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历史军事>终宋【完结番外】>第四百章 推论

  搭在火炉上的水壶看着有年头了,水烧开后咕咕作响,水从破裂的壶盖上溅出。

  易士英缓缓扇着烟气,徐徐问道:“非瑜因何敢说‘断言’二字?”

  李瑕没有马上回答,反而道:“我辛苦从北地带回来的情报有数十册,记载了二十余年间蒙古国诸事,可惜朝中少有人肯细看。”

  “非是不肯看……”易士英道:“而是未到我等手中。”

  这句话李瑕听得明白,那份情报他交给了丁大全、贾似道。

  丁大全无心理会这些,贾似道虽拿了情报,却也不会整理给别的官员……因为党争。

  李瑕懒得多管朝中党争,他已接回了杨果,不再害怕北面的线人身份泄漏,于是将当初得到的情报、加上他记忆中的历史信息,给易士英分析起来……

  “之所以敢断言,是对蒙古形势的推断。二十余年间,蒙古人内斗也十分激烈。成吉思汗铁木真死后,汗位由窝阔台继承。窝阔台先是联宋灭金,后大举南侵。

  当年,川蜀战场,蒙军西路统帅是窝阔台的次子阔端,阔端攻破成都,屠戮我大宋子民以百万计。

  京湖战场,蒙军中路统帅则是窝阔台的三子阔出。阔出是窝阔台最喜爱的一个儿子,也是他选定的汗位继承人。

  但就在端平三年的京湖战场上,发生了一件事。”

  易士英沉吟道:“江陵之战?”

  “是,阔出在襄阳病死了。”

  “非病死。”易士英道:“乃被我大宋将士飞矢击伤,不治而亡。”

  李瑕道:“嗯,情报上说阔出是病死的。”

  易士英抬头望向窗外,目光中带着追忆。

  “端平二年起,蒙军连破襄阳、随州、郢州、德安等地,京湖防线千疮百孔。危难之际,是孟少保以一己之力扭转战局,江陵之战、黄州之战先后大胜,收复襄樊,退敌于夔州、兵出川蜀,可谓力挽狂澜……”

  追忆之后,易士英道:“阔出该是死在江陵之战,可惜只中乱箭,未能檄首。”

  李瑕近来发现蒙古国有一个德性,每有大将战死,战报上永远都是说死了,或喝酒喝死的,或水土不服死的。

  比如成都之战,蒙古国传递给各方世侯的消息都是“会阿胡答、阿卜干死”,仿佛是“正好阿胡答、阿卜干死了,所以这战打成这样”,只有仔细打听的人才知具体经过。

  也许蒙宋这段历史之所以不为后世人熟知,一定程度上也与蒙人修史语焉不详有关。

  “接着说吧。”

  “阔出之死看似平静,其实已埋下了蒙古汗位之争的种子。”李瑕道:“窝阔台在阔出死后,一心将汗位传给阔出的儿子失烈门,那一年,失烈门还只是个很小的孩子。”

  “嫡孙?”

  “蒙人不讲嫡庶,窝阔台有六个皇后,长子贵由、三子阔出都是其六皇后所生。”

  易士英嗤道:“蛮夷。”

  “情报上称这六皇后为‘乃马真后’,乃马真想要立长子贵由继位,但窝阔台为了孙子的汗位,将贵由派去西征,这便是‘长子西征’了。”

  李瑕说着,摇了摇头。

  他以往便听说过“长子西征”,知道这一战蒙古人横扫欧亚大陆……厉害是真的很厉害。

  但仔细想过后,反而觉得窝阔台把贵由、拔都、蒙哥、不里这一群黄金家族的长子全派出去,只怕不是为了“打击东欧列强、震慑西欧”,也许只是为了保证孙子继位而已。

  “后来,窝阔台喝酒喝到中风而死,乃马真并未将汗位给失烈门,而是她自己揽权称制……”

  “妇人称制?”

  “是,她主政蒙古国四年有余,待贵由西征归来,方才将汗位传给长子。但,贵由称汗后,依旧是由她垂帘听政。”

  “蛮夷。”易士英再次评论道。

  李瑕道:“蒙古汗位不仅由大汗指定,还需经过大朝会推选。当时,拔都拒不参加大朝会推选贵由。”

  “拔都是谁?”

  对于易士英而言,蒙古国太远,孛儿只斤氏子孙也太多了,没有情报来源,实在是认不全,何况拔都一直是在蒙古的西线作战。

  “铁木真的长子次孙。”李瑕道:“总之,贵由继位第二年,便要去讨伐拔都。”

  “唉……”

  李瑕知易士英为何叹气,道:“守臣不必惋惜,当年不是没有北复之机,那正是余帅镇守四川,谋复汉中之时。余帅若未冤死,趁机攻克汉中,川蜀局势不至如此。”

  这话,李瑕是故意说的,末了还补了一句,道:“当然,我们经营好了三大防线。”

  易士英良久无言。

  “贵由在讨伐拔都的路上病死了,似乎也是酒色过度。贵由的妃子于是仿效乃马真称制,被称为海迷失后。”

  “又是妇人主国?”

  “是,之后的蒙古国汗位争夺,惨烈远甚于我大宋党争。”

  李瑕拿起一块布,把炉火上的水壶拿下来,思考着如何最简洁地向易士英描绘贵由死后蒙古宗室之间的血腥争斗。

  “……总而言之,直到七年前,拖雷家族的蒙哥夺得了汗位,杀尽了窝阔台家族的反对者。而这场争斗,除了刀兵相夺,还有财富之争。”

  “财富之争?”

  “蒙古国洗卷了偌大的疆域,孛儿只斤氏个个富可敌国。”李瑕道:“要争权夺势,必须往分封在各地的宗王、将军、大臣处送钱,以此收买人心。

  因此,蒙人最重视财宝。他们不像我们大宋君权至高,蒙哥欲要子孙汗位稳固,必须尽快攻下我大宋,攫取江南钱财,确保财富远胜于诸王。

  这次他为何对忽必烈动手?便是因忽必烈经营中原,聚齐了太多的财富。他既已逼忽必烈交权,又是嗜战之人,我认为他有亲征之意。”

  李瑕这一番话说了很久。

  他不是漫无目的的闲扯,之所以与易士英说这些,一则他需要长宁军对之后两三年的形势有所预备;

  二则,也是给这些困守山城的将士一个心理暗示……蒙古不是铁板一块,不是看起来那般难以战胜。

  还有更多的原因,比如,在长宁军面前展示他的战略眼光,一点点让他们信服;让困守山城的易士英能了解更多蒙古的情况,助其更了解蒙古势态。

  易士英听罢,眉宇间更显忧虑。

  “非瑜认为鞑首将会亲征?”

  “是,若分析蒙哥如今处境,他极可能会做这样的决定。”

  李瑕对易士英的说辞与贾似道不同。

  因为贾似道对这些看得很明白,但无利则不动,李瑕只能抛出足够打动他的情报;

  易士英不同,在乎的是抗蒙战争本身、想的是保卫一方,李瑕要分析的是形势。

  “我会递封信给蒲帅,向他提出你的推测。”

  李瑕道:“到时,叙、泸方面必会面对蒙军的大攻势,庆符军与长宁军如何协防,当早作安排。”

  “请你来便是为了此事。”易士英沉吟道:“我看庆符军已扩军至两千余人,建制……”

  “我已请奏朝廷,建制很快便要下达。战乱之中有些违制之处,望守臣理解。”

  易士英点了点头,道:“既如此……战事若起,请庆符军分出一部分战力驻守凌霄城,则长宁军随时可全力北上支援长江防线,如何?”

  李瑕道:“依我之见,不如将庆符军与长宁军合练,如此,需调步兵时调步兵、需调水师时调水师,战事漫长时还可轮调出战,使伤员得以养伤、疲师得以休整、城池得以驻守、长江防线得以支援,岂不更妥?”

  “合练?”

  “合练而不合编,让将士们互相熟悉,作战时亦有大益处。”

  易士英初听这想法,一时未及深思,但转头看向李瑕,只见这年轻人眼里满是真诚。

  良久,他赞许地用力点了点头。

  “你练兵不易,甚有无知者私下诽议庆符军乃私军,今日相谈,方知非瑜未挟半点私心,一腔热血,忠忱坦荡……”

  第四百零一章 宋挥玉斧

  烧好的热水终于可以喝了,易士英捧了茶杯饮了一口,只觉从喉咙到肺腑一片滚烫。

  恰如李瑕对大宋社稷的热忱。

  蜀南这一带,本就是长宁军的防线……蒙军从大理国攻来之前,长宁军并无大大的防御压力。

  没想到反而是蒙军自西南斡腹之后,这边建了凌霄城,那边庆符军渐渐成军。

  易士英对此本有忧虑,担心李瑕年轻气盛且将兵将视为己物,不肯与长宁军协作。

  费了那般多钱粮,各自作战甚至还可能互相牵制。

  没想到,李瑕竟是毫不忌讳他多管庆符军闲事,还主动提出合练。

  “庆符军成军不久,需要学的地方还有很多,便请易守臣多费心了。如今蜀南暂时安定,便可先派一部分兵马到庆符县操练,年节前再运些物资上山……”

  “如此一来,岂不是长宁军吃你的、喝你的?”

  李瑕抬了抬手中的杯子,道:“今日我亦喝了守臣家的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这话其实一点都不好笑,但两人还是碰了碰杯,很是开怀。

  就着白开水,竟也喝出了好酒的氛围。

  关于如何合练又商量了许久,时间过得很快,渐渐已到傍晚。

  “非瑜有经济之才啊,短短一年间,使庆符县日渐繁荣,财力、物力已远胜长宁县。”

  易士英这“经济”二字指的其实是“经邦济世”,是颇高的赞赏。

  李瑕愧不敢当,道:“脱不开朝廷和民间的支持,蜀南初经战火,不少大户人家捐出……罢了,与易守臣直言,我为官时短,处事有许多不稳妥之处,还请恕罪。”

  这道歉是该的,长宁军的军需大多来自淯井监,李瑕的私盐生意越滚越大,一定程度上其实是侵占了长宁军的供应。

  但易士英摆了摆手,道:“非是要谈这些,皆是为大宋守国。但我听闻,非瑜在开辟与大理的商道?”

  “是。”

  “前些日子,庆符县出动劳力,以火药炸山,拓修了五尺道?”

  李瑕又点点头应了。

  这事是他北上前安排的,李墉与韩承绪一起做的。

  五尺道并不是整条道路都那么狭窄险峻,而是其中部分险峻之处限制了它的通行。

  从秦修五尺道到汉晋修南夷道,最后到唐修石门道,这条路已四百余年未有大修过。

  四百余年间,已有了火药的运用,不再需要秦人那种“积薪烧岩”的艰苦办法。

  李瑕暂时还没实力重修整条路,只能将庆符往威宁城的难行之处炸开,以期加快两地之间的往来。

  没想到易士英却是摇头道:“此事欠妥了。”

  “不知何处欠妥?”

  易士英抬手指了指,道:“筑凌霄城,为的便是据险要之地以拒蒙军。岂有化险峻为通途之理?”

  李瑕道:“有一事我始终未想明白。蒙军攻入大理,据称死于瘴气者十万人,便当是夸口之言,但忽必烈攻下大理后很快北返,近年来,大理蒙军与滇地诸部鏖战,入蜀南、攻自杞、攻交趾、攻罗氏鬼国,伤亡惨重,所余不到万人。为何朝廷宁花大力气筑凌霄城,而不试着反攻大理?”

  “岂是易事?大理君臣皆降,兵将皆已效忠蒙古。”

  “然大理人心未降,今岁舍利佛揭竿起事,聚众二十万人。若有我大宋官军配合,未必不能将蒙军从西南驱逐。”

  易士英沉默了一会,缓缓道:“我大宋立国初年,王全斌平定四川,曾献地图于朝廷,谏言乘势取大理国。当时,太祖皇帝手执玉斧,划地图之大渡河,言‘此外非吾有也’,近三百年来,我大宋从未向大理动兵。”

  “因祖训而不出兵,岂非荒唐?如今大理已在蒙古治下……”

  “其中自有因由,太祖皇帝实鉴于唐与南诏之事。南诏附唐、叛唐反复,甚至一度攻破成都,唐大兴发兵伐南诏,双双灭国,遂有‘唐之祸基于南诏’之说。为何?因滇南地势险峻……”

  “滇南地势险峻?蒙军为何不怕地势险峻……”

  “此等大事,自有官家与庙堂诸公定夺,非你我一介地方官……”

  两人互相打断了对方几句话之后,李瑕忽然道:“汉习楼船,唐标铁柱,宋挥玉斧,蒙跨革囊……说来说去,就是这大宋朝廷骨子里的软弱与不思上进。”

  易士英愣住。

  他是真的愣住了,完全没想到李瑕会突然间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

  ……

  所谓“汉习楼船”,汉武帝发兵征伐西南,被洱海相阻,而土著熟悉水战。汉武帝遂在长安仿造滇池、开凿出一个“昆明池”练水师,最后派郭昌领军入滇,设立益州郡,统治云南。

  所谓“唐标铁柱”,唐朝与吐蕃争夺四川边境及洱海时,唐中宗遣唐九征为讨击使,击毁吐蕃城堡、切断了吐蕃与洱海的通道。唐军大胜,勒石建碑,以记唐朝对洱海地域的有效统治。

  所谓“元跨革囊”,忽必烈南征大理,过大渡河后,为金沙江所阻,命令将士杀死牛羊,将牛羊皮吹成革囊,强渡大江。

  汉唐之强、蒙古之强,首先便是这一往无前的决心、无可阻挡的霸道。

  唯有宋,挥玉斧以划大渡河,此外非吾有也,遂西南不通中州三百年。

  ……

  这些典故,易士英都知道,但却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将它们类比,相比汉唐的雄风,这大宋朝廷显得那样可悲可怜。

  那句“骨子里的软弱与不思上进”,刺耳,惊心。

  良久,易士英才反应过来,猛地掷下手中的水杯。

  “咣啷!”

  响声中,那滚烫的热水洒了一地。

  恰如李瑕对大宋社稷的热忱。

  “李非瑜!你住口!”

  李瑕却不住口,又缓缓问道:“鉴唐与南诏之祸,遂不取西南。那鉴于靖康之耻,是否连河洛也该不要?”

  “你太放肆了!还不给我住口?!咳咳咳……咳……”

  “易守臣费心力、熬肝胆,修筑了这凌霄城,其山高也、险也,便是数十万蒙军只怕也未必攻下。可有何用呢?真抵得了蒙军斡腹?真保全得了川蜀?”

  易士英气得大咳不止,眼睛都已通红,看向李瑕,摇了摇头,道:“你年轻……咳……万不敢妄议朝廷社稷……牢骚太多,误你前程……”

  李瑕恍若未闻,继续道:“以此地之险峻、以军民之奋勇,或许临安城被攻下,凌霄城依旧屹立,但只会守,守不住社稷江山。”

  “李非瑜……你够了!”

  易士英站起身,强止住咳嗽,手指几乎顶到李瑕鼻子上。

  “莫再让我听到一句妄议之言,给我停止拓修五尺道,否则一旦蒙军入蜀,你担待不起!”

  他许是还将李瑕当成敢言直谏的忠臣、想说些逆耳良言,虽然盛怒却也不至于对李瑕不利。

  “留在凌霄城好好反省!想明白错在何处了我再放你下山!”

  一句话说罢,易士英大步踹门而出……

  ……

  李瑕独自坐在屋子里,神色平静。

  他并非是激愤之下才说这些,而是故意激怒易士英,为的是在其心中埋下种子。

  再发怒也没关系,待到他今日所有的推论成为现实,易士英便会陡然发现这年轻人眼光如此长远、料事如此之准。

  待到他打通大理,易士英便会发现五尺道之事错的是谁。

  一件事,两件事……也许会有一日,易士英能回想起这段对话……

  李瑕其实也不愿算计易士英。

  彼此初识正是在五尺道上,彼时的易士英虽也儒雅,却威风凛凛。短短一年间,为了修筑这凌霄城,他已熬得枯瘦。

  李瑕敬重他。

  但也怜悯他,将满腔忠贞、一身孤勇全放在这清苦的凌霄城上,受困于全无开拓之心与远见的朝廷。

  在一个冠军看来,赢得敬重很好,但赢得胜利更好。

  “一起赢吧。”李瑕拾起地上的碎陶,如此喃喃道……

  第四百零二章 争吵

  李瑕在凌霄城住了一夜。

  他知道易士英有君子之风、爱才之心,不会真拿他这个口无遮拦的年轻人如何。因此他十分坦然……

  次日两人再见面,易士英看李瑕从容自处的模样,便知李瑕并无反省,不由无奈地叹息了一声。

  “易守臣莫忧,昨日确是我心急了。这样吧,五尺道是疏是堵,我请奏朝廷,由朝廷决议,如何?”

  “唉,好吧。”

  李瑕指了指叠好的被褥,道:“昨夜易守臣将这住所让于我……”

  “非是让于你。”易士英道:“老夫本要去兵营值宿。”

  “总之这份厚待,小子深谢。”李瑕行了一礼。

  说来,贾似道请李瑕到凤园奢华招待,也未得到如此礼谢。

  易士英也歇了怒火,板着脸道:“朝廷自有章程,仗如何打须遁例而为。你自诩才高,却不可事事依你的主意,可明白?”

  李瑕道:“我认为被动防守终是不妥,因此有些激动了。”

  “年轻人棱角太锋利,是祸非福。”

  “谢守臣提点。”

  易士英无权羁留李瑕,得了个台阶,不再说什么“想明白了再放你下山”,瞪了他一眼,递过手中的两册兵书。

  “我看,该给你些修身养性之书才是……下次来领罢了。”

  李瑕笑了笑,伸手接过。

  一本是《唐太宗李卫公问对》,另一本是《武经总要》,皆是易士英的手抄本,书的内容都不多,却有许多感悟写在上面……

  “如此厚礼,小子惶恐。”

  “该惶恐的时候不惶恐。”易士英低骂一声,轻笑之后又板起脸,喝道:“祝成!送李知县下山……”

  ……

  李瑕一路穿过校场,在城门处见到姜饭。

  “知县。”

  “到哪滚了一身泥?”

  姜饭不敢隐瞒,低声道:“也没什么,就……打了一架。”

  “嗯?”

  “有个长宁军校官看到小人,和同伴小声嘀咕‘怎有个残废’,小人耳尖听到了,跟他拌了几句就打起来了。”

  祝成一听,脸色便沉下来,怒道:“哪个狗娘养的?!”

  “祝将军莫急。”姜饭忙道:“他一开始不知道小人是庆符军,打过了之后,便说要置酒赔罪咧。”

  李瑕问道:“这山上有酒?”

  “那没有,他给小人打了个欠条。”

  祝成道:“给我看看。”

  姜饭一只手掏了一会,掏出一块皱巴巴的树皮。

  祝成看了,眉头便拧起来,只见上面只刻了个酒壶的图案,也没签押,实在看不出是麾下哪个混账。

  “姓甚名谁也没写?”

  姜饭显然不打算出卖对方,赔笑着收回了那块树皮,道:“小人也不知他姓名。”

  祝成啐了一口,道:“吃了庆符的粮,打庆符的人,忘恩负义的狗东西,待我找到了抽他几鞭子。”

  “无妨,不打不相识。”

  李瑕见姜饭对那长宁军校将颇为回护,心知没起什么大冲突,小打小闹而已。

  “他们能交朋友亦是好事,望往后两军能亲如兄弟。”

  祝成暗想姜饭也是傻的,收了个白条,嘴上却是笑着应道:“定会亲如兄弟,李知县的为人真是没得说了。”

  几人缓缓出了城门,祝成执意要送李瑕下山,说是将命在身,不容推拒。

  山路狭窄,也只能一前一后走着聊天。

  “前几日我从东面路过,见长宁军似在与僰民作战?”

  “不是甚大战,如今主要是以招抚为主,免得这些西南夷投了蒙古。但这些僰人啊,嚣张得很。易将军看仅仅招抚不行,只好拉拢分化,灭了几个小部族,杀鸡儆猴,才让几个大部落肯坐下来好好谈。”

  李瑕道:“我到蜀南一年来,听闻僰人源远流长,与汉民共居千年,事农耕,被称为‘诸夷中最贤者’?”

  “那是很早很早以前了,易将军说是诸葛丞相那时候了。”祝成道:“到了我大宋朝,僰人都不知叛乱过多少次了。”

  他抬手一指远方的群山。

  “李知县你看那边,那就是僰王山,山上有九丝城,真宗朝时,斗婆、斗望、斗郎先后起兵反宋,打了两百年,直到政和五年轮缚大囤之战,平定了十余万僰人叛乱,遂有我长宁军建于此地,镇守一方,为的就是防僰人再叛。”

  李瑕点点头,认为冲突两百余年,宋朝对待僰民的策略或许是有些问题。

  “长宁军中,有会说僰语之人吗?”

  祝成想了想,道:“有几个僰人俘虏。”

  “可否借调给我?”

  “自是可以,过几日我带兵到庆符县合练,到时带上给李知县。”

  “多谢祝将军了。”

  “多大点事?李知县对僰人感兴趣我就多说些……”

  一行人缓缓走下崎岖的山道,边走边闲谈。

  祝成在后面说,李瑕在前面听着,思忖着结合后世的经验与今世的见闻该如何教化僰民。

  他们都不知道,这一场闲谈也许避免了一个部族的消亡……

  ……

  一趟奔波,李瑕在次日下午赶回庆符县,韩祈安在城墙上看到他,远远迎上来。

  “阿郎回来了,杨公到了,刚与房主簿吵了一架……”

  韩祈安近来听闻元好问之死,有些失落、愈发怀念亡妻,平时却是不显,行事依旧是矜矜业业。

  他苦笑着,低声说起来。

  “杨公午间到的,我们的人在叙州码头接至县内,住所亦早已准备妥当。百余人车马入城,房主簿听说北地名儒归附,亦随父亲去招待,初时相谈甚欢,还一起逛了县城,但聊到金国法统、科举便吵了起来……”

  哪怕都是读书人,吵起架来也就那样。

  先是吵法统,无非是些老生长谈之词,之后又吵到科举。

  房言楷很是嘲笑了一番金国的科举,认为杨果这种宏词科进士没有真材实学。

  杨果举例辛弃疾在金国落榜,却还能到宋朝作官,可见宋朝进士不如金国。

  房言楷反问“安知稼轩公不是无意仕金、故意落榜?哪怕真落榜,稼轩公之词才比杨公如何?如由可见,女真科场何等腐朽。”

  杨果一时哑然。

  房言楷又问“女真若为中州正统,考科为何还将女真人与汉人分考,特设女真进士科,女真人仅考一场便可为官?”

  杨果年老,语速本就慢些,之后再论两朝科场经义水平高低,更是争不过房言楷。

  ……

  “吵完了?”李瑕问道。

  “是,房主簿尚有案子须处置,开堂去了。杨公犹在闷闷不乐,正在城头上。”

  李瑕抬头看了城墙一眼,上了城头,只见杨果正负手独立在那,望着庆符县城发呆。

  “杨公到了,晚辈有失远迎,失礼了。”

  杨果转头看了李瑕身后的韩祈安一眼,知道李瑕已听说了争吵之事,觉得有些丢脸。

  老人这种情绪如何说呢……下不来台。

  “让非瑜见笑了啊。”杨果叹息一声,指了指县城,又道:“过往老夫还觉得,我等汉官将河南治理得井井有条。如今见此小小县城如此繁盛……自愧弗如呐。”

  说罢,他终是恢复了名儒的气度,又道:“老夫家中几个子弟皆是庸材,不知可否遣他们随在房正书身边,学治理之道?”

  李瑕闻言,不由颔首。

  杨果这一手颇高明,既是顾全大局,向房言楷表明冰释前嫌之意,又能磨砺家中子弟、使他们尽快融入。

  另一方面,房言楷幕下若多了几个北地来的年轻气盛之人,难免有些小小的麻烦。这算是对房言楷的小小报复与考校。

  甚至,还能试探李瑕对庆符县的掌控程度……

  “好。”李瑕道:“此事我来安排,房主簿会答应的。”

  杨果抚须而笑,终于是消解了初来乍到便被奚落了一番的不快。

  “庆符县如此繁盛,不知筠连、威宁二州如何?昭通府如何?”

  “筠连羁縻之地,威宁城新建,昭通还未建城,远不如庆符。”

  杨果摆手道:“毕竟是交通要道、占地广阔之地,差不了啊。”

  “待杨公看过便知。”李瑕道:“我须到营地一趟,安排些事务,杨公可愿同去?”

  “好,好,今日便一睹庆符军风采……”

  第四百零三章 接风

  庆符军如今已扩军至两千余人。

  因成军时短,将才不足,每个佰将领兵两百。看似只增百人,管起来却难了许多……

  幸而这段时间战事稍歇,给了他们慢慢适应的机会。

  李瑕提议与长宁军合练,除了怀有以后收服长宁军的心思,也确实急需向长宁军学习练兵之法……

  这日,刘金锁依旧是在校场上操练士卒。

  他觉得兵营生活很是快活,白日里虽忙,傍晚时大家就可以蹴鞠,晚间的课业有些讨厌,但也能听些故事。

  偶尔歇息之后还能与同袍们喝酒吹牛。

  简而言之,玩伴多。

  领兵两百说费力不费力,每日依条例操练即可,士卒们基本能做到令行禁止。但真要去打仗,调动起来,刘金锁便有些心虚了。

  这不像几十人,光用嗓子喊就行,得传令分派,他没把握。

  “鲍独眼,明日打一仗吗?!”借着歇息时,刘金锁向鲍三大声问道。

  “又演练?”鲍三擦着脸上的汗,他方才亲自揍了几个站不直的新兵一顿,累得满头大汗。

  “不然呢?多演练着打几仗,上了战场才有底啊。知县说的,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

  “啐,练好了没,一天到晚就要打打打,就属你的队最歪。”

  “哪歪了,你看,多直!”

  “去把那几个腼着肚皮的扳正了再说。”

  刘金锁瞪眼一看,立马大骂道:“汪三两,你个睁眼瞎,又他娘是你的人!你这一什要是不会站,给我再去跑一百圈……”

  鲍三听着他的嗓门,有些羡慕。

  刘金锁这人看着老,其实才二十多,每天像有用不完的劲,不像他鲍三,筋骨已经开始松了,天一冷,眼窝子都疼。

  “知县来了,站好。”

  “啧,那老头一看就是个大官……”

  ……

  “精兵,非瑜练了支精兵。”

  杨果站上点将台,目光望着那一排排齐整的队伍,久久不愿移开。

  他不得不承认的宋朝的物力更强,士卒的盔甲、武器都属精良。而李瑕治军也远胜他的预想。

  李瑕道:“可惜人还是少了些。”

  “人少不怕,只要心气在便好。”杨果犹不愿移开目光,喃喃道。

  他对蒙军与中原汉军颇熟悉,不由作了一番对比。

  “北地精兵也有、杂兵也多,良莠不齐,不谈史公与李璮、严实之间的战力差距,便是各路史家军亦各不相同。而非瑜治军显比北地世侯用心,无怪乎能屡斩大将。”

  “杨公过誉了,这些人还需磨砺。”

  李瑕不介意多陪杨果看看。

  之前谈论地盘,六百里山川实则是蛮荒之地不足以让杨果死心塌地效忠,唯有庆符军才是李瑕最大的实力。

  “我有意让杨公到昭通建城,到时遣派一队人随杨公南下。扫除当年敢不附从者,杨公看两百人可足矣?”

  “足矣,有如此两百精兵再招募山民,暂保一方治安足矣。但若是蒙军攻来,还需非瑜派军策应。”

  “那是自然……”

  李瑕目光扫过校场,心中思忖着到时选谁随杨果去昭通。

  “知县。”刘金锁大步跑来,高声问道:“我们再演练一场如何?让我与鲍三再打一仗呗。”

  “等我安排便是。天色也晚了,收兵用饭吧。”

  “是!”

  刘金锁先是抱拳应喏,方才敢问道:“知县,好久没跟我们一起用饭了,聚聚吗?”

  “去吧,一会派了杨公家过来,就在军中置酒接风……”

  ……

  “杨公?!”

  刘金锁瞪目看了杨果一眼,喜道:“知县,当初给我们情报的就是这位杨公?”

  “正是。”

  “大熟人啊!”刘金锁道:“现在可以说杨公身份了?”

  “嗯。”

  “兄弟们,我老刘可没骗你们啊,去年我随知县杀入开封城,就是这位杨公给了我们重要情报。”

  诸佰将唰地一下纷纷起身,大声道:“敬杨公!”

  “坐,诸君且坐……”

  “和你们说,亏得杨公,我才知道蒙古许多事。”刘金锁声音大极,“兀良合台要打来,我早就知道。”

  “刘大傻子,你也能看得懂情报?”

  “看不懂我还不会听吗?我告诉你们,北地的世侯……哦,是谁我就不说了,早晚得和我们一起打蒙鞑。”

  “怕是你不知是谁吧?”

  “哈哈,我知道,但不告诉你们这些傻子。”刘金锁大笑。

  他显得很是忙碌,说完又转向杨果,道:“杨公啊,知县与你会面之时,我就在开封城。你可有听过我的事?”

  “好,好……听说了,听说了。”

  杨果与这粗莽人实在不知说些什么,一时竟恍然觉得还是与房言楷相处更自在些。

  李瑕是特意将接风宴置在军中的。

  他有时不太讲世俗礼法规矩,诸如文人、武人不好并坐之类。

  文雅也好、粗鲁也罢,当此国难之际再区分开来未免也矫情太多。

  他甚至打算哪天把房言楷拉到这军中来,与这些浑身臭气的汉子们厮混数日。

  相比宋朝文官,北地文人反而没有太多轻视武人之心,此时杨果虽不适应,却并不感到被冒犯。

  他听着这些大嗓门,渐渐还是感受到了庆符对他的欢迎,也感受到了李瑕麾下这支兵马确实有收复之志。

  “刘大傻子说的对!往后让杨公联络,到时南北汉人共击蒙鞑,何愁蜀川难守。”

  “嘿,你们知道吗?我祖母是陕西人……”

  “……”

  杨果听到后来,渐渐放开,向李瑕道:“将领有志气,士卒方有志气啊。”

  李瑕转过头,问道:“杨公说什么?”

  “说你们很好。”杨果朗声道。

  刘金锁大笑。

  “哈哈,当然好,我们打赢了好几仗呢。”

  这夜里,多是刘金锁在说,说等来年战事不紧了,他要将柳娘接来,以后复汉中、复关陇,到汴京去定居。

  “临安行在有甚好的?待回了汴京,我老刘就是京师人了!”

  杨果只饮了两杯酒,但似乎有些醉了,大笑道:“好一个京师人!到时老夫与你同回开封,回去!”

  “对,回去!”

  ……

  夜深。

  杨果一家被安置在了庆符县。

  哪怕要去昭通建城,也非急于一时之事,必须先熟悉李瑕这个势力,接着准备妥当,这些,会由韩家父子与他接触。

  李瑕送了杨果,又稍忙了一会,方才踏着月色返回了县衙。

  这一趟去凌霄城,五日未见家里人,他亦是有些想念。

  这情绪……重生之初是没有的。

  走过院子,绕过回廊,推开偏厅的门,一阵暖意拂面而来。

  厅上,高明月与韩巧儿正在陪小竹熊玩,屏风后一抹黑色的裙摆一闪而过。那是阿莎姽见李瑕回来,跑掉了。

  因李瑕想让她帮忙收服深山老苗,她嫌烦,近来一直便躲着。

  当然,阿莎姽自有其神秘气质,只有在李瑕眼里显得很傻气罢了。

  “回来了?喝酒了吗?”

  “没喝,下午本想先回家一趟,正好杨公到了,带他到营里与佰将们见见。”

  “嗯,知道你回来了我们便放心,你自忙你的,不用担心家里。”

  “怕是只有年前这段时间闲适些,多陪陪你们吧。”

  “李哥哥不知羞,好几天没见,怎就叫多陪了……”

  李瑕笑了笑,随意在毯子上坐下,拿着小竹子掰着。

  近来忙着的事虽然轻松,却能让他感受到势力正在一点点积蓄。

  而若说年节前还有哪桩大事没办,想来便是成亲了。

  转头看去,只见桌案上已摆上了好几匹红绸,喜烛亦已做好送来,很快便要开始布置……

  第四百零四章 筹办

  年节愈近,庆符县又添了两个集市,热闹氛围似有胜过叙州城的架势。

  安置了十万余川西人口之后,城墙外已建起了一片片屋舍商铺,使得县城的规模扩大开来。

  腊月二十,一队百余人车马由南边缓缓而来,马车上载着一个个箱子,引人侧目……

  他们一路穿过城外的新城大街,进到南城门。两个领队的管事一路张望,互相交谈着。

  “大宋还是繁华啊,看这巡兵是多,但城门怎么无守卫?”

  “城外房屋人口远胜于城内,守着城门还有何用?”

  “也该再建新城墙才是。”

  “这恰说明此间兴盛之快,郡主这位夫婿实有大才干……”

  在拥闹的长街上走了不多时,迎面一队巡捕大步走来,拱了拱手,问道:“你们运货来,关税可缴过了,烦将凭证给我查看。”

  两个管事对视一下,只觉这般客气的胥吏真少见。

  “我等非是客商,家中主人命我等前来送嫁,敢问县衙可是往前直走?”

  那快班班头吃了一惊,看向那一辆辆马车,暗骂沿途的关卡竟也不派人来报,忙引着他们去县衙。

  ……

  “黄金二百两、白银五千两、玉如意六柄、龙凤呈祥珐琅盘一套、彩绘鸳鸯图夹纻胎漆奁一副……”

  小半个时辰后,李瑕接待了来人,之后拿着一份长长的礼单给高明月,两人交头商量了一会,皆有些迷茫。

  “我的嫁妆?”

  “嗯,高琼……大哥派人送来的。”

  高明月又瞄了那礼单一眼,有些被吓到,抬头问道:“统矢城也不富庶,大哥竟拿出这么多钱财置办?”

  “他那人做事太周到,怕是预料到了二哥的情形。我算了一下,置办这些礼物,他该是尽了全力了。”

  宋朝风气就是这样,送女儿出嫁时攀比嫁妆。比如苏轼的弟弟苏辙嫁女时便卖了一块好地,得钱九千四百贯为女儿作嫁妆,自言“破家嫁女”。

  这种士大夫间的攀比也传到民间,使宋朝常常出现嫁女时“红妆十里”的场景。嫁妆多少,直接影响到新妇在婆家的地位。

  高琼世家子弟出身,了解宋朝风俗。又料到高长寿如今在威宁尚需要李瑕帮衬,置办不起嫁妆,于是掏了这份钱财。

  不仅是破家送嫁,且还担了莫大的危险,一旦让蒙古人发现这统矢城主所为,一个“通宋”的罪名下来,甚至是灭家之祸。

  但高琼还是这般做了,既是高氏“三王一帝五封侯”的颜面不能丢,也是对李瑕的看重。

  “那你收了吧。”高明月说着,将礼单塞在李瑕手里,彼此手又碰了一下,滑滑的。

  “我听说嫁妆是女方的私产。”李瑕难得开了个玩笑,道:“盗取妻财是犯了《宋刑统》的。”

  “那我……我给你用了嘛。这么多东西,我安置不来。”

  “于礼法不符的。”

  “不符吗?”

  “我也不懂,应该是吧。”

  两人都是第一次成亲,对着眼看了一会,各自笑了笑。李瑕又俯下身在高明月嘴上啄了一口。

  “总之成亲以后你来处置,眼下肯定是不能动。”

  “去问问李夫人吗?”

  “也好。”

  高明月温温柔柔道:“那你快去,莫因这些耽误了你的公事。”

  “好,对了……大哥还送了几个婢子给你,你需去见见。”

  “好,那我去后堂了。”

  说走又不走,两人又拉着手私语了几句,李瑕方才去往前衙。

  他们的婚期在二十六日,已没剩几天了,后衙的院门上已贴上了大红“囍”字……

  ……

  “高家送的?”

  李墉看过礼单,道:“嫁妆太厚了,换成普通物件,莫说十里红妆,可摆数十里。相比而言,我们李家的聘礼有些轻了。”

  李瑕微微皱眉,对“我们李家”四字有些许抵触,但又不好说什么。

  他平平静静道:“倒也不讲究这些,这些物件如何安置?”

  李墉道:“新妇私财,无甚好安置的。你往后若要动用,须先问过妻子。还有,公财、私财你务必分清,不敢将妻子嫁妆用于公事,两头不沾好……”

  絮絮叨叨,都是些为官、为夫的经验之谈。

  李瑕不喜见李墉便是如此,时而流露出些父子教导儿子的姿态,操心的又多。

  “谢李先生提点。”

  “高家既如此周到,想必也派了人来作为娘家帮忙操持?”

  “是,两个管事都是带着夫人来的。”

  李墉把礼单递回去,抚了抚膝,道:“我让刘娘与亲家人商量,大理国远,能在婚礼前赶来,高家人费心了。显赫世家,虽国灭亦有底蕴,李家还是高攀了啊。”

  李墉并非势利之人,只是人情世故难免,宋朝风气又是如此。

  高长寿总想着等有了实力再安排妹妹的婚礼,并非事出无因,为的便是高明月在夫家能有底气。

  可惜到头来这嫁妆又是高琼出的,想必对高长寿而言是颇感挫败。

  李瑕忽然想见高长寿一面,聊上几句,告诉他大丈夫尊严不在钱多钱少,高琼有这份家资,又在蒙古人治下受了多少屈辱?

  世情细思,每每让人唏嘘……

  ……

  入了夜,刘苏苏轻抚着一件大红新衣,轻声道:“这孩子十月便出了远门,妾身便想着待他回来又要长高些,果然,幸而当时便留了些尺寸。”

  李墉捧着一封公文看着,随口应道:“马上便十八了,长不了多少了,再长也太高了些。”

  “是啊,一晃眼都这般大了,比官人还高些。”

  “未加冠,终是个孩子。”

  “成家立业了,待封赏下来,许是官位比官人当年还高了呢。”

  “无官才叫一身轻。”李墉摇了摇头,问道:“今日见过高家人了?”

  “嗯,说来是几个管事,大理国在时个个亦是高官,对高家忠心耿耿,说话亦极客气。本打算置间大宅,但妾身与他们言,到时从我们家里迎亲,他们亦不反对。”

  李墉放下公文,沉吟道:“庆符军两千余人,酒怕是不够吧?”

  “大郎到叙、泸去买了,今日方到。”刘苏苏道:“酒钱还是赊的,韩老说待明年封赏下来再还给人家。另外,郝道长说他造了些烟花,到时热闹热闹。”

  “将那小子的火药用于烟花,郝道长怕是要一番好心被当成驴肝肺了。”李墉问道:“派出去的喜柬可都回复了?”

  刘苏苏起身,拿出一个小匣子,笑道:“今日到的回信,想着待你看完了公文让你过目。”

  “先操心儿子的婚事吧,没几天了。”李墉笑叹一声,拿起匣子里的回信一封封看起来。

  刘苏苏已执笔准备记下,以安排酒席。

  “蒲帅果然是不能来,派人送了贺礼,想必这两日便到,我明日遣人到路口等候……对了,朱安抚使的礼重了,年节时提醒我备一份厚礼去拜会。”

  “不该二郎亲自去吗?”

  “这小子如今狂傲得很,不肯应付这些虚礼……所以说,为官之人,若无幕僚怎行?我来之前,他仅韩家父子二人。”

  烛光下,李墉摇了摇头,眼神中添了一丝无奈,但其实是乐于帮李瑕做这些的。

  刘苏苏将这心思看在眼里,温婉笑着,低头书写着酒席上的位置排序。

  “二郎军中那些友人,皆未回信?”

  “是,今日还未收到,包括他最常提及的武信军聂仲由亦未有答复。”

  “军中之人强求不得,看这情形,怕是来不了了。到时若未来,将几个佰将安排到这几桌,切记,文官与武官,南人与北人须分开坐。”

  ……

  李墉这一家人为李瑕操持婚礼,亦是颇费了一番苦心。

  喜物的采买、酒席的菜肴、宾客的名单……一桩桩一件件安排着,终于,到了腊月二十六日,李瑕迎娶高明月的日子……

  第四百零五章 婚礼

  腊月二十六日。

  天还是黑的,鸡鸣声未起,县衙里已是一派灯火通明。

  “锣鼓到了没有?花轿怎么还未布置……”

  “那几张桌子摆到房主簿院里去,动作快点……”

  “阿郎起来了吗?”

  “严姑娘已带人去给知县更衣了……”

  “杨老夫人与通判夫人去请了吗?”

  “杨老夫人马上就到,江通判昨夜才到的县里,想必没那么早起……”

  听着外面的吵吵嚷嚷,李瑕打了个哈欠,坐在那由着婢子们为他妆扮……

  他心底其实并不太在意习俗,却也不抗拒。只有在严云云拿着脂粉要往他脸上抹的时候他才摆了摆手。

  “脸就不用抹了。”

  “是。阿郎头发是不是勒太紧了?”

  “有点。”

  “我给阿郎松一松……”

  李瑕侧头看去,只见主屋那边已挂了红帐子,那是昨夜高家人来布置的,被褥、帐衾俱换过了,高明月的衣物鞋袜锁在柜子里。

  往后便是两人同寝了……唯想到这个,他才有些期待。

  也希望这场白日的繁文褥节早些过去,快些到夜里才好。

  严云云才为李瑕扎好头,一转头便见李昭成脚步匆匆跑进来,手里捧着一个大大的盒子,里面装满了喜钱。

  “知县记得,起轿前给轿夫先发喜钱,这叫‘起檐子’,到了新娘家有人‘拦门’便发这些、遇到‘障车’发这些,若是过未桥时这一匣钱快用完,务必与我说一声……”

  李昭成滔滔不绝说着,严云云见他漂亮,目光不由落在他喉节上,抿着嘴无声地笑了笑。

  李昭成感觉到被人看着,一转头,见了漂亮的彩羽面具与半张脸,他脸微微一红,又道:“严姑姑是吗?韩老到处找你。”

  “姑姑?好吧,我这就过去,你给阿郎把大红花戴上,天马上要亮了……”

  李昭成又向屋外看了一眼,向李瑕低声道:“恭喜二弟。”

  “谢了,有吃的吗?”

  “有,肉丝糕、胶枣、粟子,你想吃什么?都是我做的。”

  李瑕愣了愣,瞥了一眼铜镜里的李昭成,见他已从袖子里掏出好几包油布包好的零食。

  “肉丝糕吧。”

  “你如今喜欢吃糕?”

  “不。”李瑕很坚定,道:“只喜欢吃肉。”

  “那我下次做些肉干。”李昭成想了想,还是小声道:“一会接亲时,你拜一拜父亲吧……”

  ……

  高明月是昨夜里带着一众女伴与下人到李家去的,为的是让李瑕能够过来接亲,在县里走上一圈。

  她比李瑕更早开始妆扮,已穿好了一身青质色的嫁衣,头戴花冠,肩披霞帔,明艳动人。

  手里持着一柄团扇轻轻转着,她偶尔向眼前的铜镜看上一眼,不由便感到羞涩。

  韩巧儿支着头坐在一旁,看着婢女为高明月添妆,不由就看直了眼。

  刘苏苏一进来,眼睛便亮了亮,含笑道:“新娘子可真漂亮,天仙似的,李知县有福气。”

  高明月张了张嘴,最后还是唤了一声“李夫人”,又轻声道:“能嫁他是我的福气。”

  刘苏苏为她整理了一下花冠上的金饰,悄悄递了些吃食过去。

  “今日还有得忙,你趁着唇上的胭脂还未点,先垫垫肚子,莫饿着了。”

  “多谢李夫人。”

  高明月抬头看着刘苏苏,眼睛亮亮的,又道:“我一介孤女,幸得李先生与李夫人费心为我筹备婚事,恩同父母。等会儿接亲,我与……与李瑕给你们敬杯可好?”

  刘苏苏看着她的眼,明白了她的意思,泛起欢喜之色。

  “好,好……不过给我家官人敬杯茶就好。”

  刘苏苏虽扮成“李西陵”之正妻,但自知是妾,不敢受李瑕的茶,却为李墉欢喜。

  她抹了抹眼,又看向韩巧儿,道:“巧儿饿不饿?你也快吃些东西。”

  “多谢李夫人,你待我们真好。”

  刘苏苏笑了笑,目光有些意味深长,怜爱地摸了摸韩巧儿的后脑勺,方才赶去忙着各种事情。

  绕过挂满了大红灯笼的回廊,进到大堂上,只见李墉正坐在那核对着宾客名单。

  刘苏苏上前,低声道:“定帖上写的家世依旧是官人的名讳,可惜不敢公开……幸而新娘子识大体,说让二郎给你敬杯茶……是以父母之礼。”

  李墉动作停了停,却不抬头,道:“嗯……拜堂时也莫安排他们跪拜,鞠躬便好。他如今为人傲气,怕是不喜欢跪礼。”

  “那是否潦草了?”

  李墉难得笑了笑,道:“他们这小两口啊,怕是只想早些结束了婚宴,好独处。又岂会嫌潦草?”

  两人还在低声说着话,已有下人快步从前院跑进来。

  “出门了出门了!新郎官出门了……”

  ……

  吹吹打打,锣鼓始终不停。

  高明月梳妆完毕,听着外面的动静越来越大,很快又听到李瑕的声音,似在与人念催妆诗。

  等了好一会,终于见到李瑕一身红衣、俊朗如玉,正被人群簇拥着向这边院子走来。她忙用手里的团扇遮住脸。

  稍稍侧过头,透过团扇看去,只能隐隐约约看到李瑕的身影。

  这一眼,竟是与平时全然不同,她心头想到他往后便是自己的夫婿,一时如被蜇了一下,有些痴了。

  ……

  “请新娘子拉着彩布。”喜婆提醒道。

  高明月一手持扇,另一只手缓缓伸去,握住那缕彩带。

  欢呼声起,贺词纷至而来。

  “百年恩爱双心结,千里姻缘一线牵。”

  “仙娥不负前来约,下赴人间伴玉郎……”

  高明月被婢子们扶着,随李瑕往前堂拜别。她接着团扇挡着,再次侧眼看向李瑕,发现他正在看她,脸红了一下。

  李瑕却是向她示意了个眼神,像是再说“我们先应付应付他们,晚些再好好说话。”

  两人于是会心一笑……

  到了堂上,这一对新人向李墉、刘苏苏敬了杯茶,感谢这些日子他们对高明月的恩情。

  李墉是何感想不提……李瑕对婚俗兴趣缺缺,满眼只觉高明月今日好漂亮。

  一杯茶敬了之后,在“送亲”的高喊声中,他们终于向县衙而去……

  ……

  “李知县好福气!”

  到处都是人们欢快地喊着,胥吏们个个穿着便衣,腰间扎着红带子,在路上散发着喜糖。

  彩布被收起,高明月由李瑕亲手扶着,缓缓抬起脚上了花轿,回头看去,只见李瑕放下轿帘的动作很慢,能让她多看他一眼,于是莫名安心。

  她坐在轿中,听着满城百姓的祝贺,心中愈发欢喜亦愈发紧张,手里的团扇也忘了放下。

  一路兜兜转转到了县衙,依旧是李瑕先下马亲自来接了高明月。这大概是他坚持的,知道这位新娘子比较羞涩。

  撒了谷豆,高明月抬脚跨过,抬眼一看,见李瑕眼中是带着少有的欢喜。

  他这人素来是平平淡淡的眼神,今日显然是不同的。

  之后的习俗许多,但高明月心底却已只剩李瑕这样的眼神。

  周围的欢声笑语和喊声都似隔得远了。

  “青衣转毡褥,锦绣一条斜……”

  “郎才女淑皆前定,利市缴门红……”

  “富贵荣华禄万钟,新娘坐富贵,娘家人喝酒走送……”

  “新郎高坐……”

  ……

  刘金锁站在宾客中转头又向外看了一眼,喃喃道:“聂哥哥与林子怎还不来呢?”

  韩祈安轻轻捅了捅他,小声道:“你放心吧,未出什么事,但遂宁军被调到川北增援了,来不了。”

  “哦,没事就好。”刘金锁放下心来,干脆不再等聂仲由,连忙欢呼起来。

  “知县好福气!哈哈……”

  高明月已被先请入房中坐富贵,而李瑕则被请到大堂上高坐。

  所谓高坐就是在大堂上摆了一张床榻,上面再放一把椅子。李瑕坐下之后,喜婆先敬了他一杯酒,杨果的夫人作为最年老的妇人又敬了他一杯酒。

  几杯酒后,李瑕方才被请下来,去接高明月拜堂。

  “喜鹊成桥,以度人间玉女;鸾凤引驾,忽来天上神仙。炉香初焚,圣驾齐临。谨告皇天后土,日月星光,满空真宰,新人致忱,虔躬下拜……”

  终于,一对新人牵着彩缎拜了天地。

  李瑕长舒一口气,看向高明月的目光不由深沉了几分。

  他前世从未想过要成家,然而今生与眼前这女子缘定三生,竟是如此的自然而然。

  透过团扇,他能看到高明月偷偷露出来的那双眼,满带深情。

  此后,便是夫妻了……

  ……

  “喜成!红叶传书,锦屏射雀,终成秦晋之好于斯日;白头偕老,鸿案相庄,愿结琴瑟之欢于永年。”

  听着那祝词,李瑕忽觉指尖有些发颤。

  他本不太在意这些习俗,然而刹那间却也能被它们打动,心底有个很深的念头……想要与高明月琴瑟永年。

  再一回头,他方知打动自己的不是这些词句,而是眼前人……

  “新郎新娘送入洞房……”

  宾客们纷纷入席,等李瑕再出来提酒答谢。

  而那一声声贺词良久未落。

  “佳偶天成,白头偕老……”

  “百年好合,多子多福……”

  第四百零六章 红烛

  一场婚宴没来甚大人物,但热闹还是很热闹的,前衙后衙以及周围几个院子全摆了酒席,整条长街亦布置了流水席,供大半个县城的人都能吃上几口酒菜。

  符江东岸的庆符营已是每什都发了两坛酒,个个兵士都能吃上喜糖与喜蛋。

  相比而言,反而是新房这边最为静谧……

  屋中点着红烛,光影摇晃,新娘一人独坐在榻边,正是“灯花笑对含羞人”……

  高明月侧耳听去,还能听到远处传来的吵嚷声,至于是敬酒还是划拳她却分不清了。

  她趁着屋中没有旁人,伸手往后摸了一把,摸到一颗大红枣,犹豫着要不要吃,又恐弄花了唇上的胭脂。

  正思量间,听到外屋有人推门,接着便听到李瑕说话的声音。

  “多谢江夫人提醒。”

  “哟,李知县既急着入洞房,妾身便不叨扰了……”

  高明月吓了一跳,连忙把手里的大红枣丢到身后,又捡起团扇遮着脸。

  偷眼看去,李瑕捧着一个酒盘过来,先把东西放在桌上,又转身绕过屏风,到外屋把门栓好。

  听到那“嗒”的一声响,高明月愈发紧张,脚下一双红绣鞋的鞋尖抵在一起,又缩了缩。

  “嗯?不将团扇放下来吗?”李瑕已走了回来在她身边坐下,声音里带了笑意。

  说来,两人前段日子天天见面,此时这团扇再遮着确实有些没必要。

  高明月于是缓缓放下了手里的团扇。

  她头上的花冠还在摇晃,头发盘着,比平时的小女孩装扮添了几分风韵,眉毛画过,脸上了妆,两颊泛着嫣红,不知是羞的还是抹了腮红,肌肤光洁白晳。

  李瑕大概喝了些酒,脸色有些许酡红,消解了些他平素的冷峻气息,他胸前还挂着一朵大红花,有些傻气,却也显得更俊朗,甚至有些可爱。

  对视的这一眼间,两人的呼吸都似停滞了许久。

  许久,高明月轻轻扇了扇手里的团扇,侧过头去。

  “看呆了?”

  她语气有些娇羞,有些嗔意,还有些欣喜。

  李瑕点点头,道:“记得在护君山上,我头一次摘下你的面罩,被你惊艳到……今日也是。”

  高明月显然很开心,飞快又看了李瑕一眼,低下头去。

  “怎这般早就过来了?外间酒宴还未散呢,你这新郎官也不去谢客。”

  “不爱吃酒,宾客也都是天天相见的,不必久陪。”

  “会不会不合礼数?”

  “无妨,成亲终究是两个人的事。”

  “嗯……巧儿和小竹熊怎么样了?”高明月有些不好意思问,但实在是很担心,低声道:“大家都这么忙,会不会忘了喂?”

  “放心吧,都喂得很饱。”李瑕问道:“头上这个花冠重不重?我帮你摘下来?”

  高明月与他熟悉,不说客气话,老实应道:“是有些重,不过还要先结发吧?方才听到你与江夫人在外面说了。”

  “嗯,不劳她,我们自己来就行。”

  李瑕起身从盘子里拿起剪子,手抚过高明月的脑后的青丝,小心翼翼剪了一小络下来。

  “你来剪我的……”

  两络头发在两人指尖合成一络,用红绳绑着,打了个同心结……之后,高明月的手被李瑕握着,彼此凑得更近了些。

  结发为夫妻。

  这个小小的动作,显然有极不同的意义,高明月注视着李瑕,眼中已有了水雾。

  “官……官人……”

  李瑕俯身,凑近了些。

  “等等……还有……合卺酒……”

  那是李瑕方才端进来的酒器,一个瓠瓜被剖成了两个瓢,柄上用红线连着。共饮了这杯酒,表示两人合为一体,亦表示从此同甘共苦。

  “酒好甜啊。”高明月捧着瓢,忍不住感慨了一句。

  李瑕凑得近,闻到她身上好闻的香味,还能看到她唇上的胭脂因酒水而变得亮亮的。

  他笑了笑,忽感到自己还挺喜欢婚俗里这两个环节,比起白日里不停发喜钱、不停行礼有趣太多了。

  放好酒器,李瑕把两个瓢合在一起,拿红线绑着,又成了一个完整的瓠瓜。

  他帮高明月拿下头上的花冠,解下了自己身上的大红花,重新坐回榻上,伸手揽高明月入怀。

  “以后就是夫妻了,多多关照。”

  高明月没有推拒,头在李瑕胸膛上蹭了蹭,低声道:“你记得吗?在下蔡城那个哨站……”

  “记得,你把母亲留下的银链子给我扎头发,我对外说你是我浑家。”

  “你不知羞,那时候……人家才不是你浑家。”

  “但如今是了。”

  高明月“嗯”了一声,低声道:“其实……那天夜里,我一直没睡着,心想你这人……怎能这般厚脸皮。”

  “嗯?不厚的,你摸摸。”

  高明月的手被李瑕握着往他脸上摸去,从他直挺的鼻抚过他唇上的胡茬子,一点点抚到他脖颈下。

  放在他胸膛上之时,她忍不住捏了一下他的肌肉,又飞快地缩起来。

  脸颊上已是一片滚烫。

  “嗯?”

  高明月羞道:“你嗯什么……我不小心的……”

  “不喜欢?”

  “有一点点好奇,就一点点。”

  “你自己的丈夫,想看也不要紧的。”

  “真没关系吗?”

  “没事的,你也知道每天很辛苦才练出来的,还有背上的。”李瑕一手环抱着高明月,一手牵着她的手,“还有这里的……”

  “好硬……我的就……”

  “就什么?”

  桌上红烛摇晃,榻上的两人拥着,李瑕低下头,俯在高明月耳边柔声追问,她始终就是不肯回答。

  于是窸窸窣窣声起,呼吸愈重……

  帘帐被放下来。

  一双靴子掉在地上,接着是一只红色绣鞋。

  待另一只也掉落在地上,高明月已完全坐在李瑕身上。

  “唔~~”

  长吻了不知多久,两人再分开,她眼中已是一片迷离,覆在李瑕身上的小手却是不愿再拿开。

  “其实……好奇很久了……唔……”

  衣裙被推在一边,分不清是谁的。

  高明月渐渐沉浸在这样的温柔缱绻之中,脑子里迷迷糊糊,只觉被什么硌得难受,伸手去推。

  ……

  过了一会,她却吓了一跳。

  “不行的……肯定不行的……唔,真的不行……好吓人……”

  “不怕,不疼的。”

  高明月脸上红晕未褪,紧紧闭着眼,偷瞄了一眼,又迅速闭上。

  “不行不行……我们就亲亲好不好?”

  她身子向后缩了缩,腿紧紧绞在一起,这一刻极为动人。李瑕却很有耐心,温柔地又抱住她。

  “和亲亲一样不疼,更舒服。”他感受着她身上的香味,低声安慰道:“放心,不疼的,你放松……”

  “唔~~”

  李瑕有些经验,知女子初次的疼痛往往不是因为破裂,而是因害怕而引起的痉挛。

  他看得出高明月极是害怕,已有了抗拒的小动作。

  这种时候,再情动也不能着急……

  李瑕动作愈发温柔,似三月的春风轻抚。

  良久,桌上的红烛已快燃尽,远处的酒宴声渐歇,帷慢中的两人依旧未觉。

  “李瑕……唔……我好喜欢……”

  李瑕温柔地握着那双如玉般的脚丫子,一点点往上。

  他凝视着高明月闪动的睫毛,果断且毫不停留……

  “啊!疼!好疼……疼……”

  “明月乖,很快就不疼了……”

  “不……唔……”

  ……

  合卺报喜有金鸡,灯花羞退雀声啼。琴瑟和鸣鸳鸯配,绵绵瓜瓠步云梯……

  ……

  红烛上的烛火缓缓熄下去,一缕月光从纸窗上透进来照在案上,案上的两络头发打着同心结。

  旁边盛合卺酒的瓠瓜亦是合二为一。

  一切都显得美满。

  又许久,远处的欢宴已然停息,屋外的院子一点点安静下来。

  ……

  唯有屋中的帷幔却还在无风自动。

  床榻也在晃动。

  高明月脸上泪痕已干,紧紧咬着牙,极努力地不肯喊出声来,娇喘却怎也掩不住。

  李瑕始终在引导着她,温柔却有力,俯在她耳边低语不停。

  “呜呜!呜……”高明月突然用力抱紧了李瑕,打颤着,如同被狂风吹得乱抖的花枝。

  两人在微薄的月光中对视着,眼中已有与以往全然不同的情意。

  这情意绵绵而来,似将他们完全淹没……

  ……

  一夜春宵苦短。

  几番枕上联双玉,寸刻闱中当万金……

  第四百零七章 成家

  天光大亮。

  庆符县衙里,昨夜的酒宴残留的桌椅还未收拾,几名婢子早早起来转动了井辘轳打水。

  辘轳声起,传入主屋当中……

  地上散落着新衣,乱成一团,榻上两个人相拥着。高明月才入睡,听到动静惊了一下,“呀”地轻呼了一声。

  她脸上残存着红晕,一转头见李瑕已睁开眼看着她,大羞不已,连忙躲进被子里。

  但还是被李瑕拥了个满怀……或者说本就是紧紧贴着他入眠的。

  “怎么了?吓到了?”

  “天亮得也太快了吧?”高明月轻嗔着,有些不满,“才睡了一小会。”

  “不急着起,今天我哪也不去。”

  “嗯……”

  被子里的声音渐低,只有那满头的青丝还铺在外面。

  “好喜欢你……”

  听高明月忽然说出这一句话,李瑕愣了一下,不由扬起微笑,他亦觉缱绻。

  他又想去亲吻她,却被轻轻推了一下。

  “不行的……疼……”

  “我们可以换一种方法。”

  “可是真的好疼……晚……晚间……好不好?”

  “好。”

  话虽如此说,两人又是良久温存。

  李瑕低头看去,见高明月脸上还有泪痕,颇为心疼,道:“你再睡一会?”

  “我们该起来了,得去给父亲和姨娘敬杯茶。”

  “不急,明日再去也可以。”

  “不行的,那他们该怎看我这个儿媳……”

  高明月才想起来,秀眉一蹙,却是浑身无力,又被李瑕搂住。

  “不急的,腿脚也不方便。”

  “那……下午再去?”

  “嗯。”

  高明月之前也曾走南闯北,并不娇气,但昨夜癫狂,终是吃不消,只好任李瑕拥着。

  闭上眼,眼角犹带着情意……

  李瑕想到自己那般有经验,一会高明月若是盘问起来又该如何说。

  但高明月并未盘问,只是拥着他,乖巧又温柔的样子,又对他叽叽喳喳的说话。

  “我还以为……亲亲就会有孩子呢……那天你刚回来,我们不是……不是亲了吗?后来我还担心了好久,不过,有孩子也很好……”

  她似还舍不得睡,说了很多很多,但声音还是渐渐低下去,缩在李瑕怀里睡着了。

  李瑕听到院子里的动静,想起身嘱咐她们动作轻一些。又怕惊醒到了高明月,最后也没动,任她枕着自己的手臂。

  疲惫感袭来,渐渐还是睡了过去。

  ……

  韩巧儿伸出手,轻轻推了一下门,没能推开,于是轻手轻脚地走开,又回到偏厅上陪阿莎姽和小竹熊。

  “李哥哥与高姐姐还在睡呢。”

  “当然,他们做了一晚上快活的事。”阿莎姽淡淡道。

  “什么是快活的事?”

  “以后你就明白了。”

  韩巧儿犹不明白,“哦”了一声,问道:“阿姑姑一晚上没睡吗?”

  “说过,我不姓阿。”

  “嗯,我记得啊,我记性可好了。但我要把你和我姑姑区分开来。”

  “那为何不叫她‘严姑姑’,要叫我‘阿姑姑’?”

  “因为她是我祖父的女儿,你不是。”

  阿莎姽似乎被说服了。

  韩巧儿又问道:“平时你不是天亮了就去睡吗?”

  “睡不着。”

  “为何?”

  “想我丈夫了。”

  “我爹也想我娘,他和你一样的。”韩巧儿说到一半,低下头偷看了阿莎姽一眼,想说话却又不敢说。

  阿莎姽对她爹的事情丝毫不感兴趣,应也不应,显得有些孤独。

  韩巧儿无奈,只好和阿莎姽说些昨夜在酒席上听说的各种事,哄她开心。

  “你知道我义父吗?就是江县令……不对,现在是通判了,昨天义父义母也回来吃喜酒呢,本来他喝酒喝得脸红红的,一听你在,脸色就白了,好像被吓到了。还问郝道长怎么回事,郝道长就跑去放烟花了,烟花也太好看了吧。”

  “我看到了。”

  “你看到我义父了?”

  “烟花,很好看。”

  “过年还有呢,郝道长藏了好几个烟花,答应到时让我也点一支,他们对我都好好啊。”

  阿莎姽道:“因为只有你说要放烟花,冥王才会答应让那老牛鼻子做烟花。”

  “真的吗?”韩巧儿颇为开心。

  过了一会,她又有些懊恼起来。

  “可惜聂大哥、高大哥……哦,还有林大哥,他们都没来。其实我以前有点讨厌林大哥,但是他们不在,我又觉得李哥哥和高姐姐的婚礼上少了点什么。”

  “冥王不在乎。就算成亲时只有两个人,他们也很快活。”

  “我也好想和李哥哥、高姐姐在一起啊,可他们不带我。”

  阿莎姽瞥了韩巧儿一眼,正要说话,远远的听到前衙传来一声梆响,韩巧儿便唰的一下站起来。

  “呀,未时了,我得去帮祖父做事……”

  毯子上的小竹熊抱着竹叶打了个滚,小丫头跑得飞快,已跑出了偏厅。

  ……

  “李哥哥,你起了?祖父说李先生送江通判他们去一趟叙州,他去营地放一部分士卒回家过年……”

  傍晚时,李瑕终于起来,在院子里做些锻炼。韩巧儿就站在一边喋喋不休地说着。

  李瑕知道李墉的心意,懂这个“儿子”不喜欢俗礼,干脆就避开,省得他新婚之后还要去拜……称得上颇为贴心了。

  “祖父还说‘礼金已经算过了,就放在公房里,须阿郎过目,有几位大员送的厚礼,须阿郎心中有数’……”

  “难为你能记得这么多,以后就叫传声筒吧。”

  韩巧儿咯咯直笑,道:“那也太难听了吧。李哥哥,高姐姐呢?不出来吃饭吗?”

  “她有些不舒服,想再躺一会。”

  “那我去看看她。”

  韩巧儿又转身跑掉,总之是一天到晚很忙的样子。

  一路进了主屋,她敲了敲门,问道:“高姐姐,我能进来吗?”

  “巧儿?”

  绕过屏风,韩巧儿吸了吸鼻子,侧着头嘀咕道:“一股奶香味呢。”

  榻上还挂着帷幔,高明月侧身背对着她。

  “高姐姐,你不舒服吗?”

  “没什么,就是成亲太累了……巧儿,帮我把剪刀、针线,还有红布拿过来好不好?”

  “好啊,可是你怎么了?要缝什么吗?”

  “嗯……嗯……倒也没什么,被匕首划伤了,脏了被褥,要缝补一下……”

  “那严重吗?我去拿金创药吧。”

  “不用……嗯……你李哥哥已经帮我敷过了药,过两日就好……”

  ……

  三日后,已是腊月三十。

  李瑕与高明月这对新人方才出门往李墉家去致谢,也是拜年。

  堂上并无外人,高明月捧着一杯茶,娴雅地行了个万福礼,道:“儿媳敬过父亲。”

  李墉接了茶,脸上泛起笑意,连连点头。

  “好啊,好啊。”

  高明月又行礼唤道:“姨娘,大哥。”

  “不必多礼。”

  刘苏苏忙又拿出一个玉镯子上前给高明月戴上。

  李昭成则捧了个小匣子放在案上,道:“这是父亲给你们小两口的新婚礼,对了,晚间的年夜饭一起吃吧,明早记得来拜年,父亲给你们再包个压岁钱。”

  高明月很开心,抬头看向李瑕,眼睛亮亮的。

  李瑕只好点点头,道:“也好,那请李先生一家晚上到县衙用年夜饭。”

  “欸,既无旁人,不必再装了。”李昭成又跑去拿了好几个油布包出来,道:“你喜欢吃肉丝糕,这是我特意又做的,一并带回去。”

  李瑕坚决强调道:“我并不喜欢吃糕点。”

  李昭成笑了笑,道:“打开看看吧。”

  李瑕无奈,随手接过一个打开。

  “嗯?大哥哪弄来的牛肉,别是耕牛……”

  话到一半,李瑕猛地停下话头,自己都觉得诧异。

  那一声“大哥”自然而然,仿佛是嘴里的肌肉记忆一般,开口时候全然未曾反应过来。

  李墉抚须而笑,与刘苏苏对视一眼。

  “说的再多,还不如几斤牛肉啊。”

  “这孩子,打小便是嘴馋……”

  ……

  高明月不知他们都在笑什么,但看家人和睦,亦觉得欢喜,也忍不住笑弯了眼。

  李瑕十分无奈,觉得到了这年年末,自己像是被某些东西牵绊住了一般。

  但,感觉似乎也不坏……

  ……

  这是大宋兴昌五年的最后一天。

  蜀南虽未下雪,却也寒风冽冽。

  通往庆符县的官道上,两骑骏马正在狂奔。

  “快!”

  马上的骑士被寒风刮得几乎睁不开眼,身上的伤口亦因此再次裂开来,他们却还在不停挥鞭……

  第四百零八章 预留

  这是蒙哥汗七年的最后一天,张柔紧赶慢赶,终于在这一日赶回亳州城。

  “吁!”

  翻身下马,手里马鞭一丢,也不看迎上来的那许多人,张柔大步便往军民万户府走。

  “进堂再说……”

  说也无甚好说的,仅仅一句“塔察儿败了”。

  诸人毫不意外,他们就从没想过要帮塔察儿攻下樊城。

  “幸而未耽误大帅回家过年。”

  张柔心情不好,啐了一口,道:“未耽误?老子还想回顺天老家过年,娘的!”

  于他而言,亳州不过是镇守之地,年节时还是回老家更为热闹。

  他的儿子们也多在顺天。

  张柔的长子早夭,次子张弘基如今坐镇顺天,三子、四子亦在顺天辅佐;六子张弘略刚被任命为河南行省参议,代了杨果之职;七子张弘彦任忽必烈侍卫军副指挥使;八子张弘规被调任至新军;九子张弘范才出仕,已被任为行军副总管;十一子张弘庆在哈拉和林为质。

  如今在跟前的,只有五子张弘道、刚从苏门山书院回来的十子张弘正、十二子张弘毅。

  再一想,若不能选出一个担当家业的,往后若是十多个儿子要分家……张柔又是一阵烦躁,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都杵在跟前做甚?!要老子披着盔甲随你们吃年夜饭不成?”

  “是,请大帅稍歇。”

  一众人纷纷退下,唯有张弘道低着头站在那,似有话要说。

  张弘道在张柔面前实在没甚底气,家中十个兄弟,从小就与族中兄弟们舞枪弄棒、吵吵嚷嚷,他看得出来张柔早烦他们了。

  “父亲,孩儿……”

  “本事没有,心气倒高。”张柔尚未听张弘道说,往椅背上一靠,没好气道:“不自量力。”

  大过年的,也不好太教训儿子,张柔语气一转,叹道:“自己想想,你十七岁时在做甚?弄大婢子的肚子、私奔?差点毁了与严家的亲事。害老子骑马追了你数十里。”

  张弘道惭愧,头埋得更低。

  他与李瑕交手以来,一直把李瑕当成与自己同等的对手,此时才想到若换年少的自己与之相比,只怕更要被耍得团团转。

  但该说的还得说,他上前一步,低声道:“父亲,大姐儿那心思,只怕是……”

  “唉,从头开始,仔细说吧……”

  ……

  待回了后宅,张柔看着家中妻女,火气消了些。

  他一共娶过三个妻子,又有数房小妾。

  第一任妻子李氏早亡,出生于高平李氏,两代进士之家;

  第二任妻子靖氏为张柔生了大多数儿女,十年前过世了。靖氏之父靖安民乃河北九公之一;

  第三任妻子毛氏,乃大名府世家望族出身,与元好问之妻同宗、与副元帅乔惟忠之妻是姐妹。

  妾室马氏,其父曾任金国步马指挥使;妾室赵氏,乃汪古赵氏之旁支……

  总之,张家之联姻,基本已涵盖了北地稍有实力的人物家族。

  如今张家主母是毛氏,毛氏续弦张柔时已三十有余,十年来并无所出,但她家世显赫,待子女也好,张柔几个年轻的儿女都是她一手抚养长大。

  这日张柔回来,毛氏喋喋不休说的亦是张文静之事。

  “……病了好一阵子,妾身也不知如何是好了。也怪我这个当母亲的不是生母,不敢严厉……”

  “知道了,今日年节,你先去操持吧,我与大姐儿谈谈……”

  不一会儿,张文静进来。

  她却是已痊愈了,还带着三个婢子,一个捧着小火炉,一个捧着一匣膏药、一个捧着一盒糕点。

  “父亲先烤烤火,女儿备了膏药,给父亲贴上吧?”

  张柔拍着膝盖道:“是啊,南边那地界,日日下雨,寒气重得厉害,为父这老寒腿不行喽……不行喽。”

  “女儿便猜到了,贴完这膏药,再给父亲捶捶背,明日啊再让大夫拿老姜袪袪湿。”

  张柔不由大笑。

  “果然还是大姐儿懂事,不像你几个兄弟,每每惹事。”

  “那父亲再尝尝这米糕,女儿亲手做的。”

  “亲手做的?”张柔很是惊讶,“怎还学着下厨了?”

  张文静认真点了点头,道:“什么都学一些嘛,女儿也大了。”

  “好,好,大姐儿聪慧,做的米糕一定好吃,为父尝尝……”

  那米糕做得确实漂亮,摆得也整整齐齐,张柔拿了一块,但一口下去,竟是硬梆梆,半点也咬不动。

  老牙疼得厉害,他好不容易咬了一点下来,神色有些尴尬,却是道:“嗯……味道很不错。”

  “不错吧?”张文静已站到张柔背后,捶着背,问道:“母亲与五哥一定向父亲告女儿的状了吧?”

  张柔不答,再次拍了拍膝盖,道:“南边那地界,我们北人真是呆不惯,湿气大不提,吃的也不同,说起话来也一句都听不懂,不好,不好。”

  张文静偏不顺着他的话头,反问道:“若真是不好,父亲何必辛苦想打下来?”

  张柔叹道:“万里车书一混同,江南岂有别疆封?”

  张文静笑了笑,问道:“听说,前阵子有位族叔在军中犯了错,从杞州逃到宋朝去了?”

  张柔前一刻还在吊诗文,下一刻已破口骂道:“狗崽子。”

  “从河南到宋境,路途如此之远,六哥真就捉不到?”张文静道:“当时钩考愈演愈烈,不是家里想留一招后手?”

  “休得胡言!女儿家的,管这些做甚。”张柔叱喝一声。

  他脾气收放自如,很快换了个话题,道:“你啊,惹你母亲很担心,她待你们一向如亲生的……”

  “说到母亲,当年乔副帅任金国定远大将军,父亲屡屡去信招降他,他皆不肯从。可后来呢?父亲生擒乔副帅,让他与父亲成了连襟,如今他已是张家最大的助力。

  女儿近来在想,我张家起势向来是靠包容、而非排挤吧?父亲立足中原,靠的是忠心否?还是靠联姻各家,使得张家根深蒂固?”

  “联姻?为父想联姻许家,你为何不肯呐?”

  “看不上。”张文静嗤笑一声,道:“话到这里,女儿想告五哥一状。”

  “你又欺负你五哥。”

  “才不欺负他。说到许家子弟,比起……李瑕那人可差得远了。五哥当时在开封做的便不对,换成女儿去做,必能为父亲拉拢了一个了不得的人才。”

  张柔不答。

  张文静又道:“若李瑕能与乔副帅一般,父亲必如虎添翼。”

  张柔闭上眼,脑中想到了乔惟忠这个连襟……连襟……女婿……

  此事他并非没想过,早在去年,他便问过敬铉是否能留用李瑕。

  可惜,彼时还是轻看了其人能耐……

  如今再回想在微山追捕一事,张柔不得不承认,当时张文静的提议是对的,错的是自己……

  “时机过了啊。”

  “女儿敢说,父亲今日若不信女儿,来日还要感慨时机过了。”

  “呵,是吗?”

  “女儿来想办法,如何?”

  张柔“哼”了一声,道:“本该是为父教训你,你竟敢在为父面前耍些小聪明。”

  张文静笑道:“这两年,女儿也有所长进嘛。”

  张柔沉吟了许久,本要骂张文静的话终是没再说出口,只是缓缓道:“明年吧,明年为父擒了那小子,让他入赘我张家,只要他肯,一切都好谈。”

  “父亲……”

  “我不管他是否有妻室,有也得给我休了,从此对张家死心塌地,一如乔孝先当年。若他不肯,你便死了这条心。”

  张文静低头不言。

  张柔语气很冷峻,不容反驳,又道:“为父已退了一步,此事只能如此。”

  作为父亲、作为一家之主,他这个表态,确已尽了力,挥了挥手,让女儿退下,不再多谈。

  他并未告诉张文静为何能确认明年必擒李瑕。

  说到底,在大势面前,李瑕已成了小事。

  张柔独坐在那思索了良久,起身转进书房,打开墙上的暗格,从当中拿出几本册子。

  这是去年在微山从李瑕手里夺来的情报。张柔当时便认为这是李瑕故意留下的……

  他熟练的拿起其中一本,只一翻,便翻到了中间的某一页。

  “戊申年,诸王会于阿剌脱忽剌兀之地,拔都首倡推戴,言蒙哥聪明睿知,可为大汗,众悉应之……”

  张柔眯了眯眼,目光再次看向那“蒙哥”二字。

  那里被人画了个圈,旁边写着六个用血迹写的简笔小字,字迹很是潦草。

  “蒙哥死,蒙古裂。”

  ……

  “小子,你这是何意?”张柔低声喃喃着。

  远远有爆竹声响,再有半日,便要到蒙哥汗八年……

  ……

  “马上就是兴昌六年了。”

  庆符县,李墉侧耳听着远处的爆竹声,轻叹了一声。

  于他而言,吴潜拜相的计划只在这一两年间,到时,还能陪在家小身边的日子也就尽了。

  他心知这大概会是自己平生过的最后一两个年节。

  “走吧……郝道长先请。”

  郝修阳换了一身崭新的道袍,拍了拍李墉的肩。

  “大过年的,叹哪门子气,走,到县衙吃年夜饭……”

  第四百零九章 新年

  姜饭带着人走进沁香茶楼,随手丢了一袋钱给店小二。

  “我请弟兄们喝杯茶。”

  “是,姜班头请坐,坐这桌吧……”

  “我就不坐了。”姜饭道,“严掌柜在楼上?我上去给她拜个年。”

  “掌柜不在楼上,似乎在后院。”

  姜饭于是向后院走去,只见严云云在廊下擦头发。

  她显然是刚梳洗过,面具也未戴,见了姜饭,刻意将烧伤的那边脸对着他。

  “姜班头怎有空过来?若是来讨公务开销,自去找我兄长,如今做事可得讲章程。”

  “嘿,就是来喝杯茶。你今儿这年夜饭咋安排?”

  “到县衙与父兄团圆。”

  “你年年到县衙过年,叫我好羡慕。”姜饭笑道:“大过年的,偷儿也多,快班忙不过来,请我帮忙,得夜深了才得空找鲍哥哥喝两壶。”

  严云云懒得听他说后面那些,随口道:“羡慕便去找我父亲,你也当个干儿子。”

  “我哪有高攀韩老的命?能给以宁先生当干儿子我也是美的。”

  严云云笑了笑,道:“所以脱了裤子对着我兄长?”

  姜饭一愣,忙道:“这事怎就过不去了呢,你可别误会……不是那回事……”

  “我管你们。滚吧,别在老娘这聒噪。”严云云转身回了屋。

  姜饭傻站在院里挠了挠头,懊恼地叹了口气,重新回到茶楼。

  “班头,方才罗媒婆从前边走,说是要给你相门婚事咧,嘿……袁员外家的女儿,不得了的大户人家。”

  “一边去,别烦老子。”

  “大过年的,班头咋还骂人咧,喝水喝水。”

  “拿开,这白水能有茶有味吗?”

  ……

  严云云到了县衙,先是去公房,只见韩祈安还坐在那忙着。

  “大过年的,兄长竟也不歇?”

  韩祈安头也不抬,道:“眼下幕僚多了,县务若还需阿郎烦神,便是我失职……对了,你上个月盐卖得不错。”

  “冬天嘛,腌菜的人多。来年只要叙、泸不打仗,叫兄长见识见识我的本事。”

  “仗怕是要打,但既是做生意,该伸手过去便莫犹豫。”

  “既是这样,兄长帮忙杀几个人?”严云云在韩祈安身边坐下,云淡风轻道:“叙州那个盐商对我的人下黑手了。”

  “死人了?”

  “嗯,死了两个,丢了两百斤盐。”

  韩祈安点点头,道:“知道了,大过年的跑来说这种事。”

  “红红火火嘛。”

  韩祈安显然不打算让对方过了初一,自出了公房招过一个小吏,道:“帮我找姜班头过来。”

  他再转身回了公房,便听严云云道:“姓姜的对我有意思,兄长需敲打他一下。”

  “我问问阿郎吧,阿郎若是同意你和姜饭……”

  “我配不上。”严云云笑了笑,“走吧,吃年夜饭去。”

  ……

  才到后院,便见韩巧儿提着个小篮子跑过来。

  “父亲。”

  “走路慢点,女儿家要娴静些……李先生他们到了吗?”

  “到了,在大堂和祖父聊天呢。”

  韩祈安点点头,自去大堂。

  韩巧儿方才转向严云云,道:“姑姑来啦?和你说个好玩的,房主簿到杨公家里吃年饭呢。”

  “房主簿怎会过去?”

  “杨公派人请的。”

  严云云道:“如此看来,杨公处事很厉害,我该学他。”

  “我们去房主簿家里挖竹子吧?你看,隔着墙就有好大一片竹圃。”

  “能过去吗?”

  韩巧儿点点头,道:“李哥哥和高姐姐也去,门房会放我们过去的。”

  严云云犹豫片刻,道:“那你们去吧,我带了些年货,先放到厨房。”

  “好吧。”

  韩巧儿并不强求,自在这边稍等了一会,便见李瑕与高明月换好衣服过来。

  “走吧。”

  高明月问道:“我们挖房主簿家的竹子,真的没关系吗?”

  李瑕道:“那是县衙的竹子,不是房主簿的。”

  韩巧儿道:“可是房主簿真的很喜欢那片竹圃,他上次还与祖父吟东坡诗‘可使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

  李瑕道:“竹子就是小竹熊的肉,无竹令它瘦。”

  高明月与韩巧儿皆是抿嘴而笑。

  “李哥哥,那为什么竹熊吃素还那么胖啊?”

  “……”

  ……

  “这条鱼我来做吧?”

  厨房里,李昭成踱步进来,探头看了一眼,终是手痒,指了指案上的鱼,向两个厨娘道:“我看你们是打算清蒸,但这种鲫鱼不适合清蒸,做份鱼汤,再做份鱼粉,可好?”

  他对李瑕家的厨娘不太满意,她们只知道蒸煮,年夜饭上已有好几道白灼的菜了。

  莫不如他上手做几道好菜。

  至于辅料,李昭成已带来了,他将两个厨娘遣去打水,磨了磨菜刀便开始动手,嘴里不自觉哼起歌来。

  “张家寨里没来由,使它花腿抬石头,二圣犹自救不得,行在盖起太平楼……”

  一回头间,忽见有个身影站在一旁,李昭成吓了一跳。

  “啊?韩家的严姑姑?”

  严云云听了便有些不太高兴,道:“李家郎君哼的这曲子可有些诽谤朝廷?”

  李昭成腼腆地笑笑,道:“我喜欢到酒楼吃菜,听旁人唱的有趣,学来了,莫说出去才好。”

  见他这笑容,严云云气消了些,放下手中的年货,问道:“怎是李郎君在做菜?”

  “喜欢做菜。”

  “闻着倒是很香。”

  李昭成又低头处理鱼,道:“还以为你也要说‘君子远庖丁’。”

  “你常做饭?手怎这般好看?”

  “仔细不切到手就好。你要洗手吗?给你舀杯温水?”

  “不必了……对了,李郎君与阿郎是亲戚?”

  李昭成不动声色,反问道:“怎会这般问?”

  “觉得奇怪,西陵先生大才,怎会远远跑来投在阿郎幕下,且那么快便与我义父地位相当。”

  严云云这话算是颇为尖利了。李昭成却只是温雅地笑了笑,道:“那倒不是,我家中遭难,受庇于李知县。”

  “原来如此,那是我想多了,先前问过兄长,他叫我莫打听。”

  李昭成道:“不过是低贱门户,我只盼以后能开个酒楼。”

  严云云放松不少,笑道:“我亦是差不多,受庇于阿郎,只想开个茶楼。”

  “同是天涯沦落人?帮我把姜拿来吧……”

  不一会儿,鱼下了锅,香气腾起……

  ……

  这场年夜饭,李知县家人多得一桌坐不下,遂分了男女各一桌。

  阿莎姽讨厌与太多人一起用饭,本想躲开,被李瑕喝令了回来。

  李瑕少有教训人的时候,这次到凌霄城被易士英骂过了,学了易士英的口吻。

  “我不管你是人是鬼,便是鬼,今夜也得给我落座吃饭。”

  “冥王也不喜欢与这些俗人一起用饭。”

  “不……我还挺喜欢的。”

  阿莎姽无奈,只好不情不愿地走进厅堂,在高明月身边坐下。

  她闻了闻面前的杯子,露出疑惑之色,也不等旁人落座,自举杯喝了一口,了然地点了点头。

  “桃浆,好喝吗?”严云云笑道:“那位李家郎君做的。”

  阿莎姽不喜欢她,没答,自闷头又夹菜,吃了一口又有些疑惑。

  今日的菜显然比平时那些清淡的好吃许多。

  ……

  李瑕坐在主位,包括李墉在内都是坐在他的下首。

  哪怕算是父子,但彼此对这个座位排次都是安然受之。

  但李瑕不像江春那般会活跃气氛,今年这场年夜饭就比去年乏味许多。

  他只打算快些吃完,到营里陪陪戍营的将士们。然后,再早些回来。

  另外,菜还不错……他只是不喜欢甜食,也愿意吃的清淡,不代表他尝不出什么好吃。

  “今年多谢韩、李两家,还有郝道长为我操持,我敬诸位一杯。”

  李墉笑道:“既是一起过年节,便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韩承绪已笑,道:“李先生说的不错,阿郎见外了。”

  “今日过节,不必将我看作知县,只当是个晚辈。我这人无趣,你们只管说笑,莫要拘束。”

  气氛显然不是像李瑕这样来活跃的,厅堂上众人对视一眼,更加沉默下来。

  还是刘苏苏敢打趣,笑道:“你们莫为难知县了,小两口新婚燕尔,巴不得早点吃完年夜饭……且敬酒吧。”

  众人这才大笑。

  严云云起身道:“要我说,今夜都休提战事,谁提便罚酒一杯,我来出几个商谜,猜不出的亦罚一杯。”

  气氛遂热闹不少,李瑕转头看去,见高明月亦在看着自己,两人对视了一眼,高明月点了点头,表示很想猜谜。

  李瑕微微笑了笑……接着,门房跑来。

  “知县,有人来拜访,是军中人,受了伤的,像大老远跑来的……”

  ……

  聂仲由带着林子进了门,转头看去,见李瑕大步而来,不由咧了咧嘴,有些歉意地笑了笑。

  “说好来给你贺喜,我来晚了。”

  “不晚,年还没过。”

  “哈……”

  聂仲由大步上前,熊抱了一下李瑕,哈哈大笑。

  “没带贺礼,欠着可行。”

  李瑕拍了拍林子的背,拉着两人,道:“先把伤势处理了再谈,在哪受的伤?”

  “增援苦竹隘,被汪德臣所部拦截了,我只有二十天的休整时间……”

  “苦竹隘?怎么会在这时候有战事?”

  “今年与往常有些不同,利州蒙军来势很凶……还有,纽璘只怕马上要攻叙州了,我马快,消息该是这几天就到……”

  李瑕转头看去,正见家里人从厅里出来,个个看着聂仲由,眼中泛起忧色。

  ……

  严云云方才刚说过“谁提战事便罚酒一杯”,她却不敢让眼前这个不停谈论着战事的汉子罚上许多杯酒。

  她与韩祈安对视一眼,颇担心才铺开的盐业生意。

  无论如何,这个年节的热闹氛围便这样突兀地被打断了……

  第四百一十章 奔波

  因不速之客的到来,几个男子又去了前衙商谈,唯几个女子还留在后衙的厅堂上守岁。

  不一会儿,阿莎姽去给聂仲由处理了伤口再回来,严云云便问道:“叙、泸会有战事吗?”

  她年前才打了三十余口盐井,雇了上百户川西迁移来的难民制私盐,准备打开长江上游的生意,自是急得不行。

  “没听……”

  阿莎姽似乎已感受到吃年夜饭的乐趣,反问道:“猜谜?”

  “不猜。”严云云捏着手指,生怕今年办砸了事情,明岁此间便没了自己的位置。

  她一直便担心李瑕是初时无人可用才任她一个女子,如今有了李家、杨家子弟,随时要换掉她……

  高明月想了想,决定拿出些主母的气势来,道:“你有些太紧张了,不必如此,继续说方才的商谜吧。”

  她如今已把头发挽起,开口已不似先前那般小女儿的姿态。

  严云云吃了一惊,莫名定下心来,捋了捋耳边的头发,笑道:“是,那我便出一个字谜抛砖引玉……躬身自省长此生。”

  这字谜,亦是她在向高明月表心迹的意思,表明她会自省,不再如此紧张兮兮。

  “可是一个‘张’字?”

  “是。”

  “高姐姐好厉害。”韩巧儿笑道,“再来一个,我也要猜。”

  刘苏苏笑道:“先罚一杯再说……”

  ……

  前衙公房,韩祈安已找出地图。

  “我军并非没有防备,月前传来的邸报便提醒各地年节之际要注意防务。叙、泸这边,张实张都统会迎战纽璘,朱禩孙朱安抚使措置钱粮。”

  聂仲由才裹好伤,道:“探马得到的消息,汪德臣支援了纽璘一万兵马……”

  “换身衣服再说吧。”李瑕从里间翻出两件衣服丢给聂仲由和林子,“你十多日前受的伤,伤口怎还能裂开?”

  林子接过,道:“我也说怪,聂哥哥这伤总不愈合。”

  “不打紧,皮肉伤,划得不深。”

  李瑕摇了摇头,道:“凝血功能差。怕是你去年……哦,前年,在龙湖中的那几箭伤到肝了。”

  郝修阳对战事不感兴趣,对这事却很好奇,问道:“何谓凝血功能?”

  李瑕素来喜欢健身亦喜欢养生,道:“血液凝结的速度,自愈能力,与肝脏有关,所以说睡眠很重要,要给肝脏休息。运动也很重要,可以弥补缺眠对身体的损伤。”

  郝修阳大笑,道:“束发之年如此养生,了不得,了不得,有我道门资质。但为何说肝、血有关……”

  韩祈安转头看去,眼中透出些了然之色。

  他看得出,李瑕对今年的战事有所预料,并不紧张,这才不急着问战事而是说些旁的。

  可惜,郝修阳虽感兴趣,聂仲由却对这些漫不经心,笑道:“大丈夫受些小伤,哪要婆婆妈妈的。”

  “那不一样,比如我与慕儒,睡的沉、动的多,体质便好。你不同,你得注意,莫再轻易受伤。”

  李瑕其实是颇为郑重地在交待聂仲由,而不是在随口闲聊。

  “好。”聂仲由披好衣服,道:“接着说吧,成都之战后,蒲帅见成都残破、剑门关又不在手,只好徐徐退回重庆府休整,但同时也遣兵苦竹隘、大获城。”

  他在地图上指了指。

  苦竹隘在剑门关西南方向的小剑山上,也是像凌霄城那样的山城,但山顶的面积小得多,驻兵不多,仅有数百人,自给自足。

  大获城则在剑门关东南方向的大获山上,亦是山势奇险,乃川中八柱之一。

  这两座山城一左一右卡在剑门关入川的道路上,易守难攻,这些年蒙军摧城灭地,却始终无法将它们攻下。

  可惜苦竹隘兵力太少,不能起到阻挡蒙军的作用,只能作为一枚钉子,钉在后方。

  “这次,汪德臣不知发了什么疯,猛攻苦竹隘、大获城不止。蒲帅派去的援兵被挡在嘉陵江口,遂派我们遂宁军再去增援,亦被拦了出来。”

  韩祈安道:“蒙军不惜伤亡也要攻克苦竹隘、大获城?”

  李瑕去过云顶城、凌霄城,知道这种山城有多险峻,蒙军付出再惨重的代价也未必攻得下来。

  “很明显,蒙军今年会有大动作。”

  聂仲由道:“蒲帅也是这般认为,派探马打探蒙军情况,果然发现纽璘重据成都之后,在岷江造船。”

  李墉道:“长江天堑在此,叙州城、泸州神臂城皆易守难攻,蒙军定攻不下城,目标该还是重庆府?”

  韩祈安提笔标注着,蒙军的攻势渐渐连成了一线,包围了川蜀。

  “不像往年啊,今岁似不像要对川蜀防线施压……有必须夺下川蜀的意图……”

  李瑕起身又点了两根烛火,侧耳听着远处的爆竹声,沉思了一会。

  “蒙哥要亲征了。”他忽然道。

  “什么?”

  “不会吧?”

  “阿郎何以确定?”

  李瑕先是指了指地图上的成都,道:“去年成都一战,纽璘败了,他并无都元帅金符,阿卜干一死,他无法统御兵马,只好退入利州。如今却准备攻叙、泸,说明他收到了蒙哥的任命。且很急,太急了。”

  他说着,又指了指苦竹隘。

  “苦竹隘驻兵不过数百人,汪德臣为何一反常态,非要拿下?怕蒙军入川之后这数百人侵扰粮线?不。”

  李瑕语气愈发确定,道:“只有蒙哥要亲自来了,汪德臣才必取苦竹隘。一个蒙古大汗亲征,若是连这样的小寨都攻不下,成何体统?”

  李墉总觉得李瑕太武断了。

  他说不上来,只感到这推断听起来合理,但其理由似乎不能得到这样的结论……

  旁人却都已信服,各自沉吟。

  聂仲由眼神炯炯,道:“非瑜该到蒲帅军中才是,此仗蒲帅若有你襄助……”

  李瑕便没在听他说这些,目光落在地图上,考虑的与聂仲由不同。

  所谓“危机”,有些事对旁人而言只看到危险,他却是在考虑其中蕴藏的机会。

  “首先,我们得击败纽璘,保蜀南不被战火波及……”

  ……

  姜饭才换了身衣服,把匕首揣好,向两个手下道:“赏钱都放回家里了?”

  “是。”

  这两个手下与白日里那些打探消息的人不同,沉默而木讷,只是咧嘴笑了笑,表示对这大年夜出门办事的赏钱很满意。

  “船雇好了。”

  “走吧,到叙州城送送年货……”

  姜饭有些兴奋,想到明日是大年初一,一大早就把人做了,对叙州那些奸商的威慑显然不一样。

  然而才出门,只见一名小吏快步跑来。

  “姜班头,知县唤你过去。”

  “这就过去。”姜饭心中虽疑惑,脸色却还是平平静静。

  这是李瑕教他的,有时让人看出疑惑这点小情绪也能影响许多事。

  姜饭学得很好,只有在少数人面前没能绷住。

  他一路脚步飞快,进到县衙,忙不迭便给李瑕拜年。

  “知县,小人不用去杀盐商了吗?”

  “事情有变化,要杀的不只这一个……你坐吧,等韩先生安排。”

  “是。”

  李瑕起身,向韩祈安道:“那便辛苦以宁先生了,我带聂将军去营里见见故友。”

  ……

  今年庆符军中依旧有许多未能回家的士卒,校场上灯火通明、搭了个戏台,上面正唱着《说岳》。

  这出戏是李瑕请人根据说书人的故事编的,除此之外还有好些新戏,之所以先放这出,是因晚些韩承绪、杨果等人都会过来,顾忌他们的情绪。

  刘金锁正坐在人群中嗑着瓜子边看戏边吹牛,忽听人喊“知县来了”,他倏地一下便跳起来。

  “知县来的这般早?都让开,我去迎……立正!”

  大喝了一声,人群仿佛被炸开一条通道,刘金锁哈哈大笑,大步而走,很快又是一声欢呼。

  “知县!咦……聂哥哥!林子!”

  聂仲由被猛地熊抱了一下,身上的伤口疼得厉害,却是大笑道:“许久没见你刘莽夫,壮了不少。”

  “哥哥,憋坏我了,知县打仗从不带我,不然上次便该见你……不对,那啥,快来看戏。”

  “不急,杨奔在哪?他伤可好了?”

  “哥哥竟还认识这个臭脸,他一会上台唱《杨令公》,我们坐那边看。”

  聂仲由道:“见过你了便是,再到营中逛逛,我们今夜便走。”

  “今夜便走?那哪成啊……”

  “本就是赶来给非瑜贺喜。”聂仲由颇郑重其事地拍了拍刘金锁的肩,又道:“你好好听知县的话,不必愁没有仗打。”

  刘金锁好生失望,老老实实地应了。

  李瑕又带着他们绕着校场边走边谈,见了些在成都一战中并肩作战的同袍,聂仲由眼看时候不早了,停下脚步,拱了拱手。

  “我还得赶回遂宁军,这便走了,来日再会。”

  “嗯,我找了船只,你们在船上歇一夜,明日到了长江对岸再骑马……”

  聂仲由这次赶过来,真只是为了向李瑕贺喜,见上一面即走,他与林子在营边的小码头登上船。

  “保重。”

  “保重。”

  小船沿江而下,远远还能听到军营里传来的戏腔。

  “两河豪杰齐待命,复燕云岂止是岳家孤军?义师劲旅终必胜,英雄何必泪满襟,权当作塞雪立马黄龙痛饮……”

  第四百一十一章 稳妥

  蒙哥汗八年,正月初八,纽璘趁宋军年节懈怠之际,攻克了简州。

  重占成都之后,纽璘相当于扼住了岷江上游,可顺岷江而下,攻打叙州,但他行军谨慎,决定还是先拿下简州。

  简州即简阳,有“天府雄州”之称,在成都东面一百里,地处沱江中游……

  拿下此地,纽璘便可控制沱江,由沱江直抵泸州,切断了叙、泸之间的联络,进而顺利击败叙、泸的宋军。

  还有一个好处是,沱江比岷江更方便运送辎重,可用于今年战事。

  纽璘的战略目的与兀良合台相同,顺长江直指重庆府,与另几路大军会合。

  首战告捷,蒙军据岷江、沱江上游,开始以牛羊皮制造筏子,对下游的叙、泸虎视眈眈……

  ……

  这一年是大宋兴昌六年,一直到正月十四,叙州城才收到简州失守的消息。

  叙州知州魏文伯得到消息的第一反应是松了一口大气。

  “如此,蒙军已无攻打叙州的必要了?”

  魏文伯前几日便得到了纽璘要侵略叙、泸的消息,各方传来的都有,甚至还有南边庆符县传来的。

  他紧张了十余日,终于得知简州失守了,想来蒙军便可沿沱江而下,直接攻泸州,再去重庆……不对,泸州有重兵驻守,该是泸州守军击退蒙军才对,战火不至于波及到叙州。

  魏文伯思考到一半,及时纠正了脑中的想法,正色又道:“本待与纽璘决一死战。”

  江春却是问道:“知州所言甚是,但……”

  “但什么?”

  “但蒙军未必不会攻叙州,一旦让他们在长江以南立足,叙州可就太危险了,陷孤立无援之绝境啊。”

  魏文伯这才悚然而惊,一想也是,北面成都的蒙军随时可顺泯江而下,与东面泸州的联系万一被切断了,蒙军再渡过长江,便完全包围了叙州。

  “不会吧?”魏文伯问道:“张都统早有准备,到时会迎击蒙军。”

  江春的眉头不由深深皱起,小心翼翼提醒道:“兴昌四年,张都统在马湖江大败了。”

  魏文伯抚着长须,很是苦恼,试探道:“败了一次,这次该不会再败了吧?”

  “岂敢谈必胜?”

  “万一败了,蒙军会掉头攻叙州?”

  江春真的有些不耐烦了。

  讲来讲去,讲这么久了,这个知州还抱着侥幸,一直纠结在这个问题上。

  这辅官便是不如主官好当。

  “知州啊,蒙军便是不攻进城,也必定要在叙州境内洗劫一番,到时你我治下子民何辜?”

  魏文伯深以为然,心知如此一来,官途可就毁了,遂问道:“依载阳之意,如何?”

  江春道:“调兵增援泸州,知州以为如何?”

  “叙州兵力守城尚且不足,岂有余力增援泸州?”

  江春终是抛出自己的主张,道:“庆符县李瑕屡有战功,可调其协防沱江,知州以为如何?”

