沽两壶酒,买些野味……”

  ……

  当日下午,李瑕自成都南门而出,四日,驰至叙州。

  他正月初三从汉中出发,三日奔到利州,又七日奔到成都,只停留了不到三日,又四日至叙州,这一路还在几个州县处置了官员。

  不可谓不快。

  之后十日,李瑕与史俊往庆符县、长宁县以及泸州诸县巡视了一番,再次启程,直奔合州。

  他依旧只带二十余骑。

  蜀道本就难走,若带的人多了,做事的效率低不提,地方上的无关官吏见了,难免要认出来,难免要招待。

  川蜀是贫瘠之地,供养数百精兵就牵扯到数百户人家、上千人之生计,若这精兵不用于驻守地方,只用来追在他身边护卫,不论浪费是多是少,上行下效,风气便不同了。

  立业之初,上位者多做一点,多节省一点,少摆些谱,少抖些派头,起到的激励作用不可小觑。

  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贫瘠之地,用度当从细处节省……

  ……

  二月初十,临安。

  “必须派兵去重庆府了。”

  程元凤脸上满是颓然之色,看着贾似道,径直道:“我可以罢相,但你须保住社稷门户……李瑕不可小觑,最好是你亲自挂帅入蜀。”

  贾似道并不愿与程元凤多谈,只挥了挥手。

  “我会看着办的。”

  这一句话之后,他倚在太师椅上,把玩着准备送给官家的玉杯。

  这玉杯身薄如叶,纹理细如丝,将酒倒入,自浮出暖气。

  “自暖杯深不待温。”

  贾似道低吟一声,心想着只送出这小小玉杯,枢密院之权便已是自己的了。

  至于程元凤?

  “老废物,当我不知你做何打算?依国制,宰相挂帅出征,若遇弹劾,不问其罪真伪,必须请辞。堂堂宰执去重庆?我怎可能中了你这低劣伎俩?”

  一壶美酒倒入自暖杯,一缕清香飘起。

  什么货币钱粮,什么功业王爵,已俱在其中了……

  第六百九十四章 暖意融融

  临安城春雨连绵。

  天色晦晦,江南美景也显得昏昏暗暗。

  二月初依旧寒冷,雨水溅在身上冰凉刺骨。

  大内宫城中,天子仪驾正徐徐从内夫人阁趋往延和殿。

  宫城本就不大,这一段路虽只有五百余步,仪驾卤簿却还是安排得很周全。

  抬着玉辂大骄的宦官有二十八人,前方引驾的,执华盖的,捧着拂尘、香盒、金壶的……林林总总有近百人。

  终于,他们安全将天子送进了延和殿,没让一滴冰冷的雨水落在那赤红的天子履袍之上。

  赵禥穿赤红常服,是因宋太祖提倡勤俭朴素之风,皇帝履袍并无太多花样刺绣,以淡黄、赫黄、赤红等纯色为主,样式简约平淡。

  殿中暖意袭来,春光融融。

  贾似道起身,见礼道:“见过官家。”

  赵禥连忙赔笑,道:“贾相公久待了,这恼人天气,朕来得晚了。”

  他在御榻上坐下,自有美姬上前侍候他饮酒。

  今日程元凤、叶梦鼎等人都不知求见了几次,但这般天气,赵禥不想见他们,推托自己病了。

  他前阵子夭折了个儿子,正在伤心之际,宰执们也不好相逼。

  也就是贾似道来,肯与他一起饮酒作乐,而非一天到晚板着脸劝谏,这才答应召见。

  舞乐起,又有宫娥为贾似道陪酒。

  君臣二人这才谈起国事。

  “请陛下节哀,礼部定崇国公之谥号为‘广冲善王’,不知可否?”

  贾似道最先开口提的,还是给赵禥那夭折了的庶长子之后事。

  这才是大宋朝如今一等一的大事。

  赵禥漫不经心听着,只顾喝酒。

  他其实也没见过儿子几次。

  记得好像是在前年,搞大了哪个婢子的肚子,但具体是哪个婢子已不记得了。

  那时荣王与先帝还在,因此事发了火,但赵禥感觉得出来他们心里其实是很高兴的。

  当时只有叶梦鼎、杨栋那些人是真的很生气,说殿下还未大婚,万一坏了继位之大事如何如何。

  幸而有亲生父亲与兄弟杀了先帝,让他直接当上皇帝了。

  至于那个孩子,记得去年年初出生的吧?

  小小一只。

  当时看着就知道养不活,果然就没养活。

  再生便是了……

  等赵禥喝到微醺,心情大好,贾似道也终于说完了那繁琐的丧葬之事。

  之后,便献上一个锦盒。

  “臣深恐官家哀恸,特命人访得一自暖杯,以暖官家之心。”

  “好好好,快让朕看看。”

  美姬打开锦盒,捧出玉杯。

  雪白的素手与那玉杯莹莹相衬,赵禥不由眼睛一亮,吩咐美姬继续倒酒。

  一杯暖酒下肚,他砸砸嘴,像是突然想到什么,连忙让贾似道到近前叙话。

  “贾相公,快与朕说说,用这自暖杯饮酒可有甚功效?”

  “禀官家,此物价值连城自有原由……”

  贾似道扫了周围美姬一眼,凑过去低语了几句。

  赵禥听得大乐,眉飞色舞。

  看着官家那期待的眼神,贾似道心里暗自讥程元凤、叶梦鼎死板。

  要掌握这官家实在简单,只须将其当成厮混于临安欢场中最蠢、最色、最好骗的那个罢了。

  ……

  若非被李瑕陷害一遭,之后又被打压防范,贾似道早便能让赵禥成为他的傀儡。

  但哪怕如此防范,近来赵禥还是渐渐感受到了贾似道的好。

  这样一个臣子,忠心能办事,说话好听,为人又有趣,对赵禥而言,比其它几位宰执强太多了。

  “贾相公,朕要是早些把国事交给你就好了。”

  赵禥愈发与贾似道亲厚起来。

  “前些日子,宰执、大臣们都跑来说朕若不依他们的意思,便全都要请辞,弄得朕很为难啊……”

  贾似道忽然转头看了关德一眼,道:“退下去。”

  关德一愣,偷瞥了一眼赵禥,强稳住心神之后,才不紧不慢向贾似道赔笑道:“官家还在说话,贾相公竟吩咐起咱……”

  “贾相公叫你退下去。”赵禥转头喝骂了一句,“你们也都下去,朕要与贾相公说话。”

  他也只敢对宦官、宫人这么凶。

  关德连忙低头,眼中已绽出惊色,但也只好领着旁人退出大殿。

  贾似道不易察觉地笑了一笑。

  圣眷已定。

  这一年多以来,真正在朝中与他贾似道争圣眷的人,根本就不是程元凤、叶梦鼎等人。

  是关德。

  是李瑕留在朝中的势力。

  若不是有关德每天在赵禥耳边吹风,在李瑕离开临安之后,贾似道只怕用不了一两月,便能请到圣旨,把那些老顽固们通通赶走。

  哪还能给李瑕一年时间收复陇西、出兵大理、招揽关中?

  换言之,是关德在暗地里给使绊子,悄摸地对付贾似道,才给了李瑕迅速扩张实力的一年。

  贾似道有时候恨不能派人直接把关德除掉了事,但没等他动手,赵衿竟是先跑来直接问他“舅舅想杀父皇留下的内侍?”

  “绝无此事。”

  当时贾似道就明白,是那妖妃在背后捣鬼。

  不能轻举妄动……

  简单来说,一直以来,李瑕留在临安的势力与程元凤都在打压贾似道。

  这次,程元凤与李瑕斗起来,才给了贾似道契机。

  一边是重臣逼官家除掉李瑕,一边是关德不停为李瑕说话。

  那只有一个结果,两方势力必然都会让官家感到讨厌,憎恶……

  ……

  看着关德被贾似道赶下去,赵禥咧了咧嘴,感到有些快意。

  他发现,他已经开始讨厌关德了。

  一个贴身内侍,不好好伺候着,不去多找些美酒美人,尽日掺和到国事里。

  他这个天子,根本就不想理国事啊!

  烦死了。

  偏偏闹到这一步,赵禥也不得不理了。

  “方才朕说到哪了?哦,程相公说李瑕想谋反。贾相公,朕还没问过你,这事怎么办?”

  贾似道应道:“臣之所以让关德退下去,因怀疑他与李瑕有所勾结。”

  他与赵禥说话,从来都很直接,尽量用最直白、易懂的话语。

  若再像以往与先帝奏对时,用些隐喻,万一眼前这个傻官家猜错了就很麻烦。

  “贾相公也觉得李瑕要造反?”

  “李瑕做事从不听朝廷调度,又在官家身边安插人手,若不是为了谋反,臣想不出他是为什么?是想要升官吗?可官家早就想给李瑕升官了,他不肯,只想去川蜀,为的当然是谋反。”

  最后这句话,说到赵禥心里了。

  ——程相公都答应让李瑕当宰相了,他不肯,那比宰相大的,还有什么?

  不由就是一个激灵。

  其实,早在这之前,赵禥对李瑕的态度就已不同了……

  兄弟?

  他就从没有对李瑕有过一点点兄弟感情,一丝一毫都没有。

  只是登上皇位之前,能信任的只有亲生父亲和兄弟,就这么简单。

  一登基,这份信任就已经变了。

  换作别的皇帝,早该杀人灭口了。只不过,赵禥只顾着享乐,根本没工夫去考虑这事情。

  李瑕也不烦他,只说要保护他,没让他再去想这事。

  这是他最满意的一点。

  为何满意?一开始赵禥也不知道,反正就很满意,每天只享受帝王之乐,开心得很。

  近来突然发现,原来,在他心底里,极度憎恶听到李瑕的名字、极度憎恶见到李瑕。

  那样一个各方各面都强过他的人,一出现就告诉他“你的身世会让你失去一切……”

  李瑕一出现,带给赵禥的就是这么让人憎恶的破消息。

  然后,李墉一斧一斧劈死了荣王,解决了这事……

  赵禥觉得这很好,又能当皇帝了。

  但经历了这些是何感受呢?

  感受非常糟糕。

  李瑕带给他的情绪,是嫉妒,是憎恶,是忌惮,还有恐惧,无比的恐惧。

  他只想什么都不知道,把头埋在美人怀里,装作无事发生。

  ……

  “这么说,李瑕真要造反?可是,朕……可朕……真的不想对功臣动手。朕让程相公不要去招惹李瑕,程相公不听……李瑕很危险啊。”

  赵禥缩着脑袋,回想起荣王死的一幕,又打了个哆嗦。

  他觉得程元凤、叶梦鼎等人太傻了,偏要无事生非。

  贾似道看到了赵禥眼中的恐惧,眼中泛起满意的神情。

  因喜欢这样的官家。

  “右相确实不会做事,他派人去除李瑕了。”

  “除掉了?”赵禥大喜,追问道:“那李墉除掉没有?”

  “没有。”贾似道摇了摇头,“今日,右相的消息还没回来,但李瑕送了加急奏书,质问夔州路安抚使、兼知重庆府马千为何杀官。官家未见右相吗?”

  “嗝!”

  赵禥大惊失色,酒意瞬间消散,惊道:“什么?!这不是朕的意思……朕没有!朕朕朕朕……都说了要问一问李瑕……不不……程元凤要害死我!”

  贾似道闭上眼。

  他有些受不了了。

  天子没天子的气度,还有那程元凤,派人对李瑕动手,结果呢,李瑕的奏章都到了,程元凤的消息却还没到。

  靠这些废物救大宋社稷?

  唉。

  “右相做得不妥,但说得没错。若不早除李瑕,李瑕早晚要杀到临安……”

  “不,贾相公你不懂。”赵禥喃喃道:“你不懂的,李瑕也许并不想造反,朕……朕与他很亲厚……贾相公你不懂……”

  “臣懂。”

  贾似道忽然深深看着赵禥。

  赵禥又吓了一跳,忙道:“你不懂。”

  “臣懂。”贾似道的语气真诚而饱含忠心,缓缓道:“请官家信任臣,今日之事,只有官家与臣知晓,再无第三人。”

  “你你你……”

  “臣对陛下赤胆忠心,请陛下信任臣。”

  ……

  殿外,风雨如晦。

  关德焦急地踱了几步,心中预感更加不好。

  随着近来愈发多地提到李瑕,关德已能察觉到赵禥对自己的态度变了。

  眼皮跳得厉害,眼看官家与贾似道短时间内根本没有聊完的意思,关德终于咬了咬牙,转身便急忙出宫。

  “快!快送我去吴山……”

  ……

  殿内,暖意融融。

  自暖杯摆在御案上,翠亮有光泽。

  清水被倒入杯中,腾起一缕烟气,渐渐温热。

  “嗒。”

  一滴血落入杯中。

  之后,又是一滴。

  两滴血便在这碧玉小杯中渐渐靠近,最后,融在一处。

  赵禥瞪大了双眼,满是不可置信。

  “这,这……朕莫非是……我莫非是你的……”

  第六百九十五章 权倾朝野

  “莫非,贾相公……你才是……”

  赵禥目光落处,贾似道的眼神饱含诚挚。

  他嘴里那句话几乎就要脱口而出。

  “臣并非此意。”贾似道有些惊讶,收敛了那表露忠诚的目光,正色道:“臣是找到了当年吴潜想用来陷害官家的手段。”

  “你你你……知道什么?”赵禥惊问一声,跳脚似想要逃开。

  他真的是吓坏了。

  虽然是皇帝,但他真就什么都做不了。

  他有无上权力,但这权力从来不在他手上,满朝文官掌握了几乎所有处理国事的权力。

  除此之外,他是有皇权,但不知要怎么用,完全用不来。

  登基之后,他只是在代表皇权而已,而这背后还有太后、皇后、宗室,随时能替他代表皇权。

  他其实毫无权力。

  韩侂胄加上吴太后,史弥远加上杨太后,都可以轻易行废立之事。

  贾似道也能做到。

  贾似道党羽满朝,与谢太后关系很不错……

  赵禥吓得想哭。

  他怕程元凤,怕叶梦鼎,更怕李瑕,之前真的很怕李瑕,但现在最怕的人又成了贾似道。

  甚至,想给贾似道跪下来。

  好在贾似道适时安慰了他。

  “臣不知别的,只知忠于官家,忠于大宋宗社。”

  赵禥更想哭,急道:“贾相,你说清楚点啊!”

  “臣,值得官家信任。”

  ……

  许久。

  待这一对君臣聊过,两人之间的态度已完全不同。

  贾似道面色沉稳,仿佛他才是君王。

  赵禥则是期期艾艾,在贾似道面前像是他的子侄。

  “贾相,你真的会保护我吧?”

  “官家放心,官家只须安心为大宋宗庙承继香火,至于艰难之国事,臣必为官家分忧。”

  贾似道说着这话,隐隐也觉荒唐。

  他身为臣子,如此直言不讳不许天子亲政,简直是霍光……不,他是周公。

  赵禥却丝毫没觉有何不妥,闻言反而是大松了一口气。

  “太好了!那便可将国事拜托于贾相。皇后也说,程元凤、叶梦鼎等人威胁君上,以为大宋离了他们便不行,合该让他们滚……对……对吧?”

  贾似道不得不提醒道:“叶梦鼎、杨栋乃帝师,官家不宜允其辞官,程元凤可以。”

  “那我一定不再听叶梦鼎一句,全听贾相的。”

  赵禥努力显出亲厚的样子,又重复了一遍。

  “我全听贾相的。”

  他已全然忘了当年拽着叶梦鼎的衣角时也是这般说的。

  贾似道听着这亲厚的话语,看着赵禥那双呆滞的眼,只感到赵禥的无情与自私。

  荣王、先帝、关德、李瑕、叶梦鼎、杨栋……都一样,哪怕与赵禥有再深的情份,都是说抛就抛,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舍与怜惜。

  对他贾似道,想必也是如此。

  但没关系,他不像李瑕自知把握不住朝堂,只敢往川蜀那穷乡僻壤跑。

  这大宋朝堂确实不好掌握。

  天下间也唯有他贾似道能做到……

  ……

  吴山。

  关德匆匆赶往公主府。

  拐过青瓦子,忽见几个汉子拦在路上。

  “哪个不开眼的……”

  关德话到一半,只见对方掀开衣袖,露出一截假肢。他微微讶然,连忙招对方上前确认了牌符,之后一起转入李宅。

  “久与关阁长通信,今日方见面,失礼了。”

  “出了天大的事!”

  关德焦急得不成样子,没工夫寒暄,语气飞快道:“快,传封口信给李节帅,近来官家不信我了,今日我预感贾似道要有所动作……”

  姜饭听过,点了点头,道:“我尽快禀报大帅。关阁长准备准备,随我离开临安吧。”

  “离开临安?”关德跳脚,眉毛乱飞,惊诧道:“我是大内首领大官,我的家业……不,我走了,李节帅的圣眷怎么办?”

  “圣眷?”

  姜饭喃喃着重复了一声,语气中有些讥意。

  “贾似道爱要就要吧,大帅不需要那种东西。”

  ……

  姜饭派人安排了关德遁走一事,自又去寻江春。

  江春如今是个闲官,每日在御街上的茶馆听曲,姜饭到时,他正倚在那打磕睡。待听得几句私语,困意顿消。

  “姜使司是说……右相马上要罢官了?!”