  魏文伯捻着须尾,思索起来。

  江春还在暗地里骂魏文伯是个傻子,魏文伯却忽然问了一个让江春无法回答的问题。

  “倘若蒙军是佯走沱江,实则走岷江、攻叙州,又如何?”

  江春一愣。

  魏文伯又道:“若调走庆符军,而蒙军又兵出岷江,切断了泸州支援的路线,我等岂不亡矣?”

  江春张了张嘴,发现这位知州其实一点都不傻。

  再仔细一想,这一战很可能出现的结果是,蒙军顺沱江击败了泸州兵之后便直扑重庆了。哪怕要掠夺叙州,有庆符军增援,叙州便有损失、也不会太多。

  到时比较各州府的功过,这边也许还算是有功的。

  反而是把庆符军调过去,万一跟着张实栽了,叙州就真的孤立无援了……

  “知州之意是?”

  魏文伯道:“我等严防蒙军顺岷江而下,调庆符军扼住长江南岸。载阳觉得如何?”

  两个老油子你一句、我一句,皆是很尊重对方的样子。

  江春隐隐觉得,自己像是要被魏文伯说服了。

  怎么看,这般布置都更稳妥一点。

  他不自觉的微微颌首,道:“知州所言甚是啊……”

  嘴里那个“但”字含了良久,江春犹豫着该不该说。

  魏文伯郑重道:“莫看蒙军摆出一副攻泸州的样子便掉以轻心,我等宋臣有守土之责,必须保叙州不失。”

  “是,是。”

  “我看,明日的元宵灯会也罢了吧,当此时局,该以战局为重。”

  江春问道:“既如此,元宵灯会之花费……”

  “唉,该已到了各商户手中,只看能追回几成喽。”

  江春又是一愣。

  简州失守的消息是今日才到的不假,但纽璘要南下的消息却是十日前便到的,这笔钱……

  出了衙署,江春只觉晦气。

  他自知不如房言楷那般勤勉但还算是清廉的,没想到这次却摊上这般连蝇头小利都不放过的上差。

  “这点骨头也啃,同样是丁党走狗,比李非瑜差远了……”

  ……

  这日还家,轿子才落在府门前,江春便听门房上前道:“阿郎,有客来访,这是拜帖。”

  江春接过看了一眼,道:“岂还需拜帖,人呢?”

  “在偏厅相候。”

  “下次再有庆符县来人,请到大堂相候。”

  “小人明白了……”

  江春先去更了衣,方才到偏厅,只见李昭成正端端正正坐在那里。

  两人之前见过一面,在李瑕的婚礼上。

  “哈哈,李贤侄来了,令尊可好?”

  “家父无恙,让小侄来给通判送些元宵礼,还捎了韩伯父的礼物。”

  “坐,坐,不必多礼。”江春含笑又看了李昭成一眼,赞道:“李贤侄一表人才啊,可曾婚配?”

  李昭成有些腼腆,应道:“谢通判关怀,小侄自幼便订了娃娃亲。”

  “哦?我听闻李家是遭了难方才躲在郝道长处,女方家里不曾悔婚?”

  李昭成道:“是小侄有幸,未遭岳家嫌弃。”

  江春掩着眼中的失望之色,抚膝道:“好,好……”

  李昭成又行了一礼,说起正事,道:“听闻蒙军攻克了简州,且在大肆造船、沿沱江修浮桥,似有水陆并进,兵发泸州之势,知县有意请令协防沱江,想问通判是如何看的。”

  江春暗暗心惊于李瑕情报之快,道:“此事今日我便与知州商议过。然,蒙军若是佯攻泸州,实攻叙州又如何。”

  李昭成显然愣了一下。

  “这……造的船只在沱江,怎搬到岷江?”

  江春道:“以防万一罢了。”

  “可此战……”

  江春摆了摆手,叹道:“贤侄想说的,老夫皆明白。但这是魏知州之意,小心无大错啊。朱安抚使、张都统未下调令,必是有信心守住沱江,岂须你我操心?”

  李昭成无奈,只好应道:“如此,小侄这便回复知县。”

  “贤侄不如留下过完元宵?”

  “谢通判美意,家中父母在,不便久留,这便告辞了……”

  ……

  李昭成离开江春府邸,却并未离开叙州城,而是拐进一条小巷,四下看了看,敲开了一处宅门。

  “李郎君回来了,我查到姓魏的吞了好几笔钱……你那边怎说?”

  “魏文伯无意调庆符军增援沱江。”

  姜饭一愣,问道:“为什么?”

  “怕丢了叙州。”

  姜饭不明白,又追问道:“明摆着蒙军要先打泸州啊,叙州怎会丢了?”

  “魏文伯不想冒险,怕是信不过张实,叙州在上游,他赌蒙军打败张实后会直接去重庆。”

  “李郎君你莫怪我笨,但我死活就没明白这姓魏的到底咋想的。”姜饭问道:“接下来怎么办?”

  李昭成道:“你我不敢做主,派人回庆符县请知县定夺吧。”

  ……

  次日是正月十五,李瑕收到消息后,第一时间招过了韩祈安。

  他随手将李昭成传来的信件丢过去。

  “请以宁先生辛苦一趟了,我让高年丰带兵与先生同去。”

  “是否带李西陵同行?”

  “不必了。”李瑕道:“李昭成既参与了,李西陵不会出卖我们。”

  第四百一十二章 自作主张

  沱江奔流不息,在金堂峡与云项山城擦肩而过,又下简州、资州、富顺监,由泸州汇入长江。

  年节才过,继简州失守之后,资州亦迅速失守。

  潼川路安抚使、兼知泸州的朱禩孙急忙迁富顺监之人力物力至虎头山城……同时,宋军都统张实横舟于沱江江面,准备迎战纽璘。

  双方各自布置,互相打探,也渐渐摸清了对方的兵力。

  纽璘号称五万大军,实则一万五千兵力,战船两百余艘,连破简、资二城,士气高昂;

  张实号称六万大军,暂时只召集二万兵力,战船五百余艘,因位居下游、又先丢两城,士气不免有些低落。

  对这一战,张实并无信心。

  他似乎还未从马湖江之败的阴影中走出来,对水战有恐惧。而纽璘用兵远比兀良合台谨慎。

  川蜀宋军面对的远不止是纽璘这一路兵马,汪德臣对苦竹隘、大获城正在展开激烈的攻势,使蒲择之捉襟见肘,并无兵力支援张实。

  “朱安抚使,可否调蜀南兵力前来?”这日张实终于还是向朱禩孙开口问道,“听闻成都一战,庆符知县李瑕又立了功?”

  朱禩孙道:“魏文伯担心蒙军攻叙州,数日前已调李瑕守岷江。”

  “荒唐!”张实道:“简、资二州已被夺,蒙军大肆制船造舟于沱江之上。不先守泸州,反守叙州,魏文伯有私心,朱安抚使不责他,反任他胡为?”

  朱禩孙不悦,道:“其顾虑并非没道理,成都尚有数千蒙军,若是偷袭叙州,击张都统之腹背,又如何?”

  “云顶城尚在,蒙军安敢弃成都?”

  “战事无定论,小心为上啊。”朱禩孙道:“此事,我已派人问过李瑕的意见,他亦是认为庆符军守叙州更为稳当。”

  张实问道:“朱安抚使只要下了调令,还能调不来一点兵力吗?”

  朱禩孙终于不悦,反问道:“张都统,两万人守江犹不足,差这一千人吗?”

  张实一滞,默然不语。

  朱禩孙目光落处,发现张实的背不再笔直,已有些佝偻,且说话时总是避着人的眼睛。

  这个川蜀大将已没了以往的自信……

  “唉。”朱禩孙长叹一声,缓缓道:“张都统也该明白,魏文伯、李瑕皆朝中丁……丁相之门生。我虽受命措置叙泸防务,也该顾虑他们意愿。李瑕愿守叙州、不愿来泸州,强调过来,区区千余人,于战事有益否?”

  张实苦笑,道:“我是想到史俊破兀良合台之事,觉得那小子是个福将。”

  朱禩孙点点头,不再提李瑕之事。

  他当然看得明白,魏文伯不愿支援泸州是出于私心。

  至于李瑕,也许是真担心叙州防务出问题,也许是因与魏文伯同为丁党……总之,是让人有些失望。

  ……

  时间渐渐到了二月中旬,纽璘命麾下大将完颜石柱为前锋,当先顺沱江而下,遭到了宋军的阻击。

  双方展开激战,蒙军顺江而下,占了地利,士气亦更好。

  其船只多为牛羊皮所造小船,十分灵活,士卒纷纷跃上宋军船只短兵相接。

  鏖战之际,又有两千蒙军骑兵从两侧山谷杀出,由两岸夹击宋军,抢夺船只。

  张实布下的第一道防线由此被蒙军撕破,只好退守长江口。

  纽璘稳扎稳打,一路建造浮桥,水陆并进,欲趁胜与张实决战……

  对于宋军而言,势态至此已极为不利。

  朱禩孙显然没想到这么快就被突破了沱江防线,一旦蒙军再击败张实,便可直逼重庆,动摇整个川蜀防线。

  他再也顾不得蒙军是否有攻叙州的可能,严令叙州必须出兵支援泸州……

  ……

  叙州。

  “知州说什么?李瑕的兵马不见了?”

  江春疑惑地反问了一声,完全不明白这是何意……

  元宵节过后,魏文伯便调了李瑕协防叙州,很快,李瑕欣然领命,与祝成带了六百庆符军、六百长宁军北上,抵达叙州。

  当时魏文伯大喜,宴请李瑕,一起盛赞了丁大全,且定下了要死守叙州的主张。之后李瑕便领着这一千两百人驻守岷江上游。

  没想到今日却有人来报,这支兵马不见了。

  “是啊。”魏文伯面露忧容,道:“有人看到他领兵溯江而上了。”

  “溯江而上?往哪去?嘉定?眉山?成都?”江春很是吃惊,道:“莫不是他发现了蒙军踪迹、去追击了?”

  “问我,我如何得知?”魏文伯很是不悦,道:“你与李非瑜熟悉,可知他为何如此?以往这般不听调派、擅自作主?”

  江春忙摇头不已,道:“非瑜向来……最是听上差吩咐,绝不会自作主张,今次如此,想必是事出有因。”

  “不会是投蒙了吧?”魏文伯忽向前倾了倾身子,低声问道。

  江春一愣,隐隐觉得他这语气不太对。

  这句话本该是正色叱喝才对,然魏文伯语气里却有些……试探问询之意。

  “不会,非瑜不是这等人,他家小还在庆符县。”江春嘴里应着,心中已感到了忧愁。

  这李瑕,既知蒙军南略,不去守泸州、不驻守叙州,擅自带兵离开,到时无论如何都是一桩大罪,莫要被牵连到了才好。

  魏文伯更是愁得几乎要将胡子捋秃了,不住喃喃道:“到底是去了何处……眼下朱安抚使命我派兵支援,可叙军一共仅三千守军,万一败了……”

  “知州,安抚使既有调令,怕是不得不从了。”

  “这李非瑜!”

  魏文伯低声骂了一句,终是只能调守军千人,沿长江北岸前往支援张实……

  ……

  二月二十一,夜深,张实望着沱江与长江的交汇处,听着那滔滔水声,脸色愈发愁苦。

  他已数日难眠。

  以往在余玠麾下时张实屡立奇功,但独当一面之后却每每受挫,如今更是想不出在这样的地势当中要如何破敌。

  忽然,有士兵小跑着过来,低声道:“将军,有人要见将军,还给了这个……”

  张实低头一看,讶道:“是他?”

  ……

  半个时辰后,朱禩孙被唤醒过来。

  “张都统?何事?蒙军袭营了。”

  “不是。”张实的声音里带着兴奋之色,道:“我有破敌之策了。”

  朱禩孙大喜,便听他缓缓说起来。

  “我有位同族兄弟,名叫张威,曾驻守云顶城多年,去岁被姚世安逼迫,无奈之下投降了蒙古。但他对我大宋忠心耿耿,不愿久侍鞑虏,愿拨乱反正。”

  朱禩孙脸上的喜色渐消,疑道:“若是蒙军使诈又如何?”

  “我与蒙军交战多年,何曾见过这些蛮夷能使计谋。”张实道:“且我与张威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我信他。”

  “张都统。”

  “朱安抚使信我一次如何?”张实道:“请朱安抚使明日暂代军中事务,我亲自见张威一面,商议里应外合破蒙军之计。”

  朱禩孙才醒来,脑子还有些混沌,不由揉着脸思索。

  “安抚使是不信我?”

  “非也,但此事……”

  张实坚决道:“马湖江一败,实我平生奇耻大辱,蒙蒲帅不弃,继续留用我守叙泸,今岁若不能破敌,我何颜再领兵。便是明知冒险,我亦不愿错过这机会,还望成全。”

  朱禩孙长叹一声,终是点了点头……

  第四百一十三章 控制

  “你说什么?!”

  江春惊呼一声,身子晃了晃,几乎栽倒下去。

  “败了……大败了!张都统被俘虏了,朱安抚使领着残兵逃回神臂城……我们这一千兵马才到叙、泸之间的老君山,便遭蒙军攻击……只我们几个逃回来……”

  “何以至此?何以至此啊!张实又败了?竟败得这般快……不对,堂堂大将,如何就被俘了?”

  “张都统被同族兄弟诱骗去商谈,结果便被捉了……”

  “荒谬!简直一派胡言!”

  叙州城内几个官员闻言,如同被火烧屁股一般,纷纷跳起来。

  “不可能,便是杜撰也杜撰不出这等事!”

  “打仗非儿戏,岂有此理?!”

  “……”

  一片呼喝声中,魏文伯还坐在那里,面如死灰,嘴里不住地喃喃道:“我料到了、我早便料到了……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江春转头看向魏文伯,哪怕心中鄙视,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个知州还真是对的……

  就不该把叙州守军交给张实这个蠢材,如今倒好,不仅泸州军败了,叙州兵力还捉襟见肘。

  当个通判烦死了,还不如当县令……

  “载阳,载阳。”

  “知州,你唤我?”

  “你们几个都下去,我与江通判谈几句。”

  魏文伯挥走旁人,看向江春,忧心忡忡地问道:“载阳啊,你与我说句实话,那李非瑜到底是去了何处?”

  “知州,我真是不知啊,这……非瑜是丁相门生,该与知州更亲近才是。”

  魏文伯又看了江春良久,似乎想说些什么,眼神中满是犹豫,最后却又做罢。

  “既如此,你速去准备防务。”

  “是……”

  魏文伯眯着眼看着江春退下,喃喃道:“真是靠不住,一个个都靠不住……”

  ……

  叙州城如今已然封了城,但与史俊当时的坚壁清野不同,魏文伯根本没迁走城外人口,只是简单草率地关闭了城门,禁止百姓出入。

  这般做自是有许多好处,不会有难民来挤占城中的住处、不会消耗粮食,使叙州城还能暂时保持风平浪静……

  李昭成走过大碑巷,转进一间小宅,姜饭正坐在院子里磨刀,光着半个膀子,显出臂上硕大的肌肉。

  “姜班头不冷吗?”

  “不冷。你莫看我断了一只手,这只手还是壮的吧?”

  “壮的。”

  “还有人说我扮成女人时看着瘦。”姜饭笑了笑,继续磨刀。

  李昭成搞不懂他,打过招呼便进了大堂,只见韩祈安与严云云正对坐着,商量着什么。

  “兄长不如将城北马员外这座宅子也标上?”

  “可,此处十个人便足矣。”

  “怕是不足,这马员外有个小金库,修在主卧下面。”

  韩祈安道:“你怎知晓?”

  严云云冷笑,悠悠道:“他嫖过我……”

  话到这里,她见李昭成进来,自嘲地笑了笑,又道:“前年也是蒙军攻叙州,我跑到庆符。如今却是在蒙军攻城之际跑回来,胆子大了不少吧?”

  “少说些闲话,正事要紧。”韩祈安淡淡道,“你先去歇着,等我们办妥了你再来接手这些生意。”

  严云云站起身来,向李昭成点了点头,自回了卧房。

  李昭成提起桌上的茶壶,给韩祈安倒了杯茶,问道:“韩叔父可否为小侄解惑?”

  韩祈安接过茶杯,目光依旧落在手里的情报上。

  他案上还摆着一副地图,是叙州的城防图,把大街小巷、衙署、粮仓等等地图标注得清清楚楚。

  饮了一口茶,韩祈安照着手里的情报,在地图上的衙署四周又写上了几行数字,似在记其守卫人数。

  “你有何不明白?”

  李昭成道:“李知县为何不守泸州、亦不守叙州?又去了何处?”

  “守了二十余年,可改变得了局势?”韩祈安随口反问,对另一个问题却并不答。

  “可知县并无调令,擅自离开驻地,万一……”

  “谁说无调令?是魏知州调知县来,亦是魏知州调知县去。”

  李昭成依旧有些不解,再次问道:“我们呆在这叙州城中又是为何?”

  韩祈安终于停下了手中之事,抬起头,道:“今夜我们再去见见江通判,到时你便知晓了……”

  ……

  入夜。

  江春见到韩祈安,很是惊讶。

  “韩先生是如何入城的?城门已封了……”

  韩祈安笑道:“正月便入城了,已在城中一月有余。”

  江春又吃了一惊,道:“这是何意?非瑜到底领兵去了何处?”

  “知县认为,我军居于岷、沱两江下游,无地利可守。且张都统有两万大军,多他那千余人亦无用,遂去寻找战机了。当然,知县也未想到张都统败得如此之快……”

  “是啊,谁能想到,但……”

  “但知县已有布置,且留下一桩大功劳于江通判,到时合力破敌。”

  江春还是没能回过神来,转头看了看李昭成,又看了看姜饭,问道:“何意?”

  “可有地图?”

  “自是有的。”

  韩祈安道:“对了,这功劳不便绕过魏知州,不如将他也请来,我为知州与通判参详。”

  “也好。”江春终是松了一口大气,忙派人去请魏文伯。

  ……

  李昭成站在一旁听了,渐渐明白了李瑕的用意。

  看来,李瑕根本不认同朱禩孙、张实、魏文伯、江春等等叙泸守臣的计划,因此一开始便不打算受调令驻守泸州或叙州。

  张实失之地利,士气又弱,打败仗是可以预料、且极难挽回的……虽然没想到他能败得这么快。

  总之,李瑕与其把庆符军带去一起败,不如等合适的时机抛出自己的打法。

  韩祈安留在叙州,便是寻找适合的时机,说服魏文伯、江春配合。

  只是不知他去了何处……

  李昭成想到后来,暗自点了点头,认为如此一来整件事便圆融了。

  过了一会,书房外传来了通报声,是魏文伯到了,江春亲自去迎了他进来。

  “哼,李非瑜便是有破敌之法,也不该如此行事,可知……”

  魏文伯话到一半,一直默默立在一旁的姜饭突然走上前,一手猛地捂住他的嘴,另一只手抬起。

  李昭成眼一眯,分明看到姜饭手里装的不是钩子,而是一柄匕首,正利落地划破了魏文伯的喉咙。

  “噗噗噗……”

  血如泉涌,声音良久不绝。

  李昭成完全看呆了。

  江春也是直着眼,呆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一幕,仿佛置身梦中。

  他突然身子一颤。

  “不要喊。”韩祈安道:“江通判请冷静,你是巧儿的义父,我绝不愿伤到你。”

  江春到了嘴边的尖叫还未能喊出来,吓得连忙闭上嘴,却是脚下一软,瘫倒在地。

  姜饭看都没看他一眼,已快步往书房外走去。

  过了一会,廊上响起两声惨叫,是魏文伯的护卫被除掉了。

  韩祈安又道:“江通判,蒙军马上便要攻叙州了,没人会在意魏知州是如何死的,人们更在意的是……由谁来守卫叙州城,击败蒙军,是吗?”

  江春根本已被吓傻了,双眼无神,更别提开口说话了。

  韩祈安并不着急,转头又看了李昭成一眼。

  ……

  李昭成显然也被吓得不轻,俊秀的脸上一片惨白之色,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只是喃喃了一句。

  “杀官了……杀官了……”

  “李郎君是怎么认为的?”韩祈安问道。

  “我……我……”李昭成咽了口水,努力镇静下来。

  他开口想说自己是李瑕的兄长,绝不会告秘,但忽然又想到眼下还不知李墉的心意,只好道:“我会……会说服父亲……”

  韩祈安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

  “如此,大家便是一家人了。我便直说了,阿郎要控制叙州城……江通判?需我再说一遍吗?”

  第四百一十四章 雏

  泸州治所原是在处于沱江与长江交汇处的泸川县,蒙军入蜀后,治所先后迁于榕山、安乐山、三江碛,最终筑城于合江县神臂崖。

  神臂城居于下游,并不能控制沱江入口。

  二月末,蒙宋两军于江口一战。宋将张实被俘,宋军大败,安抚使朱禩孙领军逃至神臂城。

  纽璘立刻攻占了泸川县城,虎据长江,其军势之盛,旌旗辎重百里不绝。

  至此,蒙军几乎已可以放舟东向、攻打重庆府。

  但纽璘并不急,他的战略目的是准备与涪江、嘉陵江、渠江等几路大军合攻重庆,如今他这一路进展顺利,远甚另几路。

  他不像兀良合台那般容易骄躁,且吸取了其教训,认为应该先攻下叙州以及泸州神臂城。

  最不济,也该把宋军船只全部摧毁。

  三月初二,纽璘亲率骑兵沿江岸向叙州进发,完颜石柱领水师溯江而上,直逼叙州。

  ……

  “蒙军来了!”

  凄厉的叫嚷声划破叙州城的夜晚。

  李昭成随韩祈安走在长街上,忽听那边院子响起杀喊声。

  “救命啊!”

  他回头看去,只见一个锦衣华服的中年男子浑身是血,由一群下人搀扶着奔出来,其人背上还插着一把刀,正痛得嗷嗷直叫。

  之后便见二十余个黑衣汉子嘴里嚷着蒙语从那大宅院中追出来,挥刀便砍。

  “啊!”

  长街上的行人吓破了胆,纷纷掉头鼠窜,城中登时混乱起来。

  唯韩祈安冷静地驻足看着,待那群黑衣汉子又重进了大宅院,方才道:“放心吧,城门还未失守,蒙军并未入城。”

  李昭成凝视着那满地的血泊与尸体,摇了摇头,喃喃道:“太血腥了……太……”

  “你觉得血腥?”韩祈安道:“你可知汴京被攻破时死者几何?成都破城死者几何?”

  他叹息一声,放缓语速,又道:“我算过,今夜不过杀六百余人,且皆是城中为富不仁者与助纣为虐之辈……”

  “韩先生何以确定?”李昭成颤声问道:“富与不富、仁与不仁,只在先生一念之间,这些人……死生皆凭先生操控?”

  “这是乱世。”韩祈安道,“我不欲与你分辩其中道理,我只告诉你我们会如何做……奉阿郎之令,高年丰已带了两百人潜入城中,今夜他们将在城中大开杀戒。名单是我与严云云亲手拟定。

  魏文伯谄媚丁大全,知叙州,未必没有监视阿郎之意。此人横征暴敛,上任不过一年已贪二十余万贯。仅说年节之前,先贪墨花灯钱七千贯,又借取消灯会之名派人勒索城中商铺。

  其人合党羽数十人,以沙土调换叙州粮仓,私卖官粮;私吞马湖江之战中受伤士卒之抚恤;裁撤叙州守军,吃空饷;以应战之名强征渔民船只,贩货发卖……这些,是你与姜饭入城后查到的,非我骗你。”

  说到这里,韩祈安摇了摇头,道:“阿郎虽与丁大全有过合作,但绝不容丁党祸国殃民,时机一到,必与之分割。”

  说话间,两人已走了数十步,李昭成转过头,指了指方才的宅院,问道:“这户人家又做了何事?”

  “黄员外,开青楼的,叙泸这边从各村落偷来的小女孩多是卖到他手里。”

  “可他家中也有……”

  韩祈安摆了摆手,道:“只要不反抗,‘蒙军’会把人当成俘虏绑走,天一亮,江春会带叙州军将这些俘虏都救出,我们要的,是叙州城的钱粮与产业。”

  李昭成又问道:“那城北的马员外呢?又做过何等恶事?”

  韩祈安瞥了他一眼,淡淡道:“我信任严云云,她拟的名单自有理由。”

  “是吗?”李昭成依旧觉得心里堵得慌,又问道:“蒙军攻城之际,做这些……真的好吗?”

  “正是因蒙军攻城,才有机会做这些。”

  韩祈安拍了拍他的肩,又道:“你是初次经历这等事,有些不自在,这在所难免。今夜好好歇歇,明日去看着江春……”

  李昭成并未再说更多,随韩祈安回到住处,只见严云云正坐在烛火边理帐。

  有几个袖上沾着血的汉子正站在她身旁,低声说着什么。

  走近了,李昭成便渐渐听到严云云的声音。

  “我不管这些,直系男丁必须杀了……”

  她声音里满是冷意,与年节时的笑语不同。

  李昭成听了,心里便有些抵触严云云,向韩祈安点了点头,自回了屋躺下。

  脑子里还是今夜见到的血、城里那一派混乱的景象。

  他终于意识到,李瑕与以前不同了……

  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也不知过了多久,李昭成忽听到推门声,有人走了进来。

  “李郎君怕是睡不着吧?”

  是严云云,她在榻边坐下,伸展了一下身子,揉着脖子,叹道:“好累。”

  李昭成抬眼看去,隐约能看到她的身形,勾勒出饱满的曲线。

  他侧了侧身,显是不习惯严云云靠得这般近。

  “严掌柜不是盐商吗?怎还做这些?”

  “阿郎需要什么,我便做什么。”严云云笑道,“只要我能做到。”

  李昭成问道:“今夜城中死的这许多人,你确定没有无辜之人吗?”

  “当然不能确定,但若拿不出钱粮来给阿郎练兵,待蒙军破了城,又要死多少人?”

  “你这道理说不……”

  严云云忽欺身下来,在夜色中盯着李昭成的眼,道:“我知道李郎君怎想的,你对我的态度变了。你责怪我,比责怪兄长还多……因为我是女人,你见不得女人狠厉,对吗?”

  她凑得太近,李昭成极不自在,偏过头,不说话。

  “我以前是当妓子的,这叙州城内不少人欺负过我,我借着这个机会报复回去了……你是这般想的,对吗?”严云云问道。

  “有吗?”

  “有。”

  李昭成躲了躲,道:“果然……我问过,城里许多人说马员外是大善人,你公报私仇。”

  “你要向阿郎告状?”

  李昭成“嗯”了一声。

  “好啊。”严云云笑了笑,道:“那我说的更多些,你好告个仔细了。马员外那人,不举,每次召我过去……你知道木驴吗?”

  “木驴?”

  过了一会,李昭成见严云云没再多说,转过头看去,正对上她的眼。

  他愣了一下,心头那点火气是消了下去。

  “严姑娘,你……”

  “罢了,你要告状便告吧,没人能质疑我与兄长对阿郎的忠心。”

  “你没公报私仇便是。”李昭成道,“也尽量少牵扯些无辜之人吧……”

  严云云忽然打断了他的话,笑问道:“你没碰过女人?”

  李昭成害臊,连忙背过身去,缩着身子道:“你走吧。我已想明白了,我会好好办事。”

  严云云却已贴了上来,用丰腴的身体抵着他……

  “果然,还是个雏。”她笑了笑,凑在李昭成耳边,长长舒了口气。

  “别这样……严姑娘……别……”

  ……

  天光渐亮,李昭成睁开眼,茫然地扫了屋内一眼。

  若非鼻间残留的一抹香味,他恍然觉得那是一场梦。

  推门而出,走到堂上,他终于看到了严云云。

  她依旧坐在那,面前摆着一叠又一叠的契书、清单,手拨动着算盘,头都未转一下。

  “严……严掌柜。”

  “起了?兄长让你去江通判府上。”

  李昭成听着这淡淡的语气,愣了一下,有些失落,低声道:“我们单独谈谈,可好?”

  严云云抬起头,道:“好啊。”

  院子里已不见了那些染着血的黑衣人,只有短襟打扮的汉子们偶尔来回。

  李昭成长叹一声,道:“我骗旁人说自小有婚约,但其实是没有的,我可以娶……”

  “就当什么都未发生过吧。”严云云道。

  李昭成一愣,脸上泛起一片红晕,低声问道:“你对我……不满意?昨夜是我初次……后来……”

  “我很满意。”严云云笑道,“这辈子有过许许多多次,昨夜我是最欢喜的,这是真的。”

  “那你……”

  “好的感受,一次便够了,我不想毁了它。往后你还是叫我‘韩家姑姑’吧,你我不宜成亲。”

  严云云显然比以往有了很大的不同。

  她似乎变得自信了许多,说话间有了更强的气势,又道:“阿郎说的不错,公是公、私是私,不宜与下属有这种瓜葛,确实有太多不便。仅此一次,往后我不会再破例。”

  李昭成完全愣住了。

  严云云轻轻拍了拍他的肩,道:“我被人嫖了一辈子,昨夜,因你解了心结,多谢……也很抱歉。”

  她挥了挥手,自转身而去,毫不留恋。

  李昭成怅然若失,默立在那看着她的背影,久久没能移开目光。

  他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少年,这次到叙州于他而言实在是经历了太多。

  ……

  这日傍晚,蒙军已兵临叙州城下。

  李昭成带着江春在城头看了一眼,忽又想到严云云说的那个“雏”字,觉得自己这样的江南书生在蒙人面前与小娘们也无异。

  他转头看看姜饭的臂膀,有些羡慕。

  心底却也有股气概油然而生,李昭成觉得自己不一样了……

  ……

  又许久,城头上响起一声惊呼。

  “守?就我们守?!你看看这叙州城里有什么?”

  江春惊慌失措,语气已有些激动,指了指自己,“我一个文官、你一个病秧子,还有……”

  他又指了指身边的姜饭、李昭成。

  “一个断手的残废人、一个唇毛未生的孩子……我们怎么守?!以宁啊,告诉我,非瑜到底去了哪?”

  第四百一十五章 上游

  叙州城内有什么,纽璘很清楚。

  他在老君山把叙州的援兵击败,俘虏了不少溃兵,把叙州城的兵力打探得一清二楚。

  史俊知叙州时,城中有守军五千;马湖江一战张实抽调了两千人、皆被兀良合台所俘;史俊击败兀良合台后,又补充兵力,恢复至三千余人。

  但魏文伯到任后,裁撤兵额吃空饷,短短一年,使叙州守军不过两千人。因而,魏文伯一直拒绝支援泸州,直到张实的第一道防线溃败,在朱禩孙的强令之下才勉强调千人支援……

  得知这些消息后,纽璘对攻下叙州已有了十足的把握。

  他再次派张威去劝降魏文伯。

  一个知州,敢如此吃空饷,临战会是如何反应,已是显而易见之事。

  果然,等张威回报,传来的确实是好消息。

  “大帅,魏文伯答应了开城门纳降。”

  纽璘问道:“叙州城内紧闭,你是如何联络到他?”

  张威应道:“小人派人在城下喊话,称有故友欲与魏文伯一叙,他果然放下了吊桥让人进了城。魏文伯早有投效之心,一听便答应了,但城内还有一些官员不肯投降,欲与大帅约定时日,取叙州。”

  纽璘走上战台,向叙州城望去。

  如今完颜石柱的水师还未抵达,纽璘仅有骑兵五千,驻军于营盘山上,与叙州城之间隔着一条岷江,南面则是浩荡长江。

  这样的地势,要强取叙州确实不容易。

  纽璘任江风吹拂着自己的小辫子,沉思之后开口道:“就在明夜,你先入城,控制住魏文伯,在三更开城门,拿下三江口,我会派兵乘小船渡过岷江。”

  张威连忙答应。

  他正要退下,想了想,自觉立了功劳,终于敢鼓起勇气,小声问道:“大帅,能否留张实一命?小人一定劝他归顺。”

  “放心吧,我会给张实一个机会。”

  张威大喜,连忙道:“谢大帅!小人一定为大帅拿下叙州!”

  ……

  小船摇摇晃晃,再次渡过岷江,于三江口的合江门码头上停下。张威下了船,抬头看了眼叙州的城墙,犹自害怕城头上有宋军放箭。

  所幸,城头上的宋军如未见到他一般。

  只有一队巡兵上前,低声问道:“可是张威张将军。”

  “正是。”

  “魏知州久等了,请张将军入城商议。”

  ……

  纽璘又等了一日,完颜石柱还未到。

  但也许不必等水师到了,纽璘安排了三百精锐,赶制了些皮筏子,在夜里悄悄泛进岷江。

  他则亲自登上山顶,望着对岸的情形。

  纽璘目力极佳,远远的只见城墙上有火光晃了晃,来回移动了五次。

  这是与张威约定好的信号,一切顺利。

  三百精锐蒙军渐渐到了合江门,点起火把做了回应……

  忽然,纽璘转头向麾下大将车里问道:“害死我孩儿的李瑕,是叙州庆符县的官?”

  “是,大帅。”车里道:“等拿下叙州城,我愿带兵扫平庆符县,为也速答儿报仇!”

  “李瑕还是只管一县?”

  “好像是。”

  纽璘眼神冰冷,讥笑了一声。

  “我们草原上的勇士,十五岁便统领一军的多……”

  话到一半,纽璘脸上的讥笑突然凝固住,喝道:“鸣金!把人召回来!”

  ……

  “动手!”

  叙州城头上,高年丰大喝一声,城头上当即有箭羽向蒙军船只射去。

  他则亲自领着两百庆符军、以及三百叙州军,向江岸边还在下船的蒙军杀了上去。

  城头上,姜饭手里的钩子已狠狠插在张威的脖子上。

  “我来。”李昭成喝了一声,大步上前,提刀将张威的头颅砍下。

  血洒了李昭成满身都是,他手有些抖,却是捧着那头颅绑在旗竿之上,喝道:“通敌者死!誓守叙州!”

  “誓守叙州!”

  城头上兵士纷纷大吼,一根根火把被点亮,照着江岸。

  在那里,五百宋军已杀入混乱的蒙军之中……

  ……

  小挫之后,纽璘克制住了怒火。

  他深知为将者最重要的便是沉住气,怒而兴兵往往不会有好结果。

  他耐心地等待着完颜石柱的到来,一边开始制造砲车,掠劫人口,有条不紊地准备着攻城。

  三月初八,蒙军方才开始了强攻叙州。

  砲车狠狠砸出巨石与火球,重重砸在叙州城内;船只停泊在江岸,对着城墙不停放箭;俘虏们从甲板上架起云梯,试图攀上城头。

  纽璘知道叙州城的守军不多,早晚抵挡不住这样的攻势,而他还有很多时间,可以从容不迫地攻城。

  攻下叙州,他便可以放心的扫荡蜀南,再包围神臂城。如此,东向重庆便再无腹背之忧。

  说实话,他很担心在杀往重庆的路上再被人衔尾而击,尤其是李瑕就在叙州……

  纽璘心里很在意李瑕,这是他必破叙州的原因之一。

  他本以为这次会再遇到那个年轻人,没想到战到现在,还未得到对方的一点消息……

  “大帅!大帅!”

  远远有快马奔来,赶至营盘山前,放声大吼。

  “急报,急报!”

  ……

  “报都元帅……密里火者将军在云顶城下被宋军偷袭了……被山上山下宋军夹攻,大败……”

  “云顶山下哪来的宋军?!”

  纽璘终于大怒。

  他不过两万兵力,自领一万五千人南下,便命密里火者领五千人驻守成都。

  因云顶城没能拿下,他又命密里火者一定要围住云顶山。

  “是庆符军,庆符军不知是从何而来,趁夜偷袭了密里火者的大营,云顶守军也杀下来……”

  “额秀特!”

  “宋军合兵之后,又攻下了简州,火烧简州粮草,已摧毁浮桥十余座,夺船造船,现已沿沱江直逼资州。资州告急,请都元帅支援……”

  纽璘暴怒,呼吸加重,紧握着拳头强让自己冷静下来。

  大帐里渐渐只剩下了他的呼吸声。

  首先,纽璘知道,自己必须马上反攻资州,不是为了城池。

  城池不重要,但一旦让宋军封锁了沱江上游,他们便可随时顺江偷袭蒙军的辎重。

  而纽璘这一仗的战略目的,就是为了打通长江水路,为其他几路大军运输辎重,以攻克合州、重庆府。

  屁股若被堵了,哪还能叫打通了水路?

  “鸣金。”纽璘咬着牙道:“命完颜石柱立刻率水师驻守泸川县,看守辎重。骑兵随本帅赶往资州,所有人,现在就上马!”

  ……

  资州。

  资州即“资阳”,是沱江中游重镇。也是如今蒙宋双方的拉锯战场。

  此地二十余年间多次被双方兵马占领,已是残破不堪,生民殆尽。

  纽璘并未留太多兵马守资州城。

  蒙军向来不爱守城,且所有人都没想到宋军会有兵力反攻资州。

  因此,李瑕毫不费力便攻下了资州城,只等纽璘调头回来。

  从一开始,李瑕的战略计划就与张实等人全然不同。

  张实是一方守将,想的只有怎么守。但陆战打不过,水战又处于不利之地,怎么守得住?

  李瑕不同,他想的是战略层面的问题……蒙哥要打下四川,重点在合州、重庆。纽璘所做的一切都是要为蒙哥伐蜀做准备,运送辎重、合围。

  那很简单,不让纽璘顺利打通去往重庆的水路。

  所以要攻敌之必救,而不是只会守、守、守……守着一场不可能打赢的仗。

  李瑕便直截了当地率兵北上,甚至不去与大宋的官僚体系周旋,请示、分析、等候批复、等待调令……等忙完这些,只怕蒙军已杀到长江了。

  唯有当机立断,才能力挽狂澜。

  ……

  “哈哈,李知县妙算,我们是否马上派人联络朱安抚使,夹攻蒙军?”祝成大笑着走上城墙,向李瑕问道,“若能击败蒙军水师,毁其船只,便可使其无力再攻叙、泸。”

  “不,纽璘马上要回来了,他必是以骑兵于陆地掩护水师,眼下还不是交战的最好时候。”

  “那我们如何做?”

  李瑕沉思着,缓缓道:“反攻成都,再击败成都蒙军一次。”

  “为何?”祝成问道,“可是,叙、泸战事吃紧……”

  “不必只盯着小战场。我们攻下简、资二州,逼纽璘回师,已解了叙、泸之围。”

  李瑕随手捡起四块碎石摆在残破的城墙上,又道:“纽璘这一路一共仅两万人。有我们在云顶城,他必须留下兵力守成都。那么,只要歼灭他的兵力就行,歼灭哪一股都是一样的。”

  说话间,他随手一拨,把城墙上的一块碎石拨下。

  祝成想了想,笑道:“明白了,歼灭哪股都一样,我们找好打的打。成都的蒙军追在我们后面,一定想不到我们会杀个回马枪。”

  “不错,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

  第四百一十六章 伏击

  若仔细看地图,川中各个山城的选址都是极有讲究的。

  九顶城位于岷江;云顶城位于沱江;灵宵城位于涪江;大获、青居城位于嘉陵江;得汉城位于渠江;钓鱼城更是三江汇流之地……

  这些山城不仅地势险峻,更重要的是其地理位置,扼住水陆要道,构建出宋朝在川蜀的整个防御体系。

  可惜在余玠死后,山城虽还屹立,却已发挥不出其作用。

  往往是宋军在山城上自给自足,蒙军大摇大摆从山城下绕过。这次纽璘南略便是如此,他攻不下云顶城,却可派兵围困城中宋军,自取简、资二州。

  而李瑕的破局方式很简单,重启余玠“以点带线”的防御策略、盘活云顶城守军,从最上游破坏纽璘的计划。

  李瑕深知已改变了一些历史进程,其中一定包括云顶城未因姚世安之叛变而陷落,且蒲择之成都一战未损失过重、退出川西时给云顶城补充了一部分兵力。

  这便是他的机会。

  他悄然带兵北上,命人攀上金堂峡联络了守将孔仙、羿青。之后果断偷袭了围困云顶的蒙军密里火者部。

  ……

  密里火者本抱怨纽璘不肯带他南下,害得他没有仗打。

  在他看来,围困云顶城是很简单之事,只需在山下驻扎,看宋军是否敢下山来?

  因此,他将五千兵力分开,两千人驻守成都,三千人围困云顶。

  没想到一场偷袭,杀得他措手不及,连夜奔逃了数十里,点齐兵马发现损失了近千人。

  密里火者很快冷静下来,打探消息,得知宋军已火速取简、资二州。

  他忙飞马报纽璘,同时也提兵追击。

  之所以大败了一场那是因被宋军偷袭。这次则是陆地正面交战,他自信能反过来击败宋军。

  ……

  三月十一,春雨连绵,沱江水势也开始上涨。

  密里火者正冒雨行军。

  这是无可奈何之事,万一让宋军偷袭了都元帅的辎重,一切罪责都要被算在他密里火者头上。

  沿江而行,渐渐到了简州与资州交界处的鹅颈子。

  放眼望去,能望到烟墩山,绕过烟墩山,得再往前行军二十里,方可看到资州的城池。

  依蒙军习惯,沿途必要撒出哨马,观望地势。

  密里火者亦是如此,抬手止住队伍,大喝道:“哨马先上山顶瞭望,其他人避进树林里歇息!”

  他透过雨幕望去,恼火地啐了一口。

  心里当然也急,但越靠近资州,越容易再中了宋军的埋伏,行军不可不谨慎。

  下马进了树林,密里火者骂骂咧咧找了棵大树坐下,拧着湿漉漉的靴子,破口咒骂这恶劣的天气,浑然忘了自己最敬畏的就是长生天。

  “动作都快点,哨马回来了没有?!”

  ……

  “来了,等你们很久了。”皮丰心中暗暗念叨。

  他正趴在淤泥当中,透过面前的草丛看去,便见到了那两千余蒙军正在树林里歇脚。

  草叶上,一只青虫正扒在草叶子的背面躲雨。

  它本以为有人来了,吓得缩起来,但时间越久,它渐渐感受不到人的温度与动静,于是壮着胆子爬出来,在树叶的边缘咬了一口。

  皮丰其实看到了这只虫子,但他不动,任由雨水滴在身上,身体越来越冷冰。

  他是云顶城的守卒,曾跟着李瑕打赢了成都城那场解围战,如今已升为队正。

  年节时,孔仙、羿青依承诺请了戏班子到山城上唱戏,皮丰很高兴,可惜年还未过完战事便起。

  皮丰对此是很恼火的,被围困在山城上,日复一日仿佛又要回到那艰苦守城的岁月,怕看不到转机。

  但今年的转机来的很快,围城不过一月,他值守金堂崖时便遇到了攀援而上的庆符军。

  “李知县带兵来破兵了……”

  仅这一个消息,皮丰便觉有了信心,之后,解了云顶之围,李瑕还拍了拍他的肩。

  “好久不见,对了,请你吃个喜糖。”

  那喜糖入口甜丝丝的,而李瑕也对云顶将士说了很多。

  “我奉朱安抚使之命前来。”李瑕没拿出将令,继续侃侃而谈,“我们要击败川西蒙军,再次收复成都。有媳妇的团圆,没媳妇的便给你们说个媳妇。这里,是我们的家园,不能永远守在山上……”

  简简单单的话语,羿青便义无反顾地带了两千人随李瑕下山。

  因为他们知道随着李瑕打仗,能胜。

  皮丰趴在雨中的身体渐冰,心却愈发火热。

  打胜仗、说媳妇……

  眼看着树林里的蒙军下马、歇息,他只觉这一场胜仗越来越近了。

  终于,随着一声哨响,皮丰猛地跳起来,执长矛大吼。

  “杀啊!”

  ……

  “杀啊!”

  密里火者突然听到杀喊声,身子一颤,手里的靴子掉落在地上。

  在他看来,宋军必定是要沿沱江而下奇袭纽璘,因此,完全没想到宋军竟已早早埋伏在这个树林里。

  甚至连他派哨马登高瞭望的位置也计算到了。

  这是一场预谋已久的伏击。

  “额秀特,是跟老子有仇吗?!为何总是偷袭我?!”

  脑中念头一转,密里火者顾不得穿上靴子,起身大吼道:“快!上马!上马!迎战……”

  他迅速向马匹跑去,赤脚踩到一块尖利的石子,脚底鲜血长流。

  “额秀特!”

  蒙军当中“额秀特”之声此起彼伏……

  此地名叫“鹅颈子”,因为地势狭长弯曲,东面是沱江、西面是一道山梁子,夹着的官道如鹅的脖颈“曲项向天歌”。

  宋军不知在那山梁子里埋伏了多久,一朝杀,先是向官道两侧堵死了蒙军的去路,逼着蒙军不能策马冲锋,只能肉博。

  他们个个都是湿漉漉的,身上还沾着叶子,脚下却还绑着草履。

  在这雨水天气,马蹄也要打滑,反而是宋军的草履跑得最是稳当,顷刻已杀到了近前……

  直到此时,去往烟墩山上打探的哨马才扬起大旗,示意前方有敌军埋伏。

  然而,马蹄声已然响起。

  四百骑兵绕过烟墩山,如一柄尖刀刺向正处在一片慌乱之中的蒙军……

  ……

  此次随李瑕北上的一共有六百人,宋禾、杨奔领的是四百骑兵。

  骑兵是极难训练的兵种,这四百人成军不到一年,骑术都很一般,马匹也不太好。但今日还是杀出了跟蒙古骑兵一样的气势。

  另外还有两百步卒则是由俞田率领的。

  李瑕选择带上俞田,则是因为他是嘉定军出身,对川西地势熟悉。

  三名佰将共带了六百人,另有六百人则是祝成率领的长宁军。

  李瑕到凌宵城向易士英提出要与长宁军“合练”之时,便在考虑着拉拢这支兵马,祝成便是他第一个要收服的对象。

  早在兴昌四年,李瑕赠送粮草给祝成时便已在起了这心思。这次,他要让祝成与庆符军一起胜利。

  就好像云顶守军名义上也不归他统属,却已甘心听他调派。

  另外,李瑕再一次没带刘金锁,因为刘金锁够忠心,于是被派往凌霄城与长宁军合练,听从易士英的指挥……参战的机会必然有。

  因为纽璘的大军还未受到太大的损失。

  对于李瑕而言,两次偷袭密里火者都还只是牛刀小试,真正可怖的是纽璘的一万五千人……

  ……

  三日后,雨势渐渐转小。

  烟墩山依旧耸立在一片烟雨当中,一列列蒙军自南面转过山梁,奔向鹅颈子战场。

  “快,去报都元帅……”

  半晌,纽璘策马而来,在一棵大树前勒住缰绳,看着那具被绑在树上光溜溜的无头尸体。

  尸体的腿脚已被野狗咬得残缺不堪,但纽璘认得出,这是密里火者。

  纽璘巨怒,额头上的筋暴起,但还是强自静定着,道:“散出哨马,给我找到这支宋军。”

  小雨还在下,血水从树干上缓缓流淌下来,有士卒上前收拢了密里火者,马嘶声传开,蒙骑四出,向四面八方奔去寻找着宋军的下落……

  第四百一十七章 遇强则避

  三月十六日,春雨未歇,沱江已进入汛期。

  浪涛声传入帐篷里,纽璘那双杀意腾腾的眼还在凝视着地图。

  他想到也速答儿十岁的时候在草原上遇到一匹狼,也速答儿独自杀了它,拖着狼尸回到家里来,一见到他便扑到他怀里放声大哭。

  没想到来到南边,也速答儿又遇到了狼,但这次,那孩子已回不来了,去了长生天……

  想着这些的时候,有人走进了帐篷。

  “告诉我,李瑕去了何处?”纽璘开口问道。

  他没有转身,语气如同帐外的寒雨。

  车里不由自主有些寒怕,禀报道:“看宋军行迹,好像是缩回云顶城了。”

  “我不听‘好像’,确定吗?”

  “确定,哨马已查探过沿途的足迹,宋军肯定是去云顶城了……”

  纽璘并不意外。

  他做过许多设想,宋军不敢与大股蒙军交战,比行军速度也比不过,伏击密里火者之后,只能向北撤。

  因为向南会遇到蒙军大部;向东要渡过沱江,向西要翻过龙泉山脉,都太冒险了。

  李瑕的选择不多,守简州、攻成都,或退回云顶城。

  而退回云顶城确实是最好的选择,能将难题反抛给纽璘。

  “你接下来继续南略叙、泸吗?我就在云顶城上,随时会再杀下来;分兵来围堵我?试试,也速答儿去岁便没堵住我;或者你可先攻云顶,我四千人守,你一万人攻,很公平……”

  耳边仿佛能听到李瑕的叫嚣,纽璘皱眉思忖着。

  两万兵力本就不算多,如今损失了将近三千,再次分兵已不适合。哪怕补上五千人围云顶也未必围得住李瑕,而南下的兵力若不足,摧毁不了叙、泸水师,便无意义。

  纽璘考虑之后,下令道:“派快马将情况告诉完颜石柱,命他坚守泸川县城,别被宋军偷袭。等本帅拿下云顶城,再提兵南下……”

  之前不攻云顶城,并非是他攻不下,而是没有必要。

  一个山城哪怕能自给自足,围困上一两年,山上的守军自然会受不住,再等重庆陷落,必然会有人纳城投降。因此,当时强攻云顶城不值。

  现在不同了,既然宋军可能随时下山打乱他的战略布署,不惜伤亡也要拿下这根钉子……

  ……

  三月二十日,春雨停歇,纽璘已集兵于云顶山下,大修砲车,准备攻山。

  云顶城难攻,这不假,但去岁姚世安叛变加上蒙军凌厉的攻势,山城上的粮草、物资已然消耗大半。

  蒲择之撤离成都时仅补充云顶兵力至三千余人,正是因为深知山城上种的粮至多养活这些兵力。

  一旦蒙军不惜代价攻城,至少可破坏山上守军春耕,宋军士卒其实不傻,很清楚开春种不了粮,必定扛不过今秋,他们会感到绝望。

  同时,张实的大败也会给他们带去压迫感……

  蒙军极擅长打心理仗,比如屠城便是一种强大的心里震慑,成吉思汗时期,攻掠的无数城池便是这般不战自降。

  纽璘命人从四处驱赶来宋人百姓,将其逼上高山,消耗守城擂木、滚石。

  被砸成重伤的百姓若一时未死,便被驱赶在云顶城下,终日哀嚎,继续给守军压力。

  吸取第一次攻云顶失败的教训,他不再冒进。

  他深知面对李瑕这样颇有打仗天赋的将领,最重要的是不犯错。不犯错,便能凭实力碾过去,不给投机打仗之人翻盘的机会。

  “不能急。”纽璘一次次地告诉车里,“攻这样的险要之地,要徐徐图之。”

  车里其实不急,反而觉得纽璘表面上看着冷静,其实还是带着给儿子报仇的私心。

  攻云顶城的理由有那么多,但最根本的,还不是因为李瑕就在山上。

  不过纽璘还是显得很慎重,一遍遍地分析着。

  “去岁我太急了,只想先击败蒲择之,没耐心在云顶城久耗,召降姚世安、派都剌趁夜攀山偷袭,反而露了破绽让李瑕捉住。这次不同,我们有时间,宋人有句老话,叫‘愚公移山’,把云顶山铲平了,也要歼灭这些宋军。”

  车里连忙应道:“都元帅说得对,这些宋人也是奇怪,统兵的张实是个大蠢货,反而是个小知县每次坏我们大计,该先除掉他。”

  纽璘懒得听这些马屁,目光又落向眼前那高耸的山。

  今日天气不错,终于出了大太阳,蒙军的砲车抛出尸油火球,砸上山林,点燃了潮湿的树木,腾起滚滚浓烟。

  这样的攻城手段不能立刻破城,却是立于不败之地。

  纽璘仔细想过,李瑕不可能有办法打败自己……

  接着,远远有哨马从南面狂奔而来。

  “报都元帅!”

  纽璘回过头,眼神逐渐阴翳。

  他已隐隐预感到,又会有坏消息……但不应该的。

  “报都元帅,资州……资州又被宋军攻下了!”

  “你说什么?!”车里赶上前问道,“什么叫资州被攻下了?哪里来的宋军?”

  “一支宋军自西面杀出,杀了资州守军,抢夺了船只和辎重,顺江而下了。”

  车里还是满脸疑惑。

  “西面?那是山林子,宋军有多少人……”

  “啪!”

  突然一声大响,纽璘已一巴掌把车里打翻在地!

  “额煞!你还敢问哪来的宋军?!”

  纽璘终于克制不住满腔的怒火,抢过一根鞭子对着车里就抽。

  “我让你追查宋军踪迹,你就这样敷衍我?让我的勇士如同狍子一样被遛得团团转!”

  “都元帅……都元帅……我真的发现宋军的踪迹,他们确实是逃到云顶城……”

  纽璘更怒,手中的鞭子“咻”地一声,打得车里的脸皮开肉绽。

  “还不明白吗?!李瑕根本就不在云顶城!”

  ……

  牛皮筏子漂浮在沱江之上,被江水不停拍打。

  李瑕被江风吹得眯着眼,注视了沿岸奔跑着的四百骑兵一眼,目光又落向沱江。

  在伏击了密里火者之后,他确实让羿青带着两千人以及缴获盔甲马匹回了云顶城,并伪造出痕迹,做出所有宋军都撤向云顶城的样子。

  而他则带着庆符军与长宁军共一千余人撤进了西面的山梁子。

  他们借着雨势,掩藏自己的踪迹,不敢起营、不敢生火造饭,只敢躲在树林与山洞间嚼着冰冷的、被雨水泡烂的食物。

  有人病死、有人伤势过重没得到医治……但没有人当逃兵。

  雨中,蒙军哨马在发现了宋军退往云顶城的踪迹后,便未再起过怀疑。

  坏天气能让懒惰、粗心的人更加迟钝。

  李瑕笃定,蒙军不擅守城,不会留太多兵力看守残破的资州城,毕竟资州周围并未发现宋军。

  而资州城有船只。不多,足够载他的人。

  李瑕完全是学习纽璘的打法,四百骑兵沿江策马、近八百士卒操舟而下,水陆并行,直指泸川县城。

  他还是不敢与纽璘决战。他的目标,是完颜石柱。

  ……

  “我说要击败蒙军水师、毁其船只,非瑜却说纽璘骑兵要掉头回来了,果然如此。”

  “所以,我们先击密里火者,绕过纽璘。”李瑕道:“现在,我们可以去击败蒙军水师、毁其船只了。”

  祝成迎着江风大笑,道:“每一次都避强击弱,捡好打的打,早晚能把纽璘拖垮。”

  他丝毫不在乎己方只有千余人,眼神中满是期待。

  “想来,易守臣要出发了吧……”

  ……

  凌霄城下,长宁河畔。

  易士英按着佩刀大步而行。刘金锁、许魁、茅乙儿几个庆符军佰将亦纷纷跟着他身后。

  刘金锁似乎才被教训过,神色恹恹的,低着头。

  开了年,他便带兵到凌霄城与长宁军合练,确实是受益良多。

  但收到张实大败的消息后,他也依着李瑕的吩咐,将一封密信递给了易士英。

  “易守臣,我家知县说,时局如此,丈夫守国当奋不顾身……那啥,我也记不清了,反正具体的战略都在信里了。”

  彼时,易士英看罢手中密信,竟是当即大怒,拍案怒斥了一通。

  “李非瑜好大的胆子!老夫必要参他一本,罢了他这知县!”

  “……”

  刘金锁被喷了一脸唾沫,自是不敢再在易士英面前放肆,只觉好生委屈。

  但短短一日,易士英竟是已点齐兵马、船只,下令增援泸州。

  ……

  两千精兵脚步飞快赶下凌霄山,易士英始终面沉如水。

  他大步上了船,扫视了士卒们一眼,没有更多的语言,开口仅有两个字。

  “开拔!”

  ……

  泸州神臂城。

  朱禩孙凝视着眼前的信使,缓缓问道:“这是易守臣的意思?”

  “是,守臣言‘丈夫守国当奋不顾身’,当此长江防线危急之际,他不愿困守孤城,唯请决一死战。”

  朱禩孙环顾了一眼点将台,哪怕犹觉泸州军新历大败,士气低迷,却还是下了决心。

  “传我命令,准备反攻泸川县城,夺回入江口……”

  第四百一十八章 遇弱则击

  只听“完颜石柱”这个名字,便可知其人乃是金国宗室远支出身。

  到如今,金国宗室基本上已被蒙人杀得差不多了,便有少数存活者也多改了汉姓、隐于汉人之中。

  究其原因,蒙金之间有世代血仇,成吉思汗的曾祖父合不勒便与金国血战多年,合不勒死后汗位传给其弟俺巴孩,俺巴孩被金人钉在木驴上处死。

  这场极尽羞辱且残酷的处死之后,金国每三年便出兵北伐蒙古,屠其青壮,掳妇孺为奴,时称为“减丁”。

  杨果之前诗中所说的“年年春水复秋山,风毛雨血金莲川”,指的便是金人血洗金莲川这段往事。

  如此深仇大恨,蒙人复仇的屠刀斩下时自是毫不容情。

  而完颜石柱是少数能投靠蒙古而存活下来的,他父亲名叫“完颜拿住”,早在成吉思汗伐金之前便追随他讨伐西域、河西。

  总而言之,完颜石柱如今还活着,绝不是因蒙人的宽仁,而是来之不易的侥幸。

  他深刻明白这一点,因此养成了谨慎的性格,仕奉蒙人小心翼翼,打仗也小心翼翼。

  纽璘之所以把水师、辎重全放心交给他,为的也是他的稳妥。

  完颜石柱入驻泸川县城后,在沱江上大造浮桥,如此,蒙军便可随时趋往东岸。宋军若想从神臂城过来偷袭,首先便要在山路上遇到蒙古骑兵的攻击。

  他又驱赶百姓砍伐了大量的木桩,趁着大江的汛期,随时可以浮木击毁宋军船只。

  他还命人将叙州营盘山上的砲车尽数运来,布置在泸川县城头。

  对于宋军而言,要想逆流而上攻打位于沱江西面、长江北面的江口之城,又没有陆地兵马配合,已是难如登天。

  完颜石柱犹嫌不足,他思来想去,又认为叙州守军也有冒险攻打泸川的可能,另外,纽璘哪怕击败了云顶城宋军,其溃军也可能冲击泸川。

  于是他每日派出哨探,往西、北两个方向探查,防止百里范围有宋军动向。

  能布置的防务都布置了,完颜石柱也没有放松心神。

  没办法,以他的姓氏,须比普通的蒙古人努力很多倍才能安身立命……

  三月二十四日,晴空万里。

  完颜石柱站在泸川城头望去,只见沱江、长江的江面还在上涨。既是因前些天的春雨,也是因两江上游的积雪已开始融化。

  极目远眺,完颜石柱被壮阔江景触动,不由低声吟道:“霜清玉塞,云飞陇首,风落江皋。梦到凤凰台上,山围故国周遭。”

  他名字虽俗,但女真人从白山黑水走出来,入主中原百年,深受诗礼簪缨浸染,诗文还是读过的。

  他念的这词,乃是完颜璹所写……虽然整首词几乎每一句都是化用的古人诗词。

  总之完颜石柱心中的诗意、惆怅、壮志交汇,情绪复杂之际,便见东、西两面皆有哨马飞奔而来……

  “报!”

  “报!”

  “将军,宋军有近万人从下游的神臂城出发了……”

  “将军,上游也发现了宋军,从长宁河入江,渡过大江,水陆并行,攻过来了……”

  这是完颜石柱预想中最坏的情况。

  蜀南的宋军从上游攻来,还是配合着泸州宋军。那么,万一让上游的宋军先破坏了防御布置,对付下游宋军的优势就减少了许多……

  以完颜石柱这谨小慎微的性子,只是优势减少就已十分不高兴。

  ……

  “轰!”

  砲车抛出巨石,有的砸落在长江江面上,激起水柱。

  偶有几颗砸在长宁军的战船上,若能正好击沉船只,带走的便是数十长宁军士卒的性命。

  易士英站在舰战之上,放眼看去,只见先行登陆的庆符军已列队缓缓而行,长矛林立,渐渐与蒙军接近。

  长宁县属叙州,在泸川县上游,长宁军的船只是顺江而走的,速度很快。

  但有时速度快未必是好事,还需控制行船速度才能与陆上的兵马配合。这极考验为将者的指挥能力。

  易士英不停发号施令,旌旗摇摆,指向北岸,让长宁军向岸上的蒙骑放箭。

  这便是水陆并行的好处,船只可帮助步卒压制敌人的骑射。

  “守臣!看……蒙军水师动了,他们要放浮木击泸州军……”

  易士英眯着眼望去,也望到了泸川城上的大旗。

  完颜石柱用兵谨慎,根本不给长宁军配合泸州军的机会,竟是提前放了浮木。

  这种一板一眼的打法并不出彩,但少有纰漏,易士英便知道,哪怕两个方向加起来的兵力两倍于蒙军,此仗要胜不付出些代价是不行了。

  “传我命令,全速行军,击沉蒙鞑船只!”

  战鼓声响。

  “咚咚咚咚咚!”五声之后,各战船亦是击鼓回应,表示收到了命令,宋军战船纷纷扬起帆。

  帆声烈烈,行船速度猛地加快,袭向江面上铺开的蒙军船只。

  易士英又回头看了一眼陆地,只见六百庆符军与四百长宁军并肩,与五百余蒙骑已撞在一起……

  “刺!”

  随着刘金锁大吼一声,麾下副佰将、什将们纷纷大吼,第一排的长矛径直向蒙骑刺去。

  “吁律律……”

  有战马悲嘶着倒下,也有蒙骑挥动大锤、弯刀,居高临下将宋军兵卒打倒在地。

  蒙骑的任务是拦截,不愿在此与宋军死磕,纷纷掉转马头向后撤去,企图拉开距离,再利用弓箭消耗宋军,毕竟江上的船只已经离开。

  但很快,只听泸川城里鸣金声传来,完颜石柱已下令让这些蒙骑收兵。

  这又是完颜石柱打仗与一般蒙古将领不同之处。

  女真人早已没了百余年前的血勇,打仗也开始讲究兵法布阵。

  反句话说,蒙人不喜欢守城,但完颜石柱会守城,有城墙可守,他并不想与宋军野战。

  “别放他们跑了!”刘金锁大喊着,几乎要挺着长枪亲自追上去。

  跑了两步,他才想起来,自己如今是统领两百大军的将军了,连忙又抢过旗帜,亲自摇动着,招呼许魁、茅乙儿以及长宁军追。

  “杀!”

  东路宋军向泸川城席卷而去。

  他们的兵力不多,目的不在攻下城池,而在牵制蒙军兵力,接应下游的泸州军。

  这一战的胜机,就在这微妙的配合当中。

  ……

  “快!”

  朱禩孙已喊到嗓子冒火。

  他率兵八千人,兵力远胜于易士英,但逆流而上,又面对江面上不停撞过来的浮木,行进却艰难万分。

  逆流攻和逆流守,这完全是两个概念。

  张实虽屡战屡败,却是经验丰富的大将,面对纽璘的攻势也只敢守。因为他知道命令将士溯流而上要花费太多的体力。

  未战而力竭,兵家之大忌。

  因此,他将兵马交托给朱禩孙时便交待,万一有不测,只能倚神臂城守长江江面,万不敢反攻。

  朱禩孙与易士英都是文人,但易士英久任长宁军,朱禩孙却是长年任宣抚司机务出镇叙、泸两年,还是第一次亲自指挥。

  他道理虽明白,却少水战的经验,满腔振奋出兵,却眼看着战船在浩荡的长江江面上打转,急得团团直转。

  他也不敢命民壮拉纤,担心被岸上的蒙骑射杀,船只失控。

  这日的风向又不对……

  仿佛是张实的霉运落在他头上一般,声嘶力竭地大喊,其实根本是无效的军令。

  站在战船上那高高的战台上望去,宽阔长江与天交接,远处的长宁军与蒙古水师如黑点一般。

  但他们似乎已开始鏖战,为了接应泸州军。

  “易时辅如此尽力,此战若败在我手上,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终是文人习性,攻势不顺,朱禩孙已是满腹愁苦……

  ……

  大江辽阔,江上箭矢如蝗,砲石如雨。

  水战与陆战不同的是,看不到太多的鲜血。船只与船只、船只与城池都隔得远,视线里看到的都是远景,遂显的没那般惨烈。

  但事实上,其残酷远甚陆战。

  陆战时,便是被卸下一条胳膊,嚎哭震天,这个人也有活下去的可能。而水战,一块砲石,一颗火球,便可能带走一船人的性命……

  只是箭、砲的准头都不高,拖长了战斗的过程。

  宋、蒙两军便这般鏖战了两个多时辰。

  完颜石柱本有些紧张,转头望去,见下游宋军还是进展缓慢,松了一口大气。

  战局至此,他已看得明白,此战的胜负便在泸州军赶到之前,蒙古能否先击败长宁军。

  幸而还有时间。

  “不要急,下游的宋军过不来。”

  完颜石柱下令收缩水师向泸川靠拢,放慢砲车抛石的速度,以求准确击毁宋军船只。

  他显然比朱禩孙更冷静,发号施令有条不紊。

  这一战,他已有了信心。

  他虽五千人,虽非纽璘主力,却也不是宋军可以任意拿捏的弱旅……

  “将军,北面有急报!”突然,有士卒大喊道。

  完颜石柱皱了皱眉,这种时候他根本没有工夫去听信报,又担心耽误了紧要军情,于是转头向他二弟完颜真童道:“你去,看是不是都元帅传令了。”

  说罢,他又郑重交代了一句。

  “不必开城门。”

  ……

  泸川县南面对着长江,正是蒙宋水师鏖战之处;

  西面是叙州方向,庆符县还在准备着攻城;

  东北面则正对着沱江,此时还无战事……

  完颜真童赶到北城,放眼望去,只见几匹快马已沿着沱江狂奔至城下,正是他兄长派到北面的哨马。

  “哨马归营,发现了宋军兵马!”

  六名骑士在城门外勒住马头,任马匹打着转,想要入城汇报。

  “宋人攻城,暂时不能开城门。”完颜真童喊道:“宋军有多少援兵?!”

  “有千余兵力,已在五十里外……”

  城上城下,双方喊的都是蒙语,换作旁人确定了哨马身份便开门放其入城了,但完颜真童得了吩附,并不开城门,只顾问道:“打着什么旗号?”

  那哨马不识汉字,只好下马拿弯刀在地上划了一个字。

  完颜真童看不清楚,只好探出身子,眯着眼看。

  “嗖!”

  城下一支利箭突然射来,正中他的抻得长长的脖子,“噗”的一声,透过脖颈而出。

  城头上的蒙军还未反应过来,只见完颜真童身子一趴,已死在城垛上,那箭簇上的血还十分清亮。

  “将军……”

  第四百一十九章 简单

  “砒你娘,不开城门。”

  杨奔叱骂了一声,翻身上马。

  “撤!”

  六名骑兵不等城头上箭雨落下,当即便走。

  方才扮成蒙军哨骑在城下诈门的便是杨奔,他诈门失败,当即便拿出箭杆假意写宋军旗号,背对着城门拉弦,一转身便射中了那名蒙将。

  杨奔这人,有些小心眼,睚眦必报。他去岁在成都城外被纽璘一箭射成重伤,一直怀恨在心,向搂虎学了箭术苦练,为的便是找回场子。

  今日张弓射死一员蒙将,他方解心中之怒。

  快马狂奔,绕过泸川北面的官陡山,杨奔一抬头,便见李瑕正站在山间眺望。

  “知县!小人无能,未能成功……”

  “看到了。”李瑕语气平静,转头向祝成道:“准备攻城,但不必急着强攻,我们在城北起砲。”

  “来得及吗?”祝成有些焦急。

  “来得及。”

  李瑕却一点都不急,指了指岸边的羊皮筏子,那上面还满载着蒙军的攻城器械。

  “器械都是现成的,泸川城池残破,很快就能击破城门。”

  两人脚步很快,祝成还有疑惑,边走边问道:“万一蒙军杀出城来又如何?我们仅有一千人。”

  “不会。”李瑕的语气很笃定,“看那些哨马,看他严令不开城门,说明完颜石柱是个很谨慎的人,过于谨慎了。以他的风格,必会派兵增援北城,但不会出击。如此一来,易守臣的压力会减少很多。”

  “但这是打仗,你如何确定?”

  “打仗和比……比武是一样的,要观察对手,分析他的心态。”李瑕道:“信我,完颜石柱会因为他的过分谨慎而输掉这一战。”

  ……

  打仗有时候必须有放手一搏的勇气。

  当然,是时机还是陷阱,这极难分辨,因此久仗者常常认为打仗极需要天赋。

  纽璘有这种天赋。

  他身长体壮,勇力过人,且从小就随父亲征战沙场。与一般蒙人不同,他还读得进兵书,善于谋略。

  论行军打仗,纽璘认为自己远胜兀良合台。

  之所以选择和兀良合台比,因其人一生转战万里、战功赫赫,甚至有一箭射死大真国皇帝这般惊人战绩,但这都是他作为偏帅、先锋军的作为。其人任主帅时,从未打出过大胜,还老是打败仗。

  马湖江一仗就是明证,在纽璘看来,兀良合台深入敌后,根本就是个大傻子。

  纽璘要在同一个地方大胜,打碎宋军的长江上游防线,证明他才配得上大将之名。

  兀良合台有的勇猛,他有。兀良合台没有的谋略,他也有……

  但,资州两度失守,宋朝小知县李瑕像是两巴掌抽在了纽璘脸上。

  “都把你儿子干死了,你还在这狂。”

  纽璘想要报复的、想要证明的一切都得靠赢得这一仗了。

  他盛怒之后,反而愈发冷静,认为比起云顶城,先歼灭李瑕那小小的千余兵马才是关键。

  眼下的情况急转直下不假,但也是难得的机会。

  宋军要攻完颜石柱,至少要调动万人以上的兵马。这些龟缩在坚城里的胆小鬼终于敢出来了,正是一举歼灭的好时候。

  只要一万骑兵能及时赶到,宋军必败。

  且叙州和神臂城将再无兵力。

  比行军速度,纽璘不信蒙军会输,他决意放手一博,再次与宋军决战。

  骑兵势疾如雷,火速南下……

  ……

  “你们继续攻,纽璘给我们的时间不会太多,今日之内必须破城。”

  李瑕抬头看了看天色,只见日影西坠,已时近黄昏。

  完颜石柱打仗中规中矩,并不求今日就击败宋军。因他是守方,只要扛过今日,宋军不能一鼓作气,明日更不可能攻下城。

  至于后日,也许纽璘的大军已赶到了。

  李瑕也很明白,宋军现在没有与纽璘决战的资格,一旦上万蒙古铁骑赶到,局面必会再次崩溃。

  他无论如何也要今日破城。

  偏偏破城的关键在人数更多的泸州军,其战船还在逆流中被蒙军船只阻截。

  李瑕忽然转身,喝道:“俞田,带你的人随我上筏子。”

  俞田没有多问,径直抱拳领命……

  ……

  朱禩孙也知道战事到了关键时候。

  但逆水行舟,无非是靠人力和风力,人力即划桨和拉纤,而长江这种水势,单靠人力还不行,有时候船宁可抛锚等风。

  “东风不与周郎便啊!”

  眼看日影西沉,正急得团团转之际,朱禩孙忽听有人道:“安抚使!快看……”

  他放眼看去,只见十数只筏子从沱江撞入江口,撞向蒙军船只,之后向这边飞快漂来。

  “快接他们上船!”

  ……

  李瑕爬上战船,直起挺拔的身子走向朱禩孙。

  他眼神里隐隐有些恼火,却又克制。

  成都之战时,朱禩孙迁移百姓,做的十分妥当;之后,为张实措置粮钱也是井井有条……总之今日之前,这位潼川府路安抚使是很称职的。

  但就是这一仗,易士英率长宁军激战了整日,泸州军的战船还在长江打转,攻不破蒙军水师防线。

  “非瑜从何处赶来?将士们太累了,不停划浆全用在对抗江流……”

  “请安抚使下令,船只北靠,由北岸登陆。”李瑕径直道。

  他与朱禩孙其实关系不错,但这种时候,已没时间给双方互相见礼。

  “北岸登陆?”

  “是,北岸蒙军不多,我军可径直杀上岸。”

  “如何过沱江?”

  “走蒙军浮桥。”李瑕道:“伤亡必然有,但此战必胜……”

  很简单。

  就是这么简单。

  只为告诉朱禩孙这个简单的小办法,李瑕冒险泛舟而下,损失了五十余庆符军士卒的性命。

  因为朱禩孙想不到。

  他能金榜题名、任一方重臣,绝不蠢。为了溯流而上,他想了非常多的办法。

  泸州军这一整天,对抗江流、对抗风力、对抗蒙军,体力告竭犹在死撑,不可谓不艰难。

  但朱禩孙就是没能想到从北岸杀过去,因为他估量不出岸上蒙军的战力、判断不出宋军在蒙军箭雨下能否登陆、预算不出泸川蒙军的兵力分布。

  这是久经沙场之人才能有的能力。

  文官节制武将当然也可以做得很好,大宋朝很多擅战的文官,但朱禩孙不属于这种。

  他没有打仗的天赋。

  ……

  可惜的是,大宋节制兵权的文臣、皇帝们,犯下的比这还愚蠢的、令人更瞠目结舌的小错误不胜枚举。

  ……

  夜幕降下,宋军并未停止攻势。

  血在沱江上的浮桥前泼开,洒入江水。

  泸川城头上,完颜石柱闭上眼,惨然一叹。

  这一仗,他并未犯任何大错。但还是输了。

  也许该趁着北面那一千宋军立足未稳之际,果断带兵杀出,只要在水战未败之前击败对方,还有一丝胜机。

  可惜,谨慎如完颜石柱,没有这么做。

  他太害怕失败,担心泸川失守,纽璘一言不合斩杀了他。

  敢把孛儿只斤氏钉在木驴上处死的完颜氏……

  “轰!”

  北城门被砲石击破,宋军已渡过浮桥,攻进城内。

  完颜石柱转过身,下令城内的蒙古骑兵们突围,将战况禀报给纽璘。

  他自己却没走,依旧站在那,看着身边的亲卫。

  他们都是女真人或北地汉人。

  良久,完颜石柱道:“你等,想活?”

  ……

  脚步声沉重而整齐,宋军穿过泸川城残破的街道,长矛上满是鲜血。

  火把映照着断墙,蜘蛛网与灰烬在火光中闪过。

  偶尔还能听到一声“额秀特”的吼怒,接着便是惨叫声,那是躲藏的蒙卒被宋军找出来。

  李瑕按剑走过长街,远远便看到一身白衣的完颜石柱被宋军按着跪在地上。

  “渭南人,金石柱,不得已而仕蒙虏,今愿弃暗投明,归三百年之旧主,伏乞……”

  李瑕没说话,走过去,拔出剑,一剑捅穿了完颜石柱的胸膛。

  他没问朱禩孙。

  因为纳降一个完颜氏,在大宋朝会很麻烦。

  让完颜氏与韩承绪、杨果这些北人混在一起也会很麻烦。

  李瑕不愿沾惹这些麻烦,听都不想听完颜石柱多说。

  “将这些俘虏押上、尽快寻找城中是否还有幸存百姓,立刻移至叙州城。”

  “李知县,朱安抚使……”

  “朱安抚使命我全权清理战场。”李瑕道。

  他虽年少,语气却是不容置疑。

  那泸州军小将有些害怕,忙低下头,看着李瑕手里那带血的长剑,心中更添畏惧。

  下一刻,李瑕却是拍了拍他的肩,问道:“你们今日辛苦,高姓大名?”

  “汪……汪大头。”

  “名字好记,到了叙州我们开个庆功宴,去忙吧。”

  李瑕说罢,转头向南面看去,只见易士英正带着将士向这边走来。

  易士英脚步依旧沉稳,脸上满是血迹。

  但在火把的照耀下,李瑕还能看清他很不高兴。

  “守臣生我气了?”

  “李非瑜!你好大的胆子……”

  易士英话还未落,祝成已“噗通”一下在他面前跪下。

  那护膝砸在石板路上的声音极响,正在押送俘虏的汪大头听了身子一颤,都觉得痛。

  “请守臣莫怪李知县,若有责罚,末将愿一力承担。”

  “你担得起吗?!”易士英径直抬脚将祝成踹开。

  李瑕已迎了上去,礼貌地笑道:“守臣息怒,我来担。但当务之急,该是送走辎重人口,撤出泸川才是。”

  “你个竖子!老夫……”

  “时辅,才打了胜仗,为何动怒?”朱禩孙已大步赶来,抚须道:“眼下不是教训后辈之时……立刻搜索全城,看是否能找到张都统。”

  李瑕身后的杨奔微眯着眼,心头忽有些思量。

  仅在战后这几句对话之间,杨奔恍然已有些意识到,为何李瑕总比别人更能打胜仗……

  第四百二十章 意外

  “若问我的看法,我们放弃泸川城。”

  “放弃泸川,便等于放弃了沱江入江口,把长江天险丢给纽璘。”

  “这便是泸川一战的意义。”李瑕道:“我们抢下蒙军辎重、船只。失去船只的蒙军短期内便无法渡长江。骑兵的优势不再,滞困于此。”

  李瑕在地图上点了点岷江、沱江、长江,指尖划了一个圈。

  “以步克骑,地形是关键。我之所以能比纽璘更快赶到,打出时间差是其一,沱江的流速是其二。同理,蒙军失了船,到泸川城之后行进必将艰难。”

  朱禩孙转头看了易士英一眼,见其正在思忖,遂问道:“不可挟大胜之势与纽璘决一死战?”

  “没有意义。”李瑕道:“泸川一战是上游攻下游,我们侥幸赢了。现在居于下游,该换一种打法。因士卒疲惫、伤者甚众,不宜决战。”

  “既如此,便撤吧。”朱禩孙道,“运载物资人口需时日,顺江到神臂城却快。”

  “安抚使,我建议只以两千人操船回神臂城,其余兵马走陆路到叙州为宜。”

  李瑕对泸州军的实力已了解的很清楚。

  张实本有两万大军,与纽璘大战之后损失了三千余人。

  当时朱禩孙只能带着剩余的兵马回神臂城,因为神臂城在沱江入江口的下游,撤过去更快。

  这次泸川一战,朱禩孙带八千兵力出战,神臂城还留下八千兵力。

  “我认为神臂城的兵力是完全足够防守的。”李瑕道:“纽璘不太可能在没有水师的情况下强渡沱江,去攻打长江边上有水师协防的神臂城。”

  易士英开口了,他点了点地图,道:“但从泸川到叙州,两百里路途,很可能会被纽璘的骑兵追上。”

  “我打算先在两地之前的老君山驻扎,牵制住蒙军。如此一来,纽璘向南渡不过长江天险,向东攻不下神臂城。向西,需面对我们近万驻扎于老君山的兵马……”

  李瑕显然是早早便通盘考虑过的,侃侃而谈。

  这其实本就是余玠当年以垒守蜀的打法,利用山川河流将蒙军骑兵拖入不利战场。

  可惜的是,余玠死后,余晦无能,至如今蒲择之已无力全盘调动起这些防线。

  首先便体现在用人上,张实擅山地战而非水战,然蒲择之才经营蜀地两年,并无威望调换张实;

  朱禩孙文气太过,毫无临阵指挥经验;易士英只是凌霄城守,职责所在只是要防备蒙军从大理攻过来……

  李瑕与这些大宋臣子的不同在于,他的野心远不止于庆符一隅。

  大宋臣子只能深缩于疆界内、在凌霄山筑城,无法探查大理蒙军虚实。

  但要防大理蒙军,这些,如何比得上以大理人驻守威宁?

  眼光突破桎梏,才能将长宁军这支精兵从凌霄城调出来,才能在职责之外看到云顶城的作用……最终重新盘活以垒守蜀的防线。

  要有雄才大略,先将眼量放宽。

  可惜,朱禩孙、易士英听着李瑕的战略布置,还是感到了为难。

  一个是泸州知州、一个是凌霄城守,要他们把兵力分派到叙州去,顾虑必然有……

  “非瑜,且让老夫考虑片刻。”朱禩孙长叹了一声。

  “是。”李瑕行了一礼,退出了这残破的衙署,在廊下吐了口气。

  ……

  朱禩孙与易士英商量之后,还是答应了李瑕的提议。

  李瑕稍感安心。

  他也理解这些上官的难处。本来,若战败,罪在张实。朱禩孙、易士英只要守住神臂城、凌霄城,至少不会有大过错。

  他们能做这般决定,已是将前程性命押上。

  尤其是易士英,从战火未起的蜀南杀过来,胜了无多大功劳,败了罪责深重。

  ……

  三月二十六日,纽璘兵至泸川,见完颜石柱已惨败,辎重船只皆为宋军所夺……

  泸川县,这个泸州原本的治所已成一座空城。

  至此,纽璘击败张实之后取得的战果已被李瑕完全扳了回来。

  但纽璘依然有信心能赢,他在派出哨马的同时,已开始分析宋军的动向。

  “他们只能向神臂城或叙州城撤退,若撤往神臂城,即是放弃上游,我只要攻下叙州,可抢了蜀南的粮食和人口。因此,李瑕必选叙州。算时日,步卒不能这么快就抵达……车里!带先锋军,追上去,拖住宋军!”

  一如纽璘所预料的一样,宋军果然只撤到了叙州、泸州交界处的老君山。

  可惜的是,此地周围群山林立,有岩顶、羊耳岩、陡壁岩,皆是易守难攻。

  宋军已安营下寨,在山上开挖了深深的壕沟,车里率领的三千先锋兵马并不敢马上发起攻势。

  对于车里而言,得到的命令是拖住宋军。而现在,宋军确实被他“拖”在了老君山。

  纽璘得到信报,脸上露出冷笑。

  “李瑕很聪明。但他留在老君山就意味着他撤不走了,早晚要与我决战……在山野里,与我的骑兵决战。”

  ……

  老君山位于长江北岸,隔着长江相对的便是颇有名的李庄镇,那里曾是古戎州州治所在,如今人口已迁到叙州。

  之前一千叙州兵去支援张实,便是在此处被蒙军伏击。

  “我们只怕是撤不走了。”易士英望着山下的蒙古骑兵,开口说道。

  他说话时板着脸,不苟颜笑。

  就好像,他想用浩然正气影响李瑕,将其变成一个本份的臣子。

  “是。”

  李瑕在岩石上铺开地图,不慌不忙地拿石子压住地图的四角,以免被山风吹跑了。

  “蒙军在东面,长江在南面,北面不能去。我们只能去往西面的叙州城,那必须渡过泯江。”

  “而蒙军马快,一旦我们渡江,必被半渡而击。”

  “所以,我们只能与纽璘决战。”

  易士英问道:“能赢吗?我们的粮草并不多。”

  “不好说,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那边宋禾走上来,禀报道:“知县,姜饭到了,俘虏了一个蒙卒。”

  “人呢?”

  “在那边,朱安抚使正在审……”

  ……

  宋军只带了少量的辎重,在山上扎营之后,住的都是抢夺来的蒙古帐篷。

  若在山下望来,也许会以为是哪支蒙军下寨于此。

  这是蒙人入蜀以来甚少发生的事,亦是纽璘的耻辱。

  但李瑕却嫌这些帐篷住得并不舒服。

  他与易士英下了崎驱的山坡,看到朱禩孙正在帐篷外审讯俘虏,杨奔站在一旁翻译。

  那俘虏是个身材矮小的蒙古人,满脸都是胡子,在交待着某些重要军情。

  只见朱禩孙往前走了几步,抚着长须,又问了一句话。

  异变突起。

  被押在地上的蒙卒突然挣脱了宋兵的控制,猛地用头一顶,重重撞在朱禩孙肚子上。

  “保护安抚使!”

  ……

  厉喝声响,易士英已大步向那边跑去。

  李瑕速度更快,跃下小坡,几步到了那蒙卒面前,抬脚将人踹飞了出去,落在草丛当中。

  押送那蒙卒前来的姜饭连忙扑上去,提刀便砍。

  惨叫声中,易士英忙转身向朱禩孙奔去。

  他自是忧虑,眼下这两军对垒之际,主帅若有三长两短……

  “安抚使!”

  不等易士英奔到面前,李瑕已扶起朱禩孙进了帐篷。

  易士英大步跟上,掀开帐帘,只见朱禩孙已昏迷过去,李瑕正在给他包扎,白布上染着鲜血。

  “安抚使磕坏脑袋了。”李瑕回过头道,眼中已有忧色。

  易士英正待开口,忽听帐外有士卒大喊了一声。

  “守臣,蒙军攻山了。”

  “我去指挥。”易士英道,“此事暂莫声张,以免乱了军心。”

  “是,希望安抚使能早些醒来……”

  第四百二十一章 让权

  “胡勒根呢?”

  “小人已将他当成尸体搬到无人处,改扮成小人的下属。”

  姜饭低声说着,之后又汇报起叙州的情况来。

  “江通判愿意配合,韩先生说一切顺利,这是他给知县的信。”

  李瑕接过,先大略扫了两眼,道:“朱安抚使受了伤昏迷不醒,你将他接到叙州去养伤。”

  “是。”

  “如今蒙军在攻山。我派一队人掩护你们从西面走。”

  “知县放心,小人必将朱安抚使平安送到叙州。”

  “韩先生知道该用什么药为安抚使疗养,可保证他平安无事……”

  此时老君山下正是杀声震天。

  李瑕知道那是蒙军试探性的攻势,并未太过在意。

  他一边沉思着,又交代了姜饭几句,开始安排宋禾带兵帮姜饭从西面突围。

  事实上,今日的意外正是李瑕一手布置的。

  因为一旦朱禩孙知道叙州知州魏文伯死了,必会派人到叙州暂代知州之职。

  不会是江春,资历还不够。

  李瑕要保证在这兵荒马乱的一段时间内彻底控制叙州城。

  第二个理由是,他要整合泸州军。

  朱禩孙官位高,能统领泸州军不错,但做不到如臂指使,因军中将士其实多是由张实一手操练的。

  必须要替换掉一批军中将领,才能更顺利地指挥。

  朱禩孙定然不敢在眼下这关口做这些,易士英也未必敢。

  反而是朱禩孙一旦“昏迷不醒”,为了稳定军心士气,易士英才有可能支持李瑕整合泸州军。

  老君山上,庆符军一千余人,长宁军两千余人,泸州军六千余人,只要李瑕能与易士英达成默契,将三支兵马拧成一股,将远比事事先询问朱禩孙要来的高效。

  李瑕并不急着谋夺控制权,在这种中规中矩的山地战中,易士英才是最富有经验的那个,李瑕愿意听他指挥。

  想必又能学到很多。

  ……

  是夜,易士英思忖着目前的局势,眉头已深深皱起。

  “出了这等意外,谁都不想。安抚使伤到脑袋,而军中药材不足。我担心再过一两日,纽璘亲率大军到了,连西面道路也封锁了。我擅自作主立即送他到叙州医治,还请恕罪。”

  “该是如此,救人要紧。”

  “至于眼前的战事。”李瑕道:“两军对垒之际,主将突然受伤,我等已陷入险地,唯有请易将军暂统大军,主持战局。”

  “我?”

  易士英转过头,眼神中带着诧异。

  隐隐还有些试探之意。

  李瑕直视着易士英的眼,很认真,道:“唯有易将军能解此危局。”

  易士英眼中的疑惑似乎消散了些,脸色成了为难与犹豫。

  本心上,他实在不愿做这种越俎代庖之事。

  依惯例,这种时候当有副安抚使,甚至添差安抚使,或宣抚使等等大员出面。

  但,易士英明白,这些文官绝不足以对阵纽璘……

  “依我的意思,当趁着事情还未传开。请易将军召泸州军所有统领、统制前来军议,执安抚使信令,统率诸将。若有不从者,撤之。再以庆符军、长宁军控制各营,以免生变。”

  李瑕语气有些忧虑,又道:“唯有易将军出面,将士们才不会因安抚使受伤而惶恐。甚至,会更有信心。”

  “不妥啊。”易士英叹道。

  “是战局重要,还是章程重要?请将军以近万将士、以叙泸百姓、以大宋安危为重。”

  李瑕不再劝,他知道易士英拎得清轻重缓急。

  简单来说,这就是他设计逼迫着一个大忠臣去揽兵权。

  君子可欺之以方。

  良久的沉默当中,易士英想了很多。

  他甚至有一瞬间怀疑是李瑕布置了这场意外,须臾又否认了这个想法。

  这场意外,李瑕并不能够暂统兵权,且真心要推他易士英出面……说明这年轻人并无私心。

  总而言之,这似乎是目前最好的办法了……

  ……

  两个时辰后。

  “朱安抚使积劳成疾,暂有不适,命本将暂代泸州军,尔等可有异议?”

  泸州军第五指挥第三都的都头汪大头站在自家指挥使身后,听着帐中易士英沉稳的话语,心里并不惊讶。

  又换了一个主将。

  开了年,这已是第三位主将了。

  朝廷怎么说就怎么打,无甚好想的。

  汪大头隐隐还觉得,眼前这易将军、李知县比朱安抚使打仗还更可靠些。

  “张都统是被俘的,朱安抚使怕是明知自己不会打仗,所以才交权了吧?”他心想道。

  果然,帐中安静了一会之后,诸将纷纷拱手道:“我等听令。”

  大家显然全都认为安抚使这位文官,不如长宁军主将更擅指挥。

  本以为这场军议就要这样波澜不惊地结束。

  不想,易士英竟是命人端上一叠功劳册,沉声道:“那好,本将今夜便来核实军中饷额,以及近日来诸位的表现。奋勇杀敌者赏;退缩不前者罚;克扣军饷者,严惩不殆……”

  李瑕站在易士英身后,目光落向泸州军诸将,仔细审视着。

  这支川军称得上精锐,军纪可以说是不错。但大宋将领们中饱私囊的风气当然也有,且很多。

  这风气是从开国起便有的,太祖皇帝兵变称帝,对兵权很是忌惮,曾说过“朕选擢将校,先取其循谨能御下者,武勇次之”,表示喜欢“循善恭谨”之人。

  当时王全斌平定后蜀,加害百姓,大肆贪墨,纵情享乐,满朝文武一致请处以极刑,宋太祖却对其既往不咎。

  到了高宗朝,名将张俊克扣军饷、侵占地田,仅靠租房收入便年收钱七万余贯。家中金银堆积如山,为防止被偷,于是铸成大银球,起名“没奈何”,意为贼也推不动。

  如今的吕文德富到何等程度,李瑕也已稍有窥见。

  要控制兵权,要整合兵马,肃军纪是最快也最危险的办法。

  一方面,能把军中蛀虫尽快清除,使勇武者迅速归心。另一方面,也容易引起哗变。

  果然,帐中马上骚动起来。

  “易守臣,你这是何意?”有将领大声问道,“朱安抚使呢?为何不是他亲自来主持军议?”

  “不错,莫非易守臣是要夺权不成?”

  “看来必是夺权了,这是在排除异己?”

  “我等要见朱安抚使……”

  “……”

  一片呼喝声之中,汪大头低着头没说话。

  哪些上差平日里吃着空饷,作战时缩在后头……这些事他这种小校将最是清楚。

  今日,易将军、李知县若能将这些人清出来,或许是个出头的机会。

  但谁知道呢,且看看再说。

  下一刻,只听脚步声齐齐响起,帐外的长宁军、庆符军将士已围了过来。

  ……

  帐中少有人注意到李瑕,他半张脸都隐在黑暗中,眼神中满是坚决。

  他说过,这一战很危险,却也是机会。

  他的对手远不仅是纽璘,借着这战乱之际,他还要让这潼川府路焕然一新。

  谋取整个蜀南的计划,他要开始铺展开了……

  ……

  同一个夜色中,纽璘在烛火下凝视着地图上的老君山。

  “你到底在做什么?为何不及早与我决战?不怕粮草告罄吗?”

  他想不通的是,很明显,战事越拖对宋军越不利。

  李瑕为何要拖?

  总不能是在忙别的事……

  有人掀开帐帘走了进来。

  “都元帅,急报……”

  纽璘抬起头,一瞬间以为又是什么坏消息。

  然而,一封密信已递了过来。

  纽璘迅速拆开,看着上面的回鹘文,眼神渐渐凝重。

  他走出营帐,抬起手放在胸口,向长生天恭敬地行了一礼,眼神中不再是自信与骄傲,而是带着些许惶恐。

  想了良久,纽璘道:“把张实送往利州。就说,我已俘虏了宋军主将。很快就要歼灭叙泸宋军,兵发重庆……”

  第四百二十二章 九斿白纛

  暮春时节,莺飞草长。

  马蹄踏过荒草,一路北上。

  这一小队骑兵在三月底从纽璘军中出发,日行两百里,仅五日便北上至剑门关,渡过嘉陵江,直奔利州。

  张实全身捆缚,被横绑在马背上,头朝下颠簸了五日,血气倒流,只觉头昏脑胀。

  他听着那一声声蒙语的吆喝,努力抬起头,看着横在面前的雄壮城池,怒气渐起。

  “汪……汪德臣……”

  川蜀的宋将往往极恨汪德臣,因其人年轻时侍奉阔端。阔端即窝阔台次子,曾屠戮川蜀数百万人。

  当年余玠收复汉中,正是汪德臣击败了余玠,使得汉中一役宋军功败垂成。

  这些年,汪德臣为蒙古攻蜀总帅,经营利州,与宋军交锋不停,大肆掳掠川中人口至汉中筑城屯田。

  他便像蒙古的一柄利剑,十年以来始终亘在川蜀头上。

  张实便是这柄利剑之下快要被逼疯了的宋将之一。

  今日,张实终于看到了汪德臣经营的利州。只见城墙沿山而建,高且坚固,屯田一望无际,被俘虏来的百姓衣衫褴褛,正在田间为蒙人耕作。

  入了城,一排排仓房排开,显然粮草丰沛。

  更让张实诧异的是,蒙军兵马极多。

  满耳都是马嘶声,各种各样的语言此起彼伏。

  人喧马嘶,山河震动。

  张实拼命抻起脖子,却看不到那些军队的尽头,心中已有骇然之色。

  利州,远比他想象中更具实力。

  为何会是这样?

  “嘭”地一声,如草料被摔在地上。

  张实被几个蒙卒丢下马,又扯起来,向大营内走去。他想抬头看看那高耸的旗杆上的旗号。

  他刚才隐隐看到那似乎是两个极大的、白色的、圆形的,有马鬃飘扬的大纛。那是他从未见过的……

  然而才抬起头,他已被两个蒙卒摁了下去。

  无法挣扎,目光只能看到脚下。

  白毯铺开,一路延伸到一顶巨大无比的帐篷里。张实走在边上,他感到摁着自己的蒙古兵有些颤抖。

  为何颤抖,因捉了自己这个都统而激动?

  才进了大帐,张实膝上一痛,已被踹得跪在地上。

  他来不及抬头,猛的听到四周的大笑。

  营外的蒙卒们呼喝起来,惊天动地。

  张实有些被吓到了,缓缓抬起头,感到帐中站着许许多多、将近有百余号人,个个身材魁梧,凶神恶煞。

  居中的主座上,一个身穿华贵白袍的男子正坐在那,身后站着一排如虎狼般的护卫。

  目光顺着那白袍往上移,一张威严、冷峻的脸落在张实眼中。

  这人一点笑意都没有,深沉、孤寡、阴翳的眼神里满是冷意,又有执掌世间生杀的无上威风。

  张实蓦地感到背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连忙低下头,不敢再看。

  蒙哥。

  是蒙哥。

  居然是蒙哥,他竟是亲自来了。

  对,方才营外看到的那是九斿白纛,蒙古大汗亲征了……

  心惊良久,张实知道自己完全慌了神。

  周围那些蒙古语的喝问声不止,他全然未能听进去。

  ……

  有人走上前,扶住了张实。

  张实茫然抬起头,见到的是汪德臣。

  他奇怪地发现,在蒙哥面前,对汪德臣的恨意也不那么深了。

  这柄抵在川蜀咽喉的利剑,也就是蒙哥的一条狗而已。

  “张实,听到了吗?大汗亲征,亡蜀灭宋,只在两年之内。你想要死,还是活?”

  汪德臣的汉语很流利,却带着奇怪的口音。

  张实抬着头,看着汪德臣,却是发起愣来。

  汪德臣的嘴角泛起些讥讽的笑意。

  他的络腮胡粗短而硬,脸上满是伤痕。

  但他其实很年轻,三十六岁。

  宋朝能做到大帅的,不少都是先读书科举,再领兵打仗,身居帅位时往往已到暮年。蒙古任帅不同,汪德臣十四岁便随侍阔端、十七岁便领兵伐蜀、二十一岁便袭爵统领总帅府。

  这十余年间,与余玠、余晦、蒲择之交锋,且每占上风的,便是这样一个年轻人。

  锐利不可当。

  “你……不是汉人?”张实愣愣问道。

  在蒙哥面前,在这样的情形下,他忽然问这句话,显得有些傻。但汪德臣还是回答了,只是脸上讥讽之意愈浓。

  “大蒙古国汪古族人。”

  汪古族祖居于巩昌府,唐时亦属于中原王朝,自诩为晋王李克用后裔,先属辽、后属金。

  算是沙陀人,但与汉人、回鹘人、西夏人、辽人、金人混居。因此,汪古族通晓各种语言文字,多以通译为业。礼佛、读书、尚儒。

  汪德臣之父名叫汪世显,历任金国巩昌府同知,兼参议帅府机务,后任总帅。

  金亡时,汪世显不愿降蒙,多次遣使向宋朝请求内附。

  时宋朝四川制置使赵彦呐尚在与中枢沟通,久无结果。而阔端已兵至秦陇,汪世显遂降蒙古。

  之后,宋人多骂汪家为“叛臣贼子”。

  汪德臣素来觉得宋人滑稽可笑。

  他汪家祖祖辈辈一日宋人未当过,甚至连汉人也不是。就因饱读经书、崇尚孔学,或因请求内附而不得,便成了“叛臣”?

  金亡时,如汪家这样本想投靠宋朝,最后不得不降蒙古的地方武备有太多太多。

  ……

  “大蒙古国海纳百川,岂有不兴之理?!赵宋懦弱闭塞,岂有不亡之理?!江河汇流入海,大势所趋,张实,你要顺势而昌?还是逆势而亡?”

  汪德臣劝降到最后一句,目光灼灼,看向张实。

  张实低下头。

  汪德臣又讥笑了一下,侧过身子,让开。

  张实正对着坐在那始终一言不发的蒙哥,终于俯下身子,在地毯上磕了个头。

  “罪人张实,愿降大汗。”

  蒙哥还是没笑,起身,走到张实面前。

  汪德臣遂提醒道:“亲吻大汗的御靴。”

  “是。”

  蒙哥冷着脸,接受了张实的投降,重新坐下,开口用蒙语道:“把他带下去,劝降苦竹隘。”

  “是。”

  “史天泽到了吗?”

  “已到营外等侯。”

  蒙哥拿起一个酒囊,痛饮了一口,眼中满是沉思,好一会才道:“带他进来。”

  很快,史天泽快步进到帐中。

  他披着甲,上面满是尘土,靴子上也全是泥泞。

  自从收到旨意,他率军从开封一路赶来,半日不敢耽搁,终于是赶在今日抵达了利州。却还是没能在蒙哥之前抵达,迎接大汗。

  一进帐篷,史天泽便“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他是一方重将,往日颇得蒙哥礼遇,今日却诚惶诚恐,姿态比张实还低。

  “大汗,臣有罪!”

  蒙哥注视着史天泽匍匐在那的身子,终于笑了一下。

  很敷衍,他真的很不喜欢言笑。

  “史天泽,你是本汗最信任的人,不必这样,起来,你儿子还好吗?”

  一句话,史天泽又是身子一颤……

  ……

  “叔父,大汗可有降罪?”

  “大汗还是不苟言笑啊。”

  觐见之后,史天泽回到营中,摆了摆手,不让侄子史枢上前扶他。

  因他的中衣已被汗水浸透。

  心虚所致。

  去岁蒙哥钩考忽必烈,让史天泽误以为有起事之机。不想忽必烈那般快就屈从了,放弃一切权力,带着家小回了漠北,如今正在主持佛道辩论这等琐事。

  更不想,蒙哥竟是突然决定亲征宋朝。

  蒙哥汗不是金、宋那些无能的皇帝,其汗位是由铁血与战功铸就,西征时亲手灭亡诸国,这是无上的威望。

  这次亲征,便是要让所有遗忘了这一点的不臣之人回忆起被征服的恐惧。

  史天泽是真的被吓到了。

  差点被杨果、李瑕害死了……

  他转头向史枢问道:“兵马都安顿好了?”

  “已扎了营。”史枢道:“我问了利州军,大汗只从汗廷带了四万精兵,沿途召集兵马,今兵力已达十万。各路世侯,一得召令,莫敢有不从者。”

  “安顿好就行,去换身衣服,晚些再随我觐见……大汗有犒赏。”

  史天泽说着,想了想,又补了一句。

  “记住,大汗是雄主。他不像金、宋那些妇人一般的皇帝终日提心吊胆担心我们有反意。在雄主面前,你只需臣服……其实,不必我多说,你见到大汗便明白了。”

  史枢依旧不明白。

  他时年三十七岁,任新军万户,持金符,却还是第一次觐见蒙哥。

  ……

  “哪个是史天安的儿子?”

  劳军宴上,随着蒙哥汗那威严的声音响起。史枢忙放下酒杯,上前用蒙语应道:“臣在。”

  他不敢看蒙哥,只觉大汗那目光如同鹰视。

  再想到史家的私心,心中惧意愈浓。

  蒙哥却是带着褒扬的语气,道:“你久镇东方,这次不怕路途长远,辛苦赶来,很好。”

  “臣父、祖深受大汗重恩,臣愿以死报君恩哪怕万分之一。”

  蒙哥没笑,但上前亲手拍了拍史枢的肩,简短而有力地道:“你来当先锋。”

  “臣,肝脑涂地!”

  史枢忽然明白了史天泽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眼前的大汗对一切异心都心知肚明,但有极强大的自信能让天下臣服。

  与他相比,赵宋那些终日惶惶的皇帝,比老妇还要懦弱,可笑至极。

  如此大汗伐如此弱宋,必将一举扫平……

  ……

  然而,仅在数日之后,史枢便在军议上听到一个让人诧异的消息。

  “什么?”

  “张实入了苦竹隘,非但没有劝降赵宋守将杨立,反而与杨立一起坚守……”

  史枢转头看了汪德臣一眼,只见这位攻蜀总帅脸色真的很难看了。

  帐中气氛已阴沉下来。

  这是蒙哥汗入蜀之后做的第一件事,遇到的第一个关卡。但,张实竟敢戏耍他。

  连史枢都觉胆颤心惊。

  他不明白张实到底是如何想的,在见过了大汗之后还敢如此,疯了不成?

  坐在那的蒙哥汗没有说话,但所有人都感受到他的怒火。

  史枢转过眼,偷瞧了叔父史天泽一眼,得到一个肯定的眼神。

  他连忙出列,抱拳道:“大汗,臣必为大汗踏破苦竹隘,诛此叛逆!”

  ……

  四月二十日。

  几匹快马奔至泸川,马上的金甲骑士翻身下马,将一个大麻袋丢在纽璘面前。

  纽璘惶恐迎上,问道:“大汗可有吩咐?”

  “自己看吧。”

  纽璘也不敢唤人,亲自上前,解开那麻袋上的绳索。

  只这当口,发黑的血迹已从麻袋中一点点浸到他的脚下。

  一条胳膊从里面掉出来。

  那扯裂的肉皮还连着筋,肉血模糊,极是骇人。

  纽璘伸手又掏出几块血肉,终于摸到了头发,提出一个头颅。

  “张……张实?”

  “这宋人胆敢欺骗大汗,大汗把他五马分尸了,你留着用吧。”

  纽璘想了想,问道:“苦竹隘,攻下了?”

  “大汗亲御六军远征,没有攻不下的城。”信使理所当然地应道:“大军已向大获城进发……”

  第四百二十三章 压力

  纽璘把张实的头颅放在案头。

  他看着张实那完全扭曲了的面容,还能感受到其人死前,被马匹拉扯的身体是承受了何等剧烈痛苦。

  “你太可笑了。”纽璘喃喃道,“敢欺骗大汗……你居然敢欺骗大汗……”

  张实没有回答。

  那屡战屡败的不甘、中计被俘的耻辱、孤守山城的勇气,全已化为挣扎的表情。

  纽璘不得不承认的是,张实打水战不行,守山城却很厉害。竟在蒙哥汗的攻势下,与杨立凭数百兵马,让十万大军几乎无计可施。

  最后,还是史枢亲自率了数十精锐,以绳索攀过万丈深渊,趁夜偷袭,吓得苦竹隘裨将赵仲武以为城已告破,献城投降。

  苦竹守军不过数百人,面对十万大军,唯一可凭借的便是高山地势。一旦有蒙军进了山城,难免有人会瞬间崩溃。

  但这一战,还是险之又险才攻破苦竹隘。

  纽璘还打听到,战后,蒙哥让妻子也速儿亲自端酒给史枢。

  自蒙古立国以来,还从未有可敦赐酒给臣下的,史枢受此殊荣,既可见蒙哥对史家的信重,亦可见其对张实的愤怒……

  纽璘想着这些,额头上渐渐冒出了冷汗。

  他本该已击败叙、泸的宋军,放舟重庆,可眼下大汗已入蜀,看着旁人一个个立下大功,唯他还在这里与一个小小知县对峙?

  “传令,兵发老君山,本帅要亲自攻山……”

  ……

  老君山上,大旗翻飞。

  战鼓与号角喧扬。

  李瑕与易士英的甲胄上都沾着血,是泸州军一部分将领的血。

  临战之际却要动手铲除同袍,易士英心情自是不好。

  何况,粮草也快吃完了。

  李瑕倒不介意这些,他忧虑的是纽璘打仗太稳了,这一战再拖下去,对宋军十分不利。

  “那是什么?”

  易士英忽停下动手,向一个方向眯着眼看了良久,最后摇了摇头,道:“非瑜看看,老夫看不清晰了。”

  李瑕目力不错,沉吟道:“像是……一个人?”

  很快,山下有惊呼声响起,接着有士卒跑上来喊道:“是张都统!”

  “蒙军把张都统杀了!苍天啊,五马分尸了!”

  恸哭声轰然而起,泸州军中一片哭嚎。因这三年来,泸州军一直是张实亲手操练,对不少士卒都是恩重如山。

  “张都统!”

  “……”

  易士英、李瑕却皆松了一口气。

  “幸而张实未降。”

  这话他们都没说出口,但心中都是这般想的。

  堂堂一军统帅,能中蒙人那样低劣的伎俩,谁又能将他救得回来?

  万一降了,必能鼓动不少人叛变。

  哪怕今日只是他的尸首……若还能称得上尸首的话,哪怕只是他被挂出来,泸州军也已军心大乱。

  蒙军的号角声起,趁着宋军方寸大乱之际,开始攻山。

  依旧是以箭雨压制,再推着土车去填宋军挖设的壕沟,再往后是砲车抛出火球点燃山林。

  大火点燃树木,浓烈的烟气腾空而起……

  ……

  纽璘抬起头,注视着眼前的山林,眼神带着期待。

  他以往打仗从不靠期待,从来都是自信能胜。

  但今日不同,他很难去向蒙哥汗解释,为何会在一个小小知县手上受挫,因此期待能顺利一些。

  可惜,张实之死带给泸州军的震慑,远远未达到他的预想。

  泸州军确实出现了片刻的混乱,但很快就平息下来,随着战事的进行,竟隐隐有些哀兵的气势。

  “不可能的。”纽璘自语道。

  他没去看具体的放箭、抛射、冲锋。

  在都元帅这个层面,他主要在意的还是双方的军势。

  “你不可能让军中所有将领都不起异心,主将惨死,总会有人乱了心神。就像赵仲武献了苦竹隘受降。可为何到现在为止没有一道防线出岔子?你如何做到的?”

  纽璘夹了夹马腹,策马绕着老君山而走,目光在每一条攻山的道路上梭巡,寻找着宋军的破绽。

  没有。

  他愈发不明白……

  ……

  “好在我们事先整合了泸州军。”易士英指挥着防御,冷不丁向李瑕说了一句。

  “是,幸而长宁军、庆符军刚刚斩杀了一批临阵畏缩的将领,目前是将士们最忌惮军法的时候。”

  李瑕回答着,看向了不远处正在灭火的汪大头。

  就在方才,一颗火球正好砸到了易士英指挥台前方一里处,吓得周围的宋军士卒魂飞魄散。

  但易士英、李瑕都是面不改色,继续指挥。

  汪大头当时还在为张实恸哭不已,抹着眼泪,领着兵士砍掉着火的树木,以沙土灭火。

  有时打仗并非每一刻都是刀枪相向,而是不停地劳作,搬石头、搬木头、推车……等到哪一方体力告竭,随着而来的才是杀戮。

  这一战,泸州军多是被安排在后方做这些事,否则眼看着主帅被五马分尸的躯体挂在那,如何能全心应战?

  这便是易士英的经验。

  也是他的公心,把自己人派到最危险的地方。

  李瑕知道,这样的仗越打,守山的这一万人将会越发有凝聚力……

  ……

  天边的云渐渐染上一层金黄的光晕,纽璘也渐渐感受到了压力。

  这一日的攻山战他打得很好。

  消耗了宋军的体力,以及大量的木石、沙土,山底的壕沟被填了三道,拒马被破坏了两层。

  但不够。

  蒙哥没有催纽璘一句话。可张实那一块一块的身体却说了很多。

  “你俘虏来的宋军都统毫无用处,他戏耍了你的大汗。”

  “史枢奋不顾身,渡万丈深渊拿下了苦竹隘这样的险峻山城。”

  “老君山比苦竹隘险?李瑕比杨立这个杨再兴的后人还难对付、比张实这个都统还难对付?”

  “你一个蒙古都元帅,比不上史枢这个汉军万户?”

  “大汗统率六军下嘉陵江,你要让大军在重庆府等你?”

  “……”

  纽璘本有很多时间。

  如今却已蹉跎在三江之地。

  他在心底求长生天不要让日头落下,让今日的战果再大一点。

  长生天没有听到他的祈求。

  落日最后的余晖洒尽,强迫他鸣金收兵……

  “传令下去,集结所有兵马,明日继续强攻老君山。”纽璘沉思了良久,终于下达了命令。

  车里不由问道:“都元帅,守沱江的兵马也撤回来?”

  之所以问,因为这是纽璘围攻老君山之初就在布置的防线。

  为了防止云顶城的宋军再次下山攻过来,纽璘分出了一部分兵力散在沱江中上游,切断了云顶守军与老君山的联络。

  “可万一云顶守军来支援……”

  “不怕。”纽璘显然是深思熟虑过的,缓缓道:“我想过了,若孔仙敢派人来,也是我们的机会。”

  他在地图上点了点,语气有些狠厉。

  “云顶守军若至,我们调头先包围他们。逼老君山的宋军与我们决战。”

  车里认同这个战略。

  原先的打法更稳妥,是纽璘一贯的风格。

  眼下这个打法也没什么不好,冒一点风险,但蒙古骑兵在陆地上一向是无敌的,不惧怕这点风险。

  ……

  老君山,宋军大营。

  “我们的粮草至多再坚持五日。”易士英道,“非瑜真有破敌之策?”

  “有,但纽璘太会打仗,我不敢保证一定能成功。”李瑕道:“前几日不说,是因还未见到实施的可能,但现在有了。”

  他凑到易士英耳边,低语了两句。

  易士英愣了愣,哑然,沉思,随后苦笑了一下。

  “希望能成吧,我倒从未想到,你能将成事的关键,交付给他人。”

  “易将军为何这般说?”

  “你这竖子,凡事只信自己,不是吗?”

  李瑕想了想,道:“我也信我大宋将士。”

  难得听了一句忠诚之言,易士英有些欣慰,颔首道:“说得好啊,我大宋将士摒五代之陋习,守土卫民,使生黎安定,前所未有者。”

  “前所未有或许是,但更重要的该是往后,希望往后生黎能更加安定。”

  “是啊,等击败了鞑虏。”易士英喃喃着,目光又落在地图上,道:“接下来这几日,战事必逐渐艰难,你我要稳住泸州军的士气,明后日等他们从张都统的死讯中镇定下来,哀兵之势便可用了。”

  “我亦是如此想的。”李瑕道:“我打算今夜便开始激励将士。他们守山疲惫,便不召他们出来了,我带人一个个营地去慰望。”

  “好,防线需趁夜修复……”

  两人商谈着,过了一会,李瑕从地图上抬起头来,发现易士英已坐着睡着了。

  他微微叹息一声,也不知何日能与易士英剖明自己的志向,不知到底有没有那一日……

  ……

  如易士英所言,后几日的守山之战愈发艰难。

  纽璘显然是突然间发了狠,集结了所有的人手开始强攻。

  宋军居高临下而守,暂时虽伤亡不大,但箭矢、木石,甚至金汁都渐渐不足。

  而一旦李瑕说的那个破敌之法没有实现,粮草用尽,好不容易才稳住的士气很可能会在一瞬间崩溃。

  那就是兵败如山倒了。

  一日、两日……时间渐渐到了五日之期,易士英已开始只发半日粮草,愁得又添了半头白发。

  李瑕表面上看起来还是很自信,少有年轻人似他这般坚韧。

  但他也开始时不时地眺望向南面的长江。

  “知县,我们要是败了,我可游不过长江。”刘金锁挠头道。

  “那我们就在江北立足吧……”

  第四百二十四章 攻山

  春雨时节已过去了一段时间,长江的水势却还在上涨,这是因上游的积雪消融。

  北岸的老君山下,蒙军再一次发动了攻势,他们已推平了所有的壕沟,由蒙古汉军组成的先锋开始向山坡上冲锋。

  宋军的箭矢显然已耗尽,稀稀疏疏,难以造成多少伤亡。

  滚石顺着山坡砸来,大部分蒙军已学会避开,但总有些运气不好的被砸烂了半片身体,倒在地上惨叫。

  自有蒙卒小心翼翼上前,一刀将这样的伤员结果,以免影响了士气。

  车里驻马于山下,抬着头,仔细观察着宋军的反应,良久才向纽璘所在的位置奔过去。

  “都元帅,宋军的粮草肯定要吃完了,我看他们推木石的速度慢了许多。”

  以木石守山,当然不是只有“推”这一个动作,还要砍伐、开凿、搬运等等,体力能否跟上便体现在这一过程中。

  显而易见,宋军撑不了太久。

  纽璘却还是不太满意。

  一天的粮食对半发还能抵两天,到时又可以对半发,就算是饿着肚子、啃着树皮还守城许多天的宋军,他也见得多了。

  “我要的是歼灭他们,尽快。”

  “依我看,他们顶多只能再撑三天。”车里道:“是不是先把勇士们撤下来,只要继续堵死西边的道,饿也能饿死宋军。”

  蒙人一贯的打法都是不停袭扰、拉扯,等敌人崩溃了才冲锋,因此往往数百骑便能破万军,且伤亡极少。

  但纽璘这次已完全不计伤亡,极强势地命令道:“继续全力攻山。”

  车里感受不到纽璘的压力,暗暗抱怨这样的仰攻太费力。

  希望宋军能快点崩溃吧。

  而纽璘虽然急,看到胜机已经显现出来,也松了一口气。

  远远的,又有哨马奔了过来。

  纽璘转过头,眯着眼望去,担忧是蒙哥又派人来询问战况,诸如“你何时带辎重到重庆”之类。

  辎重还在神臂城。等歼灭了老君山的宋军,还要再打神臂城……额秀特!

  好在,那些哨马不是来催促他的。

  “报!都元帅,资州……”

  “资州又丢了?”纽璘反问道。

  这次反而是那马上的哨探愣了一下,应道:“是,我们只有几个哨马,不能拦住这些宋军。”

  “何时丢的?”

  “不是很清楚,我们探到资州时,并没有见到宋军的旗号,走近了才被宋军的箭矢射出来,宋军藏在那附近,应该已有几天了……”

  云顶守军会来,这在纽璘意料之中,他撤回守卫沱江的兵马时便想到了。

  最多来两千人,改变不了战局。

  纽璘再次望向老君山,沉思着,自语道:“你们守着老君山,就只是等这两千人?那我赢定了。”

  ……

  这日蒙军的进攻十分顺利。

  宋军的木石不足以形成足够的威胁,蒙军渐渐已攻上了山腰。

  纽璘已在想着等歼灭宋军,该如何为也速答儿报仇。

  把李瑕五马分尸,像张实死时那样?

  不,还是该交给大汗,便是五马分尸,也该由大汗来下令……

  ……

  “杀啊!”

  汪大头嘶声怒吼着,愤起手中的长矛,将眼前一名蒙古汉军刺倒在山坡上。

  正要收回长矛,他却发现那矛尖被另一名蒙卒死死握住。

  矛杆上沾着血,很滑,正一点一点的从他手中被拉走,那蒙卒也借着力冲上来。

  汪大头转头看了一眼,只见方才还站在身边的二壮面门上中了一箭,已无声无息倒在那。

  他不由大怒,放开手中的长矛,拾起地上的石头便奋力砸过去。

  一柄弯刀正要劈向他面前,那持刀的蒙卒却是被石头砸倒过去,惨叫着滚落。

  汪大头来不及喘气,突然身上一阵巨痛传来,整个人已被击飞出去。

  那是几个蒙卒正扛着一根长长的攻山锤冲上来。

  汪大头摔伤在地,只觉五脏六腑都要被打出来,再难爬起来。

  远远的,他听到山顶上有鼓声传来。

  “守住啊!”

  那是刘金锁的声音。

  这大块头嗓门大得很,这几日与汪大头也处得颇好,因他很热情。

  前几日守山,长宁军、庆符军已精疲力尽、伤痕累累。刘金锁也中了许多箭,若非身上的皮甲厚实,又站在高处,只怕已死了。

  “大头啊,守山的时候,箭从下面射来,你要护好你的裆。”这是换防时刘金锁说的。

  哪怕受了伤,也依旧是情真意切地交代。

  汪大头在一瞬间想到很多……

  泸州军就比庆符军弱吗?

  都统已经死了,还是那般惨死,自己这些人要给他丢脸?

  易将军、李知县清除了那些军头,提拔了自己,要给他们丢脸吗?

  “啊!”

  汪大头愤怒地吼叫着,努力想要撑起来,目光落处,蒙军已突破了他这层防线。

  疲惫、饥饿,还有伤势使得宋军已很难再守住这个阵地。

  “补上去!”

  大喝声响起,只见李瑕领着庆符军从山上杀下来,与蒙军撞在一起。

  汪大头已支起身子,接过一柄长矛,目光往着李瑕的背影,踉跄着,大步跟上去。

  战到这一刻,他已感到要守不住了。

  奋起余力支撑着,也只求不丢脸。

  他想到李瑕说的“到了叙州我们开个庆功宴”,暗道看来是不能实现了……

  ……

  纽璘死死盯着山顶,期待着今日便能击败宋军。

  方才那个哨骑却又转了回来。

  “都元帅,有件事很奇怪,我看到南边的长江水涨高了,但沱江水下降了。”

  “沱江的水势不会降的。”纽璘道。

  他不仅比别的蒙将多谋略,且对地利熟悉。

  为了练水师走长江,他对蜀地江流有十足的了解。

  他是如今蒙将当中最先筹建水师的一批。

  也是少有的善于学习的蒙人。

  “别看雨已经不下了,但沱江的水源充足,比我们草原上的鄂尔浑河水量还要大。它有五个源头,汇入它的支流很多。”

  “但哨骑说,沱江的水位下降了很多。”

  “这不……”

  纽璘的脸色突然凝固住了。

  “鸣金收兵!快!先灭云顶宋军……”

  远处,已有隐约的、如闷雷般的声音响起。

  像是有什么庞然大物在轰然碰撞。

  纽璘回过头向东北方向望去,只觉天地还是那般平静,闷雷声很远。

  渐渐的,不知过了多久,他的眼睛越眯越细。

  终于,他看到天地交界之处出现了一条白线。

  “水?”

  确实是水,正以极快的速度向这边席卷而来,带着吞噬一切的可怖气势。如同一条巨龙从沉睡中苏醒,张牙舞爪。

  “长生天。”纽璘喃喃道。

  蒙古骑兵纵横捭阖的气势,在洪水面前也不堪一击。

  统率万军的大帅眼看着那洪流,所有的武勇、豪气已失了用处,再想说些什么,依然还是那三个字。

  “长生天……”

  “轰!”

  洪水已重重撞在西北方向的龙丁山上。

  如同猛兽撞击着牢笼,愤怒地发出咆哮,掉头向南奔来。

  它的目标是长江。

  而所有拦在它面前的,都将被撕碎,吞没。

  “咴咴咴咴!”

  汹涌的波涛还未至,蒙军的战马已开始恐惧,不停刨着地面,努力将背上的人甩下来。

  骑术再好的蒙卒也无法控制住战马,被掀下马背。

  马蹄铁重重踏在这些惊慌失措的蒙卒身上。

  “轰隆隆隆隆……”

  浪潮越来越高,纽璘已能看到那涛峰上起伏的树木。

  他眼看着那根树木重重砸向他大营后方的哨塔,将其砸得粉碎。

  “跑!”

  惊呼声起,整个老君山下所有人都在叫喊着,以不同的语言喊着同一个字。

  “跑!”

  “跑!”

  ……

  战场上,兵器刺破皮肉的声音不时响起。

  汪大头眼里目光落处,只有蒙军黑色的衣甲。

  渐渐的,他突然发现,眼前的黑色似乎在往下褪去,又被从下面冲来的黑色洪流挤成一团。

  他有些茫然地向四周望了一眼,突然愣住。

  山下,那是……洪水。

  战鼓声更响,易士英的战旗摇晃,传递了最简单的命令。

  “杀敌!”

  汪大头只听到一声“杀敌”,之后便看见洪水凶猛的拍向蒙军大营。

  天地间只有一个声音。

  “轰!”

  第四百二十五章 沱江

  巴山蜀水这片土地上有句话叫“治蜀先治水,水兴方得城安”。

  从李冰筑都江堰以来,蜀人便重水利,筑堤防洪、挖渠灌田,遂有天府之国之称。

  沱江亦是如此。

  它不同于岷江的泾渭分明,它的水网错综复杂,甚至还有岷江水流淌其中。

  沱江也有三峡,分别是金堂峡、月亮峡、石灰峡,江上滩多水急,飞流溅沫,滔声震耳。

  大宋承平时,有诗云“五月江流万里滩,迅如飞电劈群山,荆云峡雨须更过,白帝江陵朝暮间”,说从月亮峡到长江,再到江陵,一日便可到……当然,是夸张的手法。

  出了这沱江三峡,水道就一波三折。

  水势百折,减缓了流速,河槽得以蓄水,减少了洪水泛滥。

  也向东南改道,形成了泸川这个三角洲。

  在汇入长江的河口,沱江江面极为宽阔,“两江环合,弥漫浩渺”,如同大海,泸川人将此称为“海观”。

  泸州县城里便有一座“海观楼”,在前些年的战乱里被焚毁了。

  总之,李瑕与孔仙分析过,认为沱江的水势是足够大的,足以水淹蒙军。

  但因水势太大,不好在短时间内放水。

  于是他们选择了两个地点,一是在资州治下的内江县,便是李白诗里“青山横北郭,白水绕东城”的地方。

  云顶城守军等蒙军放弃了沱江的守卫后,利用渠道,将釜溪河改了道、筑好堤,引江水至釜溪河。

  第二地点在富顺临下游,石灰峡下方,云顶守军趁江水减小之后,以炸药炸开山石,堵住了沱江至此拐向东面的河道。

  这里,还有一条小溪汇入沱江,名为“安溪”。

  当上游的釜溪河承载不住水势,江水重新奔过石灰峡,被逼得冲破了小小的安溪河道,溪水倒灌,迅速便向正南方向奔去。

  这一片地势低洼,乃是南溪县所在。

  之所以有县城,自是因可作长江码头。

  李瑕为何守在老君山?为何迁移百姓?

  为的,便是等江水袭来。

  ……

  哀嚎声中,一部分蒙军还未反应过来,已被江水袭卷着,迅速向长江流去。

  “轰!”

  又是一声巨响,滚滚长江之水奔来,与沱江水汇在一处。

  巨浪将洪峰上的蒙卒与马匹狠狠拍打下去,随着浪涛向东,再向东。

  这是长江。

  “千里江陵一日还”的长江。

  ……

  易士英老眼凝望着山下的洪水,深吸了一口气。

  落在他眼里的那些蒙军,不久前还不可一世的蒙军,此时正漂浮于江水之上,如同一只只蝼蚁。

  他很清楚,这场洪水不会太久。借的是釜溪河道里蓄积的水势,一条黄龙袭卷过后,沱江水很难再继续倒灌进安溪。

  要歼灭蒙军,只有这一日的工夫。

  他郑重下令道:“所有人,杀敌,将蒙鞑杀下山。”

  战鼓声愈响。

  洪水的咆哮声渐低,宋军的杀喊声却良久不绝。

  “杀啊!”

  有不少蒙军在见到洪水的那一刻,已向老君山上涌来。

  比起纽璘的将令,洪水更能激励他们上山。

  拥堵着,人仰马嘶。

  而宋军的屠刀已然落下。

  血泼洒了一地。

  ……

  李瑕本是冲锋在最前面。

  他亲自领庆符军冲上前,并非是为了堵住防线的缺口。而是因为他其实是第一个见到洪水的。

  在蒙军最恐惧之际堵住上山的通道,甚至反攻回去。

  这片刻的交锋便可奠定胜局。

  而等到大势已定,李瑕便提着沾满血的长剑一步步退回后方指挥。

  若说他在五尺道与阿术交锋,比的是血勇;在成都一战与也速答儿交战,比的是战术。

  这次对阵纽璘,比的便是战略了。

  纽璘想要拖垮宋军的体力,他则想要摧毁蒙军的心志。

  事实上,真正被洪水带着的蒙军不过一成,两成?然而蒙军的心志已被击垮。

  天时、地利、人和更重要,临阵斩杀多少人反而只是细枝末节了……

  李瑕心里总结着这些,目光扫过战场。

  蒙军的战旗已经倒了,找不到纽璘。

  “那就,要马匹、盔甲武器,以及俘虏。”他低声自语着,向易士英走去。

  所有的宋军都处在亢奋之中。

  唯独李瑕还很沉静,显得有些无趣。

  “胜了。”易士英凝视着战场,仿佛怎么看也看不够。

  “胜了。”李瑕在他身旁站定,收剑入鞘,道:“请易将军确定战况后,命蒙军弃械投降吧。”

  易士英点点头,问道:“你何以确定纽璘会急于攻老君山,而放松沱江的防备?”

  “去岁末,我便断言过,蒙哥必定亲征……”

  ……

  川东战场,蒙哥已进军至大获城。

  蒙哥此次已决意灭宋,亲征的原因有很多。

  最支持他成为大汗的家族兄弟拔都,已经死了;

  他的同母兄弟旭烈兀,率军西征,灭西方诸国,战功赫赫;

  他的同母兄弟忽必烈,经营漠南,得到了数不清的财富和威望;

  他的堂侄子海都这些年正在逐渐纠集部众,成了窝阔台系诸王的首领……

  还有一个问题是,成吉思汗曾逼诸王发誓,只要窝阔台还有后人,汗位就必须在窝阔台后人中传递。

  他蒙哥虽然是拖雷的儿子,但也是窝阔台的养子,得到汗位理所当然。

  但,若想把汗位再传给自己的儿子,必将遭到黄金家族的诟病。

  蒙哥迫切地需要一场大胜,告诉所有蒙古人,他们的大汗蒙哥、成吉思汗的直系孙子,依然是最骁勇的战士。

  同时,他也要在灭宋之后,在他威望达到顶点之际,违背成吉思汗的遗训,立他的儿子为继承人。

  伐蜀灭宋,势在必行。

  任何敢挡在他面前的人,都将被他踏平。

  灭宋之战,分为三路大军,将在湘潭会师,然后顺长江东下,直取临安。

  东路军由塔察儿为主帅,十万人攻略荆襄;

  南路由兀良合台之子阿术带大理蒙军及仆从军万余西南攻向潭州;

  蒙哥则亲率西路军攻川蜀……

  而蒙哥的西路军又分为好几路,蒙哥由剑门关走嘉陵江;莫哥由洋州走米仓道;孛里叉由潼关走沔州;纽璘由成都走长江。

  这攻川蜀的各路兵马,将在合州钓鱼城汇合。

  也许是,为了展示大汗的威风,其余几路进展并不快。

  比如纽璘,分明已早早地击败了宋将张实,如今还故意徘徊于叙、泸……

  蒙哥理解。

  也乐于展示他的战无不胜。

  在拿下了苦竹隘之后,他又攻破了鹅顶堡。在兵围大获城之前,拔除了大获城周围可引为支援的宋军要塞。

  至此,大获城已成了一座没有支援的孤城。

  大帐中,蒙哥拿着酒囊,漫不经心地喝着酒。

  汪德臣明白他的意思,喝问道:“谁能为大汗拿下大获城?!”

  先是用蒙语,之后又用汉语重复了一遍。

  很快,一个降臣迅速跪倒,颤声道:“罪臣王仲,愿为大汗劝降大获城守将杨大渊……”

  听了汪德臣的翻译,蒙哥淡淡看了王仲一眼,神情中只有冷冽。

  入蜀以来,宋人真是个个不同。

  有人宁死不降,有人降而复叛……但,每一座城,总有那么些人献城投降。

  蒙哥看不起这些宋人,心想,到底有没有那么一座城,能自始至终不降。

  他咽下了口中的酒,开口道:“去吧……”

  ……

  “蒲帅一定很艰难。”

  “是啊。”

  老君山上,才取得大胜的易士英、李瑕商议着如何向蒲择之报捷,很快,胜利的喜悦已成了深深的忧虑。

  蒙古主亲征,至此已能确定。

  哪怕李瑕,甚至更多人早早便猜测到了,宋军的防备依旧不足。

  如何巩固住叙、泸防线的胜果,之后再支援合州、重庆,马上便成为迫在眉睫的难题。

  “一旦细想起来,还真是让人连喘口气的工夫也没有。”

  李瑕不似易士英那么忧虑,他的目光已落在地图上的叙州。

  他知道的,蒙哥会死在这场战争中。

  那么,且让这个蒙古主去势如破竹好了,李瑕已打算好要经营叙州,积蓄反攻的实力。

  这般想着,心底忽有些隐隐的不安泛起,如被针扎了一下的心悸。

  但那道灵光又像一缕尘烟,李瑕捕捉不到。

  他从未如此过。

  “无妨的。”他告诉自己,“许多事已经改变,都是好的改变……”

  第四百二十六章 露馅

  老君山东北方向有座小山,名叫“啄蛛山”。

  洪水退后,李瑕与易士英策马上了山顶,向北望去,能看到潮湿的泥土中有一排马蹄印子。

  李瑕已学会探看踪迹,判断这至多两千人。

  “看来洪水来时,纽璘是逃到此处躲避了。”易士英叹道:“可惜未能斩获他。”

  “云顶守军还在北面堵截,纽璘未必逃得掉。”李瑕道:“哪怕是逃了也无妨,免得蒙哥再派大将来攻。”

  “能为重庆府分担些压力才好。”

  易士英看向李瑕,又道:“我等食朝廷俸禄,不可畏惧。”

  李瑕自然不是畏惧什么,不希望被影响了经营叙州的计划而已。

  但他还是老实应道:“多谢易将军教诲。”

  望着这山川河流,只见洪水平息后的山野一片静谧。

  与河道易变的黄河不同,沱江的河道稳定,积蓄的洪水势头过去之后,很快便回到自己的河道。

  “只盼蒙鞑的入侵也如这场洪水一般,能尽快退去。”易士英颇为感慨。

  李瑕明知这是不可能的,从不抱这种侥幸。

  西面有信使策马奔来,不是由老君山而来的,看起来是叙州的信报。

  果然,潼川府路安抚使朱禩孙已经醒了,命人送来了粮草,且命易士英速回凌霄城镇守,命李瑕领兵至叙州交还。

  易士英的职责本就是守凌霄城,对此毫无异议。

  “那便先请易将军去安排。”李瑕道,“我往富顺监去见见云顶军。”

  “也好,等你回来,长宁军再出发。速去速回,军令如山,不可耽搁了。”

  易士英心中有些感慨,李瑕这区区知县却能联络各地守军,能力确实是强的,往后他官位必是在自己之上。

  只盼他能成为大宋栋梁。

  “还有,你多带些人,小心些。”

  易士英又叮嘱了一句,拨马回老君山。

  李瑕与那信使走在后面。

  “知县,朱安抚使还未醒来,韩先生已控制住叙州了。”

  “我知道。”

  ……

  这次从云顶城带兵下山的是守臣孔仙,羿青则负责留守。

  因为孔仙是文官出身,这些年筑城修墙,富有经验。挖渠决堤比羿青更为适合。

  可惜的是,他们并未截住纽璘的残部,让千余蒙军突破了防线向北跑了。

  “无妨,让这都元帅回成都也好。”李瑕道:“请孔将军移步,接下来的川西战局我有些想法……”

  李瑕与孔仙再次长谈良久,又赶回老君山。

  一次胜仗之后,叙、泸兵马也要各归驻地了……

  ……

  叙州。

  江春登上城头,眼看着宋军正在渡过岷江,不由心情大好。

  “安稳了啊。”

  如今潼川府路安抚使朱禩孙暂驻叙州养伤,暂命江春权知叙州事,奏章已然写好了,今日便要送往行在。

  江春自是没想到只在家中坐着,官阶竟还能更上一步。

  如今看来,那魏文伯之死不过是小事一桩。

  比起纽璘大军压境……不,听说蒙古主已亲征川蜀,在这样的大事面前,死一个知州算甚?

  想必近日来,有不少安抚使、宣抚使、转运使、知州、都统、统制死掉了。

  待名单送到行在,朝廷哪还看得过来?

  守着城,坐等升官,岂不美哉。

  当然,就在前两日,江春还不是这般想。当时因害怕纽璘攻破叙州,吓得他好几夜没合眼……俱往矣,俱往矣。

  “非瑜!”

  江春很快便看到李瑕那鹤立鸡群的身影从船上下来,他连忙下了城头,亲自迎上去。

  “非瑜又立大功,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啊。”

  本想要拍拍李瑕的肩以示嘉奖,手抬到一半,江春意识到不妥,袖子一扫,已换了个挽扶的动作。

  “多亏江通判,哦,江知州。”李瑕道:“多亏知州运筹帷幄,遣庆符军、长宁军支援……”

  江春还在摇头,道:“欸,不是知州。只是安抚使暂令我权知……”

  话到一半,他突然住口,惊疑道:“是我?是我运筹帷幄的?”

  李瑕微微笑了笑,心照不宣。

  江春大喜,强忍着没眉飞色舞出来,压着声音问道:“是我遣你北上联络云顶、取资州,再下泸川?”

  “是,但不知魏知州当时是如何说的?”

  江春会意,低声道:“放心,此事你只管交给哥哥安排。”

  “知州是巧儿义父,我不敢称哥哥。”

  “那便唤伯父,伯父,莫显得生分……”

  李瑕目光看去,只见韩祈安、李昭成、高年丰这些心腹都在,只少了姜饭。

  “姜饭呢?”

  韩祈安上前,低声道:“本是要过来迎知县的,但某些人有所异动,我命他去办了……”

  ……

  与此同时,一个背着药箱的大夫转进了叙州城的衙署,一路进到一间公房。

  房中坐着一名中年官员,名叫“卢宜舟”,乃是御使台官员,出任潼川府路观察使。

  大宋朝十分重视对地方的监察,朱禩孙这个安抚使本就属于中枢出来安抚地方的了。

  但安抚使被作为“帅臣”,难保没有枉法,甚至叛逆之事。于是朝廷又经常派按察使、观察使到各地。

  基本上,一个州府,从转运使、安抚使,到通判等等,皆属于监察官。可见宋朝对地方之防备。

  总之,卢宜舟的职权主要是为朝廷监管朱禩孙。

  他随军到了泸川,待朱禩孙受伤之后又随其到叙州。

  之后,隐隐查觉到了不对……

  “黄大夫来了,可有发现异样?”

  “有。”黄素仁放下手中的药箱,道:“小人今日去为军中伤者施药,借机询问了几个兵士。其中有一人,朱安抚使遇袭之时,他正在附近值守。”

  卢宜舟倾了倾身子,问道:“问到了?”

  黄素仁道:“当时,朱安抚使被撞倒后,并未马上昏迷,而是被李瑕扶进帐里之后才昏迷的。”

  “确定?”

  “是,那人分明看到朱安抚使向李瑕摆了摆手,像在说没事。”

  卢宜舟面露沉思,道:“这般看来,我去见朱安抚使时,闻到的气味真是麻药?”

  黄素仁显得极是笃定,道:“依观察使所述,该是醉仙桃,用以保证朱安抚使始终在昏迷之中。”

  卢宜舟眯着眼,揣磨了好一会,喃喃道:“如此,魏文伯之死也是李瑕做的了?此子有大野心啊。”

  黄素仁有些兴奋,上前两步,低声道:“观察使只要上报朝廷,必有重赏,可别忘了小人的功劳。”

  “现在上报?找死吗?你且看看这城内城外,那些兵将听谁的?别露了声色,万一让那李瑕看出来。”

  “这……小人晓得。”

  卢宜舟从袖子里掏出一袋钱先递过去,犹自暗忖不已。

  “如何借着此事,连丁大全一起扳倒才好。斗倒奸党,方叫青史留名……可魏文伯分明也是丁党,李瑕为何连他也杀了?”

  此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观察使。”有小吏道:“朱安抚使醒了,请你过去。”

  卢宜舟皱了皱眉,有些不悦。

  他正在商议秘事,没想到竟有人已凑得这般近了,暗骂小厮没看好门院,挥了挥手,让黄素仁前去开门……

  ……

  通判府中,江春正与李瑕谈得正酣。

  “非瑜啊,你是懂我的。我为县令时,县务能尽托于正书之手,为何?信任也。依我看来,为主官要的便是这用人不疑的气度……”

  话到这里,有李瑕的士卒上前道:“知县,姜班头来了。”

  李瑕转头向江春问道:“去伯父书房谈,可好?”

  江春一愣,下意识便感到又有事,但还是硬着头皮道:“这是自然。”

  ……

  这书房是魏文伯死的地方,在那之后江春已不太愿意进来。

  想到过阵子要搬到州衙去了,暂时懒得换地方而已。

  不多时,姜饭领着两个人,各拖着一个麻袋过来。

  “你们先下去吧……对了,守好院门。”

  “是。”

  姜饭这才转向李瑕,道:“知县,事被这两人发现了。”

  “难免的,放出来吧。”

  麻袋被扯下,卢宜舟便见到了坐在那的李瑕。

  卢宜舟光着脚,嘴里塞着一双袜子,眼神中满是惊骇,但也透露着些思索之色。

  在姜饭拿下他袜子的一瞬间,他忽然开口道:“李知县莫杀我,我告诉你几桩要紧事。”

  不等李瑕回答,卢宜舟立刻开始说起来。

  “丁大全很快便要被罢相了……”

  第四百二十七章 问罪

  “哦?”

  听到李瑕这一声反问,卢宜舟稍松了口气,组织着话语,缓缓道:“去岁末,李知县便向易守臣说过,推测蒙古主将亲征?”

  李瑕见他不喊,也颇有耐心,看了看神色僵硬的江春,又看了眼吓得直哆嗦的黄素仁,方才点了点头,道:“是。”

  “易守臣派快马将这个推测告诉了朱安抚使、蒲帅,他们皆认同你的推论。”

  “这我知道。”

  “但你可知,蒲帅的加急奏书送到临安行在之后,如石沉大海?”

  李瑕算了算。

  他在凌霄城见易士英是十二月初八,蒲择之得到易士英的传信大概在十二月中旬,蜀川的消息送到临安是顺流而下,最快十八日可达。

  行在至少能在年节没过完之前得到消息。

  但现在已是五月……石沉大海?

  这显然是不应该的,旁的不说,贾似道显然也已得知蒙哥亲征。

  卢宜舟见李瑕沉吟,又松了口气,道:“李知县也知道,我久在朱安抚使身边,许多易将军不知道的,我皆明白。据朱安抚使所言,丁大全把持朝纲,在官家面前,连如此军国大事也隐而不报。”

  “是吗?丁大全为何这般做?”

  卢宜舟一愣。

  错愕之后,他方才高声道:“自是因丁大全掌枢密院事,却无退敌之能,担心陛下另选贤明,粉饰太平,讳言边事。此獠不诛,大宋必亡!”

  “很有道理。”李瑕道:“你是聪明人,不必在我面前振臂高呼,说,你想要什么,能为我做什么。”

  卢宜舟不由又是一愣。

  他下意识地舔了舔唇,带着些小心,缓缓道:“李知县,我明白你的处境,事实上朱安抚使根本就不信任你。”

  李瑕扫了江春一眼,见其正呆若木鸡,也不泡茶,于是拿起案上的开水给自己倒了一杯,慢慢喝着,听卢宜舟继续说。

  “成都之战后,朱安抚使看似欣赏你,其实已对你有所防备,迁川西百姓一事,他曾私下与我说过,实试探于你。因你出身丁党,而朱安抚使素来最恨丁大全。

  泸州一战,张都统多次想要征召你。朱安抚使却想看看你与魏文伯走得有多近。若非张都统被俘,朱安抚使害怕朝廷归咎,绝不敢依你战略。”

  话到这里,卢宜舟迅速瞄了李瑕一眼。

  “你果然察觉出来了?你告诉易将军蒙古主亲征之推论,朱安抚使本该亲自问询于你,但他没有。成都一战之功劳,你至今未得封赏。故而你早就察觉了。”

  李瑕笑了笑,不回答。

  此时回答了,便相当于承认自己药晕了朱禩孙。

  卢宜舟略有些失望,又道:“但李知县你的处境只怕也不好,我懂你的。此次丁大全隐瞒战事,我们已传信给朝中忠直之臣,将共同弹劾丁大全。到时,丁党必定倒台。”

  “你们?”

  “这般说吧,我们已联名百人,太常寺主簿王应麟、中书舍人洪芹、侍御史沈炎、右正言曹永年、监察御史朱貔孙、监察御史饶虎臣……”

  李瑕懒得听卢宜舟念。

  上得了台面的一个都没有,全是些虾兵蟹将冲锋在前。

  真正的重臣总是躲在后面。

  “够了。”

  卢宜舟又小心试探道:“李知县也知丁党前途堪忧,果断与其划清界限,遂有了魏文伯之事,然否?”

  “你真想知道?”

  卢宜舟闻言哑然,勉强苦笑了一下,又道:“但我知你的为难,当此局势,两头不靠。惶惶之际,难免会做出些……慌乱的举措。”

  话到这里,他已渐渐有了自信,抬起头,看着李瑕,很诚恳地道:“李知县,你手里有兵,能立功,我对付你没有好处。你我可以有同一个政敌,我们可以帮你。”

  李瑕放下手中的茶杯,点了点头。

  “你确实告诉了我很多,这段时间以来,我了解到了这大宋朝奋勇抗敌的将士们如何想的,了解到了奸臣们是如何想的……唯独对你们这些‘忠直之士’的想法有些缺失。

  我也一直不太清楚,蒙哥入蜀之际,临安城里到底在做什么。

  多亏了你,现在我知道了,也放心不少。”

  卢宜舟笑起来,道:“你放心,我可以保证,丁大全被问罪之时,不会牵连到你。”

  “蒙军都已入蜀了,扳倒丁大全再布置防御,来得及?”

  “这……蜀中不是有如非瑜这样的壮士守国吗?必能胜的。”

  “朱安抚使之事呢?”

  “我奉朝廷之命监察潼川府路,官职虽卑,但朱安抚使亦属我监察。”

  李瑕走上前,伸手解卢宜舟手上的绳索。

  卢宜舟自知保全了性命,终于是放松下来,揉着手上的勒痕,又道:“非瑜真是聪明人,你已杀太多人了。留着我,我保证对你更有用处。”

  “你不会背叛我?”

  “哈?且看如今潼川府路这形势,我敢吗?”

  李瑕点点头,看了江春一眼,问道:“伯父,你如何看的?”

  “啊?”江春又是惊愣,又是大舒了一口气,道:“卢观察使说的不错啊,我等为臣子的,偶尔须便宜行事,但都是为了社稷。”

  “不错,为了社稷。”卢宜舟道:“为了社稷……”

  “噗。”

  李瑕忽然按住姜饭的手,将他手里的刀捅进卢宜舟的胸膛。

  卢宜舟愕然,愣愣瞪着眼看着李瑕。

  “忠直之臣?你们有扳倒丁大全的本事,却揭不破他粉饰的太平?这太平,到底是丁大全粉饰的,还是大家配合他一起演出来的?”

  李瑕不慌不忙,道:“看来,朝中忙于争权,暂时是管不到西南一隅了。”

  卢宜舟恍然才明白,李瑕那带着嘲讽的“我放心了”是何意思。

  他已直挺挺地倒下。

  江春眼见着血泼洒在书房当中,惊得完全呆在那里。

  李瑕让了一步,淡淡扫了姜饭一眼,道:“记住,下次杀官,不要先把人捆起来。”

  “小人……小人不明白。”

  “手腕上会留下勒痕,得先让他活血,明白了?”

  姜饭呆呆看着卢宜舟的手,点了点头。

  他上前,摁住了黄素仁,便要去解其手上的绳索。

  “这个就不用了。”

  “是。”

  又是一声“噗”响。

  江春吓得不轻,惨白着一张脸,良久才缓过神来。

  回不了头了。

  “非……非瑜啊,这……这总不能将所有的上官都……都……”

  “没关系。”李瑕道:“朱安抚使是被卢宜舟下药弄晕的,明白吗?”

  “为……为何?”

  “当时,老君山上,卢宜舟见势不妙,派人弄晕了朱安抚使,想掌控兵权投蒙。没想到易将军镇住了局势,卢宜舟一计不成,于是退而求其次,让我送他到叙州。”

  “那……那现在,卢宜舟死了,朱安抚使该醒了?”

  “伯父想得周到。”李瑕道,“这样吧,卢宜舟见我率军归来,担心他与纽璘的传信已被我知晓,带着朱安抚使乘小船逃跑,打算献神臂城降蒙……朱安抚使醒来之时,会正好看到有士兵为了救他,在船上杀了卢宜舟。”

  “这……各种细节可要安排妥当了。”

  “伯父说的是。”

  这一声声“伯父”入耳,江春多希望李瑕不要再这般唤自己了。

  承受不起……

  ……

  “姜饭,你挑几个信得过的人去,你就不要去了,朱稷孙认得你。”

  “是。”

  姜饭抱拳应了,转身出去。

  屋中仅剩下李瑕与韩祈安。

  “我本以为阿郎会一直控制着朱禩孙。”

  “拖太久了不好。”李瑕道:“杀了也不好,引人怀疑。”

  “但要做仔细了,万一朱禩孙起疑,他知道自己是如何晕的。”

  “没关系,黄素仁一直就是他身边的军大夫,当时我弄晕朱稷孙时故意打开过他帐里的药箱。黄素仁与卢宜舟过从甚密,证据很多。”

  韩祈安道:“若他醒来,要调走泸州军又如何?”

  “我打算带泸州军到成都去。”

  “这么快?”

  “时不我待。”李瑕道:“在战功面前,一切的诡计都只是小道。我们要的是一直胜利,而不是把所有心思用在对付谁。”

  “是。”韩祈安懂自省,道:“阿郎要的是叙州城、泸州军,这是本;朱禩孙只是末。是我没分清。”

  话到这里,韩祈安摇了摇头,叹道:“可惜啊,蒙哥亲征之际,这宋廷朝堂上想的依旧是党争。”

  “在他们看来,做的也没错,不除奸党,何以专心抗蒙,攘外必先安内嘛。”

  话虽如此说,李瑕显然懒得掺合这些事。

  是以他一刀捅死卢宜舟。

  丁大全肯定不是好人,但对付丁大全的就全都是好人吗?

  大宋朝这场雪崩当中,有几片雪花是无辜的?

  无论如何,仅从今日之只言片语当中得到的消息,李瑕已预感到,宋廷对川蜀的支援必然缓慢。

  孤军奋战的蜀人,真能击杀蒙哥吗?

  他突然再次感到心悸,这次,他似乎捉住了那缕飘渺的担忧……

  第四百二十八章 人事

  对于李瑕而言,现阶段有两件大事,一是把势力扩张到叙州、甚至整个潼川府路;二是打赢或者说襄助宋军打赢蜀中这场大战。

  他向来对兵权很紧张,始终是亲手抓的,放在民生治理的精力相比便要少些,如此一来下放权力之后,用的人便很重要。

  庆符韩承绪、李墉、房言楷;昭通有杨果;威宁有高长寿。

  如今将触角伸到叙州,韩祈安除了身体不好,能力与忠心都是毋庸置疑的,他负责总揽全局。

  李昭成负责处理文书事务;高年丰负责领兵镇压;姜饭负责刺探情报找出不臣之人;严云云负责接收产业。

  一开始他们都有些吃力,直到江春配合,压力才减少许多。

  “江春此人,并非表面上那般无能,他任庆符时万事托付房言楷,却不失主官之尊,即可见一斑。”

  说完了近况,韩祈安指了指府衙的方向,开始评点江春。

  “官场老油子,知进退,懂分寸,放得下权,操得了实务。阿郎往后必然有些官位谋不到,可以江春之名义来控制地盘。”

  “比如潼川府路?”

  韩祈安闻言不由会心一笑,问道:“想必朱禩孙立下大功,不久也该升迁了?”

  言下之意已很明显。

  先推江春知叙州,待明年朱禩孙把位置腾出来,再把江春推上潼川府路安抚使的位置。

  李瑕问道:“能让他归心?”

  事实上,他这次来见江春、包括当面杀卢宜舟,算是对江春的一场面试。

  “阿郎官位虽低,但下有兵权,上有丁大全、贾似道支持。”韩祈安又道:“反观江春,其最大的靠山是礼部尚书牟子才,但牟子才与丁大全不对付,马上要罢官了。”

  “韩先生已打听清楚了?”

  “特意去与江苍、江荻这两个孩子聊了聊,得知江夫人很担心江春的仕途,终日抱怨。因去岁牟子才写了一篇碑文,将丁大全比作高力士,惹得官家大怒。牟子才已在年前累次上疏请辞了。”

  李瑕已很懂这些门道,所谓“上疏请辞”就是在走罢官的流程了。

  把丁大全比作高力士,那就是把当今官家比作唐明皇了。

  看得出,官家很讨厌这个比喻,认为唐明皇不配和他比较。

  “总而言之。”韩祈安又道,“江春需要一个新的靠山。”

  “还是以宁先生细致。”

  控制一个江春,看似很简单,杀魏文伯、卢宜舟就好。

  若稍往深里想,还需要李瑕在叙泸一战的战功。

  但这都只是浮在表面上的东西。

  政治之事,最根本的还是权衡利弊,若非牟子才那一篇碑文,江春未必会轻易配合。

  一句“江春需要一个新的靠山”便是韩祈安的本事所在,只由高年丰、姜饭来办,一百个他俩都控制不了江春。

  “我大概会在半个月内出兵成都,兵力在八千人左右,叙州城供应得了这些军需吗?”

  韩祈安拿出账册,给李瑕算起账来。

  “叙州城内是有不少钱粮的,叙州军月费十七万贯,魏文伯党羽月取十一万贯,此项折计九十八万七千五百三十六贯;另有城中士绅大户,马家折计二十二万三千四百三十六贯、黄家十七万九千……”

  李瑕目光已扫过那几十户富绅,直接落在合计那一栏。

  总数是很吓人,六百万贯有余。

  但在战争面前,又算不上什么了。

  李瑕听蒲择之说过一嘴去岁川蜀的军费开支,四千万贯。

  抗蒙二十余年,宋朝财政已到崩溃的边缘……是早已入不敷出。

  朝廷凭天才般的理财手段在强撑着,滥发交子、和籴民粮等等。

  贾似道之前说要均田、打算,不是闲来无事随口说说的……

  韩祈安每次算账都很认真,一笔一笔说了很久,终于说到结余。

  “扣除掉各种支用,还有转运司今年要上缴的……”

  “不缴了。”李瑕道:“这两年叙州已无力向朝廷输税。我看了你的安排,都很好。但再添上几笔开支。重修合江门码头及符江渡,要让叙州到庆符的船只往来更便捷;修符江渡到庆符的官道,直道至少要有三十尺宽,容兵马辎重急行。要让叙州到庆符的交通往来半日可达。”

  韩祈安拨动着算盘,脸上渐渐泛起了些为难之色。

  但他还是道:“耗资几何暂不好说,只可先算出大概的数目……但阿郎放心,此事我必办妥。”

  “我还没说完。”李瑕道:“在岷江上建桥,在岷江东面上的营盘上重建叙州军营,筑墙起砲,倚为犄角之地;还要征兵两千人,继续练兵,我会把鲍三、伍昂调过来……”

  他不是临时起意,已从怀中掏出几页图纸,与韩祈安仔细说起他的要求。

  良久,韩祈安叹息一声,道:“阿郎真打算攻成都?”

  “势在必行了。一则,纽璘新败,不能让他缓过气来;二则,得赶在朱禩孙收回权力前收复成都;三则,越拖,我们只会越穷。”

  李瑕只有在谈到钱时才叹息。

  “靠我们一锄头一锄头的种,收入总是有限的。眼下这点钱粮还是杀鸡取卵才得来的。必须以最快的速度扩张才行。”

  “那,先挤出八十万贯供阿郎出兵。”

  “一百万贯。”李瑕道:“先犒赏了将士,办场庆功宴,我答应过他们。”

  韩祈安点了点头,知道这个数目减不了了。

  近万大军,一场仗下来,赏钱大抵从五贯到三十贯……朝廷从来是拿不出的,只能一拖再拖。

  他向屋外看了一眼,叹道:“造反比当官难多了啊。”

  “是啊。朝廷可以拖,我们要收服军心就不能拖。”

  “杨公已启程往昭通建城了。”韩祈安伸出五个手指,道:“这笔费用,拿不出。”

  “先挤一些,我拿下成都了再想办法。”

  韩祈安点点头,道:“严云云倒有两个开源的法子,一是酒榷,酒业专营;二是放利,效王安石的青苗法,放贷于民,每半年取利钱三分。但皆不以官府名义,以商行名义。”

  “若做得好,一能多积些粮食,二能让百姓免受高利贷盘剥。但只怕弄得不好反而让百姓遭殃。”

  “在叙州试试吧。”李瑕道:“办法都是好的,关键在施行。”

  “是,那我们拿个章程给阿郎过目。”韩祈安道:“另有一事,我们这次拿下来的田还是依原来的章程分了?”

  李瑕沉吟了片刻,摇了摇头,道:“以军功为先。往后分田,凡效忠我们的士卒优先。”

  “阿郎这是何意?”

  “我近来在想,要复汉中,要北伐。没有激励是不行的……”

  两人虽只说了几桩事,时间却过得很快,不知不觉已到了深夜。

  韩祈安退下之后,李瑕才准备歇下,姜饭却又来求见。

  “进来吧。”

  姜饭抱拳道:“知县,小人已把朱安抚使送走了,安排得很妥当。必保他顺长江而下,耽误不了知县的大事。”

  李瑕做事仔细,又反复追问了细节,方才点点头,道:“你做得不错。”

  姜饭挠了挠头,笑了笑。

  “怎么?还有事?”

  “知县,小人有点私事……”

  姜饭吞吞吐吐,好一会儿,才道:“小人看上严掌柜的了,能不能请知县作主……”

  李瑕并不吃惊,问道:“你管着谍报、暗杀之事;严云云打理生意。职任多有须配合之处,比如她要扩张生意,难保时不时要你杀几个人。你们若成了亲,必要调走一个。哪个?”

  姜饭显然早便想过这事,挠了挠头,低声道:“严掌柜一个女人……以前知县无人可用才用她,小人是这般想的……那啥,换个人顶替她也成吧?小人看李郎君就很聪明,能管那些事。”

  李瑕笑了笑,问道:“你实话说一句,是真喜欢她,还是因她是韩老的义女?”

  姜饭一愣。

  他低下头,没有马上回答。

  既像是自己也迷茫,又像是不敢实说。

  “小人……小人……”

  “没关系。”李瑕道:“当时庆符军新建,那么多人中我选了你来做这些,便是因你聪明。”

  “小人不聪明。”

  “那是你还没意识到,当时你反问我‘邬通反了?’这一句话,足可见你聪明,懂站队。若出身好些,你的前途未必输给江春。”

  姜饭老老实实道:“小人确实是想过……严掌柜是韩老的义女,小人若娶了她,便算是韩老的女婿……等知县你再与韩家结亲……小人也能与知县有亲……”

  “想的倒也没错。”

  “说起来,那么多弟兄里,就小人有这个心眼……小人也觉得自己心眼太多了,有点坏。”

  李瑕笑了笑,道:“不必有这种顾虑,这是你的眼界、你的聪慧。我用你,用的便是你这个心眼,自信些。”

  或许是因出身、或许是因断了一只手,姜饭把聪明与狡诈当成一回事,害怕因为有心眼被人说三道四,有时便有些畏畏缩缩。

  他想了一会,又道:“不过,除开韩老的关系,小人还是看上了严掌柜。”

  “你看上她什么了?”

  “她够狠,她做起事情来……小人也不知咋说。”

  “她有主见,不畏首畏尾。”

  “对对,她身段也好。”

  李瑕摇了摇头,道:“你那不是喜欢她,是想成为她那样的人。你看,你很清楚,怎么样才能做好我的情报头子。”

  “小人不明白……”

  “严云云不适合你,你也不懂她。你若懂她,便不会说让她放弃差事,她最缺的是安全感,嫁给你不会有的。”

  姜饭似乎并不诧异。

  他这人看起来不聪明,但很多事心里有数,只是还不够成熟。

  李瑕又道:“我打算让军中适龄的将士与流亡难民的女子婚配,你带个头吧。”

  “小人听知县安排。”姜饭老老实实应下。

  “你我之间,不管你是不是韩老的女婿,不管你是不是我的亲戚。我信重你,是为你这个人,明白吗?”

  姜饭因这句话自信了不少,重重点了个头。

  ……

  李瑕并不觉得开导姜饭是浪费了时间。

  基业草创之初,哪有那么多现成的人才。

  都是要靠他一手培养,过程当中,这些起于微末的人总会有各种各样的烦恼。他要靠他们做事,却也要好好帮他们解决烦恼,帮他们成长……

  第四百二十九章 赏罚

  五月初六。

  叙州城内大摆庆功宴。

  汪大头如今已被升为都头,又领了三十贯的赏钱,高兴得浑然忘了身上的伤势。

  但与刘金锁对饮之后,汪大头却又转而开始羡慕起庆符军来,怀里揣的赏钱也不那么让人兴奋了。

  “哥哥你是说,庆符军每次放饷都是实打实的?”

  “都说了,莫叫我‘哥哥’,我才二十六,比你还少两岁。”

  汪大头愣愣看着刘金锁,道:“哥哥骗我吧?”

  “骗你?”刘金锁眼一瞪,道:“骗你做甚?你自去问问我弟兄们,还有杨奔、宋禾、俞田他们,哪次不是足额发的。”

  汪大头也没工夫解释其实他问的是刘金锁在年纪上骗人,凑近了,问道:“李知县立了不少战功了吧?怎还是知县?”

  “不然咧?我家知县立功太快了啊!消息送到行在,一来一回不得几个月。官家才给知县定好一个职位,再一看,咦,又立功了,又得换一个官位……官家也不容易啊。”

  汪大头听了,只觉十分有道理。

  一时也不知再说什么。

  整场庆功宴,他便傻愣愣地坐在那听刘金锁说啊说,什么北面为谍,什么面见官家,什么斩杀兀良合台。

  “说来,抗蒙这些年,我们这边死的,蒙鞑那边死的,大将多了去了,兀良合台还真不算什么,那个什么蒙古的王,叫什么萝卜干的,也是我家知县杀的……”

  “李知县要是能统领潼川府路就好了。”汪大头下意识应道。

  他自己也意识到不对,转念一想,认为要是易将军为帅、李知县为副帅,这仗打起来又能赢,日子也好过。

  想着这些,汪大头却没意识到周围已坐了一群兵士,都在听刘金锁说故事。

  这些军汉喝了些酒,个个都有些上头。

  再加上怀里还揣着赏钱,一股意气上来,纷纷喝道:“对!该推李知县主镇叙泸!”

  “张都统之后,正该由李知县继任!”

  “我们这些个糙汉说的哪算,该由朝廷任命……”

  “再任个不会打仗的来怎办?”

  “问问朝廷,为何还不给李知县升官?!那么多蒙鞑白死了不成?!”

  “……”

  汪大头酒气上来,想到要是再被调回神臂城打憋屈战可就坏了,大喊道:“兄弟们!去州署给李知县讨个说法!”

  “好!”

  若没人阻拦,这些一时冲动的汉子可能真会去把江春围起来问个究竟。

  好在那边已有一名泸州军统领过来,大喝道:“做什么?!反了天了不成!汪大头,你他娘脑袋晃得都要掉下来了,扶好!坐下!”

  ……

  一场小闹剧就这样无疾而终,好像诸将士们的愿望并不重要一样。

  但十多天后,对李瑕的封赏竟真的到了。

  这是对去岁末成都之战的论功行赏,朝廷的信使在三月底到达了重庆府,因战乱不敢西向,直到老君山一战的战报加急送到重庆,信使才继续来叙州。

  李瑕谋求的官职在丁党的安排下很顺利,官衔升承议郎,知筠连州事。

  筠连说是“州”,其实也属于叙州管辖,以李瑕的理解来说算是“县级州”,不像叙州是“地级州”。

  总之还是升官了。

  在李瑕的计划里,庆符一个小小县城,有房言楷主事便可以。他自己到筠连州上任,可以连结昭通。

  但眼下的战事还是稍稍打乱了他的安排。

  他于是亲笔写了几封信,分别给高明月、韩承绪、李墉,对后方之事做了安排。

  另外,从重庆府来的除了信使,还有蒲择之的一个堂侄,名叫“蒲帷”。

  蒲帷的父亲名叫“蒲元圭”,是蒲择之的堂弟,如今任大良城守将。

  蒲帷未随父驻守山城,而是一直在族学读书,后随在蒲择之身边。

  “久闻李知州大名,今日终得一见,果然是器宇轩昂……”

  蒲帷眉宇间有些忧色,有些潦草地寒暄之后,很快与李瑕说起正事。

  “伯父对李知州很亲厚,托我带了句话。”

  “蒲兄请讲。”

  “今岁川蜀局势会很艰难,伯父是不赞成你调到筠连的。蜀南有长宁军守卫足矣。”

  李瑕问道:“蒲帅之意,还是调我到重庆府。”

  “不,伯父说,若非瑜有能耐,可试着调到嘉定府,牵制成都蒙军。”

  “蒲帅只有这一句交代?”

  “是啊。”蒲帷有些踌躇,犹豫了一会,还是实话实说,道:“事实上,伯父已不太指挥得了川中兵马。”

  李瑕闻言不由诧异。

  他并非没有预料,在鄂州时,贾似道便说过,朝廷要动蒲择之。

  李瑕回庆符后,借着成亲送请柬之际,也将这个消息传信给蒲择之。

  但他确实没想到,会是在战事这么吃紧的关头就有动作。

  蒲帷思来想去,认为蒲择之虽没直说,但派自己过来,还是有些事想告诉李瑕。遂不隐瞒,继续说起来。

  “局势不太好啊。你上次传给伯父的信,他看了,朝廷果然已不信任他。只是临战不宜贬帅,暂时未罢免伯父。但,朝廷已命吕文德为保康军节度使、四川制置副使、知重庆府。”

  “吕文德?”李瑕又吃一惊,问道:“那播州如何防御?阿术可是领兵自西南北上了。”

  蒲帷苦笑,道:“整个大宋只有一个吕文德,自是何处吃紧,调往何处。”

  李瑕只觉从老君山回了叙州之后,听到的每一个消息都让人浑身难受。

  他突然意识到,这只怕与自己告知贾似道那句“忽必烈要杀蒙哥”有关。

  派吕文德来抢功吗?

  蒲帷显然是为蒲择之委屈的,道:“吕文德虽还未到,但这任命一下,川蜀哪个将士不知伯父已失势?岂还肯听命于伯父?”

  这便是在这大宋朝为官,靠山比功劳重要的体现。

  同样经历了成都一战,蒲择之饱受猜忌;李瑕擅自行动,最后反而升了官。

  “朝廷知道蒙哥亲征了吗?”李瑕问道。

  “伯父也不确定官家是否知道,但中枢重臣们,如贾似道、丁大全必已早早知晓。”

  李瑕有些愧疚。

  但他也明白,蒲择之不被信任,根由还是蜀人不得为蜀帅。

  除了成都一战功亏一篑。另一方面是,与蒙哥这一战,蒲择之不论是胜是败,朝廷都会更加不放心,不如早些换帅……偏偏又换不了。

  与其说贾似道、丁大全在对付蒲择之,不如说他们是在为官家先把隐患去除。

  这一番操作让人头皮发麻,但仔细一想,却又有理有据?

  “这局势。”李瑕摇了摇头。

  “局势?”蒲帷道:“蒙军已连破苦竹隘、长宁山、大获城……伯父心疾如焚,却无力扭转,已气病了。”

  “大获城……”

  李瑕已顾不得惊讶,迅速翻出地图。

  苍溪大获城,在嘉陵江中段。

  若说蒙哥的第一个战略目的地是合州、重庆,如今竟已走过了一半的路?

  自己还在这有条不紊准备着反攻成都,蒙哥却已势如破竹。

  若这个蒙古大汗未死,至今所有的谋划瞬间便要满盘皆输。

  “苦竹隘怎么破的我知道,击败纽璘之后,我俘虏了一些蒙军。但长宁山、大获城……”

  蒲帷先是指了指长宁山。

  “蒙军攻下苦竹隘后,马上驱兵长宁山鹅顶堡,此处守将是王佐将军、徐昕将军,彼时仅余二百兵力,据山而守,奋力拼杀,使蒙军折损甚众。不想,苍溪知县王仲献了鹅顶堡出降。王佐将军见山城失守,自刎殉国,徐昕将军等四十六人被俘,不屈殉难。”

  川中每一个失守的山城几乎都是这种情况。

  壮志守城的英雄很多,但总是有人献城投降。

  蒲帷又指了指大获城,道:“之后,蒙军攻大获城,王仲又去劝降大获城守将杨大渊,杨大渊怒而杀王仲。”

  李瑕听他称王佐为“将军”,对杨大渊却指名道姓,已隐约猜到了后续。

  “但大获城还是丢了?”

  “是,杨大渊虽杀王仲,但后来抵不过蒙军攻事,还是献城投降了……”

  李瑕的目光久久不能在地图上移开。

  蒙哥的势如破竹,像是在督促着他,逼着他不能继续在叙州休整,必须要更快的行动了……

  第四百三十章 川西

  李瑕对杨大渊这个名字并不陌生。

  去岁,杨大渊曾随蒲择之攻克剑门关,之后死守关城,直到宋军箭滩渡、灵泉关大败,他无力再守剑门关,才撤回大获城。

  那一场大战中,蒲择之分派出去的诸位大将,如刘整、段元鉴、杨大渊等人之中,杨大渊是打得最好的一个。

  但如今蒲帷再提起这个名字,已深为鄙夷。

  “当时,杨大渊斩杀王仲,伯父还大赞他的忠义,没想到……呵。”

  李瑕道:“想来在那一刻,杨大渊还是想与大获城共存亡的。怕是到后来,实在守不住了?”

  “具体的情况已探不到了。”蒲帷摇了摇头,道:“除了他长兄杨大全早年在叙泸战场上殉国,杨大渊家族皆在大获城内,想必是为保全家小吧。总之蒙军招降了大获城已是铁一般的事实,如今已兵进青居城,一路耀武扬威。”

  “这样的大将投降,对局势的影响很坏吧。”

  “非常。”

  蒲帷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杨大渊历任夔州路马步军总管、兼管劝农营田事节制、屯戍军马制置使、东路安抚使、金州都统、知阆州。

  余帅在时,命杨大渊修筑篷州运山城、命王坚将军修筑大获城。后有感于大获城、钓鱼城是蜀中重垒,移王坚将军守钓鱼城,移杨大渊守大获城。

  合州钓鱼城是重庆府屏障,苍溪大获城则是‘蜀口’,是防御蒙军由川北南下东川之重要通道。

  可以说,川中八柱之中,大获城之重,仅在钓鱼城之下。杨大渊一旦降蒙,首先便使嘉陵江防线全盘崩溃,进而影响到渠江防线……后果不堪设想。伯父探到消息后,言‘蜀中防御,或将毁于大渊之手’。”

  蒲帷很想要告诉李瑕,蒲择之正面临着的,是何等困厄处境。

  但语言始终没能淋漓尽致地表达出蒲择之的内外交困,上被朝廷猜忌,下遭大将叛变,对外有蒙古大汗亲提十万大军杀来,对内已被架空了兵权无法自如调度。

  李瑕闭上眼,仿佛能看到那个老人撑着病体勉力支撑的样子。

  他并非没有选择,只须在朝中安心任礼部尚书,不接手川蜀这个烫手山芋即可。

  蒲帷说到后来,对杨大渊的恨意愈发浓重。

  “家父如今孤守大良城、扼渠江防线。因杨大渊之降,已是独木难支。倘若……倘若家父战死,则杨大渊便是我不共戴天之仇寇,早晚诛杀此僚。”

  李瑕点了点头,目光又看向地图。

  简而言之,重庆重镇面前是合州钓鱼城。钓鱼城最重要的几个屏障差不多已被蒙哥打破。

  段元鉴守的青居城大概是守不住,只看蒲元圭能否守住大良城,为钓鱼城挡住东北方向的蒙军了。

  “那我们出发。”

  李瑕站起身来,道:“请蒲兄随我去一趟嘉定府,可好?”

  蒲帷一愣。

  他其实不太明白蒲择之为何在这时将他派来找李瑕。

  只为告诉这个小小的知县最新的战况吗?

  告诉了又有何用?

  但蒲择之既然提出过让李瑕想办法调任嘉定府,想必是有深意的。

  蒲帷于是问道:“但你的任地是在筠连……”

  “蒲兄放心,我已请示过朱安抚使。”李瑕道:“他已将兵符交于我……”

  ……

  嘉定府即眉山、乐山一带。位于叙州以北,岷江上游,与成都府接壤。

  这里是蒙宋战争二十余年来,最饱受蹂躏的地方之一。

  嘉定府第一次失陷就是成都被屠一百四十万人之时,那一年,川西人口死于屠刀之下者十之七八。

  之后,蒙宋双方在成都拉锯,嘉定府作为川西主战场,更是十不存一。

  昔日的苏东坡故里,“千载诗书城、人文第一州”,至今几已成了鬼域。

  仅余三龟、九顶两座山城扼住岷江上游,倚为叙州门户。

  去年,蒲择之幸而未遭大败,退出成都时,置军增驻三龟、九顶城,以期稍缓川西局势。

  兵力不多,两个山城加起来不过千余人。

  李瑕的战略目的很简单,整合庆符、叙州、泸州、嘉定、云顶兵力,再次收复成都。

  他一开始就不愿去合州主战场,在那里,高官大将无数,轻易便能夺了他的兵权。

  反而是借着纽璘击败张实这个空隙,川西宋军群龙无首,使李瑕可以借机整合各地驻军。

  他便像是一个小心翼翼的贼,看着蒙哥大军攻向川蜀腹地,从边缘绕了上去。

  一旦收复成都,便可从上游控住岷、沱两江流域,随时出兵偷袭蒙哥后方,或是直插汉中。

  再凭借沱江、龙泉山脉的隔绝,使蒙军难以再夺回川西。

  ……

  休整二十余日是不太够的,除了要让士卒们恢复体力、调养伤势,李瑕还要想办法更好的控制叙、泸军,做到如臂指使。

  这很难。

  私心里,李瑕有些想念高明月了,想回庆符看一眼,却是耽于公务。

  而随着川东战场上的坏消息不断传来,已没时间再给李瑕准备了。

  就在五月二十七日,兵发岷江,北向成都……

  ……

  纤夫们拖着岷江上的船只,兵士们沿江而行。

  一名泸州军统领停下脚步,向队伍里看了一眼,招过汪大头。

  “你问了没?”

  汪大头愣了愣,道:“统领是说,让我问刘兄弟李知州的事?”

  “废话,到底是知哪个州?”

  “刘兄弟说他也不懂那几个字怎么念。”

  沙宝随手就在汪大头盔甲上一拍,骂道:“你个蠢货,光长这么大脑袋。”

  “沙统领,你到底在琢磨什么?”

  “他娘的,我觉得调令有问题。”

  “不是,统领没见到兵符吗?”

  “见了。”沙宝道:“调令、兵符都有,但李知州到底是哪的官,我没搞明白。”

  说着,他颇为费力地从甲胄间掏出调令。

  汪大头奇道:“咦,统领你不是不识字吗?”

  “老子让二呆念了,但这几个字他也不认得。”

  沙宝看着调令上那“权知筠连羁縻州事”,很是为难地皱起眉,道:“二呆只认得这个‘连’字,可这连州在哪,兄弟们都不知道。”

  “我看李知州与江通判说话的样子,李知州的官比江通判大不少咧?”

  “废话。知州当然比通判大。”

  “那统领你还琢磨,调令有了、兵符有了。李知州封赏又快又多,听他的打胜仗不好嘛?”

  沙宝道:“你懂个屁,以往任命大将都是要兼防御使的,这次我就没听到这几个字,都统也没个。”

  汪大头笑道:“原来统领是想升官了。”

  “滚。”

  沙宝又骂了一句,踹开汪大头,独自沉思起来。

  他这人是粗鄙不文的武夫不假,但作为高阶将领,对领兵的流程还是熟悉的。

  一个不满二十岁的知县……或者说知州,突然统兵收复成都,怎么想都有问题。

  就这样想了两日,兵马已出了眉山。

  沙宝压不住心中的疑惑,终于打算找李瑕问个清楚……

  ……

  蒲帷也打算找李瑕问个清楚。

  因为,李瑕带走了嘉定府三龟、九顶城仅剩的千余兵力,且是以朱禩孙的名义。

  如今蒲择之被架空的消息还未传开,嘉定守军本是蒲择之派遣,其中还有人认得蒲帷,不疑有假,老老实实听从了李瑕。

  但蒲帷觉得,李瑕的调令很可能有假。

  一开始只说“去嘉定府一趟”,如今怎么看,都是要去攻成都。

  朱禩孙怎么可能有这样的胆子擅作主张?

  但蒲帷转念一想,李瑕就有这胆子吗?擅自调兵,绝对是大罪……

  这日还是在行军,蒲帷赶向李瑕的军中,正见沙宝也向这边大步而走。

  “沙将军也要见李知县。”

  “对啊,蒲郎君也是?”

  ……

  那边李瑕还在策马而行,转头向这二人看了一眼,朗声道:“两位一起过来吧。”

  沙宝性子更直爽些,大步上前,拱手道:“李知州,敢问……”

  “我知你们要问何事。”李瑕径直道:“安心打仗,纽璘仅剩三千余残兵,我们收复成都再说。胜了,众将士皆有大功。若败了,一应罪责到不了你们头上。”

  一句话,沙宝满腔的疑惑又都问不出来,站在那好生难受。

  他是武将,在文官面前实不知还能说些什么。

  “哈,那没事了……”

  下一刻,只见前方有探马狂奔回来。

  “报!见到蒙军哨马了!就在前面……蒙军已发现我们!”

  那边蒲帷还未开口,李瑕已拨马上了道旁的山城,喝令道:“传令下去,船只马上停止前进,就地卸下辎重,安营扎寨!”

  “是!”

  “杨奔、宋禾,追杀蒙军哨马!”

  “是!”

  “刘金锁、俞田,守住北面道路,掩护大军安营;许魁、茅乙儿,带人占领制高点。沙宝,你带全体下寨……”

  沙宝还在发愣,再一抬头,只见李瑕竟已安排好了各个将领。

  他再也顾不得太多,急忙大步向麾下队伍跑去。

  到了这个份上,还管甚调令,先抢下成都再说……

  ……

  此地已是成都府境内,远处的岷江上游,蒙古哨马正奔得飞快,尖利的鸣镝声四起。

  很快,有狼烟从山头窜起。

  ……

  成都城头上,纽璘还在思忖如何挽回些局面,再将败绩上报蒙哥。

  没想到宋军竟这么快就反攻过来。

  川东那样的形势,宋军不去救重庆,竟是杀到成都来了?

  “快,速向大汗求援!”

  “咴咴咴……”

  马蹄立刻扬起灰烟,往北绕过龙泉山脉,转道东南,疾驰而去。

  纽璘拔出弯刀,大喝道:“蒙古人绝不困守城中,随我击败宋军。”

  一个个蒙卒跑过校场,牵马向城南汇合。

  哪怕只有三千余残兵,纽璘依旧是不打算消极防御,而是决定趁宋军立足未稳,奇袭一次。

  对他而言,成都不重要,灵活的战术才能拖垮宋军……

  第四百三十一章 缓缓推进

  岷江由两条河汇流而成。

  一是金马河,是岷江正源,直接从西北方向的都江堰流过来;二是府河,是岷江支流,被都江堰分流之后,先流经成都,再汇入岷江。

  金马河与府河汇流在彭祖山下。

  此地称为江口,即后世张献忠江口沉银之地。

  如今李瑕就驻军在彭祖山上。

  他做过推演,认为纽璘绝不会死守成都,守城不是蒙古人的打法。

  哪怕宋军三倍于蒙军,纽璘也一定敢率军奔袭,趁宋军立足未稳之际先打一场野战。

  蒙古骑兵在战场上总是占据主动,打野战,怎么也吃不了亏。

  所以,李瑕每日行军时都考虑过扎营的位置。

  果然,府江上很快便出现了蒙军的皮筏子。

  ……

  时近黄昏。

  沙宝站在山腰上,极目远眺,只见那些顺江而下的皮筏子上堆着柴薪。

  有火光闪动着,点燃了柴薪,向下游急窜而去。

  “娘的,好在李知州下令卸了船只。”

  沙宝低语一声,对李瑕又信服不少。

  说心里话,他原先不是很喜欢李瑕这人,觉得这人不喝酒、不吹牛,与他们这些武夫处不到一块。

  易士英也古板,但年纪大啊,年纪大就有威望……

  正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只听山顶上有人大喊道:“蒙军来了!”

  沙宝眯起眼,只见远处尘烟滚滚,接着,一支蒙军出现在府江对岸。

  “哈哈哈。”

  沙宝放声大笑。

  “你们游过来啊!兔崽子们,爷爷在对岸等着你们!”

  ……

  纽璘抬头看去,夕阳下的彭祖山上,宋军的营防井然有序。

  他本以为这场奔袭会是出其不意杀进正在行军的宋军之中,没想到遇到的竟是这样防备森严的阵仗。

  “那是‘李’字吗?”

  纽璘策马上前,以马鞭指着山头上的大旗向通译问道。

  “是。”

  纽璘眼中泛起一道寒芒,拨马退回了军中。

  之前在叙、泸战场上,宋军高挂的一直都是潼川府路安抚使的旗帜。

  反倒是如今换成了小旗,让他更为忌惮。

  纽璘仔细观察了李瑕的布置,知道绝难轻易击破对方。

  显然,这一战李瑕打算稳扎稳打,缓步推进。

  一般来说,战场上是不需要太多奇谋的。往往只有弱势的一方需要出奇制胜。

  之前每一次交锋,都是李瑕处于劣势,要想方设法扭转局势。

  现在,轮到纽璘来面对逆境了。

  “我们还没输,我们是骑兵,不惧他来多少人。”

  是夜,纽璘指着地图,向副将车里道:“这里离成都还有一百里,宋军要到成都必须要渡过府江,在平地上行军,我们随时可以失败他们。”

  车里问道:“但他们一边扎营一边行军呢?”

  “那大汗的援兵也能及时赶到。”纽璘道:“记住,优势还在我们。哪怕成都丢了,也没关系,只要切断宋军的粮道,我们早晚能拖死他们,把牛羊马匹都赶出城,随军携带。”

  车里明白纽璘说的这个优势。

  更少的辎重困扰,更快的行军速度,更强的野战能力。这些,足以让蒙军立于不败。

  最简单来说,哪怕退走,把成都让给宋军,宋军拿什么维持?从叙州到成都的补给线那么长。

  “可是……大汗会怪罪我们吧?”

  纽璘沉默了。

  这才是他迎战李瑕面临的最大压力。

  大汗势如破竹,唯有他这一路败了,若再丢了成都……

  皱眉想了良久,纽璘终于喝道:“你以为李瑕就没压力吗?大汗很快要攻下蜀地,这种时候,李瑕不领兵去救重庆,反而来攻成都,只要他进展不顺,马上就要被论罪!”

  纽璘有些狂躁地重重踹了一脚桌案,咧开嘴大笑起来。

  “车里,你提醒我了。李瑕比我更拖不起,更输不起。羊羔一样的赵宋皇帝是怎样对待将士的?”

  他踱了几步,又道:“看着吧,打到最后,丢盔弃甲逃跑的,会是李瑕。”

  ……

  李瑕于夜色中指了指对山下的平原。

  “诸位将士请看,这就是成都的田地,天府之国的良田。”

  李瑕才安排好防务,立刻便召集了麾下的将领们。

  他要做战前的动员,但没急着分析敌我优劣,反而说起这些不相干的事。

  “去岁我随蒲帅收复过成都,当时,我们是抱着重返故乡的心情来的,但成都已没有故乡原本的样子,白骨累累,不见故乡人。但这次不同,我们是来重建家园的。”

  李瑕不擅于长篇大论的激励士气。

  他做不到像蒲择之那样,一句“我等生于川蜀”,便能让三军振奋。

  他只能用最平实的语言,向将领们描绘他规划的样子。

  “蒲帅与朱安抚使制定了一个大计划,他命令我们要收复成都,堵住剑门关。如此一来,蒙哥便被堵在我们蜀地的群山与河流之间。

  马上要到夏天了,蒙人承受不了南方的炎势。而我们会从后方偷袭蒙军,关门打狗。这一次,蒲帅有绝对的信心击杀了蒙古大汗……”

  话到这里,诸将哗然。

  “真的吗?!”

  “这……”

  李瑕背对着他们,身板笔直,道:“我们已经击败了纽璘的上万大军一次,这之前,你们可曾想过?我不怕告诉你们,朝廷已派吕文德增援川蜀,为的就是这一个计划。”

  蒲帷听到这里,已是完全愣住。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李瑕,全然没想到李瑕会编出这样的弥天大谎。

  刘金锁扫视了泸州军、嘉定军的将领们一眼,哈哈大笑。

  “好!配合蒲帅,灭了蒙古主!”

  李瑕一语带过,又道:“这是机密军情,你等莫要泄露了。但你等可放心向士卒们拍胸脯保证。这次收复成都之后,我们绝不会再失守。

  我们要分了这天府之国的良田,请佃户为你们耕田。杀敌愈多者,田亩愈广,待你等麾下士卒退伍,便可坐拥此地良田美宅……”

  李瑕虽不擅长描绘这些,但这些士卒们却可为这个前景添上各种各样的细节。

  ……

  “真就要把蒙鞑从蜀地赶出去?!”

  营房里未点烛火,汪大头盘膝坐在那,看着麾下的队正们,眼睛一瞪,道:“那还有假?!”

  须臾,他笑了笑,拍着膝盖道:“这可是成都府啊。到时我在成都城分间宅子,城外有百亩良田,等我家那小毛头大了,不再打仗了。给他说房媳妇,靠着田里的收成供他读点书,考个进士老爷……”

  “嘿,小人没都头这么大志向。还养个进士儿子,那得花多少钱,几辈子都挣不来。有田了,小人自个种都行啊。不打仗,吃得饱就行。”

  “不是,都头。真分了成都的田,蒙鞑不再打过来?”

  “知州也说了,那得要把汉中也打下来才稳当些。”汪大头道:“知州是要当蜀帅的,你知道余都帅吧?当年就要收复汉中。”

  “那小人要是有了田,能引渠不?”

  “傻不傻啊你,看到山下那府江没?那就是灌田的水,都江堰你懂不?”

  “不懂。”

  “傻子,我告诉你啊,这成都的田是最好的,都江堰把水……啧,反正这不用你愁。”

  “不打仗了,有一年收成,我给我娘再添件大袄子。我就和她说,莫舍不得穿,佃户给咱种出来的,哈哈哈。”

  “出息。”汪大头骂了一声,道:“都滚去招呼士卒们卖力打仗……娘的,你们的脚真臭。”

  “没脱鞋呢,脱了熏晕了都头。”

  “滚滚滚。”

  汪大头骂着,却觉心里滚烫。

  ……

  次日,蒙军退兵二十里,只派哨马瞭望宋军动向,希望能与宋军野战。

  出乎纽璘预料的是,李瑕并未急吼吼地行军,而是在府江对岸大修壕沟,设置拒马方才缓缓推进。

  整日下来,不过行进了五里。

  纽璘心中大怒,暗骂李瑕这般慢腾腾行军,到成都又要二十日。

  “我不信你真拖得起……”

  ……

  同时,朱禩孙再次回到了叙州城。

  他顺长江而下,几乎漂到了重庆府境内,才转回神臂城,却又急忙赶回叙州,自是因有极要紧之事。

  “你老实告诉我,兵马去了何处?”

  江春额上已有微薄的汗珠,道:“安抚使,我真是不知啊。自从蒲帅派人来了,非瑜便与来人带兵离开了。”

  “你是说,是蒲帅调走了兵马?”朱禩孙板着脸问道。

  “这……不知。”

  朱禩孙脸色愈沉。

  他心中却有件事犹豫着要不要问出来。

  思忖了良久,他还是问道:“我受伤时,我的官印、虎符,是谁收了?”

  江春很是惊愕,恰到好处地愣了一下。

  “朱安抚使,你的官印……丢了?”

  江春焦急地踱了两步,又喃喃道:“那之前的一切,击败纽璘、守住叙泸,皆不是安抚使的命令?”

  朱禩孙默然片刻,拂袖道:“没有。”

  想了想,他补了一句。

  “官印没丢。”

  江春长舒一口气,抚着胸膛道:“那就好,那就好。”

  两人都不傻,因此,沉默了良久。

  良久之后,还是朱禩孙先妥协了,招了招手,命江春附耳过来。

  “派人去告诉李非瑜,不论之前发生了何事,我既往不咎……但,到此为止了,把兵马带回、物件归还。否则,休怪我翻脸无情。”

  江春身子一颤,没动。

  朱禩孙强压着怒气,又道:“马上。莫等我上报朝廷,要了尔等身家性命,悔之晚矣。”

  第四百三十二章 抗压

  桌上放着一张成都府路的地图,河流山川颇为详尽。

  韩祈安抬手摆弄着兵棋,把雕刻得唯妙唯肖的步卒、马匹、营寨一一在成都平原上摆好。

  每推进一步步卒,他便把营寨往前摆一摆。

  这是“步步为营”的打法,李瑕出征之前便与韩祈安商议好的。

  在堂中来回踱步的江春却看不惯韩祈安这从容不迫的样子,再次敲打着桌案。

  “以宁兄啊!你说句话,朱安抚使逼迫至此,如何是好?!”

  “怕他做甚?”韩祈安道,“他连官印都没,能奈你何?”

  “你这话说的,一旦战事过去……”

  “一旦战事过去。泼天大功,足以将所有功过是非盖下去。”韩祈安打断了江春的聒噪,道:“阿郎常说‘每临大事,须有静气’,载阳兄坐下说吧。”

  江春苦闷地坐下。

  韩祈安又眯眼看了一会地图,方才移开目光,道:“近日,有几封信从临安送来给阿郎。告诉载阳兄一个消息吧……程元凤罢相了。”

  江春一惊,问道:“那我妻家叔父?”

  “牟公已告老,归湖州安吉。”

  两句话,江春心中如惊涛骇浪,喃喃道:“丁……丁相?”

  “如今丁大全、马天骥居相位、主枢密院、掌军国事。”

  “前阵子我还听卢宜舟说朝中已有百官联名,要对付丁党。”

  江春话到一半,已恍然大悟。

  他轻呼道:“所以,程相公罢相了?”

  再想到李瑕杀卢宜舟那果决的一刀,他方知李瑕对官场形势的把握何等老辣。

  不。

  不是李瑕老辣,而是靠山大,丁党背后可是阎贵妃和董大珰,要何样消息没有。

  该死,真让人羡慕……

  “相位之争,不是任何人都有资格玩的。”韩祈安随手丢出两个信封,“看看,有资格的都有谁。”

  江春接过,只见一个信封上署的是“天台促织生”,一个是“履斋居士”。

  他皱眉一想,吓得不轻。

  韩祈安道:“天下间三大战场分为川蜀、京湖、两淮。如今有人正在主镇京湖、有人正在支援两淮。皆不欲在此时动丁大全,一群小猫小狗上窜下跳,何用?”

  江春是老官油子了,一听就明白韩祈安说的是何意。

  李瑕的上头除了丁大全,还有贾似道、吴潜。

  现在仗打成这样,贾似道、吴潜暂时抽不出空对付丁大全,三方显然是保持着某种默契。

  哪怕是以后,丁党倒了,李瑕还有两个大靠山。

  脚踩三条大船,惧一朱禩孙?

  韩祈安见江春的脸色渐渐平静下来,知道自己这番话没白说。

  “请载阳兄告知朱安抚使,叙泸一战之功劳已报往临安行在,他很快要升官了。到时,官印兵符移交给新任潼川府路安抚使即可,眼下不必忧虑。”

  江春已完全明白了。

  “这个。”他将手里的两个信封放回韩祈安的桌上,指了指,轻声道:“这怕是不宜与他直说吧,我如何让他信我?”

  韩祈安目光又落回面前的兵棋上,道:“还有一个筹码是,成都一战,我们必胜。”

  “以宁兄,何以确定?”

  “方才与载阳兄说了许多,皆是阿郎为政之道。”韩祈安道,“孙武言‘兵者,国家大事’,阿郎理解为‘战争是政治手段’。”

  江春一愣。

  “纽璘将再次输给阿郎。输在,他比阿郎背负了更大的政治压力。”

  “以宁兄啊,你这遣词造句。”江春摇了摇头。

  韩祈安笑了笑,道:“有权力的地方就有政治,哪怕是蒙古人。”

  ……

  若全盘剖析川蜀这场大战役,所有的政局状况都是对宋军不利的。

  朝堂上还在勾心斗角、蒲择之正受到猜忌、川东战场上将士离心,便是川西战场上,李瑕也在与朱禩孙争权。

  但,这一切的不利,竟是在不知不觉中被李瑕全都化为了有利的政治因素。

  高官重臣们在争权,那好,趁着这权责混沌之际,李瑕正好借这些重臣的名义,收服茫然不知所属的士兵,直捣蒙军最薄弱之处。

  只要能胜,又可凭借战场上的胜利,把一切遗留下的政治危机压下去……形成发展势力的良性循环。

  ……

  “关键是,得打出胜仗才行啊。”

  江春回到府中细思之后,隐隐觉得,自己是被韩祈安唬住了。

  贾似道、吴潜那两封信谁知道是真的假的。

  便是真的,那能署名的信里又能有多少机密事。

  倘若李瑕败了,这些重臣还不是说弃了李瑕就弃了。

  到时以下克上、谋夺兵权,甚至更可怕的罪名压下来,那真是要人全家性命的……

  “烦死了,何日才能调回临安?”

  当然,临安城的宅院那般贵,不搏一搏也休想过得舒服。

  人生在世,好日子岂是易得的,便是为官者,也得辛苦进取。

  总之既没了退路,想许多又有何益处?

  江春抛开这些烦心事,往江苍处走去。

  还未进院子,便听到里面传来了蛐蛐的叫声。

  江春眉头一皱,大步赶进屋中,正见江苍将什么东西收进怀中,捧起经义诵读。

  “好你个小兔崽子!为父为你拼死拼活,你却在此胡闹。”

  “父……父亲说什么?孩儿正在苦读……”

  “闭嘴!拿出来!”

  江苍大骇,不情不愿才从怀中掏出一本小册子。

  一本《促织经》被缓缓递到江春面前。

  让人一看就恼火。

  这是贾似道写的书,其人门下又有世彩堂、乃刻书的世家,因此这书制作精良,书价又便宜,流传得很广。

  当世文人对此事极嫉妒,深恨贾似道文章传世,却是这等不务正业。

  江苍已伸出手板,道:“孩儿知错。”

  “唉。”

  江春叹了口气,把这书收回怀中。

  “你这小兔崽子,终日不求上进,终日玩商谜、捶丸,现在还斗起蛐蛐了?不读经义,往后当个败家纨绔吗?!”

  “那……贾相公也玩这些啊……”

  “人家是官家小舅子,你比得了吗?你有貌若天仙的姐姐吗?”

  江苍低下头,眼珠子一转,道:“父亲,大姐偷跑出去帮韩叔父做事了。”

  “你说什么?”

  “上次韩叔父来看我们,给二姐儿带了礼物……”

  “哪个二姐,唔,巧儿。”

  江苍用力点点头,道:“韩叔父说事务太多,账都算不过来,大姐儿便跑去帮忙了,一个女儿家,终日往外跑,不成体统……”

  江苍说着,偷瞥了江春一眼。

  本是祸水东引之计,没想到江春却只是“哦”了一声,接着继续训斥了他一顿。

  好不容易挨了骂,江苍眼见江春转身离开,凑到门边一看,竟见到奇怪的一幕。

  走在庭院中的江春已将《促织经》打开,开始背诵起来。

  “论曰,天下之物,有见爱于人者,君子必不弃焉……”

  “怪哉。”江苍抵着门缝喃喃道:“父亲何至于此?”

  ……

  傍晚时,江荻从后门回到家中,才转过后院的小门,正见江春坐在石凳上看书。

  她吓了一跳,片刻又镇定下来,从容不迫笑道:“父亲,天色将暗,莫看坏了眼睛。”

  江春翻着书页,淡淡道:“又去哪了?”

  “官府为了防御蒙鞑,正在修城募兵不是吗?女儿会些筹算,去出一份力。”

  “为父就不喜欢你现在说话这调调,半点姑娘家的天真气也无。”江春也不多骂她,问道:“说吧,今日做了哪些事?”

  “就在衙署公房里算账,核算码头的各项开支用度、核算支援北面的粮草。”江荻笑道:“女儿想着,为叙州城办事,也能替父亲分忧。”

  “嗯,莫要抛头露面,算账算腻了随时不去也行。”

  “知晓的。父亲放心,韩叔父很照顾女儿。”

  江荻在石桌边坐下,看了眼江春手里的书,想看看他在读什么。

  江春却是将书反扣过来,随口应了一句。

  “呵,我们家与韩家,也算是一根绳……一家人了。”

  ……

  若说这段时间叙州城内的形势,大概便如江春家中的氛围一般波澜不惊。

  这是李瑕那近万兵马背后的情况。

  而纽璘这一路兵马背后的形势,还要“好”得多。

  就在李瑕、纽璘对垒于成都平原之际,蒙哥已攻破了青居城……

  ……

  青居城守将是段元鉴。

  去岁正是他扼守灵泉山,协助刘整防箭滩渡,结果刘整大败,连累段元鉴的副将韩勇阵亡。

  为此事,段元鉴痛骂了刘整大半年,认为北人不可靠。

  而今蒙哥攻来,段元鉴正要领南人拼死一战时,他的裨将刘渊一刀砍下了他的脑袋。

  青居城就此陷落。

  蒙哥未费吹灰之力。

  之后数日,这位蒙古大汗稳坐帐中,收到了一封又一封捷报。

  运山城守将张大悦,被杨大渊招降;

  石泉军守将赵顺,投降;

  隆州守将投降;

  ……

  “报!大汗,杨大渊已劝降大良城守将蒲元圭,大良城已降!”

  “恭喜大汗!蒲元圭乃蒲择之亲族,此人一降,重庆几已入大汗囊中。”汪德臣大喜,出列道:“伐蜀灭宋,指日可待!”

  随着这一消息传来,蒙哥那如同鹰隼般的眼睛已落在了地图上。

  汪德臣连忙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地图上,涪江、嘉陵江、渠江,这三江之上的各个山城都已被拔除。

  大军往重庆府,只隔了一个合州钓鱼城了。

  听着蒙哥嘴里发出的那低沉的蒙语,汪德臣按着刀,转身,大喝道:“谁为大汗招降王坚?!”

  “臣,晋国宝,愿往……”

  恰在此时,远远有人喊道:“大汗!急报!”

  蒙哥转过头,眯了眯眼,似打算听听又有什么好消息。

  ……

  “都元帅纽璘传来战报。”

  “念。”

  汪德臣低头一看,愣了愣,道:“纽璘于长江……大败?大败。成都遭宋军万余兵力反扑,请大汗增援……”

  他语速很慢,下意识的摇了摇头,怀疑这是在作梦。

  但汪德臣知道这不是梦。

  他甚至不敢抬头看蒙哥一眼……

  第四百三十三章 冲锋

  纽璘已退守到成都。

  他望着那步步为营逼近的宋军,眉头深深地皱起,如刀刻一般。

  “都元帅,到底打不打啊?”车里凑上前问道。

  三千余蒙军能吃牛羊马匹,辎重压力比近万宋军小,这不假,但也要吃饭的。

  这成都附近已无处可劫掳,辎重又在泸州丢了,拖下去也不是事。

  纽璘转头喝道:“怎么打?!宋人懦夫披着重甲,每走一步都要设拒马、壕沟,怎么打?!”

  实话实说,这样的仗纽璘不是没打过。

  这些年,被他活活拖死的宋军也不是一支两支了。

  但他不想冒险。

  再输……已经不能再输了。

  车里也纠结,道:“既然不打,我们退吧?成都就是座空城,丢了就丢了,再抢回来就好。”

  这话,本也是纽璘说的。

  成都是空城,让给宋军,宋军也守不住。

  因为城内没粮。

  从叙州运粮过来,那么长的辎重线,蒙古骑兵随时可以切断。

  一千人就可以让成都守军断粮,饿上十天半个月,莫说一万宋军,十万人也能拖垮。

  这是必胜之法。

  但,大汗都快打到重庆了,这边再把成都城丢了?