  “是。”

  “如此一来,纲纪愈发废弛了啊,社稷民生……”

  江春很是惊异,愈发对社稷忧愁。

  同时,又觉临安官场复杂。

  在此间,权力大小根本不是看官位。

  这样的朝堂震动,有多少高官重臣还不知消息,他便已然得知原委。

  “纲纪如何,江县令也管不了。”

  姜饭看了眼这茶馆,心想终日在这喝茶的官能救什么社稷民生。

  他对江春唯一的尊敬也就是当年江春曾是庆符县令了。

  “县令也试过一遭了,程元凤并非诚心邀大帅回朝。别再理会这些人了。与这些人一起,办不成事的。”

  江春听了,面露羞愧,颇感难堪。

  他此次替李瑕谋官,官没谋到,听了程元凤几句话,糊里糊涂地便写封信问李瑕要不要回来当宰执。

  本以为是好心好意,如今听说程元凤命马千袭击李瑕,江春才明白自己被程元凤耍得团团转。

  这是州县官员与中枢宰执之间的差距……

  好在,李瑕敲打了江春一遍之后,便不再继续追究。

  接下来,江春要做的事只有一件。

  “这次,县令不必再求见官家了,拿出气派来,问一问到底是谁给马千胆子,敢袭击两个蜀帅。”

  “李节帅这是要与朝廷叫板了啊,我……”

  “叫板便叫板,怕什么?”

  ……

  临安城的阴雨未歇。

  傍晚时分,贾似道从宫城出来,没有立即归家,而是到枢密院,召集了心腹幕僚。

  “左相,李瑕的奏章一到,程元凤没有推托,径直乞病告老,饶虎臣以及七名当日以辞官威胁官家的枢臣也上了辞呈。”

  “我知道,拟份名单来,把朝堂上所有碍事的废物都给我扫走。”

  “是。”

  贾似道抬了抬双手,掂着他的宽袖,表示终于赢回了他的权柄。

  他开口,语气看似玩世不恭,其中却带着某种郑重之意。

  “今日,官家决定加我为……平章军国重事。”

  群僚大喜过望。

  所谓“平章军国重事”,位在宰相之上。

  这一官职以前是种殊荣,几乎不真的参与决策军国重事。

  承平时,只有文彦博、吕公著这样的名臣担任过,南渡后,只有乔行间晚年曾担任过。

  待到韩侂胄任此殊职,它由“名”转“实”,成了权倾朝野的最高官职。

  韩侂胄正是凭此职独擅朝政,独揽军、政合一之大权。

  贾似道是大宋第五个平章军国重事,是大宋第二个实权平章军国重事。

  他终于超脱了相位之争。

  这如何不让心腹党羽们狂喜?

  “恭喜左相,恭喜平章公。”

  “平章公终于可以放手施为,重整社稷!”

  “……”

  贾似道闭着眼,咀嚼着这份权力。

  之后,他抬了抬手,止住群僚的道贺。

  “国事风雨飘摇,内忧外患,眼下还不是庆贺之时,说几桩要事。首处,是反贼李瑕……”

  驱走了程元凤之后,贾似道立刻将目光重新落回李瑕身上。

  恰是因李瑕,让他在沉寂了一年多之后,走到了人臣之巅。

  亏得有这样昏庸的皇帝,还有那许多皇帝的把柄。

  李瑕本有一丝机会像他贾似道此时一样,独揽军政大权……只要能在朝争中斗倒他贾似道。

  但李瑕不敢,选择了另一条更难的路。

  也许是知道斗不过他贾似道。

  总之是,当年那个让他一度欣赏的年轻人,如今已与他愈行愈远。

  立场完全对立了。

  他已是大宋执政者,李瑕已成了大宋叛逆。

  站在大宋社稷的立场上,长江以北丢了都不要紧。但川蜀位于长江上游,却绝不能落入叛逆之手。

  “被程元凤耽误了太多时日,且还打草惊蛇,我料定李瑕经此一事、必要占据重庆府,速调吕文德领兵入蜀,先保重庆府万无一失。旁的,待我加平章军国事之后再行安排……”

  贾似道的语气不急不缓。

  完全来得及,马千镇得住重庆府。

  ……

  重庆府。

  嘉陵江在此汇入长江,府城便夹在两条大江之间。

  城池最早是秦时建的巴郡城,汉时为巴郡治所江州城,蜀汉时李严扩建城池。

  宋嘉熙二年,彭大雅任重庆知府,为防御蒙军,再次拓建城池,范围比李严扩建的江州城还大了两倍。

  南面城墙本就在长江边,北面城墙则被扩建到嘉陵江边。

  换言之,重庆府城北面、东面、南面环江,城墙沿江而建可居高临下打击敌兵。

  没有极强大的水师,不可能从这三面攻城。

  西面,则是中梁山脉、缙云山脉、云雾山脉。

  而嘉陵江上游,合州守着重庆门户,互为犄角。

  余玠便是看中这样的地形,将四川制置司治所迁至重庆。

  蒙哥之所以死在钓鱼城,也许就是余玠在这一刻创造出来的。

  ……

  马千不认为李瑕能攻到重庆府。

  这日坐在府衙中与于德生叙话,他强压着失子之恸,道:“不是我自夸,我擅于守城。兴昌六年那一战,哪怕王坚丢了钓鱼城,我也不惧蒙哥来攻重庆。”

  话到这里,马千自知这话说得有些夸大了,又补了一句。

  “毕竟,当时吕帅援兵已至。”

  “李瑕并非浪得虚名之辈。”于德生道:“他打过太多看似不可能胜的仗。”

  马千道:“此事,我承认。”

  他不想承认。

  儿子已死在对方手中,哀恸还未散去,却要承认杀子的仇人了得,这真的很难。

  但守住重庆是大事,得知己知彼。

  “这十日来,于先生也随我看了重庆之布防。李瑕若要攻重庆,至少要有五万大军。而于先生已传信临安,三个月之内,必有援兵入蜀。眼下,李瑕并无征调人马的动静。等他调兵再至重庆,至少要两月。难道,我还能连一个月都守不住?”

  于德生道:“绝无此意。”

  “不仅是重庆万无一失,整个夔州路,一城一县我都不会让李瑕攻下。”

  “我只是怕马将军轻敌。”

  “并未轻敌。”马千正色道:“我是以从戎三十年之守城经验断言。”

  他起身,走到地图前,给于德生指点着夔州路的布防策略。

  “于先生请看,不论李瑕从成都或汉中出兵,各河谷、要道我皆已扼守,粮草充沛,可供长期驻防,又能相互支援……”

  于德生虽不懂兵力,但聪慧敏达,能够理解马千的叙述。

  这是大宋将士二十余年总结出的防守经验,从孟珙、余玠,到蒲择之、吕文德,都曾布置过重庆府的防御。

  蒙军尚且难以攻克,何况李瑕?

  于德生顺着马千的指点,全盘考虑着整个防守策略,确实想不到李瑕还能有什么攻下重庆的可能。

  最后,他只能问道:“李瑕擅用间,重庆府不会有李瑕的细作吧?”

  马千摇了摇头,道:“重庆山多地广,防御不仅靠城门,少量细作无用。且我在于先生归来之后,立即传令各地戒严。”

  “话虽如此,还是得小心。”

  “不错,待李瑕真动兵了再谈吧,我已广派哨探,打探成都、汉中动静。”

  “如此就好。”于德生道:“想必临安已收到我们的消息,左相正调兵入援。”

  马千怅然。

  本以为右相下令、左相庇护,必能立下大功,没想到死了个儿子。

  于德生见他神情,又道:“请马将军放心,只需守住重庆府,左相依旧会为将军请功。”

  此时府衙内还是一片安详,两人分析过后,皆认为李瑕到现在还未有出兵的动静,也许不会来攻重庆了。

  还不如谈谈往后的前程富贵……

  下一刻,马千回过头,大步走向堂外,看着外面那匆匆赶来的哨探。

  “何事?!”

  “报将军,李瑕……”

  马千冷笑,显出“果然如此”的神情,问道:“他从成都出兵了?”

  “不……不是……李瑕已至合州,摆出仪仗,命……命将军前往……前往谒见……”

  马千以为自己听错了。

  什么李瑕就到合州了?

  成都都还没有兵马调动迹向,怎么就到合州了?

  “多少人?”

  “不知多少,但……”

  “曹琦怎么回事?!为何不拿下反贼?!”

  马千问的曹琦乃是合州守将都统制,正是他心腹大将。

  他早已将程元凤密令示于曹琦,命他镇守合州,若遇李瑕,格杀勿论。

  眼前的消息却实在叫人云里雾里。

  莫不是曹琦不敢动李瑕?先将李瑕拿下了?

  “曹都统……曹都统他……”

  马千大怒,喝道:“吞吞吐吐,快说!”

  那哨探回身一指。

  马千回头向院门外看去。

  目光落处,有另一名哨探惶惶然捧着一颗头颅不敢入内。

  而那头颅……竟是曹琦的。

  曹琦死前犹虎目圆瞪,眼神中满是愤怒。

  “怎么回事?!”

  “李瑕……李瑕给将军下了……下了……”

  马千一把抢过那哨探掏出的文书。

  只扫一眼,已是怒气冲天……

  ……

  于德生惊疑未定,凑上前问道:“李瑕兵至合州了?为何一点动静也没有?”

  “李瑕并未出兵,成都确没有调动过兵马。”马千喃喃道。

  他闭上眼,又想到了儿子的死。

  “何意?李瑕只带了他那数十人取了合州吧?以将军之布置,这不可能……”

  “该是合州副都统张世昌降了,此人是王坚旧部。”马千神色落寞,道:“我本以为王坚忠诚体国,其部下不会附逆,没想到啊。”

  “王坚?他是邓州人吧?”