  “……”

  纽璘良久无言。

  车里只好再次问道:“不打也不退,我们守城?”

  让骑兵下马,上城头守,与宋军打守城战。这显然不可能会是纽璘的选择。

  十八天了。

  他苦等着李瑕露出破绽。

  但没有。

  李瑕始终是坚定地贯彻步步为营的打法,看起来就是……时间很多的样子。

  纽璘恨不能亲自冲到李瑕面前,重重掴一巴掌,问一问他。

  “你就不急吗?!大汗马上要攻破重庆府了,到时蜀川全境陷落,你还在这慢吞吞地打?!”

  时已至此,纽璘必须做一个选择。

  是放弃成都,以必胜之法拖垮宋军;还是冒险决一死战。

  他挺起胸膛,一字一句道:“出城,迎战。”

  他说话时眼神中透着坚毅。

  脸上的胡须根根都坚硬如铁,风吹也吹不动。

  草原上的男人顶天立地,不会委曲求全。

  ……

  号角声如呜咽。

  蒙军再一次弃守了成都,策马奔向了宋军的阵线。

  他们的战术并不是排得整整齐齐去冲撞宋军,而是在离宋军八百步之外便散开。

  聚如丘山,散如风雨。千骑分张,可盈百里。

  若从天上看去,近万宋军排得整整齐齐,站成几个紧密的方阵,蒙骑便如散在它们周边的散沙。

  蒙骑人数虽少,却分布在数倍于宋军的地域。

  他们围绕着宋军,开始放箭。

  箭矢并不密集,多是射落在宋军的盾牌之上。

  日头很晒,披着重甲的宋军士卒浑身大汗淋漓,却还要高举着重重的盾牌防御。

  若是时间充裕,蒙军可以这样骚扰好几天都不发起冲锋,直到宋军精疲力竭。

  但李瑕的令旗已开始摇动,命令宋军继续向成都前进。

  仿佛是没看到蒙军一般。

  ……

  纽璘策马绕着宋军的方阵奔跑着,寻找着他们防御薄弱之处。

  像是野兽猎食,想要找到下嘴的地方。

  但没有,宋军一天只打算行进五里。

  重甲兵、长矛兵、弓箭手一层层布置,连粮草辎重都始终围在里面。

  再这般下去,明日宋军便可进成都。

  到时打巷战不成?

  又是长长的号角声,蒙骑开始向纽璘所在的方向集结……

  ……

  车里觉得纽璘疯了。

  他明白,纽璘这是要放弃一贯的打法,冲锋进宋军之中,展开肉搏。

  这绝非蒙军的长处。

  灵活的豹子猎杀公牛,也要把公牛咬出伤来,等公牛流血到力竭。

  直接冲上去,也是会被牛角顶伤的。

  “都元帅!”

  “长生天,保佑我!”纽璘挥舞着弯刀,让传令兵将号角吹得愈发响亮。

  蒙骑聚在一起,并不急着马上冲锋,而是不停呼啸着。

  马蹄刨着地上的土,咴咴叫个不停。

  三千骑兵,有的一人两骑,有的一人三骑,聚在一起,方阵远远大过宋军。

  压迫感、杀气冲天而起……

  ……

  “蒙骑要冲过来了!”

  蒲帷大喊着,终于感受到了与蒙古骑兵野战的压力。

  他听蒲择之说过,一般士卒站在阵地上,看到蒙古人骑在马上呼喝,很容易被蒙骑的气势压垮,从而溃败。

  蒲帷之前不明白,至此才明白这是为什么。

  马群原来很可怕,骑在马上的蒙古人居高临下,天然就能给人带来恐惧。

  而主动权掌握在蒙人手里,攻与不攻都由蒙人决定,宋兵只能站在那胡思乱想,时间越久,腿越软。

  “非瑜!你看……后面!后面!蒙军绕到后面集结了……”

  李瑕却很平静,道:“我知道。”

  “你还不快变阵?”

  “不能变阵,否则蒙人很快会换一个方向进攻。”

  李瑕的语速很快,已大步走开,不再理会蒲帷。

  “击鼓!”

  “停止前进!各方阵守好自己的防线!”

  “咚!咚!咚!”

  ……

  “娘的,就快要到成都了……”

  “都闭嘴!”沙宝大吼一声,喝道:“击鼓回应!”

  “咚!咚!咚!”

  “盾牌手放下盾牌,歇一刻钟!”沙宝大步走着,用尽全力大吼道:“都他娘的放松!把力气给老子缓过来!”

  汪大头背对着他,听了这些命令连忙重复着,对麾下的士卒大吼。

  也不是第一次跟蒙古人打仗了,他们都知道蒙古人其实非常狡猾,冲锋之前都会想方设法耗尽宋兵的体力。

  有时候紧张地等了一天,蒙古人又不打了。

  但,这次,李瑕已与所有将士仔细说过整体的战略。

  “蒙人一定会冲锋,他们拖不起,他们的心已经乱了……”

  汪大头其实没太听懂。

  但他知道李瑕的意思。

  “都他娘放松!放松,又不是没击败过鞑子!我们年年都在打胜仗……给老子笑!哈哈哈!”

  这是这些低阶将领的经验,以帮助士卒们放松紧绷的神经、僵硬的肌肉。

  但只有几声尴尬的笑声。

  每个人的呼吸都很重。

  ……

  李瑕的呼吸也很重。

  这是他第一次与蒙古骑兵进行大规模的野战。

  他有一辆小战车,三个人的高度,爬上去之后视野能稍微好一些。

  远远的,只见蒙军的大旗已开始前倾。

  李瑕眯着眼,屏息,张嘴……

  “来了!”

  “咚!咚!”

  战鼓很有韵律,提醒着后翼的兵马。

  “来了!”

  沙宝放声大吼道:“盾牌手!举盾!”

  “长矛手!架矛!”

  “箭上弦!”

  “……”

  “轰、轰、轰……”

  马蹄踏在地面上,引起大地的震动。

  ……

  李瑕眼睛愈发眯起来,这是被太阳照的。

  这时还是上午。

  宋军是从东南方向往成都进发。纽璘特意绕到了他们的后翼,从东边发起攻势。

  宋军向阳。

  太阳光照在盔甲上,亮得晃眼睛。

  与阳光同来的蒙军显得更加可怕。

  “后翼死守住!两个侧翼准备!小心蒙军随时改变进攻方向!”

  李瑕发号施令着,忽然目光一凝。

  他发现,纽璘冲锋在最前面。

  这个蒙军都元帅竟还保留着身先士卒的优良传统……

  只这走神的一瞬间,纽璘的大旗忽然指向了另一个方向,蒙军掉头,转向了宋军的右翼。

  ……

  “盾牌手!”刘金锁竭力大吼。

  在听到鼓声之时,他已开始防备。

  但没想到蒙军真是冲他这边来了。

  “都他娘的稳住!拖住蒙军,马上会有支援……”

  “咴咴咴!”

  已有马嘶声响起。

  那是有蒙骑掉进了宋军前面的壕沟。

  但其后的蒙骑竟是毫不犹豫跃过壕沟,径直撞上宋军。

  “杀啊!”

  “杀……”

  这一战的决胜点很简单。

  纽璘若能在宋军合围之前,使这个方阵的宋军溃败,他便可胜。

  李瑕若能在这个方阵溃败之前,合围住蒙军,他便可胜。

  血已泼开,胜负便交由士卒了……

  ……

  成都以北,绵竹。

  一支五千余人的蒙骑正在策马狂奔。

  为首的蒙军将领名叫“刘黑马”,本还在嘉陵江上游准备扫除宋军残部,得令便驰援纽璘。

  他是蒙军都总管万户,长年镇守陕西、山西,此次亦随蒙哥出征。

  蒙哥重刘黑马之才,早有意让他替纽璘经略成都。

  因为在蒙哥的计划里,纽璘攻到重庆府也不用回成都了,接着去攻临安就可以。那么,成都就需要一个懂治理的人来经营。

  但他们都没想到,纽璘竟已败得那样惨。

  “快!”

  战马泅过绵远河,飞速向成都进军……

  ……

  “杀!”

  纽璘手中弯刀劈砍如飞,身后的蒙卒亦不停抢上,直杀得宋军士卒纷纷倒地。

  纽璘知道很可能会有援军。

  但再有一两日,宋军便要进成都。

  他至少要阻拦住宋军入城。

  这事关整个家族的荣誉,他何惧亲上战场?

  ……

  刘金锁怒吼着,奋力抵住前方不断后退的盾牌手,脚底却还是被推着向后滑。

  他没想到一个蒙古都元帅打起仗来这么凶。

  宋军从一开始气势就被压住。

  刘金锁很想挺起长枪上去捅翻了纽璘。

  但他知道自己还真干不过对方。

  都是打老仗的人了,不说纽璘的高头大马,不说纽璘如虎狼一样的亲卫,只说臂膀,纽璘也比他刘金锁还粗上一大圈。

  “要是冲上去,被纽璘砍翻了,麾下的兵卒溃败了,整场仗就输了。”刘金锁算的很明白。

  当然,这不是他就怕了纽璘。

  “扛住!等合围了蒙军!老子再捅死他!”

  ……

  终于,最先合围过来的是杨奔。

  但庆符马军和蒙古骑兵完全比不了。

  不是步卒上了马就能叫骑兵的,庆符马军还缺少长期的训练,不敢硬对硬与蒙军拼杀,只能堵住蒙古的左翼,使其不能灵活转向。

  “快啊!”

  刘金锁身前的盾牌手已倒下。

  他架起长枪,亲自迎着蒙骑杀去。

  再抬头一看,纽璘已没入阵中,指挥着后排的蒙军放箭。

  ……

  沙宝正大步疾奔。

  他清楚地知道刘金锁撑得很艰难,急需他攻到蒙军的右翼形成夹击。

  “快!”

  ……

  李瑕向前倾了倾身子。

  他恨不得亲自上阵,敌一敌纽璘。

  但他没有,他深呼吸着,再次在心底复盘了一遍,心知这一战自己比纽璘要稳妥、要冷静。

  视线落处,红色的洪流正在努力包围着那黑色的洪流,胜负将要有分晓了……

  第四百三十四章 杀阵

  “快!列阵!”沙宝一声令下。

  他终于领着兵马赶到蒙古的右翼,停下脚步,脸上的横肉还被盔甲晃的颤颤巍巍。

  “架长矛!”

  “唰”地一声,甲胄的摩擦声响起。

  宋军很快整理好方阵。

  他们没有立即向蒙军逼近,但盾牌与长矛林立,如同一道钢铁之墙,堵在蒙军右侧。

  ……

  纽璘转头看了一眼,扬起弯刀,指向的依旧是正面的庆符军。

  “击溃他们!”

  弯刀斩下,后排的蒙军又是一阵箭雨。

  箭雨落出,有宋军士卒惨叫着倒地。

  “别退!”

  刘金锁已捡起一面盾牌,护住麾下的士卒。

  他还不忘探头向远处望了一眼,望到了泸州军已赶到蒙军右翼。

  刘金锁不由兴奋地大吼起来。

  “堵住了!堵住了!快!”

  这没头没脑的呼喝,士卒们都不明白是何意。

  好在,很快李瑕已下了新的命令。

  军旗摇动,战鼓急促。

  宋军的中军已压上战场,各个将领大喝道:“已围堵住蒙军!反攻。”

  长长的号角被吹响,互相回应。

  “反攻!”

  许魁转头看了一眼,迅速又回过头来,大吼道:“火球!点!”

  他脸上满是汗水,眼神却很是坚毅,举首投足间动作利落,挺着背、抿着嘴,一丝不苟。

  他比刘金锁更有将军的气势。

  随着许魁下令,小小的砲车上一个个瓷蒺藜火球被点燃。

  “抛!”

  宋军用力一踩,砲杆猛地弹起,将瓷蒺藜火球抛向蒙军后阵。

  “杀!”

  茅乙儿、俞田等方阵开始向前冲去,呐喊着支援刘金锁……

  ……

  “轰!”

  瓷蒺藜火球在蒙军阵中炸开,铁片、瓷片乱飞,四处激射。

  “咴咴咴!”

  吃痛的马匹惨叫着,掀下背上的骑士,开始横冲直撞。

  已有蒙军向左右两面杀去,正迎上泸州军那长矛如林的铁壁。

  鲜血不停地洒下,遍地都是尸体……

  蒙军显然在这一刻开始大乱。

  刘金锁见状,大喜。

  他单手高高举起手中的盾牌,重重向前砸去。

  手里的负重一轻,他只觉力气澎湃,挥舞着长枪,冲向纽璘所在的方位。

  “杀蒙鞑!”

  “杀啊!”

  “别乱了阵型!”

  茅乙儿迅速带兵补上这个阵线,大吼道:“长矛手!”

  他声音拖得很长,三个字喊完,庆符军长矛手已扬起手中的矛,斜斜指着蒙军的马头。

  “大刀手!”

  另一处,俞田也在怒吼。

  刀手已俯下身子,手中大刀横握,迎着马腿。

  “刺!”

  “斩!”

  战马悲嘶……

  ……

  纽璘见状,大怒。

  这种时候所有人都杀昏了头,他的任何指挥都已无效。

  纽璘干脆再次拨马上前,向宋军将领杀去。他要斩将夺旗,激励身后的勇士们。

  珊竹带的纽璘,是草原上的英雄!

  腿一夹,马匹便乖乖上前。

  纽璘控马,比宋人走路还要顺畅。

  马蹄扬起,重重踹飞一个宋兵。

  纽璘弯刀斩下,刨开另一个宋兵,血涌如注。

  下一刻,一个矫健的身影扑上来,一柄长枪以极刁钻的角度猛扎向纽璘。

  “鞑贼受死!”

  “铛!”

  火花四溅,纽璘的亲卫已赶上来,挡下刘金锁这一枪。

  纽璘杀气腾腾的目光看去,只见这虎头虎脑的莽汉兴冲冲地又扬枪杀来。

  “额秀特!”

  纽璘又控马,马蹄踹翻了刘金锁。

  弯刀正要斩下。

  下一刻,车里赶上来,竟是问也不问,一把扯过纽璘的马头便走。

  “都元帅,快撤啊!”

  “别拉我!杀溃他们!”

  纽璘已杀到眼红,没注意到随着宋军的合围,已有部分蒙军从后翼逃离了战场。

  若再打下去,真要被完全包围了。

  “都元帅,拉开距离再冲锋也好啊!”

  纽璘如牛般喘息着,好不容易才冷静下来,迅速往四下看了一眼,夹着马腹便走。

  尖锐的鸣金声响起。

  ……

  “想走?进了你爷爷的杀阵,狗鞑子还想走?!”

  刘金锁本已在地上滚了两圈,要躲纽璘的攻势,爬起来一看,不见了大功劳,不由破口大骂。

  他马上挺枪追上。

  “别走了鞑贼!”

  ……

  李瑕眯着眼,凝望着阵线,手指不自觉地轻轻敲打着战台的栏杆。

  他确实在悄悄地调兵围堵蒙军。

  宋禾的两百马军很快就要堵住蒙军的后翼,只要再拖一会,嘉定军、泸州军便能围上去,把包围圈闭合。

  突然,蒙军的鸣金声响起。

  后翼的蒙军在宋禾围堵之前,开始撤离。

  “想走?”

  李瑕眼中有狠色闪过,喝道:“传令下去,分割蒙军阵型!”

  号角呜咽。

  宋军很快收到李瑕的命令,开始分割包围。

  他们要把蒙军截断,至少留下一半人。

  ……

  “别让他逃了!”

  沙宝死死盯着那杆蒙军都元帅的战旗。

  仗都打到这份上了,要再放跑蒙军,他绝不答应。

  张实那被五马分尸的身体时不时还浮现在沙宝的脑海中。最亲最敬的都统被那般惨烈地处死,压抑了许久的恨意,在此时喷薄而出。

  大胜就在眼前,血气上涌,使沙宝整张脸都涨红得厉害。

  “杀过去!堵住他们!”

  战到这时,双方的阵线都渐渐散开了。

  正在交锋的士卒已全然听不到指挥,只顾着挥动武器。

  沙宝大急,扬起佩刀便冲,亲自带兵狠狠插进蒙军阵列的最中间。

  泸州军士卒们纷纷跟上。

  如同一柄尖刀将蒙军一分为二。

  “包围他们!”沙宝大吼。

  “歼敌!”隔着半个战场,刘金锁大吼,“杀虏啊!”

  ……

  从清晨杀到正竿,地上的影子越来越短。

  接着,影子又渐渐被拖长……血泼洒而下,尸体倒下,盖住了人影,人影却很快又铺上尸体。

  激战一直在持续。

  小半数的蒙骑已脱离出战场,策着马远远跑开。

  这些都是蒙军的后翼,他们奔出两箭之地才驻马,回头看去,只见都元帅与另外大半蒙军都被包围了。

  整个战场外围只看得到宋军那鲜红的衣甲。

  “杀回去!救都元帅!”有千夫长大吼道。

  有些士卒还在犹豫着,不敢。

  但他们目光落处,都看到那杆帅旗还高高扬着,不断向宋军阵中移动。

  “都元帅还在杀敌!救他啊!”

  “但都元帅鸣金了……”

  ……

  “嘭!”

  纽璘策马撞飞一个宋军士卒,狂怒不已。

  他本想拉开距离再冲锋一次,没想到反而被宋军切割、包围了。

  战到现在,只有个人武勇还能挽回了……也许。

  终于,纽璘找到了一个正在指挥的宋军高阶将领,于是向那边杀去。

  “杀了他!”

  沙宝不退反进,提刀便迎上纽璘。

  这个蒙古都元帅确实是太凶猛了,且身边都是最强壮的蒙卒,但沙宝反而战意澎湃。

  手中长刀紧握,他瞪向朝自己杀来的纽璘,扬刀。

  “嘭!”

  一声巨响,另一名蒙卒从侧面冲来,马头撞在沙宝身上。

  纽璘策马跟上,一刀砍进沙宝的脖颈。

  弯刀汇聚着巨大的力量,径直从沙宝的脖颈劈到他的胸甲处。

  纽璘手一带,弯刀又顺滑地离开沙宝的身体。

  “拿他的头颅!”纽璘大吼。

  终于斩将了,他还想着或许能击溃这个方向的宋军。

  “咴!”

  突然,纽璘跨下的战马倒地,将他掀起,向地上抛去。

  却是沙宝死前犹高扬着手中的刀,硬生生以余力剖开了纽璘的马腹。

  满地都是血、内脏。

  纽璘就地一滚,宋军已然抢上,一时数不清的长矛捅来。

  “杀!”

  ……

  车里已感到绝望了。

  他拉着纽璘走的时机还是晚了,只让半数骑兵脱离了战场,反而使得主帅与另外半数骑兵陷在包围当中。

  “大胜!”

  猛地便听到宋军士卒爆发出排山倒海的吼声。

  抬头看去,只见一杆长竿被高高杨起。

  那上面是一颗头颅。

  至死犹虎目圆瞪。

  “都元帅!”车里痛哭。

  他想说是自己害死了纽璘。

  不该撤的。

  “都元帅……”

  一片阴影突然罩来,帅旗正缓缓倒下。

  “轰!”

  ……

  “轰!”

  脱离了战场、重新积蓄了马力再次冲锋的蒙骑们愣住。

  他们才冲到宋军面前,猛然便见那杆帅旗倒了下去。

  “纽璘已死!”宋军放声大吼。

  “都元帅!”

  “快走啊!”

  ……

  “命杨奔、宋禾率马军追击!”

  李瑕一见纽璘的帅旗倒下,又是一道道命令布置下去。

  但宋军已士气大振,欢呼声漫山遍野。

  李瑕不得不提高声音,大吼道:“马军追击!”

  “其余人,歼灭被围蒙军……泸州军继续包围!”

  “蒲帷!蒲帷!马上带嘉定军进占成都……”

  “哨马传告叙州,让叙州城运粮!”

  号角声阵阵。

  李瑕顷刻又大吼道:“泸州军的号角呢?!为何不回应?!”

  他按着佩剑,大步走下战台,一边继续发号施令不停,一边向泸州军走去。

  “继续与山上哨探联络,都给我动起来,小心蒙军还有援军……再吹号,让泸州军回应!”

  “报!沙统领战死了!”

  李瑕目光一凝,脸色不变,继续大步而行,亲自指挥泸州军围剿。

  他未因眼前的大胜狂喜,也不因沙宝之死而触动。

  不是他冷血,其实是他……太紧张了。

  这一战打到现在,没有一个将士发现李瑕的紧张。

  但,李瑕深知自己是完全输不起的,输了,他将比纽璘还惨,是真的万劫不复。

  方才站在那指挥时,他也极是煎熬,无数次恨不得亲自冲上去,至少把身上所有的力气都用出来。

  盔甲下的衣服,早已被汗水浸湿。

  好在,终于胜了……

  但还不够。

  李瑕抬眼望向北面那正在飞快逃离战场的千余蒙军,决心要歼灭他们。

  如此,才能有时间巩固成都……

  第四百三十五章 驰援

  马蹄声急促。

  千余蒙军溃兵驰过,四百庆符马军在后面紧追不舍。

  风刮过杨奔冷峻的脸庞。

  他并没有让跨下的马匹跑出全力,因为身后的马军士卒跟不上。

  论骑术,四百庆符马军还远远比不上蒙人。

  蒙人往往一人三马,有时,在奔驰中甚至能直接跃上另一匹马。

  而庆符马军连在马背上放箭都做不到,打起仗来很多时候还要下马步战。

  他们只能算是行进速度更快、能运更多物资的马上步卒。

  即便如此,李瑕在这四百人身上的花费还是很大,甚至可养三千普通步卒。

  杨奔对此也着急,但急也没用,练骑兵就需长时间的训练。

  换作别的时侯,他们肯定不敢以四百人追逐千余蒙骑,但今日不一样。

  “快!向西!”杨奔突然大吼道,“把他们赶到黄牛山!”

  宋禾也看到了前面的地形,迅速指挥起来。

  前方就是青白江。

  青白江南岸有一座小山,叫“黄牛山”。

  庆符马军速度突然加快,向蒙军溃兵左侧包围,将其逼迫至黄牛山。

  悠长的号角声便在此时响起。

  黄牛山上,有两面宋军的旗帜忽然高高扬起,迎风翻飞,一面上书“御前右军统领孔”,另一面是“御前摧锋军副统制羿”。

  是云顶守军。

  孔仙、羿青趁着纽璘与李瑕对垒之际,已悄悄领兵下山,等着伏击蒙军。

  他们倒是没想到李瑕能一举击败纽璘,但与蒙军打了多年,他们明白蒙军一旦进攻不利,便会拉开距离。

  换言之,纽璘哪怕突围而出,想要打“必胜”的迂回战,也很可能遇到云顶守军的埋伏。

  这一战,李瑕是无论如何也要击败他。

  当然,到了此时,云顶守军只要配合庆符军,歼灭蒙军溃兵。

  “将士们!歼虏!”

  孔仙扬起大刀,放声喝道:“收复家园,绝不容一个胡虏再站在成都!”

  羿青则很直接,喊道:“杀虏!下山娶媳妇!”

  云顶守军人人振奋。

  杀声震天。

  逃窜而来的蒙军溃兵大惊,有十数骑一头扎进云顶守军挖好的壕沟当中……

  ……

  “成了!”

  杨奔狂喜。

  他是最了解李瑕计划的人之一,知道李瑕马上要着手的就是经营成都。

  那么,能否歼灭这股蒙军溃兵,就关系到接下来能抢到多少时日。

  这是关键的休整、喘息的时日。

  蒙军溃兵虽只有一千三百余人,但等他们缓过气来,哪怕只是骚扰后勤线,也能带来大麻烦。

  “守住江面!别让一个蒙鞑逃过青白江!”

  杨奔这人心狠,已是下决心一个溃兵都不放过。

  他要让纽璘战败的消息传都传不出去。

  ……

  这一刻,所有的宋军都处在兴奋之中。

  然而,远处忽然传来隐隐的雷声。

  杨奔一愣,转头看去,望向青白江对岸。

  隔得不远,还有一条河,叫“濛阳河”。

  更远处,是低矮的山。

  一条黑线出现在山与天交际之处,正在一点点放大。

  雷声愈响。

  “是蒙骑!”有人大喊道。

  杨奔咬了咬牙,心头大恨。

  “干,真他娘快。”

  宋禾大骂一声,吼道:“快!通知孔将军!蒙军援兵到了!”

  ……

  孔仙已看到了。

  他极目眺望,看到北面的蒙军援兵来势汹汹,至少有上万匹马。

  蒙骑往往一人三马,数千兵力也能奔出极大的阵仗,先声夺人。

  兵马未至,已将宋军的气势压了下去。

  “他们还未过濛阳河。”羿青大声道,“来得及先歼……”

  “来不及了!”孔仙吼道:“鸣金!撤军!”

  羿青犹有不甘,道:“我们已拆了桥……”

  “快!”孔仙重重一脚踹在他腿上,吼道:“别给老子啰嗦!快鸣金!”

  幸而他够果断。

  北岸,蒙军援兵毫不犹豫开始泅水过濛阳河。

  甚至过了河的蒙骑不等身后同袍,径直向这边奔来,一箭射在青白河北岸的草地上。

  “走!”

  鸣金声中,宋军不敢再与蒙军溃兵交锋,流水般地向成都狂奔。

  “掩护云顶军!”

  杨奔大喝着,从马上射出一支箭。

  他也不看射没射中,拨马便领人为云顶守军断后。

  宋军一共不到两千五百人;而两股蒙军一旦汇合,有六千人往上。

  杨奔再狠,这样的仗也不敢打。

  ……

  羿青本有些不甘。

  但随着蒙军援兵全部出现在视野里,他终于明白这仗不能继续打了。

  万一让那千余蒙军溃兵反应过来,拖住宋军,就全要交代在这里。

  怕什么来什么。

  羿青还在组织宋军撤退,已有三百余蒙军溃兵掉转马头,向他这边杀将上来。

  “你们护孔将军走!”

  羿青大吼一声之后,命令麾下停止撤退,阻拦这些蒙骑。

  如此,才能让孔仙组织起有序的撤退。

  否则一旦被拖住,等蒙军援兵过青白江,撤退就会变成大溃。

  “嗖嗖嗖!”

  箭雨袭下。

  惨叫声不绝。

  眼看着蒙军援兵已在泅马过江,羿青焦急万分,亲自冲上前线。

  “轰!”

  正在此时,庆符马军赶上,向蒙军溃兵抛掷出所剩不多的瓷蒺藜火球。

  蒙军溃兵终于不敢再追。

  杨奔向羿青喊道:“快走!”

  他拨马又去与宋禾汇合,为别的宋军救急。

  羿青吸着气,挥了挥手,好一会才向麾下兵马喊道:“你们……跟杨奔走……”

  “将军,你受伤了?”

  “没有。”羿青话音未了,摔在地上。

  ……

  马蹄阵阵,已有蒙将领着兵马泅马过了青白江,向这边疾驰。

  羿青才被两名士卒扶起,忽有一箭“嗖”地射来,力透他的一名士卒。

  羿青再次摔倒,用力一推另一名士卒,吼道:“走啊!”

  “我扶将军走……”

  又是几箭射来,射透了这名士卒的喉咙。

  那蒙将箭术显然极高超,见羿青盔甲,知他是宋军将领,有意要活捉他。

  羿青摔在地上,已爬不起来。

  他抬头看去,只见前面的皮丰已掉头,要跑回来扶他。

  “别过来!撤!”

  “将军!”皮丰脚步不停。

  羿青回头看了一眼,见那蒙将马速快得吓人。

  他毫不犹豫提刀架在自己脖子上。

  “皮丰,你能娶个媳妇,信我……老子绝不降!”

  “噗!”

  血从羿青脖颈上喷涌而出。

  皮丰悲哭一声,转身就跑。

  他身后,那蒙将的马蹄声还在响着,须叟又停了,显然是懒得理会他这个小兵,俯身去割羿青的头了。

  皮丰想回头,却又不忍回头,只得玩命地狂奔。

  很快,那蒙将集结了麾下兵马,才再次追上来。

  ……

  皮丰跑得气喘吁吁,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想要停下,休息。

  干脆死了,也好过这样受累、受怕。

  突然,前方传来了鼓声。

  “咚、咚……”

  像是在激励着他。

  皮丰强撑着,又跑了数十步。

  终于,他看到了前方是一列列的宋军方阵。

  盔甲映照着夕阳,泛着金黄的光亮,雄壮,让皮丰感到震撼。

  他忘了浑身的疲惫,继续向前狂奔。

  有箭矢落在他身后,射死了那些跑不动的宋卒。

  但蒙军的马蹄声渐渐减缓下来。

  ……

  “向两侧跑!整队!”

  听着宋军将领的吼声,皮丰一鼓作气冲向宋军的两翼。

  放目看去,宋军的阵列看不到尽头。

  ……

  李瑕已率着宋军大部向这边赶来,接应了云顶守军。

  宋军排开队列,严阵以待。

  他依旧很沉静。

  李瑕这辈子,交锋的第一个大将就是兀良合台。

  他从兀良合台身上学到的就是……打了胜仗,千万不能骄傲,随时会丢掉性命。

  因此,他很认真地布置战后的每一个环节,也做好了蒙军援兵会来的准备。

  虽没想到会来的这么快,但李瑕并不惧怕。

  他开口命令道:“扬起纽璘的头颅!”

  “必胜!”

  “必胜!”

  宋军狂吼。

  “咚咚咚咚”的战鼓声中,一颗头颅缓缓被长杆升起……

  ……

  刘黑马勒住缰绳。

  他极目眺望了一会,喝道:“停止进军,让纽璘的人来见我。”

  很快有蒙卒俯在他面前,放声恸哭。

  “都元帅战死了!”

  刘黑马没有更多的表示,下令道:“收兵,往东面斩龙山驻营。”

  他是久经战阵之人,绝不会在千里奔波、立足未稳之际与大股宋军鏖战。

  ……

  夕阳中,双方的军阵就这般对峙着,缓缓后撤。

  蒙军撤入斩龙山,宋军撤入成都城。

  ……

  是夜,一杆宋旗被插上成都的城头。

  李瑕走上一段塌陷的城墙。

  这里,是蒲黼葬身之地。

  蒲择之来不及收拢儿子的尸体便撤离了成都,纽璘也不愿修复这段城墙。

  但李瑕这次回来,打算搬开这些残石、安葬里面的骸骨,并在成都……长治久安。

  可惜,蒙军援兵支援的速度太快,打乱了他预想中的节奏。

  想必蒙哥已快到钓鱼城,而他连休整的时间也没有,这让他有些恼火,恨不得一剑捅死蒙军援兵的主帅。

  但李瑕在夜幕中站了良久之后,还是逼着自己平静下来。

  “无论如何,至少我收复了成都。这一局,还是我赢了……”

  第四百三十六章 劝降

  纽璘任都元帅不到一年,声名还不显。

  刘黑马与纽璘不同,是早年间便名震天下的大将。

  蒙古灭金最关键的战役之一“三峰山之战”中,刘黑马随拖雷,以少胜多,一举击溃金军十五万主力。

  此役,刘黑马亲手俘虏了金国大将完颜合达。

  威震中原之后,“刘黑马”这个名字便为时人悉知。

  听起来像个山贼流寇。

  但其实他是豪族出身,有名有字,本名刘嶷,字孟方,文武双全。“黑马”不过是他的乳名。

  刘家是契丹后裔,祖上为辽太宗耶律德光。辽亡后,避祸改了汉姓,迁居济南历城,成了金国人。

  刘黑马的祖父一辈,出仕金国,在张家口一带做官,早早降了成吉思汗。

  若只听他名字,世人多半要骂他一句“汉奸”,但刘黑马连汉人也不是。

  当然,因慕汉唐之强,边民在宋代之前都汉化得很快。辽、金都自诩为华夏正统,称宋朝为“汴寇”。

  刘黑马便是如此,他认为“吾读文史,彬彬不异中华”,也认为大蒙古国会与契丹、女真一样,成为中州正统。

  总之,他乳名虽粗浅,其人本身却是文治武功的将相之才。

  ……

  站在斩龙山上,眺望着成都平原,刘黑马摇头不已。

  “阿答胡、纽璘……蠢才。成都不该是这般经营啊。”

  其长子刘元振颌首道:“在利州时,见汪帅经营得利,未想成都竟是如此满目疮痍。”

  刘黑马叹道:“诸将皆言,图蜀当破重庆。却不知成都才是控制全川、雄视西南之重镇。以天府之气候,以都江堰之水利,水旱从人,不知饥馑。五年前若能经营得当,何必还要大汗亲征?”

  刘元振深以为然。

  “纽璘勇武过人,于治理之事着实是蠢材。若能如北地世侯般,宋人岂敢有反攻成都之心。如今他兵败身死,草秣也无、民丁也无,父亲立足未稳,要如何收复?”

  “先派人往利州,运些辎重来吧。”

  刘元振问道:“成都城外尚有军屯,是否派兵去抢占?以稍解粮草困厄?”

  刘黑马摇头,道:“你可知兀良合台是如何败的?马匹误食了宋人下过巴豆的草料。莫去管那一星半点的。”

  “是。”刘元振又问道:“但若拖下去,让宋军修筑城墙、巩固防御……”

  “打仗不能急,纽璘便是输在心急。”

  刘黑马凝望着山下荒芜的田地,沉吟了片刻,又道:“让培之来见我。”

  ……

  半日之后,一名中年男子坐在吊篮里,被拉上成都城头,从容不迫走到李瑕面前。

  “自古两军交战,不斩来使。还望阁下莫要杀我。”他笑着,向李瑕作揖道:“在下贾厚,字培之。斩龙山上的大蒙古国主帅正是家姊夫。”

  李瑕漫不经心问道:“你是来招降我的。”

  贾厚笑道:“不急,不急。可否先给杯水喝?赶了五里路途,实是又渴又饿。”

  蒲帷皱了皱眉,向李瑕附耳道:“这人有心计,想看我们的军粮。”

  李瑕不以为意,安排兵士去端了食物和水给贾厚。

  一块锅盔饼、一块烤好的马肉、一碗热汤。

  贾厚拿那锅盔饼咬了一口,没咬动,拿汤泡着,入口有些咸味,里面有豆豉、肉末、咸菜掺着。

  好一会才吃了小半块,竟已觉十分饱胀。

  “贾先生不吃马肉?”李瑕问道。

  贾厚摆了摆手,道:“谢阁下款待,饱了。”

  他目光再次落在案上的马肉上。

  昨日李瑕与纽璘交战,今日军中有马肉不稀奇,只怕还很多。

  只从这锅盔饼来看,李瑕随军携带的粮草还不少……

  当然,这是李瑕故意让他知晓的。

  另一方面,贾厚昨日吃的也是马肉……刘黑马千里疾驰,粮草带得不多,这瞒不过去。

  “罢了,免了互相试探。”贾厚笑起来,道:“实不相瞒,我家大帅已派人往利州运辎重;阁下则需修整城墙。双方都不愿马上开战,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聊聊?”

  “哦?刘黑马愿降大宋?”

  “阁下说笑了。”贾厚道:“今日入城,见民生凋敝。在下心中亦觉悲戚,成都城内……如今可有三千户人口?”

  李瑕神色平淡,道:“数百万人为蒙军所屠,你却来假惺惺哭祭不成?”

  蒲帷眼中亦泛起冷意。

  若非有不斩来使的成例,他颇想劝李瑕斩杀了这贾厚。

  贾厚却似未察觉到这股杀意,叹道:“那是窝阔台汗在时的旧事了,自佛道传入蒙古,加之我辈中原人出仕,大蒙古国已渐通牧民之术……”

  “这些年,蒙哥屠的城少吗?”

  “阁下只看到屠戮,却不见大蒙古国之变化?”贾厚道:“只说我家大帅,曾奉旨巡抚天下,体察民情,治抚民生。曾遇到应州郭志全叛乱,胁从文武官员有五百余人,有司议尽屠戮,大帅却只诛为首数人,余悉从轻发落。”

  话到这里,他抬头看了看李瑕,又道:“我非是劝阁下马上归降,只是想教阁下明白我家大帅是何样人。他确有怜惜成都百姓之心,欲经略成都,复天府之国之繁荣。当今大汗身畔,常有此等仁人志士。”

  李瑕毫不动容,但还是抬了抬手,示意贾厚继续说。

  “前些时日,大汗拿下了大获城。”

  贾厚的每一句话都在斟酌。

  来劝降李瑕,必然要说出一些蒙军的进展,以显示实力。

  而李瑕之所以愿听他说,必然也有打探情报的心思。

  那这其中的分寸就需要把握了……

  “大获城守将,杨大渊,此人是宋军在川蜀的宿将了。名望、资历皆不低。”贾厚道,“初时,他斩杀了大汗派去劝降的使者,一意孤行。大汗震怒,遂有屠尽大获城之意。”

  “是吗?”

  “但,杨大渊很快便明白,孤城难守,他绝难抵抗蒙古大军。为了满城百姓性命,他决心归顺。大汗本有意斩他,但在我家大帅、汪总帅的劝说下,大汗还是赦免了杨大渊,拜其为都行省侍郎,任以帅位。”

  贾厚话到这里,看了李瑕一眼。

  见李瑕并不惊讶,贾厚反而有些惊讶。

  要知道,杨大渊是蒙宋开战以来,投降的最高阶将领,其影响几乎覆盖了半个川蜀战场。

  李瑕要么是早就得到消息;要么是养气功夫极好。

  无论如何,都比贾厚预想中难对付。

  “阁下对此事如何看待?”贾厚只好问道。

  李瑕不加思索,道:“杨大渊这个叛徒。”

  贾厚一愣,苦笑起来,摇着头,抚须道:“杨大渊乞活数万人性命,为民而反宋。此为忠于民事。阁下难道认为,他为了一己之臣节,合该让数万人身死不成?”

  “屠刀在蒙人手上。若大获城数万人死,该怪的是谁?”

  “为官、打仗,不是论是非曲直,求的该是结果。”

  贾厚又道:“此事亦可见大汗之心胸。在阁下看来,你屡斩大蒙古国大将,大汗该恨你,必要斩杀你?”

  “不是吗?”

  “大谬。”贾厚正色道:“蒙古人素来只敬英雄。纵观蒙金、蒙宋之战,多少英雄本是与蒙古为敌,而一朝归顺又得大汗宽宥信重。此等气魄,赵宋可有?”

  李瑕摇头。

  凭心而论,他确实没办法说赵宋皇帝在这方面比蒙古大汗有气魄。

  或者打个不恰当的比方,蒙古大汗是争雄天下的统帅,赵宋皇帝是牧守社稷的政客。不是同类人,根本就不可比较。

  贾厚显得极为自信,又道:“阁下不必担心投顺后会受到大汗的清算。我家大帅连杨大渊都保得下来,何况是你?阁下若肯归服,大汗必任你阃帅蜀南,镇守一方,统兵牧民,世代封侯。大帅可一力担保,绝无虚言。”

  蒲帷脸色大变。

  他近来见李瑕行事,认为李瑕是担得起蜀帅……至少成都府安抚使之职的。

  但朝廷没给这个权力,李瑕擅自揽权显然有诸多隐患。

  恰是蒙古给出的这条件,能消弥这些隐患,甚至给到了更大的权力。

  贾厚已扫到了蒲帷的脸色变幻,继续道:“时势至此,蒙古国一统天下,大势所趋。我辈所为,不该为生民谋太平?大帅欲经略成都,还百姓安乐;亦愿扶阁下镇川南。到时,川北川南,你我汉人世侯合力,造就一方乐土,岂不幸甚?”

  见李瑕不答,他又道:“当然,不敢奢求阁下马上答应,但还请相信大帅的诚意。”

  “我信。”李瑕颌首道。

  蒲帷脸色又是一变,忙道:“可笑。何谓大势所趋?我看,蒙军年年战败,也敢妄言一统?”

  贾厚不慌不忙,向李瑕拱手,问道:“可有地图?”

  经过先前的一番话,又不见李瑕反驳,他已有了很大的信心。

  “有。”

  李瑕不介意听贾厚多说,随手拾了一张什么都未标注的地图,在堂中铺开。

  贾厚随手便指点起来。

  “大宋的整个防御,其关键在京湖战场襄樊之地。欲破襄樊,当先破蜀。而川蜀之关键则在重庆……阁下可知,大汗已进展到了何处?”

  李瑕很感兴趣,问道:“何处?”

  贾厚笑笑,手指划过涪江、嘉陵江、渠江,在重庆西北方向不远的合州圈了圈。

  “不怕告诉阁下,自开战以来,大汗已斩宋将张实、杨立、段元鉴、杨礼、郑炳孙、王佐、徐昕等人;连破苦竹、青居、大获、运山、石泉、大良诸城。纵横捭阖,所向无敌。想必就在此时,钓鱼城业已投降。亡宋,指日可待……”

  第四百三十七章 不斩来使

  合州,钓鱼城。

  “将军息怒,两国交兵,不斩来使。我大宋礼仪之邦,不可贻人口实。”

  王坚正虎目圆瞪,瞪着前面的晋国宝。然而身子却已被属下的幕僚死死抱住。

  “放开。”

  尚敏才又低声劝了一句,方才放开王坚。

  站在厅上的是晋国宝。

  他浑身汗流不止,低着头不敢去看王坚,心中却恨意上涌。

  晋国宝与王坚曾同在余玠麾下共事,早年有故交。

  这次,晋国宝随杨大渊投降蒙古,眼见各个山城守臣迅速投降,蒙哥长驱嘉陵江,愈感到了宋朝必亡。

  本以为此次前来合州钓鱼城,定能劝降了王坚。

  这是一番好意,要保王坚全家性命,没想到王坚一言不合反要杀人?

  “永固,你何必如此?蜀地几乎全归大汗,仅余合州、重庆及川南几座小城,只要你开城归顺……”

  “你还敢多言?!”王坚咬着牙,犹在克制着杀意,“我当你来递蒙虏消息,你竟数典背宗,卖国求荣?!”

  话到此处,他自知若再说下去,必忍不住斩杀了这个“使节”。

  满腔痛惜,只化作一声叱喝。

  “滚!”

  晋国宝既失望又庆幸。

  失望的是未能说服王坚,庆幸的是总归保住了性命。

  他悻悻然不敢作声,任士卒上前扣押他。

  “将这叛徒捆了,丢下山去!”

  王坚吩咐过后,坐在厅上,犹觉气闷。

  “呵,两国交兵不斩来使,是何道理?”

  “将军,匈奴尚不杀苏武。我大宋岂可比匈奴尚不如?”

  尚敏才俯下身,又轻声道:“将军若杀晋国宝,既便往后打了胜仗,朝廷只怕还是要和谈的,介时一追究,反而是将军之大罪。”

  “我知道,不用你多说。”

  王坚当然知道。

  以宋朝对辽、金的旧例,必定是要和谈的。

  “是。”尚敏才松了一口气。

  少顷,王坚不甘,又道:“杨大渊便斩杀了王仲。”

  “王仲献长宁垒,投降时害死了王佐将军,另当别论。”尚敏才道:“杨大渊先是图一时之快,到最后却又选择投降,斩使之事,险害了他全家性命。”

  尚敏才这般说,不过是感慨世事无常。

  然而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王坚反问道:“你是说,不杀晋国宝,便当是留条后路?”

  尚敏才一愣,忙道:“学生绝无此意!”

  王坚冷哼一声,起身踱了几步,眼中再次泛起杀意。

  ……

  晋国宝被丢下山坡,滚得头破血流,蹒跚而行。

  不多时,却有两个士卒从山上赶下来,再次邀他上山。

  “哦?永固又请我回去?”

  晋国宝只当王坚改了主意,大喜。

  他重新上山,再次坐进竹筐,被提进钓鱼城。

  然而,当从竹筐中出来,抬头一看,只见竟已身在校场。

  宋军整齐列队,声势骇人。

  王坚一身盔甲,正站在点将台上,面沉如水。

  “永固……永固。”晋国宝惊得魂飞魄散,唤着王坚,大喊道:“你我相交多年,你不能……”

  “来人,将叛贼晋国宝斩首祭旗,誓死抗虏!”

  “永固啊,两国交兵,不斩……”

  王坚没有理会晋国宝的哭号,喝道:“点炮开刀!”

  “咚!”

  炮响,大刀斩下,一颗头颅滚落……

  ……

  成都,斩龙山。

  “培之能平安归来就好。”刘黑马亲自迎了贾厚,长舒一口气,道:“我还担心那李非瑜会杀你。”

  “姐夫放心,他并非莽撞之人……”

  “他可有投顺之意?”

  贾厚低声道:“他愿与姐夫见一面。”

  虽这般说着,但他却是讥笑了一下。

  刘黑马见了他了这表情,脸色一冷,不再着急,缓缓道:“进帐再谈吧。”

  他们进了帐篷,驱退侍从,仅留下刘黑马的长子刘元振、五子刘元礼,商谈起来。

  “我与李瑕说了当前蜀中的局势,大汗离破重庆府仅有一步之遥。他便答应与姐夫相见。”

  “只怕有诈?”刘黑马问道。

  贾厚点点头,道:“想必是如此了。”

  刘元振疑惑道:“二舅何以确定?李瑕露了破绽?”

  “并无破绽。”贾厚道,“但我看他那人,言谈举止虽彬彬有礼,骨子里实有股傲气。我多次提到大汗,观他眼神,他不以为然。这是演不出的。”

  刘元振道:“放几句狂言,称自己不畏惧大汗,谁都能。但,从骨子里就不将大汗放在眼里的,真有这等人?”

  “大郎若见了那李非瑜便知。”

  “如此说来,我倒盼着与他一见。”刘元振朗笑,颇有豪气。

  他相貌疏朗,举止洒脱,两句话间不显得像蒙人走狗,一副想早些与李瑕相识的样子,颇有魏晋之风。

  反而是刘五郎刘元礼更显沉稳,坐在那沉思半晌,方才开口道:“莫看父亲今日有心招降,李瑕的处境其实很危险,他不该看不明白这点。”

  贾厚道:“是啊,姐夫暂时不动兵,不代表歼灭不了他。一旦我方粮草送到,他便完全陷入被动。”

  “成都是座孤城、残城。无辎重他根本守不住。”刘元礼道:“父亲用兵稳重,非纽璘之辈可比,他以步敌骑,很难赢。不投降,还在等什么?”

  贾厚道:“因此,他说愿与姐夫见上一面。”

  “欲借机害父亲?”

  “必是如此了。”贾厚转向刘黑马,笑问道:“姐夫可愿见他?”

  刘黑马毫不犹豫,只吐出一个字。

  “见。”

  “姐夫好气魄。”

  刘黑马摆了摆手,道:“此子虽年少,却有英雄气概,赵宋这滩浅水留不住此等蛟龙,唯大蒙古国能海纳百川,此必然之势。”

  刘元振笑问道:“父亲是惜才?”

  刘元礼道:“父亲是真心怜川蜀百姓。”

  刘黑马叹惜,不受这等吹颂,道:“一旦合州能降,川蜀便是尽归大汗,再打,于李非瑜之辈已无意义,能兵不血刃最好;而合州若不降,我等也须尽快顺长江而下重庆,早点劝降也好。”

  “可他只想杀父亲。”

  “哪怕他要杀我,亦可勉力一试。”

  刘元振又是洒然而笑,问道:“孩儿代父亲去见他,如何?”

  刘黑马摆手。

  贾厚有些神秘地笑了笑,又道:“姐夫,今日还有一事甚是有趣。”

  刘家父子三人皆转过头看他。

  贾厚卖完关子,才不慌不忙道:“今日,我提到大良城守将蒲元圭已投降,李瑕身边有一年轻人忽失了态,大呼‘不可能!我爹绝不可能投降!’,虽被李瑕喝住,这句话我却听得清清楚楚。”

  “蒲元圭之子?如何会在李瑕军中?”

  贾厚道:“当我提到杨大渊已降,李瑕并不诧异,想必便是蒲元圭之子传递了消息。但当我提到青居、运山、大良城皆降之时,李瑕分明有些惊讶。可见这蒲家子是五月末左右到李瑕军中。”

  刘黑马目露沉思。

  “蒲元圭之子吗?”

  “想必蒲元圭之降,对这孩子打击很大。”

  “那便想办法私下见他一面吧……”

  ……

  成都。

  蒲帷犹神色呆滞,良久才开口道:“非瑜,你信吗?父亲投降了?不可能的……”

  “你希望他殉国吗?”

  蒲帷张了张嘴,一时竟是答不出来。

  “我以为,父亲会守住大良城,力拒鞑虏。”

  “说起来很容易。”李瑕解了身上的盔甲,里面的衣服又是被汗水浸透。

  如今已是仲夏,天气炎热起来,便是不动,也要大汗淋漓。

  “别的不说,将士们在烈日下披甲守城、修筑城墙都是煎熬,今日军中又有三十七人中暑。叫别人丢了性命去守一座山城,张张嘴就可以。可你爹,是真的要面对数百倍于他的蒙军。他的命是他的。”

  蒲帷问道:“你是说……父亲便是降了,也是对的?”

  “我说他错了,又如何?他为自己的命运作决定。”李瑕道,“当然,他若帮着蒙军攻来,我遇到他,必杀他。”

  “我不懂你是何意。”

  “个人的选择个人负责。”李瑕道:“你不必为他的选择负责。”

  蒲帷低下头,喃喃道:“我成了叛贼之子……叛贼之子……伯父该怎么办才好啊。”

  提到蒲择之,李瑕脸色也萧索下来。

  对于蒲择之而言,此事必然是雪上加霜。蒲元圭是他的亲族,大获城杨大渊、运山城张大悦,皆是他的心腹爱将。

  这么多亲族、心腹投降,朝廷不可能再信任蒲择之这个蜀帅。

  眼下这个关头,蒲择之能有多煎熬,李瑕想像不出。

  蒲帷失魂落魄地坐在那,想着这些,突然自语了一声。

  “我若是伯父……只怕也要心想着……不如……降了吧?”

  一句话,蒲帷忽然一惊,连忙又转向李瑕,道:“我不是……”

  “那我们也降了吧?”李瑕忽然道。

  “什么?”

  “开玩笑的。”

  蒲帷问道:“你……你也会开玩笑?”

  李瑕道:“你父亲投降了,朝廷怕是要加罪于你,我以下克上,擅自领兵出战,罪责亦是不轻,你我往后如何是好?”

  “我亦不知……以前,从未想过这些,一心只有保家卫国。”蒲帷眼中满是苦意,道:“父亲以前,也只想保家卫国。”

  “那便一心保家卫国,旁的事,你莫多想了。”

  “可眼下这形势……”

  “我有办法。”李瑕拍了拍蒲帷的肩,知眼下宽慰再多也无用,只能让他慢慢接受。

  “你暂时不必多想,等击败了刘黑马,我再与你细谈往后。”

  蒲帷愣愣点了点头,闭上眼,脑海中父亲屈膝乞活的画面却依旧挥之不去……

  第四百三十八章 各有算盘

  成都城的西北一百二十余里便是都江堰,座落于川西高原与成都平原交界。

  都江堰以北不远,有一条山涧小溪汇入岷江。

  小溪两畔各有高山,名为“两夹岩”。两片山相距一箭之地,中间夹着深谷。

  李瑕与刘黑马便是约在两夹岩见面。

  双方各只派百余扈从,李瑕由南面登山,刘黑马走北面,到了之后隔着深谷交谈。

  “知州,没发现埋伏!”

  山顶上传来刘金锁的叫喊声,显得颇为欢快。

  熟悉刘金锁的人听了,便能明白李瑕是没什么诚意要投降的,否则刘金锁该是忧虑才对。

  果然,很快又听刘金锁喊道:“杨奔你捅我做甚,还瞪老子?你眼里长钉子了是吧?!”

  大好山川,一派自然景象,鸟语虫鸣之中多了这些叫喊,李瑕只觉聒噪。

  他早便知道刘黑马不会有埋伏,拾步向山顶走去。

  今日没披甲胄,只穿着一件长衫,仿佛外出郊游的翩翩公子。

  隔着深谷,刘黑马却是不曾派人先探一探,径直走到了崖边,已站在那等着李瑕。

  这份气魄,便压了李瑕一筹。

  “幸会!”刘黑马看李瑕终于走上来,远远抱拳,放声喊道:“老夫早知你年轻,今日相见,原是这般年少出挑,好!”

  喊声被山风吹散,还是能听出他很和气。

  不像威名赫赫的将军,更像文官。

  “幸会。”李瑕放大音量,道:“刘将军也与我想象的不同!”

  “哈哈哈,常有人如此说!”刘黑马大笑,“可惜,非瑜你太小心,太惜命了,否则你我把酒相谈,岂非好过隔着悬崖喊叫?!”

  “我惜命,想活得长些。”李瑕道:“希望刘将军亦能如此!”

  刘黑马并不生气,还在笑,摆手道:“哪怕双方交战,你我却无仇怨,不必如此针锋相对。”

  他深吸一口气,又笑道:“天朗气清,惠风和畅,若不必打仗,岂不美哉?!”

  “那便请刘将军撤军吧!”

  李瑕并未被刘黑马和煦的语态感染。

  两人能站在这里闲聊,无非是因为一方正在准备粮草、一方正在准备防御,仗暂时打不起来而已。

  时机一到,蒙军杀将过来,才不会管天气好不好。

  “大老远赶来,岂有轻易撤军之理?!”刘黑马道:“但非瑜今日来见我,动静不小,想必赵宋朝廷早晚要得知此事,到时罪你‘潜通蒙古’,你如何是好?不如降了吧?!”

  “谢刘将军关心。”李瑕转头向群山以东望去,道:“但只要杀了你,想必朝廷不会怪罪我吧?!”

  “哈哈哈!”刘黑马再次放声大笑。

  山谷中有回音响起,真是声震四野。

  “年轻人,戾气莫要太重。老夫很欣赏你,想招你当女婿,你意下如何?你莫看老夫今年五十又八了,膝下有十六个女儿,最小的几个还未出阁,正好与你相配!”

  李瑕眯眼看去,虽隔得远,却还能看出刘黑马身姿矫健,不像五十八岁。

  “谢刘将军厚爱,我已娶妻了!”

  “又如何?我大蒙古国没那许多规矩,你若归顺,多娶几个,谁能说三道四?老夫便有妻氏九人!”

  “是,蒙古习俗,弟收兄妻、子征父妾,不以为耻,晚辈敬谢不敏!”

  “老夫诚心相劝,非瑜哪怕不欲归顺,何必每每反唇相讥?”刘黑马还是不恼,笑道:“放心,老夫是真心想与你作翁婿。”

  一番说辞,刘黑马显得极是恳切。

  若在外人看来,难免会想,你李瑕何德何能,人家见面便要嫁女儿给你?世间哪有般好事都让你赶上了?

  但在李瑕而言,并不认为刘黑马的条件有多优厚。

  他每日全力以赴做事,读书健体、务公打仗,从未有一丝松懈。每一场胜场、每一分实力,都是他努力拼搏的结果。

  他足够优秀,有足够的资格,刘黑马当然要提出配得上他价值的条件。

  这并非什么天降馅饼。

  相反,相对于李瑕的野心而言,满面笑脸的刘黑马,给的实在太少。

  他懒得再纠缠,再开口,又是一句冷言冷语。

  “我说了,今日来,是取刘将军性命的!”

  那边,刘金锁与杨奔搬了个巨弩,正悄摸着要爬上山顶。

  “知州怎还告诉这老贼了?”刘金锁小声嘟囔道,“我还打算悄悄射死他呢。”

  杨奔面容冷峻,淡淡道:“杀招不在这里。”

  “那我们还搬?”

  “你话真多……快!”

  山顶上,刘黑马闻言犹不后退,高声道:“哪怕如此,老夫依旧想再劝你一句,你娶了小女,往后与刘家同气连枝,大汗必能宽待于你!”

  对面山崖,刘金锁、杨奔动作突然加快,已搬着巨弩冲上山顶,对着刘黑马便开始瞄准,转动着绞轴。

  刘黑马身后已有扈从跑上来,边跑边惊呼。

  “大帅快退后!”

  “不急。”刘黑马道:“非瑜不必急于答复!成都城破之前,老夫等你回复!”

  “杀了他!”刘金锁大吼。

  他满头大汗,松开绞轴。

  杨奔一手扶着弩架,一手放在机牙上,眯眼望着对岸的刘黑马,竟为对方气势所慑。

  “放!”

  “嗖!”

  一支弩箭倏然离弦,向山崖对岸激射而去。

  没有试射过,这么远的距离一般是不会准的。

  刘黑马巍然不动,任那支弩箭钉在山崖前。

  这是老将的经验,只看地势、距离,他便判断巨弩的第一箭射中的可能性极低,敢赌上一赌。

  他再次大笑,道:“老夫像你这般年岁时,曾独自出行,遇金兵百人围蒙卒十三人,奋剑入围,手杀金兵数人,使十三人皆得脱困。区区一箭,岂伤得了老夫?!”

  一时豪气冲天。

  但刘黑马还是马上转身便走,不再给李瑕第二箭的机会。

  “哈哈,今日所言,非瑜慢慢考虑……”

  ……

  “孔仙到哪了?”

  李瑕脚步飞快,在山坡上疾行,一边问道。

  杨奔有些懊恼,跟上他的脚步,道:“东面山顶的斥候探到,孔将军已出三道堰。”

  这两夹岩的两座山看起来近,但道路不同,要从这边山顶下去,再绕到对岸要走上大半日。

  而在东面的平原上,孔仙正带着一支两千余人的宋军疾行,誓要围杀了刘黑马……

  ……

  成都城。

  “报!”

  一名嘉定军的小将赶进残破的衙署大堂,道:“今日我等带队在南城修墙,见一蒙军哨马在林子探头,被我等俘虏了。”

  蒲帷从大堂中走出来,道:“李知州、孔将军都不在,先押下去吧。”

  “但蒙军今日似有所动作……”

  嘉定军本就是蒲择之布置,随李瑕时间最短,李瑕一直也是通过蒲帷来发号施令。

  因此,这小将本就是来请蒲帷去审的。

  蒲帷正待转身,闻言想起了什么,于是道:“我来审吧,人押在何处?”

  ……

  时值盛夏,午时,城中远比高山上酷热。

  一路上,只见士卒们在烈日下搬运木石,辛苦难当。

  蒲帷见了,也觉心中不忍落。

  半晌之后,他走进城南一个营寨,只见一个蒙古汉军俘虏被缚在那,垂头丧气的。

  “他身上怎没有伤?”

  “嘿,这厮窝囊得很,与队伍走散了,马匹又中暑了,被我等围了也不反抗。”

  “队伍?”蒲帷反问道。

  “对,正是因此怕是蒙鞑有动作,这才急忙去寻将军们审审他。”

  蒲帷点点头,道:“我知晓了,你们下去吧,我问他几句。”

  “郎君不要我等守着吗?万一这厮伤了郎君……”

  “不必了。”

  不一会儿,其余兵士离开,蒲帷看着帐中那汉子,问道:“你们今日有何动作?”

  那汉子抬起头,竟是一扫先前垂头丧气的模样,咧嘴一笑,眼神里满是得意。

  “蒲小郎君不问问你爹如何了吗?”

  一句话,蒲帷突然大怒,操起旁边的马鞭便重重抽在对方身上。

  “不许提我父亲!不许!”

  “嘶。”

  那汉子挨了两鞭,皮开肉绽,吸了一口气,才道:“蒲小郎君,你盼着你爹死……是吗?”

  蒲帷眼眶通红,不答,叱道:“说!你们今日有何动作?!”

  “小人名叫何三春,关中扶风县人,阿爹是金军,手底下有三十多人……金亡那年,小人七岁,阿妹才一岁半。记得阿娘那时候病得厉害,阿爹在阿娘的床边哭了好久,最后抱着阿妹说,他要降了,这事,小人记得很清楚……蒲小郎君有家人吗?”

  “闭嘴,回答我的问题!”

  “好,好……别打我。”何三春苦笑着,道:“大帅算到了李瑕要杀他……五将军已率兵去接应了,将军派小人来见你。”

  蒲帷一愣,已明白过来。

  李瑕要埋伏刘黑马,只怕已被识破了。对方是故意支开李瑕、孔仙,为的是劝降自己?

  这何三春,是故意出现在嘉定军的防线。

  “你休想。”蒲帷大怒,一字一句道:“我杀了你。”

  “蒲小郎君,真不想知道你爹如何吗?我家将军听闻,你母亲、长兄、长姐、姐夫、侄子,好多亲人都在大良城。”

  蒲帷已转身去拿刀,手却抖得厉害。

  “小人不怕死。”何三春又道,“但蒲小郎君这么做值吗?赵宋还能再信你吗?我家将军已传信给你爹,说要让你们再见一面……”

  “我不要见他!”

  蒲帷执刀便要去劈何三春。

  但刀挥到一半,他终是没能完全劈下去。

  “父亲他……他……”

  第四百三十九章 有其父必有其子

  斩龙山上。

  各帐篷里的蒙卒、汉军都打着赤膊,刘元振却是一身长衫,显得文质彬彬。

  傍晚时分,他走上山顶,站了许久,待见到西面尘马飞扬、旌旗摇摆,他方才舒了口气,拂袖往山下迎去。

  ……

  “吁!”

  刘元礼勒住缰绳,催跨下战马向一旁而去。

  他身后的扈从亦跟着他让开,显出正策马而来的刘黑马。

  “孩儿恭迎父亲,幸而父亲安然无恙。”刘元振迎上前道。

  刘黑马翻身下马,道:“一点小埋伏还伤不到我。但那李非瑜……比我预想中还要英姿俊伟,卓尔不群。对了,还阴险毒辣,怪不得能杀纽璘。小小年纪,是个人物。”

  刘元振也有傲气,但为人却胸怀磊落,闻言并不心生妒忌,反而朗笑道:“自武仙、完颜陈和尚、孟珙等人相继离世,父亲已少遇到值得振奋之敌手。如今乱世又出英杰,可喜可贺?”

  “不错,可喜可贺。”

  刘黑马整理了被风吹散的胡须,摇头笑了笑,往营帐中大步而走。

  刘元振跟上,问道:“父亲没能劝服他?”

  “那般优厚条件,他竟不为所动。”刘黑马眉头一皱,沉吟道:“这小子不守道义,敢偷袭我……观之,不似迂腐人,偏却如此,怪哉。”

  “不肯归顺,又非为气节……莫非,为谈更好的条件?”

  “难说。”

  “再不然,因其心中有傲气?”

  “也许吧。”

  刘黑马不去猜李瑕,问道:“派人联络蒲帷了?”

  “父亲甘冒奇险,为孩儿创造时机,自是顺利联络了。”

  “他如何说?”

  刘元振笑道:“他设法将孩儿派去的人放回来了。”

  “成了?他如何说的?”

  “明夜他会出城相见。”

  刘黑马淡淡点点头,并不觉惊喜。

  “有其父,必有其子。果然,不出所料。”

  “父亲比李瑕技高一筹。若能尽早收复成都,父亲还能赶在大汗之前到重庆劝降蒲择之。”

  刘黑马摆手,道:“切记,为将者不可贪功。先拿下成都……”

  ……

  次日,夜深。

  蒲帷带着嘉定军修城,悄悄策马离开,直奔成都东面的青龙湖。

  他独自过了东风渠上一座浮桥,再行不远,绕过树林,便在青龙湖边看到一个荒废的祠堂。

  蒲帷有些忐忑,下了马,动作缓慢地把马绑在一棵小树边。

  他犹豫着,举步想往祠堂走,却抬不动脚。

  有些想要转身返回……

  有三人从祠堂中走出来,其中两人是贾厚、何三春。

  为首的中年男子器宇不凡,蒲帷却未见过。

  “蒲小郎君来了,请进吧。”

  “你是?”

  “济南刘元振,字仲举,时年三十又六,请蒲小郎君论序。”

  听着这熟悉的读书人腔调,蒲帷放松不少,回礼道:“渠州蒲帷,字运筹,时年二十又五。”

  “运筹请。”刘元振笑道,“夜里不敢点火,好在这祠堂破漏,有星月之光可借,亦有自然之趣。”

  蒲帷闻言,心神又放松下来,在刘元振的引导下走进堂中。

  “本以为蒙虏帐下,皆茹毛饮血之屠夫,未想到,竟有仲举兄这样的文雅之士,可惜了……可惜了仲举兄之风采。”

  刘元振微笑,忽道:“我父子欲归宋。”

  蒲帷一愣。

  刘元振神色郑重,继续道:“条件简单,只需宋廷敢纳刘家,今夜我便劝说家父。”

  蒲帷脸色泛起苦意,低下头。

  他又想到了李瑕说的“那我们投降吧”那句玩笑话。

  若说李瑕是开玩笑,刘元振这一句话,却深刻地刺到了蒲帷。

  宋廷最怕的就是刘家这种军阀、地方武备,怎可能敢纳刘家?

  刘元振笑了笑,拿起一个软垫递给蒲帷,自己就在满是尘土的地上坐下。

  蒲帷不坐。

  “运筹坐吧,先给你报个平安,令尊一切安好。”

  蒲帷听了,终是在那软垫上坐下,转头看向刘元振,张口却未说话。

  刘元振道:“当时之情形,我略知一二。杨大渊归顺之后,先劝降了运山城,青居城也已被大汗拿下。如此,宋军嘉陵江防线全面告破。渠江大良城腹背受敌,粮道已断,不可能守住。”

  “我明白……”

  “令尊已为赵宋尽了最后一份力,臣节不亏。他护住妻儿、护住满城百姓,在我眼里,是顶天立地的伟丈夫。”

  蒲帷闻言,身子一颤。

  刘元振向后倚了倚,举止愈发洒脱,叹息道:“莫要被赵宋那套君臣纲常骗了。大蒙古国从辽、金手中夺得中原,以为中夏正朔。很快,还要一统河山,还百姓安乐。

  此等关头,运筹你若负隅顽抗,对得起谁?父母?你父母已归蒙古,赵宋早晚必杀你。往后江山一统,你岂不可笑?令尊不拘小节,下顾家小,上顾大义,故而称伟丈夫,你真该见一见他,好好听他教诲。”

  坐在一旁的贾厚微微笑了笑。

  他仔细观察了蒲帷的表情,知道事成了。

  远处有蝉声传来,夜风吹散了白日的炎热,颇为怡人。

  堂中几人又谈了几句,话题转到正事上来。

  ……

  “李瑕为何不降?”

  “他还想着击败刘……令尊。”蒲帷话到最后,还是换了个称呼。

  “凭什么?”

  蒲帷既开了口,不再隐瞒,道:“他一万人守城,你们六千人攻城。他占了地利人和,因此有信心。”

  “可成都荒芜,并无多少粮草。”刘元振道:“我们是骑兵,又有利州运粮之便,困也困死他。”

  “他说,能运粮来。不仅是粮食,还有守城物资。”

  “从岷江下游?异想天开。”

  “不是岷江。”蒲帷犹豫着,良久,终还是开口道:“是走……灵关道。”

  “灵关道?”刘元振一愣,好一会,哑然失笑。

  “好个李非瑜!”

  蒲帷已低下头,微微叹了一声,道:“不仅有辎重,还有援兵……两路。”

  “两路?”

  “是,一路从马湖江西向,从江源走灵关道;另一路,由大理北上……”

  “大理?”

  “具体我不知,但李知州显然是心有定计。”蒲帷道:“他曾说,若持久对峙,他必胜,但休整、经营成都还须时日。宋军已有援兵从京湖赶赴重庆,或可击败蒙古主,介时,他要反攻汉中,不愿被你们拖着,想要速胜,故而昨日设计伏杀令尊。”

  刘元振再次愕然。

  好一会,他摇了摇头,苦笑道:“疯子,这是个疯子……面对我父,竟还妄想速胜……我父子还耽误他反攻汉中了?哈,反攻汉中?”

  蒲帷闭上眼,道:“仲举兄可知,他与我谈这些之时,我竟有些……信了。”

  “我明白,有些人总能让人信服。”

  “我并非小看令尊,但川西战局,确还有一线战机。”蒲帷道:“可我不信的,是川东战局,连父亲也投降了,川蜀是真守不住了,大宋守不住了……非瑜是在赌,但只怕他赌不赢。”

  刘元振深以为然,道:“我佩服他,川西之战,他打得不错。可惜,对宋廷寄望过高。”

  “是啊。”

  蒲帷仿佛是找到了说服自己的理由,喃喃道:“我……对宋廷太失望了。”

  刘元振与贾厚对视了一眼,各自微微颌首。

  “运筹可控制多少人?”

  蒲帷道:“嘉定军是家伯父留下的,随李瑕出战不到一月,更听我的命令……有把握控制的人数,在八百人。”

  “李瑕之辎重何日出灵关道?”

  “估计尚有十余日。”

  刘元振点点头,沉吟了一会,低声道:“既如此,到时你我这般……”

  ……

  这夜,一个身影从东风渠东岸返回,快马奔回成都。

  连夜修城的兵卒们并未在意到蒲帷离开了一趟,且有些久……

  第四百四十章 谨慎

  刘黑马之所以选择驻扎在斩龙山,颇有讲究。

  斩龙山的位置在成都城东北方向,处在成都城与云顶山城之间。今云顶守军虽有两千人进了成都,却还有千余兵力守在山上。

  占了斩龙山,一则断了两地的互相支援;二则等利州的辎重送来,李瑕很难从西南方位骚扰蒙军的粮道,反过来,刘黑马可往南断李瑕粮道。

  但他确实忽略了成都城西面的川西高原。

  说到川西地势……唐广德二年,暮春初夏,安史之战刚刚结束,杜甫回到成都浣花溪草堂,马上要举荐入仕,遂提笔写了首诗。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这东吴万里船,指的是船只顺岷江而下长江,扬帆万里。

  西岭千秋雪,指的是成都西面的岷山上积雪长年不化。

  高原、平野、大江,构成天府之国得天独厚的壮阔景象。

  “本以为宋军支援会走‘东吴万里船’,但没想到走的是‘西岭千秋雪’。”

  这夜听到刘元振的回报,刘黑马摇头苦笑道:“若让小子计得,此战之后,他真要‘一行白鹭上青天’了。”

  “不至于。”

  贾厚道:“哪怕真让他从灵关道运送了辎重、援兵,他至多能守住成都,待大汗攻克重庆,李非瑜依旧徒劳无功。”

  “但到时再招降他,条件便不同了。”刘元振道,“大汗急于下长江,会师京湖,一举灭宋。介时李瑕若能守住成都,哪怕不能反攻汉中。选择归顺,他也有更大的好处。”

  贾厚道:“大郎认为……李瑕是因此才不肯现在就投降?”

  “只有如此才说得通。”

  刘元振轻呵一声,缓缓道:“若非蒲帷,我们真的有被李瑕击败的可能。”

  刘黑马侧过头,仿佛受到了冒犯。

  他眼神中满是威严,一字一句道:“那就击败他。”

  ……

  六月二十三日,第一批从利州送来的粮草到了青白江北岸,刘黑马派两千骑兵前去接收。

  同时,成都宋军也有了动作。

  李瑕派兵在城外挖设壕沟,建寨起营,布置拒马,将防线向东北方向外扩了十里。

  他像是要步步推进、包围斩龙山,截断蒙军辎重线。

  对此,刘元振与贾厚推演着兵棋,下了一个结论。

  “这是虚招。”

  “何以见得?也可能是要断我们的粮道。”

  “不可能。”刘元振道:“李瑕明知他做不到的,步卒断骑兵粮道,笑话。城池不守,想打野战不成?”

  “那他此举,是意在将我等注意吸引到成都以东了。”贾厚笑道:“他的粮草要打西边来了?”

  “不错,你且看吧,今夜蒲帷该有消息递来。”

  “声东击西。若非早便知晓,险些要被李瑕骗过去。”

  是夜,有宋军兵士悄然潜行自斩龙山,递了蒲帷的消息。

  ……

  “果然是空营!”

  刘元振见过蒲帷派来的人,再回到大帐,眼中已有振奋之色。

  地图上,成都东北方向摆着一个小小的木雕栅栏,摆着三个红色小木人。代表着李瑕刚刚布置的防线和三千兵力。

  刘元振一把将这些兵棋拿开,道:“假的,这营寨之内根本没有守军。”

  刘元礼问道:“确认了?”

  “李瑕作势反扑,实则已率兵六千余人,出发西向,分守温江、崇州、大邑、邛崃等地……成都城内,仅余守军四千人,由孔仙暂守。”

  “蒲帷与嘉定军在成都?”

  “在成都,他能控制近千人,明夜扼守东门,约定献城投降。”

  刘元振随手拈起两枚兵棋,在地图上一推。

  “一举攻克成都城,击杀守军,收服一部分宋军兵力。”

  贾厚点点头,又指了指西南方向,道:“同时伏击李瑕于西岭,此战必胜矣。”

  ……

  次日,刘黑马没用长子刘元振领兵,而是派了五子刘元礼去取成都。

  “你大兄聪睿,但锐气太足,反倒不如你稳重。”刘黑马叮嘱道:“切记须先试探宋军是否有诈,不可焦躁。”

  放在一般人家,幼子往往比长兄浮躁些,但刘元礼不同。

  刘元礼时年不过二十四岁,行事却比刘元振还要老成许多。

  “父亲信不过蒲帷?”

  “蒲帷已无为赵宋死节的必要,递的情报该是真的。但难保李瑕有更多布置。”

  刘元礼点点头,道:“孩儿明白了,此战要胜。胜的同时,还要谨防李瑕有后手。”

  “明白了便好。”刘黑马对这个儿子更为放心,道:“去吧。”

  刘元礼遂领了兵符,出帐,翻身上马,提兵两千五百人直奔成都北面宋军新设的防线。

  平野辽阔,马蹄踏着荒草,精锐骑兵袭卷而过。

  ……

  奔到目力可及宋军防线之处。

  忽见远处腾起两道狼烟。

  鸣镝之声响起,随之而来的是“咚咚咚咚”的战鼓声。

  仿佛还听到有“敌袭”的呼喊。

  显然,宋军已瞭望到了蒙军的攻势。

  “吁!止!”

  刘元礼勒住缰绳,高高举起手,喝令骑兵暂停行进,整备阵列。

  他转过头看去,只见许多兵卒到现在还是光着臂膀,盔甲放在马上。

  这不是士卒们散漫,事实上刘家治军十分严谨。

  但这些兵马中几乎都是北人,以汉人为主,还有犯了罪的蒙古人、色目、沙陀、回鹘、女真、契丹人等等。

  他们之前都是镇守关陇、山西,初到南方,实在是受不了炎热的天气。

  在烈日下暴晒,太容易中暑,反而打不了仗。

  刘元礼虽怒,却也体谅士卒,在确定了环境安全之后,他便让士卒先到树林避过正午的日头,一边散出探马,观察宋军反应。

  骑兵占据着主动权,想何时打就何时打。反而宋军不得不在日头下严阵以待。

  刘元礼一直没闲着,从探马传来的消息分析,宋军在成都城外设的很可能是空营。

  这一个多时辰,几乎没见到什么人活动。

  日跌时分,他先派出五百人去闯营,意在试探。

  “驾!”

  五百骑兵奔向宋营,有几骑跌进壕沟,却未见到宋军箭矢。

  他们绕过拒马,冲向宋军营寨……

  ……

  “真是空营吗?”

  刘元礼喃喃着,极目眺望。

  突然,杀喊声大作,冲进宋军营寨的五百骑后阵一片慌张,显然是中了埋伏。

  “果然有诈。”

  刘元礼心想着,并不觉诧异。

  李瑕能斩纽璘,显然不是等闲之辈,谨慎些果然是没错。

  刘元礼正打算撤回五百骑兵,回营禀报,紧接着,他忽然眉头一皱。

  “不对。”

  他目光猛落向成都城,只见城中毫无动静。

  刘元礼心中一个念头猛地窜起,暗骂一声“好你个李非瑜,层层布置”。

  心念一起,他旋即大喝道:“全军听令!”

  号角声起。

  “冲锋!”

  两千骑兵如离弦之箭,轰然杀向宋军营寨。

  刘元礼脸色冷峻,策马奔进宋军营寨,只见前方不过数百宋军正如潮水般退去,从木板上跑过沟壑,向成都城逃命。

  “不必追了!”

  刘元礼懒的追击这些许人马,目光扫过,驱马上前,踢翻一口大锅,只见里面仅有一锅清水。

  竟是差点便被李瑕骗了。

  “快!传消息给我父亲,宋军必已兵出西岭,让父亲速去围堵!”

  “是!”

  “全军下马休整,喂马、造饭,待入夜,随我取成都城!”

  ……

  以刘元礼沉稳的性子,也已断定刘元振的判断没错,今夜果然是克敌致胜的良机。

  只希望白日这一场试探,不会有所耽误吧。

  他抬头看向天色,只见日影西斜……还来得及。

  ……

  入夜,刘元礼派数百人携空马向东而走,伪造出不愿攻城,已撤军的假象。

  他则亲自带兵,也不骑马,悄然潜行,摸至成都东门。

  抬眼望去,城墙上守卒不到千人。

  由此算来,城中竟真是仅余四千兵力,分守四面城墙。

  “放信箭。”

  弦动,一支信箭射上东城墙头。

  刘元礼眯着眼,就着月光以及墙头上火把的光亮,见到一个身影拾起了信箭,往城楼走去。

  他顺着那个身影,见到有两个宋军将领正站在那,似在交谈。

  拾箭的士卒过去,向其中一个将领附耳说话。

  突然,那将领猛地拔刀,劈翻了另一个宋军将领。

  身影俯身下去,很快便重新站起。

  扬手,抬起一颗头颅。

  “孔仙已死!欲活命者听我号令……开城门!”

  ……

  吱吱呀呀的声响中,成都城门大开。

  刘元礼思忖片刻,经过白日的试探,他已确定这不是诈。

  是他灵光一闪,从细微的破绽中识破了李瑕的布置。

  他果然一挥手,领着兵马大步向城洞奔去。

  “进城,控制城门!敢抵抗者,格杀勿论!”

  第四百四十一章 陷城

  夜色中,刘黑马亦在策马狂奔。

  傍晚,他得了刘元礼的消息之后,确认蒲帷所提供的情报是真的。

  刘黑马信任长子的才智、也信任五子的谨慎。

  于是,他留下刘元振、贾厚领一千兵力守营,亲自提兵向南。打算星夜驰到新津,在三渡水码头渡过金马河。

  然后,直奔邛崃,出其不意偷袭李瑕腹背。

  毫不犹豫,雷霆一击……

  远处的群山像在倒退,骑兵疾驰过荒野。

  纽璘的残部作为向导,奔在最前面,忽指着前方的金马河大喊。

  “刘大帅!看,前面果然没有宋军,宋军没打算从岷江运粮!”

  “快!渡河!”

  刘黑马不打算让李瑕占据了西岭一带的有利地势,军令极严厉。

  ……

  整整狂奔一百五十里,仅花费了三个时辰,他们到了邛崃县以东的墩子山。

  算起来这速度似乎不算快,但这是近三千人行军,且还渡过了金马河。

  放眼当世,已是可怖的行进能力。

  刘黑马也不得不下令兵马休整,同时散开哨马四下打探。

  许久,有哨马归来,禀道:“大帅,探到宋军营地。”

  “在何处?”

  “固驿。”

  ……

  固驿是邛崃县城外官道上的必经之路,因此刘黑马并不惊讶,他就是冲着此地来的。

  他亲自攀上墩子山,眯眼看去,于夜色中望向固驿,却不见营火。

  看了好一会,他才隐约望见一顶顶军帐的轮廓。

  果然,李瑕正在派兵防守各处关卡。

  “拿地图来……莫点火。”

  刘黑马接过地图,就着月光看着,手指从灵关道的出口划向成都。

  “辎重只能走这条路。”他喃喃着,似在对李瑕说。“北面有南河,粮草必须在固驿集散。这是你最可能亲自镇守之处。”

  他眯着眼,又思忖着李瑕的分兵布置。

  两百里官道,六千宋军要防守这条辎重线也不易。

  刘黑马判断李瑕最多有千余人守在固驿,而南北的宋军要赶来接应,至少还须一个时辰。

  足够了。

  “传令下去,人衔草、马衔枚,压过去,偷袭这支宋军。”

  “是。”

  刘黑马没有说要活捉李瑕。

  他很欣赏那年轻人,也真心想招其为婿,但战场上,没有这种心软。

  夜色中,蒙军已扑向固驿的宋军营帐。

  终于,一声惊呼打碎了山野的宁静。

  “敌袭!”

  “杀了他们……”

  ……

  成都。

  刘元礼提刀而走,抬头看向从城头上走下来的蒲帷。

  他不像兄长刘元礼待人和气,也不因蒲帷杀人献城而感动,始终沉着脸。

  “先命你的人放下兵械!”

  蒲帷停下脚步,似乎有些被吓到。

  他看着刘元礼,缩了缩脖子,将手里的头颅提了提,问道:“仲举兄呢?”

  书生总是这样,大事临头,还关心些细枝末节。

  刘元礼目光四下一扫,见城内其余宋军还未反应过来,放松不少。

  他没工夫与蒲帷闲扯,命令麾下校将领兵去控制成都另外三座城门,方才走向蒲帷。

  “今夜兄长留营守卫,由我接手成都。你已斩了孔仙?告诉我城中兵力布防。”

  一句话里好几件事。

  蒲帷显然跟不上刘元礼的节奏,又问道:“你们不会杀我?”

  刘元礼沉声道:“令尊早已归降,你亦是大蒙古国官宦子弟,放心。”

  他伸出手,又道:“不必紧张,把头颅给我。按我说的做,我保你无恙。”

  “好。”

  蒲帷脸色很苍白,愈显得紧张,忘了继续往前走,竟是又喃喃道:“我没想过要杀孔将军,但我也不知是怎回事……”

  刘元礼脚步很快,离他愈来愈近。

  “无妨,我明白,杀人是这样的。但眼下不是谈这些的时候……”

  刘元礼话到一半。

  蒲帷突然将手里的头颅猛抛过来,转身便跑。

  “轰!”

  一声巨响极突兀的炸开,惊天动地。

  刘元礼脚下的地面剧抖,将他整个人都掀翻在地。

  “轰隆隆隆……”

  随爆炸而来的是整个东城门轰然倒塌。

  “嘭!”

  高高的城楼已砸落下来,缓缓地、重重地砸在那些控制着东城门的蒙卒身上。

  “啊!”

  凄厉的惨叫声不绝于耳。

  木石滚滚而下,尘灰飞起,如大雾生起。

  簌簌声中,整个城门竟是已被完全封死了。

  ……

  倒在木石之下的蒙卒有的已被砸死,有的半片身子稀烂,有的只断了手脚,还在血泊里翻滚。

  构成一副地狱景象。

  幸而未被砸到的,也已吓得四处逃窜。

  然而,随之而来的是袭卷的箭雨。

  “嗖嗖嗖……”

  “杀虏啊!”

  “杀!”

  也不知是哪来的一声大吼,城中突然火光大亮。

  “咚咚咚……”

  战鼓响起。

  脚步声整齐,逼近。

  ……

  刘元礼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抬起头看去,只见派去控制另外三个城门的蒙军已又向这边逃来。

  他们身后,宋军披着重甲,推着拒马,扬着长矛,正一步一步向这边堵围。

  中计了!

  千防万防,到头来,竟还是中计了……

  刘元礼才爬起来,背上猛地又是一阵剧痛。

  “噗!”

  他喷出一口鲜血,再次摔倒在地,五脏六腑都觉得辛辣。

  城头上的宋军已开始向这边抛射木石。

  金汁撒下,巨臭。

  又是一片惨叫……

  “五将军!”

  混乱中,有亲卫冲上前,护着刘元礼想逃。

  却不知可往哪逃。

  成都早便没有了瓮城,但眼下这情形,宋军从各个巷子包围过来,将他们堵死在此处,已真成了瓮中捉鳖之势。

  刘元礼再次转头望向城门。

  可惜,哪怕他的目光再不甘,被木石封死的东门却也不会再开了。

  他恍然明白过来,这十余日来,李瑕不是在修筑城池,而是在城门上堵木石、填火药,为的便是今夜这一刻……

  “不可能的……他不该算到……不可能算到我们会招降蒲帷……”

  这般想着,刘元礼目光逡巡想去找蒲帷,却忽然看到脚边有一个圆滚滚的头颅。

  他眯了眯眼,终于看清那是个被俘虏的蒙卒。

  “该死……”

  ……

  城头上,蒲帷站在那,脸上满是大汗。

  只觉后怕、心惊。

  他眼神并未聚焦,丝毫没去看那纷乱的战场。

  渐渐的,脑子里回想了很多很多。

  ……

  那日,贾厚初次来招降,说到大良城守将蒲元圭已投降蒙古。

  “不可能!我爹绝不可能投降!”

  当时蒲帷有些情急,毫无防备地便喊了出来,想要为父亲辩驳。

  他没注意到,贾厚听到这句话,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还有一丝惊喜。

  但李瑕注意到了,出言喝止了蒲帷。

  事后回想,蒲帷亦自知失态。

  “非瑜,我确实不该那般情急……所幸我一介罪臣之子,不至于泄了军情吧?”

  “我观那贾厚是个聪明人,必会想办法利用此事。他们若再派人来接触你,你将计就计便是。”

  “真会派人来?”

  “有可能,多做准备吧。我提出要见刘黑马一面,到时我与孔将军出城,为他们创造机会。”

  “若真是如此,我需诈降?但我初出茅庐,如何瞒得过刘黑马这等老辣人?”

  “蒲兄名‘帷’,字‘运筹’,想必能运筹帷幄。”

  “非瑜不必打趣我,这名字……是家父起的……”

  “好吧。”

  彼时,李瑕拍了拍蒲帷的肩。

  “你不必刻意去装。刘黑马看的是局势,令尊降了,你若不肯降,呆在宋朝也是死路一条。我与你说‘我们降了吧’,不是开玩笑,而是你确实无奈。”

  “是无奈。”

  “对朝廷很失望吧?蒙哥要亲征的消息早便递上去,朝廷却始终在猜忌蒲帅……往后,蒲帅、你,都不可能再得到朝廷信重。”

  “我……确实心灰意冷了。”

  “那便是了,你心怀这种无奈、失望,他们能在你身上看到你的困厄、茫然、不自信。”

  “……”

  “感到要露馅的时候,想想余帅、想想蒲帅,想想这川蜀战场有多让人绝望,想想投降确实是最好的选择。”

  “非瑜就不怕我真降了?”

  “哦?那你就降了吧。”

  “……”

  “总归,你见过他们之后,还是要回来见我。”

  “我若真降了,你还能再说服我复归大宋不成?”

  “不能。”李瑕道,“还是那句话,等击败了刘黑马,我再与你细谈往后……”

  ……

  城下厮杀依旧,火光与血光之中,蒲帷闭上眼,感受到的只有信任。

  李瑕虽没直说,但他感受得出来,李瑕是完全相信他不会投降的。

  时局危在旦夕,前途一片渺茫,他要坚守从小到大那保家卫国的志向时,是需要有什么东西来支撑一下的。

  不用多,只需要一点点的支撑就够。

  蒲帷闭上眼,再次在脑海中看到了他父亲屈膝乞活的画面。

  他在想,当时父亲若是能得到多一点的信任,是否会有不一样的选择?

  ……

  “年轻人呵,热血未凉。”

  孔仙指挥着战事,偶尔瞥见了身后的蒲帷,心中亦有些感慨。

  也许,这年轻人经历的世情再多些,这次就降了。

  孔仙再次想到了姚世安……

  之后,他又摇了摇头。

  至少,他自己年岁与蒲元圭相近、经历与姚世安相同,却从未想过投降。

  这种事谁说得准呢。

  谁又能断言有其父必有其子……

  第四百四十二章 陷营

  邛崃,固驿。

  邛崃自古有“天府南来第一州”之称,此地饱经沧桑,西晋之后,为僚人、南诏、吐蕃所扰。近年来蒙宋战乱不息,此地早已是满目荒凉。

  四野并无人家。

  北边的南河静静流淌,西面的崇山峻岭如冲天的高墙。

  一道官道从西岭中蜿蜒而来,直抵在南河浮桥边。

  破旧的驿舍周围建起了许许多多的营帐,麻袋堆积成山。

  单轮板车围在营地之外。

  一看便知是宋军粮草堆积之处。

  守营的宋军立在那,似因太过疲惫懒得走动。

  突然,一声大吼打破了这夜的宁静。

  “敌袭!”

  号角声兀地响起,刘黑马的蒙军不再悄然潜行,毫不犹豫发起了冲锋。

  马匹提速很快,哒哒的马蹄声响动起来,渐渐势如奔雷。

  箭如雨下,之后,一道黑色的洪流,猛然撞进营帐之中。

  “点火!杀!”

  火势起得很快,一点就着,火龙窜起、翻滚,贪婪吞噬着麻袋、帐篷,烧红了半边天。

  夜幕被驱散,眼前大亮。

  ……

  名叫“札拉嘎夫”的蒙卒驱马踏进了营地。

  他是纽璘麾下,在纽璘大败时侥幸逃出了宋军的杀阵,因对地势熟悉,今夜奉命为刘黑马作向导。

  他左手抛出火把,右手的弯刀一挥,砍翻一个惊慌失措地从帐篷里冲出的宋兵。

  “额秀特……”

  札拉嘎夫仿佛听到了句熟悉的骂声。

  他愣了一下,转头四看,见宋军的反抗并不激烈。

  在火光中奔走的宋兵全都没拿兵器,没穿盔甲,只在那慌乱奔走。

  札拉嘎夫低头看去,只见到那被自己砍倒的宋兵尸体还躺在地上,穿的是宋军的里衣不假,但额上的头发被剃了一半,分明像个蒙人。

  “额秀特!”

  札拉嘎夫大骂一声,拨马便向刘黑马所在处赶去。

  此时,营寨里已响起许许多多蒙语、汉语的大喊声。

  “我们是都元帅纽璘麾下的勇士……被俘虏的勇士……”

  札拉嘎夫大怒,暗道这些该死的家伙,竟被俘虏了这么多。

  哪怕不能随都帅元战死,就不能像自己一样及早突围而出吗?!

  鸣金声突然响起。

  不需要札拉嘎夫再去报信,刘黑马已发觉了不对,下令撤军了。

  “走!”

  札拉嘎夫一夹马腹,却是被后面冲上来的骑兵撞了一下,他退了两步……

  突然。

  “呼……”

  山风吹来,传来了低沉却吓人的声音,远处天光一亮。

  天亮了?

  札拉嘎夫眯着眼,向东眺望。

  他揉了揉眼,又转向南边……

  “是火!是火!”

  “轰!”

  不仅是四面的山野有大火熊熊燃烧,宋军营寨中突然炸出巨响,火势冲天。

  那是一堆燃烧的麻袋突然炸开。

  “轰!”

  火龙一怒,直冲云霄。

  札拉嘎夫吓呆了。

  他这辈子,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的火柱,十余丈的高度,声势骇人。

  “别烧了!不是粮草!不是粮草……”

  来不及了,宋军那所谓的“粮草”已接二连三的轰然燃烧,火势袭卷向地面,点燃荒草。

  那荒草中显然是泼了火油的,火蛇迅速地奔袭,将蒙军裹在其中。

  “啊!”

  听着这撕心裂肺的惨叫,札拉嘎夫猛然一个激灵。

  有军号在响,但惨叫声更大声,完全把那军号的声音盖下去。

  札拉嘎夫没心情听刘黑马还在下什么命令。

  比牛马还要愚蠢的色目元帅,竟能中了南人的计。

  “咴咴咴!”

  札拉嘎夫跨下的马匹反应速度比他还要快得多,受惊之后根本不等札拉嘎夫驱赶,已疯了般向东狂奔。

  一路上,全是慌乱的蒙卒,马匹撞在一起,怒骂声、惨叫声、马嘶声……好不容易,札拉嘎夫撞出了战场。

  他再一次突围还生。

  吹来的风也带着呛人的烟。

  “咳咳咳……”

  但他抬头一看,只见东边的火势已包围过来。

  惊鸟冲天而去、野兽乱走,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过不去了!”

  像是对马匹喊叫,像是让身后的同袍别再撞上来,札拉嘎夫大吼一声,迅速勒马向北。

  他知道北面有一条河,只有河流能在这时候救命。

  一边逃命,一边解掉身上的甲,札拉嘎夫还回头去看一看刘黑马的令旗。

  混乱中早已找不到那杆旗帜。

  但显然,刘黑马没领兵向北突围。

  色目元帅就是蠢,逃都不知往哪逃……

  火势已越来越大,札拉嘎夫咬了咬牙,驱马迅速奔过火墙。

  “啊!”

  炽热的火焰灼烧着他,他痛得撕心裂肺。

  但他必须冲过去,否则很快就要被熏死。

  终于,“噗通”一声,他纵马跳进了河流。

  与他同时冲出火海的还有十余名蒙卒,纷纷大喊着,渲泄紧张的情绪。

  “额秀特!”

  札拉嘎夫泅在滚烫的水中,放声大骂。

  他再一次从战场上逃脱生天……

  “噗!”

  箭从对岸袭卷而下,其中一支利箭透过札拉嘎夫的胸膛。

  血在水中荡开,他身子一沉,一会儿浮起,无声无息向下游漂去……

  ……

  “放箭!”

  杨奔站在南河北岸,脸色冷峻。

  对岸的大火照得他眼睛发酸,他却始终凝视着那大火,计算从火中冲出的蒙卒数量……

  杨奔曾在两夹岩上与刘金锁说过“杀招不在这里”,真正的杀招在此,固驿,出了灵关道之后的第一个驿站。

  依李瑕料想,一旦放出假消息,以刘黑马对地形的把握,极有可能会来此。

  哪怕刘黑马没算到。南北官道上还有三个这样的伏击点。

  那些堆积的麻袋里也并非粮草,而是火药、火油、干柴。

  庆符军押着俘虏忙了许多天,并非是从灵关道运粮食,而是从成都搬引火之物布置埋伏。

  终于,一场大火燎天,蔓延方圆十余里,烧红了半个邛崃。

  “娘的!”刘金锁率兵从北面的埋伏点赶来,狂呼道:“我早说我来守邛崃,换你去守大邑。果然,蒙鞑是来攻邛崃!”

  到了这个时节,刘金锁又开始不穿衣服了,光着个膀子,身上的纹身被对岸的火光照得红彤彤,更添一份香艳。

  他凑近了杨奔,又大笑着问道:“哈哈哈,这下,鞑贼刘黑马跑不掉了吧?!”

  杨奔扫了刘金锁一眼,有些嫌弃,道:“不好说,我现在还没看到刘黑马从这边突围。你看,蒙鞑只有散兵冲出。”

  “那他太慢了!”

  刘金锁声音很大,因为对岸的火烧得太旺,响声太大。

  “只有北面有河,他不从这边突围,还能走哪?!”

  杨奔皱眉,道:“连你刘大傻子都能想到,看来,刘黑马不会从北边突围了。”

  “哈?你在骂我?!”

  杨奔思忖着,懒得理会,自语道:“刘黑马是名将,不会轻易束手就擒,但还能从何处突围呢?南面?”

  刘金锁大步上前,道:“喂!我把援兵排开?”

  “不。”杨奔道:“你带兵往南边增援宋禾。”

  “我说杨臭脸,你是不是傻?都说了,只有北面有河。”

  “人家是名将,不会这般简单!快去!”

  “再是名将,遇到火也只能用水来克啊!”

  “刘黑马再无动作,他全军便要被烟气熏死。眼下不来,必是往别路去了,明白吗?!”

  刘金锁挠了挠头,道:“也有道理,你说的不错!”

  杨奔心中依旧有些没底,喃喃道:“你知田忌赛马吗?”

  “哈?”刘金锁将耳朵凑过去,问道:“田鸡杀马?菜?”

  “田忌赛马!孔将军是中等马,对阵攻成都的蒙鞑,是下等马;阿郎是上等马,去袭斩龙山营地,蒙鞑守军是中等马;固驿蒙军是上等马,由刘黑马亲自率领……”

  “那我们是几等马?”

  “阿郎不强求我们击杀刘黑马,你说呢?”

  “不杀怎行?”刘金锁大吼道:“管他黑马白马、上马下马,爷爷定将他捅成死马!好个狗厮,还敢与爷爷作本家!”

  “那你还不快去南面支援?!”

  “好!”

  刘金锁提枪便走,领兵从东面绕过大火,往南去支援。

  时间一点点过去。

  从大火中突围而出的蒙军散兵越来越少。

  终于,火中的动静越来越轻。

  杨奔看着眼前的大火,愈发确定刘黑马要么往南突围了,要么马上便要被熏死。

  “死吧,刘黑马。”他冷笑着,昂了昂头。

  突然。

  “咴律律!”

  几匹快马从火中猛窜而出,摔进河中。

  水花溅起,发出“嘶”的声响。

  杨奔吃了一惊,转头看去,只见火光中涌出数不清的身影……

  “放箭!”

  “啊!”

  蒙卒惨叫声惊天动地,却是一个接一个冲进河水当中,也不反攻,径直向下游漂去。

  这是有组织的突围。

  刘黑马竟是集结了大火中的所有蒙卒,忍着烟熏火燎,一直等到宋军防御松懈,方才迅速突围。

  杨奔兵力不足,箭雨竟是不能尽数杀了他们。

  “放箭!”

  “咳咳咳……”

  漫天都是咳嗽声,越来越多的蒙卒死在河中,却已有人开始向东游走……

  “放箭!”

  “佰将,没有箭支了……”

  “给我沿着河追,绝不可放走刘黑马!”

  杨奔大吼一声,脸色愈发冷峻。

  他真的太想斩杀刘黑马这个名将了……

  第四百四十三章 战果

  斩龙山。

  刘元振与贾厚对坐着,依旧在推演兵棋。

  “天快亮了。”贾厚打了个哈欠,眼皮都有些打架,叹道:“为何还未有消息传来?”

  “五郎的性子,二舅也知晓。”刘元振笑道:“他从小做事便一丝不苟。犹记得他与六弟玩跳格子,我出门前他便在画线,等我归家,两人还未开始玩,格子却是划得整整齐齐。”

  “是啊。”贾厚没精神,随口敷衍着。

  刘元振也有些累,聊天的兴致却还高,又道:“也不知父亲是杀了李瑕,或是俘虏了他。此子有些意思,可惜,遇到的是大蒙古国。”

  “那人,不过十八岁,待人接物却老成。”贾厚又打了个哈欠,评价道:“没多大意思,远不如大郎风趣。”

  刘元振笑了笑,提起水囊要给贾厚倒水。

  “没水了,我唤人送来吧。”

  他转身往帐外走去,掀开帘子一看,只见天边已有薄曦,一夜将要过去。

  刘元振望着山边,默默站了一会,没有唤人,而是转身走了回来。

  “二舅。”

  “嗯?”贾厚困得头直点。

  “侄儿与你说件事,你莫吓到。”刘元振道:“我们中计了,被包围了。”

  “大郎莫说笑。”

  “未曾说笑,昨夜送粮草来的民夫是宋军假扮的。他们已经聚集起来,马上便要破寨……”

  贾厚一愣,陡然惊醒过来。

  困意烟消云散,他眼睛一瞪,诧道:“大郎还不快喊守军防御?!”