  于德生自沉吟道:“邓州乃宋金分界,刘整出身邓州穰城,属金国。王坚是邓州彭桥,属大宋……本以为忠诚体国,终究是与北归人瓜葛太深了。怪不得李瑕举荐王坚镇守陇西。”

  分析着这些,于德生目光始终落在马千手上那公文上。

  终于,马千递了过来。

  “于先生想看便看吧,他太狂妄了。”

  那文书上没说什么,但从头到尾,李瑕都是命令的语气。

  “付罪将夔州路安抚使马千,尔敢遣我治下将士,擅袭朝廷要官,命尔自缚至合州请罪,若敢不从,以谋逆之罪格杀勿论!”

  ……

  于德生摇了摇头,心中苦涩起来。

  马千说的不错啊,李瑕若是开战,短期内确实攻不下重庆府。

  蜀中将士不会从吴曦那样擅起战乱的叛臣。

  但现在,李瑕亲至合州,宣布重庆兵马也是他治下之将士,厉声质问马千……仿佛马千才是那个叛臣。

  于德生耳边仿佛还能听到李瑕的讥嘲。

  想打仗?会守城?

  论名义、论官职、论功劳、论将士与民心之所向,你马千有什么资格与堂堂蜀帅打仗?

  第六百九十六章 岂曰无兵

  在府衙大堂上枯坐了很久之后,于德生往椅背上一靠,摇了摇头。

  “李瑕这应对,不算高明。”

  马千点点头,附和道:“确实,跑到夔州路境内来摆制置使的威风而已,不高明。”

  说完,他犹觉愤怒,遂又道:“不高明,但我居然没想到,让他钻了空子。”

  于德生喃喃道:“我曾想到了,但我以为他不敢来。”

  “他怎么敢的?”

  “他算时日,程元凤派人杀他,在得知他没死之前,朝廷必不会宣布他是叛逆。我们是正月初十动手,消息一来一回近两个月,那至少在三月初之前,他都还是四川阃帅。”

  马千道:“夔州路是我治下之地,各处都是我所统领之兵马,他怎敢来。”

  于德生说是那么说,但换作旁人,就算知道三月初之前还是蜀帅,一般也不会有胆子还敢来。

  怎么可能有把握?

  想到这里,马千一口浓痰啐在地上,再一次感慨道:“这逆贼胆子真他娘的大,杀子之仇,他还敢送上门来。”

  于德生道:“我是说,他打算在三月之前谋取重庆府。”

  “不可能,也就合州那地方,只有合州军民是从钓鱼城迁下去的,与李瑕、张珏早有勾结,才能让李瑕这么快骗走了合州。”

  “其余州县,真的没问题吗?”

  马千道:“我上任夔州路安抚使以来,早已将各地驻军将领撤换成我的旧部。他们不可能随李瑕造反。”

  于德生问道:“但若再有一桩张士昌杀曹琦之事。”

  “张士昌在王坚麾下时不过是个队将,这两年,是我升他为合州副都统,忘恩负义。”马千骂了一句,方才道:“李瑕就在合州,还能再串联谁?”

  “那就好,一定要小心啊。只要能守到三月中旬,四川军心自会与李瑕离心离德。”

  “还有二三十日,眼下怎么应对?”

  于德生道:“马将军可有良策?”

  “守城我擅长。但李瑕没有发兵来攻,这是官场之事,请先生来破解。”

  于德生皱眉沉思。

  他发现,地方官与朝官完全不同,地方官当然也有党争,但相比朝廷那种数千官员挤在一座城里争权还是差得远了。

  眼下,哪是甚官场之事?

  “敢问,合州有几多兵力?”

  “钓鱼城本有三千余兵力,万余乡勇。汉中收复后,乡勇放回田亩,士卒被张珏带走了一大批,只剩千余人。这次我调兵四千增援。”

  马千想了想,又认为眼前情景说实话比较好。

  “这四千兵力是兵籍所载,扣掉惯例,是两千人。”

  于德生懂,这“惯例”就是空饷了。

  川蜀这边还好,京湖那边吃空饷的情况就极为严重。

  孟珙镇守京湖时定额三十万兵力,贾似道在京湖时还剩二十万,吕文德上任后,京湖兵力被他裁至七万,京湖养兵之赋大部分已被他攫为己有。

  相比起来,马千就好太多了,且这空饷未必全是他吃的。

  说两千,大概也只一千七八,再加合州原有驻兵,该不足三千人。

  李瑕不可能现在就全数掌握,大部分人都只是在静观其变而已。

  于德生遂道:“最简单的办法,请马将军统率重庆府大军,亲自围剿。”

  马千摇了摇头,缓缓道:“调虎离山之计,轻离驻地,此守城之大忌。”

  “李瑕既敢来合州。除掉他即可平叛,一切祸端就尽消了。”

  马千还是摇头。

  道理他都知道。

  就好像前年许多人都知道蒙哥一死,蒙军必撤,但敢杀到汉中的还是只有李瑕、张珏;

  如方才所言,李瑕明知道暂时还占着蜀帅的名义,去合州没多大危险。

  但,李瑕敢去,他马千不敢去。

  守城,最要紧的就是心境,此事或许就是李瑕在诱敌出头,不敢不慎。

  “这样吧,我派我二弟领三千兵力北出,先驻军三槽山,防逆贼观察合州形势,伺机而动,进可攻,退可守。”

  于德生听马千这般说,也觉得有道理。

  “也好,那我这便传书回临安,为马将军报功。”

  “须尽快请朝廷下诏宣布李瑕为叛逆,我才好从容应战。”

  两人根本没有谈马千是否要自缚去向李瑕请罪,必不可能去的。又商议了一番,认为应该派人到营中宣扬,李瑕其实已谋反,只是朝廷消息还未送达。

  总之,虽猝不及防丢了合州,守也不难守,但还是只要在朝廷宣诏、吕文德援兵抵达之前守住重庆府既可……

  安排完这些已是深夜。

  于德生离开大堂,眼看这川蜀的夜晚一片漆黑,愈发怀念临安城那彻夜不眠、灯火绚烂的杭城大街。

  “这次来,也不知多久才能平叛归钱塘……我亦欲、西湖去。目送兰桡知几度。”

  虽是国事沉重,这书生的身影犹带着几分潇洒。

  马千还坐在堂上,将脸埋进蒲扇大的双手中,有浊泪从指缝中滚出,沉溺于儿子被斩首示众的悲痛中不可自拔。

  “儿啊,你未战亡在抗虏战场,竟死于叛逆之手……为父,必为你报仇雪恨。”

  一开始,他只是不服气李瑕、张珏,如今则已是私仇大恨。

  ……

  次日。

  马应麟领着三千宁江军精锐拔赴三槽山。

  马千则亲自调整了重庆府城防务。

  他作为蜀中老将,资历还高于张珏,深谙守城之道,虽少了三千兵马,也能将防线调整停当。

  倒是城中确实还有一些从钓鱼城撤下来的将领。

  比如程聪、史进、李从等人,皆是在钓鱼城一战中立下战功,朝廷破格提拔为副都统制、统领、统制……

  马千想到了合州张世昌转投李瑕一事,遂下令撤掉了这几人的兵权,换成自己的心腹将领掌兵。

  他甚至想将这些人关押起来,待见这几个将领发了怒,遂觉不宜将事情闹到如此尖锐的地步,好言安抚,将他们打发回家。

  城门自是早已戒严,十日前于德生来时便戒严了,不可能再有细作能进来。

  如此安排妥善,马千再巡视了一遍重庆府中,已想不出李瑕还有攻克重庆的可能。

  三面环江,没有水师,碰都碰不到城头。

  西面城墙全是麾下心腹宁江军把守,对他有绝对的信任。

  要知钓鱼城一战,这些士卒便是随他守着这里,个个未见蒙人便立下战功。

  李瑕要来攻,得先攻破三槽山防线,穿过嘉陵江窄道,绕道西城,筑攻城兵械……就根本不可能。

  “赔了个儿子,却只有这守住重庆的功劳啊,守守守,守了一辈子……”

  ……

  是夜。

  “真的?!连关中都收复了?!”

  “噤声。”

  张珏低喝一声,道:“万一哪个妈子、门子听了,传出去,你要老子的命。”

  程聪身材粗壮,如个圆木桶,年纪比张珏还大十岁,语气恭谨中带着粗莽,一副又老又暴躁的模样。

  “将军你就不能放心吗?我这破院,就他娘两个做粗活的臭汉,睡得比猪都沉。”

  “叫我副帅。”

  “副帅,你这差遣比王将军都高啊。”

  “王将军没了好差遣。”张珏叹道:“他既封伯了,称‘王公’吧。”

  “多麻烦,叫惯了的。话说,真收复关中了?”

  “李帅抵叙州时,大理收复的消息也已传来。”

  程聪感慨不已,回想着钓鱼城的往昔,躁得起身到处乱踹。

  “我知道副帅你来的目的,马千今日解了我的兵权。按说,要不是十多年前跟着他杀过敌,他最近又死了娃,老子揍得他娘都认不出。”

  “事后找补没用,你儿子呢?”