  “来不及了。”

  刘元振摇了摇头……

  下一刻,惨叫声、喊杀声传入帐中。

  贾厚又是一惊,惊的是声音竟是那样近。

  他倏然而起,冲到帐边掀帘一看,不由瞪大了眼……

  天还未亮,朦朦胧胧中,只见一列列身影正穿梭在营寨之间。

  “啊!”

  从帐篷中冲出的蒙卒还揉着眼,显得困倦,迎面一刀便劈砍下来。

  惨叫声是那样突兀而不真实。

  那些杀人者显得有条不紊,一边杀人,一边还喝令手中没有兵器的蒙卒跪下投降。

  这些,还仅是扮成民夫混入营寨中的宋军。

  营寨外,还有一排排的宋军列着阵,一点点逼近过来……

  前一刻,贾厚还在与刘元振闲谈,此时眼中所见,已是血光四溅。

  恍在梦中。

  “这还如何守?”

  刘元振已走到贾厚身旁,开口道:“错在我,中了李瑕的计……先降了吧。”

  “大郎?!”

  “降了吧。”刘元振很果决,抬手便解开头上的发髻。

  他眼神中的苦意一闪过而,缓缓道:“至少,我还要再见到父亲与五郎。”

  ……

  “知州,蒙军主将降了。”

  李瑕转过头,有些诧异。

  他准备了很久,先北上,洗劫了蒙军的粮草,再命人扮作民夫,连夜将粮草运到斩龙山。

  之后,他亲自带兵绕了一大圈,绕到斩龙山东面,包围住整个蒙军营寨。

  如此,方才发起攻事,里应外合,以确保必胜。

  越是看似轻松的战场,其实越是长时间的体力劳动的结果。

  但,才动手,蒙军主将竟是降了。

  李瑕确实出乎意料……

  不一会儿,他看到披着头发,只穿了一身单衣的刘元振、贾厚,在宋兵的押解下向这边走来。

  刘元振没有下跪,直视了李瑕一会,开口道:“恭喜,这一战非瑜胜了。”

  “是。”李瑕坦然应道:“我胜了。”

  “回想起来……记得那夜,蒲帷说你打算速胜,我以为你是疯了。”

  刘元振自嘲地轻呵了一声,又叹道:“不想今日,我已成了阶下囚。你竟真是速胜了。”

  哪怕是废话,这样的感慨对于刘元振而言是免不得的。

  谁能想到?三峰山一战成名的大将、灭金之功居北地世侯之首的刘黑马,竟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败给一个初出茅庐的后生。

  即使重来一次,刘元振也不敢相信,这事真的发生了。

  他回顾着一切,忍不住开口问道:“蒲帷是诈降?”

  李瑕没有马上回答,转头看去,只见营寨中的蒙军已开始投降。

  偶有些悍不畏死的想要反抗,宋兵扑上去两刀便将对方结果。

  李瑕方才转过头,道:“不错,他没想过投降,从来就没有。”

  “看不出来。”刘元振苦笑道:“我竟是一点也没看出来,他装得很像。”

  “不是他装得像,是你太自负。”

  刘元振一时无言。

  他其实更想问的是刘黑马、刘元礼的处境,但被俘之人,要先展示出自己有用,才是保命立身之道。

  “你虽胜了,但改变不了大汗将要灭蜀的结果。”刘元振道:“到时,你若愿投顺大蒙古国,我愿为说客,为你得到最大的利益。”

  “是吗?”

  李瑕转过身,有些漫不经心。

  刘元振眯了眯眼,又道:“想必你与蒲帏也是如此说的吧?蒲元圭还在大汗帐下,蒲帷助你使诈,不怕害了一家老小性命?你们打算先战后降,如此才说得通。”

  “也许吧。”

  李瑕依旧是淡淡的语气,但也不打断刘元振。

  “二舅说得不错啊,非瑜真是无趣之人。”

  “你大舅你二舅,都是你舅。”李瑕忽然道。

  刘元振一愣。

  “什么?”

  “我也会说笑。”

  刘元振回过神来,尴尬地苦笑了一下,摇着头表示这并不好笑。

  “若非身为敌国,你我或可成为朋友。”他很是真诚地道,“非瑜觉得呢?”

  “俘虏还不配和我做朋友。”

  刘元振又是一愣,笑道:“路还长,非瑜必定会有想与我为友的一日,川东战局如何,你我拭目以待。”

  “好,拭目以待。”

  东边,一轮初日从远处的龙泉山脉缓缓升起,天光愈亮。

  ……

  李瑕所面对的蒙军主帅,似乎一个比一个厉害,但他们的战果却是一个比一个惨……

  成都平原上的六千余蒙卒经过这一夜,竟是完全被宋军击败。

  入成都城的两千余蒙军、守斩龙山的千余蒙军,死伤近半,其余全数被俘,无一人逃脱。

  陷于固驿大火中的两千余蒙军,仅不到五百人突围……

  “末将没找到刘黑马。”

  两日后,杨奔甲胄在身,却还努力向李瑕行了个大礼,满脸自责地道:“请阿郎责罚!”

  “罚你做甚,我说了,不强求。”李瑕道:“具体说吧。”

  “是……刘黑马命人以尿浸透布匹,裹住口鼻,硬生生在大火中弹压住士兵,直到马上要被烧死了,方才下令突围。末将没能料到他有如此狠辣,判断失误……”

  此事,似乎对杨奔打击颇大。

  他素来也有些自负,总觉得天下名将不过尔尔。

  但这次若非早已设下陷阱,而是真刀真枪摆开,杨奔知道自己绝非刘黑马之敌手。

  李瑕点点头,淡淡道:“你长了教训便好。”

  之所以李瑕不亲自去固驿设伏,因为路途太远、耗时太久,庆符军整整花了十日才埋伏妥当……他不敢离开成都那么久。

  而麾下能独当一面的也只有杨奔,能做到这般战果已比李瑕预想中要好。

  更何况,能磨砺出麾下一个将领,未必不如擒杀一个蒙军大帅。

  蒙古多的是将帅,不说宋军,李瑕这两年都杀了好几个了,杀也杀不尽。

  反而是麾下将领,培养出来的并不多。

  他想着这些,转头看向刘金锁。

  “你说说吧,有何感悟?”

  “我早说了刘黑马要从北面突围,能克火的就是水。”刘金锁终是没忍住炫耀,但话锋一转,又道:“不过杨奔说的也有道理,这事不怪他,我也没想到刘黑马能坚持那么久。”

  李瑕耐着性子,问道:“那你为何没有主见?”

  “我还以为杨奔比我聪明,原来我才是最聪明的那个!”

  “你那是聪明吗?”杨奔冷哼一声,轻声道:“脑子转不过弯。”

  “嘿,我给你说好话,你还摆脸了。你倒是会转弯,转来转去被人绕晕了。”

  “阿郎面前,休要再聒噪。”

  刘金锁大恼,须臾却又愣了愣。

  他前日只想着打仗,没注意到杨奔对李瑕的称呼似乎有了变化……

  他挠了挠头,暗道等这一战的消息传出去,知州必然也要名震八方,升官是肯定的。

  升个官换个称呼确实是有些麻烦……

  脑中这念头打转,刘金锁再抬头看向李瑕,恍然感到他与以前初次北上时,有了大不同。

  “威风气。”

  “嗯?”

  “末将看阿郎,好生威风……”

  第四百四十四章 权知筠连事

  六月末的庆符县颇为炎热,为了避午时的日头,韩巧儿每日都在屋里躲到傍晚才到院子里玩。

  她以前自是没这么娇气,但如今日子不一样了嘛。

  “走,我们去隔壁吃竹子。”

  小竹熊打了个哈欠,倒也听话,翻了个身,好不容易才爬起来懒洋洋地跟着韩巧儿。

  从前衙绕过长廊,能见到各公房里一片繁忙。韩巧儿习以为常,带着慢腾腾的小竹熊又绕到房言楷那个院子的门前。

  “咚咚咚。”

  “房婆婆在吗?我们家的小竹苗被它祸祸完了,今日来吃你们家的了。”

  很快,院门被打开。

  房言楷家中仆役不多,管事的是从老家带来的一对同族的老夫妇。那房婆婆开了门,满是皱褶的脸上还挂着一丝笑意。

  “姐儿来了?韩老先生与阿郎在院子里谈话。”

  “咦,主簿今日竟有闲情。”韩巧儿提起手里的小篮子,道:“这是给你们带的冰酪。快吃快吃,一会就化了。”

  “那小人再去备些糕点,一会送到院里,姐儿先往院子去吧。”

  那边小竹熊已迫不及待自往竹圃的方向爬进去,韩巧儿只好赶快赶上。

  凉亭里,房言楷正与韩承绪对坐着,各捧着凉茶在喝着。

  见小竹熊来,房言楷摇了摇头,向韩巧儿道:“莫让它拨弄了我新种的荔枝,能吃的我已剪好了。”

  “嗯嗯,还是主簿家的竹子长得好呢。”

  韩承绪转头笑道:“忘了与你这丫头说,该称‘房知县’了,莫失了礼数。”

  韩巧儿忙跑到凉亭前,行了个万福,唤道:“恭贺房知县升官,官运亨通,多福多贵。”

  “借巧儿吉言,去玩吧。”

  房言楷笑笑,目光落在小竹熊那肥嘟嘟的身子上看了一会,忽而叹了一口气,向韩承绪问道:“你准备妥当,近日便要走了?”

  “家当还未拾缀,但就在这几日了。”韩承绪拍了拍膝盖,叹道:“去岁才翻修了院落,倒有些舍不得。”

  李瑕迁了“权知筠连州事”,人虽未归,已将官印送来,咐嘱韩承绪先行置措。

  如今,李墉已赶去筠连安排,很快,高明月、韩承绪也要过去。

  幕僚、家眷去上任,这绝非正常章程,但如今战火连绵,也只能特事特办。

  “若非知道李知州是故意谋求这个官位,我还当他是被明升暗贬。筠连羁縻州以往皆任苗、彝、僰人首领为世袭土官,仅于名义上归服。”

  房言楷话到这里,摇了摇头,又道:“元丰年间起,方有中州官员上任,但并无实权,筠连之民生兵事,依旧由土官掌握。”

  “简单而言,统而不治。”

  “是啊,统而不治。”房言楷道:“便如当时那巡检邬通,便是世袭土官,素来不服管束。否则长宁军又何必舍近求远,选择驻于凌宵城?”

  韩承绪道:“长宁军做不到的,我家阿郎做到了,邬通被剿了。”

  房言楷点点头,道:“李知州若亲赴筠连,必治理妥当,甚至改羁縻地为归化地亦可。但他既未归,你等又何必急在一时。”

  “形势急迫,缓不得啊。”韩承绪道,“何况,说到羁縻地苗、彝、僰诸族之治理,主母比阿郎还要适合。”

  “是吗?”

  房言楷显然不信。

  李瑕那妻子高氏甚少出面做事,给人的印象不过是个柔弱的小姑娘,又岂能代李瑕打理深山蛮夷之事?

  “与房知县直言也无妨。”韩承绪道:“主母之身世……她历代祖先,会盟滇东三十七部,为彝民诸部之主;融合西洱河蛮、僰人、哀牢人、西爨白蛮、滇池汉人,为白族首领。”

  房言楷一愣,讶道:“竟不是南郡高氏,而是大理高氏?”

  “不错,高氏主大理国百五十年,主母自有手段归化小小的筠连羁縻地。”韩承绪道:“且还有阿郎这朝廷命官之名义,另有兵权、钱粮。”

  房言楷点点头,对此事不再操心。

  “庆符军……”

  “自是要带走。”韩承绪道:“如此,房知县也不必再操心军饷。至于营盘,改作安置难民之用吧。”

  如今庆符军被李瑕带走了一半,刘金锁、杨奔、宋禾、俞田、许魁、茅乙儿皆随军出征。

  高年丰领人增援叙州;

  伍昂、搂虎随着杨果南下昭通;

  庆符县内,仅余鲍三、熊山坐镇,不过五百多兵力。

  而南北的局面一旦被打开,庆符县地处李瑕势力之中心,驻军已不需太多,能维持治安即可。

  李瑕亲自北上,韩承绪自是要将剩余兵力南调,以成外实内虚之势。

  今日这一番对谈,房言楷已听得出来局势的不同。

  李瑕的志向,从来不在庆符小小一县之地。

  可笑,当初却还与其争县尉之权。

  而如今李瑕一调任,一个知县的官位便轻而易举地落了下来。

  ……

  待太阳落山,韩家祖孙向他告辞,带着小竹熊缓走过小径。

  “房知县,我们走了。”韩巧儿抬手挥了挥。

  房言楷笑笑,起身拿起花锄,亲自整理着竹圃。

  “弄得一团乱啊。”他摇了摇头,把被小竹熊扒拉在地下的竹子重新插好。

  忽然感受到了离别前的不舍。

  他原本看不起北人,也看不起西南蛮……没想到竟有这样的情绪。

  以房言楷的聪明,隐隐也感受到了李瑕正在渐渐形成割据之势。

  从庆符县开始,他的势力正在迅速地向南北扩张,无潼川府路安抚使之名,却有其实……

  但“割据”二字再浮上脑海,房言楷又摇了摇头。

  “绝非如此,他的志向在蜀帅,否则岂能留我治理庆符?”

  若真是要割据,庆符县这个人口最多、民生最安定的居中之地,必须要留信得过的人才是。

  这般想着,房言楷又安心下来。

  或是因小小县官眼界太低,或是他自欺欺人,谁能知道呢?

  ……

  那边韩巧儿与韩承绪回到院中。

  韩巧儿一边拿竹子逗弄着小竹熊,吸引它动一动。一边问道:“祖父,我听到你与房知县说话了……李哥哥怎将庆符县留给他呀?”

  “他是朝廷命官,不留给他还能留着谁?”

  “那我们这宅子也要给他吗?赋税、兵源他还能给李哥哥吗?”

  这两个问题,一个天真小气、一个却语切实局。但在韩巧儿眼里,似乎同等重要,自然而然便问了出来。

  “叙州都握在手里了,庆符县的赋税、兵源还跑得了吗?”

  “那房知县会不会告李哥哥的状?”

  “不会,他的官是谁谋来的,他心里清楚。”

  “好吧。”韩巧儿道:“可我好舍不得这宅子,好不容易才有地方落脚……”

  韩承绪笑了笑。

  他飘零半生,这次去筠连却并不觉得是漂泊。

  “不必舍不得,相信很快,我们便要随阿郎往成都了。”

  韩巧儿眼睛一亮,马上便心生向往。

  ……

  “高姐姐,祖父说李哥哥很快能接我们去成都呢。”

  是夜,韩巧儿跑到偏厅,只见高明月还在与阿莎姽说话。

  “嗯,我知道的,不过去成都之前,筠连之事我们还得替他办妥当。”高明月应了,转头又看向阿莎姽。

  “姑姑说,是吗?”

  阿莎姽显得有些无奈。

  年前,李瑕便在打主意要她帮忙收服南边的深山老苗。

  阿莎姽对此并不排斥,她排斥的是李瑕拿出了各种章程。

  诸如资以农具及耕牛,教其耕作云云;又有几年免粮,收成缴征几成;还有兴办义学等等……

  这与阿莎姽想像中大有不同。

  她本以为是自己带着冥王到了各个老寨,请出巫法……总之是充满着神秘气息。

  作为苗巫,实在是本能的厌恶那些章程。因此,李瑕在时,阿莎姽一直躲着他。

  高明月与李瑕不同。

  出身于主大理“妙香国”的高氏,苗民、彝民、僰民对鬼神的信仰如何,她很了解。

  近来,她已劝服阿莎姽帮忙收服了好几个庆符的老苗寨。

  非是以大宋朝廷之命,而是以李瑕之名。

  甚至,每提到这件事,阿莎姽已然有些雀跃……

  “是。”

  听到高明月的提问,她点头应了,还舍得多说一句。

  “我们会让古戎地的苗人皆服冥王。”

  “辛苦姑姑了。”

  高明月能为李瑕做的,便是效仿先祖会盟三十七部的做法,让筠连之地各族出一个共主。

  她近来渐渐也有了些当家主母的气势,合着手放在膝上,又道:“官人这新官虽未上任,但筠连定能被治理得很好。”

  ……

  韩巧儿站在一边听了,有些听不懂,只知道是要让人服她李哥哥的意思。

  前几日,她还听到高明月对韩承绪说了一句“能劝服的部落我必尽力,但若哪个首领、峒主、寨主不服,挥兵尽除便是。”

  韩巧儿当时便觉得有些威风。

  “高姐姐好厉害啊,怪不得能做正妻。”她不由心想,“我可做不到这些。”

  筠连诸部族服不服李瑕还不知道,她反正是对高明月心服口服……嗯,其实一直都是。

  “我说李哥哥升了官却跑成都去,原来,这筠连知州是高姐姐。”

  高明月听了韩巧儿这句吹捧,有些微微讶然,又觉好笑又觉得意。

  在亲近之人面前,她颇有些幼稚,遂摆出官架子,道:“那你这小女子,还不拜见本知州……”

  话到一半,她绷不住,又莞尔而笑。

  这回,阿莎姽不仅觉得冥王的神秘气息被破坏,连妙香佛法也不那么庄严了……

  第四百四十五章 俘虏

  一条五尺道蜿蜒向南,四百余庆符军缓缓行进。

  前方的地形渐渐平坦,视野渐广,眼前终于形成了蜀、滇、黔交汇的乌蒙山腹地中最开阔的山谷。

  “好!好!”

  杨果骑在马上,不由感慨了一句,转头向身边策马而行的伍昂道:“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啊。”

  伍昂笑道:“杨公认为此地如何?”

  “西邻金江沙、东邻黔地、北接川蜀、南通大理。山势高耸,易守难攻。”

  杨果话到最后,感慨道:“锁钥南滇,咽喉西蜀。”

  伍昂是班头出身,书没读过,但听过不少房言楷文绉绉的话。努力一下,说话也能显得文雅。

  “李知州说在昭通设府,再打通成都,如此一来,灵关道、五尺道便可形成一个……环。”

  “非瑜说的是‘闭环’,用字精妙啊。”

  “是。”伍昂又添一抹敬畏。

  杨果其实脸色很疲倦,不太承受得了这样的炎热天气下的长途赶路。

  但他还是很兴奋,引经据典,侃侃而谈。

  “古时,此地为夜郎国。汉武帝开蜀故徼,置朱提县。汉至魏晋年间,朱提之民好学,多士人,为宁州冠冕,文风浓郁,不输中原……唉,到了如今,反成乌蛮之地,荒凉至此。”

  话到最后,杨果不由长叹道:“神州大地,分崩离析,可惜可叹。”

  伍昂深受触动,开口想说些什么,却不知如何说,只能道:“难怪李知州要在此建城。”

  “不错。”杨果点点头,道:“昭通,确实该建昭通城,昭以往之乌暗,通以往之闭塞。”

  “好名字,难怪知州如此起名。”

  伍昂打算往后要多读书。

  他以前在县里,看江春、房言楷行事,以为读书是为了当官;如今跟着李瑕做的事多了、走的路远了,方知读书能知道许多事是为何做、如何做。

  又往前走了许久,伍昂抬手道:“杨公请看,那便是昭通城址了。”

  “何处?”

  “前方那便是了。”

  杨果放目望去,只见到荒野中有个驿舍立在道旁,周围仅有一片集市。

  除此之外,空空如也。

  他愣了一下,讶道:“此处……便是昭通城了?”

  “正是。”

  杨果张了张嘴,忘了再催马,四下望了一眼。

  山高谷阔,天地俱静。

  马上的老人显得有些茫然无措。

  良久,杨果苦笑一声。

  “六百里山川,怪不得你说老夫一看便知……”

  ……

  “非瑜说已占据西南六百里山川,兵出大理,由灵关道运来粮草……全是假的?”

  蒲帷说罢,手指点了点李瑕的桌案,有些无奈地叹息一声,又道:“粮草可还没来啊。”

  “六百里山川是真的。”李瑕道,“但运粮是假的。”

  “假的。”

  “嗯?”李瑕疑惑道:“你认为是真的?一开始,我便说了,让你放出‘假消息’。”

  蒲帷道:“我以为假消息用来诱敌歼灭,但总该有粮草送来,走岷江也好、灵关道也罢,成都马上便要断粮了。”

  “我们没这般富裕。”李瑕摆了摆手,道:“很穷。”

  他眼前摆着一张地图,上面标注的却并非是兵力,而是一串串数字。

  势力扩张了不假,但各地所需的钱粮也惊人。

  建威宁、昭通二城,依靠庆符一县之收入、茶马贸易之所得,远远不足。

  前段时间确实在叙州抄得不少钱粮,一部分填补到昭通,另一部分供应了此次攻成都的军需……才到手便已用光。

  “叙州不会有粮草送来。”李瑕道:“接下来,我们要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蒲帷苦笑一声,扫了那地图一眼,看不懂上面那些奇怪的符号。

  但他也已大概明白李瑕如今的势力范围,明白李瑕是在算整个势力范围内可以从何地调粮……然而没有。

  “待马肉吃完,便要断粮了。”蒲帷道,“幸而击败了刘黑马,否则再熬一阵子,只怕大败的会是我们。”

  “眼下开荒,最快也要到入冬才有粮草?”

  “难,勉强吧。”蒲帷道:“眼前如何是好?”

  李瑕道:“南边没有粮来,北边也许有。”

  “非瑜还能去抢利州不成?”

  “我还在想。”李瑕沉吟道。

  他显然还在谋划,暂时没得出结论。

  蒙古大军占据川东各地,这时候去抢利州显然不现实,要面对的是剑门关坚城利寨。

  等刘黑马的败迹传出去,蒙哥很可能还要派兵来,反而能轻易歼灭李瑕。因为,李瑕连破纽璘、刘黑马之后,已成强弩之末。

  只有等蒙哥死了,才能反攻汉中。

  偏眼下还毫无迹象。

  李瑕已派出哨马,去往各地打探情报,同时传书叙州,希望等得到重庆方面的消息。

  他第一次在心中诅咒着,希望蒙哥快点死掉。

  隐隐还带着忧虑,但还能克制得住……

  蒲帷谈完了眼前最要紧的军需之事,见李瑕已在思忖,于是并不就此多说。

  他在厅上坐下来,舒了口气,道:“忙了几日,战后之各项事宜终于是忙完了。你我聊些私事可好?”

  “好。”

  “家父投降了,朝廷……我倒是无妨,但伯父只怕要不容于朝野。”

  “我知道。”李瑕看着蒲帷,沉吟片刻后,似还是保留了一些话,只云淡风轻地道:“我来保蒲帅和你无虞,你可信得过我?”

  蒲帷沉默半晌,想到李瑕对自己的完全信任,于是点了点头,道:“信。”

  “那便是了,我愿聘你为幕,可否?”

  “求之不得。只是……你说击败刘黑马之后再谈的又是何事?”

  两人对视一瞬间,李瑕笑了笑。

  “你既信得过我,慢慢便会明白。”

  蒲帷亦笑笑,竟是不再多问,爽快道:“如此,我之前程性命、伯父之安危,便托付于非瑜了。”

  “我说过,你只管保家卫国,不必再为此戚戚然。”

  蒲帷点点头,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又道:“还有一事,家父虽叛国,但他……如何说呢……”

  他斟酌着,有些难以启齿。

  当时,李瑕与蒲帷约定诈降,蒲帷认为家国大义重要,没有拒绝。但难免也担心牵连到蒲元圭。

  他认为诈降为机密之事,只会有刘家父子知情,到时尽数擒杀便可。

  结果刘元振、刘元礼、贾厚都已被擒下,唯独跑了刘黑马。

  蒲帷遂怕刘黑马回去之后迁怒于蒲家。

  话虽没说完,李瑕却已明白他的言下之意,想了想,道:“你若担心……我们或许可以试着与蒲元圭联络。”

  “什么?”

  蒲帷有些诧异,他并未这般想过。

  李瑕沉吟道:“与蒲元圭取得联络……能得到蒙哥的消息也好……”

  “真要劝家父反正?”

  “未必会反正,但我需要情报渠道。”李瑕指尖轻轻敲打着桌案,眼中沉思之色愈浓,轻声道:“如何做呢……还有什么筹码……”

  显然,哪怕成都之战赢了,让投降蒙古的蒲元圭敢暗中传递情报的筹码并不多。

  人家既降了,便是权衡过利弊,做出了取舍……又不止蒲帷一个儿子……

  “哒”的一声,李瑕的手指停在桌案上,喃喃道:“儿子?”

  “非瑜说什么?”

  “俘虏了刘元振之后,你去见过他吗?”李瑕问道。

  蒲帷摇头道:“未曾。他虽是蒙虏,但待我有礼,如今沦为阶下囚,倒不必去羞辱于他。”

  “可以去见见他。”李瑕道,“他那人颇为有趣。”

  蒲帷尚不明白,李瑕已起身向俘虏营而去……

  ……

  成都城如今已不再修城墙。

  李瑕的防御策略显然与任何宋将都不同,若再有大股蒙军来攻,他打算直接撤退了。

  但他认为不等蒙哥得到消息、再派兵过来,蒙哥应该会直接死掉。因此让士卒们开始修建屋舍、开垦田地,以做休整生息之用。

  到处都是繁忙景象,宋兵士卒们驱赶着俘虏大兴土木。

  城墙上,刘金锁正光着膀子站在那吆喝,见李瑕往这边来,忙不迭便跑下来。

  “阿郎!”

  “杨奔回来了吗?”李瑕问道。

  昨日有哨马在彭祖山探到刘黑马的行迹,杨奔遂领兵去追了。

  刘金锁摇头,道:“还没有,刘黑马很难捉,我猜杨奔追不到。”

  他这两日,时不时便要展现一下他的聪明。

  李瑕懒得理会,又问道:“刘元振关在何处?带我去见他……”

  “是!”

  刘金锁一路领着李瑕,却是下了一个地窑。

  “阿郎你看,我们捉的俘虏太多,都快关不下了。这城里太多屋子又被毁了,但是地窑毁不掉啊。我就把这些个蒙虏的头子都关在地底下。绑得死死的,一定逃不掉……”

  火把凑过去,照在刘元振身上,确实被绑得极为结实,浑身上下无一处可动弹,连嘴也被塞住。

  “倒也不用绑得这么死。”李瑕自语道,上前,解下刘元振嘴里的布。

  “呼……呼……李非瑜,若易地而处,我绝不会这般待你……便是蒙人俘获驱口,也未有这般……”

  刘元振大口喘着气,摇着头,竟还能以教训人的语气说话,分寸拿捏得犹不错。

  “是吗?你要我往你身上烙印,如牲畜般驱使?”李瑕道。

  “那是曾经。如今北地世侯治下,不同了,不同了。”刘元振说话时始终尽力掌握主导,一个话题之后,马上又道:“让我猜猜,你想招降我?”

  “错了。”

  “那莫非是重庆失陷的消息这般快便传来了?”

  “没有。”

  “哦?看来,你是想利用我……”刘元振皱眉一想,一句一句试探道:“家父反攻过来了?”

  他观察着李瑕的神情,不等回复,又道:“欲让我帮你诈开剑门关?不,你信不过我……哦,你想联络蒲元圭?”

  李瑕皱了皱眉。

  刘元振的反应太快,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他忽然转身便往外走。

  “非瑜这是何意?!”刘元振大声唤道,“你我可以谈。”

  李瑕没搭理他,向刘金锁道:“这个俘虏自以为是,需要劳动,等他没气力说话了再带他来见我。”

  “是!”刘金锁抱拳应了,转身看向刘元振,“哈”地笑了出来,问道:“你觉得你很聪明?”

  “不敢当。”刘元振还在笑,“比阁下稍聪明些。”

  “嘿,那我们走着瞧……”

  第四百四十六章 失言

  龙泉山脉横亘于成都东面,分割了岷江、沱江水系,也分割了川西、川东。

  这些年,宋军在成都战场节节败退,只能依靠龙泉山脉的地势与蒙军纠缠,李瑕也先后驻军其中的云顶山、彭祖山。

  没想到世事变幻,形势完全反了过来。如今却是刘黑马率五百残兵退入山地,借地形躲避宋军的围剿。

  情况很糟。

  刘黑马坐在树荫下,掀开衣袍一看,身上被灼烧又被河水泡过的伤口已经开始发烂。

  亲兵刘乙拿着匕首上前,道:“大帅,小人这就割了?”

  “割。”

  刘黑马面不改色,抬起头,看着枝桠间漏出的几点天空。

  不一会儿,豆大的汗水从他额头上沁下来,他咬着牙,竟是到最后也一言不发。

  并非所有人都能像他这般顽强,短短半日,军中又死了十余个伤兵。

  刘黑马才处理过伤势,马上便起身向那边走过去。

  “大帅。”刘乙又上前,指了指地上的尸体,低声道:“把他们烤了吧?”

  “啪”的一声响,刘黑马一巴掌便抽他脸上,骂道:“同生共死的兄弟,你能说出这等话来!”

  周围垂头丧气的士卒纷纷转头看来。

  刘黑马面沉如水,喝道:“战败了,是我的过错。但你们个顶个都是好样的,都是随我从北边来的骁勇之士,烈火焚身哼都不曾哼过一声,愣是从岷江游过来。还有气的,给我咬牙活下来!等突围到了川中,养上两月,往后还是荣华富贵!”

  他走了几步,狠狠瞪着一个个士卒。

  “但要有哪个撑不住了,现在说,我给他一个痛快。我没能带你们回故土安葬,但也绝不吃你们身上一块肉。能撑下来的勇士有的是本事,抢南人的粮食!”

  “大帅说的不错,到川中,带回兵马,抢南人!”

  那颓靡的士气高涨了些,刘黑马让人刨坑将死者埋了,又召过刘乙,道:“你也是勇士,换作死的是你,我能让人吃你的肉吗?”

  刘乙颇惭愧。

  但他这人凶狠,竟是道:“小人要是死了,请大帅割了我的肉吃,糙是糙了点,大帅能活就行!”

  “狗猢狲……”

  话到这里,那边已有哨探匆匆跑回来。

  “大帅,发现宋人了……”

  刘黑马面色不变,下令起行。

  他打算往南,沿山脉而走,宋军若还敢追,过了嘉定府之后,他便可洗劫沿途村庄。

  甚至,脑子里一个奇袭叙州的想法已渐渐成形。

  但接着,却听那哨探禀道:“只有几个宋人,分别在各个山谷里大喊,说要单独见见大帅,送还俘虏。”

  刘黑马脸色终于有了变化,浮起些诧异之色。

  “送还俘虏?”

  他喃喃了一声,转身向山坳走去。

  良久,远远有山谷中的回声传来。

  “刘黑马……马……马……马……佰将愿只身见你……”

  ……

  半日后,杨奔独自走过山谷。

  他知道山顶上有蒙卒的哨马在眺望着他,以确保宋军没有追过来。

  终于,前方出现几个蒙卒,上前一把摁住杨奔,蒙上他的眼,带着他又走了许久。

  待到眼前一亮,他便看到刘黑马坐在大石上。

  “又是个小兔崽子。”刘黑马见杨奔年轻,笑了笑,开口便道:“你打仗不行,这么多日还追不到我。”

  若以杨奔以往的性子,定要被这一句话激怒,但此时却是点点头,承认下来。

  “是,你刘黑马老于阵仗,我不如你。但我还年轻,早晚比你会用兵。”

  刘黑马大笑,道:“今日一刀斩了你,且看是否还有早晚。”

  杨奔道:“你敢杀我,我家阿郎便杀了你两个儿子、一个妻弟。不如试试?”

  这威胁,刘黑马并不当回事。

  他是刀山血海里走出来的,不需要提着刀上前吓唬杨奔,只坐在那本身就有杀伐气。

  他两句话无非是为了试探杨奔的性格,试出来了,便懒得计较,大咧咧道:“说,李瑕欲如何?”

  杨奔不答,反而问道:“你败成这样,打算如何禀报蒙哥?”

  刘黑马一听便了然,道:“他希望我谎报军情,以免大汗再发兵攻成都?”

  杨奔咧了咧嘴,但眼中毫无笑意。

  刘黑马没有马上回复,沉吟道:“如此看来,李瑕并不愿为重庆府分担……他有私心啊。小子,你是宋将,还是李瑕的人?”

  “我家阿郎并非不愿分担,而是料定蒙哥必败。”

  “是吗?”刘黑马感慨道:“你可知,没有一个朝廷再能如大蒙古国一般善待武将,裂土分封、世袭官爵,予兵、予权……”

  “不知你在说什么。”

  “那是因你不知李瑕之目的。”刘黑马道:“也是因你领的兵太少。”

  杨奔皱了皱眉,懒得想,道:“只说答不答应阿郎的条件。”

  刘黑马思忖片刻,权衡着这一战之功过,揣测着李瑕之目的……再一看杨奔那张死人脸,觉得与这小子谈论无趣,直截了当地道:“还有什么条件,一并提出来吧。”

  “你需让利州支援粮草过来。”

  “李瑕给我什么?”

  杨奔道:“我们不会再追击,并放了刘元振。”

  “只放元振一人?”刘黑马摇了摇头……

  ……

  “我明白了。”

  刘元振转过头,那张被烈日晒得红彤彤的脸上大汗淋漓。

  他喘了两口气,看着刘金锁,却是笑道:“李瑕欲与家父谈判,对吗?你等露出破绽了,不修城防,反而大修屋舍,看来,是认定大汗不会再派大军攻成都,为何呢?”

  刘金锁正要挥鞭抽这不干活的劳役,闻言倒是被勾起了好奇心。

  他素来好奇心就重,不由问道:“为何呢?”

  刘元振道:“眼下你等亦需休整,李瑕希望让家父谎报军情,隐瞒成都大败,然否?”

  他一边说,一边放下了手中重重的石块,沉吟着,又道:“暂时不互相动兵,静观川东战局,此为于双方皆有利之条件。”

  “哈哈哈!”刘金锁大笑道:“还互相用兵?用你娘咧,你那黑马老爹还有兵用吗?”

  刘元振有些无奈,对着这么个莽汉,道理讲起来也累。

  “家父虽无兵,却可让大汗暂不再出兵……甚至,还能给李瑕粮草。”

  “给粮草?”刘金锁眼前一亮。

  “不错。”刘元振道:“从利州调的粮草只到了一批,后续还会再调。”

  “能给我们?”

  “只要谈妥了。”

  刘金锁问道:“就像我们和辽、金打了败仗,得给钱一样。”

  “这……差不多。”刘元振道:“与岁贡的道理相类,今次是我方败了,给尔方纳贡。”

  刘金锁恍然大悟,拍头道:“怪不得……以往我还说朝廷怎总是和谈,辽金又怎能答应,原来打了胜仗,再和谈,有这般好处。”

  “正是如此,战事资财靡费……”

  刘元振话到一半,见刘金锁瞪着大眼,显然是听不太懂,于是换作更浅显的白话。

  “言而总之,和谈比打仗要划算。你我双方有话好好谈,比继续打仗划算。明白吗?”

  “你爷爷听得懂。”刘金锁道:“但那黑马小儿真就能谎报军情?嘿,你们这战输得可不小。底裤都被扒了,光腚上了大街,还能瞒得住?”

  刘元振毫不介意那些“爷爷”“小儿”的字眼,笑了笑,拉着刘金锁走了几步。

  脚下的铁链作响,终于是走到了树荫下,他舒了口气,缓缓坐下来。

  “刘大哥且听我说,谎报军情自古皆有。远的不说,只说你宋朝,徽宗年间,宰相王黼便曾花钱六千二百万贯,从金人手中买了六座空城,向宋徽宗报捷。”

  刘金锁张了张嘴,讶道:“还有这样的事?你这猢狲,莫是拿言语诓你爷爷?!”

  “欸,天下间何等光怪陆离之事未有。”刘元振笑道:“我等北人豪爽,无这许多歪心思,编也编不出这等事。”

  刘金锁大受震憾,犹不敢相信,只觉如何看都是假的。

  刘元振又道:“还有,宋金灭辽之际,童贯以百万贯赎回燕京等空城,称‘大宋已收复燕云’,因此获封广阳郡王。”

  “真的?”

  “千真万确。”

  “乖乖。”刘金锁摇头不已。

  刘元振又笑,道:“如今成都一战,不过万余兵力,小打小闹。家父瞒一瞒大汗,定能做到。李瑕若有此意,我可诚心襄助。”

  “嘿,那你说说,然后呢?”

  刘元振揉着腿,沉吟道:“等川东战事消息,若大汗胜了,李瑕只有投降这一条路……”

  “可去你的吧!”刘金锁一巴掌便摔过来,骂道:“你这猢狲。”

  “刘大哥莫怒,且听我说完……”

  刘元振三十余岁,但保养得宜,在刘金锁这二十几许的糙汉面前一口一个“大哥”却也不显得突兀。

  他避了一避,整理着头发,道:“只说各种可能,此为其中之一。倘若到时大汗大胜,李瑕愿归顺,只须归还俘虏,家父可保他一世前程,双方安稳。”

  “狗猢狲,你还说!”

  “再说大汗若败了。”刘元振不急不徐道:“大汗若败了,那一切便如李瑕所愿,成都一战便算不了什么,家父之败绩亦有了借口。总之眼下休战,对双方皆好。”

  “哈哈哈哈,你那狗屁大汗,肯定是要大败的!”

  “哦?刘大哥何以确定?”

  “因为他的腚要被捅了!哈哈,忽……”刘金锁话到一半,戛然而止,重重踹了刘元振一脚,骂道:“狗猢狲,你是俘虏还是爷爷是俘虏?!审爷爷?!”

  刘元振眼睛一眯,须臾又朗笑起来,道:“说了这么多,一句话,家父与李瑕有谈判的契机,刘大哥莫总出手打我,我值许多钱粮……”

  第四百四十七章 更聪明

  刘元振脸色虽不显,脑中却依旧回想着刘金锁方才那一瞬间的神情。

  “你那狗屁大汗的腚要被捅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刘金锁那份得意从眼神中冒出,根本就藏不住,也做不了伪。

  待那个“忽”字出口,又硬生生止住之后,刘金锁分明是极为懊恼。

  一个咋咋呼呼的莽汉,演不出这样复杂的神情。

  那,此事多半是真的了。

  忽什么呢?

  ……

  脑中飞快思忖着这些,刘元振脸上却丝毫不显,仿佛根本就没注意到刘金锁这句话,再开口,已换了别的话题。

  “当然,除了让家父谎报军情、运来粮草,李瑕或许还需我联络蒲元圭。不必如此折磨于我,只需放了我与二舅、五弟,我必然会全力配合。”

  “哈哈哈,你真是稻杆敲锣,响的没。”刘金锁似乎松了口气,尬笑两声,大声道:“不可能轻易放了你的!”

  “只求刘大哥能为我美言几句。”

  刘元振一直在笑,笑容并不谄媚,颇爽朗,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

  他眯眼看着刘金锁身上的刺青,又道:“刘大哥身上这花样好漂亮,是临安人?”

  “爷爷不是临安人,但在临安长大。咦,你怎知道的?”

  “看这技法、画风便知,天下唯有临安能绣这等精细的花样,有这斑斓色彩。”

  “别提了,那狗娘养的东西,坑了老子好多吊钱。”

  好话没说对地方,刘元振笑了笑,自然而然又换了个话题,问道:“刘大哥与李知州也是在临安相识?”

  “嘿,可不是吗,那时候,我随阿郎北上,那可真是……”

  这句话终于是搔至刘金锁痒处,他将手里的鞭子一放,便夸耀起来。

  刘元振听得那“北上”二字便留了意,眼底泛过一丝波澜,含笑听着。

  可惜,不多时,刘金锁再次反应过来,陡然住了嘴。

  “好你个俘虏,劳役不做,哄得爷爷在此给你说故事!”

  他这人情绪变幻急如雷雨,说怒就怒,已起身去捡起地上的鞭子,又要打刘元振。

  刘元振忙道:“大哥息怒,今日真是累狠了,你我是本家,又相谈甚欢,饶了我这一遭可好?”

  “好个屁!爷爷也没你这样的本家。你抬眼看看,这成都城几百万人都是蒙人杀的,你给蒙人当狗,不如给爷爷当狗,好好修修这城!”

  “大哥且听我道来,屠蜀之事,尚在窝阔汗之时,下令者为二太子阔端。今大汗即位,杀窝阔汗一系诸王,亦是为蜀中生灵报仇……时过境迁矣。”

  面对的是不晓事的莽汉,刘元振张口便是一套说辞,又消了刘金锁一半怒气。

  其后,他眼中精光一闪,又道:“到了如今,蒙古诸王之中,亦有不少心怀仁义。僻如世子真金,取汉名,习儒学,此皆我辈汉人劝导之结果。”

  话到此处,刘元振悄悄打量了刘金锁一眼。

  果见那莽汉讶道:“真金?忽必烈的儿子?”

  “咦,刘大哥竟知世子之名?”

  “爷爷我知道的事可多了!”

  “佩服。”刘元振蜻蜓点水般试探了一句之后,不敢就此话题多说,笑道:“你看,你我皆汉人,皆怜民生艰苦……”

  “闭嘴吧你!给爷爷去干活,方才闲聊花了多少功夫统统补上!今日不将这屋子修完,一口吃的都休想有!”

  “啪”的一声,鞭子再次抽下来。刘金锁说翻脸便翻脸,毫不含糊。

  ……

  远远的,李瑕正站在城头上看着这一幕。

  过了一会儿,刘金锁“登登登”爬上城头,道:“阿郎,小人跟那小子聊了一阵了。”

  “都说什么了?”

  “说了好多。有些记得,有些记不得了。”

  “捡你记得的说。”

  李瑕耐心听着刘金锁絮絮叨叨说了一会,问道:“忽必烈要趁着蒙哥出征之际,在草原上造反。此事你告诉刘元振了没有?”

  “没有。”

  刘金锁先是把头摇得跟波浪鼓一般,之后想了想,却是又道:“不对……我好像说漏嘴了,又好像没有。我说他的大汗要被捅了腚,但还好我反应过来,停住了,他没发现。好险好险”

  “嗯,去吧。”

  刘金锁脚步一抬,却又犹犹豫豫地停下来。

  “阿郎啊,我真是不明白。”

  “有何不明白?”

  “为啥要让我跟那小子聊天?要聊些什么阿郎又不说。”

  李瑕道:“我只是想了解了解刘元振。”

  刘金锁又问道:“那我万一泄漏了机密,怎生是好?”

  李瑕沉默片刻,道:“放心吧,你不会泄漏的。”

  “真的?”

  “嗯,你比他聪明。”李瑕道。

  刘金锁大喜。

  他挠了挠头,有些不敢相信,但这话既是李瑕说的,肯定是真的了。

  他不由满心欢喜,只想着等杨奔回来,一定要告诉杨奔“阿郎说,我比刘元振还聪明!”

  ……

  看着刘金锁离开的背影,蒲帷向李瑕问道:“这便是你说的,刘金锁能把刘元振骗了?”

  “不错。”

  蒲帷道:“刘元振那人极聪明,且被我骗过一次,真能再上一次当?”

  “好吧,那我方才说错了。”李瑕道:“不是刘金锁把刘元振骗了,而是我把刘金锁骗了。”

  蒲帷笑了笑,完全明白过来。

  李瑕又道:“接下来,换蒲兄去看着刘元振……另外,再给令尊写封信吧,杨奔就快回来了。”

  “非瑜笃定刘家父子能答应我们所有要求。”

  “他们不会拒绝的。”李瑕道,“这是双赢的合作。”

  蒲帷点点头,转身离开。

  走了两步,他又回过头,问道:“忽必烈真要在草原上造反?”

  李瑕回答得很干脆。

  “对,就是这样。”

  ……

  待蒲帷走后,李瑕揉了揉脸,难得显得有些犹豫。

  局面对他而言渐渐有些为难起来。

  一方面,要解决眼下的各种困难,他必须让刘黑马、蒲元圭这些在蒙哥帐下的将领心生惊疑。如此,才能得到他们一小部分的配合,得到钱粮、情报。才能守住成都,继而有反攻汉中的可能。

  但另一方面,李瑕渐渐意识到,自己插手的太多,是否会改变某件事?

  以往,他认为一切都是大势。

  蒙哥伐蜀是大势所趋,蜀中山城坚垒、宋朝民众抗蒙热情高昂亦是大势所趋。蒙哥该是在两股大势的轰然碰撞中死掉……这其中,他李瑕所为暂时还不足以影响这两股大势。

  但若蒙哥之死原本只是意外呢?

  李瑕的犹豫便在这里。

  做的越多,他的顾虑也在一点点的堆积,终有了些迷茫。

  他想着想着,忽然脱掉身上的盔甲,绕着成都残破的城墙跑起来。

  ……

  夕阳一点点落下,李瑕也不知跑了多久,大汗淋漓,双手撑在膝上大口地喘着气。

  “呼……呼……”

  隔了很久,他再次对自己说了那一句话。

  “你是冠军。”

  冠军不止是荣耀,而是百折不挠,一往无前。

  哪一次,你上场前,是寄望于对手有伤病?

  蒙哥死不死的又如何?

  他不死,你便怕了吗?

  “来啊。”李瑕喃喃着,再次直起身躯,迈动了脚步。

  晚风躁热,城池荒废。

  但热血与汗水洒下,又像是在给这荒废之城浇水施肥,要让它重回繁华昌盛……

  第四百四十八章 阴谋

  数日后,遂宁,灵泉山。

  此地位于成都东面三百里,蒲择之收复成都时曾命段元鉴驻守,协助刘整守箭滩渡,后被蒙军攻破。

  刘元振牵马在箭滩渡上了小船,渡过涪江,拖着疲惫的步伐上了山,终于再次见到了刘黑马。

  “父亲!”

  “元振!”

  父子二人对视良久,眼眶皆有些发红。

  “父亲竟伤得这般重?”

  “小伤,无妨。”刘黑马看着刘元振那被晒到脱皮的脸,摇了摇头,道:“你受了不少苦?”

  刘元振回想起在成都干的那些苦活,把伤痕累累的手藏在袖子里,不欲让刘黑马看到。

  但他肚子里还是“咕噜”了一声,声音很响……

  不一会儿,吃食被端上,父子二人谈起眼前的局势。

  他们能有这舒服的处境,显然,都是答应了李瑕的某些条件。

  “战败之事,莫与人言。”刘黑马脸色深沉,隐隐有些尴尬,道,“有宋军突围,故而我追击至此。如今大军犹驻于成都城外,与宋军对峙。”

  “孩儿明白,利州的粮草还会继续调往斩龙山?”

  “嗯。”

  刘黑马应了,闷声闷气的。

  这事说起来真是无甚意思,他也不欲再谈。

  刘元振擦了嘴,道:“李瑕让我给蒲元圭带封口信,‘若有变故,蒲帷可为后路’,希望蒲元圭能给他回信。”

  “依他所言,他便放了仲厚与培之?”

  “不,李瑕说的是……不按他说的做,他便杀了五弟与二舅。”

  “这小畜生!”

  纵是刘黑马涵养颇好,也忍不住骂了出来。

  眼下,他考虑的已非如何击败李瑕,而是如何遮掩败迹。

  他任都总管万户,统领西京、河东、陕西等地,地盘是自己的,还有些兵马,如今已派人回去再调。

  但担忧的是,李瑕之后的反应。

  “若有变故?”刘黑马问道:“李瑕真是笃定大汗会败不成?”

  刘元振斟酌着,缓缓道:“孩儿在成都时,得到了些蛛丝马迹。”

  他复述着与刘金锁闲聊时的细节,最后道:“一个身在南边宋军中的小校将,对草原之事有如此了解,怪哉。”

  “刘金锁不是故意与你说的?”

  “绝不是。”

  刘元振很是自信,又道:“孩儿是何样人,岂能连个傻子都糊弄不了?他没开口,肚子里哪句话真、哪句话假,已一眼将他看穿。”

  刘黑马点点头,喃喃自语道:“漠南王如今在哈拉和林,主持佛道辩论吧?”

  “说到此事,还有个细节,刘金锁认识不少全真教道士。”刘元振道:“孩儿曾听到他与旁人闲谈,聊到一句‘到时我们去抢了终南山,那些牛鼻子可富,佩的剑都是西夏剑’。”

  刘黑马眼一眯,目光灼灼地看着儿子,道:“莫卖关子,你如何想的?”

  刘元振开口,有些迟疑着道:“漠南王莫非与宋廷有所联络?”

  话不必挑明,刘黑马明白这当中的意思。

  有些事,他是最明白的……忽必烈的威望远远不能与蒙哥相比,甚至因其行汉法治汉地,蒙古诸王颇有抵触,骂其大逆不道。

  因此,刘黑马揣度忽必烈的野心,该是如察合台、拔都一般分封,据漠南,为中州之主。

  而不可能统治得了偌大的大蒙古国。

  成吉思汗的子孙们,也不可能容忍重用汉人的忽必烈成为大汗。

  绝不可能。

  这道理,刘黑马以为忽必烈懂……

  他不由沉吟道:“漠南王若真有此心,为何不与我说?”

  “父亲,我们与漠南王亲厚,这不假。”刘元振道:“但去岁大汗钩考中原,并未牵连到父亲与史天泽。漠南王只怕……并不信任父亲了。”

  刘黑马与汉人无异,从心底上说,蒙哥与忽必烈之间,他更倾向忽必烈。

  但刘家与史家一样,是成吉思汗时便投效的宿将,不需要依附忽必烈也能得到蒙哥的信重。

  一定要站队的时候,刘黑马的选择确实难说。

  总之,他与忽必烈亲近,但非心腹。

  “即便如此,你的猜想也不妥当。”刘黑马道:“漠南王是何等英雄,不至于让李瑕得到这般机密的重大情况。”

  “若是漠南王与赵宋中枢有所联络又如何?”刘元振道:“李瑕年纪轻轻,竟能任如此高官,背后势力必不小。”

  话到这里,原本不该挑明的也直说了。

  刘元振不再藏着掖着,语速加快,道:“且李瑕笃定大汗会败,为何?此子出身微末,能屡挫名将、收复川西,其背后若无一股大势力推动,孩儿真不信。而这股大势,赵宋中枢尚且没有。”

  刘黑马眼神一凝,脸色愈深沉。

  刘元振越说越自信,侃侃而谈道:“李瑕不肯归顺大汗,非因迂腐,那是为何?到底是谁给了他这样的底气?!”

  “不,因你看不透李瑕,故而有所臆想。漠南王不会如此,他岂能不明白,他的威望不足以震慑诸王,一旦造反,只会让大蒙古国四分五裂?!”

  刘元振沉默。

  他皱了皱眉,也开始怀疑是否自己想多了。

  父子二人安静了许久。

  忽然,刘元振扬起嘴角笑了笑。

  “四分五裂又如何?”他喃喃道。

  刘黑马眯了眯眼。

  刘元振道:“大蒙古国四分五裂了,那又如何?如此广阔的疆域……如此广阔!”

  便是他,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形容大蒙古国之疆土。

  “分崩为四国,五国,哪怕十国……漠南王只要称汗,他治下之土也将远胜于历朝历代!便是当今大汗,真能维系住这大蒙古国?弹压得住窝阔台、察合台系诸王?何必管它是否分崩离析?!”

  刘元振倏然起身,目光灼灼。

  “父亲!漠南王真有称汗之志啊……不,他该称帝,称帝才是啊!”

  刘元振突然激动起来。

  他与刘黑马不同,他更看重往后,也更有蓬勃之气。

  “北人劝了漠南王这么多年,‘今日能用士,能行中国之道,则中国主!’为的不正是如此吗?我等习儒练武,上马取天下、下马治生黎,只为到草原上行蒙古之礼?不!中州不当为汗国,当有煌煌王朝!”

  刘元振搓着手,一边说一边踱步。

  “煌煌王朝,此方为我辈之不世功业。金莲川幕府那些老家伙也是这般想的。今日之一切,皆出于其谋划,如此方说得通!漠南王真愿回哈拉和林清闲终老?赵宋不该由大汗攻打下来,它只能由中州之主来取!”

  他紧紧盯着刘黑马,劝道:“父亲,该由一个正统皇帝来取赵宋。金莲川幕府那些人,要拥立一个皇帝!不是大汗,是真正的天子!”

  不是生在辽、金、蒙古的北人,不会明白这其中的区别。

  他们心底,渴求的就是一个皇帝,一个如秦汉隋唐的国君,而不是什么大汗。

  千百年来,深深刻在骨子里。

  为此,刘元振已微微颤栗。

  刘黑马没有说话,脸色深沉得厉害。

  随着儿子的分析,他确实已能揣测到一场阴谋的轨迹。

  漠南王饱受猜忌,金莲川幕府因此联络赵宋,联手要让大汗亲征失败。待大汗威望大跌,无法威慑诸王,便只能重新让亲兄弟来主理漠南。

  李瑕还不足以有这个实力。那么,赵宋这边,有某人与漠南王达成了默契,遂派李瑕北上相谈,之后在川蜀布局,对大汗形成了包围之势。

  此人之目的比漠南王还要狠辣,不打算让大汗活着回草原?借此收复汉中。

  能与漠南王搭上线、布这样的局;且重用李瑕这个起于微末的年轻人、并全力支持。

  深谋远虑、慧眼如珠……赵宋中枢到底是谁有这般能耐?

  丁大全?

  刘黑马久在北面,实在是不识得几个宋廷重臣。

  因自史嵩之丁忧去相之后,宋廷宰相换得既快,个个还生怕与北面有所交集。

  他也是出征前才打探到,当今之丁大全任相不久,据说名声不太好。

  没想到,竟是如此老谋深算之辈。

  无怪乎赵宋皇帝如此信任他。

  刘黑马不由大生忌惮。

  ……

  “父亲。”

  刘元振又开口唤了一声,劝道:“漠南王没告诉我们,但他知道的,只要事成,我们会拥护他的。”

  “傻孩子。”刘黑马道,“不会有比大蒙古国更善待武人的王朝……为父是世侯,不是文官。”

  “可往后呢?乱世总会终结,父亲的子孙后代真能世世代代袭爵?父亲不也说过吗?诗书才是不朽,文官才是盛世最好的归宿。”

  刘黑马摇头。

  他一辈子活在乱世,只有兵权才让他心安。

  刘元振苦笑,道:“孩儿明白父亲心意……但,我们败了啊。”

  刘黑马终于叹息一声。

  是啊,败了。

  败了便无资格再做决择,眼下,最好的选择竟还真是支持漠南王。

  ……

  这一场谈话,无形中彻底动摇了刘黑马的战意。

  他自己都能预料到,川蜀之战,往后他做出每一个选择时,都会回想起今日琢磨出的那一场阴谋……

  “按李瑕说的,你替他联络蒲元圭。”刘黑马缓缓道,“为父会再手书一封,派人送去成都。”

  ……

  半个月后,成都。

  李瑕截获了利州送来的粮草,且相继收到了刘黑马、蒲元圭的回信。

  这些,都是他计划之后、努力达成的小小成果,总能让他心安。

  反而是盼着蒙哥去死,这种飘渺的期望总是让人不安。

  “成功,果然还是靠自己一步一步得来告谱,投机不适合我。”李瑕心里如此感慨道。

  他从蒲帷手上接过蒲元圭的信,摊开,扫了两眼,脸色渐渐凝固下来。

  信上的内容并不复杂。

  蒲元圭称蒙军正如火如荼对钓鱼城展开攻势,并劝降蒲帷与李瑕。

  虽是劝降,字里行间却暗藏着一些消息。显然,刘元振并未与蒲元圭说透,但提点了些什么。

  李瑕对这个态度很满意。

  他忧虑的是情报上传达出的战况。

  “钓鱼城……此处若被攻破……”

  蒲帷道:“钓鱼城若失守,重庆必守不住,则川蜀亡矣。”

  这是毋庸置疑之事,李瑕自然知道。

  “运筹先去忙吧,我想事情。”

  “好。”

  李瑕长舒一口气,倚在椅靠上,闭上眼。

  他的一切计划,皆是建立在“蒙哥死”这件事上。

  眼下,需要做出一个决断。

  是等在成都,等蒙哥战亡,马上提兵汉中;还是支援钓鱼城,亲手补上计划中最关键的一环……

  第四百四十九章 俯瞰

  叙州。

  江春近来心情极好。

  收复成都的消息传来,泼天大功突然砸在头上,想不开心都难。

  封赏虽还未下来,但改变已然开始。比如,牟珠向来善妒,前几日竟是提议要为他纳一房妾氏。

  江春却是摆手拒绝了。

  非因不想,他极想。

  但他是聪明人。

  牟家因牟子才辞官,在官场上势弱了不假,但牟子才也因此声名大噪,一旦起复,便是要成为重臣的。

  比如……往后新帝登基时,便最需要起复宿儒。

  他江春眼下是立了功,升官指日可待。

  但此时纳妾,牟家人如何想?

  两家联姻,是要携手并进的。

  妾什么时候纳都行,不能在这时候纳。

  为官,先要会为人处事。

  不过,虽拒绝了妻子的提议,江春还是感到美滋滋的。

  再没人能说他是依靠岳家晋升,他的前途,是因他的功劳!

  连在安抚使朱禩孙面前,江春底气也壮了不少。

  ……

  “载阳慧眼识珠,放手用人,又镇守叙州,筹措军需……前途无量啊。”

  见了面,在堂中坐下,朱禩孙也不得不褒扬江春几句。

  江春行礼笑道:“一切皆是朱安抚使指挥有方,非瑜也称,幸有安抚使运筹帷幄,遣他北上复成都。”

  朱禩孙苦笑。

  随着程元凤罢相,他知道自己便是“立下大功”,晋升也有限。

  很快,江春……甚至李瑕的官位都要在他之上。

  故而,谁人不恨丁大全?

  只可惜,当初程相公窘于章程,拘泥小节,不敢大胆起用李瑕。

  到如今,想这些已无用了,朱禩孙摆手道:“成都既克,非瑜也该向我回报调令了。另外,如今川东战事如火,蒲帅严命我守住泸州防线。”

  这话,言下之意很简单……把信印还我,我还要回泸州带兵。

  江春当然听得懂,但偏要装傻充愣。

  “朱安抚使此话怎讲?非瑜不是已派人报功了吗?”

  朱禩孙道:“我打算让非瑜统兵镇守成都,两地路远,战事由他权宜决断。载阳认为如何?”

  他说得更为直接了……你想怎样就怎样,但把信印还我。

  江春道:“朱安抚使所言极是,不过,安抚使之职权,何须问……”

  “江载阳!”

  朱禩孙终于拍案喝道:“我受够了你的官腔!休在我面前推诿了事,只说信印能不能物归原主?!”

  江春骇了一跳。

  他只觉朱禩孙这位上官的涵养还不够。

  太沉不住气了……

  “安抚使息怒,息怒。我虽不明安抚使所言何意,却可派人问非瑜……”

  “够了!川蜀危在旦夕,你还在这虚言客套!看看你这副嘴脸,有一点为国为民的样子没有?!”

  “是,是……官印不在我手中,我真需要派人到成都去问。”

  江春故作惶恐,心中愈发摇头。

  冲我发火?

  你的官印丢了,我不揭破,你冲我发火?

  事实上,朱禩孙能坐到这个官位,江春如何想,他都一清二楚。

  但换作谁在这种局势危急之时丢了官印能不急?

  他开口,打算继续敲打江春……

  恰在此时,有小吏小跑到堂外。

  “安抚使、江知州,外面有人求见,送来了这个……”

  那是一个锦盒。

  朱禩孙打开一看,却是愣了一下。

  他目光落处,只见他的各个信令皆在其中。

  “这……”

  “安抚使,是否要见来人?”

  朱禩孙拿着那个锦盒,抬起头,张了张嘴,没有马上回答。

  他知道,李瑕不太可能轻易将这东西还回来……

  此时,一个身影已踏进了大堂。

  “朱安抚使,许久不见……”

  ……

  凌霄城。

  校场上的士卒还在列队操练。

  点将台上,易士英负手而立。

  这是七月中旬,天气最热的时候,阳光照下来,能看到他身上还冒着热气,他却始终披着重重的盔甲,没有一丝一毫想去休息的意思。

  但,易士英心里是忧虑的。

  重庆府的消息前几日已到了。

  重庆之门户,合州钓鱼城已被蒙古大军围了两月,消息不通,情报不知。

  蒲择之也派人问了叙、泸方面的情报。

  而更具体的指令,还要等叙、泸的情报传回重庆,再由蒲择之定夺,是否需下长江支援重庆……

  易士英忧急如焚。

  他已隐隐感受到蒲择之已失了指挥全局的权力,只看这消息传递的速度便知。

  万一,等重庆需要支援的消息传来……甚至重庆府还未做出决断,已被蒙军攻破……

  另一方面,易士英绝不敢擅自带人离开驻地。

  不合章程是其一。

  蒙军若趁叙、泸兵力空虚之际再袭卷而来,攻破叙、泸防线,重庆更要腹背受敌。

  正想着这些,易士英忽听到山门处传来鼓声。

  只有一声,该是有人上山了。

  他转过身,目光灼灼看去。

  过了许久,几个长宁军兵士领着两名信使大步走进凌霄城……

  ……

  若能从天上俯瞰整个川蜀,如今的川西、蜀南显得十分平静。

  战火突然被隔绝在龙泉山脉已东、长江以南。

  岷江、沱江,依旧流淌入长江,不为人世间的杀伐所动。

  而目光若顺着长江奔腾的河水向东……到了重庆府,很容易便能感受到此间的紧张、匆忙。

  ……

  重庆府。

  蒲择之病了。

  他却还是每日强撑着病体到制置府大堂上关心战事。

  “京湖的援兵到了吗?”

  “还没有。”

  答话的是蒲择之的幕僚梁松垣。

  事实上,如今制置府中也几乎只剩下这些幕僚了。

  能调的将领都被派去增援钓鱼城,调派不动的,也不会听蒲择之的召唤。

  计划收复成都时,麾下大将云集。

  刘整、杨大渊、段元鉴、韩勇、张大悦、蒲黼、蒲元圭……

  至如今,或不听调、或投降、或战死,如树倒猢狲散。

  大败之前,首先感受到的是孤独。

  “我倒真希望,吕文德能早些来。”蒲择之喃喃道,“川蜀,急需这位四川副制置使领兵增援啊。”

  梁松垣听了,心中却是另一番感受。

  事已至此,蒲择之所考虑,依旧不是个人前程权柄。

  他是真希望吕文德能早些到,夺了他这四川制置使的权柄也好,只要能守住钓鱼城、重庆府,守住大宋社稷的门户。

  可朝廷呢?

  “东翁啊,当初学生便劝你,莫要试图招降罗显。那是叛国投蒙之人,东翁与他扯上干系,便是再收复了剑门关又如何?如今蒲元圭一降,东翁……”

  “住口。”

  蒲择之打断道:“说局势……突破蒙军防线了吗?”

  “还没有。”

  “算算……重庆还有多兵力能支援钓鱼城……”

  梁松垣苦笑道:“若说眼下或许还肯听东翁调遣的,也唯有潼川府路朱安抚使了。”

  “派去的消息……传回来了吗?”蒲择之有气无力地问道。

  下一刻,堂外有人跑来。

  “大帅,好消息,好消息……”

  蒲择之重病中身子一振,忙道:“快说!”

  梁松垣接过信报,快速扫了一眼,道:“京湖大胜!京湖大胜!贾相公领吕将军击败了蒙军塔察尔部……”

  蒲择之却是又一愣。

  “你说什么?吕文德先去了京湖?怎会如此?发生了何事?”

  他不觉得喜,反愈发感到局势要塌下来……

  第四百五十章 东山再起

  泸州,神臂城。

  成都府路、潼川府路一共有兵马近两万人,包括云顶、嘉定、叙州、庆符、泸州、凌霄城等所有守军。

  其中一万余人已被李瑕调至成都,接连与纽璘、刘黑马大战,疲惫至此,必须要休息,且镇守成都。

  成都的将士们累了,可以休整。

  李瑕却是马不停蹄赶到泸州,瞄上了已休整好的近万人……朱禩孙留在泸州的八千兵力,以及长宁军。

  他借朱禩孙之名义,开始夺取兵权。

  八月初,兵马终于齐集于神臂城。

  看起来十分充足。

  但,其中精锐兵士不过四千人,其余皆是临时抽调的辅兵、乡勇、民壮。

  而川西、蜀南两地也因此极为空虚……

  且这是整个潼川府路仅剩的一点家底,不到万人要守成都后方、重庆上游,整整两州十四县之地。

  一旦被调离,任意一支小股蒙军便可长驱直入。

  那么,叙、泸被攻破,成都成为孤城,也必然失守。从而,川西、蜀南覆灭。

  朱禩孙本认为李瑕夺兵权是为了巩固叙、泸防务,进而巩固成都胜果。

  他没想到,李瑕集兵之后,竟提议要带兵离开。

  “非瑜明白这个后果吗?连蒲帅也不敢轻易调动叙、泸这点兵力。为何?一旦叙泸失守,便相当于让出长江上游,局面只会更坏!”

  “我明白。”李瑕道:“但请朱安抚使放心,如今蒙军的川西主帅刘黑马,绝不会轻易发兵来攻。”

  “便是他只剩一兵一卒,蒙哥尚有十余万大军。你莫太狂妄了。”

  “我的意思是,刘黑马不愿来攻。”

  “理由呢。”

  “不方便告知安抚使。”

  李瑕竟是这般直截了当地随口应付了朱禩孙。

  不是他故作神秘。

  而是,与刘黑马谈判、借忽必烈的阴谋去诈刘元振……这些事,终是不能与人明言的。

  引导这股势,慑住了刘黑马,才使得川西、蜀南暂时安稳,可集兵于一处。

  但接下来呢?

  蒙哥不死,后续的一切计划都不能施行。

  李瑕当然可以等着,慢慢休整,慢慢积蓄力量……

  王坚斩杀晋国宝之事,已通过蒲择之的情报传来。守将有如此坚决的意志,以钓鱼城之地势,也许还可以守很久。

  若蒙哥会死,钓鱼城是最有可能之处。

  这是李瑕依据后世所知做的猜想。

  但,一旦有了变化,各种可能皆有。

  一则,钓鱼城并非没有被攻破的可能。

  它地势极险,可大获城、青居城、运山城、大良城,哪一处不险要?王坚意志坚决,可张实、杨立、王佐、段元鉴,哪一个意志不坚决?

  万一有哪个心志软弱的宋将被李瑕顶替了位置,留在钓鱼城中,一刀斩下王坚的头颅……

  二则,钓鱼城能守得很久,蒙哥还会死吗?

  恰如李瑕曾与易士英所言“等到临安城破,大宋灭亡,凌霄城也许还在”,钓鱼城也是一样,它是极重要的战略位置。

  但位置再重要,也不是不能绕。绕过钓鱼城,走万州、走夔州,一样可以顺长江直下京湖。

  变数太多了。

  ……

  李瑕走上神臂城的城头,望向浩荡的长江水。

  他极目远眺,似想在历史的洪流中找到一些头绪,但找不到。

  蒙哥,这是统治疆土最广、掌握权势最大之人,让当今已知世界所有人都因他的弯刀铁蹄而颤抖、恐惧。纵观整个人类历史,无人可出其右。然而,比起史册上那一个个响亮的名字,他又显得如此籍籍无名。历史课本上不记录他的名字,后世大多人只知道成吉思汗、忽必烈。

  王坚,兴元府都统、兼知合州,官职不算大,地位不算高。在四海诸国被蒙古铁蹄踏灭之际,他孤守钓鱼城,斩杀使者以示决心,迎击当世最强大的兵马,何等气概?然而,史册没有为他单独列传,鲜为人知。后世人多是戏说杨过杀了蒙古大汗,而又有多少人知王坚之名。

  这一战,湮在层层迷雾中,并未在历史的洪流中得到配得上它的讨论。

  李瑕很想要透过迷雾,一窥它的壮阔。

  当然,它一定已因李瑕而有所改变,虽然不知改变了多少。

  ……

  李瑕首先就不知道,蒙哥攻蜀的时间提前了整整大半年。

  因为兀良合台之死。

  这个蒙哥最亲近的大将死在蜀南的消息,使蒙哥更早的开始筹备攻宋。

  之后,是宗王阿卜干死在成都,更促使了蒙哥提前决意亲征宋朝……

  ……

  这一年是戊午年。大宋兴昌六年,蒙哥汗八年。

  八月,蒙古大军已包围了钓鱼城两个月。

  蒙哥驻军在钓鱼城东面五里的石子山;

  汪德臣在钓鱼城西面驻扎,负责初期的主攻;

  史天泽则驻扎在南面,沿嘉陵江摆开兵力,防止重庆宋军的支援。

  十多万蒙军将山城围得水泄不通。

  这两个月间,蒙哥并未下令强攻钓鱼城,而是先拿下了钓鱼台南面的水军码头,阻断了山城与重庆之间的联系,并摧毁、俘获宋军战船数百艘。

  之后,蒙军一边包围、一边休整,以躲避夏日炎热的天气、恼人的蚊虫。

  这个时节抵达钓鱼城下,对蒙军而言,有坏处,也有好处。

  坏处是,北人显然不习惯重庆的酷暑,军中疟疾肆虐,还未开战便出现了大量的伤亡。

  但蒙哥入蜀以来,接连大胜,正是士气振奋之时,疟疾对军心的打击并不致命。

  正好,在经历过漫长的行军,攻打沿途堡垒之后,士卒确实需要休整,又可对钓鱼城守军形成压迫。

  终于,出伏天一过,天气便渐渐转凉下来。

  接下来是漫长的秋冬,有大把的时间任由蒙哥伐蜀。

  ……

  八月七日,阴天。

  号角声起,蒙军再次开始强攻钓鱼城。

  汪德臣率先领兵攻打镇西门。

  这个城门建在山上,山势极为陡峭,仅有一道山梁上山。

  蒙军的砲车无法抛射上去,只能搬着云梯,试图架在陡峭的山坡上攀城。

  伤亡自然极大。

  不时有人从悬崖峭壁上跌落,漫天都是蒙军的叫喊……

  石子山大营,蒙哥坐在大帐中,巍然不动。

  除了爱喝酒,他并不贪于享乐,永远都是默沉寡言的样子,威严而深沉。

  “大汗,刘黑马派人来报战况了,他还在成都与宋军对峙,连打了几场大胜仗。但他抵达成都时纽璘已战死,他只有骑兵支援,不能攻城,准备从陕西再调兵来,为大汗攻下成都,尽快赶回重庆……”

  每听到成都的情况,蒙哥便感到恼火。

  他不是冲刘黑马,而是冲纽璘。

  珊竹带的纽璘,智勇双全,蒙哥对他寄予厚望。然而,去年到今年,这已经是他第三次大败了,连性命与麾下的勇士也丢了。

  “纽璘辜负了他的大汗,长生天会惩罚他,告诉刘黑马,别再让我失望。”

  “是。”信使退下。

  但不一会儿,有人从帐外走了进来,附耳对蒙哥低声说了句什么,隐隐还能听到“忽必烈”三个字。

  蒙哥皱了皱眉,不悦,淡淡道:“继续吧。”

  很快,下一个信使又匍匐在蒙哥脚下。

  他风尘仆仆,脸上却带着惊惧之色,在蒙哥的凝视下瑟瑟发抖。

  “大汗……宗王塔察儿……”

  蒙哥沉声道:“塔察儿又败了?”

  “是,宗王还是没能攻下樊城……”

  听了这样的坏消息,蒙哥反而不太生气,至少脸色十分平静。

  “成吉思汗的子孙,出现了废物。”他如此评论一句,下令道:“派人回命忽必烈统左翼诸路蒙古、汉军征京湖,以明年为期,与我会师于临安赵宋行在。”

  随着这一声令下,石子山大营更加忙碌起来,起草着大汗的诏令,派最快的马匹送往草原……

  去年,在中原轰轰烈烈的钩考使得忽必烈失去了所有权柄。然而到了今日,突然间,蒙哥竟决定再次起用这个同胞弟弟。

  许多人完全不明白大汗为何要如此。

  但有心人却能隐隐感到这场战事背后,还有一场暗流涌动。

  ……

  数日之后,刘黑马收到了蒙哥的命令,同时也听说了忽必烈重新统率大军的消息。

  他惊出了一头冷汗。

  “大汗这是察觉到什么了?”

  刘元振亦是惶恐,良久才喃喃道:“大汗这么做,理由太多了,也许是预感到攻宋不利,不得已起用漠南王。”

  “也许是大汗听说了漠南王要有所动作,将他调离草原。”

  “不。”刘元振摇了摇头,“这也许就是漠南王的谋划呢?我们猜对了……我们真的猜对了。”

  “太险了啊。”刘黑马喃喃道。

  “不论无何,漠南王东山再起了。”刘元振咽了咽口水。

  因蒙哥与忽必烈之间的交手,他分明也已感到害怕,却还是更相信自己的判断。

  “父亲看到了吗?漠南王挺过来了,猜忌、钩考……连大汗也不得不承认,只有漠南王能得中原人心。这次,我信我一定是猜对了。”

  他不愿放弃他的猜想,既恐惧又兴奋。

  “相信孩儿,很快,便到了我们押注之时……”

  第四百五十一章 入援

  时间过得很快,一晃眼已过了中秋节。

  蒲择之没心情过节,他终日埋首于情报、地图之间,试图想出办法破解眼前的危局。

  得不到太多消息,但可以想见,中秋之后蒙军对钓鱼城的攻势必会越来越猛烈……

  蒲择之对钓鱼城的地势有强烈的信心,相信只要是正面攻防战,钓鱼城短期内定然能守住。

  但地势是死的,一旦有叛逆杀主将而降,或蒙军绕道……太多状况都能导致川蜀覆灭、大宋灭亡。

  作为四川制置使,蒲择之远远比钓鱼城守将王坚要忧虑。

  他急需吕文德统兵入蜀。

  支援钓鱼城只是其一,坐镇重庆才是关键。

  唯有如此,万一钓鱼城破,重庆才有兵力再阻一阻蒙军,让大宋长江防线有时间布防;哪怕蒙军绕过钓鱼城,重庆守军还可衔尾追击,断蒙军粮道。

  换言之,重庆必须要有兵力,既是与钓鱼城互为犄角、也是守这道防线的意义所在。

  然而,蒲择之千盼万盼,却没想到吕文德这个四川制置副使竟是到京湖去支援了。

  他百思不得其解。

  苦等到八月二十一日,终于,他听下属禀报。

  “大帅,援军来了!”

  “总算来了。”蒲择之长叹一声,撑着病体起身,道:“取兵符来,准备移交吕副帅吧……”

  “大帅,不是吕副帅的兵马来了,是叙泸兵马来了……”

  蒲择之一愣。

  有一瞬间,他怀疑自己是否老糊涂了,忘了曾经调过叙泸守军。

  “扶我……到朝天门看看。”

  “是……”

  蒲择之咳嗽着,在扈从的搀扶下吃力地登上朝天门城楼。

  长江在此地回环,一派壮阔景象。

  江风很大,老人的身躯愈显得孱弱。

  他极目眺望,望到长江上游有数不清的船只正扬帆而来。

  为首的大船上旌旗烈烈,一面旗上,“宋”字迎风展开;另一面旗上则是“大宋潼川府路安抚使朱”。

  蒲择之却想到了另一个人,李瑕。

  他猜得到这支兵马因谁而来。

  眼前这一幕,仿佛是让他回到了成都城外时,猛然听到那一句“迎蒲帅入成都!”

  “关键时候,每每是非瑜来啊。”蒲择之低声自语道……

  ……

  府衙。

  “你等先去歇着,我与非瑜单独聊几句。”

  蒲择之既开了口,很快,堂上其余人都退下。

  这是他对李瑕的信重。

  “你莫非是拿了杞材的信印?或是威胁了他?”

  “是。”李瑕很坦荡。

  今日再见面,他目光看去,只见蒲择之苍老了许多,再无当时的威风凛凛。

  只过了一年,已熬枯了这位蜀帅。

  “万一蒙军攻潼川府路又如何?”蒲择之问道,脸色有些难看。

  “不会。”李瑕道:“刘黑马中了我的计,不会轻举妄动。”

  他沉吟着,对蒲择之还是说出了大部分的实话。

  “去岁我北上,曾探得一个情报,忽必烈将派人刺杀蒙哥,故而料定此战大宋必胜。我有意借忽必烈之势威慑刘黑马,但不敢直言,以免他提醒蒙哥防备。遂骗刘黑马,言忽必烈将在草原造反……”

  分析了许久。

  李瑕最后总结道:“刘黑马心底还是倾向于忽必烈,他以为川蜀之战有忽必烈在幕后推手,必会静观其变,不至于再攻潼川府路。”

  这事太复杂,蒲择之低头消化了良久。

  末了,他喃喃道:“赌一把也好,也只能如此了。”

  李瑕道:“当然,忽必烈刺杀蒙哥,未必会得手,故而我还是领兵来了。”

  蒲择之走了神,想了许久,方才问道:“这消息,你还与谁说过?”

  李瑕犹豫片刻,坦诚答道:“贾似道。”

  “果然如此……”

  蒲择之惨笑一声,眼中已俱是苦意。

  李瑕预感到不好,问道:“可是出了变故?”

  “吕文德并未入援川蜀,往京湖去了,与贾似道打败了塔察儿。”

  李瑕一愣。

  他凝神思考了一会,渐渐想明白这其中的关键。

  当时,为了得到贾似道的支持,李瑕不得不拿出有价值的情报与之交换。

  但,贾似道自有一番思量。

  他竟是……并不想要击杀蒙哥的功劳。

  有时候,功劳太大,反而是杀身之祸。

  那么,在贾似道眼里,蒙哥既会死,便不必忧虑川蜀战场。只等蒙军退了之后,遣吕文德去夺权便好。

  对他而言,京湖才是取功业的好去处。

  ……

  “天下三大战场,两淮是我大宋防御最有底气之地,三里一沟、五里一渠,可遏蒙古骑兵。川蜀多山,道路难行。因此,京湖战场其实是蒙军破我大宋的关键。”

  蒲择之怕李瑕不明白,于是缓缓解释起来。

  “但为何蒙军却年年主攻川蜀呢?因为他们没有水师,无法正面攻破京湖。简单而言,京湖是大宋的内层篱笆,川蜀是外层篱笆。蒙哥要先打碎外层,才能攻入内层。这道理,朝中重官与官家都明白。”

  李瑕听懂了,道:“换言之,川蜀破了,还有京湖。官家虽担心外层篱笆坏了,但内层篱笆若坏,他更恐惧,这是远忧与近忧的区别。贾似道守住京湖,功劳比守住川蜀更大?”

  “此为其一。”蒲择之道:“其二,大宋已无力北伐。这战,打胜了也只是守住而已。和谈是必然之结果。”

  “和谈?战事正如火如荼,便要考虑和谈吗?”

  “是啊。”蒲择之又咳了两声,问道:“我说和谈是必然,你可知为何?”

  李瑕点点头。

  宋朝便是打赢了,也不可能消灭蒙古,正常而言,那就只能和谈。

  蒲择之又叹道:“若是吕文德与蒙哥对垒之际,蒙哥真死了。待到和谈之际,吕文德岂有好下场?”

  李瑕明白。

  莫说忽必烈要刺杀蒙哥本就是他编的。哪怕是真的,一旦和谈,忽必烈也必须表明态度……

  “当年,开禧北伐之后,史弥远暗杀韩侂胄、处死苏师旦,割下此二人头颅,派使臣王柟送到金朝和谈……往事历历在目,贾似道、吕文德岂敢效仿韩侂胄、苏师旦?”

  这等内情触目惊心,蒲择之显然是心灰意冷才能说出这样的话。

  李瑕一时竟分不清这是贾似道的错,还是宋廷的错。

  往事历历在目,近的是韩侂胄,远的还有岳飞。

  杀得金人闻风丧胆,那到了宋廷要与金朝和谈之际,不杀岳飞怎行?

  贾似道口口声声要保大宋山河,却不敢当岳飞。

  而李瑕,终究是入官场时日尚短,没能预料到这其中还有这般龌龊思量。

  “是我弄巧成拙了。”

  “不怪你。”蒲择之叹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至少,你领兵来了。”

  李瑕起身,拱手道:“任凭蒲帅差遣。”

  他敢夺朱禩孙之权,与纽璘一战、与刘黑马一战,因为这都只是万余人的战役。

  李瑕经验虽少,却曾看过蒲择之指挥三万人,勉强敢试试手。

  但二十余万人的大战,便是打仗的天才,也不可能初出茅庐便轻易上场。

  因此,李瑕依旧是抱着谦虚学习的心态,愿听蒲择之指挥。

  他自信,但不自负。

  “咳咳。”谈了这么久,蒲择之显然已极是疲惫,强撑着精神道:“潼川军远道而来,且先休整几日……到时,你可敢支援钓鱼城?”

  “敢。”

  “不求你能胜……十余万蒙军,绝非你能击败。但……须让钓鱼城军民看到,大宋未曾抛弃他们……”

  ……

  还是那一句话,坚城险寨,往往是从内部被攻破的。大获、青居、运山、大良城皆是如此。

  必须要有援兵,否则,蒲择之真的怕王坚步了段元鉴之后尘……

  ……

  “都统。”

  王坚回过头,看向身后的刘渊,感到有些疑惑。

  “看,蒙军又攻山了。”

  下一刻,副将张珏指着山下喊道。

  王坚遂又转过头向城墙下看去。

  “噗!”

  一声响,他余光当中,只见刘渊一刀斩下张珏的头颅!

  王坚尚未反应过来,一柄大刀又已劈下。

  “你……”

  他猛地惊坐而起,只觉浑身大汗。

  “是梦啊。”

  喃喃了一声,他微微苦笑,才想起刘渊是段元鉴的副将……

  无心再睡,王坚起身向南面的护国门走去。

  不必再披盔甲,他本就是卧甲而眠的。

  ……

  夜色深沉,副将张珏正在城头巡视。

  “来了?白日还需换都统指挥,夜里何必再过来?”张珏道:“放心,蒙军未曾夜袭。”

  “做了个梦……”

  张珏听罢,苦中作乐地笑了笑,道:“看来都统是信任我,没梦到我砍了你的头。”

  “可知我为何杀晋国宝?”王坚道,“怕的就是军中有人效刘渊杀段元鉴、王仲杀王佐之事。”

  被围城已近三月,王坚在士卒面前显得极为自信,向来言钓鱼城天险,必能守住。

  唯独在张珏面前,他偶也会流露出这样的担忧。

  川中八柱,以及一个个险峻山城皆已失守。钓鱼城已成川蜀破灭前最后一个堡垒。谁真敢说一定能守住?

  他是抱着必死之心在守城。

  “放心吧。”张珏只能以眼前的战果来宽慰王坚,“汪德臣猛攻镇西门一月,徒劳无攻,才转而与史天泽合攻护国门,可见其黔驴技穷。悬崖天险,岂是他……”

  下一刻,厮杀声突然从护国门下的峭壁上响起。

  “夜袭!”

  “蒙鞑夜袭啦!”

  “……”

  第四百五十二章 护国门

  南面的护国门是钓鱼城八个城门之中最雄险之处。

  城门前,有一段根本没有路。

  打开城门,前面就是一片空空如也,一脚踏出去便要摔下悬崖。

  唯有边上有一片垂直的岩壁。

  宋军在岩壁上凿孔,铺设了可拆卸的栈道以供平时进出。

  战时,栈道一拆,便只剩一个城门孤悬在悬崖上,仿佛只有神仙才能进出。

  这样的地势,只让人一看便感胆战心惊,几乎没有攻克的可能。

  因此,开战以来,蒙军主攻方向是西边的镇西门,至少还有山梁子上山。而宋军布防,护国门兵力亦是最少。

  没想到,今夜汪德臣却派敢死之士以绳梯攀上山崖,一边偷袭,一边开始架设栈道。

  从岩壁上攀上去的蒙军士卒好不容易才在城墙上立足,惊魂未定,当即便与宋军厮杀起来。

  “夜袭!”

  “夜袭!”

  哨声四起,值防的宋军并不多,惊起,持械而上,有的死在蒙卒的弯刀之下,也有人以长矛将蒙卒捅下山去。

  “啊!”

  惨叫声在悬崖上回荡不绝。

  但这支奇袭的蒙卒终于是隔断了城头宋军对山下的防御。

  “快!铺栈道!”

  山崖下的蒙军再无忌惮,点起火把,扛着木梁子便冲上前。

  “咚!咚!咚!”

  大锤横砸,将木梁钉在岩壁上。那是宋军拆掉栈道后留下的洞口。

  木梁子钉上去,马上便有人递上木板,继续向前捶打下一根木梁。

  “杀!”

  山上有箭矢射下来。

  一个正在铺木板的蒙卒被一箭射中要害,惨叫不已。

  这是一个“八都鲁”军,意为勇士,听起来好听,其实只是炮灰。以前,是犯了罪的蒙人组成,如今几乎都是色目人、汉人。

  他们打的都是最惨烈的仗,往往都是上战场除了驱口之外最先死的。

  但八都鲁的军籍是蒙人,只要攻陷护国门,他们便能成为蒙人,上等人。

  这蒙卒一边惨叫着,一边还想挣扎。

  下一刻,后面督军的十夫长一刀劈下,将他丢下山崖。

  “后面的,继续铺!”

  “盾牌手!”

  鼓起勇气的蒙卒继续上前……

  ……

  汪德臣就在不远处指挥着。

  他身材矮小,却很强壮,一双眼睛在夜色中显得极为冷峻。

  今夜,他有攻破钓鱼城的自信。

  这是蒙军围城、攻城以来,创造的最有利的一次战机。

  钓鱼城绝对是天险。眼前的地势,能让每一个攻城者感到绝望。

  但越是这样的天险,一旦城门被拿下,守军会在一瞬间心智崩溃。

  因此,张实、杨立坚守苦竹隘时,史枢以绳索荡过悬崖,赵仲武马上便吓得投降。

  同样的道理,只要汪德臣能拿下城门,便能摧毁城中一部分守军的意志。

  打仗,有时打的便是人心。人心比地势脆弱。

  这次,将是他汪德臣为大汗拿下钓鱼城。

  “不惜一切代价,给我杀进去!”

  ……

  随着蒙军势如破竹地南下,各地都有宋军与百姓避入钓鱼城中。如今山城上有数万军民。

  明面上的兵力有近两万人。

  但实际上,真正披甲持械,且经过操练的精兵只有四千余人。

  蒙军两个月的围城,一个月的猛攻,逼着王坚将兵力都布置到了南北方向。因护国门地势最险,此处的兵力是最少的。

  汪德臣这一次偷袭,像是一柄匕首,猝不及防刺进了王坚的背后。

  幸而他与张珏衣不解甲,正在附近巡视,才得以稳住局面。

  “都不要慌!将军正在护国门!”

  “将军正在护国门,早已料到了蒙鞑偷袭……”

  张珏命人在军中大喊,首先便稳住了局面,谨防别的城门有守军被吓破胆。

  比起张实,他们治军显然更严谨,更细致。

  在十余万蒙军面前,宋军的防守根本经不起任何一点疏漏……

  “快!喊醒所有士卒,增援!各城门严守,防蒙军再偷袭别处……”

  “擂石!放!”

  张珏不断发号施令,亲自冒着箭雨登上城墙一看,只见蒙军已快要把栈道铺到了城门前。

  “该死……增援呢?!速调增援过来!”

  “张将军,王将军命你坚守城门。他要领兵走飞檐洞……”

  张珏听到将令,猛地回过头,张了张嘴,有心想要去劝劝王坚。

  下一刻,一支利箭从他脸边飞过,差点便射进他眼睛里。

  张珏恍然未觉,却知眼下不是婆婆妈妈的时候。

  “继续守城!”他大喝道。

  不必再派人去回复王坚了,劝也劝不动的……

  ……

  飞檐洞位于护国门东边不远。

  它原本只是山顶岩石上的一道裂缝,因顶上修建了城墙,裂缝上方被堵死,便成了一条暗道。

  裂缝狭窄,仅容一人侧身通过。外面被植被盖住,极为隐蔽。

  王坚顺着绳索攀援下山,站在山坡上喘着气,转头望去,只见西面的蒙军已完全架设好了栈道,正在猛烈攻击护国门。

  而此时,一个个兵士正从飞檐洞钻出来,下面聚集了不到五十人。

  “来不及了,杀过去!”

  “将军,还有弟兄们……”

  “杀!”

  王坚拔刀在手,沿着陡峭的山坡而行,竟是直扑蒙军后方。

  其身后近五十宋兵见主将如此,亦纷纷冲上……

  ……

  此时护国门前激战正酣,宋军的擂木每砸一下,都要带走数个蒙军性命。

  但宋军毕竟是措手不及,已有越来越多的蒙军抛上钩绳,拼了命地爬上城头。

  汪德臣抬着头远远望着这一幕,目光逐渐兴奋。

  “传令下去,随时准备入城!全军给我大喊‘城已破,降者不杀’。”

  “是。”

  很快,蒙军号角声又起,呼喝不止。

  “城已破!降者不杀……”

  “啊!”

  一声惨叫兀地响起,山坡上的灌木丛中,一员猛将斜斜冲杀过来,撞在一个蒙卒身上,将其撞下山崖。

  “破虏!”

  如虎啸山林,数十宋兵竟是如神兵天降杀进蒙军后阵。

  人数虽少,山道却极窄,后阵的蒙卒慌乱之下连忙迎战。

  但这种山地战,蒙卒显然比不上熟悉地形的宋兵,短兵肉博之间,很快便被五十宋兵占领了一段山道。

  冲在前面的蒙卒失了支援,登时大乱。

  汪德臣眼见破城就在眼前,不想遭此变故,大恨不已。

  但再不甘,今夜于他而言,良机已逝。

  ……

  终于,激战一夜,随着鸣金之声起,攻护国门的蒙军终于退去。

  张珏长舒一口气,几乎跌坐在地上。

  他却顾不得休息,忙去迎王坚。

  打开护国门,眼前的栈道已被砸落,险些一脚踏出去踩了个空跌落悬崖。

  “快铺栈道接应将军!”

  张珏停下脚步,目光看去,只见王坚浑身是血,正踩着一根木梁,倚在岩壁上歇息。

  蒙军临时搭的栈道晃动着,让人看着便觉腿软。

  “将军小心!”

  “娘的,死了三十多个最精锐的将士。”

  王坚如今兼知合州,文雅了许多,但武夫出身,有时还免不了爆粗,啐了一口便骂道:“汪德臣这死狗,早晚杀他!”

  “将军先回城再说吧。”

  “待我歇过气来……”

  好不容易,扶着王坚再回了城,张珏一颗悬着的心才算放了下来。

  这一战再次守住了钓鱼城,于他们而言却是险之又险。

  地势再有利,若非王坚临机应变、勇气非凡,也许钓鱼城失守便在这一夜。

  而且虽是胜了,对接下来的防御压力亦是大增。

  蒙军的每一次进攻成果,都给城中军民多添一分压力,弓绷得太久,总会有崩裂之时。

  ……

  此时天光大亮,钓鱼城上守军还在收拾着战场,准备擂木以应付下一场战斗。

  忽听士卒禀报,东面又要攻山。

  王坚不顾疲惫,赶到东新门,于城头望去,只见山下蒙军旗鼓摆开,又在准备攻山了。

  却有几个蒙军士卒在开战前上山威慑。

  “不怕告诉尔等,我大军已扼住重庆道路,攻破礼义山城、梁山城、合州旧城,尔等已困守山野,再无支援!

  可知合州旧城是由谁所破?降将杨大渊是也,正是顺天而昌,逆天而亡!尔等莫要执迷于穷途,否则,屠尔全城……”

  山城上,张珏皱了皱眉,冷笑不已,便要下令砲车装石,准备砸死这几个劝降的蒙卒。

  王坚却是摇了摇头,道:“不必砸死他们,让砲石击在近处。”

  “为何?”

  “莫让蒙鞑算到我们砲石距离。”王坚道,“几个小鱼小虾,不值的。”

  他全然不理会山下的叫喊,举手投足皆显得自信。

  但,得知杨大渊攻破了合州旧城,还是给他这位合州知府带来了深深的忧虑。

  钓鱼城失去了支援,不能再与其它宋军再通消息,这必然给军心带来极大的打击。

  眼下中秋已过,对蒙军最不利的天气也已失去。

  接下来将近一年的时间里,钓鱼城必定会面对蒙军无数次的猛攻,以及如昨夜这般的偷袭。

  士气能撑多久?城能守多久?王坚实无把握。

  哪怕如此,他还不忘担忧重庆,重庆可没这样的地利。

  若不能牵制住蒙古大军,让其绕过钓鱼城,继续坚守也会失去了意义。

  王坚不由眺望向南,望不见重庆,只能在心里默默提醒着蒲择之。

  “蒲帅,要派援军来,既为振奋钓鱼城军心,也为示敌以重庆之强……”

  第四百五十三章 分兵

  钓鱼城南面,蒙军大营。

  史天泽于清晨登上小山,望向钓鱼城城头上的宋军大旗。

  “昨夜,汪德臣未能攻克啊。”

  史枢点点头,应道:“功亏一篑了。”

  “你若到了大汗面前,莫露出兴灾乐祸之色。”史天泽交代了一句。

  “侄儿知晓。钓鱼城毕竟与苦竹隘不同,王坚用兵,远胜张实、杨立。昨夜若换了侄儿,战果必远不如汪总帅。侄儿不会因此而自大。”

  史枢眯着眼,紧紧盯着钓鱼城,依旧在思忖破城之法。

  史天泽余光瞄了史枢一眼,忽然想到一事,道:“你可发现了?军中所有人都只想着要拿下此城。”

  史枢理所当然应道:“大汗入蜀以来摧枯拉朽,只在此地休整了两月,又遇到如此冥顽不灵之宋军,不破城如何能甘心?威势又何在?”

  “于战局而言,意义不太大了。”史天泽道:“钓鱼城乃重庆门户,攻之,实为了保障辎重,只需围住山城堵住守军既可。”

  史枢摇头,道:“但大汗不会放弃的。”

  蒙哥确实不急。京湖战场上,塔察儿败了,而忽必烈还未南下,不必现在赶去汇合。

  “我并非是要劝大汗放弃攻钓鱼城,夏季已过,有的是时间破城。”

  在见过大军被酷暑、湿气、蚊虫折磨得不成样子之后,史天泽庆幸是在攻城之前度过了夏季。

  否则若是长期攻城不利再迎来酷暑,这仗就难打了。

  眼下,他已对拿下钓鱼城充满了信心。

  “我打算向大汗请命,分兵攻重庆。”

  史枢一愣,问道:“叔父有把握?重庆为赵宋重镇。钓鱼城未破,叔父带不走太多兵力。”

  “我估计,重庆并无太多兵马。”史天泽眼中微泛思量。

  史枢道:“侄儿听闻,蒲择之乃李曾伯旧属。”

  史天泽摆了摆手,道:“你消息迟滞了。赵宋已迁李曾伯为广南制置使、知静江府,防御阿术。如今赵宋在京湖之统帅,乃贾似道。”

  “叔父是说……重庆没有援兵?”

  “动动脑子。塔察儿败得如此之快,宋军该有多少兵力布在京湖,何来援兵入蜀?蒲择之若真有兵力,为何不支援钓鱼城?”

  说话间,史天泽愈显从容。

  “如今,杨大渊既得合州旧城,重庆又失一屏障。我顺江而下,谁人可挡?囊中之物,此时不取,更待何时?”

  蒙哥此次伐蜀,若要从麾下大将中说出最受倚重的两人,必有汪德臣、史天泽。

  两人中,汪德臣擅猛战,史天泽则擅稳战。

  若重庆有兵力,史天泽绝不愿冒险。

  但他洞若观火,已从各种消息、迹象中捕捉到了战机,料定此次必能稳稳当当拿下重庆这个川蜀的防御核心……

  ……

  数日之后,王坚再次登上护国门城楼,望眼望去,只见嘉陵江上,数百艘战船扬帆,岸边军士如长蛇,正徐徐顺江而下。

  “史天泽去攻重庆了。”

  “是,他不介意让我们看到。”张珏沉着脸,道:“甚至还派人投书上山,问将军是否敢出城去支援重庆。”

  王坚走了几步,手扶在城垛上,探出头,似想看得更清楚些。

  他不让麾下的将士们看到他的脸色。

  守钓鱼城,已耗尽了他的心力。

  他承受不起重庆失守的后果,却不可能率兵去支援。

  这让他倍感压力,比上战场还要难熬得多。

  他目光落处,山城下,一片壮阔,三江汇流成的大江奔腾向南……

  ……

  涪江、嘉陵江、渠江在此汇流,故有“合州”之名。

  也因此,它是为当今之军事重镇。

  合州旧城本在涪江与嘉陵江之间,依山傍水,风景独好。

  自余玠将州城移至钓鱼城之后,旧城中已是人口稀少,但还有宋军兵马守卫,与钓鱼城互为犄角。

  杨大渊破城之后,得到汪德臣之命,焚毁城池,以威慑钓鱼城军民之心。

  于是,大火扬起,冲天烟气直上云宵。

  钓鱼城上军民如何气愤不提,合州以南,一座高山上亦响起了怒骂声。

  “杨大渊!老子噢你娘!”

  大宋行在临安府骂人的话也多,但最脏的字眼往往也显得雅气。

  林子骂过之后犹不过瘾,提着刀恨恨瞪向北面,只想手刃了杨大渊才能甘心。

  聂仲由却是摇了摇头,道:“姓杨的留了手,不然合州一战,弟兄们要死绝了。”

  “留了手?”

  林子颇惊讶,目光一扫,看向山间那些死里逃生的士卒,又不愿相信,又只能相信。

  他们是遂州武信军,守的本是遂宁。蒲择之收复成都失败后被调往青居山。

  之后,杨大渊至青居城劝降了刘渊,杀了段元鉴献城。

  混乱中,聂仲由眼见仗还未开始打,城池就已丢了,只好领着数百残兵一路南逃。

  他们是步卒,在方山丘陵地带躲躲藏藏,路上还要小心蒙军哨马。

  紧赶慢赶,竟还没有蒙军一路破城而下快。

  比起其他路能退回钓鱼城的兵马,他们运气不算好;但比起被蒙军追上的各路残兵,已算是幸运的。

  待赶到合州,钓鱼城已被蒙军包围。

  聂仲由好不容易进了合州旧城,才稍稍补给,竟又是杨大渊领兵杀来。

  这一战,他确定杨大渊是故意放开南门,且没有马上摧毁宋军浮桥、没有布置伏兵掩杀。

  “我听说,杨大渊投降之前,还斩杀了蒙军前去劝降的王仲,可见此人确有忠义的……这次看来,他之所以投降,或许真是为了大获城中满城百姓吧。”

  “呸!”林子啐了一口,骂道:“那也是叛逆,忘了祖宗,该杀。”

  聂仲由苦笑。

  杨大渊这样,反而让他感到局势的艰难。

  这说明,投降蒙古的,远远不仅是那些贪生怕死、卖国求荣之人。

  此次蒙哥亲征,自杨大渊以下,已有许多有战功、懂局势的宋将投降。

  “非瑜曾与我说过,软骨头的、硬骨头的,都只是少数。大部分人属于……中间的那批,这部分人的倾向,往往就是大势。”

  “哥哥。”林子道:“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聂仲由无奈,当时李瑕说这些之时有许多艰涩之词,他实在难以复述。

  他想说的是对杨大渊这类人投降感到忧虑,偏偏没办法让林子理解。

  “走吧。”

  聂仲由也懒得再说,站起身,领着残部继续翻山越岭。

  回想当时随李瑕战成都时,武信军还有千余人。

  如今,却已只剩三百余人。

  再多的士卒,聂仲由已无力带出来。

  他们艰难跋涉,三日后,行到了重庆府碚州境内,进入了缙云山。

  ……

  缙云山有白云缭绕,似雾似烟,气象磅礴,故称“缙云”。

  山脉被三江合一的嘉陵江从中间切断,形成一个峡谷。

  之前,武信军为躲避蒙军,一直避在山林里走,上了这样的高山才敢靠近河流、官道观望。

  “往山顶走,隐藏行迹,小心些,别遇到蒙军。”聂仲由嘴里嚼着树皮,下令道。

  如今蒙军围攻钓鱼城,一般不会有哨马到这边,但他们已谨慎惯了。

  没想到,走着走着,忽听前方传来叫喊。

  “有蒙军哨探!”