  程聪径直道:“在达州。”

  “只要我们动作够快,马千弄不到他。干不干?”

  “将军让我想想啊。马千说了,朝廷很快要给李节帅定罪。这他娘的,能打仗的一个个都弄死了。”

  “这般与你说,收复之功在朝廷不管用。但我得问问,在我们这些袍泽兄弟眼里是不是也不管用,若你们也说就愿意如前些年那般年年困守、年年困守,也不必多说了,你砍了我脑袋报功。”

  “这话说的,谁他娘想窝在钓鱼城上过一辈子。为何能从山顶上下来过日子,谁心里没杆秤?”

  张珏道:“那别废话,随我去找史进。”

  程聪有点为难,又踱了几步,道:“好不容易升了都统。王将军每次都说忠……”

  “事成了,请王将军镇陇西,那也是一方阃帅。你再犹豫,他一把老骨头在江南那鸟地方染了一身的风湿。还有你那都统算个屁,兵呢?”

  程聪眼一瞪,胡子一吹,操起刀便走。

  “将军都这般说了,还能不干吗?!走!”

  ……

  史进家中。

  两个身影正趴在墙头向外望去。

  “真会来吗?”

  “应该会来,傍晚我看到好像是他在那里,见这边人多便走了……来了。”

  “竟真的来了。”

  “嘘,小点声。”

  ……

  那边,程聪低声道:“我搭将军上去,你再拉我。”

  张珏四下看了一眼,往程聪大腿上一蹬,已攀上院墙。

  拉了程聪上来,他纵身一跃,跳进史进的院落。

  心中愈觉畅快。

  这次来重庆,召集部将,仿佛又回到了在钓鱼城的日子,却不只是要带他们守,如李瑕所言。

  要进取,进取……

  突然,脖子上一凉,有人按着他脖子扑在他身上。

  张珏一惊,反手便将对方按倒。

  “哎哟!”

  “我我我……张将军,我。”

  借着依稀的星月之光,张珏眯了眯眼。

  “史炤?”

  “还有我。”

  又一个身影从杂物中窜出来。

  “王立?”

  张珏松了口气。

  想来史炤是史进的堂侄,暂住在此地,王立大概是跟来的。

  这两个孩子一个已十五岁,一个十一岁,胆子却大。

  “知不知道我差点弄死你?!你大伯呢?”

  “屋里,他今日被解了兵权,喝了闷酒,正打雷呢。”史炤举步带他们往屋里走。

  比史炤还小四岁的王立竟显得极为聪慧,追上张珏的脚步,道:“我傍晚见到张将军在门外了,你扮成货郎,旁人认不出,我却认得出……”

  “闭嘴,乳臭未干,滚蛋。”

  “张将军,我可告诉你,我有用,有大用。这重庆城,你们都没我熟。”

  “你怎么像是所有事都知道了?”

  “城内告示都贴了,马千说张将军你是反贼,那马千必是坏人。”

  “坏人个屁,学大人说话,还‘必是’。去,拿盆水来,给我把这史打雷泼醒。”

  ……

  一整夜,马千防守得万无一失的重庆城中,聚议者由两人,成了五人,十人,二十人……

  第六百九十七章 壮志销如雪

  “李瑕根本就没有多少兵力。”

  三槽山,马应麟作了如此判断。

  他不是乱说,而是打探形势推出的结论……

  二月十一日,马应麟领兵出重庆,仅在二月十二日中午,他就已在三槽山安营下寨。

  这行军速度不可谓不快。

  他原本还担心反贼会在嘉陵江河谷设置伏兵,毕竟这就是当年李瑕伏击史枢的战场。但路上并未遇到伏兵。

  这说明李瑕根本没带心腹兵力来。

  之后哨探回报,可推测出李瑕暂时还只是稳住合州城,不能如臂使指。

  那接下来是该驻守三槽山、扼住往重庆之要道,还是攻合州平叛?

  马应麟倾向于守。

  只须再守二十余日即可不战而屈人之兵,没有强攻的必要。

  然而,他这边刚安好营,李瑕却已派人来了。

  ……

  “我了解李瑕这反贼,打起仗来,喜伏击、偷袭。如今应战,却遣使而来,真当是自成一国了不成?”

  “不是使节。合州垫江县押司徐子敏,来向你转达蜀帅之令。”

  “够了!”马应麟喝道:“一小吏,也敢在本将帐前放肆!不妨告诉你,朝廷已通悉李瑕异心,不日便有诏谕。你回去告诉那奸诈之徒,休再借大宋官名对我等守国将士吆五喝六,若要反,摆开阵仗来与我一战罢了!”

  他声若洪钟,一直在表达的意思其实是他很了解李瑕、守着三槽山,不怕李瑕来攻。

  这是恫吓。

  是想要吓得李瑕不敢来打。

  反正只要守住就能立功。

  徐子敏喝道:“你等指责李节帅有谋反之心,便敢行谋反之迹?!到底是何人在挑起战祸?在此春耕之际,不顾合州民生百姓之安定,未得号令而擅动兵戈?!多言无益,节帅命你三日内缴械自罪,否则休怪他军法无情!”

  马应麟以为这些人疯了。

  说什么民生百姓,什么说军法处置,李瑕当这重庆府是他治下不成?痴妄。

  受大宋恩泽而居阃帅之位,骑在重庆府忠臣良将头上作威作福,杀都统曹琦的,不正是他李瑕吗?

  还三日内自罪?

  疯子。

  “来人,把这奸滑胥吏给本将驱出去!你给本将转告那贼逆,王师不日即至,劝他趁早回头!”

  ……

  徐子敏风尘仆仆回到合州,一路进到州衙堂上,拜见李瑕,转述了与马应麟相谈的情况。

  “那看来,他一定不敢攻城了。”

  三千兵马驻于城南,李瑕却只评述了这一句,随手将他方才写就的文书递给徐子敏,下一句,谈及的竟已是合州的春耕之事。

  “在城内张贴告示,告诉百姓,闭城至多三日,不会耽误他们春耕。另外,合州这边还差多少农具、耕牛等物,你做个统筹给我,会尽快调来……此间多是钓鱼城退下来的乡勇以及将士家小,有大功于国,不可使他们寒心了。”

  徐子敏双手捧过文书,一时也是不能适应这种做事的风格。

  前一刻还在说兵事,下一刻又说农事。

  若说这算是李节帅气格雄浑,视马应麟为无物,也行。但吩咐人做起事来,那真是没停没歇。

  才从三槽山回来,也不让人歇一歇。

  垫江县衙一共就七个押司,被杀了两人,其余五人这短短几天内则被驱使得连轴转,仿佛他们不是小小胥吏,而是经世高才。

  徐子敏既觉崇敬又感惶恐,又疲惫又振奋,不知李节帅是否打算重用自己,也不知李节帅是不是真能平定马千之乱……

  他正要领命告退,忽听李瑕又问了一句。

  “对了,胥吏可以转官吗?”

  徐子敏心肝一颤,忙恭谨应道:“虽有出职之例,但极难。承平时东京百司吏,新法皆三十年以上出职,何况乡野小吏。”

  “知道了,去做事吧。”

  “是,大帅,小人告退。”

  这边徐子敏退下去,马上便有另一个等在堂外准备通报事务的士卒入内。

  “大帅,这是你要的名录。钓鱼城之战后,伤残乡勇并未有过记录,小人今日寻访了二十余人,是否召来?”

  “不必了,把住址记下,我明日去一一拜访……”

  李瑕这一日忙的无非也只有这些事。

  待接见了这些下属,他转到后堂,只见张文静正坐在那打点文牍,娴雅认真的模样。

  她做这些事时认真,之后却是起来抱着李瑕的胳膊,自在那笑。

  “笑什么?”

  “有些人说有个不碰女下属的原则,却正与我依依偎偎。”

  “你哪听来的?”

  “元姐姐与我说的,说是每有女子入幕府,严先生皆郑重交代。”

  “好吧。但不一样,你是家里人偶尔帮忙,既不任职,又不领俸禄。做得好无奖赏,做得不好我也不罚你。”

  “谁说我做不好了,你看看,算是个小才女吧?”

  李瑕不由笑笑。

  相比于取陇西、关中,他这次显得轻松许多。

  偶尔与张文静谈及重庆府形势,也未曾显出过半点焦虑之态。

  “大概三五日我们便去重庆。”

  “你就这么相信义兄不会出差池?”

  “发现一个问题没有?”李瑕道:“蜀中的马千也好,临安诸公也罢,就像没想过如何从我手中直接取汉中。”

  张文静笑笑,道:“取汉中?赵宋岂有这般进取之力?”

  “所以,马千做的是杀张珏、取成都,意图封锁汉中,且不说他们以后能不能耗死我。蜀地所有从山城上迁回来的将士怎么看?没有汉中,蜀地就没有屏障,再叫他们迁回山城?”

  “明白啦,事关所有蜀地将士的切身之利,这便是人心所向。”

  “以张珏在军中威望,他亲自去劝,不说是钓鱼城旧部,凡蜀地将领但凡想明白这一点,都会支持他,故而说是十拿九稳之事。”

  张文静又问道:“那赵宋就没一点办法治你?”

  “有。”

  李瑕道:“比如,起复蒲择之或王坚为蜀帅,他们在蜀地声望高于我,且我曾在他们麾下,有此二人入蜀,川蜀将士之心便很可能不在我。我再想招揽张珏、史俊、易士英等人就极难。”

  “赵宋做不到?”

  “我能任蜀帅,本就是因宋廷当时猜忌蒲择之、王坚更甚于猜忌我。至于别的办法也有,由功勋显著的宰执之臣镇守重庆,重庆府若有威望高于我的重臣在,我当然也不敢亲自来合州。”

  说到这话题,李瑕近来也颇有感触。

  “这世道,上位者若有胆魄,是有奇效的。李世民那般每每只率十数骑兵便敢冲数万大军的传奇人物便不提了。宋朝是要守国,不需要有李世民,只要再有个宋真宗,我也就没奈何了……”

  宋景德年间,辽国的太后、皇帝亲率二十万大军攻宋。宋朝这边,满朝劝宋真宗迁都到金陵或成都避难。是宰相寇凖,逼着宋真宗御驾亲征。

  真宗到澶州之后,宋军士气大盛,胜了几场仗,辽太后也就派人议和了。

  当时,寇凖主张乘势出兵、夺取幽燕,极力反对议和。但真宗本就不敢亲征,倾向议和,主和派便攻击寇凖拥兵自重、图谋不轨,后有了澶渊之盟。

  “陛下神武,将臣协和,若大驾亲征,贼自当遁去。”

  “奈何弃庙社欲幸楚、蜀远地,天下可复保邪?”

  有时候,上位者有无足够的胆魄,是能让天下富强兴盛与亡国灭种之间的差距。

  李瑕二十骑入合州,远比不上李世民,在大宋忠臣眼里已足够大胆狂妄。

  但一个反贼再嚣张,其势也还比不来辽国二十万大军,只需要有个宋真宗,李瑕必死而已。

  大宋不会再有宋真宗了,因为不会再有那个敢逼着天子御驾亲征的寇凖。

  寇凖已经蒙冤贬谪,客死雷州了。

  且无钱归葬故里,尸埋洛中。

  而如今形势,怪程元凤、贾似道没这个胆魄?

  大宋朝的胆魄,是三百年间一点一点打掉的,从寇凖、岳飞、余玠这些人的骨头上一锤一锤地敲下来,敲碎了他们的骨头,也把所有人的胆魄都敲碎了。

  如同寇凖那首绝命诗。

  “壮志销如雪,幽怀冷似冰。郡斋风雨后,无睡对青灯。”

  ……

  那再看今日这重庆形势,李瑕已亲入合州;张珏只身敢往重庆;马千自诩手握重兵,却不敢出城一战。

  孰胜孰负,夫复何言?

  ……

  二月十五日。

  马应麟于三槽山上向北眺望,犹见李瑕毫无出兵的动静。

  “三日内自罪?真是个疯子。”

  马应麟已完全不明白就李瑕这样只会夸口胡言之辈,到底是如何任蜀帅之位的。

  心里那疑惑与讥嘲一直不散,但守嘉陵江河谷还是很轻松的。

  “报!将军快看,南面有溃兵奔来……”

  马应麟迅速转身,他登上另一个高台,向南望去,心头不由愈发疑惑。

  哪里来的溃兵?

  根本就没有兵马往重庆啊。

  ……

  “把他们给我拖出去斩了!”

  半个时辰后,怒吼声自大帐中响起。

  马应麟怒不可遏,犹自破口大骂。

  “这些不是重庆溃兵!是李瑕派来乱我军心的细作!我不会中计的,大哥从戎一世,不可能这么快败了,不可能……斩了!把这细作拖出去斩了……”

  “将军不可啊,溃兵越来越多了,太多了……”

  “斩了他们!”

  “报!都统程聪领兵自南而来,扬言平叛,他……他说……将军是叛逆……包围了南面道路。”

  “不可能……”

  “报!叛贼张世昌领兵出了合州,向三槽山来了。”

  “慌什么?!驻军山地,他们攻不上来,给我去……去给我守山……”

  形势直转急下。

  程聪、张世昌的兵马已堵上山路。

  马应麟还在安排守山,远远传来几声大呼。

  “兄弟们,马应麟才是反了,我们守卫重庆,冒死来报信,他却要杀我们,必是反贼,不如杀他平叛,找蜀帅领赏!”

  “我们是大宋官兵,不是马家私兵,该奉蜀帅之命平叛。”

  “三槽山被包围了,平叛领赏啊!”

  “杀马应麟……”

  “……”

  “溃兵中果然有李瑕派来的细作,马上给我斩了他们!”

  马应麟大惊之下,急忙出了大帐要去调兵,才到帐外,侧面突然有几名士卒扑上来。

  “你们想做……”

  “噗!”

  刀光一闪,一颗头颅已落在地上。

  马应麟至死犹瞪着双眼,不敢相信会这么快。

  以为轻易便能守上二十余日,不想,才过三日,重庆府城都已经丢了……

  第六百九十八章 三峡

  一艘小船顺着长江漂流。

  于德生趴在小船上,回头望去,早已望不见重庆府城。

  重庆该是已经丢了。

  快到让人不可思议。

  只能说他运气真是好,昨夜因怀念临安繁华,没在马千安排的府署后衙安置,独自到城中寻了一酒家。

  待听到城中喧杂声起,赶到府署一看,远远望见张珏领着一队兵士匆匆赶过。

  还有人提着马千的头颅……

  那一幕,给了于德生一种极不真实的感觉。

  就好像张珏才是重庆城中守将。

  而马千似乎是一个假冒的夔州路安抚使,手握宁江军、把控重庆府、在军中的威望大权,都如谎言般被一戳就破。

  荒唐可笑。

  马千苦心经营的防线,仿佛在流沙上搭了一座城垒,坚固而漂亮,但李瑕、张珏根本就没去攻打它,只挖了地基,城垒就陷了。

  为何会缺了地基?

  “因为这些武夫烂到根子里了!”

  于德生感到了愤怒。

  他以往怒这大宋文官贪财,故而赌誓愿竟毕生心力助贾似道行公田法。

  今则怒这大宋武将怕死,逆贼杀来,竟是人人只知自保,望风而降,敢奋起反抗者寥寥。

  没想到,川蜀士兵烂到如此地步,根基烂了,城垒自然一挖就陷。

  经此一场大挫败,兵事上再想制衡李瑕,却已是更难了。

  连马千父子都不能应付李瑕,如今这蜀中将领,论将才、论威望,又有谁还能直撄其锋?

  只能说是,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

  心想着这些,于德生自知已无力在蜀中挽回局势。思来想去,还是先还临安请贾似道决断为妥。

  忽然,身后有号角声响起。

  于德生回头看去,大吃一惊。

  只见十余艘大小战船顺江而来。

  “张珏竟派如此多人来追杀我?!”

  他心中暗叫不好,连忙让船夫向南岸划去。

  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竟是与在成都逃亡时一般,只是已更为狼狈……

  ……

  史炤按着刀站在船头,觉得自己威风凛凛,转头四看,仿佛是在顾盼自雄。

  想到自己才十五岁,却已随张珏平定了马千之乱,心里不由得意。

  “伯父,我们是去收复涪州吗?”

  史进正看着江面上避让开的小船,随口应道:“你别说‘收复’啊,听着好像叛贼攻下了涪州一样,我们只是去把涪州镇住,看有没有不开眼的想随马千叛乱。”

  “哦。”史炤道:“对了,张副帅审问了几个马千手下的人,说是这些天有个临安来的先生一起跟着马千。张副帅怎么不下令去把那先生捉起来?”

  “捉来做什么?我们是打仗的,又不是衙役。”

  “当然是查清楚到底是谁指使马千叛乱的啊。”史炤理所当然道:“这可是大案。”

  史进懒得搭理这天真少年。

  有些事,连他都心知肚明。

  大案个屁。

  谁指挥马千叛乱,这有何好查的?

  当然是大位上逼死余帅、冤枉蒲帅的昏君……不对,是更昏庸的新君。

  至于张副帅哪有空到处去搜查一个读书人?

  等哪日到了临安,那些大奸臣还不是一捉一大把?

  “伯父?”

  “一直吵我做甚?”

  “你还没说,为何张副帅不办这大案呢。”

  史进一拍史炤的头盔,骂道:“既然答允你从军,就叫‘将军’,军中没有你的伯父。”

  “是!”