  “杀了他们!”

  聂仲由迅速吐出嘴里的树皮,当即下令。

  “马九,东面围过去!邱寿,带人散开,一个也不许逃……”

  山上不过十余蒙卒,只注意着东南方向,没留意到后面有宋军摸过来。

  三百余人围杀十余人,不一会儿,尽数射死。宋兵马上便摸出水囊、肉干分了。

  聂仲由却没心思吃,快步向山顶爬去。

  很快,他便听到了马九的大喊。

  “将军快来看!”

  登上山顶,聂仲由趴在巨石上探头看去,不由吃了一惊。

  只见峡谷当中,蒙军船只、兵马,正在向南进发,一眼望不到头。

  “这至少有两万人吧?他们要攻重庆?”聂仲由道:“我们得加快赶路了。”

  “可弟兄们没力气了……”

  马九话到一半,忽愣了一下,抬手一指,指向东南方向。

  “那是什么?”

  聂仲由转过头,眯起双眼。

  他隐隐看到,在蒙军队伍前方,峡谷出口的树林里,有隐隐的光亮闪过。

  阳光照在盔甲上的光……

  “伏兵?重庆的伏兵?”

  第四百五十四章 峡谷

  “头埋低!谁让你们拔刀出鞘的?!”

  易士英压着声音喝骂着,眼神中已有怒气迸发。

  被他骂的是几个泸州军的士卒,慌慌张张收了刀,重新趴回地上。

  易士英抬头望了北面缙云山一眼,担心蒙军哨探望到兵器的反光。

  他按着刀,穿过阵列,走到了李瑕身边,道:“让这些士卒设伏,太冒险了。”

  “是啊。”

  李瑕正在注视着东面一座江对岸的小山。若是蒙军有异动,那里会有红色的旗帜招展;若是蒙军进发了,则是绿旗。

  他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道:“军中有不少将士是张实将军与纽璘决战之前从各地征调的民壮。打防守战可以,打伏击战确实不足。”

  防守与伏击不同。

  防守时,民壮搬运擂木、抛射砲石也能起到很重要的作用。

  伏击不同,看的是一支军队的短板,要求所有人不能露出破绽。

  不是百战之师,没有从上到下如臂指使的指挥,做不到。

  眼下这批泸州军,并没有经历过老君山之战、成都之战。

  李瑕、易士英接手指挥的时间还太短,冒然带着他们伏击蒙军,从一开始便埋下了不少隐患。

  这些,他们当然明白。

  他们本是领兵支援钓鱼城,没想到史天泽已率军杀下来了。

  双方差点要面对面撞到一起。

  好在,史天泽行军动静更大,又有沿途的山民赶来报宋军,才使宋军能仓促设下埋伏。

  这一战,狭路相逢,不打也只能打了。

  史天泽之所以来,便是料定了重庆兵力不足……这是真的。

  相比吕文德的数万黑炭军精锐以及水师。叙泸这由民壮与正规军杂糅而成的近万人,在这种大战场上,根本不算什么。

  必须得给史天泽一次迎头痛击,让其误以为是吕文德的援军到了。

  否则,蒙军马上就会知道潼川府路空虚,随便再派一大将攻叙、泸,即能扼住长江上游。

  那重庆就完了。

  因此,李瑕、易士英这一战之目的并非击败史天泽,而是恫吓。

  甚至,进而让钓鱼城的守军看到吕文德的援兵来了……当然,这是更难实现的战略目的。

  连李瑕也感到无奈。

  这不是数千人的小战,眼前是两万蒙军水陆并进,其身后还有十万大军。

  蒙哥入蜀以后,随着各地世侯赶到、随着杨大渊等宋将的投降,兵力一直在不减反增。

  这种情况下,若是蒙哥不死,不可能有人能力挽狂澜。

  局势如此,无准备的仗也要打、不妥帖的策略也要执行……是被动者的无奈。

  ……

  李瑕望了良久,终于,望到了对岸的山顶上有绿旗摇晃。

  这次运气不错,行军必登高望远的蒙军哨探并未发现埋伏。

  “蒙军来了。”

  李瑕探手摸了摸高明月送给自己的护身符,收好。

  他提剑在手,热了热身。

  易士英也看到了绿旗,开始布置一道道军令。

  “请非瑜率长宁军为先锋,如何?”

  “是。”

  李瑕拱手应了。

  凭借前世的眼光,他在大战略上还不错,但具体的战术层面依旧不如易士英有经验。

  既是报着学习的心态,亦是为了这一战能打得更好,在蒲择之命他领兵出战时,他依旧是推了易士英为主将。

  这两人的相处因此很奇怪。李瑕制定战略,指挥易士英出战;到了具体作战时,又是易士英指挥全军。

  他们却都很习惯这种方式,十分有默契。……

  李瑕大步赶到长宁军阵前,祝成已领兵在此埋伏。

  “蒙军的哨探没发现我们,准备。”

  没有鼓声,没有号角,宋军悄然传递着命令,一个个缓缓拔刀……

  ……

  涪江、渠江水汇入嘉陵江之后,水势愈大。

  江水回环过合州、钓鱼山,破开云雾山脉、缙云山脉,冲向碚州、重庆。

  它在缙云峡谷江面最窄,水势最急。

  因此,这段路有“嘉陵小三峡”之称。

  史天泽面对这样的地势,也不得不停下休整。

  他麾下有一万人,加上史枢的五千先锋军。

  还有,在钓鱼城南水军码头俘虏的战船数百艘。蒙哥又拨了一部分投降的宋军,给他凑了五千水师。

  这支水师新降,还需磨合。因此,蒙军原本并不急着攻重庆。

  哪怕如此,两万兵力,水陆并进,已是近乎无敌……

  史天泽抬头看向缙云山,只见山顶上旗帜摇动,没有鸣镝声,说明哨探没发现前面有埋伏。

  他挥了挥手,下令,命先锋军继续前行、命水师以五十艘战船协行。

  史天泽打了一辈子仗,当然不会把两万大军一股脑的塞进这十里长的峡谷。

  让一部分兵力先行,扼住峡谷首尾,方可从容进军。

  这与是否有埋伏无关,是行军的常理、大将的经验。

  ……

  “出发!”

  史枢跨坐在战马上,驱兵沿着峡谷而行。

  这是江边供纤夫拉纤的小路,狭窄处仅容两三人策马并行。

  兵马徐徐。

  行了十余里,眼看着前方只要出了峡谷,江势马上要开阔起来。

  忽然。

  “嘭!”

  瓷蒺藜火球从上方抛落下来,落在蒙军阵中。

  这瓷蒺藜火球并非是靠火药的威力直接炸伤人马,而是爆炸后激射出铁片,被射伤的蒙卒惨叫不已。

  马匹受惊,嘶仰。

  一片大乱。

  “有埋伏!”

  史枢遇敌不慌,翻身下马,吼道:“传令史杀仙,领前军立刻前进,突破宋军防线。敢后退者,杀无赦!”

  “传令单运德,江船立即加速,给我从江面上射杀宋军!”

  “史杀武,你领两百最精锐的勇士绕后,给我攀上崖顶,速歼山上伏兵……”

  “嘭!”火球不停在前方炸开。

  “堵住马耳!继续行进!”

  不得不说,史枢极为冷静。

  他自小从军,随父辈大战金国,打仗经验丰富。此时突逢变故,他的反应才使得蒙军稍安。

  峡谷道路就这么宽,若是慌乱撤了,不说挤不回去,哪怕逃回史天泽阵中,蒙卒们也要遭军法处置,唯有听命向前。

  ……

  “杀过去!”

  史杀武走在最前面,得到史枢命令,立刻领兵冲杀。

  他是史家家将。

  当年蒙金之战,史家长房史天倪被金国大将武仙诓骗去赴宴,杀于宴上。史家深恨武仙,家将多以“杀武”“灭武”为儿子起名。

  至今,这一辈已成为史家最忠心、最骁勇的一批家将。

  史杀武张弓搭箭,向宋军抛射,同时不断驱赶士卒上前。

  此地已是峡谷尽头,宋军堵在前面的宽阔处,站成一排又一排,借由地势,形成了十余人应战一个蒙卒的优势。

  史杀武必须把宋军的防线向后推,让蒙军能够在宽阔处集结。

  这很难,因为山上的宋军还在不停袭击。

  尸体很快在道路上堆积。

  眼见前面的士卒越来越少,史杀武操起打头锤便冲上去。

  “嘭!”

  他马术出色,控马跃踏在一个宋兵盾牌手肩上,硬生生以马踩死对方。

  打头锤猛击,倾刻击杀三名宋兵。

  后面的蒙卒见他如此,士气一振,涌上前,奋力挤出峡谷,与宋军对垒肉搏。

  ……

  “长矛手!刺!”

  宋军长矛如林,猛然刺去。

  长宁军由李瑕指挥,既堵死了峡谷出口处,又不断据高处抛射蒙军。

  正常而言,只要守住这一段防线,更早溃败的一定是蒙军。

  但史武杀竟是以一人之勇,几乎要逼退宋军。

  且嘉陵江上,蒙军战船本抛锚缓行,已加速驶到峡谷下游的平缓江面,往岸边靠拢,开始向宋军抛射箭矢。

  这场伏击,因史枢的从容应对,蒙军竟渐渐从慌乱中镇定下来,试图翻转战局。

  李瑕迅速命祝成补上防线,同时转头向后方的江岸看去。

  蒙军水师还须易士英指挥后军防御,才能保证他这边的优势。

  ……

  一杆大旗在山坡上竖起,上书“大宋保康军节度使、四川制置副使吕”字样。

  大旗下,易士英注视着战场,眼中透着焦虑之色。

  不擅水战……这是他与李瑕的短板。

  叙、泸水师自张实马湖江大败后便受重创,这次虽俘获了纽璘的船只。易士英也不敢率船队溯嘉陵江而上。

  打水战,据着下游不是不能胜,但很难。以守反攻,需要强大的实力与指挥能力。这方面他确实比不上吕文德。

  另外,以水师往合州,必被蒙军哨马探到。

  因此,李瑕大胆的提出以步兵穿插缙云山脉,奇袭蒙军,同时扼住峡谷。

  没想到又撞到了史天泽。

  蒙军有水帅,宋军却没有,开战便吃了大亏。

  若不能重创蒙军一次,易士英便很难让人相信头上这面吕文德的大旗是真的。

  “传命王益心,务必领泸州军将蒙军船只钩到岸上!”

  ……

  “冲锋!”

  泸州军部将王益心拔出刀,放声大吼。

  呜咽的号角声起,他第一个冲了出去。

  后方的大股宋兵亦迎着箭雨向江边冲。

  被箭矢射中者惨叫着倒在地上,身体还在抽搐不已,但其余士卒还是冲到了江边。

  “把船拉过来!”

  王益心亲自抡着手中的绳钩,重重抛出去。

  他曾经随张实打过马湖江之战。

  当时,他们的船只就是这样被蒙军硬生生拖到岸边,从水战变成陆战。

  世事变幻莫测,谁能想到有朝一日,蒙军有水师,宋军没有。

  这次竟是宋军要用这个方法对付蒙军水师。

  他娘的!蒙古人还有水师,钓鱼城南水师码头上这些人……唉。

  王益心也不好开骂。马湖江一战,他自己也被兀良合台俘虏了。

  当时,若不是史俊击败兀良合台,他今日只怕也成了蒙军……

  总之,一雪前耻,就在今日!

  “快!拉啊!”

  “快帮将军!全力拉一艘船,后面的就好打了!”

  ……

  “射死他们!”

  后面一艘战船上,蒙军水师将领单运德不停大吼。

  他与王益心不同。

  马湖江一战只关乎能不能挡住兀良合台,且当时主将张实已逃,王益心别无选择,因此被俘虏后还可以归正。

  钓鱼城一战却关乎大宋国运,且南水军码头被攻破时,钓鱼城还在,主将王坚正在拼命救援,单运德却是第一个降的,他投降之后,十三名水师将领自刎殉国。

  单运德后路已断,没了归正的可能,便只能一心襄助蒙古,要为大汗立功。

  随着他的指挥,战船上的箭矢袭卷。

  “噗噗噗……”

  宋军的鲜血流入嘉陵江。

  王益心负伤,犹不肯退,誓要将船只拉到江边。

  那铁钩处有一段铁链,船上的士卒正在奋力劈砍。

  宋兵见他如此,一拥而上,有人护住王益心,更多的人则喊着号子,拼命拉着绳索。

  至此,战况已愈发胶着……

  第四百五十五章 战机

  随着战事的推进,史枢驱马上前,终于看到了峡口处的战场。

  “宋军也是仓促设伏。”他下了判断。

  山崖上砸落下来的瓷蒺藜火球已少了很多,因宋军很难临时携带大量武器上山。

  江上没有铁索横江,没有船只。

  这些,都是有利条件……

  另外,史杀武也没让他失望,已抢出了十余步远的距离。

  这距离虽短,却可让蒙军并排开来与宋军作战。

  当然,蒙军这边道路狭窄,远远比宋军不利。

  但无妨,这一战的关键,其实是史枢派去从后方攀崖而上的史杀仙,以及那两百最精锐的勇士。

  只要史杀仙能及时占据制高点,并绕后袭击宋军,便可胜。

  此地,僵持住、保持不败即可。

  史枢眼神中的凶狠之意泛起,满是自信。

  ……

  李瑕目光淡定,仔细扫视着战场。

  江边、峡口,这两处的战况已到了最激烈的时候。

  待看到史枢的大旗还在向前推进,李瑕微微有些出乎意料。

  不是所有将领在遇到伏击之后还能如此临难而上的,比如在资州伏击密里火者时,蒙军惊慌之下,很快便溃败。

  思忖了片刻,李瑕抬头看向山崖,猜测史枢必是要派人绕道,否则便不可能不退反进。

  看来,蒙古汉军比蒙军更适合川蜀的地形。

  一念至此,李瑕毫不犹豫喝道:“随我增援祝成!”

  他已一马当先,冲了过去。

  ……

  祝成正与史杀武战到酣时。

  两人作为将领,拼杀主要还是为了立威,提振士气。但每有危险时,各自身后的亲卫也会立刻顶上来保护。

  因此,史杀武虽略占上风,却始终不能击杀祝成。

  “铛!”

  打头锤与大刀相交,火星四溅。

  忽然,史杀武发现祝成身后宋兵出现了些许混乱,他正要驱马上前,捉住这战机。

  下一刻,一队精锐宋军补了上来。

  “杀啊!”

  长矛猛刺,逼退了好几个蒙卒。

  史杀武大惊,只看这阵势,心知必是宋军主将亲自杀来了。

  对方也太急了,这才打多久?

  不容他细想,一个矫健的身影已猛扑到他马前。

  寒光一闪,一柄长剑以刁钻的角度刺来,“噗”地刺进史杀武的大腿。

  “啊!”

  史杀武怒吼一声,露了破绽。

  祝成大刀斩下,一刀便斩断了他的脖子!

  “万胜!万胜!”

  宋军士气一振。

  ……

  峡道上,史枢猛然抬眼,怒发冲冠。

  他方才其实已看到宋军又有了调动。

  守峡口的宋军主将突然领着最精锐的一队人补防了上去。

  史枢也认为对方出手太早了,还没到关键之时……

  但没想到,史杀武竟是只一回合便被斩杀。

  眼看宋军已重新堵上来,史枢一夹马腹,当即便亲自杀上前去。

  “突围!”

  “嘭!”

  蒙军低落的士气再次被提升起来。

  ……

  然而那边李瑕却已拉着祝成退开。

  命令盾牌手补上,先挡一挡史枢之锐气。

  祝成大口喘着气,眼看史枢如此勇猛亦是心惊不已。

  他此时才望向那逼近的蒙古旗帜,喃喃道:“史枢?怪不得能偷袭苦竹隘成功,确是当世猛将。”

  “你来指挥。”李瑕看都不看史枢,语速飞快道:“他必然分兵攀山了,亲自上阵是为了牵制住我们。”

  “狗鞑又攀山偷袭……”

  “无妨,你也只须牵制住他便好。”

  李瑕说罢,点了两个长宁军部将,下令道:“你们随我走!”

  早在岁末年初,他让长宁军与庆符军合练,目的就是为了指挥起来顺手。此时战况如此,两百人毫不犹豫便向山崖攀去。

  “走,最快速度上山。”

  “李知州放心,我们是什么人?凌霄山上的守军!”

  ……

  战事不停。

  江边已是血流成河,宋军终于拖了一艘战船到江边,登船肉搏,并试图以钩绳把别的船只也拖过来。

  单运德大惊,连忙下令战船往江心。

  但如此一来,蒙古水师对史枢的支援便减轻不少。

  战事遂由最初的激烈,渐渐转而僵持……

  ……

  日影一点点西移。

  史杀仙终于是带着两百余人攀上了山崖,摇动旗号,以告之史枢。

  很快,山崖下的蒙军已看到了这旗号。

  “将军快看!”

  史枢提振了士气,已退到了后方,抬头看去,终于是长舒一口气。

  “成了。”

  他大吼道:“传命全军,我等已占据山崖,此战,必胜!”

  “必胜!”

  蒙军士气大振,欢呼不已。

  宋军因此出现了些许慌乱……

  史枢见此情形,愈发自信。

  这将又是勇者的胜利。

  他没被苦竹隘险峻的悬崖吓倒,又岂会惧宋兵这一场准备并不充足的伏击?

  大蒙古开国以来第一个由可敦亲手赐酒的猛将,谁人可挡?

  跨坐在马上的身躯挺了挺,史枢准备着,趁宋军大乱时冲杀过去。

  果然,过了一段时间,峡谷上的宋军已不再抛射火球与箭矢。

  “到了。传告全军知晓,我们已占据山崖……”

  “嘭!”

  突然,一个头颅砸落在史枢面前不远处。

  很快,越来越多的头颅随之砸落。

  “嘭!嘭……”

  史枢眯着眼看去,赫然见到是史杀仙带去的人……

  他一愣,抬起头,只看到峡谷上方人影绰绰……宋军正在开凿山顶的巨石。

  不可能来得及。

  但史杀仙已败,极可能已死了,没人能阻止宋军。

  蒙军会慌,有人在头上凿石头要砸下来,不管他要凿多久,会慌就是会慌。

  又是一片大乱。

  史枢知道,这仗不能再打下去了。

  他不甘,咬牙又望向嘉陵江面……自己可以撤,战船可不能逆流而撤。

  “鸣金,撤!敢乱阵线者斩!”

  史枢够果绝,掉转马头,立即便撤。

  随着鸣金声起,蒙卒纷纷掉头,不敢再战。

  然而,北面不远处,就在史杀仙攀上山岩的位置,已有宋军随着绳梯杀了下来。

  “破虏啊!”

  当先一个宋军小将咬着刀,竟是松开绳梯一跃而下,砸倒一个慌张掉头的蒙卒,很快起身,执刀乱砍。

  “蒋金石!你娘的……”

  山顶上有人大吼一声,话音未落。蒙军已冲上去,弯刀乱砍。

  那武信军部将蒋金石才杀三人,已被砍倒在地,犹虎目圆瞪。

  蒙军还未喘过气来,只听“嘭!”一声大响,又有好几个宋兵落地。

  “破虏!”

  既有一将奋勇,其后的宋兵怒火上来,大吼着,已是状若猛虎,硬生生把形成长蛇阵的蒙军分成两段……

  ……

  山崖上,聂仲由双目圆瞪,犹不敢相信随自己一路南来的部将蒋金石竟是这般轻易便没了。

  再一转头,只见李瑕已捉着绳梯往下爬去。

  “非瑜你等等……”

  聂仲由连忙跟上,喊道:“这路太险。”

  “没有五尺道险。”

  聂仲由是从北面赶过来的,连翻了两个山谷,到这片山林时,正见到李瑕在与史杀仙厮杀。

  他当即便领兵杀向史杀仙后方。

  那史杀仙也是凶猛,可惜没想到后面还有兵马,陷入重围,很快便大败。

  李瑕亦觉惊喜,来不及叙旧,马上便下令阻断史枢归路。

  纵观川蜀整场大战,若蒙哥不死,歼灭数百上千蒙军,意义已不算太大。因为以蒙哥的打法,北地汉人不死光,他都不会放弃攻宋。

  因此,李瑕这一战本只为恫吓史天泽。

  但既有了战机,他无论如何也要留下一员史枢。

  ……

  “将军!前方有宋军截断了道路!”

  “不可能,给我杀过去!”

  “宋军人数很多,怕是有近千人。”

  史枢大怒,犹不肯相信。

  宋军若能从容布置上千人在峡谷上,这一战根本就不该是这种打法。

  他坚信自己的判断。

  事实上,不管信或不信,他已经只有杀过去这一条路走了。

  在后面,祝成已领兵追击上来。

  史枢冷着脸,不断拨开士卒,驱马向前。

  ……

  “啊!”

  峡谷纤道上,被宋军偷袭的蒙军已完全大乱。

  撤退本就容易形成溃败,更何况是如此被包夹在狭窄的道路上。

  当越来越多的宋军攀爬而下,排成阵列,慌乱的蒙军只能手足无措地推搡。

  马匹嘶鸣,落水声不绝。

  战局已定。

  “降者不杀!”渐渐的,宋军已开始大喊。

  李瑕看向那面大书“伐蜀先锋、征行万户史枢”的蒙古大旗,还是希望能活捉史枢。

  然而,旗帜越来越近,史枢的战意却越来越浓。

  他砍杀着那些想要逃窜的蒙军士卒,终于杀到了宋军面前。

  “吕文焕还是范文虎?!来与爷爷一战!”

  李瑕没回答,喝道:“长矛手!刺!”

  ……

  “咴咴咴!”

  马匹的惨叫声起,双方展开最后一场战斗。

  ……

  嘉陵江上。

  单运德目光向北眺望,眼神中泛起悲凉之色。

  这一战,他作为新投降蒙古的将领,打得不算差,以数十战船牵制了宋军五千的兵力。

  另外,有两艘船被宋军钩住,单运德确实是下令后撤了一点。

  他想着蒙人凶猛,必能赢的,打稳一点……没想到,竟是败了。

  史枢可以撤,他却不可能逆江而逃。

  再想投降也不得。单运德彷徨了一会,大吼道:“快!向对岸靠!”

  来不及了,王益心是个狠人,已驱使着抢来的战船,狠狠撞向了单运德的座船。

  “嘭!”

  两船相撞,宋军迅速扑上来,继续展开肉搏。

  单运德大怒,连忙下令迎战……

  下一刻,只听岸上的宋军一片欢呼。

  “胜了!胜了……蒙鞑先锋史枢已死!”

  单运德立在摇摇晃晃的甲板上,犹不可置信。

  猛地,有人吼道:“杀叛逆,重归大宋!”

  一刀斩来,单运德未及惨叫,一颗头颅已落在甲板上……

  ……

  另一颗头颅被挂在旗杆上缓缓扬起。

  史枢死前,犹豹眼圆瞪,凶神恶煞。

  他勇武过人,极是能打。

  但死了就是死了。

  李瑕有心活捉他,可惜蒋金石战死,其麾下的武信军正是悲恸、愤怒之际,在加上史枢不肯降,还在大杀四方……李瑕也不愿拦着这些将士。

  只能说是,蒙古可敦的一杯酒,让史枢力战到了最后,阵亡。

  第四百五十六章 思路

  峡谷北面,史天泽早已得到了史枢遇伏的消息。

  他当即派了援兵,翻上缙云山去支援。

  这是史天泽的明智之处,援兵若走峡谷纤道,道路太窄,反而不妥;若派水师走嘉陵江,万一史枢退了,水师反而危险,由山路支援是最妥当的。

  但如此一来,援兵必然抵达得很慢。

  一直苦等到了傍晚,史天泽终于见到了从南面逃回来的士卒。

  “你说什么?”

  “将军被宋人截断在峡道里,命我等速来请大帅支援……”

  史天泽脸上有怒气一闪而过,却是强压怒火,问道:“宋军是何旗号?”

  “四川副制置使吕文德……”

  了解了整场仗大概的经过,史天泽默然片刻,转身拿起帐中的大刀。

  然后,他一刀斩了这个逃回来的校将。

  “噗!”

  血溅在地毯上,头颅滚落在史天泽脚边,他抬脚一踢,吩咐道:“拖出去。”

  心中怒气未消,但无论如何,史枢是回不来了。

  史天泽一直挺直着背脊,直到亲兵将尸首收拾好退了出去,帐中仅剩他一人了,他才颓然摔坐在地,泪流不止。

  “二哥,我对不起你啊!”

  史天泽与两位兄长从小感情便好。一同降蒙,一同建功立业。

  他大哥史天倪为武仙所害之后,他与二哥史天安齐心协力,斩杀了武仙。

  可惜,四年前史天安亦病逝了,将儿子托付于史天泽照料。

  史枢一直是史家子弟当中最出众的一个,史天泽亦是对其寄予厚望……

  良久,有人掀帘进来,叹道:“东翁?何至于此啊?”

  来者是白华,在史天泽幕府做事,随军处理粮草之事,虽不擅战,却是史天泽数十年老友。

  史天泽没有抬头,只是喃喃道:“我几个儿子除了晋明,其余皆未从军。反而将侄子们推上将位……非是我怕自己的儿子死了……而是这帅位,本就是大哥、二哥的……”

  “东翁的心意我明白。”

  “不……子明没了啊!待我到下面,何颜见二哥啊?!”

  白华劝道:“子明未必就死了,许是被俘了,我与孟珙麾下不少将领有旧,传书一封……”

  史天泽摇头,道:“若可敦未曾亲赐子明那杯酒,他或许能就俘……我早早便与他说,为蒙人打仗,不必太拼命……可,可敦那杯酒之后,他……他眼里只有大汗……子明!”

  白华长叹,一时也不知如何宽慰史天泽。

  说来,史天泽有八个儿子,哪怕今日死的是其中一个,以他的城府也不至于如此失态。但他的侄子,确实是死一个就少一个。

  良久。

  史天泽喃喃道:“是我害死了子明。我算错了……吕文德竟已赴援川蜀,太快了。”

  白华知道,若吕文德已至,暂时便不能分兵取重庆了,史天泽势必只能与宋军对峙于缙云山。

  ……

  “接下来,最要紧之事,便是不能让史天泽探得我等虚实。”

  易士英走上山顶,望着远处,又道:“既要增设灶台、火把,也要调船封锁江面……”

  李瑕站一旁,却是看着史枢的人头有些走神。

  若问他的本意,他是希望能拉拢更多的汉地世侯,以待未来时机成熟,劝其叛蒙。

  史天泽……本是与他走得最近的那一个。

  可惜,经此一仗,双方往后的关系必然有了大变化。

  当然,蒙哥若不死,这一切也是虚的……

  “非瑜。”易士英拍了拍李瑕,问道:“在想何事?”

  “易将军方才说什么?”

  “说如何显得更像是吕副帅的兵马。”

  李瑕不由笑了一下,抬头看向山顶上那杆大旗,恍然想起一事。

  对了,是吕文德斩杀了史枢,与自己何干?

  心里这个小思量很快便过去。摆在李瑕、易士英眼前的是,如何突破史天泽的防线,支援钓鱼城。

  这显然是比击败史枢更难。

  两人商议了一会,也只能是先故布疑阵,与史天泽对峙,另寻机会。

  ……

  一顶顶军帐在缙云山中建起。

  武信军被安置在西面。

  聂仲由与林子安顿好将士,各捧着一个锅盔坐在地上大口嚼着。

  一抬头,便见李瑕走来。

  之前战事急,没来得及好好寒暄,此时他们连嘴里的食物都没咽下去,立即便上前。

  “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你。”

  “先吃东西吧,坐下说。”李瑕拍了拍聂仲由的肩。

  聂仲由点了点头,又打量了李瑕几眼,笑了笑。

  蒋金石之死,他虽悲伤。但这段日子以来,死的同袍太多……也习惯了。

  故友相见,已成了这灰暗的军旅生涯中少有的惊喜。

  “从我们驻守青居城说起吧。”聂仲由握着手里那小半块锅盔块,语气更添了萧瑟。

  那边,马九、邱寿等武信军部将与士卒也纷纷围过来,不敢靠近,却是嘀嘀咕咕。

  “是李知县。”

  “已经是李知州了,很快一定还要升官。”

  “不管是什么官,跟着李将军才能打胜仗。”

  “是啊。总算又遇到李将军了。”

  “小声点,莫扰了将军们谈话。”

  “……”

  这样的气氛中,坐在山石上的聂仲由已说完了大半年的遭遇。

  林子是个嘴碎的,不时插上几句。

  “知州,往后能不能跟着你打仗?”

  林子其实是有些委屈的,又道:“当年从临安出来,说是让哥哥也领些兵权。打来打去,结果只剩这么点人……没了那么多弟兄。”

  李瑕拍了拍林子的肩,心头亦感慨武信军减员太多。

  他已不似重生之初那般事不关己、带着疏离。

  “我们对阵的是蒙古的大汗,必然有牺牲,也必然有人叛逃。但剩下来的……是魂。”

  “魂?”

  “嗯,军魂在,早晚还能成军。”

  林子不明白,但大受鼓舞。

  这其实与李瑕说了什么无关,是因过往李瑕所做的一切。

  说完武信军的遭遇,李瑕说起自己这边却简单得多。

  “我收复了成都,只等击败蒙哥,我们收复汉中,便可休养两年。”

  平平淡淡的语气。

  聂仲由以为自己听岔了,反问道:“击败蒙哥?”

  “不然呢?你认为此战结果会如何?”

  聂仲由之前未曾细想过,沉思了一会,道:“我以为,朝廷能守一段时间,试着与蒙人和谈,让蒙人退兵……以往皆是如此。”

  “那你小看了蒙哥的决心。”李瑕道:“这次与以往不同。”

  聂仲由已完全信服李瑕,道:“听你安排便是,接下来怎么打?”

  李瑕沉默了一会,道:“我还在做计划,这次很难,需要时间。”

  目前为止,他所做的是在弥补那些被他改变的走向。

  之后如何呢?等着蒙哥死?

  但,蒙哥还会死吗?

  李瑕越来越不确定……

  “十余万蒙军……不是‘很难’,是难如登天。”聂仲由道:“你不必着急,慢慢想。”

  李瑕思索良久,忽道:“若实在不行,我去刺杀蒙哥。”

  “非瑜说真的?”

  “这是最后的下下策。”李瑕摇头笑道:“又不是神功盖世的大侠。”

  聂仲由与林子对视了一眼,眼神仿佛在问“他是在说笑吗?”

  不怎么好笑,但他们还是勉强咧了咧嘴,配合李瑕的无奈的调侃。

  “但眼下有个思路。”李瑕道:“必须离钓鱼城更近。”

  再难,他眼神中总有一抹坚定,又缓缓补了一句。

  “我需要知道钓鱼城正在发生的一切,才能掌握接下来的局势发展。”

  他用的是“掌握”二字,若在别人听来,只会觉得这年轻人狂妄。但聂仲由、林子等人并不觉得。

  第四百五十七章 华蓥山

  次日,战场清点完毕。

  史枢部伤亡、被俘两千余人,数十船只尽数被扣下,水师千余人投降。

  宋军伤亡亦不小,因蒙军水师能在船上抛射大量的砲石、箭矢,对岸上的宋军造成杀伤。

  一战之后,两军便开始对垒。

  宋军“吕文德”部驻扎于缙云山脉,大起砲石,扼住蒙军下重庆的道路。

  蒙军史天泽部驻扎于嘉陵江上游的云雾山脉,堵住宋军对钓鱼城的支援。

  史天泽显然因为史枢之死大为愤怒,同时又还保持着理智。

  在被伏击之后,他变得更加谨慎,不再让宋军有偷袭的机会,接连挫败了宋军想要溯流支援钓鱼城的试探性攻势。

  易士英、李瑕渐渐明白,他们绝对不是史天泽的对手。

  论兵力,史天泽一万七千余人,他们不到一万人。

  地势上,史天泽据嘉陵江上游,他们据于高山,防守有余,进攻不足。

  更重要的是,史天泽驻地离蒙军大营并不远,随时可得支援;他们这边,碚州并无力兵,重庆亦捉襟见肘,很难形成支援。

  哪怕只说个人能力,史天泽打了一辈子仗,历经灭金之战、攻宋之战,乃当世名将。

  易士英文官出身,从戎十余年,只有剿小股僰人、防御小城池的经验。

  至于李瑕……从来只打投机取巧之战。目前为止,擅长的只有两种打法。

  一是,依靠史俊、蒲择之、易士英在正面战场牵制住蒙军,他以小股兵力破蒙军偏师,创造出战机、战果。

  二是,利用地形,步卒快速穿插,引蒙军进入狭窄的山谷地形,形成伏击、包围。

  总之,他只在有利情势下打。

  与史天泽正面交战,李瑕自问没这个本事,差得还太远。

  单挑倒是敢试一试。

  ……

  对垒数日之后,宋军已不再敢出兵试探能否突围史天泽防线。

  “眼下这局势,进取已不可能。”易士英站在山顶上,向北眺望着,又道:“要守住缙云山防线已是大不易。”

  李瑕道:“论地势,缙云山远不如钓鱼城。钓鱼城若失,缙云山便毫无防守价值。”

  他们驻军在这里,是为了支援钓鱼城,却难以突围而出。

  若仔细想想,还不如退回重庆保存实力,以免钓鱼城失守后,他们孤军被围。

  但易士英、李瑕都没这提这个主张。

  “牵制住史天泽也好。”易士英道,“虽说,这一两万人对蒙军而言是九牛一毛。”

  今日,李瑕似乎已考虑好某些计划,开口道:“请易将军在此继续牵制史天泽。再分千余精兵给我,如何?”

  易士英转过头,问道:“你有何主张?”

  “正面对垒我们远非史天泽之敌手,那就用我最擅长的打法试试吧……”

  ……

  若看地图,能看到四川与重庆交界处是一道道褶皱般的山脉。把川中平谷,与川东、重庆的山岭分隔开来。

  只有嘉陵江切断了这些褶皱般的山脉,汇入长江,形成了从川东进取最便捷、平坦的道路。

  这便是重庆府能成为重镇的原因之一。

  除了嘉陵江水道,要进入重庆,必须翻山越岭。

  嘉陵江西岸有云雾山脉、缙云山脉。而在东岸,第一道横隔在蒙军面前的是“华蓥山脉”。

  当然,若蒙军肯翻过华蓥山脉,也可绕过重庆,取万州,顺长江而下。

  但蒙哥大汗不会如此。

  他要一路踏破宋军的坚城高垒,扫平一切挡在他面前的敌人。

  摧枯拉朽,不必绕道。

  虽不打算翻过华蓥山,蒙哥兵围钓鱼城之后,还是派兵扫平了华蓥山西麓的宋军寨垒,即渠州礼义山城。

  为蒙哥攻破礼义山城的蒙军将领叫“李庭玉”。

  李庭玉是陇西人,自诩为李克用之后。

  他父亲名叫李节,在汪德臣之父汪世显麾下为将,后随汪世显降蒙。

  因此,李庭玉如今成了汪德臣的总帅府知事,领银符,任蒙古都总领。

  他和汪德臣都是得到了蒙哥赐的蒙古名字,汪德臣叫“田哥”,李庭玉则叫“忽兰吉”。

  李庭玉也好、李忽兰吉也罢,虽有蒙古名字,为人却十分文雅。

  礼义山城被攻破时,宋朝渠州知州张资自刎殉国,李庭玉收拢了张资的遗体礼葬。

  另外,他并未下令焚烧山城,而是驻军于城中,安抚投降的军民……

  九月十五日。

  李庭玉得到哨马回报,称是有一支千余人的蒙古汉军由北面而来。

  他接过对方的调令一看,有些诧异。

  “史楫?”

  ……

  若问三十年前史家威名最盛者是谁?不是史天泽,而是他长兄史天倪。

  史天倪建清乐军,所向无敌,为大蒙古国打下了整个河朔。

  直到中武仙之计、英年而亡。

  史天倪死后,史天泽继任统帅,灭金后,却向窝阔台提出自解其职,将帅位还给侄子史楫。

  史楫,正是史天倪之子,史家长房长孙。

  他继承了史天倪的功爵,授征行万户总管、真定兵马都总管,赐金虎符。

  这也是史天泽的聪明之处,蒙哥因此信重他,授五路万户、中书右丞相,另赐金虎符。

  不久前,他二兄史天安之子史枢巧取苦竹隘,蒙哥亦赐金虎符。

  由此,史家一门三万户,无比显赫。

  打起仗来,史楫必然甘愿受史天泽指挥,但,其人本身的爵位并不低于史天泽。

  这样的人物到了,李庭玉不敢怠慢,连忙下山去迎。

  目光眺望,只见一杆大旗上绣着“征行万户总管、真定兵马都总管史”字样,千余兵马自北而来,黑色皮甲风尘仆仆。

  李庭玉眯着眼,待对方行军到近处,稍加打量,只见个个都是身材高大,孔武有力的精兵。

  不愧是北地雄军……

  ……

  “末将利州都总领李忽兰吉,见过都总管。”李庭玉迎向史楫,抱拳行了一礼。

  “不必多礼。”

  史楫三十七八岁模样,脑袋上宽下窄,面容瘦削、冷峻,眼珠很大,有些鼓出来,透着一股肃杀气,颇有大将之风。

  他不苟言笑,随手抛出金符便丢给李庭玉核验。

  李庭玉连忙接过,低头看去,只见金符上刻着个虎头,虎头下是一排回鹘文“征行万户总管”,背后是个“史”字。

  核验无误,他忙将金符递回,又交出自己的银符。

  史楫不接,转头扫了一眼身后的一个年轻将领。

  那年轻将领上前,核验了银符,递回,笑道:“李总领是汪总帅麾下?”

  “是。”李庭玉接回银符,问道:“不知尊下是?”

  “史樟,字敬先。”

  史樟话到一半,见李庭玉没太大反应,遂又道:“家父讳名‘天泽’。”

  “竟是史郎君当面,失礼了。”李庭玉一惊,忙又行礼。

  史樟笑笑,他话也不多,颇有世家子弟风采。

  “真定与汉中相隔千里,今次若非大汗亲征,差点无缘与史家英杰相会。”

  李庭玉寒暄着,安置史楫兵马入礼义山城休整,又设宴招待史家这两个堂兄弟。

  忙了许久,三人才入堂坐下。

  史楫坐了主位,李庭玉、史樟分左右而坐。

  李庭玉先敬了酒,道:“前些日子才见了史大帅与史枢将军,听说是他们分兵攻重庆去了。”

  史楫显然有些倨傲,并不开口说话。

  史樟问道:“哦?家父与堂兄如今可好?”

  “似乎还在与重庆宋军对峙。”李庭玉应道,“便是有消息,也不会传到末将这里。但哨马远远望到嘉陵江对岸有兵马驻扎,想是史帅大营。”

  史樟点点头,道:“我大半年未见父亲,让李总领见笑了。”

  他说话带着些许河南口音,许是在开封待久的缘故。

  李庭玉问道:“史帅既已领兵追随大汗征蜀,怎还再调兵马来?”

  史樟道:“李总领有所不知,家父驻守开封,我堂兄枢驻守邓州,离蜀地近,到的便早些。”

  他说着,转向史楫看了一眼。

  史楫不情不愿地开口道:“某驻真定,路远,来得迟了。”

  李庭玉道:“原来如此。”

  史樟又笑道:“我与诸堂兄不同,平素只喜诗文戏词,不知兵事。这次是家父担心堂兄不擅与人交际,故命我候在开封,随堂兄一同前来。”

  李庭玉笑道:“不知兵事?史郎君自谦了,分明是身手矫健。”

  “哦?”

  “冒犯了。”李庭玉看向史樟那俊秀不凡的面容,眯了眯眼,笑道:“郎君看着瘦,又披着甲,但猿臂蜂腰、肩宽背阔,末将还是能看出来的。”

  史樟道:“家父管教严苛,逼我习武健体,家风如此。”

  他这从容气质颇容易让人心生亲近。

  短短相处,李庭玉亦仰慕其风采,又敬了杯酒,道:“郎君与都总管若不急,不如休整几日,到时与末将一同去见大汗,如何?”

  “李总领不是驻守于此?”史樟问道。

  李庭玉道:“末将是汪总帅麾下,攻破此地,很快便要迁人口、物资回营复命。”

  史樟道:“不设兵于礼义山城?”

  “为何要设兵?”

  史樟想了想,问道:“便不怕宋军从这边攻来?”

  李庭玉摇头笑着,抬手一指东边的华蓥山脉。

  “史郎君不知川蜀地势啊,往东,似这般的高山还有五六重。宋军若要翻山越岭支援钓鱼城,辎重如何运送?”

  “若是数万宋军运送辎重呢?”

  “哨马自然能得到消息。”

  史樟又问:“那,若是小股宋军穿插又如何?”

  李庭玉笑了笑,道:“小股宋军,翻过华蓥山,与我大蒙古国骑兵战于平野不成?末将巴不得有宋军来送死。”

  史樟舒了口气,道:“如此说来,宋军不可能出现在渠州了?”

  “正是如此……”

  第四百五十八章 雨夜入营

  李庭玉显然不认为会有宋军放弃走嘉陵江河谷,冒着巨大的风险翻山跃岭到渠州来。

  听了史樟这一番言论,他便有些确定史樟说的“不知兵事”是真的。

  但李庭玉颇喜欢史樟,有心帮忙想让这位史家郎君尽早熟悉战事,以免在大汗面前失了分寸,于是说起如今蒙哥攻钓鱼城的情况。

  “……大汗入蜀以来无往不胜,唯独在这钓鱼城遇到了阻挡,至今已围城四月有余,犹不见宋军疲态。”

  史樟问道:“莫不是有大将不肯尽力?”

  李庭玉摇头,道:“大汗金帐即在眼前,谁人敢不效力,远的不说,便说半个月前,董文蔚将军为激励将士,亲自搬云梯,冒着飞石,登崎岖而上与宋军苦战。”

  “入城了?”

  “差一点,可惜伤亡惨重,无奈退军。”李庭玉叹息道,“之后,董将军之侄董士元代叔父攻城,率精锐登上城头,惜因后援不继,被迫撤回。”

  史樟道:“惊心动魄。”

  “不错,惊心动魄。”

  李庭玉深以为然,点头不已。

  “末将随汪总帅与川蜀宋军交手十余年间,王坚声名不算显赫。没想到,竟是如此狠角色。”

  虽是对垒为敌之人,但李庭玉对王坚却也真心佩服。

  史樟似因此对王坚也好奇起来,问道:“此人很了得?”

  “岂止是了得?”李庭玉道:“敢与大汗对阵,只说这份胆魄,便是世间少有。”

  他起身,翻出一份钓鱼城的地图来。

  这地图已有多处磨损。

  看得出来,李庭玉每有空闲,便是在琢磨如何攻破钓鱼城之事。

  “钓鱼城确实是险峻非常,让人见之即感慨上苍……长生天鬼斧神功。但只凭险峻拦不住大汗,王坚此人,确是名将之资。”

  李庭玉说着,手指划过镇西门、护国门,又道:“自攻城以来,我军有两次几乎要得手,皆因王坚及时支援而功亏一篑。王坚,有勇有谋有威望,心志极坚,可谓是人如其名。”

  史樟凝视着地图,道:“我素来认为赵宋必亡,没想到,长生天能赐赵宋这许许多多良将。”

  “是啊。”李庭玉唏嘘不已,道:“可惜,王坚名将之资,困于臣节,迷于穷途。他若愿降,为大汗效力,必能威镇四海。”

  “自是如此。”史樟笑了笑,有些讥讽,道:“赵宋君臣猜忌,远不如我大蒙古国。”

  他低下头,随手摆弄着桌上的筷子,又道:“李总领可发现一事?我大蒙古国世侯子弟往往兄弟相亲,少有间隙。史家,以及与我相熟的保州张家、历城刘家,皆是如此。”

  “确实如此,汪总帅家中,亦是兄弟同心。”

  史樟道:“因大蒙古国从不吝于封赏,从不猜忌武人。故而英杰不愁无建功立业之机,将门子弟不必争一点家财。敢战、敢立功者,不愁出路。”

  “正是如此!史郎君见微知著啊。”

  随着这一席话,他不由佩服起史樟。

  这份眼力、这份对大蒙古国的忠心……无怪乎史家能一门三万户,得大汗信重。

  “以郎君之才干、出身,往后必为国之柱石。”李庭玉不由感慨。

  史樟拱了拱手,应道:“樟虽年少,亦有建功立业之心,今初上战场,还请李总领能多多提点。”

  李庭玉见他如此谦逊,更添亲近,忙笑道:“这是自然,你我皆为汉军,正该同气连枝。”

  一场接风酒,宾主尽欢……除了坐在主位的史楫。

  史楫始终冷着一张脸,也不知到底是谁得罪了他。

  但李庭玉与史樟聊得义气相投,已渐渐忘了看史楫脸色。

  多饮了几杯之后,酒气上来,更是放开不少。

  “请史郎君再饮一杯。”

  “李总领唤我‘敬先’即可。”

  “万不敢如此。”

  “我与你说,不必如此客气,我史樟史敬先……不摆架子。”

  史樟似有些醉了,扶着李庭玉的肩,低着头摇了摇,又道:“去岁,我被宋人细作关到猪圈里……哈,平生之辱。”

  “哪个宋人敢如此?末将必杀他。”

  “不提了,不提了。待你我随大汗灭宋,一雪此辱。不……不,非为这点小辱,该是为了大蒙古国,为了大汗……”

  史樟说着,踉跄几步,走到门边,站定,负手而立。

  “只须沙场为国死,何必马革裹尸还?!”

  ……

  李庭玉转头看去,心想史家郎君这诗,有字平仄不对。

  但这诗中的才华与气魄、这少年郎的风采与壮志,还是深深刻在了他脑海中……

  ……

  数日后,大雨。

  钓鱼城西面,汪德臣大营。

  入了夜,有快马入营。

  “报总帅,李总领已移来礼义山城之人口与物资归营。”

  汪德臣还未解甲,正坐在大营中思忖着什么,闻言转头看了看更漏,自语道:“还未到两更……”

  他这才起身,竟是亲自出营,冒雨去迎李庭玉。

  此时天色已暗,三千余蒙军押解着物资、驱赶着俘虏正在依次入营。

  有士卒们抬着篷布又搭了挡雨篷,要点篝火,被汪德臣喝止住了。

  他目光看去,只见李庭玉正领人在营门处指挥,笑着大喊道:“忽兰吉回来了。”

  若在平时,汪德臣多称李庭玉字号,但如今大汗金帐就在东面的石子山,汪德臣遂以蒙古名呼李庭玉。

  当然,蒙哥有大气魄,也不会介意这些小事。

  “见过总帅。如此大雨,总帅万莫亲自来迎。”

  李庭玉连忙上前,请汪德臣避进帐篷,抱拳道:“末将不负大帅与总帅之命,取礼义山城……”

  “我明白,不必多说。”汪德臣道:“今夜不便点营火,让将士们辛苦些,先卸了辎重。”

  “是。”

  汪德臣眯了眯眼,忽问道:“兵马还多了?”

  “正要与总帅说,是真定史楫的兵马到了,随军的还有史帅二子史樟……”

  汪德臣竟是一眼便估算出对方兵力,问道:“只来千余人,这么少?”

  “说是真定兵马被塔察儿抽调了,史楫又想觐见大汗。”

  汪德臣皱了皱眉,道:“他为何不去南营安顿?”

  “史家兄弟热忱,帮末将搬运物资,偏赶上大雨路上耽搁了,入夜才到,不如在营中安顿一宿。”

  汪德臣这才点了点头。

  他近来攻山死伤非常惨重,千余人完全安置得下。

  “夜里不便觐见大汗,明早再让史楫去觐见……对了,说到史家,史枢战死了。”

  “什么?”

  “宋将吕文德到了。”汪德臣淡淡道,“此事大汗自会与史家兄弟说,你不必多事。”

  “是,末将明白。”

  汪德臣转头看去,见千户赵重喜已匆匆向这边赶来,他脚便移了一步要过去,临走又嘱咐道:“莫让他们随便走动。”

  “总帅不见见史楫?”

  “时不凑巧,你守好营。”

  汪德臣说罢便走,身材虽矮,步履间却威风凛凛。

  李庭玉一愣,只觉总帅未免失礼,但随即明白过来……汪总帅今晚要再次奇袭钓鱼城。

  ……

  “总帅军务繁忙,一时抽不出空,史总管莫怪。”

  “汪总帅为国辛勤,我与堂兄万不敢有怨言。能有营帐安顿,免了我们连夜搭营,已是感激不尽。”

  “史郎君太客气了。遇上这天气,真定军还帮忙运输辎重,这才误了时辰。是末将该称谢……”

  李庭玉回到寨门处将情况说了,见又是史樟出面,心中不由微有些疑惑。

  相处数日,史楫始终不苛言笑的样子……又不是哑巴,未免太傲了些。

  “请吧。”

  史楫点点头,转头向兵将们喝道:“随李总领走,莫打拢了利州军。”

  “喏!”

  李庭玉抬头看去,只见真定军将士已卸下马背上的物资,在雨中有条不紊列好队,缓缓牵马走在营中。

  他们也与主将一个性子,永远不声不响,听到吩咐就做。

  精兵确实是精兵。

  史楫这千余人,比得上一般军队三四千人。

  穿过营地,史樟环目观察了一会,忽问道:“汪总帅今夜要攻山?”

  “敬先竟看出来了?”李庭玉道。

  “雨夜攻山,不容易啊。”史樟感慨道。

  李庭玉回营之后,不再像在礼义山城时那般健谈,只是点点头,嘱咐道:“还请史总管、史郎君约束将士,以免将士互相有冲撞。”

  史楫见李庭玉态度与之前不同,脸色便有些怪异起来,眼神都有些飘浮。

  史樟却还是从容模样,如走在自家营中。

  “李总领放心,我堂兄治军严谨,绝不至于。”

  “是啊。”李庭玉笑道,“看得出来。”

  史楫脚步不由停了停。

  李庭玉正要回头看他,史樟已抬手问道:“可是前面那片营地?”

  “正是。”李庭玉收回目光,为史樟指路……

  到了地方,自有兵将过来安排马匹绑在何处,入厕需到何处。

  忙了半晌,快到二更时,史楫、史樟终于是进了帐篷。

  “守好外面,莫让人靠近……”

  第四百五十九章 壁虎

  二更。

  汪德臣站在大雨中抬头看了看,执刀在手,低喝道:“出发!”

  没有鼓声,没有号角,一道道军令传递出去,五千蒙军精锐悄悄向钓鱼城西北方向的奇胜门攀去。

  山道湿滑难行,汪德臣却是一声不吭,亲自走在前面。

  上了山腰之后,每走一步,他便要将绑在腰间的绳索勒在旁边的大石上,往上走站稳了,身后的士卒才能将绳索解了,再向他抛过来。

  如此天气攻山,自然是苦不堪言。

  但在汪德臣看来,这场雨是天赐的良机。

  大雨天,山上的宋军必然松懈,绝对想不到他会攻山……

  行军良久,到了三更天,蒙军才终于攀到山上稍宽阔之处休整。

  汪德臣抹了抹头上的雨水,语气狠厉,下令道:“赵重喜、剌乎,你们带兵偷袭奇胜门;石抹术虎,你与我带大部抬云梯跟进。”

  “是。”

  “今晚,必为大汗取钓鱼城。”

  商议停当,赵重喜当即便往上爬去。

  赵重喜虽姓赵,其实是唃厮啰后人,祖辈曾经附宋,被赐姓为赵,后又降蒙古。

  赵重喜身手了得,曾经给阔端当过侍卫,之后被赏给汪德臣,被汪德臣提拔为得力干将。

  他攀爬山崖极厉害,在军中有“壁虎”之称。

  攻钓鱼城这些日子,汪德臣让他挑选军中擅登山之士,组成一支百人的奇兵。

  为的,就是这一夜的奇袭。

  ……

  大雨中,赵重喜、剌虎领着百余人爬过湿漉漉的岩石,抬头看去。果然,雨夜中,宋军并无兵士在城头上守城。

  “好机会。”

  赵重喜咧嘴一笑,也不用绳梯,开始攀爬城墙。

  他真像一只壁虎,浑身都有种危险的气质。

  终于,手指顺着岩缝往上一摸,赵重喜摸到了钓鱼城奇胜门的城垛……

  ……

  奇胜门背后是马军寨。

  名为“马军”,其实山城上并无骑兵。而是因这片山形似马鞍而得名。

  马军寨是土家族寨子,祖辈为巴人,世世代代居住于此,捕鱼、耕作,与汉人毗邻而居,语言风俗几乎与汉人无异。

  当年,余玠以冉璡、冉璞兄弟之策,建钓鱼城。冉氏兄弟多次上山,说服了马军寨,约定让宋军上山驻屯,与寨兵同耕同住,同保平安。

  宋军带来了大量的物资、耕种技术,马军寨也帮忙宋军御敌。

  十五年过去,马军寨与钓鱼城守军已与一家人无异。

  如今的寨主,汉名叫“骆望山”,既是王坚的下属,也是王坚的朋友。

  这一个雨夜,骆望山的风湿腿疼得厉害,坐在岩洞屋里,眉头越皱越深。

  “明儿个,你带两个娃到内城里去住,我与王将军说好了。”他没来由这般说了一句。

  “不去。”

  骆望山的妻子阿吉脆声声地应道:“你在哪,我在哪。”

  “唉。”骆望山叹道:“不仅是你们娘儿几个,还有寨子里的女人、孩子,都得迁进去。男人们才能安心守城。”

  “那就迁。”阿吉道,“但我留下陪着你。”

  她正守在床边,免得床上两个孩子掉下来。四岁的是男孩,两岁的是女孩。

  “哪天鞑子要是攻破了城墙……”

  阿吉不等骆望山再说,转头便道:“攻上来啊,就我们这山,有本事再爬上来。就我一个女人,也能搬得了石头砸死这些鞑子。”

  她的名字是“岩脚”的意思,她母亲生她时难产,下到钓鱼山脚时倒在地上,却是硬生生将她生了出来。

  阿吉和她的名字、她的母亲一样,坚强得厉害,抡着锄头能翻地翻一整天,一网的大鱼也能扛上山。

  什么蒙古大汗,什么十余万蒙军,她不了解是什么,但她不怕。

  “祖祖辈辈的家在这里,明个儿跑到内城,以后又学着别人去什么五陵,我哪也不去。”

  骆望山见妻子如此,又是深深叹了口气。

  有件事他没说。

  因今日的大雨,蒙军没有攻城,他得了闲工夫,跑去找寨里的老祭师卜了一卦。

  “大凶……祖神说,这是大凶之兆。寨主再帮着宋人守下去,整个寨子都要死绝!”

  当时,祭师瞪着眼盯着骆望山,浑身都在颤抖。

  “寨主,所有人都会死绝的……降了吧。”

  一整天,骆望山都没能忘掉这个预言,才有了今夜与妻子这场谈话。

  他世代信仰主神……如今却更信任王坚,只希望能把老弱妇孺从马军寨迁走。

  独自想着这些,骆望山起身,走到床边,拉过小女儿藕一般的胳膊,在络腮胡上蹭了蹭,逗得她咯咯直笑。

  “阿爹,我也要,还要骑大马。”

  “好,好。”

  骆望山背起儿子,向阿吉道:“你要留下,我逼不了你。但等天晴了,先把寨里的……”

  下一刻,一声惨叫远远传来。

  骆望山还弯着腰在揽儿子,猛地转头向西面看去。

  石屋里还是一派安详,但远处已有嘶吼声响起。

  “敌袭!敌袭……”

  “护好崽子!”

  手里的孩子被放下来,骆望山已向外冲去。

  他冲进雨幕,脑子里祭师的话还在不停回响。

  “死绝……死绝……”

  雨声、惨叫、卜言在他脑子里混作一乱。

  “死绝就死绝!”

  骆望山猛地大吼一声,虎目圆睁,只觉终于清静下来,他从寨民手中接过大刀,大步赶往城墙……

  ……

  这个雨夜里,确实是没有宋军在城头上守卫,但城墙下却有许多马军寨军民驻扎、值防。

  赵重喜攀上城墙之后,还是惊动了这些人。

  赵重喜要做的就是尽快让更多人登城、杀掉马军寨军民、夺下奇胜门。

  时间很紧,对双方都是。

  “剌虎!杀过去!”

  “其他人,接人上城!”

  ……

  “快!攀城!”

  汪德臣声嘶力竭,亲自将手中的绳梯向上抛去。

  蒙军士卒见主将如此,纷纷效仿。

  奇胜门城头上,赵重喜已率精锐之士攀上城门,连忙喝令不止。

  他接过绳梯,用力在城头上绑好。

  “来!可以上来了!”

  蒙军士气大振,纷纷攀援而上。

  ……

  石抹术虎已激动起来,他用力扯了扯绳梯,上面绑得很结实。

  于是,等麾下的士卒爬上去之后,石抹术虎便咬住弯刀,沿绳梯而上。

  站上城门,只见城内已有马军寨军民被惊醒过来,呐喊着向这边冲,剌虎正在带人围杀。

  这般扫了一眼,石抹术虎已是大喜,吼道:“夺门!”

  他当先便向城梯下冲去,大步奔向奇胜门。

  “拦住蒙鞑!”

  十余个宋军士卒原本是在门洞里避雨值守,纷纷扬起刀迎上来。

  石抹术虎脚踩着积水、泥泞,冲到一个宋兵面前,弯刀斩下。

  他是契丹人,与石抹按只同族,金亡后,他从小就随族人投降蒙军,活到三十多岁,近二十年都是在战场上度过。

  眼前的宋兵却只是个少年,十六七岁的样子,脸色黝黑,眼神还带着质朴。

  “耕地的娃儿。”石抹术虎脑中泛起这个念头,带着些讥嘲。

  一刀斩下,质朴的宋军少年无力抵抗,已死在刀下。

  “杀过去!”

  蒙军一拥而上。

  ……

  “咯咯咯咯……”

  汪德臣瞪大了眼。

  他的目光透过雨幕,透过黑夜,隐隐看到奇胜门在眼前缓缓打开。

  近五个月……终于。

  “进城!”汪德臣激动得浑身颤抖。

  “进城!”

  ……

  “寨主!城门破了!城门破了……”

  “快!速请王将军支援!”骆望山大喝一声,却没退,继续向前冲去。

  “所有马军寨的男人,随我杀敌!”

  骆望山已忘了那个占卜,也忘了曾有寨民与他说过,遇战该让官兵先上前。

  他只有一个念头……夺回城门,守住。

  不像王坚是为了报国,他根本没想过要报效朝廷。

  这里是他的家,强盗进来了,必须赶出去……如此而已。

  ……

  钓鱼山下,西面大营。

  雨还在下,一个帐篷外站着一列兵士,把帐篷围成一圈。

  这些兵士全都穿着蒙军盔甲,紧紧抿着嘴。

  他们有种奇怪的气质,像是……刻意的沉默,让人一看便觉得不舒服。

  而帐篷内,史楫与史樟正在低语。

  “今夜便动手?”

  “只有今夜有机会,这里太多人认识史楫。天一亮,我们必被拆穿。”

  “我有个想法……我们改变计划,去袭击蒙哥如何?”

  “不,成不了。”

  “冒险一试呢?”

  “我说过,这是下下策。也说过,我必须到钓鱼城。”

  “我不明白为何一定要去钓鱼城。”

  “我必须了解局势走向,才能掌握……”

  话到一半,两人突然停下,转头看向帐外。

  隔着帐篷,他们分明听到大雨中已有马蹄声传来。

  紧接着,便是蒙语的大喊……

  第四百六十章 原计划

  当汪德臣攻向钓鱼城奇胜门时,一个名叫“木剌忽”的蒙古怯薛军奉命到了西营。

  木剌忽先是见过了汪德臣之兄、巩昌元帅汪忠臣。

  待听说李庭玉已归,他又见了李庭玉。

  “忽兰吉,你回营了,怎不去觐见大汗?”

  “末将递了战报,未得回复。”李庭玉蒙语说得十分流利,又道:“以为大汗已歇息了,不敢求见。”

  他在木剌忽面前表现出一副恭谨模样。

  怯薛军乃蒙古大汗宿卫,连普通士卒的地位也高于一般千户官。

  木剌忽大笑,道:“没有,大汗关注夜袭奇胜门一事,还在等待结果。”

  “那末将这便去汇报礼义山城一事。”李庭玉道:“对了,真定府都总管史楫已领兵到了,是否领他一同前去?”

  “史楫?”

  木剌忽反问一声,却是笑了起来,道:“他居然也来随征了?前几年大汗接见史楫时,我就在边上。”

  说这话时,他无意识地掂了掂手。

  这是个掂黄金的小动作。

  李庭玉便明白过来,木剌忽曾经收过史楫不少好处。

  “末将这便派人去请史总管。”

  “我去请。”木剌忽大咧咧道。

  他不顾大雨,径直往帐外走,一翻身,轻轻巧巧地上了马。

  李庭玉连忙招呼了士兵,与木剌忽一起向真定军营地行去。

  木剌忽作为大汗宿卫,不仅身材魁梧、相貌威风,见识竟也不差,一边策马一边谈论。

  “史楫这人很聪明,我记得很深,大汗授他金虎符,让他治理真定。他说‘兵、民之权不可并一人,请大汗分帅将之权,由臣而始’,因这话,大汗很喜欢他。”

  李庭玉笑应着,心头却忽然疑惑起来。

  他这几日与史楫相处,分明是木讷寡言的模样,很难与木剌忽描述的那个史楫联同起来。

  李庭玉望向雨幕,终于隐隐感到有哪里不对……

  他又想到,今日清晨已预料到要下大雨,他主张晚一日再行军。但史樟极力要求赶路,这才在夜雨里仓促抵达了大营。

  李庭玉本以为史樟是急着到南营,早些见到史家将士。

  但真到了钓鱼城下,史樟却更愿意到西营来驻扎,似乎是刻意避开南营。

  为何呢?

  思量着这些,眼前已到了真定军的营地。

  一个个真定军士卒转头看来,眼睛中像带着警惕……

  李庭玉忽又想到史枢之死,心念一动,连忙拉住木剌忽的马绳。

  木剌忽却已大喊道:“史楫,哈哈,还不出帐来迎老朋友?!”

  他用蒙语喊的,声音很大。

  很快,帐篷里有人用流利的蒙语应道:“来的是哪位将军?”

  “不是将军,鄂嫩河的木剌忽来了,还记得你送我的金子吗?我来请你去见大汗。”

  “原来是木剌忽将军……”

  这几句蒙语对答落入耳中,李庭玉舒了一口气,暗想自己多心了。

  史家郎君那份见地、阅历,怎么可能有假?

  这一刹那,前面的帐篷已有人掀帘而出。

  同时,木剌忽喊道:“你……”

  “嗒!”

  弩箭激射。

  “噗!”

  木剌忽话音未落,一团血浆从喉间迸出,随着大雨被冲刷下去。

  这威猛的怯薛军尸体已轰然砸落马下。

  李庭玉猛地瞪大了眼。

  “杀了!”

  “噗噗噗……”

  一个个真定军突然端起弩,对着李庭玉及其身后随行士卒便是一阵乱射。

  “敌袭!”李庭玉目眦尽裂,大吼不已。

  他掉转马头便要走。

  “快!鸣镝报……”

  “咴咴咴!”

  战马已被两支弩箭射中,嘶鸣着,将李庭玉掀下马背。

  他就地一滚,要拔腰间的刀。

  几个真定军士卒猛扑上来。

  “非瑜,留下他劝降……”

  “杀了!”

  蓦地又是一声喝令。

  李庭玉仓促间转头看去……

  “噗!”

  一刀斩下,李庭玉眼前黑了下去,最后的画面是史樟喝令着持剑上前……

  头颅滚滚而落。

  ……

  “仔细查看,一个活口不许留,不许让任何人报信!”

  “所有人立刻集结,动作快!”

  “盔甲外披上红布,刀出鞘、箭上弦,见蒙军立刻射杀,不许迟疑!”

  李瑕已不再继续伪装成史樟,大步走在营地间发号施令。

  他神情气质在一瞬间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更锐利、更威风。

  “林子、马九、邱寿,领你们的人,准备随我攻汪忠臣!”

  “是!”

  “王益心,你领人去惊蒙军马匹,务必冲乱整个大营!”

  “是……”

  脚步声在夜色中响起,千余人列阵极快。

  他们是李瑕花了好几天,从近万宋军中挑选而出的,个个都是经验丰富的老卒,且身材高大、体力充沛。

  其中百余人对地势十分熟悉,作为向导引路渡过嘉陵江,顺着纵向的华蓥山脉一路驱马北上。

  十二天,他们在荒山野岭间行军四百余里,遇山开路、遇水造桥,一直走到通川江峡谷。

  通川江后世称为州河,由大巴山脉东北方向流向渠江,也是唯一分割开华蓥山脉之处。

  扼守此处的重镇便是渠州礼义山城,已落入蒙军之手。

  如李庭玉所言,宋军不可能翻越华蓥山到渠州。

  但,蒙军却能堂而皇之地经过礼义山城。

  所以李瑕要他们冒充史楫部兵马。

  兵符、旗帜、盔甲、武器、马匹皆是从史枢处缴获的,只有一部分经过稍加伪造。

  若只面对礼义山城的李庭玉,李瑕有信心能瞒得过去,这是他颇擅长之事。

  可到了蒙古大营,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曾经见过史楫,一眼拆穿这个伪装。

  李瑕利用大雨、故意拖慢李庭玉行军速度,趁夜进入汪德臣大营。

  他知道瞒不了太久,打算一见汪德臣便一弩射死对方。

  没想到汪德臣竟也在利用这场大雨准备偷袭,没有见“史楫”。

  这对李瑕而言是更好些的情况,他可以更从容地搅乱蒙军,上钓鱼城。

  ……

  聂仲由却在这一夜看到了新的机会。

  不仅汪德城没有发现他的伪装,蒙哥还派人来召见“史楫”。

  这远比聂仲由预想中的更顺利。

  他走到木剌忽的尸体前,伸手便去剥对方的盔甲。

  忽然,李瑕一把拎起他,道:“不必剥了,准备袭营上山。”

  “你听我说。”聂仲由道:“我可以扮成这个蒙卒,持他令牌进石子山营地,刺杀蒙哥。”

  “不可能成功。”李瑕果断拒绝,道:“蒙哥大汗有多少宿卫知道吗?不可能让一个生人近身。”

  “我明白,但我试一试……”

  “没工夫耽搁在这种明知不可能之事上了。”李瑕语速飞快,“假冒敌军,有一个关键,必须在对方起疑之前出手。”

  他扯着聂仲由快步而行,语气已渐渐严厉起来。

  “便好比李庭玉,他虽是蒙将,但自幼习儒。我近日与他交谈,得知他曾在蒙哥面前为杨大渊求过情,主张安抚百姓,善待驱口。这样一个人,是以后能拉拢的对象,我若能俘虏他,有诸多好处。”

  说到这里,李瑕话锋一转,又道:“但方才这情况,若有一丝犹豫,让李庭玉冲出包围,他只要喊一嗓子,我们和这千余将士必死无疑。”

  这是冒险入敌营的危险之处。

  随时会被揭破,随时会死。

  最忌讳的就是贪心。

  李瑕很清楚,时机只有雨夜入营这短短几个时辰。

  至于刺杀蒙哥,根本不可能,他目前毫无这样的打算。

  他之前说过“若实在不行,我去刺杀蒙哥”。

  这是他在把最坏的可能列出来。

  偏偏这一句话落在聂仲由耳里就挥之不去,直接忽略了前面的“若实在不行”。

  所以,李瑕很少开玩笑,平素也尽量少说话,不是因为他这人无趣,而是要做大事,每一句可能会让人误解的话都很麻烦。

  说回目前,对李瑕而言,局势还没有到“实在不行”的地步。

  既然历史上蒙哥会死,他打算去找出这个原因,亲手去把握这个走向。

  答案极可能藏在钓鱼城。

  为此李瑕敢冒天大的风险。

  但刺杀蒙哥成功的可能性极渺茫,他也绝不可能活着回来。

  在李瑕眼里,自己的命比蒙哥值钱。

  他低声喝道:“我们冒险,是为了搏出生机,不是来送死。你给我区分清楚。”

  聂仲由道:“我明白,你继续原本的计划,但让我去试试。”

  他说着,却是笑了笑,眼中浮起坚定。

  “我去刺杀蒙哥,万一成了呢?这场大战,我们要胜,必须有敢死之士,必须有虽千万人吾往矣之决心,不是吗?”

  聂仲由想再说些什么,但不会毫言壮语。

  最后,他再次念了当年程元凤给他的那句诗。

  “前去尸山疑无路,后望血海知有疆……我是过河卒,死了不可惜。”

  聂仲由至今还未能成为一个大将。

  但他的志气没变,依旧愿洒过河卒的血,守住身后的疆土……

  李瑕终于停下脚步,深深看了聂仲由一眼。

  一时间,他也想了很多很多。

  这次来是要把握走向,但走向是什么?也许就是某个宋军士卒不顾一切也要杀死蒙哥呢?

  而自己来了,反而要阻止吗?因为觉得不可能?但蒙哥会死,这个可能性原本又有多高?

  这念头闪过,李瑕忽有些意动。

  他难得感到掌握不住热血与冷静之间的平衡。

  “让我去。”聂仲由又道。

  李瑕开口,语气带着克制。

  “继续按我的计划来。你说过,你的命卖给我了。”

  他在极力保持冷静……

  第四百六十一章 马军寨

  怎样才是厉害的主帅?

  有人能以利驱人;有人能鼓舞人心;有人能振奋士卒的热血,让他们舍身赴死。

  更难的是,当手下人被热血冲昏脑袋时,还能完全控制住他们。

  比起释放,保持克制要难得多。

  好比一条奔腾的大河,有人能顺势利用它,但有几人能遏制住水势?

  一份天大的功业摆在眼前时,内心的渴望,便成了这波涛汹涌的大河。

  ……

  汪德臣大步走进奇胜门,兴奋得浑身热血上涌。

  让他头都有些发昏。

  眼下要做的是先占住外城,守住战果,等待后续的兵马上山,一举拿下钓鱼城。

  “杀进去,先攻下外城!”

  “快,传令大营!”

  “……”

  发号施令之后,汪德臣亲自提起弯刀,杀入了马军寨军民之中。

  “噗!”

  一个个敌人在他面前倒下。

  蒙军士气大振。

  “随总帅杀敌啊!”

  血汇入积水,军靴踏过,不断向前。

  汪德臣连续劈倒数人,发现这次死在自己刀下的是个老者,连武器也没有,手里拿是柄锄头。

  他有些疑惑。

  之所以选择奇胜门进行奇袭,是因他知道负责这一段守卫的是乡兵,战力比宋朝官兵要弱。

  但确实没想到,乡兵中还有这样的老头子。

  接着,汪德臣又咧嘴笑了笑。

  原来这就是钓鱼城内部。

  把合州百姓迁到山城上,与山民同住同耕,不仅在此驻军,还在此繁衍生息……何等懦弱?!

  懦夫才不敢守丰饶之地,携民上山。

  “哈哈!给我杀!这钓鱼城根本就是个虚架子……杀!”

  ……

  钓鱼城虽是在山上,但与普通城池一样,里面生活着许许多多百姓。

  面对蒙军,钓鱼城展示的是坚不可摧的一面。

  面对生活在城内的人们,它提供水源、田地,给予了他们乱世中的一片安详。

  今夜,是第一次有敌人攻进城墙。

  乡兵的驻地、民舍、田地、菜圃渐渐暴露在蒙军面前。

  战斗已成了巷战。

  而马军寨虽在钓鱼城内,但寨子所在的马鞍山其实也是一个小山头,与内城之间有一个小小山坳,如同马鞍。

  内城墙立在平缓的山坳上,远不如外城墙那么险峻。

  这也是马军寨一直没有迁寨民入内城的原因之一,他们没想到,险峻的外城墙能被蒙军攻下。

  屠刀劈来,女人、孩子哭声渐起。

  骆望山听着,只觉撕心裂肺。

  “守住!把战线推出去!”

  他杀入了蒙军之中,每一刀劈下都带着恨意。

  然而,奇胜门一开,源源不断的蒙军已冲杀进来,仅凭马军寨的乡兵显然是守不住。

  终于,“噗”的一声响,骆望山的盔甲被劈开,鲜血喷涌而出。

  “寨主!”

  周围的乡兵连忙冲上,护住骆望山便向后退。

  蒙军又杀来,终于,有宋兵迎上去,挡下蒙军的攻势。

  边打边退,骆望山渐渐被拉到内城墙下。

  他却突然嘶吼一声,挣扎着转过身,不肯再退。

  透过雨帘,他已看到了内城城头上立着的一道身形……王坚。

  王坚支援得够快。但还是晚了,眼下再打开内城门,会让整个钓鱼城失守。

  宋军只能放下吊篮,把将士吊下城头。

  “别抛擂木,先把马军寨妇孺带上来!”

  “拦住蒙鞑!”

  “……”

  骆望山愣愣看着那被吊篮送进内城的妇孺,喃喃道:“太慢了啊。”

  他当然知道,要想护住寨子里所有人,他最好的选择是投降……

  下一刻,王坚已亲自坐进吊篮,从城头上落下。

  “王将军来了!杀敌啊!”宋军大喊不已。

  “夺回奇胜门!”

  “……”

  骆望山一声不吭,握着刀又转身冲向城门。

  有乡兵冲上来拉他,被他一把推开。

  “马军寨的男人们,守住!让官兵把咱们的崽儿送上去!”

  “跟着寨主杀敌啊……”

  骆望山没有找王坚多再说什么。

  这么多年的老朋友,王坚是什么心意他已完全明白……钓鱼城不能丢,但王坚愿与马军寨军民同生共死。

  那他骆望山呢?

  强盗来了,然后就背叛朋友、违背承诺,向强盗投降?

  巴人守护祖宗的土地,从来不是靠下跪……

  ……

  “随寨主杀敌啊……”

  阿吉正背着两个孩子跑着,听到那叫喊声传来,猛地回过头。

  孩子哭得厉害,雨夜里杀喊声不绝。

  阿吉却看不清自家的男人到了哪里。

  她忽然把身上的两个竹筐拿下,交在一个族人手里。

  “带着娃走!”

  “阿妈!呜呜……”

  哭声愈响,竹筐里的孩子努力把头上盖的布掀掉,伸手想要他们的母亲。

  阿吉却已奔进了夜幕中。

  ……

  没有火把,没有星月的光亮,到处都是黑乎乎的。

  “噗!”

  前面一个乡兵被箭矢射中,倒在地上。

  她连忙就地一滚,不顾浑身的泥泞,捡起一柄弯刀便扑向十余步外的一个蒙卒。

  弯刀一割,比镰刀锋利得多,那蒙卒惨叫着摔倒,阿吉跃起,重重劈下。

  她跟了骆望山这么多年,武艺并不弱,力气又大,一刀便斩破蒙卒的皮甲,要了对方的命。

  “寨主夫人!”

  “我男人呢?!”

  “在那边……”

  阿吉大步跑着,只见不远处已有宋军在结阵。

  她渐渐也听到了宋军中的呼喝。

  “王将军,奇胜门丢了!守内城吧……”

  “内城不能再丢了啊!”

  忽然,蒙军汉军的大吼声也传来。

  “王坚在那里!杀了他!”

  “噗噗噗……”

  王坚没有退,领着宋军又迎上去,惨叫声不绝于耳。

  阿吉不在乎王坚,她胡乱地在黑暗中奔走,只想找到骆望山。

  然而,之后听到的只有宋军、蒙军的喊杀声。

  “王将军!保护王将军!”

  “张将军!张将军在哪?张将军……王将军重伤了,命你全权指挥!”

  阿吉连忙向那边冲去,黑暗中根本看不到张珏,她只能大喝道:“张将军,救我男人啊!”

  “骆夫人?”张珏大喝道:“王川,你领人支援马家寨乡兵!镇西门的兵力调来没有?!”

  ……

  忙乱中,阿吉随着王川的兵马又向北面杀过去。

  渐渐地,听到了北面的大喊声。

  “抢回寨主!”

  前方正是乡兵与蒙军的战场。

  “支援马家寨!”

  王川连忙带人冲了上去。

  阿吉也提刀就冲,不停挥刀、挥刀,眼中泪水打转。

  终于,有十余乡兵从蒙军的杀阵中拖出一个人来。

  “阿山!”阿吉大哭着扑上去。

  她看着骆望山被一路向后拖,直到一个稍安全些的小石屋旁。

  “阿山……”

  骆望山也不知中了多少刀,眼中毫无光彩,只在看到阿吉时振奋了一下精神。

  “崽……崽……”

  骆望山喃喃着,用尽最后的气力想说些什么。

  前方战场上却有官兵大嚎起来,把他后面的话盖了下去。

  “王川将军战死了!快!报张将军……”

  骆望山不由瞪大了眼。

  脑海中,祭师的占卜再次回荡,“马军寨死绝……死绝……”

  他只感到,无比地愧对祖宗,眼睛渐渐黯淡下去……

  突然。

  一声突兀的叫喊硬生生传了过来。

  “蒙军退了!”

  “蒙军退了……”

  如回光反照般,骆望山身子一振,努力听去。

  好一会,他才听到有人喊出了现在的情形。

  “是蒙军后阵被攻乱了……”

  “传张将军令!包围蒙军,莫放走了汪德臣!”

  “……”

  骆望山想牵动嘴角笑一下,但不能。

  他心里想道:“马军寨没有死绝……崽儿能活下去……活下去……”

  “寨主!”

  恸哭声响起……

  ……

  这边宋军悲喜交加之际,汪德臣却是陷入了无比的震惊之中。

  “总帅!宋军攻上来了!”

  “给我拦住他们!”

  汪德臣大吼着,心里却明白这次又要功败垂成了。

  有宋军从后方攻上来……这分明是不可能之事,但居然真的发生了。

  如此一来,后续的兵马定然是上不了山了。只凭眼下的人,根本不可能攻克奇胜门内城……事实上,被前后夹击,想逃出去都很困难。

  “走!”

  汪德臣喝令着兵士拦住宋军,同时已果断决定要撤军。

  然而,城门外的宋军涌上来,竟是将他堵在了钓鱼城里……

  第四百六十二章 钓鱼城

  依汪德臣的计划,他亲领精锐悄悄上山、抢下奇胜门,便可通知他的兄长汪忠臣带兵上山了。

  因此,汪德臣派了麾下将领阿隆在山腰处接应汪忠臣。

  阿隆是沙陀人,身材敦实,虽是猛将却不擅于爬山。

  他领了百人在缓坡处一直等到四更天,终于听到了山下传来的动静。

  雨幕中,隐隐有云梯被扛了上来。

  “奉副总帅之命,前来支援总帅!”有人大喊道。

  阿隆连忙迎过去。

  “奉总帅之命,在此接应副总帅!”

  两边如此对答,阿隆也有些想笑,谁让汪家就是这么威风……

  走到近处,那云梯忽然兜下,一把卡在他脖子上。

  “哈哈。”阿隆还在笑,道:“扛稳啊,这路是不好走……啊!”

  话到一半,那云梯猛地向后一拽,直把他带下山去。

  “哎呦!”

  敦实的身子滚着,直滚到那些兵士面前。

  数柄长矛毫不留情,猛地捅下来。

  “噗噗噗!”

  ……

  “云梯抛了,傻不傻?”

  林子领着兵士捅死了阿隆,迅速挥手下令先锋抛下云梯。

  他咧嘴笑着,蹲下身割下阿隆的头颅。

  这雨夜,挂着头颅,对面也难以看清,起不到威慑作用,他干脆向蒙军中用力一抛。

  “上去,杀。”

  “杀!”

  山腰上的蒙军还在瞪着眼,看不太清发生了什么。

  “将军?阿隆将军?”

  头颅砸落到蒙军之中,惊起一阵大乱。

  “杀啊!”

  宋军已冲上,长矛乱捅……

  林子只觉浑身畅快。

  他这次随李瑕一路到钓鱼城,再次见到了李瑕从容哄骗敌人,仿佛回到了当时的开封。

  不同的是,李瑕已越来越娴熟,身边也不再是仅有林子这一个帮手,有了千余锐士。

  那当然是必胜!

  “哈哈,汪德臣会奇袭,当我们不会吗?!冲杀上去!”

  ……

  “将士们,我对蒙人说‘只须沙场为国死,何必马革裹尸还’,他们还认为我们是来为蒙古而战。但这诗还有前两句……”

  大喝声盖过雨声,李瑕做着最后的激励。

  “军歌当唱扬大刀,誓扫胡虏出山关!”

  这诗,李瑕上辈子只听过两次,知道是抗日诗。

  虽然没背诵过,但它显然是极好记的。哪怕记不全,塞几个字,先不论韵律在不在,诗魂还在。

  将士们不会去追究这些平仄韵脚对不对,他们感受得到那份豪情。

  还感到了骄傲。

  看,我们一开始就告诉过你们这些蒙人,我们是来做什么的……誓扫胡虏出山关。

  “誓扫胡虏!”宋军轰然应和。

  “誓扫胡虏……”

  “攻山!”

  随着这一令下,宋军当即便攻向奇胜门,直杀蒙军后方。

  蒙军还在专注攻城,完全没想到身后会有宋军偷袭,当即大乱。

  阿隆的残部被驱赶着,撞进蒙卒之间,慌张大喊道:“宋军来了!宋军来了!”

  他们说不出对方有多少人,只能如没头苍蝇般大吼,把惶恐漫延开来……

  “宋军来了!”

  “宋军杀上来了……”

  宋军将士这些日子憋着不开口,偶尔说话都只是简短的应喏,也是憋得狠了,此时释放开来,一个个都无比兴奋。

  “杀啊!”

  每一刀劈下,他们都要大吼,士气更压蒙军一筹。

  “我等乃宋军!支援钓鱼城来了!”

  “杀光这些胡虏!”

  渐渐地,还有人放声大唱。

  “军歌当唱扬大刀,誓扫胡虏出山关。”

  “只须沙场为国死,何必马革裹尸还……”

  ……

  豪迈的军歌冲出雨幕,传到了奇胜门里。

  马军寨寨主骆望山还张大了眼,努力想多听些消息,却断了气息。

  宋将王川已身中十数刀,缓缓倒下,盔甲撞在雨血中的岩石上。

  更多的是,不知姓名的将士与马军寨乡兵,尸体铺在泥泞之中。

  何须马革裹尸?

  重伤的王坚在担架上努力支起身子,望向了城门。

  “扶我过……”

  此时王坚重伤之下,心神稍松,纵是坚毅如他,话到一半也是昏死过去。

  战场更前面,张珏已下达了反攻的命令。

  “别走了汪德臣!”

  宋军兵士、乡兵士气大振,纷纷奋起气力,冲杀向蒙军。

  在他们背后,晨光已悄悄泛起。

  雨天不见太阳,但天色已渐渐亮了……

  ……

  “保护总帅!”

  蒙军千户剌虎大喊着,试图率兵挡住张珏的攻势。

  奇胜门已经被堵死,大量的蒙军在马军寨中乱窜不知该往哪逃。

  汪德臣的大旗竖在西面城墙处,正在收拢兵马,打算攀下城墙撤军。

  剌虎不打算撤。

  他能被汪德臣选为先锋,因他不怕死。

  总要有人断后。

  如剌虎所愿,宋军杀到了他面前。

  弯刀与长矛相交……

  随着各个城门的增援兵力的抵达,宋军越来越多,不停杀破蒙军断后的防线。

  剌虎身边还愿意死战的蒙卒已越来越少。

  他已浑身是伤,大吼着向张珏杀去。

  “保护总帅……”

  张珏大刀斩下,将他斩倒在地。

  “杀汪德臣!”

  ……

  汪德臣眼看着麾下将领的旗帜一面面倒下去,眼中怒气迸发。

  他不怕死,若还有一线胜机,他必然敢冲上去与宋军死战到底。

  但现在连这一线胜机都已没有了。

  转头向城墙上看去,坡很陡,那支宋军奇兵正守在山道上。

  汪德臣喝道:“赵重喜!你带人先下,占住山道!”

  赵重喜没有犹豫。

  攻城时,他是第一个上的;撤退时,也需要他先攀下城墙开道。

  在腰间绑好了绳索,赵重喜精锐便往下攀。

  “嗖嗖嗖嗖……”

  宋军的箭矢射来。

  一个个由赵重喜训练出来的精锐惨死在箭雨之下,尸体跌落城墙,滚下山崖。

  “下城墙,杀了这些宋人!”

  赵重喜如壁虎般的身躯灵活地移动。

  同时,他还左右摆荡,躲着箭雨。

  终于,他下了城墙……

  “噗!”

  一根长矛猛地激射而来,贯穿了他的身体。

  那是一名宋兵眼见有蒙古将领要逃,忽然便冲到陡坡上,只凭双手便把长矛掷出。

  “武老七,好样的!”正在指挥的聂仲由不由大喊。

  武老七大喜,他天生力气极大,但抛矛其实准头不高,这次运气却好,那蒙古将领自己在那晃来晃去,正好被钉死。

  “我立大功了……”

  “嗖!”

  城头上,石抹术虎一箭射来,径直射中武老七。

  这个才立了大功的宋兵,脸上喜色未褪,径直翻落山崖。

  “放箭!拦下这些蒙军!”聂仲由大怒,连连喝令将士放箭。

  城头上,蒙军也不停射箭掩护。

  他们据着高处,箭矢更有利,一时竟逼退了山道上的宋军。

  ……

  “王益心,你带人守住奇胜门!不容有失!”

  李瑕喝令着,见蒙军已不敢从奇胜门逃,连忙又率兵去支援聂仲由。

  眼下这情形汪德臣要逃,只能下城墙,再从陡坡杀过来。

  “原地放箭,不必冲到城墙下。”

  随着李瑕的增援,宋军箭雨更加密集。

  蒙军想要从这段城墙下来的计划登时受挫。越来越多的蒙军为了活命,从城墙上一跃而下。

  有的掉下山崖摔得粉身碎骨;

  有的被宋军箭矢射中。

  也有能活命的,捉着树枝向下滑去……

  李瑕不急,任这些幸运者逃下山。

  他只有千余人,很难围杀数千蒙军,首先要擒杀的是汪德臣。

  时间一点点过去。

  钓鱼城内的宋军已围杀过来,城头上的蒙军逐渐走向绝境……

  李瑕手握着长剑,等着看汪德臣是要跳下城墙逃命,或是战死?

  终于,只见那个身披华丽战甲的身影在亲兵的保护下,以绳索荡下城头,在陡坡上站定。

  “射杀汪德臣!”

  李瑕、聂仲由纷纷喝令。

  汪德臣没有逃,竟是冒着箭雨集结亲兵。

  这等地势,两百余人摔死,才让他最后集结起了数十人。他们嚎叫着,向李瑕这边杀过来。

  汪德臣竟是放弃了活命的可能,誓要斩杀胆敢偷袭他的宋军将领。

  隔着一箭之地,一股怒气扑到李瑕面前。

  “杀!”

  矮壮而强悍的身躯冲在山坡间,手中弯刀高高扬起,汪德臣虎目圆瞪,声势骇人。

  他真的很好奇这支宋军是如何出现在自己身后的。

  杀过去便知道了。

  “冲散这些宋人!”

  “轰!”

  一声巨响,擂木、大石从城头滚滚而下,重重砸向这数十蒙古精兵。

  “嘭!”

  一块大石砸裂了汪德臣的头盔,将他的身躯径直砸扁在山岩之上。

  血肉成泥。

  雨水一时也未能冲刷干净。

  李瑕依旧从容,把长剑放下,目光看向城头。

  立在城头上的,已是一个个浑身浴血的钓鱼城守军。

  ……

  “我等奉四川制置使蒲帅之命,支援钓鱼城!”

  城头上的张珏没有多问,喝令道:“迎援军入城!”

  他转过头,又补了一道命令。

  “告谕全城!朝廷没有忘记我等,重庆没有放弃我等!”

  很快,城中军民士气大振。

  经历了最惨烈的战斗之后,他们终于又看到了希望。

  “援军来了!重庆的援军来了……”

  ……

  李瑕走过马军寨。

  到处都是尸体,以及围着尸体恸哭的普通百姓……

  这景象,与他想像中不同。

  李瑕本以为钓鱼城是一座军垒,它雄伟、坚固,如擎天大柱撑起了半个川蜀的防御。

  走进来,才能看到这里有那么多的老弱妇孺、那么多战阵经验并不丰富的乡兵。

  一夜间,上千无辜者惨死……

  李瑕本认为蒙哥会死在钓鱼城下,于是,觉得这里能守住是理所当然。

  根本就没有什么理所当然。

  若能守住,那是无数人的壮烈牺牲换来的!

  他李瑕,以后世人的眼光、从结果反推,觉得理所当然?却难免忽视了这全城军民付出的到底是怎样惨痛的代价。

  满城军民以超乎常人的意志拼死挣扎……他李瑕只想看蒙哥死不死?

  终于,这满地的尸体落在眼里,压得李瑕透不过气来。

  他进城,首先明白的是……蒙哥若死,那也不是任何一个人的功业。

  是四千兵卒、两万乡兵、数万百姓……这些人以他们的不屈,硬生生磨掉了蒙古十余万大军的锐气、心智。

  是这满城军民,硬生生把能征服世界的蒙古大军熬成了无用之师……

  第四百六十三章 良将

  包括李瑕在内,都不知道有哪些事已被他改变。

  蒙哥伐蜀提前了大半年,使蒙军避过了攻城失利后的炎热天气;

  吕文德没有及时入援……

  这些,反而给钓鱼城的防御带来了更大的压力、使得本就凶险的钓鱼城更加摇摇欲坠。

  而李瑕也弥补了一些。

  若没有他入援,马军寨的军民也许会尽数战死。

  也许汪德臣攻占外城后,会认为王坚已到穷途末路,于是孤身到城下劝降;也许还会被砲石砸死……

  也许会,也许不会,不重要了,它们已完全偏离了原本的走向。

  而钓鱼城的命运,蒙哥的命运,甚至大宋与大蒙古国的国运,也陷入了一片未知。

  只能拼命去挣……

  ……

  初进钓鱼城,李瑕还在观察这个山城。

  首先,张珏带着他去见王坚。

  “昨夜一战,王将军伤得很重。我虽还未查看过将军伤势,但以他的为人,若非重伤晕厥,绝不会退下战场。”

  张珏时年三十四岁,身材魁梧,相貌俊伟。

  余玠建钓鱼城那年,张珏才十八岁,刚从征入伍。

  十五余年来,他除了随余玠、王坚出征,其余光阴都在钓鱼城上度过。

  张珏作战勇猛,常身先士卒,又曾经随着冉氏兄弟苦学谋略,文武双全。

  李瑕见了如此人物,不由又想到之前与李庭玉谈论的“大宋多良将”。

  试想,若钓鱼城上只有王坚,而无张珏,昨夜城池已失守了。

  主将、副将,皆能谋擅仗,确实是极难得之事。

  “希望王将军伤势能好转,也幸而还有张将军能接过指挥。”

  李瑕这句话平平淡淡,张珏却能听出他的真诚,道:“也幸而李将军及时率援军赶到。”

  他急着去看王坚,脚步匆匆,但还不忘给李瑕介绍起钓鱼城内的地形。

  看得出,这是个做事效率极高之人。

  ……

  “那是大天池。”

  进入内城后,张珏指着马家寨西南方向的一个大池塘,道:“王将军领军民开凿水沟而成,泉水汪洋,旱时不涸,可棹舟撒网,捕池中鱼鳖。城中还有小天池,以及水井、水塘……”

  李瑕目光看去,只见那大天池有五百步之宽,竟是一个山顶上的湖泊。

  “看来,水源不会是问题。”

  “不仅是水源。”张珏指了指远处的山麓间的田地,道:“百姓于山间开垦田地,且在春季下山抢耕、秋季运粮上山,城中储备大量粮草。”

  他们走过大天池旁边的岩地,只见到处都立着舂碓、石碾、轮碾。

  昨夜虽经历了一场大战,仍有百姓正在冒雨碾面,一切繁忙景象。

  李瑕还看到了火药作坊。

  之后是财库、牢房……

  上了一片断崖,到了山顶最中心,穿过跑马道,又绕过军营、石照县衙,才隐隐看到将军府。

  这一路走来耗时颇久,李瑕身后诸将领都不由暗暗咂舌这山顶之大。

  哪像是山,根本就是个能容纳十万人口的城池。

  ……

  进了将军府,一个名叫“赵安”的年轻将领走上前来,向张珏低声汇报。

  “将军本打算要见见援军将领,死活不肯退,末将趁他昏过去了才抬回来医治。”

  “伤势如何?”

  “很重,但扛过来了。”赵安道:“一醒来便问骆寨主,末将不知如何回答……”

  张珏叹息一声,领李瑕往里走去。

  其余将领则留在外间,由赵安招待。

  此间说是将军府,其实是借用了护国寺的一个院子,陈设很是简朴。

  李瑕与张珏穿过短短的走廊,一个满手是血的大夫从厅中出来。

  “张将军且看,都是从王将军身上剐出来的……”

  只见这大夫手里拿着一堆箭簇,血从他指缝间流淌而下,触目惊心。

  “唉,请张将军提醒王将军吧,满城军民系他一人,万莫再如此冒险了。”

  “如何劝得动……”

  张珏谢过大夫,与李瑕进了厅中。

  王坚已醒了,唇上毫无血色,喃喃道:“君玉来了……马家寨……”

  “马家寨保住了。”张珏不提骆望山,忙引见李瑕,道:“这位是筠连李知州,奉蒲帅之命入援。”

  “李瑕李非瑜,久仰王将军。”

  李瑕没以官场礼节相见,但这“久仰”二字却十分诚恳。

  “我听说过你……少年英气……屡破蒙鞑……好,好。”

  王坚努力要起身,伤口已有些破开。

  张珏连忙上前按住他。

  王坚伤重,却还是探头看了李瑕一眼,目光很是热忱。

  这或许是武将与文官的不同,于武将而言,每日睁开眼都是死生难料,只要能并肩杀敌。管你是何派系、有何靠山。

  “昨夜……多谢你。钓鱼城……受你大恩。”

  “万不敢当。”李瑕道。

  他见王坚如此伤重,不敢多说。只简单提了重庆形势……

  “总之,蒲帅没有放弃钓鱼城,重庆暂时也没有危险,王将军只管放心。我还要安置兵马,下次再来探望。”

  王坚却拉着他们,不让走,又问起昨夜战况。

  张珏无奈,只好一一禀报,最后道:“大胜了,我等斩杀了汪德臣,稍后将他头颅提给将军瞧瞧。”

  如此胜仗,他难得也开了个玩笑。

  “可惜是砸烂了,将军看不清这鞑贼面目。”

  王坚勉力一笑,喃喃道:“多少年了……总算是弄死这狗猢狲。”

  思忖片刻,他又开口分析道:“杀汪德臣……即断鞑主一臂膀……之后,该示威……挫其心志……”

  “是,蒙军受此大挫,接下来几日必放缓攻城,将军且安心歇养。”

  张珏说罢,又要与李瑕离开。

  “君玉……到大天池里……捞几尾鱼……送给鞑主。”王坚再次留住他们,嘴里喃喃交待着。

  张珏脚步一停,思忖片刻,明白过来,应道:“我让人再做百张炊饼,一并送给他,如何?”

  “好,好。”

  王坚这才放心,老实躺好。

  “那城中防事拜托君玉了……非瑜,待我养好伤、退了敌……置酒向你致谢……”

  ……

  一番相见,谈的虽少,李瑕已有些佩服王坚。

  不仅是重伤之下还能强撑的毅力,其智计也是非凡。

  汪德臣一死,蒙哥必大为震惊。连攻蜀总帅如此奇袭都不能攻克钓鱼城,必然会有人提议请蒙哥围而不攻,等钓鱼城断粮。

  此时城上再抛出粮食,示威,又能重重打击蒙古士气。

  事情虽小,却可见王坚对战事之上心。

  若等蒙哥一死,能领钓鱼城将士一起追击蒙军,何愁汉中不复?

  这大宋,绝非没有良将、没有战力,关键是如何用。

  这些,想得远了。

  但李瑕心中,却不由埋下了期待。他才到钓鱼城不久,眼界却已开始一点点越过蒙哥,隐隐看到了更长远之处……

  第四百六十四章 换帅

  见过王坚之后,张珏正要带李瑕去安顿兵马。

  却见赵安从外面跑回来,道:“张将军,有群孩子在门外哭闹。”

  “哭闹?”

  “都是昨夜战死的兄弟们的儿子,末将也不好驱赶……”

  这事情是小事,但若处理不好也要凉了军中士卒之心。

  张珏虽忙,还是马上向将军府外赶去。

  李瑕走在后面,只见十余个半大的男孩正整整齐齐跪在那。

  他们小的不过五六七岁,大的不过十一二岁,个个额头上系着白布,脸上挂着泪痕。

  “张将军来了……”

  张珏认得这些军中子弟,抬起手,一个个指过去。

  “王立、史炤……尔等之父兄为国捐躯,朝廷自有抚恤,王将军也绝不会苛待孤儿寡母,不须尔等来闹!”

  “张将军,我等不是来闹事的。”为首那名叫“王立”的男孩抬起头道。

  他不过七八岁大,小脸绷得紧紧的,强忍着才没哭出来,又道:“我等是要来从军的!”

  说罢,重重磕了个头。

  张珏闻言,微微一愣。

  “乳臭未干的毛孩子,说甚胡话。”

  “请张将军允我等从军,杀虏!”王立掷地有声。

  张珏语气终是柔和下来,挥手道:“等尔等大了再说。”

  “我要杀虏!我爹说了,一定守住钓鱼城。蒙鞑打一年,他就守一年,打十年他守十年,打二十年,那就由我顶上。”

  王立的声音还有些哽咽,眼神中却满是坚决。

  “现在……现在爹走了,我来守!”

  “对,我们来守!”一群男孩纷纷哭喊道。

  “大言不惭。”张珏轻骂了一声,走上前,一把将王立的脑袋按在自己的衣襟上,擦了擦他的眼泪鼻涕。

  ……

  好不容易安抚了这些孩子,让赵安将人送去,张珏看着那些背影,依旧唏嘘不已。

  “王立这孩子,小小年纪,已不简单啊……他爹王川,昨夜支援马军寨时战死了。”

  李瑕点点头,他入城时便看到了王川的尸体。

  张珏叹息道:“我十八岁从征,上山,呆了十五年……这些孩子则是从小就在这里长大,又不知还要待多少年。”

  李瑕问道:“张将军没想过,哪天不用再守着山城?”

  “不守怎行啊?蜀中这地势,只有山垒能防蒙古骑兵。”张珏道:“王将军与我,已做好了一辈子守山的准备……前提是,若未战死。”

  大宋这局势,已无人敢言“收复”二字。

  对于这些将领而言,既不认为大宋会亡,当然只能一直守下去了。

  张珏想到这里,不由更添感慨。

  “虽我之死,有子存焉。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子子孙孙无穷匮也……古有愚公移山,今我等守山、守国,唯有以愚公之志。”

  这大抵算是这些钓鱼城将领之间一个自嘲的小笑话。

  李瑕并不觉得好笑。

  这些英才良将,本不该困守于这一方山城,本该到更大的天地去施展更大的抱负。

  卫青直捣龙城、收复河朔;霍去病长驱漠北,封狼居胥……这是为将者该有的志向。

  大宋到了王坚、张珏这一辈,这些志向却已被某些东西扼杀了。

  那等到像王立这些孩子长大,再拼命,还能有多少作为?

  李瑕愈发希望,能改变这些人的命运。

  “张将军可想过?若有朝一日能反攻汉中,自不必再守。”

  “非瑜太年轻,想得简单了。”

  张珏摆了摆手,显然完全不认同李瑕这态度。

  他与王坚,皆是余玠“构垒守蜀”之策的具体执行者。

  论对川蜀战局的了解,少有人能比得上他们。

  反攻?

  岂还有反攻的可能?

  张珏不由提醒了李瑕一句,道:“做事,务必脚踏实地,万不能好高骛远……哈,今日初见,莫怪我啰嗦。”

  “张将军能提点我,是待我赤诚,多谢还来不及。”

  李瑕话锋一转,又道:“当年余帅构垒,是为守蜀不假。但之后马上便要图复汉中不是吗?防守反击,只防守不反击怎行?”

  “道理说得容易,做不到皆是假的。”张珏微微苦笑,不欲就此无益之事多谈。

  他还很忙。

  李瑕也就点到为止,刻意保留着与张珏之间这点意见冲突。

  ……

  钓鱼城便这样,一点点的向李瑕展示出它的壮阔,以及它的无奈、局限。

  而山下包围着钓鱼城的十万蒙军,像是要将李瑕与这个山城的命运狠狠地揉在一起。

  是日,大雨未歇。

  有蒙军士卒逃回了汪德臣的大营,将一个个消息递给了汪忠臣……

  ……

  说到陇西汪家,是由汪世显开始发迹。

  汪世显死后,留下的爵位官职本该由其长子汪忠臣继承。

  但汪忠臣自认为能力远不如二弟汪德臣,于是把世爵、二十州都总帅之位让给汪德臣。

  那年是乃马真皇后摄政,很欣赏汪忠臣之胸怀,遂任他为巩昌元帅、副都总帅。

  此事之后,汪忠臣给人的感觉……好像能力不高。

  但事实上,汪世显能斩杀宋朝名将曹友闻、四川制置使陈隆之,皆有汪忠臣的功劳。

  甚至,曹友闻曾兵围汪世显,只差一点就要杀掉这个蒙军总帅,也是汪忠臣冲入宋军阵中,亲自斩杀十余人,拼命将汪世显救出重围。

  这是他善于打仗的一面。

  到了忽必烈远征大理时,汪忠臣监督嘉陵江漕运,愣是在宋军眼皮子底下把辎重运给忽必烈。

  这是他善于治理的一面。

  总之,汪忠臣绝非无能之辈。

  只是他做起事来,不愿像汪德臣那般拼命。

  这次汪德臣亲领精锐奇袭钓鱼城,便是由副总帅汪忠臣坐镇大营,准备领后续兵马攻山。

  没想到,突然有宋兵在营寨中展开偷袭。

  宋军惊了所有的战马,使战马踏进各个帐篷,踩伤蒙兵无数。还在列队的蒙军猝不及防,不知宋军从何而来、有多少人,只以为神兵天降,纷纷乱窜。

  营中精锐都已被汪德臣带走,汪忠臣不可能让杂兵镇定下来,于是立刻收拢亲兵,奔向南面大营请求援兵。

  他反应够快,已在最大程度上避免了损失。

  一直忙到天亮,等汪忠臣借别部蒙军杀回来,宋军已登上钓鱼城。

  事已至此,他深知汪德臣夜袭计划必已失败。

  但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汪忠臣只盼着二弟能平安归来……

  一等又是半日。

  终于,有士卒回来禀报了汪德臣的下落。

  “报!副总帅,总帅……总帅被宋人挂上奇胜门上了……”

  “什么?!”

  汪忠臣犹不敢相信。

  “舜辅……舜辅……不可能的……”

  他喃喃着,摇头不已。

  “你不可能死的……从小到大,越危险的事你越要去趟,每次都能逢凶化吉……你说过你是受长生天眷顾……舜辅……”

  没有时间给汪忠臣哀悼死去的二弟。

  很快,蒙哥命汪忠臣前去觐见。

  ……

  “嘭!”

  汪忠臣才到大帐外,便听到里面有什么东西被砸碎的声音。

  还能听到大汗正在用蒙语咆哮。

  “是谁给他们顽抗的胆子?!破城之后屠光他们,要让这山上不见一株草、一棵树,更不见一个能喘息的宋人!让他们明白大蒙古国的大汗不容忤逆,没有人能阻挡蒙古的铁蹄弯刀……”

  蒙语极适合用比喻和排比句。

  蒙哥平素不苟言笑,但愤怒起来,那怒火也能如排比句一样滔滔不绝,摄人心魄。

  汪忠臣不敢马上进去,在帐外稍等了一会,才进帐匍匐在蒙哥脚边恸哭。

  “大汗!我二弟……田哥……田哥被砸成烂泥了啊!”

  “起来!”

  汪忠臣连忙起来。

  蒙哥的声音如铁一般,道:“不要哭哭啼啼。你继任总帅,负责攻破钓鱼城。”

  汪忠臣真心不敢违逆蒙哥,但还是道:“臣无能,愿推举二弟之子汪惟正为总帅。”

  这话乍听之下,像是汪忠臣怕担事。

  他名字叫“忠臣”,但似乎没有“德臣”那么忠心。

  大帐中气氛一凝。

  显然,蒙哥不悦了。

  其实他明白,汪家军五千精锐被重挫,汪忠臣也好、汪惟正也罢,已不可能像汪德臣那般好用。

  汪忠臣连忙又道:“臣必辅佐汪惟正,为大汗拿下钓鱼城!”

  蒙哥缓缓坐下,渐渐恢复了冷静。

  他忽然想到,如今汪德臣才战死,若是世爵与总帅之位没有交给其子,必然寒了大将之心。

  刚才竟然被愤怒冲昏了头,差点做了个错误的决定。

  好在,汪忠臣够顾全大局。

  这般一想,汪忠臣果然是忠臣。

  “召汪惟正入蜀,受总帅之位。”

  “是,大汗英明。”

  蒙哥脸色依旧不好看,却已不再是冲着汪忠臣了。

  而是愤怒于钓鱼城让他开始丧失冷静。

  他开口又下令道:“命史天泽回驻钓鱼城,负责主攻……”

  “大汗!”

  话音未落,竟有人出列打断了蒙哥。

  这是自蒙哥大肆屠戮窝阔台汗一系以来,从未有过之事。

  汪德臣一死,蒙哥终于感受到,威严受到了挑衅。

  这才是他愤怒的原因……

  此时说话的是蒙哥的爱将术速忽里。

  术速忽里是蒙军中少有的智将,开口便滔滔不绝。

  “大汗已攻下大半个川蜀,还没归附的,只有几个小城。钓鱼城与重庆就像是野狗都嫌难啃的骨头,不值得在这里耗费宝贵的时间。不如遣一个有威望的老将,率五万精兵,围住钓鱼城,与刘黑马部相互呼应。大汗就可以率军东进……”

  第四百六十五章 莫测

  术速忽里说到这里,蒙哥愈发不高兴了。

  他却还在说。

  “大汗东进就像利箭刺穿赵宋破口袋一般的防线,破万州、夔州,攻下瞿塘三峡。然后出师荆州,在鄂州与东路军会合,打下临安。那样一来,重庆、钓鱼城像是被母羊丢弃的小羊羔一样孤立无援,守军就算不投降也要逃了……”

  一番侃侃而谈,术速忽里显然是出自一片肺腑。

  他说的都没错。

  蒙哥是战场上的天才,完全能明白这个战略很中肯。

  但,这破坏了他作为大汗的威严。

  他这个大汗之所以亲征,为的是让诸王再想起他的战功。

  他要摧枯拉朽,证明他才是成吉思汗的子孙中最能征善战者。如此,汗位才能彻底巩固在他的血脉上。

  绕过钓鱼城?让“大汗败了”的传闻在草原上流传?

  绝不可能!

  ……

  汪忠臣偷偷抬眼一看,连忙大喊道:“请术速忽里将军闭嘴!你这言论就像是烂在额尔浑河边的腐肉,臭气熏天!难道你以为大汗攻不下这小小山城吗?!”

  大帐中还有许多蒙语并不熟练的降将,低声向通译问了,也纷纷大喊起来。

  “不错!破城已功在顷刻之间,术速忽里迂腐之言,大汗万不可信!”

  “……”

  论打仗,他们或许不如术速忽里。但揣测上意,术速忽里远不如这些人。

  同时还有许多真心认为钓鱼城马上就要被攻破的蒙古将领也纷纷叫嚣起来。

  “术速忽里,你老了吗?像是钝了的弯刀,连羊羔都砍不动了!好好看着,我们马上要杀进钓鱼城!”

  终于是稍稍挽回了蒙哥的威严……

  ……

  数日之后,史天泽率军回驻钓鱼城下。

  他已经看出来了,吕文德的援兵未到重庆,缙云山上只有不到万人的兵力。

  这支宋军没打出真正的旗号,暂时分不清是何处兵马。

  史天泽猜测,或来自上游的叙州、泸州;或来自下游的万州、夔州。

  若是前者,刘黑马就太无用了;若是后者,那便是大军东向的好机会……当然,蒙哥不可能同意。

  因此,史天泽暂时不打算禀报这个猜测。

  若猜测是真的,要么得罪刘黑马、要么触怒一心攻打钓鱼城的蒙哥。

  若再给史天泽半个月,他完全有把握击败缙云山上的宋军,继续兵向重庆。

  可惜的是,汪德臣一死,史天泽只能回师。

  南面临近嘉陵江,兵力不好展开,因此,史天泽先是把营地移到钓鱼城西北方向,作为主攻方向。

  在展开攻势之前,他还了解了汪德臣之死的前因后果。

  ……

  “史帅,并非是我推诿。事实便是,那支宋军,确是以史楫之名进入大营。”

  汪忠臣坐在史天泽对面,脸色有些憔悴,又道:“李庭玉虽死,但其军中不少人都是这般说。”

  “我明白。”史天泽道。

  史枢已战死,这事无论如何都怪不到史家头上。

  史家只是被冒名的受害者,真正犯了过错的人是李庭玉……也死了。

  汪家、史家都有大损失,却都没有互相怪罪。

  他们能在大蒙古国立足,最明白眼下该同心协力。

  “这个宋将,便是在缙云峡谷害死子明之人。”

  提到史枢之死,史天泽不由神色黯然。

  他顿了顿,才缓缓道:“他拿了子明的金虎符,北上渠州,混入大营,偷袭汪总帅。此人对史家、对蒙古很熟悉,能治兵、能打仗、能说蒙语,还胆大包天……”

  汪忠臣问道:“史帅知道是何人所为?”

  史天泽默然片刻,摇了摇头,道:“不知。”

  “是吕文德麾下?范文虎?”

  “也许吧。”史天泽淡淡应道,“不论这宋将是谁,待攻下钓鱼城便知晓了。”

  话虽如此,待他回到帐中,独自一人时,终是忍不住恨恨骂了一声。

  “狗崽子!只恨去岁没宰了你……”

  ……

  钓鱼城中,李瑕与张珏正站在城头上谈论军情。

  如今已是十月,前些天的大雨之后,天气已开始转凉。

  “过几日便是立冬,这对我们而言不是好事。”张珏叹道,“想必在酷暑到来之前,蒙军的攻势都不会停止。”

  “汪德臣一死,蒙军已休整几日。”李瑕指了指山下新增的营地,道:“看来,很快就要重新展开攻势了?”

  “让他来。”张珏冷笑。

  他又问道:“非瑜了解蒙古情报,认为会是何人主攻?”

  李瑕想都没想,道:“史天泽。”

  张珏点点头,道:“我与史天泽交锋过一次,败了。当时蒙军才兵临钓鱼城下,史天泽与汪德臣分攻南北一字城墙,攻下了水军码头。他确实很会打仗,比汪德臣更稳重。”

  李瑕忽指了指前方,道:“他来了。”

  张珏目光看去,只见一小队蒙军正沿着崎岖的山道缓缓而上。

  “不像是开始攻城了。”

  “刚领了军令,总要先来叫阵。”

  只见那一小队蒙军已在山腰上停住,其中一个蒙卒开始攀上险道,对着城头大喊。

  “冒充都总管来偷袭的无胆鼠辈!敢出城与我家大帅一晤否?!”

  喊声在山间回荡开来。

  “无胆鼠辈……敢一晤否……”

  李瑕大喊道:“史天泽,敢与我单挑否?!”

  那蒙卒愣了愣,还挠了挠头,转头又向后面的队伍中看去。

  张珏拿出弓来,准备一箭射死这蒙卒。

  但下一刻,那蒙卒已回过头来,喊道:“听着,我家大帅已知你是何人!”

  张珏不由止住了动作,眉头一皱。

  “史天泽知是非瑜来了,那叙泸兵力空虚之事……”

  站在李瑕身后的聂仲由听了,也不由担忧起来。

  他听着李瑕与张珏分析战局,明白若让蒙哥知道是叙泸兵在支援重庆,便要怀疑刘黑马已败,必再派兵去攻叙、泸空虚之地。

  “这就很麻烦了。”

  聂仲由上前一步,低声道:“史天泽已看出来了,我们却不能传递消息到重庆,让人回守叙、泸。”

  “当不至于。”

  李瑕想了想,走到城垛边,开口喊道:“我是不会承认的!”

  ……

  “不会承认的……”

  喊声在山间回响。

  山腰处,史天泽听了,默默无言。

  好一会,李瑕不再有动静,依旧问史天泽敢不敢上前单挑。

  这种无聊事,史天泽懒得做。

  李瑕这一句话,说承认也是承认了,史枢果然便就是他杀的……竟敢与史家结如此血仇。

  但说不承认,李瑕也确实就是不承认……意思是“我也能把你做的事抖出来”。

  至少,他史天泽不敢跑去对蒙哥说“那个宋将叫李瑕。刘黑马可能也被他击败了,刘黑马真是太没用了。”

  这些事说太明白了,不仅得罪刘黑马,还要引蒙哥怀疑。

  李瑕能轻易冒充史楫,他史天泽再马上猜测出这人是李瑕……相互之间如此了解,那到底是有何勾结?

  蒙哥这位大汗能容人,却绝不是好糊弄的。

  那么,最好还是攻上钓鱼城,杀了李瑕,一了百了。

  思绪终于转到攻城之事上。

  “走,明日开始强攻!”

  史天泽下了令,再次回头望向眼前的高山坚城,深深地皱起眉。

  “若是汪德臣攻下马军寨后能守住,那便好了。至少能有个制高点……”

  ……

  若没有李瑕,汪德臣很可能占住马军寨。

  而马军寨所在的马鞍山,便能成为蒙古攻城的制高点。

  可能,蒙哥会登上马鞍山,亲自擂鼓,振奋士气。

  再可能,蒙哥还会在马鞍山上建一座高高的望台。

  还有一丝可能,宋军的砲石能打到这个望台。

  甚至还有一丝丝的可能,望台正好能砸到蒙哥……

  但,李瑕挽救了马军寨,使得马鞍山这个制高点没有落入蒙军之手。

  那之后的一切可能,必然已不会发生。

  ……

  如今,这边史天泽还在为汪德臣攻城的计划被挫败感到可惜。

  另一边,李瑕并不知道,他的努力,在冥冥之中再次把局势推向更不利的方向。

  世事往往便是如此……风云莫测。

  第四百六十六章 稳攻与速胜

  次日,史天泽开始进攻钓鱼城。

  他的打法与汪德臣不同。

  汪德臣打仗猛而急,一直以来都是要想办法突破钓鱼城的城门,以求攻破一处,以点破面。

  史天泽则是稳而缓,倾向于破坏钓鱼城的防御,想办法摧毁守军士气、烧毁城中粮草。

  他主攻的方向是地势最缓的镇西门。

  蒙军士卒不再拼命从陡峭的山路上把云梯搬上去,而是在山腰开始大兴土木,开凿山道。

  不像在打仗,倒像是在建城。

  但死伤并不比之前少。宋军的砲石不停砸下,蒙军死伤无算,在岩石上铺设的木板也常被砸毁,不时有人惨叫着摔下山梁。

  史天泽又命人堆石建垒,防止宋军砲石。遣精锐趁夜上山,泼尸油,点燃城墙下的草木。

  若宋军不能及时以沙土灭火,岩壁被烧得炙热,蒙军便如辛勤的蚂蚁般将一桶桶水搬上来,泼下。

  受热严重的岩石遇水,终于破裂开来。

  这是“积薪烧岩”的方法。

  史天泽不仅烧城墙,还用这办法开凿山路。

  十多日间,蒙军终于在山腰处凿出能容纳千余人的平地,开始往更前面堆土建垒。

  像是愚公移山,数万人步步为营,缓缓向钓鱼城推近。

  史天泽似乎是想把砲车架设到能够抛射到钓鱼城之处。不仅能以砲石杀伤宋军,还能抛火球烧毁城中粮草……

  但伤亡太重,且推进缓慢。

  蒙哥已开始派人催促。

  十月十四日,史天泽匆匆赶赴石子山大营。

  才进大帐,名叫“古剌”的怯薛军统帅已上前一步,说话也直接。

  “攻京湖的中路大军已启程两月有余,大汗不能再等在这钓鱼城下了。这样开山造路,真要再攻十年吗?”

  古剌之所以这般说,是因前阵子宋军从钓鱼城上抛下了两尾三十多斤的大鱼,以及面饼三百余张。

  且留书曰“尔再攻十年,亦不可得”。

  不少蒙古将领因此又气又急,潜意识里生怕要在川蜀久留。

  大军中已有急躁氛围,显然容不下史天泽这种打法。

  史天泽对此亦觉无奈,好在他早有腹案。

  “请大汗容臣细禀。开山造路攻镇西门,只是明面上的攻势。”

  他两步上前,走在地图前指点起来。

  “大汗请看此处,臣已命人悄悄开凿一条暗道……必拿下钓鱼城,战事只在旬月。”

  ……

  钓鱼城。

  李瑕近来一直与张珏守城,受益良多。

  张珏用兵与易士英有许多共同点,皆是罚赏分明、厚待士卒。但易士英打仗更古板些,张珏则更灵活多变。

  张珏擅用斧,编练了一队斧头军。哪个城门告急,他便带斧头军杀过去,常常是冲在最前面。

  他指挥打仗时镇定自若,让李瑕觉得他像诸葛亮。但战场上一旦出现危机,他又会暴怒如雷,冲锋陷阵,突然便成了张飞……

  总之,这人智计有,勇武也有。且胆量极大,是真不怕死。

  副将如此,主将王坚估计也是差不多的类型。

  这日蒙军退去后,不久前才执斧将一个攻上城头的蒙卒劈成两块的张珏又恢复了温文尔雅的模样。

  他颇喜欢与李瑕谈论战事,似乎有往后要将钓鱼城交给李瑕守卫的想法。

  “看来战事还要持续很久。我等做好了长年守城的准备,此为久战之利;可若等蒙军推进到能向城中击砲,却为久战之弊。”

  “确实是有利有弊。”李瑕道:“但我认为未必会久战。蒙哥应该不会接受史天泽这般慢慢攻城。”

  “何以见得?”

  “蒙哥已围城五月有余,他是大汗,拖得越久,越损他的威严。便好比一个壮年汉子与孩子斗殴却久久不能取胜。”

  张珏点点头,目光中泛起沉思之色,道:“但只须我等不露出破绽,史天泽休想速胜。”

  李瑕点点头,道:“汪德臣打不了史天泽这种沉稳仗,但史天泽却可以打得出汪德臣那种奇袭。我让人拿了一物,到……”

  话到这里,有人过来打断了他们的讨论。

  赵安匆匆赶来,抱拳道:“王将军已能起身,想要见见李将军。”

  张珏近来忙于守城,已有数日未下城头,闻言有些诧异,问道:“王将军伤势好了?”

  赵安道:“还未痊愈。但将军心急,才止了血便要关心军务。”

  “又是这般。”张珏摇了摇头,道:“非瑜,一道过去吧。”

  ……

  到了将军府外,正见一名将领从里面走出来。

  这人披着盔甲,身材高壮,脸色也有些黝黑……走到近处才发现是骆望山的妻子阿吉。

  “嫂子?”

  张珏颇讶异,看着阿吉这身装扮,不由道:“你这是?”

  阿吉额头上绑着白布,还在为骆望山守丧。但白布外还戴着头盔,像是她继承了骆望山守护乡民的职责。

  “张将军。”她向张珏抱拳,又转向李瑕再次行礼,道:“恩公。”

  这声“恩公”因当夜蒙军偷袭,若非是李瑕领援兵到来,只凭钓鱼城守军,只能守住内城,夺不回马军寨,寨中军民很可能要死绝。

  当时还有一桩小事,抱着阿吉一双儿女逃命的族人中了流矢,来不及进内城,也是因有了援兵,这两个孩子才幸免于难。

  李瑕连忙称不敢当,只说能守住寨子,是军民浴血奋战的结果。

  这番感激之后,阿吉才转向张珏,道:“寨子里的大家伙推我为寨主,以后马军寨我来守。”

  “王将军同意了?”

  “就算我是女人,但也能杀敌。”阿吉道:“那夜我杀了五个鞑子!”

  她语气虽然铿锵,但在张珏面前还是有些不安。

  今日她自己披了亡夫的盔甲出来,请王坚让她领乡兵守城。

  王坚没同意。

  不仅是因她是女人,而是王坚与骆望山多年老友,不能看着老友走后,遗孀还要上战场,若有不测,一双儿女无人照料。

  此时张珏只看阿吉没有正面回答,便明白了王坚的答复。

  “嫂子且回家为骆大哥守丧,打仗的事交由男儿们。至于寨主的人选……”

  “不是我想当,是大家伙要让我当这寨主。”

  阿吉死了丈夫,正是情绪激动之时。

  但一个质朴的山间妇人,这其中的理由却说不清楚,只好喊道:“以前余帅和两位冉先生把马军寨围到钓鱼城里,说能更太平。现在我男人死了……等你和王将军也走了,寨子归谁管?!”

  这件说来话长,当年余玠让冉璡、冉璞兄弟筑城,说服了马军寨。但余玠已逝,冉璡、冉璞兄弟辞官回乡。

  此事之后,马军寨乡民已不那么信任朝廷,这些年全凭骆望山与王坚的交情在维系。

  现下这情形,马军寨不太愿意让朝廷干涉他们的寨主人选,土家人也有土家人的习俗。

  “嫂子请放心,此事我与王将军一定会商议妥当。”张珏道:“最好是将寨子迁进城内,我们再派兵守奇胜门……”

  阿吉大急,却不知怎么办才好,抬脚便走。临走前反倒向李瑕说了一句。

  “恩公有空了,到寨子里来,大家伙想再谢谢你。”

  ……

  将军府中,王坚正在缓缓踱步。

  他伤势未愈,微凉的天气里,他额头上也沁满了汗珠,不知是热的还是疼的。

  “君玉、非瑜来了。”

  “将军方才见过了骆家嫂子?”张珏问道。

  “不错。”王坚沉吟道:“奇胜门只由乡兵防守总归不妥。偏城中兵力尚不足以守卫八道城门。”

  “那也不能让嫂子女流之辈领乡兵厮杀。”

  “嗯,马军寨死伤已够惨重。”王坚道,“好在我已命人炸毁了奇胜门下的山道,西北面暂无攻势。此事我再斟酌吧。”

  张珏点点头。

  奇胜门十分险要,汪德臣前次夜袭失败,短期内蒙军不至于再一次偷袭。

  这两位守将谈过此事,接着便要说起镇西门的战况。

  而李瑕却忽然插嘴,说起了方才在城头上未说完之事……

  “不如就任骆夫人守奇胜门如何?”

  第四百六十七章 地道

  一场偷袭战之后,奇胜门下的险道已被宋军用火药炸毁,成了整个钓鱼城战场最偏僻之处。

  山下已不见多少蒙军,唯有城墙屹立在高高的山崖之上。

  这日,史天泽只带了几名随从,不打旗号,悄然策马行到了这片山崖之下。

  “见过史帅。”

  一个蒙军将领从崖边树丛里钻了出来。

  此人名叫“张云”,是汪德臣麾下大将。

  汪德臣死后,其子汪惟正还在利州,暂未赶来继任都总帅。

  张云暂听汪忠臣之命,汪忠臣则让他全力配合史天泽攻城。

  “暗道挖得如何了?”

  “史帅请看。”张云脸上还沾着些尘土,抬手指了指崖壁。

  史天泽下马,走进树丛。

  只见前方是一片崖壁,有一处天然凹陷了两丈有余,形成一道夹缝。

  夹缝中挂着绳梯,可以攀援而上,但只能到半山腰。

  而半山腰处,却有一个人工挖掘的洞口。

  两个月前,汪德臣发现了此处,命张云悄悄带人挖暗道直抵奇胜门内。

  但挖着挖着,里面有块巨石根本挖不通。汪德臣只好放弃这个计划,转而带人雨夜偷袭。

  而史天泽更有办法。

  “多亏了史帅的积薪烧岩之法。”

  张云道:“末将命人烧了足足半月,终于打通了这块巨石,后面果然还是沙土。”

  “是沙土就好。”史天泽问道:“还有多久能挖通?”

  “两天。”张云应道。

  史天泽点点头,又命哨探悄悄往山上打探,过了良久,回报道:“史帅,奇胜门依旧是由乡兵防守。”

  “好。”史天泽转向张云,交代道:“行事小心些,莫让宋人发现。”

  “是,末将十分小心。”张云十分自信。

  这片崖壁垂直,顶上的宋人根本望不到凹陷处里面。

  且蒙卒运送沙土时,皆是从树丛间走。

  “他们必定想不到我们还会再攻奇胜门。”史天泽拍了拍张云的肩,勉励道:“等拿下此城,我为你向大汗报功。”

  “谢史帅给末将如此机会!末将必登城为汪总帅报仇!”

  ……

  有些泛紫的画面里,能在树从的缝隙间看到史天泽。只见他抬手拍了拍什么人,翻马上马……

  王坚又眯了眯眼,目光追随着那道身影穿过树丛,向南而去。

  “此人必是史天泽无疑了。”

  “王将军还看到什么了?”李瑕问道。

  “有人在运送……沙土。”王坚道。

  张珏放眼看去,只见到山崖下郁郁葱葱,什么都看不到,只好问道:“沙土?”

  “想必是蒙军正在悄悄挖暗道。”

  “非瑜真是了得,又说中了,蒙鞑竟还想偷袭奇胜门,一而再、再而三。”

  “如此看来,史天泽用兵比汪德臣更阴险……”

  王坚通过这几日的歇养,终于能重新登上城头。他握着一个圆筒往山下看,良久才依依不舍地放下。

  “透过这望筒一看,远处之景仿佛近在眼前啊。”

  张珏有个伸手的动手,想接过看看。

  但王坚没发现,摸着手中的圆筒,已转向李瑕,问道:“真是好物件,是如何制作的?可难?”

  “不难。”李瑕道:“将两块玉石紫晶打磨,反复试验。”

  “玉石紫晶……”

  王坚本有意命人仿制,听得这四字,一时滞然。

  他叹息一声,苦笑不已。

  钓鱼城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但绝不会有这种奢侈之物。

  “看来非瑜为了战事,不惜花费啊。”

  他们仿佛已认为李瑕是大户出身。

  李瑕道:“我亦清贫。是贾相公为人大方,送了我几块石头。”

  王坚虽然极是喜欢这个望筒,但这般贵重之物,也不好多再把玩,递还给李瑕。

  他又不忘交代道:“你务必收好,莫落入蒙鞑之手。”

  李瑕却不接,应道:“宝剑赠英雄。这望筒由我留着,远不如在王将军手中有用,还请将军笑纳。”

  张珏向他们瞥了一眼,有些羡慕。

  王坚摇头,道:“太贵重了。”

  “不如打胜仗贵重。”李瑕道,“玉石紫晶我还有些,只是未及多造望筒。等造好也送一筒给张将军。”

  张珏闻言一笑。

  王坚不是婆婆妈妈之人,亦是哈哈大笑,道:“既如此,我便不客气了。”

  彼此间的关系显然更亲近了些。

  倒不是说李瑕贿赂了王坚……若送的是两个玉石紫晶般的贵重之物,王坚只怕要翻脸。而李瑕送的是胜机。

  以王坚的为人,嘴上不说会回礼,心里却不会忘。

  他将望筒又递给一旁的阿吉。

  “嫂子也看看吧。”

  阿吉披着盔甲上前一步,接过望筒,学着王坚的样子眯眼向山下看去。

  远处的情景被拉近,本看不到的事物都看得清清楚楚,她不由吓了一跳。

  泛紫的画面里,已不见了史天泽的身影,但不时能从树丛间看到匆匆穿过的蒙军士卒。

  阿吉不由更佩服起李瑕来。

  这位宋将不仅救了马军寨,还劝说王坚让她带领寨民守寨,且制出这样厉害的物件,再次破坏了蒙军偷袭的阴谋。

  一个相貌好、待人亲切、能力出众的恩人,谁还能不敬重?

  阿吉小心翼翼擦了擦那望筒,递给王坚,道:“王将军放心,这次,奇胜门不会再丢。我会狠狠杀他们,给望山报仇。”

  王坚点点头。

  他之所以让阿吉继任寨主,不过是为了让史天泽掉以轻心。

  且在王坚看来,兵马交锋根本无关恩仇,只为家国。

  总之他是朝廷将领,所思所想与阿吉全然不同。因此,说起战事,王坚依旧只与张珏、李瑕等人讨论。

  “史天泽见我军依旧只以乡兵守奇胜门,近日必将展开偷袭。君玉,你时刻准备将计就计。”

  “是,到时让这些蒙军入瓮,叫他们有来无回。”

  “都说说吧,有甚杀伤更多蒙鞑的方法。”

  其实如何将计就计,李瑕都说过了,但王坚颇重视培养校将,还是让诸将议论。

  一个名叫“张万”的将领便站出来,道:“当放更多蒙军入城……”

  “……”

  至此,钓鱼城军民击败汪德臣之后,再击败史天泽一次,基本已成定局。

  但,这还不能够解钓鱼城之围。

  李瑕脸上挂着微微笑意,心里却是犹觉不足。

  他入城,想看的是王坚如何击败蒙哥。

  目前为止,反而是李瑕一直在挫敌立功……

  只听诸将七嘴八舌说了一会,赵安提议道:“不如带队兵马出城,从后面堵住蒙军,再用烟熏死他们?”

  张珏摇头,道:“山下蒙军必众,不好派人下山。”

  赵安挠了挠头,下意识转头看了李瑕一眼。

  显然,李瑕这么多天在钓鱼城不是白呆的,他已树立起自己的威望。

  在许多将士心中,他的地位几乎已仅次于王坚、张珏……

  王坚却忽然站起身。

  因听了这些议论,他似有了新的想法,踱了几步,也不说话。

  想得太专注,竟是忘了唤旁人,独自向城内走去,像要去翻地图。

  走了几步,王坚才回过神来。

  “君玉、非瑜,你二人随我来。”

  李瑕、张珏对视一眼,只好命诸将各守防线,随王坚向城内走去。

  王坚一路上低头思量,直到进了将军府,向亲兵吩咐道:“守好外间,勿让人靠近。”

  “是。”

  李瑕与张珏进堂,只当王坚是要布置如何在奇胜门设伏。

  但王坚开口,说的却是一个新的计划,关于李瑕真正期待之事……

  第四百六十八章 勇者

  斜阳透过连窗纸都没有的窗框照进厅堂,兵器架上的长刀泛起黄光。

  王坚重伤未愈,脸上本无血色,却在这样的光亮中显得红润了些,眼神很郑重。

  “我有个想法。”他开口,缓缓道:“蒙军能以暗道偷袭,我等亦可以从暗道偷袭蒙军。”

  “王将军是想?”

  “待史天泽偷袭奇胜门之际,蒙军东面必疏于防备。”

  话到这里,王坚终于道:“我欲领精锐出城……斩杀鞑主。”

  这最后四个字出口,李瑕愣了一下。

  恍然以为听错了。

  他没想到,刺杀蒙哥的计划,不是由他提出的,而是王坚。

  说实话,李瑕微有些失望,若只是刺杀,他何必入城?

  ……

  但王坚显然不是脑子一热才有了这疯狂的念头。

  他对战场势态的掌握,远非聂仲由可比。

  不等李瑕、张珏开口,他已转身摊开案上地图。

  “鞑主如今驻扎于石子山,此地处钓鱼城东面五里,隔着脑顶坪、深涧沟,皆为不易安营扎寨之处。”

  王坚语气平平淡淡,手指却有些颤抖。

  “我们要出兵偷袭,当走东面。而钓鱼城除了八道城门皆有蒙军重兵围困。小东门、东新门,亦是如此。但蒙军不知,东新门不远处,有一岩洞,名‘皇洞’,乃是岩壁上本有的裂缝,我军修筑成墙后,改建为暗道,为战时出入之用……”

  不得不说,王坚深谋远虑。

  他修筑钓鱼城时,刻意留下了好几个这样的暗道。隐于山崖草树之间,使宋军能神出鬼没。

  之前汪德臣偷袭护国门,也正是王坚从飞檐洞出城,攻汪德臣后方,才解了危局。

  “从皇洞攀援而出,以绳索直抵悬崖之下,可避开攻城蒙军,穿过脑顶坪、深涧沟,直抵石子山鞑主大营……”

  王坚重新重重在地图上的石子山点了点,一字一句吐出两个字。

  “杀之!”

  手指一点之间,一股杀气蓬勃而出。

  堂上安静下来。

  王坚长舒了一口气。

  短短几句话,他已说出了一个简单明了的计划,似用尽了浑身力气。

  这计划很粗糙。

  十万大军之中取敌主帅首级,难如登天。

  王坚没说成了如何,败了又如何。

  出于忠肝义胆,不问生死前程。

  这一点上,李瑕远不如王坚。

  李瑕更惜命,相比也更自私些,虽有冒险拼命的时候,但从不会忠而忘死。

  ……

  张珏看着地图,沉默了良久。

  然后,“嗒”的一声,张珏拿起挂在腰间的斧头,放在地图上。

  “我去。”

  简促有力地吐出这两个字,张珏眼神间已有狠色。

  他竟是咧嘴笑了笑,道:“将军伤势未愈,且还须坐镇钓鱼城。我去偷袭鞑主,杀之。”

  王坚摇了摇头,道:“正是因我伤势未愈,城中防务须你操持,故而我去。”

  “没有主将去冒险,而副将安坐城中的道理……”

  “主将说的算还是副将说的算?!”王坚喝令一声。

  张珏硬生生住了口。

  一句话,可看出王坚极有威望。

  这两人都是喜欢亲自冲锋陷阵的将领,但只有王坚在时,能让张珏每次都老老实实在后方押阵。

  “我去偷袭蒙哥之后,你守好城。”王坚又郑重道。

  张珏极不情愿,盯着斧头,还希望能用它将蒙哥劈成两瓣。

  但在王坚的目光下,他还是低下头来……

  王坚于是又转向李瑕。

  “非瑜,你入援而来,但我从未把你视为外军。你务必帮君玉守好钓鱼城……”

  “王将军。”李瑕忽然打断了王坚,问道:“认为刺杀蒙哥能成?”

  王坚道:“我只管偷袭,不管成败。”

  “那好。”

  ……

  一直以来,李瑕以刺杀解决过很多问题,且自认为擅长此道。

  正是因为擅长,他认为这不可能成功。

  十万人中取蒙古大汗首级……这不是只有决心就能办到的。

  因此当聂仲由提出要假扮怯薛军杀蒙哥,李瑕犹豫过后,一口否决了。

  他认为那是送死。

  今日王坚提出这件事……有何不同?

  王坚不是聂仲由。

  李瑕能完全指挥得了聂仲由,暂时而言却指挥不了王坚,也改变不了其心意。

  这是其一。

  另外。

  李瑕知道蒙哥会死,但不知怎么死。他来钓鱼城,就是要看看守将王坚是如何做的。

  这是整场大战中,最有可能击败蒙军之人。

  结果王坚却说,要去刺杀蒙哥?

  李瑕若反对,便是推翻自己之前所有的猜测与计划。

  他不愿、不敢再反对。哪怕他分明觉得,刺杀不可能成功……

  很矛盾。

  也许,聂仲由说的才是对的。

  “这场大战,我们要胜,必须有敢死之士,必须有虽千万人吾往矣之决心。”

  “前去尸山疑无路,后望血海知有疆。”

  当陷入绝望与矛盾,唯有以天大的决心毅力,舍生忘死地去拼。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是对是错,李瑕已分不清。

  那就干脆不分了。

  干就是了……

  “那好。”李瑕开口道:“我随王将军去。”

  王坚摇头道:“不必,袭营只需猛士,非瑜是智将……”

  “我很猛。”

  李瑕的语气稀疏平常,但十分笃定,又道:“我剑术也很高明,还会蒙语,也确实很擅长刺杀。”

  “你还年轻,不怕死?”

  “我不想死,也不怕死。”

  王坚注视着李瑕的眼睛,带着些审视之意。

  良久。

  他点了点头,道:“好。”

  事情就这样简简单单定下来。

  他们都已从兴奋中平静下来。

  异常的平静,像是打算好要出钓鱼城踏青一般……

  ……

  “真带我去杀蒙哥?!”

  半个时辰后,聂仲由惊呼一声。

  “噤声。”李瑕道:“此事不宜让太多人知晓,你先平静下来。”

  “好。”

  聂仲由重新坐下,深吸了几口气,最后却是咧嘴笑了一下。

  他那冷峻的脸,笑起来也不好看。

  “我忽然想到初见你的时候,我到钱塘县牢去挑选帮手……犹记得你说让我带你去做事时的眼神。”

  聂仲由回忆着,颇为感慨。

  “如今,已是你带我做一番大事了。”

  李瑕虽未笑,眼中也有笑意,道:“我没骗你,我做事经常能做成。”

  “这次也能成?”

  李瑕摇了摇头,道:“机会太渺茫了。”

  “但王将军也有‘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决心,不是吗?”

  聂仲由书读得不算多,近来却每喜欢拽文。

  他以前在临安时不喜文官,到了川蜀却发现,文官也有能打仗的,也看得通透了。发现人品好坏,与各人有关,非以文、武区别。

  提到王坚,李瑕点点头,道:“他确实是猛将,值得敬佩。当然,在蒙人眼里,他一定是个疯子。”

  聂仲由道:“张弘道俘虏过我时,每次提起你,也骂你作‘疯子’。”

  “我不疯。我那是陷入绝境,只能拼命去搏。”

  李瑕基业草创之前,确实是像疯子一样拿命去拼,但他本身其实很冷静。有些看起来危险的事,他都是做好了许多备用计划才去冒险。

  随着实力的增长,他打仗时已很少冲锋陷阵,也越来越少有孤身行动。

  成亲之后,他还更加爱惜自己。

  聂仲由却看不明白这其中的不同,道:“在我看来,你与王将军一样。”

  “不一样的。王将军是愿为大宋社稷死。我不同,我拼命是为了活命。”

  李瑕已开始渐渐向聂仲由表露不臣,暂时也只到这个分寸。

  也许之后,他还会明目张胆地说“我不会为了大宋社稷死”。

  活下去再说……

  聂仲由却对李瑕很有信心,道:“但有了你帮手,王将军这次或许真的能成。”

  “我也是这般期待啊。”

  李瑕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他始终觉得,王坚偷袭蒙哥的计划并不周全。

  “只靠刺杀,必有反噬。”李瑕喃喃自语着,似隐入了沉思。

  聂仲由默默等他沉思了一会,却见李瑕忽然起身。

  “你去何处?”

  “我到钓鱼城里转转,找些物件。”

  “我帮你。”

  李瑕摇了摇头,道:“头绪还未理清,我先看看……这样,你先挑选人手。”

  “好,要带哪些人?”

  “当然是军中最精锐,最敢死之士……”

  ……

  若说史天泽再次偷袭奇胜门,是历史的惯性。

  那么,李瑕一次、两次接连阻止了马军寨的失守,便是连这惯性都已被他打破。

  蒙哥已不会再有在马鞍山上筑望台、被砲石的砸到的可能了。

  李瑕却永远不会知道这些,不知道他正在寻找的历史走向已完全偏离。

  若问这其中还有什么没有改变。

  大概是这场风云际会之中一个又一个的人。

  他们还在奋不顾身、赴汤蹈火,一如往初。

  ……

  王坚走过一个个将士面前,血从他破开的伤口中流下,他浑然不觉。

  “现挑选敢死之士,家中独子且父母妻儿在者,不用;娶妻室未得子嗣者,不用。出列者当知,此番有去无回。”

  话音才落,已有一校将当先而出。

  “将军当我等畏死耶?!庞顺忠,愿往!”

  “向厚,愿往,有去无回就有去无回!”

  “……”

  第四百六十九章 敢死

  王坚兵力多,能挑选非独子且有兄弟能尽孝传嗣之人。

  李瑕没有这个条件,挑人只看是否精锐、敢死。

  校场上,一个个将士出列,自报姓名。

  “林子。”

  “不必这般大声。”聂仲由道,“万一被有心人注意到。”

  “是,我叫林子。”

  “邱寿。”

  “马九。”

  “王益心。”

  “吕敢。”

  “劳三田。”

  “荆轲。”

  “嗯?”

  不少人纷纷转头看向这个叫荆轲的汉子。

  “荆阿大,这不是你说笑的时候。”王益心叱喝道,“将军是叫你报本名!”

  王益心深感丢脸,因这荆阿大正是他泸州军中将士。

  “小人没说笑,这就是小人新起的名字。”

  “闹呢?!”

  荆阿大头一低,嘟囔道:“小人想着要是战死了,唱名的时候,能有个威风的名字……”

  “像话吗?”王益心大骂,“让你报名字,是抚恤要寄到你家里。到时人家到了你那小村里,扯嗓子一喊‘荆轲家在哪’,哪个知道是谁?你那老母能领到抚恤?”

  这么一说,荆阿大只觉好有道理。

  他一直嫌自己的名字土气,不久前又听聂仲由说了荆轲刺秦的故事,心潮澎湃,于是便改了。

  没想到其中还有这么多事情。

  荆阿大挠了挠头,傻乎乎问道:“那喊‘荆轲荆阿大’成不?”

  “你他娘,还给老子闹呢?!”王益心火冒三丈。

  正在前方桌前提笔写字的李瑕站起身来。

  走到荆阿大面前,李瑕拍了拍这憨汉子的肩。

  “死都不怕的好汉,名字不好听有甚打紧。你做了英雄事,旁人提起‘荆阿大’只会称赞敬佩,谁敢说名字土?”

  李瑕其实是不愿说这些,他自己会觉得……像是在哄骗士卒去送死。

  但,这些将士愿意站在这里,他还是要告诉他们一句——

  “你们报效家国,值得骄傲。”

  “是!小人叫荆阿大!”

  这些人便是这样,哪怕许多次告诉他们不必用谦称,却始终是改不掉。

  “别再称‘小人’,再喊。”

  “是!老子荆阿大!”

  “荆阿大!”王益心忍无可忍,骂道:“你够了没有?!在谁面前放肆!”

  李瑕却难得笑了笑。

  他一笑,周围的将士们轰堂大笑。

  “方才是王将军先放肆的……”

  兵册上,荆阿大的名字被墨笔勾了出来。

  只见后面地址齐全,李瑕于是将抚恤钱写下,道:“继续报吧……”

  像是阎王勾生死簿。

  但因有了这场小小的打岔,反而显得不那么悲凉。

  就这样,王坚挑齐两百人,李瑕挑齐一百人,合编为一支共三百人的敢死队,准备着夜袭石子山大营……

  ……

  史天泽也在准备夜袭钓鱼城。

  白日里,他不停派兵强攻镇西门,整整将战线往前推了半里。

  这是崎岖险道,每一步都沾满了士卒的血。

  以大量的伤亡争得这个胜果,蒙军已摆出要继续开凿山地以架设砲车的架势。

  到了傍晚时分,史天泽向蒙哥禀报道:“大汗,暗道已通,臣今夜便命精兵入城,打开奇胜门、镇西门,战事可定。”

  蒙哥起身,亲自为史天泽倒了杯酒。

  “史卿劳苦功高,等拿下临安、回到哈拉和林,本汗必大行封赏。”

  “谢大汗!”

  史天泽不敢效关云长温酒斩华雄、回来再喝。要攻下钓鱼城,鏖战一夜都不够。

  于是,他双手捧起酒杯,一饮而尽。

  蒙人嗜酒,认为酒能治百病,那酒杯也是硕大,史天泽脸都有些微微发红。

  他重重一叩首,转身去统兵,盔甲叮铛做响。

  ……

  若有选择,史天泽并不愿这样奇袭。在他看来,诡道只可偶然一用。若一次次失败,会使得军心焦躁。

  其实已然焦躁了,围城五月有余,再不破城,大汗的伐蜀大计将要大坏,他史天泽也难以好过。

  不得不孤注一掷……

  “郗元勇,你与张云为先锋,今夜必须破城。”

  “是!”

  史天泽招了招手,让郗元勇更近些。

  这郗元勇是他的心腹大将,许多秘事皆知晓。

  “记住,进了钓鱼城,遇到李瑕,务必杀之……”

  ……

  此时,李瑕正侧身走出皇洞,离开了钓鱼城。

  夜风吹拂而过。

  他的头发已扎好,穿戴着蒙军盔甲,腰间绑着一根绳索,由几个宋军士卒拉着,将他缓缓往下放。

  山崖上岩石锋利,他一步一步踩着垂直的崖壁,双手拉着绳索,手臂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

  夜黑,看不到下面有多深。

  也不知爬了多久,李瑕终于下到了崖底。

  “下一个。”

  王坚正坐在地上闭目养神,向厚正在为他包扎又破开的伤口。

  虽已有两百余敢死之士聚集,这片树林里却还是一片安静。

  直到最后一个勇士下了山崖,王坚才起身。

  “出发。”

  三百敢死之士默默前行,心中滚烫。

  十万军中取上将首级,似乎是每一个男儿从小的英雄梦……

  ……

  蒙哥坐在大帐中,又饮了几壶烈酒。

  心思渐从钓鱼城移开,他思量的不止钓鱼城,而是整个大蒙古国。

  “今日西征军的消息到了,旭烈兀已灭了木剌夷国。”

  “木剌夷国又在何处?”蒙哥的妻子也速儿问道。

  也速儿今年三十七岁,算不上多美,但她的姑祖母孛儿帖是成吉思汗妻子,她的姐姐忽都台是蒙哥的上一任妻子。

  忽都台死后,也速儿便嫁给了她的姐夫,成了当今大蒙古国的可敦。

  她已生了一个女儿。

  蒙哥也不缺儿子,指定继承汗位的是三子玉龙答失,忽都台所生。

  也速儿希望姐姐生的这个孩子成为日后的大汗。

  大蒙古国不像中原讲究父死子继,汗位要经过忽里台大会的推选,往往只会选择如日中天的壮年。

  蒙哥今年五十一岁,等他老死,玉龙答失正当壮年。

  因此,也速儿根本没有生个儿子继位的心思。

  这夫妻俩心思一致,于是都对旭烈兀这个战功卓著的兄弟十分忌惮。

  此时,蒙哥也不回答木剌夷国在何处,开口道:“本汗要在旭烈兀西征归来之前,拿下赵宋。”

  一句话,也道出了大蒙古国西征的目的。

  占领世间所有疆域是其一,蒙哥确实有这样的野心。

  而这野心之外,西征,常常也是蒙古汗位之争的手段之一。

  支开旭烈兀,再以灭宋之威,立儿子为继承人……

  但,在小小的钓鱼城下,已耽搁了五个多月!

  若非蒙哥气度恢弘,早暴怒如雷了。

  夫妻闲话了一会,也速儿见天色已晚,劝道:“破城的消息不会这么早传回来,大汗先歇吧,破了城还有的忙。”

  蒙哥一辈子东征西讨,不至于因一点战事睡不着,点了点头,任也速儿替他解盔。

  他这人不好声色,睡前也少有太多活动。

  很快,呼噜声如雷响起。

  ……

  睡到半夜,也速儿翻了个身。

  如今虽是十月,南边也比草原上热得多,她穿着单衣犹觉出汗,把胳膊从被子里拿出来,还擦了擦额头。

  耳边是大汗的呼噜,渐有些燥热难眠。

  她伸手想推推蒙哥,又想道一会也许还会有捷报传来。

  今夜,显然是不适合的……

  忽然,传来一声隐隐的惨叫。

  也速儿心想,宋人的惨叫声隔着这么远也能传来吗?

  下一刻,她听到,那似乎是蒙语的惨叫。

  “……”

  鼾声顿止,蒙哥突然翻身而起。

  “史天泽攻下钓鱼城了?”

  倾耳听去,又过了一会,远处的叫声渐渐清晰,也渐渐逼近。

  “额秀特!”

  “敌袭!”

  “敌袭,宋人偷营了!”

  “保护大汗!”

  “……”

  第四百七十章 怯薛军

  钓鱼城,马军寨。

  “噗。”

  随着一声轻响,地面上隆起一个土包,之后悄然破开。

  一名蒙军士卒探出头,四下看了看,又马上缩回去。

  “宋军没有防备。”

  “快!上去……”

  他很快爬出。

  左手边就是那曾经让人绝望的城墙,而他已在城里。

  很快,又是另一名蒙卒从地道钻出。

  “一个个上去,别急着动手,先集结。若有宋军发现,立即射杀。”张云吩咐着。

  之后,他回过头道:“告诉郗将军。”

  百余丈长的地道中,一个个蒙军士卒向后传递着消息,终于,传给了郗元勇。

  “快,告诉史帅!”

  郗元勇吩咐过后,向前一步步爬去。

  他很是武勇过人,身材更是壮硕,挤在地道中很是难受,但却对今夜充满了信心。

  而在他身后,有哨探从悬崖攀下,跑去向史天泽报信。

  “史帅,宋人没有发现!张将军入城了,郗将军也在准备入城……”

  “好!”

  史天泽大喜,开始发号施令。

  “张云将打开奇胜门、郗元勇将杀向镇西门。”

  “哈哈,宋军果然想不到!”

  “诸位,破城只在今夜,务必尽力,为大汗平定东南扫除眼前障碍!”

  “愿为大汗效死!”

  诸将振奋,纷纷领命出兵。

  由此,大部蒙军开始向钓鱼城西面、西北面悄悄集结……

  ……

  与此同时,也有人悄悄逼近石子山。

  石子山座落在钓鱼城东面五里,就在嘉陵江畔。

  因蒙哥的大帐就驻扎在山顶,整座山已被团团守卫起来。

  营寨中亮着篝火,远远看去,山的轮廓被火光映照在大江前,风景很美。

  但这是个杀人的夜。

  ……

  今夜负责值守山道的蒙军将领叫“木花里”,与成吉思汗时的大将木华黎同名。

  蒙古同名的人很多,但木花里其实是党项人。

  他父亲原名“曲益德”,曾是西夏大臣,投降成吉思汗后改了蒙古名字“察罕”,为蒙古国平定西夏,封都元帅、兼领尚书省事。

  察罕给儿子取了个蒙古名字,家族完全融入蒙古。

  木花里是千户,看起来将职不高。

  但蒙哥宿卫、怯薛军千户绝不同于其他路军,一般的汉军元帅在木花里面前也得点头哈腰。

  身份如此之高,木花里为蒙哥宿卫时还是兢兢业业。

  虽然辛苦,但再熬一两年,必前途无量。

  有个可以参照的例子,同样是大汗宿卫出身的……兀良合台。

  木花里身世虽比兀良合台差一些,但往后分封了,肯定不止是都元帅、万户侯。

  他又不像兀良合台为人自大,运气又差。

  今夜史天泽正在奇袭钓鱼城,很快要有捷报送来,木花里不敢松懈,于是坐在山道上的大石上饮着酒,唱着歌。

  “猛虎狂啸,勇士挥刀。今日年少,明朝垂老……”

  蒙古语的歌声飘荡,颇好听。

  突然,前方黑暗的山道中有人大声唱和起来。

  “金色帐下,地域广阔。何须相残?各自开拓……”

  这人显然没有唱歌的天赋,调子跑得厉害。

  但他的声音还很年轻,也很好听,蒙语字正腔圆,带着豪放的气魄。

  木花里大笑,站起身来,与对方同唱。

  “斡难河源,一汪圣泉。我族昌盛,子孙繁衍!”

  一首歌唱罢,木花里哈哈大笑。

  他看着黑暗中走来的人影,问道:“哈哈哈,是哪位将军归营?”

  “博尔忽之子,巴特尔,秃鲁花军中副千户。”

  对方语气中满是自豪,反问道:“是哪位将军守营?”

  “察罕之子,木花里,大汗宿卫,怯薛军千户。”

  “木花里将军安好吗?”

  “安好!”

  “贵体康健吗?”

  “康健!”木花里再次大笑。

  这是蒙古贵族之间的问候礼,在这该死的战场上,已有一阵子没有听到了。

  每天,只有那些急躁的将军在喊“到底要何时才能攻下这个被长生天诅咒的山城”,让人烦也烦死了。

  对面的巴特尔已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他高大,英俊,脸上满是络腮胡子,两条辫子从头盔中垂下,有着浓郁的草原风情。

  “可惜,不能问将军今年夏天的水草丰美、牲畜肥壮吗。”巴特尔道。

  木花里太喜欢这样充满了蒙古习俗的问候了。

  毕竟,作为党项后裔,他再像蒙古人,骨子里始终有些不自信。

  “虽然不在草原上,但相信今年牲畜一定很肥壮。等大汗掳掠了临安的财宝和女人,日子会更加快活!”

  木花里大笑着,又问道:“巴特尔,我之前怎没见过你?”

  “木花里将军,你忘了我了吗?!”巴特尔很惊讶,“想不起我的名字了吗?”

  说实话,博尔忽、巴特尔,真是蒙古最常见的名字了。

  作为蒙哥宿卫的木花里,听过叫巴特尔有十余人,一时还真是想不起来是哪个。

  他只好将手里的酒囊抛过去。

  “哈哈哈,原来是你啊,巴特尔,我请你喝酒!”

  巴特尔一把接过酒囊,仰头痛饮。

  木花里道:“但是牌符还是要核验……”

  “不敢让我的木花里哥哥为难。”

  巴特尔笑着,一手还拿着酒囊,另一只手已伸入怀中。

  他拿出了一枚金光闪闪的牌符。

  木花里一愣,有些惊讶,伸手便去接。

  “金虎符?我的好安答,你说你是千户……”

  下一刻,酒囊猛地扎在他脸上!

  “嘭!”

  “噗!”

  一只匕首刺下来,倏然扎进木花里的喉咙,鲜血狂喷。

  至死,木花里还没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或许可以到长生天问问兀良合台,该如何从大汗宿卫成为世间名将……

  周围的蒙军一愣,只见巴特尔已从腰间拔出长剑。

  他身后的亲卫也突然如猛虎般扑来。

  “杀!”

  ……

  九斿白纛还在夜风中飘扬,充满了威严。

  它象征着大蒙古国至高无上的大汗正驻军于此。

  其中,立在山腰处金帐前的那两顶九斿白纛,为今夜前来偷营的宋军指引着方向。

  王坚扬刀在手,从黑暗中而出。

  他步履坚定,脚步迈得又大又快,顷刻间已杀到营门处。

  方才扮作“巴特尔”诈门的李瑕正持着长剑不停地杀人。

  李瑕不是挥剑乱劈,而是从容走动,每一剑刺出,都能刺中一个蒙卒的喉咙。

  王坚不同,手中大刀乱斩,当即便将一个还没反应过来的蒙卒劈死在地。如神魔乱舞,大开大合之势。

  “杀鞑主!”

  王坚根本不顾身后将士,一马当先,直接冲上山腰的中军大帐。

  六十岁的人,动作迅捷,丝毫看不出不久前还重伤在身。

  “跟上将军!”

  庞顺忠大吼着,紧紧跟住王坚,助他砍杀两边的蒙军。

  “金帐!金帐!”

  “杀!”

  “……”

  不是王坚鲁莽、不会指挥,而是这种夜袭最重要的就是一个“快”字。

  蒙军今夜在钓鱼城西北方向发动攻势,宿卫蒙哥的怯薛军根本不会想到宋军能神兵天降般出现在这里。

  那么,最初,就是蒙军最混乱之际。

  也是一瞬即逝的唯一时机。

  必须握撑住。

  王坚身先士卒,才能以最快的速度让敢死队杀进那顶金帐……

  ……

  杀喊声很快传到了山坡上的第二道防线。

  山坡处,负责防第二道防线的怯薛军将领名叫“阿塔赤”。

  阿塔赤已大吃一惊。

  “敌袭!敌袭!”山下已有蒙卒向这边狂奔。

  “说清楚!”阿塔赤狂吼道:“哪来的敌人?!”

  “啊!”

  还在奔跑的蒙卒膝弯处突然中了一支弩箭,摔倒在地,惨叫不已。

  阿塔赤不用再问了。

  他已看到了从黑暗中冲出的宋军。

  当先的宋军将领手持着一柄大刀,竟有所向披靡之势。

  只见他一刀斩下,斩杀了那报信的士卒,已山坡的营寨狂奔。

  “快啊!放……”

  一息之间,夜色中越来越多的宋兵出现。

  “放箭!”

  “额秀特!”

  阿塔赤甚至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但这些人是来刺杀大汗的,这是确认无疑的。

  “放箭!放箭!”

  一排蒙卒连忙张弓搭箭,瞄向宋军。

  他们搭箭的工夫,宋军已冲进了离他们半箭之地。

  “噗噗噗……”

  ……

  箭雨落下。

  “保护将军!”庞顺忠大吼。

  “别管我!杀蒙哥!”

  面对射来的箭雨,王坚脚步不停,低下头,以头盔顶在前面,继续狂奔。

  “叮!”

  “叮叮叮叮……”

  “噗噗噗……”

  有箭矢射在王坚头盔上,他不管不顾,连身后死了几个将士都不看。

  只一轮箭雨,他已杀至蒙军面前。

  “嘭!”

  王坚纵身一跃,砸裂了寨栏,就地一滚,撞倒数名蒙卒。

  庞顺忠紧随着他,见状,手中大刀横飞,杀退那些攻向王坚的蒙卒。

  “杀上去!”

  王坚的每一句命令始终指向前方那个金帐,丝毫不顾自身安危。

  这形成了一股强烈的杀气。

  一往无前!

  ……

  怯薛军多是蒙古贵族,听不懂汉语。

  但,他们能感受到这支宋军身上可怕的杀气。

  打仗,打的便是这种气势。

  蒙军连续攻城不下、军心焦躁,又突然遇袭,本就是最慌张之际。

  再面对如此猛将,他们手中动作便慢了许多。

  “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阿塔赤还在狂呼不已,指挥人上去杀王坚。

  然而,王坚是拿命来鼓舞士气,阿塔赤则靠吼,比不了……

  “噗噗噗……”

  短兵相接,死的多是蒙军。

  王坚根本不在乎杀多少蒙军,才爬起身来,已迅速向前方金帐的方向猛冲。

  唯有敢阻挡他的人,才会面对他那狂斩的大刀。

  ……

  若说在钓鱼城上指挥时,王坚像一块磐石,此时的他就像是一支利箭。

  势疾如电,猛如惊雷。

  第四百七十一章 突杀

  张云从地道中出来,目光环望,夜色中的马军寨显得格外静谧。

  两个多月置身逼仄之中辛苦挖掘,一朝功成,他按着刀柄的手都微微有些颤抖。

  “你们守在这里接应郗将军,去开镇西门。”

  他集结了百余蒙军,向奇胜门冲过去。

  前方城墙在眼前展开,显得颇为壮阔……

  “啊!”

  忽然,一个蒙卒惨叫一声,摔倒在地,抱脚痛叫。

  “是铁蒺藜!”

  来不及了,第一排蒙卒已刹不住脚步,纷纷踩上铁蒺藜,一片鬼哭狼嚎。

  “有金汁!”

  混乱中,有人俯身查看,只见前方的地面上铺满了铁蒺藜、木刺、竹刺,一股臭气扑面而来。

  这些刺尖上显然是被金汁浸过,踩中者一双脚必然发烂,废了。

  “宋人有埋伏!”

  场面登时大乱,从偷袭到被埋伏只在眨眼之间。

  这支奇兵已失去了锐气。

  “放箭!”

  突然,一声大喝,箭雨如蝗。

  整齐的脚步声起,宋军从两侧杀出。

  长矛阵整整齐齐,毫不留情捅向蒙军……

  张云又惊又怒。

  一场仗,他还没开始打就已经败了。

  奇袭便是如此。成功了,能以极小的代价攻破城;但一旦被查觉,孤军深入,根本没有逃生的机会。

  这道理,史天泽显然明白,故而不情不愿才肯用奇袭之法。

  久在汪德臣麾下的张云,却到此时才感受到这种绝望。

  绝望涌来,张云心知无路可退,只好持刀大吼。

  “将士们!总帅正是在此壮烈捐躯!今夜我等又遭宋人埋伏,若退,必死!”

  也幸而这支蒙卒都是精锐,没在恐惧中一刀斩了张云投降,还能容他继续鼓舞士气。

  有士卒被驱使着继续冲向城门,踩在铁蒺藜上,嚎叫不已。

  “唯有打开城门,迎大军入城,才有一线生机!”

  “杀敌!为总帅报仇!”

  “你们都是八都鲁,死地求胜,从此便是高贵的蒙古人……”

  “……”

  阿吉手持大刀,已杀入蒙军之中。

  她也听到了对面那蒙古汉军喊的“报仇”二字。

  报仇?

  她的丈夫、族人之死,她的家乡被践踏,找谁报仇?

  “杀!”

  “八都鲁们!”张云大喊,“你们是大蒙古国最……”

  阿吉已如猛虎般扑向了他,手中大刀猛斩。

  “铛!”

  张云亦勇武,仓促间竟能抬刀格挡。

  他丝毫没看出眼前这矫健的身影竟是个妇人,只觉手臂被震的发麻。

  阿吉咬着牙,将刀向下一压。

  她从小打猎、干农活都是拼了命地卖力气,硬是熬出了一身的神力。

  当年老寨主要骆望山娶阿吉,骆望山嫌她粗壮不愿,偏老寨主就是看中她这份吃苦耐劳的性子。成亲之后,夫妻才渐渐相得益彰。

  阿吉虽没学过武,但常年看骆望山与王坚、张珏等人比斗,对这些劈砍的技巧竟已熟于心底。

  她一压刀,刀刃滑下,砍在张云手上。

  “啊!”张云痛叫。

  阿吉挥刀又砍。

  “呼!”

  刀风如虎啸。

  寒芒一闪,张云人头已落在地上。

  血泼了阿吉一脸,她眼睛一酸,几要大哭出来,满腔气愤堵上来,想喊些什么。

  “把这些鞑虏强盗杀出去啊!”

  这是骆望山每次守城时喊的话。

  现在轮到她了。

  “随寨主杀敌啊!”

  马军寨乡兵只感到他们的寨主还在……

  ……

  城头上,张珏眼看入城的百余蒙军已被围杀,当即开始发号施令。

  “传令下去,命马军寨乡兵火烧地道!”

  “赵安!你领兵打开奇胜门,于山道埋伏!”

  “张万!随我去镇西门,佯装遇袭,痛击蒙军!”

  随着这一道道命令,宋军迅速行动起来。

  马家寨军民提着火油、抱起柴薪,涌向地道。

  “巴豆来了!快往干柴里填,熏死他们!”

  “点火!”

  “洒砒霜……”

  这些办法,多是蒙军攻城时用的,以巴豆、砒霜添在柴薪中,能滚起毒烟。

  没想到,宋军今夜也有机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后续还想从地道口出来的蒙军被砍倒在地。

  火油泼洒而下……

  “走!”

  郗元勇大吼着,下令撤退。

  他已顾不上史天泽交代的各种命令,比如不能留李瑕活口。

  眼下他想要活都是千难万难。

  “快让后面的蠢货转身!”

  “别他娘的再堵进来了!”

  百余丈长的狭窄地道,后面的蒙卒不知前面发生了什么,完全没办法立即后撤。

  郗元勇被卡在那,进也不能、退也不能。

  很快,火已点起,烟气在地道里蔓延开来。

  “咳咳咳……咳咳……”

  饶是郗元勇有一身勇武,已完全不得施展。

  他只能咳嗽着,感受着强烈的痛苦。

  “啊!杀了我……”

  ……

  这一切,史天泽尚不知晓。

  他依旧在有条不紊地指挥着大部蒙军。

  哪怕是奇袭,他也比汪德臣更稳妥,要借奇兵里应外合,一举拿下奇胜门、镇西门两处城门。

  这能把蒙军的人数优势发挥到更大,让宋军疲于奔走。

  “传令全军,出发!”

  ……

  “人呢?!”

  石子山上,阿塔赤还在愤怒地大喊。

  “十万大军!人呢?!还不来支援?!”

  各处的护驾兵马根本来不及集结。

  “嘭!”

  宋军已完全撞破了营寨,一杆大旗轰然而倒。

  王坚已冲到阿塔赤身前。

  双方对视了一眼。

  阿塔赤眼中满是惊愤、紧张、激动;王坚的眼却像死水一般平静,这是因他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平静中却又有无尽杀意。

  “杀啊!”

  阿塔赤扬起弯刀就砍。

  王坚俯身,一扑。

  “铛!”

  弯刀砍在王坚背甲上,劈裂了铁札片,劈出一道血痕。

  王坚硬挨了一刀,头盔重重顶在阿塔赤身上,将他撞翻出去。

  如同一头牛。

  同时,也有两名宋军扑向阿塔赤,嘴里大吼道:“我们拦住他!你们随将军斩鞑主!”

  宋军紧随王坚冲上,浑然不管两面的蒙军围上来对着他们乱砍。

  这里,是拱卫蒙哥的第二道防线。

  已破。

  ……

  阿塔赤被两个不要命的宋兵拖着,不能顺心指挥,急得嗓子冒烟。

  “围住他们!”

  “额秀特!”

  “称海!”

  “称海……”

  ……

  称海是蒙哥的宿卫将领,守卫的是今夜的第三道防线。

  若说这三道防线是按将领身世排的,也有些道理。

  最外围的木花里,党项都元帅之子;

  中间的阿塔赤,蒙古都元帅之子;

  最靠近蒙哥营帐的称海,则是怯薛军统帅古剌之子。

  今夜,大汗之安危已系于古剌、称海这对父子。

  “阿塔赤,我额你娘!”

  此时,称海还没准备好,眼看前方阿塔赤防线失守,压力顿增。

  他要疯了!

  “拦住他们!”

  情急之下喊出的命令并不有效。

  有的蒙卒下意识地张弓,有的则冲了上去。

  称海一看,根本不可能有时间再组织像样的防御了。

  他只能拨刀而出,亲自迎上王坚。

  “拼死保护大汗!”

  至此,蒙军宿卫措手不及之际,危险已开始逼向了他们的大汗。

  ……

  厮杀,离那顶象征着无上权力的金帐已仅有一箭之地。

  帐帘被掀开,有人走了出来。

  那是个高大魁梧的身躯,只穿着一身白色的毡袍,披着微卷的头发,浑身散发着严酷的气场。

  有时,他像是一个神明。

  像是长生天降他来统治这世间……

  “大汗!”

  “请大汗避开!”

  蒙哥没有避,只是缓缓抬起手,指向了前方。

  视线所及之处,他已经能看到王坚……

  第四百七十二章 时机

  在这样危急的局势下,蒙哥眼神中没有一丝害怕,透露出的,还是强大的自信。

  他就沉着地站在那,神情孤峻,像是在审视着王坚。

  “大汗!”

  怯薛军统帅古剌已披甲赶来。

  今夜,能让宋军突然杀到这里,古剌难辞其咎。

  但现在,他只能惊喊道:“请大汗避一避!”

  蒙哥头都没有回。

  “本汗,十五岁东征西讨,二十五岁挂帅统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灭不里阿耳、钦察、斡罗思诸国,使大蒙古国的舆图达到历古未有的广阔。但,本汗已在这小小的山城下被阻挡了半年……”

  古剌更急,火燎一般,恨不能直接绑着蒙哥躲避。

  现在显然不是说这些话的时候啊。

  “现在!”蒙哥突然大喝,盖过了前方的厮杀声,“连懦弱的宋人也杀到了本汗面前。”

  “大汗……”

  古剌忘了焦急,只感到惶恐。

  “十余万大军入蜀,你们说钓鱼城太小,大军施展不开,那为何宋军能到这里?本汗的十万大军,包围不住一座小小的城池吗?!”

  古剌额头上汗水不停流淌,流进他那茂密的胡子,他不敢擦,咽了口水,大声道:“请大汗暂避,我必为大汗斩杀这些宋人!”

  “怯薛军,成吉思汗组建的怯薛军,木华黎、赤老温、博尔忽、博尔术……哪一个名字不能让天下人颤抖地匍匐在他们的马蹄下?!”

  蒙哥说着,终于低下头,瞪着古剌。

  “现在的怯薛军只会喝酒吃肉、在女人的肚皮上打滚,成了养老的地方?!你们,还举得起弯刀吗?!”

  古剌终于感受到了大汗的滔天巨怒。

  这比宋人的刺杀还要危险。

  今夜,宋人可杀退,但大汗的耻辱要如何雪洗?

  蒙哥的威仪之下,古剌不再惊慌失措。

  他倏然站起,拔出自己的弯刀,高举。

  “怯薛军!”

  古剌大喊道:“大汗在看着你们!你们要把成吉思汗时代传下来的荣光丢尽,把耻辱刻到骨子里吗?!”

  “不!”

  如今的怯薛军早已充斥着蒙古贵族子弟,远无当年的威风。

  但,他们依旧是世上最强悍的一支军队之一。

  慌张一过,他们依然能知耻而后勇。

  一队队兵卒举着盾牌过来,兵卒加快脚步,奋力将盾牌竖在蒙哥身前,大吼道:“誓死拱卫大汗!”

  古剌大步向前,开始指挥防御。

  很快,他看到了自己的儿子称海,正在与宋军厮杀。

  ……

  称海听到了父亲的呼喊声传来,也听到了蒙军的脚步声渐渐整齐。

  他终于稍微松了一口气,有心想退到金帐前。

  因王坚的攻势太凶猛,他已抵不住了。

  “保护大汗!”称海大吼道。

  这个命令很聪明,他不说“我们退到大汗面前”,只说要过去保护大汗。

  蒙军开始边战边退,向山腰撤去。

  随即,宋军压力一轻,缓过劲来。

  王坚此时才得空抬头。

  他看到了那金帐前的阵势,只见一个身着白毡袍的身影渐渐隐在盾牌之后。

  王坚不由身子一颤,激动起来,额头上青筋毕露。

  那是蒙哥。

  只要杀了蒙哥,可解钓鱼城之围,可挽大宋社稷。

  “放箭!射死他!”

  “咯吱咯吱”声起。

  这是宋军在上弦的声音。

  ……

  古剌双目一瞪。

  他绝不能让宋军有一支箭射到这里来。

  “称海!不许退,挡住!”

  古剌知道儿子很危险,此时蒙军宿卫还没集结完毕,宋军攻势正是最凶狠的时候。

  但蒙哥就站在他身后。

  蒙哥要的,不仅是安全,还有威严。

  古剌只能坚决地下令。

  “有敢退一步者,立刻射杀!”

  称海才来得及向后迈出两步,听到父亲如此决绝的命令,不由止了脚步,脸色涨得通红。

  “啊!”

  他怒吼着,冲向王坚。

  一刀,两刀……

  王坚抬起大刀,不停格档着称海的攻势。

  他已经六十岁了,不复壮年时的力气,更何况是重伤未愈,连夜奔袭斩杀,冲到这山坡上。

  方才差点能凭气势逼退称海。

  结果这个壮年蒙古男子又卯足了劲杀上来……

  弯刀更能聚力,每次劈在大刀的刀杆上,都能留下一道深深的砍痕。

  “嗒。”

  随着称海猛地一刀劈下,王坚的长刀终于断成两截。

  他已力竭。

  ……

  宋军三百敢死者以利箭之势,冲破怯薛军两层守卫,杀到了蒙哥面前最后一层防线。

  至此,如强弩之末,已有疲态出现。

  随着称海这队人的阻挡,不可避免地耽误了时间,越来越多的蒙军已向这边涌来。

  局势渐渐向于宋军不利的方向倾斜。

  ……

  “将军!”

  庞顺忠眼见王坚遇险,连忙纵身一扑,猛拉扯住王坚,将其扑倒在地。

  称海弯刀劈下,正中庞顺忠腰上。

  “保护将军!”

  庞顺忠重伤,犹不退,挣扎起身。

  他身后,两名宋兵抢上,硬是拽着死活要上前的王坚退了两步。

  称海又一刀,斩进庞顺忠肩胛骨。

  “你们杀了那宋将!”

  “啊!”

  庞顺忠死死握住称海的大刀,硬是以骨头扛着刀起身,一扑,一口咬住称海的手。

  称海大怒,另一只手拿起腰间挂的短匕,猛捅。

  “噗噗噗噗……”

  庞顺忠眼睛渐渐灰暗下来,牙齿却还深深嵌进称海手背上。

  “死啊!”称海怒吼……

  “噗!”

  王坚竟是已从麾下将士手中挣扎而出,大刀斩向称海。

  这一刀,已无力砍断骨骼,卡在称海脖子上。

  王坚一时无法拔出刀来。

  ……

  周围蒙军大惊失措。

  但蒙哥、古剌就在身后,他们不敢溃乱。

  “守住!”

  古剌眼见着儿子在面前战死,悲痛欲绝。

  但他还是马上大步而出,指挥着怯薛军继续防御。

  于他而言,勇士的荣耀、大汗的信重、丧子的哀痛交织在心中……唯有歼灭了这些宋人,才能稍缓他的痛苦。

  “不许退!杀!”

  ……

  一战至此,对于宋、蒙双方都无比惨烈。

  或为了杀、或为了保蒙哥这一个大汗,越来越多的血流淌而下,越来越多的人死去。

  而这,于蒙哥所拥有权力只是冰山一角。不仅是数百人、数万人因他而生而死,乃至数万万人,甚至是几乎当世所有民庶,命运皆由他掌握。

  他的命,无比贵重。

  蒙哥深知这点。

  他就这样把自己无比金贵的性命摆在这里,冷冷地看着王坚。

  ……

  王坚离蒙哥只隔着这么一点距离,却如隔着高山深堑。

  他弃了手中的大刀,还想扑上去。

  却有校将扑上来,扯着他就向后退。

  “将军,时机错过了!趁蒙军还没合围,退吧……”

  “李将军,快劝劝将军!再不退就来不及了……”

  “李将军呢?!”

  战场上一片混乱,这个最冷静的宋军校将转头看去,突然发现,许久没有见到李瑕了。

  潼川军一百人,自从进了石子山大营后,竟是不知去了何处。

  “李将军……”

  这三个字传入王坚耳中,他渐渐冷静下来。

  “别喊了!”

  王坚喝令一声,抬头环望,以极快的速度观察着战场上的形势。

  蒙军络绎不绝赶来,拦在金帐前。

  以蒙哥性命之重、怯薛军防备之重,已不可能让宋人再靠近蒙哥。

  哪怕好不容易冲到这里,机会失去了就是失去了。

  或者说,一开始就极难成功。

  第四百七十三章 突围

  这一路而来,王坚已厮杀到淋漓尽致。

  他能如莽夫一般不管不顾地冲,但一旦发现不再有机会,他也能迅速调整心境。

  再次环顾了石子山一眼,只见某处有火光一闪而过,王坚才大喊起来。

  “尔等鞑虏听着!”

  喊声中,丝毫听不出他有懊恼。

  只有英雄的威风气势。

  “任尔等不眠不休,我等早晚必取蒙哥首级!”

  “早晚必取蒙哥首级!”

  处在厮杀中的宋军将士亦纷纷大吼道。

  今夜哪怕不能斩杀蒙哥,他们也要重挫蒙军士气。

  带着将士重新再杀出去,方能让蒙哥始终心怀恐惧。

  这是王坚做为钓鱼城守将“智”的一面。

  “走!”

  王坚下了令,哨声响起,宋军迅速掉头。

  仅这一进一出的变阵,可见王坚治军之严谨,这些精锐的纪律已胜过了怯薛军。

  李瑕那百人不知到了何处,易士英的两百敢死队进攻时不过只伤亡二十余人。

  虽如此,一旦开始撤退,还是迅速产生了大量的伤亡。

  一个个将士倒下,百余人在营寨中左冲右突,试图在被合围前冲出石子山。

  ……

  “宋人要撤了!”

  古剌大怒。

  一般而言,今夜最重要的事就是保护大汗,蒙军将领看宋军要撤,心底是不愿追击的。

  到大汗面前请罪、报功才是正事。

  但,蒙哥之所以亲自立在那长篇大论,就是绝不容宋军能来去自如。

  若如此,与重重抽他一巴掌何异?

  古剌明白大汗的愤怒,于是喝令怯薛军杀上。

  他必须将这支宋军全部歼灭在这里……

  “留下他们!”

  夜色中,蒙军如黑色的潮水向宋军包围过去。

  ……

  向厚感到非常非常可惜。

  他是王坚点将时最先站出来的校将之一,因为全家都生活在钓鱼城上,他真的愿豁出性命来杀了蒙哥,解钓鱼城的危急。

  若问他有什么想对蒙古大汗说的,那就是“屠城?老子先屠了你!”

  今夜,已经冲得这么近了……向厚无比想要冲上去再搏一搏。

  但王坚既然判断没有机会了,向厚再不甘心,出于对王坚的信服,也只能听令掉头,杀出去。

  他不是怕死。

  而是王坚说过“若事不成,也要拼命杀了出去,这对蒙军也是另一种打击”。

  向厚很听话。

  他知道王坚受了伤,于是大步冲在最前面。

  很快,他再次迎上了阿塔赤的防线。

  向厚不怕阿塔赤,他刚刚就从这里杀过来,现在还要再杀回去。

  “狗鞑子!老子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

  “又来?”

  阿塔赤他正在后方组织兵力围攻。

  他的防线已被攻破过一次,这已经是宋军第二次向他的防线杀过来。

  而且,不像蒙哥身边的层层重围,阿塔赤这里已是整个石子山大营中蒙军最散、最少的防线。

  宋军变阵比他快得多,不等他列好阵,已杀到了他眼前。

  阿塔赤大怒,吼道:“拦下他们!”

  无论如何,他不能再放走这些宋军。

  “叮!”

  蒙卒们执着圆盾顶上去,挡住了几名宋兵的长矛……

  向厚虎目圆瞪,努力收着长矛,再次捅向阿塔赤。

  但蒙军太多,已有人上前砍断了他的长矛。

  “呼!”

  弯刀带风斩下,阿塔赤大步而上,砍倒向厚。

  他抬手指向王坚,吼道:“额秀特!围死他们!杀光他们!”

  “啊!”

  向厚临死犹不肯倒下,竟是再次扑向阿塔赤,口中鲜血喷在他脸上。

  阿塔赤没想到这宋将如此顽强,被喷了一脸的血,弯刀又是猛劈。

  “走啊!走啊!别被鞑子留下……你们这些鞑子休想……”

  向厚的声音终于戛然而止。

  阿塔赤满脸都是血,狂吼道:“拦住!”

  ……

  任宋军勇士再勇猛,终究是人少,比蒙军少了太多太多。

  最初的猛烈攻势虽能杀得蒙军大乱,但等蒙军这样一点点顶住,人数的差距便开始迅速显现。

  蒙军终于稳住了阵脚,开始围杀上来。

  突然。

  “杀啊!”

  山道另一边,也不知从哪冒出了近百人。

  这些人全披着蒙军盔甲,唯半边身子披着红布,斜斜插进阿塔赤的阵线。

  “是宋军!”

  “额秀特!又有宋军!”

  这已是今夜阿塔赤第三次被宋军冲杀了。

  防线还没完全整理好,他正全力命令士卒堵住王坚,全然没防备两侧。

  登时大乱。

  阿塔赤他转头看去,只见一道矫健的身影挥剑刺翻了几名蒙卒,已快到了自己身侧。

  “配合李将军,杀了这蒙将……”

  阿塔赤脸上狠色毕露,稳住下盘,弯刀扬起,蓄力。

  只等对方到了身前,他弯刀狠狠斩下。

  他对这一刀很有信心,要将这宋将劈成两瓣。

  “噗!”

  剑尖已刺进了阿塔赤的喉咙,快、准、稳。

  “呃……”

  李瑕一剑刺死阿塔赤。

  干脆,利落。

  他迅速又扫了一眼石子山中的形势,眼看蒙哥大帐周围重兵层层,果断放弃了继续杀蒙哥的打算。

  “掩护王将军突围!”

  李瑕这百人还算是生力军,当即杀开山坡上的防线,让王坚先冲向营门,他则领人挡了挡古剌的追兵。

  “你们先走!”

  王坚没问李瑕方才去了何处,是否成功,果断领人冲向营门。

  “走啊!下次再来……”

  蒙军今夜大部分时候完全是混乱的。

  先是遇袭大乱,之后又全都涌去保护蒙哥,此时营门处的兵力还没完全合围。

  王坚边杀边走,到了营门处回头看去,两百死士至此已不到百人。

  再后方,李瑕的百人亦是在古剌的攻势下瞬间倒下了大片……

  “非瑜!走!”

  然而古剌的兵马已赶到,死死拖住了宋军。

  武信军部将邱寿眼见蒙军来,大喊道:“你们走啊!我来断后!”

  他当即捡起地上的两个盾牌,双手举着,转过身,向蒙军撞了上去。

  邱寿麾下将士见了,立刻有样学样。

  他们没有犹豫,既来,就敢死。

  “嘭!”

  数十蒙军重重撞在他们的盾牌上,竟是没能将他们撞倒。

  就是这二十余个宋军,硬生生挡住了蒙军的洪流。

  弯刀从盾牌上方不停劈下来,邱寿肩上登时血肉模糊。

  “邱寿!”

  聂仲由转过身,双目已是通红,想要重新杀回来。

  “走啊!”邱寿大喊,“我等着看……”

  声音戛然而止,他已被蒙军砍倒。

  李瑕回过头看了一眼,只见那条山道上,蒙军如潮水般已将邱寿那二十将士淹没、吞噬。

  “走。”

  聂仲由咬了咬,继续向营寨外杀去。

  三百死士所剩已不到半数,边战边撤,开始向西面突围……

  ……

  “追!一个都不许逃!”

  古剌不停下令,一边派遣兵马去追,一边命怯薛军继续拱卫蒙哥。

  而石子山大营外,越来越多的蒙军正在赶过来。

  “咴律律!”

  “古剌统帅,我前来护驾!”

  “阿哥潘!”古剌喊道:“快追宋军!”

  赵阿哥潘是今夜除怯薛军之外,最先赶来的蒙军将领。

  他是赵重喜的父亲。

  当年之所以让儿子去给阔端当侍卫,是因赵阿哥潘非常看好窝阔台汗的二太子阔端。

  没想到,贵由称汗、阔端病逝,赵重喜难以升迁,只好到了汪德臣麾下。

  赵阿哥潘只好拼命立功,这次终于被蒙哥选为先锋大帅。

  父子二人才想分别大展拳脚,又没想到,赵重喜死在了不久前雨夜偷袭马军寨一役。

  带着立功的心,带着对宋军的恨,赵阿哥潘当即便领骑兵向宋军追上去。

  “别让他们逃了!”

  “追……”

  第四百七十四章 敢战

  金帐前,蒙哥的脸色愈显冷峻。

  他没有受伤。

  怯薛军再混乱,毕竟人数多,终究是没让宋军太靠近他们的大汗。

  但蒙哥依旧极不满意。

  宋军想杀他就来、想走就走……这已是他毕生的奇耻大辱。

  “大汗!长生天庇佑,大汗安稳吧?”

  随着惊呼声响起,一众大将臣子纷纷赶来。

  “臣等救驾来迟,请大汗赐罪!”当先开口的是大良城降将蒲元圭。

  蒲元圭学蒙语学得很快,短短半年,一般的交流已然无碍。

  他一边喊着,一边跪倒在蒙哥身前,抬起头,满是关怀之色。

  其余降臣不甘其后,纷纷恸哭。

  蒙古大将术速忽里见不得这些人模样,很是不高兴,大声道:“都别嚎了!”

  哭声一顿。

  “大汗!”术速忽里大步冲到蒙哥面前,喊道:“请大汗马上迁移驻地!”

  蒙哥转过头,眼神中有寒芒闪过。

  “术速忽里!你觉得本汗会害怕宋人吗?!”

  “宋人不是狼,只是被逼急了的野狗,大汗当然不怕他们。但营地里很可能还有他们留下的刺客,请大汗马上离开!”

  “术速忽里,你曾经追随成吉思汗南征北战。”蒙哥喝道,“但你现在还有蒙古的勇士的样子吗?是你太老了,辅佐不了年轻的大汗了吗?!”

  术速忽里大怒。

  他资历确实很高,是成吉思汗留下的老将,也是这大营里唯一敢劝说蒙哥之人。

  “我虽然老了,但从不怕死!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汗考虑。”

  “这是战场,不是你草原,你要本汗像追逐肥美草地的牧民一样迁移吗?!”

  “不,大汗不是普通的牧民,但因为尊重,所以才要离开。汉人有句话,君子……是怎么说的?”

  术速忽里话到这里,看向了降人们。

  诸降人却都不应。

  在他们看来,对比大宋,在大蒙古国当官可太容易了!

  大汗的心意不需要让他猜,从来都是摆明了的。

  不用担心大汗其实想走又抹不开面子。

  这位傲视天下的大汗,是真真切切不愿避开宋军锋芒。

  逃?

  在青史上留下一笔,大汗连夜避王坚,传为万世笑柄?

  “术速忽里将军!”

  蒲元圭倏然起身,喝道:“你怎么能把大汗与懦弱的宋人相比?!”

  一句话,正气凛然。

  术速忽里一愣,竟是无言以对。

  蒲元圭鞠躬行了一礼,问道:“难道在老将军眼里,大汗还要学宋人的自保之法吗?”

  “你这个降人!大汗的安危你能承担吗?!”术速忽里吼道。

  蒲元圭当然不能。

  他转向蒙哥,又行了一礼,却是话风一转。

  “大汗当然丝毫不惧怕宋军,但大汗留下,难免会让诸将军瞻前顾后、不能全心杀敌。”

  同样是劝说,他这话就好听得太多。

  诸臣正是此意,亦纷纷劝谏。

  “为了战事着想,臣请大汗暂渡嘉陵江,到南岸大营驻扎!”

  也有蒙古大将口无遮拦,喊道:“等拿下钓鱼城,不记录这事……”

  “将军住口,都说了,猛虎怎会害怕羔羊?”

  “……”

  苦劝良久,蒙哥终于有了迁营之心。

  他开口,正要下令。

  忽然,有信马狂奔而来……

  “报大汗!史帅大败了!”

  随着这一声喊,才遭过宋军偷袭的石子山大营中气氛一滞。

  “……”

  蒙古诸将其实也不算太诧异。

  毕竟,钓鱼城地势本就难攻,想必史天泽听说大汗遇袭,一时乱了军心也是有可能。

  然而,那信使还在继续报着军情。

  “宋军大部追着史帅大军,向东面杀过来了!”

  蒙哥猛然转过头。

  他像是一匹被挑衅到了极点的狼,呲着牙,要将眼前的敌人活活撕碎!

  ……

  天光渐亮。

  若俯看整个钓鱼城战场,能看到宋、蒙两军交锋的战线正在不断东移。

  夜里,张珏埋伏在镇西门前的山道上,重创了史天泽的攻城兵马。

  史天泽连忙领溃军逃窜下山。

  张珏却没有缩回钓鱼城中,而是率五千人追赶。

  钓鱼城南面悬崖紧临嘉陵江,走不通。史天泽只能由西逃向北,再转而逃向东。

  因此,各处的蒙军渐渐被裹胁进追击战之中。

  没有人明白宋军这是在做什么。

  哪怕史天泽偷袭失败,溃军的逃跑最初能使蒙军混乱,但蒙军犹有十万余众。

  一旦蒙军稳住阵脚,轻而易举便可吞下这支胆敢出城野战的五千宋军。

  野战中,宋军还能打赢二十倍之敌?

  ……

  “宋人疯了吗?”

  石子山大营中,地图被铺开。

  蒙古宗王莫哥、孛里叉一左一右站在蒙哥身边,神色怪异。

  汪忠臣抬手在地图上指点着,分析着宋军的战略目的。

  “据史帅传回的战报,防守钓鱼城的是宋副将张珏、夜袭大汗营帐的是主将王坚。张珏会突然出兵野战,很可能是与王坚有约定……”

  汪忠臣话到这里,迟疑了片刻,才道:“他们妄以为能行刺大汗成功,打算趁大军混乱之际,以数千人破我十万大军。”

  “太狂妄了!”

  确实是太狂妄了,钓鱼城宋军竟然放弃天险之城,妄想以刺杀、野战击败蒙古大军。

  但这确实是目前唯一的解释,宋军被守城的压力逼疯了。

  那么,接下来的战事就很简单了。

  蒙哥无恙,大军也不会乱。只等史天泽整理好溃军,随时可以歼灭张珏部。

  而赵阿哥潘此时正在脑顶坪包围王坚部。

  蒙古大军必胜!

  无论如何推演,得到的结果就只有这一个。

  ……

  太阳已从东方的群山间升起,洒下万丈光芒。

  十月中旬的天气正好。

  广袤的战场一望无际。

  马蹄扬起尘烟。

  “吁!”

  史天泽终于勒马。

  他已退兵到了钓鱼城东面三里之处。

  前方,蒙古各部大军已赶来,密密麻麻,连绵不绝。

  身后,麾下的士卒也已从惨败中回过神。

  地道偷袭失败,确实让史天泽吃了大亏。

  但没想到,张珏竟敢追击下来。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其实是史天泽在引着宋军,将他们吸引到钓鱼城东的宽阔平野。

  反击的机会到了。

  “击鼓!”

  史天泽扬刀大喝。

  “将士们,我等没有败!昨夜之偷袭,正是为了引宋军至此!”

  传令兵们放声大喊,将史天泽的话语远远传开。

  还在奔跑的蒙军渐渐停下了脚步。

  “你们看到了这里的地势了吗?!”

  “你们看到前方的援军了吗?!”

  “宋军步卒竟敢追蒙古骑兵至此,他们已入死地……”

  “告诉本帅……你们能胜吗?!”

  “必胜!”

  “必胜!”

  蒙军士卒大吼着,一扫先前颓势。

  令旗开始摇晃,一道道军令下达。

  如猛兽回头,张开了血盆大口……

  ……

  张珏停下脚步,高高举起手。

  “传令,停止追击!”

  “各方阵列阵,准备迎敌!”

  一个个宋军将领听到号角声,大步穿梭在士卒之间。

  “列阵!”

  “列阵!”

  最前方的阵列上,张万一边整队,一边大吼着问道:“你们信任王将军吗?!”

  “信任!信任!”

  张万又问道:“王将军将斩杀鞑主,你们信不信?!”

  “信!信!”

  “那我们就与鞑虏决战于野,将他们赶出钓鱼城、赶出川蜀,你们敢不敢?!”

  “敢!敢!”

  “重甲兵,上前!长矛手,蹲下……准备迎敌!”

  ……

  战鼓、号角、呐喊声传开,惊天动地。

  隔着一里地的距离,脑顶坪上,李瑕与王坚就守在这里。

  他们已仅剩一百人,因被赵阿哥潘追杀,只好逃到这小山之上。

  像是成了入笼的困兽。

  但李瑕眼中没有丝毫惧意。

  他持着长剑,目光扫过山下赵阿哥潘的兵马。

  接着,李瑕无视了他们。

  他抬眼,望向的是远处的石子山。

  “蒙哥,且看是我的手段,还是你的命运……”

  ……

  石子山上。

  蒙哥缓缓登上山顶,每一步迈出,都有君临天下的雄风。

  在这钓鱼城下,他受到了最坚决的抵抗,遭遇了最凶狠的刺杀。

  还被宋军如此挑衅,那些人就像是一只母羊,胆敢在狼群面前张开腿撒尿。将他作为大汗的威严践踏。

  围城半年,如此种种!

  今日,终于要见分晓。

  蒙哥便要在此,亲眼看着这支宋军的覆灭……

  第四百七十五章 决战

  “御!”

  “嘭……”

  尘土弥漫。

  宋军重甲步兵的盾牌重重竖在地上。

  难以想像,他们披着重甲,一整夜从山上杀到山下,又追击了这般久,是如何坚持住的。

  “举!”

  “唰……”

  长矛手纷纷提起手中的长矛,斜指向前方。

  盾如墙、矛如林,形成一道密不透风的防线。

  这只是宋军的第一个方阵。

  这样的方阵一共有九个,称为“九军八阵”。

  张珏领中军居于正中,四个面、四个角各有一军。

  如此,无论蒙军攻哪个方向,张珏都将高居于将台,不动如山。

  这也代表着他不破敌便不后退的决心。

  九面不同颜色的令旗竖立,会分别向九军发号施令。

  战鼓渐起。

  “咚、咚、咚……”

  宋军虽只有五千人,却摆出了极大的阵仗。

  若说当世,蒙军野战无敌,但宋军的野战未必就完全不行。

  说远的,有岳飞。而说最近的例子就是曹友闻。

  二十年前,蒙古五十万大军攻蜀,曹友闻领数万重装步兵迎敌,野战十战十胜,攻陷蒙古十余座军营,蒙军血流二十余里,阳平关外尸积如山。

  不料大雨连绵,宋军绵裘尽湿,不利于徒步作战。曹友闻终败于汪世显之手,自刎殉国。

  连汪世显也感叹“蜀将军真男儿也!”盛礼以葬曹友闻。从此,有“蜀中再无能野战之宋军”一说。

  今日,张珏誓要打破这个说法,于二十年后,让宋军再有野战胜绩。

  他仿佛已要发狂……

  ……

  “狂妄至此。”

  史天泽也在整军,他看着张珏摆出的阵形,心中已不屑到了极点。

  宋军必败之势,却不想着随时退入钓鱼城,竟还敢摆出九军八阵,等着被蒙军包围。

  可笑。

  蒙军不用列阵,安抚了马匹,拿随身的干草喂着,之后驱马四面八方跑动起来,开始围绕着宋军的大阵寻找突破口。

  像是野兽猎食,先观察着猎物。

  所有的蒙卒都感到很欢快。

  在此半年了,每天打的都是最烦的攻山战。今日终于是他们最拿手的平野之战。

  随着马匹的跑动,蒙军已完全忘了夜里遇袭的慌张。

  这是新的一天,风和日丽,也是他们将大胜的一天。

  ……

  终于,双方各自调整完毕,随着长长的号角,蒙军向宋军的阵线冲了上去。

  箭雨盖下,如乌云蔽日。

  ……

  蒙哥一步步走上了石子山上的望台。

  他已有数十日没登台了。

  石子山离钓鱼城太远,望不到攻山的景象。

  蒙军也没能抢占到马鞍山这个制高点。蒙哥并不知道,他因此躲过了被砲石击中被望台砸倒的命运。

  他依然雄心勃勃,从容而自信。

  眺望远方,只见蒙军数万骑盈张,分分合合,如同黑色的海水正在汹涌。

  那箭雨便如海水拍起的巨浪,向宋军盖下。

  数万人攻五千人,这是毫无悬念的一战。

  但蒙哥并不觉得枯燥。

  已等了半年多了,今日这是半年攻城以来的一场盛宴。

  “酒来!”

  有士卒端上烈酒,蒙哥随手接过,又望向了脑顶坪。

  那只是一个小山包,形如脑顶,但是宋人束着发髻的脑顶,因山顶上还有一座小峰。

  近百胆敢刺杀他的宋人就聚在那小峰之上。

  赵阿哥潘正在围攻……

  “推砲车去支援阿哥潘。”蒙哥开口道。

  脑顶坪这地方,几块砲砸下去,宋人也就完了。

  领命的蒙将叫“来阿八赤”,是术速忽里的儿子。

  来阿八赤不像他父亲事事劝说大汗,他听话的多。

  很快,蒙军推出砲车,艰难地向脑顶坪推过去……

  ……

  “给我调汉军来!”

  赵阿哥潘已下了战马,瞪着脑顶坪,眼中满是怒火。

  他儿子赵重喜非常擅于攀爬悬崖峭壁,那是因久在利州。赵阿哥潘不同,麾下多是骑兵。

  上山的山道只有一条,陡峭得厉害。被宋军扼守着,蒙军只能下马排成一队攻山,兵力施展不开。

  赵阿哥潘嫌这般攻打太慢,只好再调兵来,从四周再攀上去合攻。

  但不用他请援,很快,汪忠臣已亲自领兵赶到。

  脑顶坪敌人虽少,尚不过百,但钓鱼城主将王坚在此,且胆敢行刺大汗,已成蒙军必杀之人。

  太大的功劳摆在这里,蒙军个个争先,攻势猛烈。

  “杀上去!”

  ……

  “杀啊!”

  “将军,箭矢用尽了!”

  “石头也找不到了!”

  山顶上,王坚听着这一声声大喊,放眼向山下看去,只见攻山的蒙军一眼看不到尽头。

  这里不是钓鱼城,缺少城防、兵力,根本没有守住的可能。

  “把蒙鞑刺下去!”

  宋军挥汗如雨,手中长矛不停挥刺,将一个个攀上来的蒙卒刺下。

  “啊!”

  惨叫声络驿不绝。

  “嗖嗖嗖!”

  蒙军的箭矢也抛射上来,如暴雨般落在宋军身上。

  名叫“劳三田”的宋将头盔上叮铛响了两声,不由计上心头,喊道:“拿蒙军的箭射他们!”