  “没事少听些评书,大案大案,哪有那许多大案。马上要春耕了,张副帅忙着呢……”

  ……

  这日西风烈烈,十余艘战船挂满帆,又借大江之力,直趋涪州,速度飞快。

  避在江边的小船上,于德生低头背对江心,直到那些船只走远了,这才重新让船夫出发。

  他心里庆幸不已,又道幸亏自己急智,运气又好,接二连三地躲过了张珏派人追杀搜捕。

  想必李瑕当年北地谍探而归,也不过如此。

  小船继续驶往江南。

  随波遂流。

  ……

  “自三峡七百里中,两岸连山,略无阙处……有时朝发白帝,暮到江陵,其间千二百里,虽乘奔御风,不以疾也。”

  于德生从重庆到鄂州的路程,顺风顺水,花了八日光景,终于在二月二十三日抵达鄂州。

  鄂州码头上一片繁忙,到处可见民壮将粮草、兵械搬上战船,做着出兵前的准备。

  于德生穿过繁忙热闹的大街,终于感受到了许久未见的市井气。

  不同于川蜀那一片废土,在大江南岸的城池里,百姓才算是有生活的,商人、百工、城中平民走在长街之上,游艺、百戏,从田亩中脱离出来。

  于德生喜欢这样的百姓,他们不像蜀民那般麻木,面容更鲜活。

  一路进了府署,见到了吕文德。

  述说了重庆府所发生的一切,于德生闭上眼,已准备开始听吕文德那些粗言秽语的破口大骂。

  吕文德会有多暴怒,可想而知。

  女婿范文虎正是在大殿之上被李瑕活活打死,实为他平生之耻辱。

  不报仇雪恨如何能行?

  然而,堂上却是安静了许久。

  “吕帅?”于德生终于没忍住,又重复了一遍,道:“重庆府丢了。”

  “你想让老子说甚?”

  吕文德咬着牙,几乎是一字一字从嘴里挤出来的话。

  他脸色已然涨得通红。

  于德生目光落处,见吕文德那双手上已是青筋爆起,只好将头埋低看着那如小船一般的大脚。

  “本打算这两日动身入蜀……不等老子起兵,马千已经把重庆丢了……老子还能说甚?”

  “这……确实是太快了。”于德生应道,“吕帅若能急行军至万州……”

  “万州个屁!”

  吕文德本已不想说话,终于还是被于德生激怒。

  “夔州路安抚使都死十日,等老子逆长江而上,行军到三峡还怎么过去?!老子给你三十万大军,你去打个试试!若打不下,让老子撕烂了你可好?!”

  唾沫溅了于德生满脸。

  他想到这一路而来,行经巴东三峡时那“重岩叠嶂,隐天蔽日”的险峻地势,犹觉心肝乱颤。

  三峡,突然之间,成了横亘在朝廷与反贼之间的天堑……

  ……

  暮春三月,江南莺飞草长。

  临安。

  刚刚加了“平章军国重事”之衔的贾平章公端坐在太师椅上,从头到尾,脸色都没变过。

  于德生话到后来,渐渐觉得背脊上一片冰凉。

  他希望平章公别再用那目光盯着自己看了。

  若说吕文德的愤怒像是烈日骄阳,今日平章公的怒意则像是千年寒冰,冻得于德生直打哆嗦。

  “你说,李瑕是几日拿下重庆的?”

  于德生不敢说,但还是应道:“学生只知,李瑕入合州的次日夜里,张珏便杀了马千,这般算,只用了两日……至于之后夔州路各地如何,学生当时已……已……对了,学生过涪州时,涪州已落入李瑕之手。”

  “见过吕文德了?”

  “是,吕帅说……三峡天险,他实无办法过去。”

  其实于德生认为,吕文德若能在第一时间出兵,不管抵达巴东三峡时李瑕有没有掌控夔州路全境,局势都是比之后要好的。

  不出兵,只会让李瑕在巴东愈来愈站稳脚跟。

  但,他一介幕僚,并没有对吕文德发号施令的权力。

  便是左相,哦,平章公,便是平章公手握天下军政大权,有调动兵马之权,但统兵之权犹在地方将领,吕文德若实在不想行险抢攻三峡,也相逼不了。

  于德生不认为这些事罪在自己。

  他奉令入蜀,职责只在劝说马千对付李瑕,提供成都情报,但如今牵扯太大,不得不为自己辩解几句。

  “李瑕之所以能这么快降服重庆府兵将,因朝廷并未诏明他已谋逆,若朝廷下诏,想必……”

  “去。”贾似道忽然开口,道:“你到按察院去听一听。”

  于德生不知要自己去听什么。

  他随着两名小吏转进按察院,远远地,便听到堂上有人正在慷慨陈辞。

  “当今诸将,顾望畏避、保安富贵、贪饷自丰者多矣!唯李节帅不然,平居洁廉,奉己至薄,与下士同甘共苦,持军至严,所过秋毫无敢犯。临战亲冒矢石,为士卒先,摧精击锐,不胜不止,则不知有其身,忠义徇国。你等既掌国法,岂可损陷忠臣?!”

  “……”

  于德生已走到堂中,目光看见说话那个,只见是个中年官员,长着一张大方脸,方得不成样子,想必便是江春了。

  他已听小吏说过江春之名,知其来临安是为李瑕谋官的。

  至于江春方才那番话,什么“奉己至薄”“同甘共苦”,当武将的喜欢收买军心,不就是李瑕想要谋反的铁证吗?

  江春是故意的,他说的那些话恰恰是时人对岳飞的评述,也是岳飞的死因之一。

  自污保身的道理,一千多年前王翦就教过世间武将了,王翦出征楚国时,不断向秦王索要良田美宅园池。

  岳飞不明白?

  他明白。

  但,恃才不肯自晦。

  李瑕不明白?

  他明白。

  但,骨头太硬,要与朝廷叫板。

  避讳都不避讳了。

  ……

  “程元凤诬节帅谋反,此功臣之冤也。而马千……”

  “江载阳!你有完没有完?!”

  “今日我只问你们,程元凤既已引咎,为何朝廷犹不惩马千?为何不正李节帅清白之名?!”

  “清白?”

  正在与江春争辩的官员中有人挺身而出,大喝道:“李瑕不欲反耶?记得他尉庆符县,蓄养私兵乎?记得他娶妻异族,伪造籍贯乎?记得他无诏出兵陇西、大理乎?记得他潜通关中蒙古豪阀乎?”

  “不错!如是种种,岂不是要反?!”

  “程元凤引咎,咎在专权擅政,非在冤枉李瑕……”

  江春此时发现贾似道已派人来了,忽然大笑一声,甩了甩袖子,负手仰头,傲然道:“那你等便请官家宣诏,定李节帅之罪罢了。”

  “当我等不敢……”

  方才引于德生来的小吏忽然凑到那几名官员身边,低语了几声。

  偶尔隐隐传出几个字眼。

  “……重庆……暂不可……唯从长计议……”

  堂上众人脸色骤变。

  先前那官员没说完的话,竟是被硬生生咽了回去。

  “既敢,那便宣诏天下,定李节帅之罪啊。”江春讥道。

  他显然已得到重庆消息,见无人应答,愈发得意。

  那张方脸仰得愈高。

  “多说无益,你等若不定罪,那便议一议,有功不赏,是何道理?!”

  第六百九十九章 为国相忍

  西湖畔的雅致院落里,杂花生树,群莺乱飞。

  天色还未亮,阁楼上的燃烛彻夜不灭,泛着点点馨光。

  李慧娘从绵榻上支起身,见贾似道不知何时已起了,正坐在窗边,愣愣望着西湖。

  他的背塌着,头发不像平时束得整整齐齐而是披散在那……李慧娘第一次发现,他有那么多白发了。

  在她眼里,贾似道一直显得年轻,甚至称得上少年意气,今日知他已是个老人了。

  也是啊,四十又七,年近五旬的人了……

  一件狐裘被披在贾似道背上。

  他没回头,叹息一声,不似平时在人前那永远自信的模样。

  “阿郎怎起得这般早?”李慧娘执着象牙梳子,为贾似道梳着头。

  “睡不着啊。”

  贾似道颓然道:“先帝在时,连朝会我也懒得醒来,如今想睡也睡不着,老了。”

  “阿郎有心事?”

  “有人说我救不了社稷,却又不说该如何救社稷。到最后,他做的不过是另起炉灶而已……恶心。”

  李慧娘不过是个侍妾,不懂这些。

  她只是老老实实地站在那,老老实实地应道:“那这人,一定是因为想另起炉灶,才说阿郎救不了社稷。阿郎莫理会他。”

  “不理会怎行,得除掉啊,但我不知要怎么除了。”

  李慧娘默默无言。

  他总是这样,动不动除掉这个,除掉那个,也不知结了多少仇。

  她已不敢再劝。

  “入仕之初,我便立下宏愿。当年便知艰难,却未想到,一路趟来,艰难百倍、千倍、万倍。”

  在这个拂晓前的黑夜当中,坐在这的贾似道像是还没披上他的外壳,无比脆弱。

  他孤独自语着,像是在怀念着谁。

  “永远比预想中艰难,他们都怯了,逃了,都逃了……赵葵,三京之败后一蹶不振;谢方叔,道理说了满嘴,毫无实绩,灰溜溜地滚蛋,养鹤修道;丁大全,入朝时就忘了在福建路时的志向;吴潜,太直了,不肯为国相忍,他不肯;程元凤,太软弱了,不够直;叶梦鼎,老而迟顿……

  他们都说要救大宋社稷,救大宋,一个个却都还想爱惜羽毛,以为我不知他们在想什么,等到社稷灭亡,他们早已入土了,又与他们何干?只会嚷着‘贾似道你做不成的’,他们做不成,只会闲语碎语拖累我。二十年光景,尽耗于此等懦弱之辈。

  唯有……唯有李瑕,没有这些人身上的迂腐气。心志坚韧,不怯,不逃,与我相类,自持心志,从不因人言而易。但,他一开始路就走错了。社稷如沉疴重疾,治标也好,治本也罢,暴徒竟操刀而起,欲断社稷臂膀,妄图以臂膀求存。强虏在侧,犹敢酿如此祸端。”

  贾似道骂人也骂得没了力气。

  他在述说的是孤独。

  高处不胜寒。

  平章军国重事,终于是得到了他梦寐以求的执掌朝纲之权。

  那些曾与他有一样志向的人都被他一脚踢开,满朝文武皆被他踩在脚下。

  没有人配站在他身边。

  连心里话也只能与听不懂这些的侍妾说。

  他也累,他也想放弃,什么都别做了,风花雪月直到亡国,投降或服毒而已,岂不轻松?

  ……

  卯时。

  枢密院。

  贾平章公坐在大堂上,神情依旧自信昂扬。

  官帽下,鬓角处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乌黑铮亮……

  “议事吧。”

  “平章公,谢方叔自江西来,向官家进献祥瑞,恐是想探听风声,了解情况,以求再次入相。”

  贾似道闻言,扬起嘴角笑了一下。

  这些人还在争权,没逃,不是在坐等大宋亡国了,只是手段不如他贾似道而已。

  若说李瑕对宰执之权的轻蔑让贾似道感到寂寥、挫败。从谢方叔身上,他再次感受到权力的滋味。

  都不知有多少人在眼热他的位置。

  “献了什么祥瑞?”

  “一琴、一鹤、金丹一粒。”

  贾似道执起茶杯,淡淡扫了群僚一眼,道:“你们怎么看?”

  “诱人主,为声色之好。”

  “托名进香,擅进金器,好玩丹剂为人主寿,殊失大臣体统。”

  “误国殄民,私入行在,违制擅制,宜重惩……”

  贾似道点点头,道:“办吧。”

  “平章公,程元凤近日罢相还乡,敢问,是否真允他守少保、观文殿大学士、醴泉观使等职致仕?”

  贾似道沉吟了片刻。

  这事本已定下,是给程元凤还乡后留多少体面的问题。

  彼此只是政见不合,私怨不算深,程元凤不像吴潜那么没风度、党争败了还乱吠。他本来不想做得太过份。

  但,得给李瑕一个交代……

  “罢其少保、观文殿大学士之职。”贾似道闭上眼,语气冷冽。

  再睁开眼,却又满是自傲与不屑。

  “若非程元凤不愿耗费军饷,我半年前便要调吕文德入蜀。因这废物拖累,致川蜀局势如此。”

  “正是如此,李逆之祸,因程元凤而极矣。”

  终究还是得处置李瑕之事,避是避不过的。

  廖莹中上前一步,提醒道:“平章公,江春又上了奏折,以李瑕平定大理之功,请朝廷加赏。”

  贾似道冷笑一声,挥了挥手,道:“召他来见我,你们都下去……”

  ……

  江春仰首走过御街,进入枢密院,一路上引得无数官员侧目。

  近来朝堂有人赞他为功臣直言,也有人骂他纵容藩镇之患。

  无所谓了。

  经历了这些事,他已想得很明白,李瑕要不要自立,他都已经被绑死在这艘船上了。

  李瑕若自立,自庆符县练巡江手之日起,就已经是他这个县令在包庇、纵容。

  到时,第一个以谋逆大罪被论处的便是他江春。

  如今保着他性命的恰恰是李瑕那足以自立的实力……

  不过,走进那大堂,看向坐上首的贾似道时,江春心里还是有些怯。

  虽然李瑕信上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但江春着实没有自信与贾似道面对面交锋,贾似道与按察院那些官员毕竟不同。

  年底才被程元凤几句话轻易哄骗了。

  慎重应对吧。

  “见过平章公。”

  贾似道没应,冷冷看着江春。

  江春被盯得毛骨悚然,强按下这情绪,道:“不知平章公召我来有何事相询?”

  “谈你上的奏折。”

  “是,今马千……”

  “马千已被李瑕杀了。”

  “可罪名未定。”江春也想展示出强硬风范,又道:“擅举兵戈,以下犯乱,此谋逆大罪!然今罪名不定,朝堂议论纷纷,甚至反诬李节帅……”

  “休与我来这套,此间仅你我二人,有话不妨直说。”

  江春才找到那种仗势慷慨而谈的感觉,正要继续滔滔不绝,不想却被贾似道打断,一时愣了一下。

  贾似道竟是笑笑,指了指侧边的椅子,吩咐道:“坐。”

  江春犹豫片刻,坐下。

  贾似道把玩着茶盏,道:“说,李瑕想要什么。”

  “李节帅须一个公道……”

  “闭嘴,我揽军国重事,没功夫与你这小官闲聊淡扯白费嘴皮,直说。”

  江春这才进门不过片刻,已被贾似道连番敲打得晕头转向。

  他还未当过高官重臣,不知道高官重臣私议时是否真可以有话直说。

  再一想,怪不得李瑕当年任县尉时就是直来直去的……

  “那便直说,要封王爵、开府建牙之权。”

  “哈,他休想。”

  江春也笑了笑,漫不经心吟道:“白帝高为三峡镇,瞿塘险过百牢关。”

  贾似道没笑,直直看着江春,像在看一个傻子,道:“把李瑕的信给我,别废话了。”

  “李节帅并无旁的话对平章公说,只这一句,封王、开府建牙。”

  “否则如何?”

  江春终是不敢出口威胁朝廷,又以诗相应。

  “白帝夔州各异城,蜀江楚峡混殊名。英雄割据非天意,霸主并吞在物情。”

  前后几句诗都是出自杜甫的《夔州歌十绝句》,意思不用说也很明了。

  ——否则就举旗造反,你打得过来吗?

  夔州路之所以不叫重庆府路,因的便是这夔门三峡天险。

  贾似道讥笑一声,道:“我说了,他休想。”

  江春道:“封王,至少还是大宋的王爵。并非李节帅想要这大宋的王爵,无非是顾全蒙虏之患……”

  “江春!你好大的胆子!”

  江春被这大喝声吓了一跳,转头看去,见门外并无士兵冲进来才松了一口气。

  贾似道已起身,步步逼进。

  江春这才想起来,眼前这平章公不是什么文弱士大夫,也是在京湖战场上血拼出来的大将。

  “你也是铁了心要谋逆?凭你也敢?”

  江春终于有些撑不住了,身子向后仰着。

  贾似道却还在往前凑,眼中杀气腾腾,几乎要贴上江春的脸。

  “开口闭口说三峡,当朝廷不敢出兵平叛?我不妨告诉你,今我已命吕文德进长江、高达进汉江、李曾伯迂回大理,三路并进……”

  “李节帅未必就不能抵抗住攻势……”

  “但你可以去死了。”

  江春没想到贾似道真有这么大的胆魄,一个激灵,骇然色变。

  贾似道见了,冷笑一声。

  “废物。”

  他终于不再盯着江春,坐回太师椅上,整理着袖子,动作衿贵风雅。

  确实曾输给了李瑕一次。

  但,还不是李瑕随意派个人来就能拿捏他的。

  国之宰执,自有尊严。

  “你不配与我谈,滚吧,让李瑕再派别人来。”

  江春犹在惶惶不定。

  他起身,打算离开,忽然又停下脚步,咽了咽口水,再次开口。

  “平章公吓住我了……但……吓住我没用……”

  江春回过头,看向贾似道。

  他若连这点事都办不好,要再派别人来,那往后的前程也任别人来领罢了。

  “有本事就真杀了我,李节帅自立称雄而已。”

  “他敢!”

  “他敢。”江春毫不犹豫。

  他气势虽不强,语气却坚定。

  “也不必再闲聊淡扯……平章公既不答应,又不杀我,我这便回书李节帅,言朝廷已拒绝赏功。”

  江春语罢,如同虚脱,转身便走。

  他此时才想起来,还有很多威胁贾似道的话没说。

  比如,如果不厚赏李瑕,马千谋逆一案的幕后黑手就要算到贾似道头上。毕竟关德已被姜饭掌握在手上,多的是办法坐实。

  全都不必说了,贾似道心里明白。

  只须说最有力的一点,实力……

  展示实力,摆出态度。

  节帅只让他做这些。

  他伸手推门,便听身后已传来了贾似道的声音。

  “慢着。”

  ……

  江春遂知道,封王之事已定。

  其余的,自有贾似道与朝堂掰扯。

  朝臣们当然不会答应,但堂堂平章军国重事的能力还是让人信服的。

  而节帅根本就不在乎他们怎么掰扯,川蜀才是根基。

  至于贾似道那破碎的尊严,江春管不了。

  官小,不操这份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