  他确实有些机灵,马上俯身拾起一支箭,张弓便向山下射去。

  “噗。”

  劳三田也痛叫一声,却是后颈上已中了一箭,血流不止。

  “你娘!”

  他痛得厉害,顾不得再捡箭,再拿起长矛向山下捅去。

  “后退!”李瑕的喝令声突然传来。

  “离开崖边,列阵!”

  劳三田只觉喘不上气,听了命令正要退步……

  突然,一根钩绳抛上来,钩住了他的脚。

  下面的蒙军用力一拉,他身子向后一仰,当即便滑落下去。

  “三田!”

  “啊!”

  战场上,登时有五人被这钩绳扯下山去,夺了性命。

  “后退!列阵!”

  王坚、李瑕、聂仲由、王益心各自领二十余人,分守着四个方向,已离开崖边列阵后退。

  很快,蒙军们纷纷爬上来。

  “刺!”

  长矛齐捅,猛地将这些蒙军扎下山去。

  下面的蒙军被砸得鬼哭狼嚎。

  “刺!”

  ……

  荆阿大端着长矛猛刺了数十次,只觉从双手到腿肚子都在打颤。

  他要没力气了。

  从昨夜一直杀到今天早上,中间只吃了一块面饼。又累又困又饿又渴,恨不能直直栽倒下去。

  “当英雄啊!”

  他大喊着激励着自己,再一次刺出长矛。

  长矛扎在一个刚爬上山的蒙卒身上。

  那蒙卒怪叫一声,低头一看,发现这长矛上已没了矛头,只有一根棍子。

  荆阿大与他对视一眼,皆愣了愣。

  “啊!”

  双方各自大吼起来,那蒙卒身后就是山崖,退无可退,只能顶着矛向前冲,荆阿大也是奋力顶住。

  边上的二牛正要帮忙,一支箭射来,将他射倒在地。

  “二牛!”

  荆阿大恸吼,那蒙卒前进两步,一侧身,手中弯刀已劈了过来。

  “噗。”

  王益心补上,将这蒙卒捅了下去。

  荆阿大惊魂未定,连忙俯身又是拾起一根掉落在地上的长矛。

  手才握到那矛杆,看到二牛已经死了,眼睛又是一酸。

  他才明白,英雄从来不是好当的。

  没有时间让他感悟,蒙军已又杀了上来。

  这样的攻山战中,蒙军伤亡远高于宋军。

  但蒙军无穷无尽,宋军却仅剩数十人……

  “王将军,突围回钓鱼城吧!”

  终于,王坚麾下有校将感到了绝望,嘶喊道:“末将为将军断后!钓鱼城不能没有主将啊!”

  “继续守!”王坚喝道。

  “就不该听李将军的,不该上这小山啊……”

  “住口!全心杀敌!”

  那喊声很快被惨叫湮没。

  李瑕像是没听到一般,身影还是那般坚定。

  他守的是面对着山道的东边,防守压力最大,但守得却是最稳。

  将士们见他如此,也随着镇定下来,强压着心中的绝望。

  时间一点点过去。

  眼看着越来越多的将士倒下,连李瑕眼底也不由浮起一丝焦虑之色。

  长剑再刺,一个蒙卒仰身倒下,有一道阴影盖上那临死前的狰狞面容……

  视线暗了些。

  仓促间,李瑕抬头看去,只见一片乌云飘过,挡住了阳光。

  他忽然恍惚了一下。

  一直以来,他都是极自信之人,这个刹那却觉得前世所取得的成就根本不算什么。

  比起治下疆域横跨欧亚的蒙古大汗,他李瑕摘的金牌,含量比得上蒙古军中一个拔都吗?

  蒙哥如今之权势,便如天上这片硕大的乌云,罩住了整片天地……

  第四百七十六章 手段

  “当世无人可敌蒙古铁蹄。”

  蒲元圭站在石子山顶,望着史天泽与张珏交战的场面,心中不由感慨万分。

  他之所以选择投降,因杨大渊与他深淡过如今的局势。结论是,以蒙军之强,破蜀灭宋已成定局。

  所幸者,蒙哥大汗虽然好战嗜杀,但不像窝阔台汗那样只知屠掳。他要的是统治,要宋人臣服、纳贡。

  这也给了宋人保全家族的机会。

  蒙军本就是最强之师,又能宽用士人,蒙哥确是雄才大略之主。

  蒲元圭并非没有犹豫。前阵子,刘黑马之子刘元振前来汇报军情时、曾暗中见过他一面,带了一封信。

  他儿子蒲帷随李瑕收复了成都。

  再加上蒙军久攻钓鱼城不克,这让蒲元圭起了窥探局势之心,想要留一条后路……直到今日亲眼见到蒙军野战的威风。

  他忽然明白,宋人的一切挣扎都是无用,这退路不该留。

  “大蒙古国必胜!”周围忽然响起欢呼。

  蒲元圭回过神来,只见战场上如黑色洪流的蒙古骑兵破开了宋军的两个方阵,杀向了张珏的中军。

  史天泽马上要大胜了。

  石子山上蒙古诸将已望到了这一幕,欢声雷动。

  “大蒙古国必胜!”蒲元圭连忙大喊。

  他也为这气势震憾,不由自主地为归顺雄主的选择感到骄傲。

  大汗能亲统大军,挥师灭国,何等世间豪雄?!

  追随如此英主之后,再回想起临安城里那个只会苟且偷安官家,呵,往事只让人感到耻辱。

  “咚!咚!咚!”

  大鼓声响,蒙军的战歌起,震撼山岳。

  这是早在成吉思汗之前就有的习俗,蒙军每逢大战先祭祀,常常阵势一列便吹奏乐器、继以战歌,在鼓钲声中作战。

  “天上只有一个太阳,地上只要一个大汗!”

  “为大汗的荣耀,擂响黑牦牛皮幔战鼓,骑上黑色快马,穿上铁硬铠甲,拿起弯刀与利箭,上沙场!”

  “咚!咚!咚!”

  “挽弓长射,终生驰骋,河山才是大汗的全部财产……”

  ……

  史天泽也听到了石子山上传来的那汇成一片的歌声、铙钹声、鼓声。

  他知道,大汗正在看着自己。

  大胜就在眼前了。

  “冲锋!”

  “为大汗的荣耀!”

  马蹄如雷,蒙军杀向了张珏的中军。

  九军八阵已破两阵,宋军的防线告破只在顷刻。

  张珏还在做着最后的挣扎,指挥中军列阵,迎击蒙军的猛攻。

  阵线像是在巨浪中摇摆的一叶扁舟,摇摇欲坠。

  ……

  “守住!”

  “敢后退者,斩!”

  宋军的令旗摇摆,战鼓完全被石子山上的蒙古阵乐盖下。

  见此情形,张珏突然操起大斧,跃下了战台。

  他双眼通红,儒雅之气尽消,如猛张飞般大步冲向蒙军。

  “杀啊!”

  阴影从尸山血海上缓缓移开。

  一缕阳光洒在一张张失去了生机的脸上……

  ……

  李瑕抬起头,眯了眯眼。

  天空中,那片乌云正在向北漂移,边缘处云卷云舒,似要渐渐消散开来。

  这像什么呢?

  李瑕并非有想像力的人,只感到无比的疲倦……

  而眼前,还是有越来越多的蒙军正在杀上来。

  他身边,并肩的战友已越来越少了。

  突然,只听有将士恸声大喊。

  “王将军!”

  “聂哥哥!”

  “……”

  李瑕转过头。

  “嘭!”

  走神的瞬间,一柄弯刀劈来,他匆忙持剑一挡,人已被一个蒙将击飞出去。

  李瑕吃痛,再爬起身来,只听“铛”的一声,荆阿大已举矛挡在他面前。

  “噗……”

  一柄弯刀的尖,从荆阿大背上穿出,血淋了李瑕一脸。

  李瑕忙起身,向前杀去。

  “英……英雄……”

  起身的瞬间,他分明听到荆阿大的呓语。

  这是最后的拼杀。

  突然……

  “轰!”

  像一道惊雷。

  “轰隆隆隆!”

  蒙军战歌顿止。

  天地间,只有那轰隆声回荡开来……

  ……

  “打雷了?”

  史天泽心想着,转头看去,脸色瞬间凝固。

  赵阿哥潘、汪忠臣也感到脚下微微一震,同时回过了头……

  “轰!轰!轰!轰!”

  又是四声巨响。

  石子山上,蒙军的惊呼声震撼山岳。

  只见,石子山一片烟火弥漫,那高高耸立的望台晃动着,缓缓向下砸倒。

  “轰!轰!轰!轰……”

  同时,又是数声巨响,山顶的一块巨石轰然砸下,顺着山坡向下滚去。

  山坡上黑色的人影如同被砸起的尘屑,四散开来。

  高高的大旗脆弱不堪,一杆一杆倒下。

  “嘭!!”

  巨石轰然砸在半山腰的平缓处。

  两顶九斿白纛晃了晃,随之砸进漫天尘烟之中。

  金帐……

  金帐已不见了!

  “啊!啊!”

  看了这场面,连不在石子山上的赵阿哥潘也在狂吼。

  他握紧了拳,血涌进脑袋,必须这样吼叫,才能消解这一幕幕带来的冲击。

  “轰!轰!轰!轰!”

  爆炸声竟还在继续,整座石子山上都在晃动……

  ……

  “天上只有一个太阳,地上只要一个大汗……”

  第一声爆炸响起声,蒙军的战歌正唱到第三遍。

  蒙哥智将术速忽里正站在望台下,跟着鼓乐放歌。

  他没有随蒙哥一起上望台。

  因为还在置气。

  术速忽里希望蒙哥能迁营,没想到宋军正好要在今日决战,蒙哥决意要观战。

  大汗要亲自临阵鼓舞士气,术速忽里已找不到理由反对,他摆着臭脸,不宜陪蒙哥一起观战。

  望台上,只有蒙哥,以及莫哥、孛里叉等宗王。

  术速忽里虽没上望台,但站在山顶上也能看到远处的战场。

  他看到了宋军的大旗摇摇欲坠;近些的脑顶坪上,蒙军已攀上山顶……

  忽然,术速忽里闻到一丝奇怪的味道。

  转过头,只见望台边的石缝中夹着一块漂亮的紫色石头,在阳光下泛着亮光。

  “这是什么?”

  火光闪过。

  “轰!”

  术速忽里还在走向石缝,突然被一股巨力猛推出来!

  “嘭!”

  背甲重重砸在地上,他只觉眼前一黑。

  “轰!轰……”

  ……

  “轰!”

  离望台更远些的蒲元圭才转过头,人已跌在地上。

  耳朵里一阵嗡鸣,他听不到一共响了几声,只看到四周一片大乱,人踩着人,场面混乱。

  一片阴影罩了过来。

  蒲元圭抬头看去,只见那望台已晃动着,缓缓倒下来。

  “啊!”

  他翻身就滚。

  “大汗!大汗!”

  慌乱的视线中,竟还有蒙将想要去扶住望台。

  “轰!”

  山顶上石块激射,将他们打倒在地上抱头惨叫。

  “长生天啊!”到处都是蒙语的哭喊……

  蒲元圭顾不得这些,踉跄向南面山崖跑去。

  大火已从山林间各处燃起。

  他转身,又向北面的山道跑去。

  “轰!轰!轰……”

  爆炸竟还没停,只见前方一块巨石轰然向山下砸去。

  ……

  怯薛军统领古剌正守在山道上。

  他亲眼看到了那块巨石下方的火药被点燃,腾起烟火,然后,发生了最激烈的爆炸。

  巨石被炸断,晃了晃,落下……

  “跑!”

  “嘭!嘭!”冲击声惊心动魄。

  眼看巨石要砸过来,古剌纵身一跃,摔下山道边的山坡。

  荆棘割在他的脸上,耳边惨叫。

  一声痛哼,古剌摔下山坡。

  转头一看,只见那巨石已然砸落在了山腰处,上面还沾满了血肉。

  “金帐……金帐呢?”

  古剌一脸茫然,之后恐惧地发现,金帐就在那巨石之下,已成了一片扁平。

  “这……”

  他不知该如何承受这一切。

  前方的树丛边上,有光一闪,“呼”地便起了大火,吞噬着树木,迅速蔓延开来。

  古剌没想着要灭火,他向山顶望去,心想……还好大汗不在帐里。

  “快!保护大汗!”

  “保护大汗!”

  ……

  石子山上,望台轰然砸落。

  “嘭!!”

  尘烟腾起,木屑纷飞。

  第四百七十七章 命运

  脑顶坪上,攀爬上来的蒙军被杀了下去。

  后续的蒙军已停止了进攻。

  所有人都在回望着石子山。

  李瑕拄着剑,艰难地抬着头,不停地喘息着。

  “呼……呼……”

  “将军……我们成了……”倒在地上的荆阿大努力咧开嘴笑着,喃喃道,“我也是……英雄……”

  他腰间还是不停有血流下,已无力起身去看石子山。

  “我们成了。”李瑕喘着气,摔坐在地上,道:“你们都是英雄……会有人到你们的家乡唱名,诉说你们的事迹,提起你们的名字,然后称赞……”

  话到这里,李瑕转过头看去,只见荆阿大脸上满是骄傲,却已没了气息。

  良久无言。

  “你们是英雄。”他又重复了一句。

  为了这一切,已牺牲了太多人。

  “非瑜。”

  重伤在地的王坚艰难地喊了一句。

  他抬手从怀里掏出一个望筒,缓缓地,用受伤的手将望筒放在眼睛上。

  李瑕转过头,看着王坚。

  眼中有悲凉,但笑了一下。

  王坚也勉力笑了笑,道:“若我活下来……你再送一个吧……”

  他手中的望筒,里面已是空空如也,镶着的两片玉石紫晶已不见了。

  ……

  不仅是这两片玉石紫晶,李瑕说的“贾相公送的”那许多块,已全用在了这次的布置中。

  除了玉石紫晶,他们还用了大量的燧石。

  前日李瑕与聂仲由说“找些物件”时,便去了城中的火药作坊。

  火药作坊就在大天池畔的岩地上,里面有位匠人曾经是修墓的,给李瑕说了墓里的长明灯为何能永不熄灭。

  那匠人拿出了几块层状燧石……这种石头泡在水中会腐烂,而水份干了之后又会迅速自燃。

  放在墓室里,墓门一开,空气流动,燧石便起火;墓门一闭,火便熄灭。故而叫长明灯。

  昨夜,王坚偷袭蒙哥之时,李瑕便带着这些物件赶去山顶布置。

  玉石紫晶用以聚光,下面铺着燧石用以引火。

  李瑕要确保哪怕阳光并不充足,依然能够点燃火药。

  当时所有蒙军全部心神都放在守卫金帐上。李瑕等人虽假扮成蒙军,但全是生面孔,必不能靠近蒙哥,到山顶却是很轻易。

  山顶的望台、巨石,在下方填上火药;

  山道上铺上燧石、火油、干草;

  还有蒙军马厩、粮仓……

  这种种布置当中,最有把握让蒙哥去的地方,就是望台。

  只需在石子山能望到的地方展开决战,蒙哥必登高观战。

  这才是张珏领兵追击史天泽的原因。

  宋军不是被史天泽引到了既定战场。而是,蒙哥被宋军引上了山顶高台。

  还有一点点的运气。

  今日是晴天。

  破晓之际,张珏是望到了东面缓缓升起的太阳,才下令追击;王坚是看到了那一缕晨光,才下令上脑顶坪。

  而他们本身,亦是洒在这大宋河山上的一缕光。

  有一缕,就能让天地一片光明……

  ……

  “若蒙哥不死,你与五千将士皆成被吞下的饵。”

  “我张珏愿做这饵,且相信将军必不会让五千将士白死!”

  此时,张珏脑中蓦然回想起王坚出发前所言。

  他已望见了石子山上的乱象。

  眼眶一酸,他扬起手中大斧。

  “将士们!将军已杀鞑主,破敌就在眼前!”

  “万胜!万胜!万胜!”

  已经没有任何声音能盖住宋军的欢呼。

  石子山上已无战歌,战场前方的蒙军都是一片沉默。

  疲惫至极的宋军仿佛一瞬间又生出用不尽的力气,扬矛,冲杀。

  ……

  钓鱼城,东新门。

  “已经得手了?”

  爆炸声传来,城头上的赵安身子一颤,激动起来。他转过身,看向满城宋军,喊道:“将军已杀鞑主!”

  “万胜!”

  城中万余乡兵、数万百姓,俱是欢呼不已。

  “出城!歼敌!”

  ……

  小东门。

  城门缓缓打开,阿吉大喊道:“马军寨的,随我杀!”

  “歼敌!”

  钓鱼城已不再留守兵力。

  两道红色的洪流从山道上袭卷而下……

  ……

  “鸣金,回营保护大汗!”

  史天泽看着从钓鱼城杀下来的宋军,无心再战。

  他很清楚,要收兵必须趁早。

  否则一旦有不好的消息从石子山上传下来,再收兵就晚了。

  这段时间,蒙哥亲征,以大汗的无上威风将他那些小心思完全压住。但现在,讲究的是保存实力。

  他终究是汉军世侯……

  鸣金声一起,一个个将领已大喝道:“保护大汗!”

  箭雨停下,战马被勒住,开始转头东向。

  ……

  脑头坪。

  赵阿哥潘发呆了良久,才抬头看向山顶。

  山顶的宋军已只剩不到五十人,再有两轮攻势便可歼灭。

  但蒙军已退了下来,还在关心身后大营发生了什么。

  “杀上去!”赵阿哥潘喝令道,“大汗无事,你们只管杀了这些……”

  “咴律律!”

  马嘶声打断了赵阿哥的命令。

  是汪忠臣正领着兵马,向石子山狂奔。

  他眼尖,已发现了钓鱼城正在出兵。

  何况,攀爬山壁、仰攻宋军,这是以命换命。之前士卒们肯上,因他们是八都鲁军,斩了王坚,能有大功。

  现在大营里出了何事尚且不知,谁愿拼命?万一再被宋军堵住……

  这些权衡在脑中一闪而过,汪忠臣已打算以最快的速度去救驾。

  “随我保护大汗!”

  汉军一撤,赵阿哥潘已是进退两难。

  他和汪忠臣不同,他奉了蒙哥的死命令,必须要歼灭这支宋军。

  此时退了,若大汗无事……不,大汗有长生天庇佑,一定不会出事。

  “看什么看!继续攻山!”

  蒙卒皆不情愿。

  这一会功夫,他们身上的汗水被风吹得已凉下来,只感到湿漉漉的。

  且汉军还撤了。

  “将军!围住这山,山上的宋人跑不掉,大汗……”

  赵阿哥潘大怒,吼道:“攻山,大汗要的是这些宋人的人头!”

  他还没能看到,钓鱼城的宋军已向他杀来;也没看到史天泽已撤军,张珏正在领兵掩杀过来。

  ……

  二十年来,宋军难得地在野战中击败了蒙军。

  以五千人敌十万人。

  每一个在奔跑着、厮杀着的宋军将士都知道这一场大胜足以光耀青史,只觉热血上涌,激动万分。

  哪怕如此,他们还是低估了这一仗的意义。

  他们并不知道,蒙哥脚下那望台一倒,改变的是整个世界的历史进程……

  ……

  “嘭!!”

  尘烟腾起。

  望台砸在地上那一刻,灰土撒了蒲元圭一脸。

  他死里逃生,在地上又一滚,目光看去,只见宗王孛里叉重重摔在地上,战盔里的身躯血肉模糊。

  惨不忍睹。

  孛里叉在这一瞬间成了蒙军入蜀以来,战死者中身份最尊崇者……暂时而言。

  蒲元圭缓缓移动目光,看到了宗王莫哥抱着柱子,被望台砸在地上时的剧烈振动振了下来,口中喷出一口鲜血。

  目光再移,蒲元圭只觉呼吸都要停了。

  那摔倒在尘土之中正七窍流血的,不是大汗蒙哥又是谁?

  “大汗!!”

  “大汗!!”

  诸将狂嚎,群臣恸哭。

  他们未曾想过,威猛如天神的大汗,有朝一日会以这样的面目倒在自己面前。

  怎么办?

  “快请萨满来!”

  “术速忽里将军!术速忽里将军……你说话啊!”

  “父亲!”术速忽里尸体边的来阿八赤还在恸哭,转过头看到这场面,又是大惊。

  “父亲归长生天了!”来阿八赤喊道:“快!快救大汗!”

  “大汗!”

  “来阿八赤将军快过来……”

  来阿八赤大哭不已,冲上前不敢碰蒙哥,情急之下转向莫哥,惊道:“请宗王作主……”

  “宗王……宗王……”

  莫哥勉强支起身,只觉五脏六腑都在翻沸。

  他是拖雷的第九子,蒙哥同父异母的弟弟。

  莫哥不像忽必烈、旭烈兀、阿里不哥三人与蒙哥同母,因此地位低些,但此时已是大军中唯一能作主之人。

  他伸出颤抖的手,也是不敢触碰蒙哥。

  他真的担不起……

  “快,快鸣金收兵!”

  声音急了些,莫哥又呕出一口血来,面容完全扭曲。

  “所有人都不许离开……把那些降臣全扣下……绝不能让消息传出去……”

  “退,退往江对岸……”

  第四百七十八章 进程

  蒙军如潮水般退过,之后是宋军掩杀而来。

  脑顶坪便如一块岩石,任潮水拍打,犹自矗立。

  赵阿哥潘还在试图攻上山顶。

  在他看来,如史天泽、汪忠臣这些汉军世侯太短视了。

  此时石子山大营遇袭,蒙军大乱,唯有斩杀宋军主帅,才能迅速平息乱象。何况,宋军主将就在这里,不过区区数十兵力。

  王坚一死,至少战场上的局势还能挽回,甚至继续攻破钓鱼城。

  可以说,赵阿哥潘是眼下最冷静、最忠诚,且处在战场关键处的蒙军大将之一。

  他看准了宋军最大的破绽,坚决地继续强攻脑顶坪……

  半个时辰后,阿吉便提着赵阿哥潘的头颅,一步一步登上了山顶。

  血滴在阿吉脚边,手里的脑袋晃动着,她目光看去,第一眼看到的是站在山顶的李瑕,之后才看到了因重伤坐在地上的王坚。

  “马军寨已击退山下蒙军、斩杀蒙将!”

  阿吉将头颅放在王坚面前,似想证明什么。

  王坚笑着点点头,已无意再劝阿吉一介妇人不必太要强。

  钓鱼城守住了,这些乡民往后又可过些安生日子。

  一场惨烈的战争之后,只让人觉得,没有什么比安生日子更让人向往……

  阿吉再次转头看向李瑕,只见李瑕脸色平淡。

  相比于周围众将士的欢喜,他的神情显得太过于冷清了些。

  她是直率性子,开口便问道:“李将军,这样的大胜仗,咋不高兴些。你高兴了,将士们才好庆功。”

  “意料之中的事,没有太大惊喜。”

  李瑕像是在思考着什么,随口应了一句。

  这一句话中的从容笃定,让诸将惊讶,又佩服不已,只觉李将军运筹帷幄,神机妙算。

  李瑕却不是在故作淡定,确实是真没太大的惊喜。

  蒙哥会死在钓鱼城,这是他结合后世的信息、当世的情报之后,早便预想到的。

  也许这个进程因李瑕而改变了很多……但,他拼命去做的,说到底也只是在保证原本的结果依旧发生。

  毫无成就感。

  谁能说清这是他的手段还是蒙哥的命运?暂时甚至蒙哥死了没有还不确定。

  目前为止,李瑕并未看到自己对天下局势有多少改变。

  这只是历史进程而已……

  ……

  蒙军虽败,史天泽、汪忠臣等人撤退得却是及时,并未形成大溃。而是以保护大汗之名,回守石子山。

  宋军追击蒙军到了石子山前,见蒙军势众,难以攻破,遂停止了追击。

  蒙军亦无心再战。

  双方各自鸣金。

  ……

  “将军,大胜了!”

  张珏大步上了山顶,将手中的战斧往地上一抛,大笑着到了王坚与李瑕面前。

  他的盔甲已破裂,透出里面的皮开肉绽的伤痕。

  “好!好!”王坚不能起身,正在由兵士包扎伤口,疼得满头都是汗水。

  宋军开始救治伤员,清点战场。

  张珏则又走到李瑕面前,重重拥了拥他,这才转头望向石子山。

  只见蒙古大军已收缩至大营,密密麻麻一片,石子山南面人影绰绰,显然是在大造浮桥,准备渡河撤退。

  “钓鱼城之围终于解了……”

  “继续攻蒙军大营,如何?”李瑕忽然道。

  张珏摇头道:“不妥。”

  他绝非怯懦之人,又道:“我军人少,士卒疲惫,又不擅野战,而蒙军大乱之后现已缓过气来,且驻扎于山下。连夜作战,太冒险了。”

  王坚一边处理着伤口,强忍着痛楚和疲惫,亦是开口道:“非瑜……万不敢贪功冒进……兵力皆聚于城外,野战二十倍之敌……后果不容轻忽……”

  这是事实。

  一万五千余宋军放弃身后坚城不守,在空城外与十万蒙军继续作战,显然不可能。

  能逼蒙军撤军,已是钓鱼城能做的极限。

  局势每每如此,宋军年年胜,却不足以扭转局势,一年差过一年。

  但无论如何,今年又守住了川蜀……

  ……

  史天泽又向远处的宋军阵线看了一眼,吐出一口浊气,这才翻身下马,向石子山大营走去。

  他脸色很疲惫。

  五十六岁的人,连夜偷袭、撤军、决战、再撤军……只觉得少有这样漫长的一天。

  山上的火势还未完全扑灭,到处都是怯薛军在奔走。

  兵荒马乱。

  从征数十年,史天泽还是头一遭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战争的折磨。

  山道上,来阿八赤迎了上来。

  来阿八赤是术速忽里之子,正经的蒙古勋贵大将。与那些契丹、党项、汉、吐蕃人不同。

  史天泽不敢怠慢,脚步加快,上前问道:“大汗如何……”

  “大汗受了些伤,没大碍,正在准备渡河到对岸大营。”来阿八赤已迅速应道。

  “长生天保佑。”史天泽不论心中如何感想,庆幸不已。

  来阿八赤又道:“好在史帅回撤及时,没让宋人攻上来……”

  莫哥说了,要控制住降人。

  但在蒙古人这里,北人和南人其实是不同的。史天泽这样的汉军统帅,绝不是降人,而是此次入蜀蒙军的主力之一。

  来阿八赤安抚了史天泽,又道:“史帅一定要守住大营,保证顺利迁营。”

  “将军放心,宋军必不敢……”

  话音未了,只听远处传来了号角声。

  “报!宋军在列阵!又要攻过来了!”

  战报传来,史天泽硬生生把嘴里剩下的话咽了下去……

  他还算镇定,道:“我麾下将士疲惫,请大汗调生力军协防大营。”

  来阿八赤沉默了良久,道:“史帅放心,你先迎敌,大汗马上会派兵支援。”

  史天泽又向石子山看了一眼。

  目光落处,大量的蒙军正向石子山南面涌去,正在搭浮桥准备渡河……

  “来阿八赤将军,请务必劝大汗一句。”

  史天泽本不想说,但已不得不说了。

  “眼下的情况,绝不可迁营。只要大汗不退,遣各部支援我,必可击败宋军,甚至拿下钓鱼城。”

  来阿八赤明白,应道:“好,史帅先迎战,我一定劝大汗。”

  军情如火,史天泽不再推辞,郑重一抱拳,重新向军阵中大步而走。

  ……

  “大帅!宋军又攻来了!”

  “传令下去,全军上马!”

  史天泽麾下的士卒才下马,不少人已脱了盔甲正在啃干粮,此时又听到战鼓,纷纷哀号不已。

  军心显然不堪用。

  但史天泽能走到今天这一步,自有不凡之处。

  他换了一匹战马,驱马走在军阵之中。

  “大汗无恙!”

  开口这四个字,让不少将领定下心来,纷纷大喊起来,将这消息向全军传开。

  “大汗无恙!今夜将杀牛宰羊,犒赏诸将士护驾之功!”

  “好!好!”

  蒙军士气稍振。

  “击鼓、鸣钲!”史天泽继续驱马上前,嗓子已喊到冒烟,“贺大汗洪福!”

  鼓声起,蒙军不断重复着他的话语,激励着越来越多人的士气。

  终于,史天泽的阵列开始重新整备。

  “将士们!宋人不知道我们的大汗受长生天庇护,他们妄想与天为敌!他们错了,大错特错……”

  “我们将击败他们,拿下钓鱼城!南面的财宝、女人任你们劫掳!”

  “只要再打这最后一战!我们有十万大军……”

  ……

  “咚!咚!咚……”

  战场双方都在列阵。

  之后,宋军先完成了椎形大阵,开始逼向蒙军。

  一杆大旗迎风而立,上书“升兴元府都统王”,而旗下站着的却是李瑕。

  他说服了王坚与张珏。

  “我们应该继续与蒙军决战。”

  “为什么?万一钓鱼城失守……”

  “因为我们要守的,远远不止一个钓鱼城!”李瑕掷地有声。

  王坚能舍生忘死、杀入万军之中,胆气本就惊世骇俗。

  他所顾虑的,是蒙哥没死且稳住了军心,那么宋军野战必败,钓鱼城必失。

  李瑕却是另有一番分析。

  “若蒙哥已死,蒙军必定掩盖消息,以求安全撤离。我等今日不杀上去,要等来年再迎击数十万蒙军不成?”

  “若蒙哥受伤未死,我等今日不杀上去,要放他收兵养伤、稳定军心?”

  “哪怕蒙哥毫发无伤,我等还有比今日更好的机会吗?只等蒙军明日休整妥当,再攻钓鱼城或长驱东向……到时,再想拼死一搏已不可得!”

  ……

  历史的进程到这里,对李瑕而言,只是刚刚开始。

  他是冠军,要的是超越,完全不满足于参与到一场大战中看到“蒙哥死、蒙军退”这样的既定结果。

  这远远不配成为他的人生抱负。

  接下来,才是他要做出的改变……

  第四百七十九章 孤注一掷

  时近黄昏。

  血泼散在两军交锋的土地上。

  蒙军右翼,一个名叫“孟伯阳”的蒙古汉军将领跨坐在战马上,握着弯刀,看着前方不断向前逼近的宋军大旗,脸色沉重。

  孟伯阳是涿州范阳县人。

  涿州这地方,早在宋辽澶渊之盟时,就成了两国的边界,范阳县属辽。

  到了宋金灭辽时,涿州曾短暂的被宋收复过,辽涿州守将郭药师以城降宋。

  但没多久,宋、金战起,郭药师降金,涿州又属金。

  孟伯阳少时读过几年书,认为唐代之后,中原王朝历经了辽、金两个正统王朝,南边那个称作“宋”的小小割据势力,竟始终不肯归服中州。

  在他眼里,宋人这些南蛮子分裂了天下,该杀。

  这次随征,孟伯阳本以为这一战会很轻松。

  没想到竟打到了如此地步。

  他已经很疲倦了,从昨夜打到现在,他只吃了两把干粮。

  说好的十余万大军必将在野战中击败区区一万宋军,说好的大胜之后大汗亲自召见,赐酒肉庆功……

  但放眼看去,前方全是宋军,后面的蒙军始终没来支援。

  听说是大汗的望台倒了,正要撤过嘉陵江。

  孟伯阳不由想起许多事……比如他家业很大,有大量的田庄、铺面,之前漠南王经略中原时,他每年收入颇丰。

  去岁的钩考虽然没牵连到他,但家中佃户都被征为驱口,各个产业更是凋敝下来。

  若是大汗攻下江南只是抢一圈,他必也少不了封赏。但等到往后没有军功封赏了,子孙的营生从何处来?

  田地荒芜,然后在江南放牛吗?

  简而言之,在这些汉军中下层将领眼里。行汉法、治汉地的漠南王,已潜移默化地有了很大的威望。

  之前,孟伯阳没敢想这些,但今日大汗的望台一倒,心思免不了就活络起来。

  “赵义,你说,大汗没事吧?”他向身边的副将问道。

  “将军,打仗呢。”赵义才开口,肚子就咕隆响了一声。

  “我在想……”孟伯阳话到一半,摇了摇头,道:“算了。”

  赵义四下一看,低声道:“我知道将军在想什么……大汗只怕是逃了,留我们在这里断后。”

  孟伯阳没说话。

  “将军,我饿得厉害,实在没力气了。”赵义又道,“蒙古人再不来支援,我们真要死在外乡,这离涿州可远。”

  “放心吧,大帅有分寸的。”

  孟伯阳眼中忧色更浓,抬眼又看向前方。

  前方的阵线上,宋军还在缓缓前向逼近,要不了多久,就要杀到他面前了。

  他握着手中的弯刀,又看向史天泽的大旗,目光闪动起来。

  “大帅啊,大汗要是逃了,你可莫让弟兄们送死……”

  ……

  “宗王!不能再退了!”

  石子山上,来阿八赤不停向莫哥苦劝。

  “再不支援史天泽,这些汉军马上就要溃败了。”

  莫哥面如金纸,还半倚着身子,道:“不是……不是让汪忠臣……支援了吗?”

  “可宋军就不攻汪忠臣啊。”

  “那……就让他顶上去!”莫哥根本就无力起身去看战场上的兵力分布。

  来阿八赤大急,抬手一起,道:“汪忠臣若让开防线,宋军便可由西面绕到山南,直攻浮桥,大汗还怎么走?!”

  “咳咳……你要我怎么做?”

  来阿八赤几乎要喊出来那句“宗王你起来看一眼!”但他知道,莫哥现在的情况不能乱动。

  “请宗王下令,停止迁移,先击败宋军。”

  莫哥脸色更难看,毫无血色的脸上阴晴不定……

  蒙军有十余万人不假,但现在兵力还未及时调动,一部分散在渠州、涪江、嘉陵江各要道,以及钓鱼城四处。

  史天泽领两万余兵力守在石子山大营前,汪忠臣领两万兵力分守左右。

  怯薛军在大营守卫,其它兵力正在大造浮桥准备迁营。

  本以为只靠汉军三四万人完全可以击败宋军,没想到战事越拖越久,史天泽已有败退之势。

  归根结底还是军心不定。

  现在,只能放弃迁营,集中兵力击败宋军了。

  但莫哥真的担心,继续让蒙哥滞留在石子山会发生什么。

  他犹豫之际,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扶本汗起来……”

  ……

  “蒙哥至少是重伤了。”

  宋军大旗下,李瑕指挥着战事,给王坚做了判断。

  “目前为止,蒙军军心还是乱的。史天泽撑不了太久,很快要败了。”

  王坚还躺在担架上。他身中十数创,新伤带着旧伤迸发,起身都起不来,更遑说指挥了。

  李瑕与张珏的本意是先派人送他回钓鱼城,但王坚决意不肯。

  哪怕是在担架上,他也决意要上战场。

  既是因没他在,李瑕很难指挥顺利,也是他实在承受不了这一战败了的风险。

  这一战,孤注一掷,确实是贪功冒进了。

  “非瑜……不可大意……”

  “好。”

  李瑕始终盯着战场前方,眼看着史天泽前军支撑不住,却还不肯派中军支援,便示意到史天泽已有保存实力的心思。

  大汗生死未知,他不保存实力才是怪了。

  知己知彼。

  “传令下去!命张珏攻蒙军右翼!”

  王坚的大旗挥动,号角声起,传令兵高举起一面黄色令旗,指向蒙军右翼。

  很快,张珏也命人吹号回应。

  中军战鼓大作。

  之前的作战中,宋军一直是以赵安、阿吉带来的生力军主攻蒙军正面。而张珏部这支最精锐的部队也得到了歇息。

  此时李瑕已看出蒙军右翼阵列松散,到了一举撕开蒙军防线之时。

  张珏身先士卒,执起大斧便猛冲。

  他是甘愿让李瑕“协助”王坚在中军指军,自己则做为先锋的。

  因夜袭蒙哥一事,他已能看出李瑕在战场上的能耐。

  大战之际,哪还管谁为主,谁为副,杀敌才是正理……

  “杀啊!”

  ……

  蒙军右翼正是孟伯阳所在的方阵。

  他知道自己的阵列松散,但这样撤退方便。

  孟伯阳看得很明白,大汗要迁营了,没有让麾下弟兄送死的道理。

  眼看宋军杀来,他已决定向史天泽中军收缩。

  只希望宋军将领明白,大汗不会等在山上,而是会渡过嘉陵江。

  让开道路,让宋军去攻汪忠臣的兵马就行,那才是去浮桥的方向。

  果不其然,只见史天泽的令旗扬起,正是让他收缩防线……

  忽然。

  “咚!咚!咚……”

  石子山上战鼓声大作。

  随后,战歌又起。

  “蓝天之下,所有土地,属于大汗!蓝天之下,所有胜利,属于大汗!”

  “大汗!大汗!”

  排山倒海的欢呼声起。

  有一人再次站在了石子山顶。

  他高大、魁梧,在夕阳中投下长长的身影。

  石子山大营内,蒙军由衷欢呼起来。

  “大汗!大汗!”

  当世,至少在如今,除了蒙哥,不会再有人能有这样的威望。临安城内的官家赵昀不会站在他的军队面前,让他们如此欢呼。

  “大汗!”

  蒙军欢呼着,加入了战歌的唱和。

  “在大汗的铁蹄面前,除了屈服或死亡,无路可走!只有经过鲜血浇灌的土地,才会长出更葱茏的绿草!它也属于大汗!”

  “……”

  大旗摇晃。

  蒙哥命令停止迁营,所有蒙军上马,攻宋军;

  命令怯薛军不必宿卫,攻宋军;

  命令汪忠臣不必守山下道路,攻宋军。

  蒙哥是大汗、是雄主,指挥打仗远远比莫哥霸气得多。

  同时,史天泽旗令一变,下令全军迎向宋军。

  蒙军士气已完全不同……

  ……

  “赵将军,退吧!”

  一个名叫“韩忠显”的宋军小将猛地拉住了赵安。

  “退吧!”

  赵安一愣,被从前线拉了回来。

  他抬头看去,已感受到了蒙军士气的变化。

  “鞑主没事,没事啊!等蒙军包围过来就来不及了!”韩忠显大喊道:“马上就入夜了,现在退,或许还能回钓鱼城。”

  赵安没有收到命令,犹豫不决。

  “将军!”韩忠显又喊道:“将军不知吗?根本不是王将军在指挥!李瑕就是在用将军试探鞑主死没死,以确认功劳……退吧!”

  ……

  宋军大旗下,李瑕并不下令退兵,反而下令道:“传令全军,冲锋!”

  “告谕全军!蒙军只想吓退我们,坚持住,大胜只在眼前!”

  他目光看去,夕阳中,只见到赵安的阵线出了混乱。

  李瑕皱了皱眉,当即拔剑在手,亲自向前大步而行。

  “大旗跟上,随我破敌!”

  是笃定了必胜也好,或孤注一掷也罢,宋军的大旗竟真就这样向着士气正盛的蒙古大军迎了上去。

  第四百八十章 胜利

  “杀啊!”

  当身后那排山倒海欢呼“大汗”的声音响起,孟伯阳转头望去,只见山顶上已再次竖起九斿白纛。

  那大纛之下还有个身影。

  他知道,不用撤兵了。

  大汗醒了,那便如那蒙古战歌中所唱的“胜利属于大汗”。

  接着,史天泽的旗令一变,孟伯阳不再收缩,而是迎向了张珏。

  “援兵很快就到,杀败宋军,今夜摆酒肉庆功。”

  别的,不必多想。

  战场太小,他的骑兵排得太密,没能冲锋起来,但跨坐在马上,他还有居高临下的优势。

  很快,双方交锋。

  孟伯阳一马当先,弯刀猛劈,气势如虹。

  这不仅是他的气势,更是他身后属于大蒙古国的气势。

  相比之下,宋军的气势显然弱了太多……

  “嘭!”

  孟伯阳劈倒一个宋军,战马也冲进了宋军阵中。

  蒙军右翼已与宋军厮杀在一起。

  ……

  战场中央,宋军主将的大旗正在前向移动。

  李瑕大步而行,他看到了赵安的犹豫,明白这些将领对他李瑕的指挥还有所顾忌。

  那便身先士卒,证明他不是要用将士们的牺牲,去试探蒙哥死没死。

  “蒙军正在虚张声势,杀过去,大宋必胜!”

  韩忠显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什么。

  “敢后退者斩!”

  李瑕大喝一声,人已杀向了蒙卒。

  赵安见他如此,不敢再犹豫,终于领人杀了回去。

  “继续杀敌!”

  ……

  俯瞰整个战场,宋军的整个阵线都显得单薄。

  随着全军的冲锋,椎形阵已形成了个“一”字。

  而蒙军却密密麻麻,渐渐要将他们包围。

  ……

  聂仲由攻的是蒙军的左翼。

  他兵力少,与王益心、阿吉等部配合,一开始只是要起到牵制作用。

  但战斗突然激烈起来,他们的压力就大了许多。

  马蹄声起,聂仲由向东面看去,只见前方一大股蒙军骑兵正在绕道,要包抄到宋军后方。

  “拦住他们!”

  聂仲由今日已受了伤,伤口虽仓促包扎过,但动作一大,血就不停地流出。

  林子连忙拉了他一下。

  “哥哥你指挥!马九,我们上!”

  宋军本就单薄的阵线又被拉长,显得更加单薄,随时有被蒙军冲破的危险。

  林子不明白李瑕所言的“必胜”有何根据,但他信任李瑕,一心要撑下去。

  “别怕,蒙军在虚张声势!”

  “他们的大汗要死了……”

  只有林子,哪怕在战场最危急之时也始终记得李瑕的吩咐。

  他渐渐发现,喊着这些话,对面的蒙卒确实会显得犹疑一些。

  原来望台倒下时的动静,这些人都没忘。

  “马九!让人喊啊!”

  ……

  “快!让马军寨支援!”

  聂仲由依旧是提刀向前杀去,浑不顾自己身上的伤口。

  忽然,他转头看去,见到了又有一支蒙军汉军向这边支援而来。

  那旗号是……刘渊?

  聂仲由愣了一下。

  他认识刘渊,因遂宁军曾与段元鉴一起守过青居城。

  当时,段元鉴正要组织抵抗蒙军,是刘渊一刀斩杀段元鉴,献城投降。

  苍天有眼,让聂仲由在战场再次遇到刘渊,他怒火涌上心头,毫不犹豫便冲了上去……

  ……

  石子山营地。

  山腰处蒲元圭走出帐篷。

  原本,宗王莫哥本已下令将他们这些降人看管起来。

  但蒙哥醒后,已下令放开他们,依旧大胆任用,极显雄主之魄力。

  青居城降将刘渊就是因此请命去增援。

  但蒲元圭却是只站在那,望向了山下的战场。

  只见宋军的“一”字阵线已渐渐被蒙军包围……

  蒙军又快要大胜了。

  蒲元圭想了想,反而转身又回了帐篷。

  “把书籍信件收拾一下,快!”

  ……

  天色将暗,战场上却还是金戈铁马,杀伐不止。

  对于蒙、宋双方而言,这本是一场早该结束的战斗。

  连张珏也已有些不明白,李瑕为何笃定能胜。

  蒙哥的大纛还竖立在山顶。炸倒望台似乎也只是徒劳……

  再回过神来,只见不远处,族弟张万已倒了下去。

  “张万!”

  张珏悲吼一声,手中大斧猛掷出去。

  大斧回旋,“噗”的一声劈进那个杀死张万的蒙将脸上,血溅开,极是骇人……

  ……

  “赵义!”

  孟伯阳见副将身死,勃然大怒,纵身一跃,手中弯刀已劈向张珏。

  张珏失了武器,混乱之中侧身一避,肩上便中了一刀。

  “将军!”

  宋军士卒连忙冲来,抢回张珏便向后撤,阵线大乱。

  依靠张珏身先士卒激励起的士气终于是开始跌落下去。

  宋军人数的劣势已开始显现……

  ……

  “去支援两翼!”

  战场中央,李瑕竟是一边杀敌,一边还关注着两翼的战况。

  他一剑刺死一名蒙卒,猛扯住赵安便大喝了一声,接着手一推,将赵安推进军中。

  再抬头一看,只见石子山上的怯薛军还没赶到战场,李瑕似乎松了口气。

  但局势还是越来坏。

  史天泽打算包围宋军,不停的将兵力分派往两翼,既吸引宋军中军入围,也意在削薄宋军的阵形。

  他确实是宿将,虽然从昨夜到现在已败了两场。

  李瑕于是断然放弃了与两翼的联络,在派出援军之后,只领着兵力已不多的中军,杀向史天泽的大旗。

  这打法,像是完全中了史天泽的陷阱。

  史天泽大喜,马上下令先包围宋军中军……

  ……

  “酒!”

  石子山顶上,蒙哥忽然伸出一只手。

  “大汗。”来阿八赤小声地唤着,想要劝说什么。

  然而,蒙哥的手却未放下。

  来阿八赤无奈,只好端过一个酒囊,小心地放进蒙哥手里。

  他斜站在蒙哥后方,目光看去,能看到这位大汗的侧影。

  随着烈酒入喉,只见大汗那苍白没有血色的脸上泛起了红晕……

  正在此时,来阿八赤看到有人快步跑上山来,支支吾吾的样子。

  “大汗……”

  蒙哥没有回头。

  来阿八赤只好大喝道:“说!”

  “大汗,宗王劝大汗……浮桥造好了,请大汗尽快过江,不能再耽误了……”

  蒙哥还是没有动。

  下一刻,来阿八赤眼睛一瞪。

  “噗!”

  视线里,一口酒与血混合的血水从蒙哥口中狂喷而出。

  “大汗!!”

  “大汗!!”

  ……

  再喊也已无用了。

  “嘭”的一声响,那高大魁梧的身躯已重重砸倒在地。

  众人目光落处,只见蒙哥双眼圆睁,已完全气绝。

  也许这位蒙古大汗真以为酒能治百病;也许他是想用酒来压住胸口的喷涌……

  无论如何,蒙哥没能盖住那一口要从五脏六腑中喷出来的血。

  一代大汗,临死前犹有雄心壮志,强撑重伤的身体为三军壮胆。

  但,争不过生死。

  ……

  蒙军的战歌还在唱着,然后,戛然而止。

  “只有经过鲜血浇灌的土地,才会长出更葱茏的绿草!它也属于……”

  “大汗!!”

  ……

  山顶上的蒙古诸将还在想要如何掩盖蒙哥的死讯。

  但鼓乐就摆在这里,转过头的鼓手停了手中的鼓棰。

  接着,战歌一停,所有士卒都已看了过来。

  夕阳在山边投出最后一抹余晖。

  蒙哥已死在余晖散尽之前,在众目睽睽之中。

  ……

  “只有经过鲜血浇灌的土地,才会长出更葱茏的绿草,它也属于大汗。”

  战歌已从天地间飘散。

  山下的战斗还在继续,越来越多的蒙军却已明白,宋军就是故意的,强攻过来,就是为了逼死他们的大汗……

  ……

  “走!”

  蒲元圭已领着家小以及三百亲兵,趁着营中蒙军混乱之际,从石子山大营西面穿了出去。

  他曾经离倒塌的望台最近,亲眼看到了蒙哥的伤势,确定这位大汗不可能撑得住。

  鞑子无知,真以为酒能治百病,可笑。殊不知唯有莫哥说的才是对的,扣押降人、尽快撤军……

  可惜,妄想与天争。

  蒲元圭已有了决定,他要走上蒲帷为他留好的退路。

  一路往西,到成都去……

  ……

  蒙军右翼,孟伯阳听到那战歌一停,不需回头,马上有了预感。

  大汗果然是重伤了!明明已经猜到了。

  他在地上一滚,躲过宋军的长矛,头也不回逃……

  ……

  蒙军左翼,刘渊下意识转过头想看看山上发生了什么,一柄长刀已斩了下来。

  “叛逆!受死!”

  “噗”的一声,像是刘渊一刀斩杀段元鉴时那般干脆。

  ……

  蒙军中军,史天泽知道,自己这一撤,必然要大溃。

  但若不撤,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大汗已倒下了,若是宗王再倒下,甚至有全军覆没的危险。

  “撤!撤……”

  ……

  兵败如山倒。

  若说白日那场炸山,蒙军还不敢确认大汗如何了,只是小败一场,还能借营地守住兵力。

  夜幕降临前这一战,却是真正的大溃。

  ……

  “掩杀上去!以蒙人首级换军功……”

  李瑕已厮杀得浑身浴血,还在持剑向前。

  这一战,他一直笃定能必胜。

  他已不仅仅只擅长刺杀,而是已学会排兵布阵。

  在开战之初,史天泽兵力吃紧,而汪忠臣与其它蒙军始终不肯上前时,李瑕便看出,蒙哥必然伤重。

  只有这样,蒙军才会迫不及待要渡过嘉陵江迁营。

  之后,蒙哥出现,蒙军所有兵力包围上来……若是意志不坚者或者会怀疑之前的判断。

  但李瑕不会。

  蒙哥若无事,根本不需要以十万大军围困区区一万宋军。

  至少会分兵先取钓鱼城,防宋军撤回。

  岂不见怯薛军声势浩大要从山上赶来支援,但真正到战场的始终只有汉军?

  有时,越凶的敌人,越是纸老虎。

  越遮掩,越说明蒙哥伤重。

  ……

  若蒙哥死在川蜀,其大军却能遮掩死讯,从容退兵,那到底算是改变了什么?

  李瑕不知道,只知道宋朝还是会走向灭亡。

  必须在正面战场上真刀真枪地击溃蒙军主力,斩首、歼敌,重挫其兵马。

  这才是他要在原有的进程之外做出的改变……之一。

  第四百八十一章 溃逃

  凡大战,往往是在胜负见分晓之后,才能开始产生真正大量的伤亡。

  比如,宋军溃逃了,相互踩踏、为夺路而自相残杀、大批人弃械投降。

  否则,一万五千余人,只要不投降、不溃败。哪怕是十万蒙军一刀一刀地砍,一天一夜也砍不完。

  蒙哥现身激励三军,为的就是让宋军速败。

  先有胜败,才有大伤亡。

  所以士气很重要。

  也许就差一点,也许差很多,当时没人知道宋军士卒们那根心弦还能绷多久。但,蒙哥先撑不住了。

  他一死,于是所有人都知道,宋军绝不肯退败、更不可能投降了。

  那,只能由十倍于宋军的蒙军退败。

  无关战力、无关人数。

  假如史天泽的两万汉军愿意留下,杀上三天三夜,一定能杀光宋军;假如十余万蒙军还能同心协力,绝对能杀光宋军……

  但战争不是这样简单的计算。

  是人心。

  大汗死了,就算杀光宋军,又能如何?

  每个士卒都心知肚明,十余万人绝不可能共心协力。

  那就很简单了,谁逃在前面,活。

  落后者,死。

  大量的伤亡,由溃逃开始出现……

  “撤!撤!”

  史天泽吼道:“北走!帅旗跟上!”

  他勒马便走,目的很明确,北上,渡渠江,沿米仓道至汉中,再归河朔。

  至于宗王莫哥?

  史天泽眼里已无莫哥,他只想到漠南王忽必烈已重掌统帅之权……

  “咴律律!”

  战场上,孟伯阳又是翻身一滚,挥刀斩下一个骑骏马前来喝令他继续攻宋军的蒙人,一把操住缰绳,翻身上马。

  “随帅旗走!”

  孟伯阳大吼不已,额头上青筋爆起。

  方才与宋军鏖战他都没这般拼命。

  晚一步,是要死的……

  张珏已杀上来,又捡起了大斧,遇敌就砍。

  “掩杀过去!杀虏!”

  宋军长矛乱刺,直将那些尚未反应过来的蒙军刺下马匹……

  夕阳已完全在西面群山中沉没,夜色深沉。

  慌不择路的蒙军看不到帅旗,不少人向石子山上奔去。

  张珏已改变了打法,喊道:“驱赶溃兵!驱赶溃兵!”

  他不再执斧乱劈,这样一斧一斧的砍杀实在太慢了。

  宋军被他喝令着,排着横队,只捅向那些试图反抗的顽横之人,将蒙军溃兵赶向石子山上还在冲锋的怯薛军……

  “啊!”

  惨叫声大起。

  其实不少蒙军连宋军在哪都没看到,只见前方的同袍哭嚎着冲来,连忙转身就跑。

  山坡上,古剌领着怯薛军还想挽回局势,溃兵已冲到眼前。

  “敢冲阵者杀!”

  “放箭!”

  怯薛军还在放箭,溃军已冲了进来。

  弯刀乱斩,为了夺路活命,溃兵已不管前方是谁……

  同时,山上鸣金之声大作,莫哥已下令大军迅速渡过嘉陵江,撤往南岸。

  古剌自己也是军心大乱,根本拦不住这些溃兵,才想后撤,怯薛军已轰然大乱,汇入溃兵的洪流,到处乱逃。

  这些宿卫皆是蒙古贵族子弟出身,已不可比成吉思汗时的怯薛军。

  大汗之死、溃败、鸣金……古剌脑子里一团大乱。

  “大帅走啊!”

  “走啊!”

  有士卒在护着古剌要走。

  古剌回过头,想到要守住大汗的尸体。

  他毅然扬起弯刀。

  “大帅!走啊!”士卒们已是哭求。

  “大蒙古国的勇士!”古剌怒吼道,“你们忘了……”

  下一刻,他被撞在了地上。

  才想起身,一双脚已踩在了他的身上。

  那些还想要拉着他的士卒松开了手,转身就逃。

  古剌弯刀挥舞,连劈倒四五个溃兵。然而,还未支起身,臂上一痛,手中弯刀已落。

  越来越多的人踩过他的身体。

  他已没了声息……

  ……

  李瑕努力压下心中的兴奋,试图看清四散的蒙军。

  他更想要大量杀伤的是汪忠臣部,这事关接下来收复汉中。

  但夜幕已降下,战场上的局势千变万幻,已不可能完美地实现战略计划。

  汪忠臣是连总帅之位都能让给弟弟的人,理智到了极致,马上就领兵向西撤。

  蒙军终究是马快,史天泽、汪忠臣这种一旦见机不妙就逃的,已很难掩杀。

  故而,张珏当机便驱溃兵杀上石子山,冲溃蒙军大部。

  这与李瑕想要的相左,但确实是此时最好的选择。

  一则,蒙哥的尸体,蒙古的宗王、重臣,都在石子山大营中,且兵马多是蒙古诸千户军、怯薛军、质子军,真蒙古人,杀之功劳最大;

  二则,这些蒙军就在山上来不及上马。

  三则,南面就是嘉陵江,蒙军想渡过浮桥,掩杀到江边,效果最好……

  有舍有得,李瑕眼看时机如此,当即放弃追赶汪忠臣部,下令宋军从石子山两边围过去。

  “伤员退下!其余人保持体力追击!”

  “驱赶溃兵,敢返身抵抗者,立杀!”

  “敢组织溃兵者,立杀……”

  ……

  “宋军杀过来了!”

  “走啊!”

  江边风很大。

  数万蒙军已齐聚在大江两岸,连绵近二十里。

  还在列队渡江的蒙军回头一看,只见身后乌泱泱一片,是慌乱的溃兵已冲了过来。

  场面大乱。

  惊天动地的哭嚎。

  “咴律律!”

  “噗通……”

  嘉陵江对岸,宗王莫哥已被抬上一座小山。

  今日,诸将都认为他指挥的不对。

  但事实证明,他一直都是对的。

  他在望台上抱住了柱子,所以蒙哥重伤、勃叉里死了,只有他伤势最轻。

  之后,他认为蒙哥重伤,不宜再待在石子山,应该尽快退兵,蒙哥却指责他怯懦。

  结果呢?

  若是依着莫哥的主意,蒙哥此时已退过嘉陵江。

  史天泽就算抵抗不住宋军,退回石子山大营而已,损失一些汉军,又算得了什么?

  退败一场而已,绝对不至于有现在的惨状。

  甚至,之前围攻钓鱼城之事,莫哥心里也不赞同。

  顺江东向,拿下临安,赵宋都灭了。一座小小的山城,到底有什么非要攻下来的必要?

  此时,看着江对岸的蒙军被溃兵冲散,莫哥咳嗽着,连下了几道命令。

  “传令下去,丢了马匹的士卒,不许过江。”

  莫哥没有盲目想要保全更多的士卒。

  他知道,在这川蜀之地,丢了马匹的人回不去了,只会拖累大军。

  “派信使去重庆……告诉他们,大蒙古国可以撤军,和谈期间,宋人不得攻击大军。”

  莫哥相信,宋廷会答应这个要求,因为迫于京湖的压力,和大蒙古国的国力。

  说了这两句话,他感到肺腑里疼得厉害。

  但还有最后一道命令。

  “传令下去,一定要把……把大汗送过江。”

  这是眼下非常重要之事。

  说完这些,莫哥只觉这个夜冷得厉害,让他这个来自北方的人都承受不了。

  他挥了挥手,打算撤离。

  他打算率军由西向北,控制住合州旧城杨大渊的兵力,驱其为向导,先返汉中。

  忽然,有士卒上前。

  “宗王,刚刚过河的将军们说……”

  一句话入耳,莫哥又闷咳了两声。

  “不要胡说。”他如此应道。

  但心思却不由从战场上移开。

  ……

  当年,正是莫哥与拔都等人一起拥戴了蒙哥即汗位。

  现在,又到了汗位空悬的时候。

  莫哥虽没有继承汗位的资格,但同样是作为拖雷的儿子,他也一定要让汗位在拖雷一系中传承下去。

  玉龙答矢太年轻,没有机会了。

  旭烈兀,西征走了太远了。

  忽必烈、阿里不哥,该把这个消息传给谁呢?

  ……

  “我的哥哥们,你们命真好,有个好额吉。”

  心里念叨着,莫哥没有再回头去看江对岸一眼。

  他再绝情,也不敢多看……

  第四百八十二章 诋毁

  “让大汗渡江!”

  来阿八赤领着最后一支还算整齐的兵马,抬着蒙哥的遗体到了江边。

  他已将他的父亲术速忽里火葬了,骨灰洒向了山川。

  来阿八赤之所以做这个选择,是因为身在川蜀,深陷战事。

  但,火葬是吐蕃佛教传入大蒙古国这些年才有的习俗。

  此事若是细思起来……作为蒙哥宿卫、掌管蒙哥膳食的来阿八赤,与接受过上师八思巴灌顶的忽必烈,都信奉吐蕃佛教?

  当然,此时没人深究这些。

  来阿八赤敢火葬父亲,却不敢轻慢大汗的遗体。

  尊贵的大汗必须被带回漠北草原,天葬。

  “敢拦路者,杀!”

  这支怯薛军毫不犹豫便扬刀向前方拥堵着的蒙军砍去,护卫着大汗与重臣们缓缓移向浮桥。

  “都冷静啊!”有蒙古大将大喊道。

  此人名叫“撒察”,也是怯薛军千户,此时眼见蒙军聚在江边互相砍杀,终于决定要做些什么。

  撒察认为,眼下这场面,不该是这样。

  他想得很简单,只要能让蒙军们冷静下来,完全能反过头来击败宋军。

  他脱离出来阿八赤的队伍,大吼道:“大蒙古国的勇士们!我们至少还有两万人在江边,能让懦弱的宋人追着我们砍杀吗?!”

  来阿八赤大怒,吼道:“撒察!你给我回来!”

  撒察不应,高举着弯刀,还在试图组织起有效的防御。

  “勇士们!随我杀敌……”

  “走!”来阿八赤连忙下令,“快护大汗过江!”

  ……

  石子山上,李瑕已注意到了撒察。

  他绝不容许有任何一个蒙将试图组织起有效的反攻。

  “找到了吗?!”

  “找到了!”

  林子正在地上刨坑,挖出了十余个没有被引燃的火球。

  李瑕抬手一指,道:“别毁了浮桥,让他们挤。”

  “明白!”

  林子顺着他的指尖向山下望去,夜色中,只看到江边竟还有蒙将想要收拢队伍。

  “弟兄们!给我攒足了劲!丢他娘的!”

  “起火!”

  “鞑虏们!爷爷赏你们的……”

  ……

  “走!”

  来阿八赤大吼不已,拼命带人往前杀去。

  他们的弯刀每次斩下,斩杀的都是他们的同袍。

  而看着他们杀过来的蒙军也完全丧失了理智,吼叫着又提刀向别人杀过去……

  一片大乱。

  撒察则是让百余蒙军冷静下来,似乎向力挽狂澜已近了一步。

  “你们在怕什么?宋军吗?!你们真的看到宋军了吗?!在杀人的有几个是……”

  “轰!”

  瓷蒺藜火球已在离他不远的山脚下爆开,铁片飞溅。

  只这一下,已将撒察那天真的想法彻底打碎。

  战争绝非他想的那样,只要兵力更多,战力更强就行的。

  已没有人能让这些混乱的人冷静下来。

  理智?

  宋军要做的,就是绝不让他们还有一丝理智……

  战马悲嘶,撒察已被撞下马来,才摔在地上,已被重重踩了一脚。

  他犹不敢相信眼前的场景。

  大蒙古国战无不胜的勇士们,不可能会这样的……

  “啊!”

  血泼了撒察一脸。

  那是一个疯狂的蒙卒为了去浮桥上,狠狠砍杀前面的人。

  “冷静下来啊!”撒察苦劝。

  马蹄重重踏下!

  又踏碎了一分理智。

  “咴律律!”

  似乎连战马都嘲讽撒察的不自量力。

  除非蒙哥复生,再洒下万丈光芒,让这些蒙军顶礼膜拜。否则,绝无任何人能消除他们的疯狂。

  慌了神的溃兵还在嚎叫,冲杀,任何一个想活命的人都只能向浮桥边挤。

  这是唯一的活路。

  挥动弯刀,杀掉同袍,才能挤到更前面。

  追逐他们的早已不是宋军,而是恐怖。

  数不清有多少人被推入汹涌的嘉陵江。

  江水被染红,浮尸截断了江流……

  ……

  “渡江!”

  来阿八赤终于杀到了江边,连忙命人护送大汗的遗体上浮桥。

  他麾下的怯薛军足够冷血,始终毫不犹豫地斩向自己人,才从混乱中开辟了一条血路。

  来阿八赤松了一口气,正要驱马离开。

  忽然,夜风中传来一句蒙语的叫喊。

  “是忽必烈毒死了大汗!”

  一刹那,来阿八赤只觉天地寂静下来。

  那些杀喊、惨叫,他已全然听不到。

  “是忽必烈毒死了大汗……”

  那人还在喊。

  显然,这支护卫着大汗、重臣的队伍引起有心人的注意,对方就是喊给自己这些人听的。

  “是忽必烈……”

  来阿八赤勃然大怒,转过头,狠狠扫视着身后的人群。

  夜色中,只见弯刀乱舞、马匹嘶鸣,一派人间炼狱景象,根本找不到那几个口出狂言之人。

  “将军!走啊!”

  “走啊……”

  来阿八赤驱马踏上浮桥,策马向前冲去。

  他脑子里乱糟糟的,在这瞬间想了很多很多。

  大汗最后饮的酒,必然是无毒的……他亲手递过去的,很确信没有毒。

  但如何证明?

  验大汗的尸体?不可能。

  或者……等冲到对岸,命人把浮桥上那些人全推下去?

  不,这太疯狂了。

  来阿八赤摇了摇头,再次回头,望向石子山。

  他似想要看清,到底是谁在诋毁漠南王……

  ……

  李瑕依旧站在石子山上。

  此时若是白天,他能望到一副极尽壮观的景象。可惜,夜色削减了这份壮观,平添了无数惨烈,更像地狱。

  李瑕的心思却已从眼前的地狱转开。

  他等了很久,终于有一队宋军押着几个蒙人上前。

  人未到近前,蒙语的呼叫已响起。

  “我们喊了!说好的只要喊了就放我们回草原……”

  李瑕却是用汉语命令了一句。

  “杀了,尸体丢下山。”

  “噗……”

  李瑕看着那些滚落山崖的尸体,这才用蒙语自语了一句。

  “阿里不哥,恭喜,你得到了我的支持,不客气。”

  ……

  张珏走上山顶,手里那大斧一丢。

  凝固的血浆扯动了他手上的伤口,生疼。

  张珏咧了咧嘴,笑道:“我不敢学蒙语,怕朝廷以为我要潜通蒙古。”

  他显然是听到了李瑕的自语。

  但也不再就此多说什么。在他心里李瑕是干大事之人,往后成就要比他高得多。

  “之前,非瑜说要反攻汉中,我说不可能。还拿愚公移山的例子以示固守之决心……哈,今夜想来,是我狭隘了,向你道声服气。”

  一句话,可见张珏之心胸磊落。

  也不等李瑕回答,他累得往地上一躺。

  “真不敢闭眼啊,只怕一醒来,发现皆是场梦,我犹在钓鱼城中苦苦守城。”

  “张将军放心,不是梦。”

  “不可思议。”张珏喃喃道,“如此一战,真不知后世该如何评述我等……不可思议……”

  ……

  惨叫声持续了一夜。

  直到快天亮时,蒙军心中恐惧开始渐消,宋军不敢再追击,俘虏了嘉陵江畔来不及渡江的数千蒙军。

  嘉陵江上的血水许久未曾褪红,浮尸积在浮桥上,铺满了整个江面。

  是役,蒙军至少折损了两万数千人,大部分都是溃败之后为抢夺浮桥而死。

  这是继曹友闻血战成都之后二十年来,宋军战果最大的一场胜仗。

  若再算上蒙哥之死……那便是如张珏所言“不知如何评述”了。

  第四百八十三章 马不停蹄

  十一月初三。

  这是战后的第三天,宋军诸将齐聚钓鱼城将军府。

  他们完全是人人带伤。

  “蒙军分为三股撤军,史天泽、汪忠臣分领汉军,该是从米仓道、金牛道退去,莫哥连夜奔走合州旧城之后挟杨大渊之兵力,追上汪忠臣,双方合兵。”

  李瑕指着地图,道:“如此一来,蒙军两万余人走米仓道;五万余人走金牛道。”

  王坚躺在软椅上,不必起身看地图也对川蜀局势了然于心。

  “如此看来,不宜追击了。”

  张珏看了李瑕一眼。

  因觉得李瑕又会要主张继续追击,他遂将这边的理由一一剖析。

  “蒙军虽然大败了一场,但兵力实在太过于雄厚。如今蒙哥之死对军心之挫伤已渐渐减弱,他们绝不会像夜里那般容易崩溃;

  蒙军皆是骑兵,且一路上的山城要寨皆已投降蒙古,论行军速度、地利,皆不在我方。何况城中士卒皆已疲惫,兵力少,又是步卒,实难继续与蒙军野战……”

  其实张珏不说,李瑕也明白。

  说到底,蒙哥在战场上暴毙,这才是宋军能大胜的原因。

  这样的机会可遇不可求,蒙军已缓过气来,再求战,必然要大败。

  钓鱼城的兵力确实也是不足,这两天只是清理战场、掩埋尸体便已忙不过来,也无力追击……

  李瑕敲打着地图,斟酌了许久,还是开口说了实话。

  都是同生共死过的袍泽,他已能信任钓鱼城这些将士。

  “我打算先赶回成都,领成都守军奇袭利州。”

  一句话入耳,张珏抬起头,有些惊喜。

  王坚却是微微一讶,问道:“此事,帅府同意了?”

  这两人之间,张珏更活络些,王坚则更古板些。

  李瑕道:“我已奉了蒲帅之命。”

  此事,他只不过是向蒲择之提过一嘴。但以当时的情况,蒲帅之显然不可能下令让李瑕去收复汉中。

  这不是玩着闹的事。

  重庆兵马本就捉襟见肘,根本连一个多余的兵力都没有。

  至于成都那一万守军,弃守大江上游重镇,跑去反攻汉中,根本是儿戏。

  谁都不可能想到蒙军这次能败得这样惨……

  王坚、张珏都明白,李瑕不可能领了军令,偏他说这话时一脸坦荡。

  想必就是有这样厚的脸皮,才能一次次乔装改扮,与敌人谈笑风声。

  王坚不愿戳破李瑕,只好默然不应。

  李瑕并不打算再去一趟重庆与蒲择之商议。

  怎么说呢……川蜀宋军就这么一点儿,分守各地都不够。为何别人都调不出兵马,李瑕能?情报。

  李瑕跑得勤快,对局势了解得透。知道蒙军的行军脉络。能把蒙军暂时不会攻打之处的兵力抽调出来。

  这极讲究时机,机会只出现在极短的时间内,必须有迅雷不及掩耳之势。

  若再去重庆,一来一回又是十数日,耽误不起。

  总之是……成都守军打累了,李瑕便跑去领泸州守军;泸州守军打累了,他便跑来领钓鱼城守军;现在钓鱼城守军累了,他又要回去领成都守军。

  “我领成都守军先行,王益心则赶回重庆府,领泸州军、长宁军,溯嘉陵江而上作为支援。到时,也请钓鱼城守军支援……”

  随着李瑕的侃侃而谈,一个大概的计划已摆在王坚、张珏面前。

  它还很粗糙,且包含了太多不确定。

  ……

  “非瑜当知,此事不是我与君玉答应便行的……咳咳……蒲帅能否派兵、能否供应军需?京湖是否需重庆府支援?甚至……蒲帅还能否作主?”

  王坚话到这里,道:“太急、太险了。”

  “是,太急了。”李瑕非常清楚这计划很不妥当,但还是道:“只问王将军、张将军可愿尽力而为?”

  “非瑜,何不先收复川中各个山城?徐徐图之……”

  “一间屋子,抵挡强盗的门,应该在屋外,而不是靠屋内的桌椅。若每次强盗来过,我们只能把这些桌椅修修补补,永远不去堵上门,岂不是永远要被强盗打劫,直到一无所有?”

  李瑕道:“若这不包括汉中的半个川蜀是一间屋子,门应在大巴山脉。若整个川蜀是间屋子,门应在秦岭……要守整个神州大地,那便要杀到阴山敕勒川。”

  有些粗浅的比喻,说不上多豪迈。

  阴山敕勒川,对王坚、张珏而言,却是太遥远的地方。

  他们感受到了,李瑕之志向远比他们更远大。

  两人对视一眼,思忖了许久。

  他们不是在为自己害怕,而是不愿轻易答应却做不到,害了李瑕与将士性命。

  无令调军,不是轻易之事。

  李瑕笑了笑,道:“我真是奉蒲帅之命收复汉中。”

  这不是玩笑,这是他不受阻挠的决心。

  王坚、张珏终于是点了点头。

  “好!”

  ……

  说来,李瑕还只是一个小小的“权知筠连州”,但他要统率川蜀上万兵力却是显得理所当然。

  仿佛这些将士就该听他号令一般。

  其实以他近年来的功劳,再加上有大靠山,必然会升迁。

  只是临安太远,消息传递的速度赶不上他立功的速度。

  士卒们也不傻,最是能直观地感受到跟着谁打仗有前程。

  比如钓鱼城将士就发现,大胜之后,李瑕从未谈过一句关于他自己的论功行赏,对此毫无期待。

  李瑕更在意的是如何犒赏士卒,承诺拿下利州之后,以利州之粮草犒劳。

  对上,他不求官、不谋爵;御下,他只问能为将士们做什么,从不驱使士卒为他谋一己之私。

  一个极富个人魅力,带着蜀人保卫家园,且一战大破十余万蒙军、斩杀蒙古大汗之人……官职高低,对他而言似乎已不太重要了。

  至少,阿吉听完这场军议,已决定到时不论王坚、张珏是否北上,她必领马军寨支援。

  ……

  当日,王益心便乘舟而下,往重庆,请蒲泽之发兵。

  李瑕则牵马离开了钓鱼城。

  他来时,领了一千余人,伤兵暂留钓鱼城中,能随他往成都的已仅有七百人。

  ……

  “诸将士不必再送,相信很快便能再会。”

  夕阳下,王坚抬起伤臂,抱拳。

  “待到汉中重聚,与非瑜痛饮。”

  李瑕虽不爱喝酒,但还是笑应道:“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

  七百骑向西袭卷而去。

  王坚等人却许久还驻立在山坡上。

  “少年壮志,让我自觉年轻了许多。”

  “将军本就未老。我等在这小小山城消磨了太久,也该有新的志向了。”

  “汉中?”王坚喃喃着,眼中渐有期翼。

  “不止。”

  张珏没忘记李瑕那些话,目光已向北望去。

  “阴山敕勒川。”

  ……

  与此同时,保州。

  “慷慨歌谣绝不传,穹庐一曲本天然。中州万古英雄气,也到阴山敕勒川。”

  郝经吟到这里,感慨道:“遗山这诗好啊,若说这中州万古英雄气,大帅认为当今天下谁有?”

  张柔已然会意。

  他凑近了些,悄声问道:“汉制?”

  “汉制。”郝经抬手指了指天,低声道:“答应了。”

  “不仅如此。”他眼睛还亮了亮,又道:“仲谦请求漠南王,此番攻宋,以罚罪、救民、不嗜杀为旨。大帅可知漠南王如何应的?”

  “如何?”

  “必为卿等守此诺。”

  “真盖世明主。”

  两人皆笑了笑,了然之后,避过此事不再谈。

  此时,他们是在忽必烈的大军之中。

  忽必军得到蒙哥命令,五万大军由开平启程,须在明年开春前抵达京湖。

  张柔正在随征之列,今日才抵军中。

  见过忽必烈之后,他迫不及待又来见了郝经,问出了心中颇关心之事。

  显然,这是忽必烈默许的。

  郝经原本就是张柔幕下,经其引见,才入金莲川幕府。

  两人也是许久未见,大事有书信来往,许多小事却未及详谈过。

  ……

  “简章被宋人杀了?”闲话之后,郝经免不了要提到乔琚。

  乔琚是他的学生,随他到了张家,才得以受张柔看重。

  “是。”张柔点点头,一时却不知从何说起。

  “李瑕?”

  “陵川先生也知此子之名?”

  “不仅是我。”郝经道:“连漠南王也知他名号。一是,前些日子,全真教口口声声说是此子气死了他们的掌教。”

  张柔已不关心全真教。

  佛道辩论,全真教已输得一塌糊涂。

  显然,汗廷如今更在乎拉拢吐蕃。

  “除了全真教……”

  “还有兀良合台、阿答儿,以及宗王阿卜干之死。”

  张柔又问道:“漠南王如何评价此子?”

  “安得如李瑕者用之。”

  张柔神情莫名,拍了拍膝盖,长叹一声,有些遗憾地喃喃道:“我低估了漠南王之雄伟气度啊。”

  郝经亦叹息。

  学生被杀,他与李瑕是有仇的,做不到如忽必烈这般心胸宽广。

  “大帅与我说说李瑕其人?”

  “从何说起……他杀了赤那的人,在墙上题了你郝陵川之诗,‘君取他人既如此,今朝亦是寻常事’,此句,我近来感触颇深……”

  郝经眯了眯眼,心头有种说不上来的滋味。

  他这诗,是感慨金亡所作。

  金灭赵、欺宋,最后蒙古杀来,金国上下比辽、宋皆惨。

  但读书人终归只会嘴上说说,李瑕那小子,却是杀人以血字提诗,初出茅庐便是凌厉之气。

  此事说到最后,郝经问道:“大帅打算如何对付此子?”

  “谈之何益?”张柔沉默片刻,道:“许是,他如今已死在伐蜀大军弯刀之下。”

  “是啊。”

  张柔摇了摇头,压下心头的些许烦恼,站起身道:“好了,军务尚忙。”

  “是,攻下整个汉地才是要事……”

  ……

  川蜀的消息太远,尚未传来。

  而忽必烈的大军还在马不停蹄南下,欲直插宋朝防御腹地……

  第四百八十四章 节度使

  若问这兴昌六年十一月,大宋的全盘战局如何,少有人能直观了解。

  毕竟,人的眼睛只能看到眼前,对千里之外发生了什么无从知晓。

  吕文德算是对天下事最清楚的人……之一。

  先是西南战场。

  去岁,阿术攻打交趾,交趾国主同意附蒙攻宋。今年初,阿术从大理经罗氏鬼国攻宋,交趾却并未依照约定出兵。

  吕文德率军阻截,不等阿术至播州,便将这路蒙军击退;

  之后是京湖战场。

  塔察儿去岁秋攻樊城不利,今春继续猛攻。吕文德由播州北上,与贾似道大破塔察儿大军;

  最后是川蜀战场。

  十一月,吕文德终于率军溯长江而上,入蜀支援。

  在吕文德看来,蒙军攻蜀的三路大军马上要全败在他手上。

  纵观整个大宋,兵力已捉襟见肘,处处面敌。

  唯他吕文德,辗转四战。

  他不仅转任四川制置副使兼知重庆府。还建节两镇,官封保康军、宁武军节度使,此为武将之最高殊荣。

  因为大宋只能倚仗他。

  吕文德,已是大宋武将第一人。

  吕家军,已是大宋唯一能战之师!

  ……

  当然,吕文德也看不到千里外的局势。

  他不知道在他离开播州之后,阿术已率三万大军灭自杞国,杀入广西,再次攻宋;

  他不知道在他离开京湖之后,忽必烈已率五万大军南下,直插京湖重镇……

  这些坏消息暂时还未传来,吕文德却是先听到了一个“好消息”。

  ……

  十一月初五。

  三万大军溯江而上,直抵钓鱼城下,吕文德立于战船上放眼望去,只见漫山遍野还是宋军在清理战场,搜索蒙古溃兵。

  王坚虽伤势未愈,已赶到江边相迎,将整场大战前后一五一十说着。

  “李瑕?”吕文德忽抬手打断王坚,问道:“确定是知筠连州的李瑕李非瑜?”

  “正是。”

  “不对。”吕文德道:“朝廷才收到李瑕收复成都之战报,本帅已举荐他为成都府路步马军总管、兼知益州、兼管内劝农营田事节制屯戍军马……其人该在成都,不可能出现在合州钓鱼城。”

  王坚道:“当时他确实赶到了钓鱼城,现今已赶回成都。”

  吕文德被拂逆,大怒。

  可他大略算了时间,也知王坚不是胡言乱语,一时无言以对。

  “继续汇报。”

  “是,李瑕援兵赶到,与城中守军阵斩汪德臣……”

  良久。

  到最后,吕文德脸色愈发难看,只问道:“蒙哥如何死的?”

  “战到正酣,暴毙而亡,许是伤势过重。不过,筠连知州李瑕通蒙语,审问俘虏,得知乃蒙古宗王忽必烈命人鸩杀之。”

  “可笑,你让本帅如此上报朝廷?”

  王坚知吕文德这是何意,抱拳不应。

  李瑕曾私下与王坚说过,可将他李瑕的功劳隐去一些,改说是重庆帅府命人支援、指挥此战。

  但,王坚不愿。

  一是一,二是二。

  “末将所言,俱是事实,吕帅可一一核查。”

  “为何不趁胜追击蒙军,收复青居、大获等诸城?”

  “末将兵力不足。”

  吕文德点了点头,道:“王将军一战拒十万敌寇,朝廷必有嘉赏。暂归钓鱼城镇守,安心等待高升……”

  “末将不求升迁,只请吕帅……”

  王坚打断了吕文德的话,吕文德也绝不让他将嘴里的话说完。

  “本帅军务繁忙,你去吧。对了,蒲择之入蜀以来,寸功未立,连失诸城,现已出川解职,四川兵马由本帅节制。”

  王坚一愣。

  不等他再开口,几个校将已上前拦了拦他。

  “王将军,请吧。”

  “吕……”

  “来人!开堂议事,本帅要趁胜追击蒙军!”

  ……

  “娘的,好在蒲择之先去职了。大哥要是晚来一步,岂不被这老头压得死死的?”

  吕文德的三弟吕文福一直站在后面听着。

  吕文福因兄长提携,屡立战功,已至招抚使之高位。

  他们樵夫出身,如今虽个个高官厚爵,但私下说话也从不遮拦,王坚才被带出去,已开始叫骂不已。

  吕文德眼神中闪过一丝阴翳之色,道:“贾相公是说过忽必烈要弄死蒙哥,但老子没想到,王坚能打出这种胜仗……真他娘的,就差一点。”

  吕文福犹不信,问道:“大哥,这种胜仗……莫不是假马地?”

  “假不了。”

  吕文德道:“旁人看不出,你我兄弟这种惯上沙场的一看就知真假……猢狲。早在下游十里,老子就嗅到这大胜的味了。”

  言语间,完全没有因大胜而开心的样子,反倒很是不快。

  吕文福素来了解自己这个兄长,打仗是真能打,对底下人也是真大方。

  但,好嫉妒,爱排挤他人,这也是出了名的。

  满朝士大夫背地里说他“性尤忌切而贪宝”,形容得极是贴切。

  “什么叫白来?老子才是蜀帅!”吕文德啐了一口,又道:“真他娘的,王坚、张珏、李瑕……老子真他娘好生嫉妒。”

  他这人,虽好妒,倒也坦率。

  “大哥,我看李瑕这小子也不地道。”吕文福道:“既把这情报给了贾相公换消息,还趁机跑来捞功劳。”

  这事,他已看明白了。

  李瑕知道忽必烈要杀蒙哥,特地赶到钓鱼城来,正好蒙哥一死,宋军攻上去……就这么简单。

  至于王坚说的那些偷袭蒙军大营云云,他是不信的。

  吕文德却想了想,目泛思量,喃喃道:“老三,你说有没可能?李瑕是骗了恩相,说不定忽必烈根本没下手,蒙古主就是被他们炸倒望台砸成重伤而死。”

  “怎么会?”吕文福讶道,“不可能那么早就料到能成。”

  “是啊,如果是这样,这小子就太可怕了。”

  “我绝不信。”

  吕文德咂了咂嘴,也摇了摇头,有些疑惑。

  “那就真他娘怪了,恩相说姓李的小猢狲顶呱呱聪明。怎会跑来出这要命的风头?他就不懂?这跟一般打仗可不一样,弄死蒙古主,外恨、内忌,连老子都不敢立这功劳。”

  “乳臭未干的一小娃,哪能懂这些?”吕文福道,“立功心切呗。”

  吕文德自己不敢领这样的泼天大功,心中却忍不住嫉妒。

  事实上,他等到了蒲择之去职的旨意,领兵入蜀,时机刚好。

  稍微掩饰一下,钓鱼城这一战就是他节制四川后打出来的。

  只须说他牵制了蒙军,给王坚、李瑕等人创造了斩杀蒙古主,破敌大胜之机。

  既不招蒙古人恨,有大功,又不至功劳太过反遭猜忌。

  有贾似道在朝堂,这就是真的。

  且李瑕也是贾似道的人,一定会分功……

  这些,吕文德都知道。

  那还嫉妒什么呢?这些人的官位还是不能比得上他吕大节度使。

  才能。

  他嫉妒这些人的才能。

  有才能,却不投靠他吕文德,让人恼怒。

  ……

  “大哥,既然要领了这功劳,弄死蒲择之吧?”吕文福又道,“王坚就是个武人,守在钓鱼城,别的事都不知。蒲择之却是个门清的,不弄死,早晚有麻烦。”

  “算了,让他回乡吧。”

  “我有个主意,弹劾他勾结蒙古,让朝廷流放了他,中途找个人弄死他……”

  “恩相说了,放他一命。”

  “为何?”

  “老子哪知道?!”吕文德啐道,“一个老废物,还理他做甚……”

  第四百八十五章 缩影

  重庆,朝天门码头。

  一身布衣的蒲择之回过头,见易士英领着王益心过来,叹息一声。

  “上了船再谈吧。”

  ……

  小船在江边晃着。

  “蒲帅,末将到重庆的一路上见江上万舟齐发,见是吕文德旗号,末将特地绕过他来见你……”

  王益心不知该如何说,话到这里,已是哽咽道:“打了大胜仗啊!大宋多少年没见的大胜仗!怎还是这样了?”

  蒲择之拍了拍膝盖,笑道:“打胜了就好,你看,你们打了胜仗,这些父老乡亲免遭战火牵连,好啊,多好啊。”

  “蒲帅……”

  “老夫解官了,莫再这般。”

  易士英拍了拍王益心的肩,道:“是,不必如此,战报尚未传回临安。等到时,朝廷知道了蒲帅的功劳……”

  蒲择之摆了摆手。

  他心里如明镜一般。

  将士们能杀敌寇,能改变川蜀遭蒙古大军攻伐的局势。但……改变不了大宋的官场。

  立国三百余年日积月累、刻在骨子里的东西,不是一场大胜能改变的。

  他蒲择之,以蜀人出身担任蜀帅,上任之初,就注定不能长久。

  亲族蒲元圭携家带口献大良城一事,更是让朝廷深深忌惮。

  斩蒙古主的大功不是他蒲择之在任时立下的还好,若吕文德不来抢功,那才真是他蒲择之的杀身之祸。

  蜀地大家族,随时能全家投降是其一,还立下大功、尽得蜀人之心?

  至于吕文德这种真尾大不掉的,朝廷反而没办法,倒成了唯一的倚仗。

  好在吕文德贪财善妒,臭名远扬,士大夫与百姓骂声一片,能让朝廷放心。

  这些,蒲择之明白,也理解朝廷的难处。

  “老了,老了,看你们胜了,已别无所求了,再到行在叩谢了君恩,也该告老归乡了。”

  王益心不由大哭。

  余玠死后这些年,他在泸州军的日子不好过。

  先是随张实在余晦麾下总打败仗,被杀得丢盔卸甲;随张实在马湖江大败,被俘;好在被史俊救回来,今年又被纽璘杀得溃不成军;

  终于是打了一场旷古烁今的大胜仗,蒲择之又要去官了。

  “蒲帅,李将军命我来找你领军令……要我领弟兄们溯江而上……你这一走,李将军怎么办啊?我办不成这差事……误了大事……”

  “大好男儿,哭甚?”

  “我高高兴兴地来……办不成差事。”

  “你是个将军,莫哭了。”

  蒲择之拍着王益心,道:“朝廷的旨意既到了,非瑜该是升了官……时辅,你领着潼川府路的兵马回去。告诉非瑜,不要急着收复汉中,先与新任的蜀帅打好交道。”

  易士英点点头,道:“吕文德……”

  “莫看他名声不好,论行军打仗,我远不如他。”

  ……

  蒲择之看人颇准。

  吕文德人品虽不好,打起仗来却十分有一手。

  之后几日,竟是真让他追上了蒙古宗王莫哥,大胜了一场,斩蒙古千余人。

  ……

  莫哥退到了青居城。

  不是莫哥不想早日退兵,但伤兵、溃兵太多。

  当夜大败之后,许多蒙古骑兵四散而逃。他若不在青居城立足,设法收拢,这些不熟地势的骑兵根本不知如何回归军中。

  且莫哥自己伤势也重,受不了长途跋涉的颠簸,必须有地方稍作休整。

  同时,他派兵扼住从青居城往利州的道路,准备之后走金牛道。

  莫哥与汪忠臣、杨大渊等各部汇合,兵力已有五万余人。

  换作蒙哥、忽必烈,有五万大军,还是能把整个大宋打下来。

  但莫哥不同,他已完全改变了蒙哥在时那种霸道的打法,龟缩防守,只为养好伤撤军。

  见此情形,李瑕、王坚很快便放弃了追击。

  他们一个擅长偷袭、一个擅长守城,手中兵力又不足,根本拿莫哥没办法。

  吕文德不同,所率三万吕家军是大宋如今最精锐的战力。

  宋军昼夜急行军三日,由钓鱼城水路陆路并进。

  蒙军哨马探到宋军攻来,莫哥命杨大渊领兵迎敌。

  杨大渊大造浮桥,封锁十余里涪江江面,使吕文德水师不能行。

  吕文德遂摆开步卒,与杨大渊决战于野。

  莫哥又遣汪忠臣带骑兵支援杨大渊。

  随吕文德入蜀支援的京湖大将刘整、向士璧以奇兵杀上,焚毁蒙军浮桥,宋军水师赶到战场。

  蒙军毕竟士气低落,杨大渊、汪忠臣遂大败而退。

  吕文德挟大胜之士,逼至青居城下。

  他当然不敢继续强攻,蒙军有骑兵之利,又有杨大渊这样熟悉地势、能守山城的降将。强攻占不到便宜。

  另一方面,吕文德在重庆时,已见到了莫哥派遣来和谈的使节,当时,他将使节赶了出去。

  这一战之后,莫哥不得不再派人与吕文德和谈……

  ……

  “本帅说了不算,尔等若有诚意,自提出条件,本帅着人递往行在,面呈陛下。”

  吕文德面对使臣,威风凛凛,又喝道:“否则休怪本帅挥师收复青居城,叫尔等有来无回!”

  话虽如此,其实不管是莫哥还是吕文德都知道,蒙哥一死,现在蒙古根本没人能作主与大宋和谈。

  无非是双方都知打不出结果,莫哥想要拖延时间休整,吕文德想要战功,各自成全罢了。

  于是莫哥又随意指派了个连官位都没有的汉人携国书往吕文德军中,任其送往临安。

  至此,钓鱼城一战李瑕、王坚之功吕文德虽未抢,但节制四川,逼退蒙军的大功已到手。

  且对官家的赤诚忠心亦天日可鉴。

  ……

  向士璧身在吕文德军中,对此极是不屑。

  他是绍定五年进士,如今官任京湖制置参议官、兼知峡州。这次蒙军大举攻宋,他散尽家产募兵,奉命随吕文德入援。

  对吕文德打仗的才能向士璧很佩服,初时也因能随吕文德这样的名将出征而兴奋不已。

  但之后见吕文德为官多年竟还是大字不识,言谈举止傲慢跋扈,两人就已渐渐相处不洽。

  这次,向士璧与刘整立下大功,但吕文德却把他们的功劳隐去不提,论功行赏只顾麾下吕家军……更是让人勃然大怒。

  再说与莫哥和谈一事,吕文德虽无错处,但完全是一心谋私的模样。

  向士璧虽也领兵,终是文人心气,纵观军中,唯刘整与自己处境相似,不由与他每每大骂吕文德。

  刘整亦是义愤填膺,问道:“既如此,请向将军亲自上表报功,如何?”

  向士璧有些犹豫。

  他是客军,暂在吕文德麾下,越过帅府报功,终究是官场大忌。

  “武仲可愿与我一同上表?”

  刘整苦笑道:“我是北归人,不求功劳,罢了。”

  他一副心灰意冷的模样。

  向士璧见此情景,思来想去,还是决定上表据实以述,并弹劾吕文德……

  ……

  钓鱼城一战,宋蒙之间的形势且不提。

  但蒲择之去官之后,川蜀官场显然有了大变化。

  吕文德、向士璧、刘整、王坚等人之间的关系,或就是小小的缩影。

  甚至是这大宋王朝的缩影……

  第四百八十六章 剑门天下险

  这一年,大宋安排在川蜀的将领们,若一眼看过去,称得上将星云集。

  吕文德、刘整、王坚、张珏、向士璧……他们每一个,都有过极耀眼的战功。

  诸如,三千人直捣汴梁、十二人破信阳、三百死士夜袭十万大军,放在青史上都是值得大书特书的名将风范。

  但,这些人聚在川蜀,局势反而显得有些微妙起来,各自原有的气势像是被袍泽将军们抵冲掉了一样。

  与他们对阵的蒙古诸将很快就有了直观的感受。

  这支宋军战力更高,远胜过打钓鱼城时遇到的那些宋军,但,仿佛少了些……锐气。

  莫哥在山顶观了宋军阵势,对此有个评价。

  “那些守着钓鱼城的宋军就像是才断了奶的狼崽子,还不强壮,但恶狠狠的;现在这些宋军像是牛,坚硬的角、强健的体魄,但只有被惹怒的时候才会顶人,你看,他们还在吃草……”

  话到这里,他还咧嘴笑了一下。

  “草原上的牧民,才会走路时,就知道该怎么杀牛了。”

  汪忠臣道:“是像牛,他们还会斗角。”

  莫哥没懂这个笑话,也懒得懂。

  ……

  二十多天之后,莫哥的伤势稍缓,估摸着能承受住路途的颠簸了,便下令撤军。

  他才不会管那个被送往临安议和的信使到了哪里。

  根本就不在乎。

  他又不是大汗,答应的任何条件都不算。

  就让那些永远恐惧着大蒙古国的宋人慢慢的期待着和谈吧。

  等到有了新的大汗,铁骑与弯刀依旧能征服这片土地。

  伤亡?莫哥从不在乎伤亡。太阳升起与落下的地方,都是大蒙古国的土地,只说淮河以北还有数不尽的汉人可以征发。

  蓝天之下,所有土地,都属于成吉思汗的子孙……

  ……

  从四川到汉中,能让大军走的道路只有三条。

  西边的金牛道,中间由巴中到汉中米仓道,以及荔枝道。

  莫哥选择走金牛道。

  因为一开始撤军时,他就是向西逃了,根本不可能走荔枝道。

  且蒙军辎重不足,无心劫掳,需要粮草。

  金牛道经剑门关、利州。既有剑门天险确保宋军不会追击,又有利州粮草补给。

  金牛道当然不止这么长。事实上,它是由成都往汉中的道路。

  说到成都,莫哥没忘了还在攻成都的刘黑马,已派人去命刘黑马领兵赶来。

  这日,已快行军至汉原坡,哨马才回来。

  “报宗王!刘黑马听说大汗……听说消息,已撤回陇西。”

  “额秀特,这个刘黑马!”

  有些大事,莫哥本打算等刘黑马到了再谈的,但没想到竟已撤走了。

  莫哥伤势好转,又脱离了宋军的追击。在入剑门关之前,必须作出一个很重要的决定。

  ……

  “来阿八赤、汪忠臣……你们都知道,马上就要到剑门关了,等出了汉中,就是陇西。”

  莫哥缓缓道:“在那里,浑都海、阿蓝答儿、刘太平、霍鲁怀,这些都是阿里不哥的人。”

  一句话,来阿八赤、汪忠臣神情一动,有些惊喜。

  “宗王,你下决心了?!”

  莫哥点点头。

  阿里不哥、忽必烈,都是他同父异母的兄弟。

  现在,他把蒙哥已死的消息递给谁,谁就能抢先一步争夺汗位。

  论感情,莫哥与阿里不哥更亲近些,两人年纪相仿,从小玩在一块。

  但论势力范围,莫哥先是随阔端屠蜀,食邑又封在河南……帮助经营漠南的忽必烈,显然好处更多。

  马上要到的利州是汪忠臣的地盘,汪忠臣显然是支持忽必烈。

  再不表态,莫哥也担心自己的安危。

  “我要支持忽必烈当大汗。”

  相对而言,蒙古人还是坦率的。

  莫哥直言不讳道:“到了利州,把消息封锁住,我们派人告诉忽必烈大汗的死讯。”

  来阿八赤、汪忠臣大喜。

  “宗王明智!”

  但莫哥咳了两声,脸色转为郑重,开口却又问道:“来阿八赤,大汗的酒……”

  “不是我!”来阿八赤马上应道:“大汗根本就不是中毒……”

  “我知道。”

  莫哥打断了来阿八赤的辩解。

  “额秀特,你忘了?我和大汗是一起摔下来的,我能不知道吗?额秀特!咳咳……额秀特!”

  来阿八赤一时无言。

  莫哥一旦下定决心,也是毫不顾忌,问道:“你知道蒙古将领和怯薛军中,有多少人听到了那句话吗?长生天像是没赐给他们脑子,他们居然能相信这样的蠢话。”

  他瞪了来阿八赤一眼,又道:“忽里台大会上,诸王,还有大汗的儿子们会支持谁,还用我说吗?”

  汪忠臣早就在想这些事了,道:“只要宗王答应,到了利州,我们把人控制在城里,只许进,不许出。”

  莫哥稍稍满意。

  这就是他今日谈话的目的。

  他要让忽必烈看到他做出的支持。

  “快到剑门关了,都注意些,别等过了关隘,有人跑去漏了消息……”

  突然。

  远远传来了叫喊声。

  “宗王!宗王……”

  莫哥大怒。

  他正在与人商议这般要紧之事,早已下令不许让人靠近。

  但那哨马还是一路赶了过来。

  “宗王!剑门关……剑门关……宋军正在打剑门关!”

  听到消息的一瞬间,他们完全不相信剑门关会出现宋军。

  哪里来的宋军?

  蒙哥入蜀以来,苦竹隘、大获城、青居城是一路扫过去的。

  整个川蜀,所有的宋军只在钓鱼城、重庆,如今唯有入援的吕文德还在蒙军大军南面。

  根本不可能有宋军。

  “不可能!”

  “绝不可能!”

  ……

  春秋时,秦国骗蜀王说,要送五头金牛给蜀王。蜀王很高兴,派力士开凿蜀道。

  于是,秦惠文王派司马错沿蜀道南下成都,灭了蜀国。

  这便是金牛道。

  金牛道途经大小剑山之间的阁道三十里。其中,大剑山中断之处,壁高千刃,天开一线,奇险无比。

  因此,诸葛亮在此修建剑门关。

  诸葛亮五次出祁山,姜维十一次北伐,皆经此地。

  所谓“剑阁峥嵘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所守或匪亲,化为狼与豺”,剑门关是真的险峻。

  关隘两侧峰峦仿佛是倚天长剑,仞高万丈,它几乎从未被正面攻破过。

  但,邓艾偷渡平阴道、王全斌抢渡来苏……剑门关自古也不缺这样的故事。

  李瑕要收复剑门,要的就是一个“快”字。

  这些日子,吕文德入蜀与莫哥对峙,李瑕却始终在快马狂奔,日夜赶路。

  抵成都之后,他更是一刻未歇,直接便点兵杀向剑门关。

  便是睡觉,也是绑在马背上让人牵着马行军。

  抵剑门关后,李瑕的打法也与历次抢关类似,偷渡而已。

  他虽喜扮作蒙军,但这峡谷中阁道连绵数十里,便是要诈开城门,兵马也无从隐藏。近万兵力与千余兵力根本是天差地别。

  剑门关南北两侧,北坡陡、南坡缓,其实是更适合由蜀人抵御北兵。

  李瑕命杨奔领小股骑兵偷渡来苏。

  他自己则领主力猛攻南面,非是为正面攻破关城,而是吸引蒙军,为杨奔创造时机。

  如今蒙军在剑门关的兵力并不多,二千汉军,只需奇兵杀出,蒙军必溃退。

  ……

  十一月末的寒风凛冽,杨奔正贴着墙一步步走在猿猱道上,额头上冷汗直冒。

  猿猱道之名,来自李白诗中“猿猱欲度愁攀援,西当太白有鸟道”一句。

  绝壁之上,每走一步,都让人胆颤心惊。

  终于,杨奔听到了前方的杀喊声正激烈。

  他不由加快脚步……

  待好不容易跃下山道,一双脚已是软的。

  目光看去,已能看到剑门关上的守军正在全力防备……

  “杀过去!”

  “杀啊!”

  先到的十余宋军依然心跳得厉害,大骂杨奔是疯子。

  “杀!”

  曾是云顶城守军的皮丰此时已编在杨奔军中,还在猿猱道上艰苦攀援,忽转头一看,只见远处尘烟滚滚。

  “蒙……”

  “不许喊!”

  皮丰大叫一声,吼道:“杀!”

  他当然知道那是什么。

  蒙军来了!

  皮丰脚步愈快,差点被一块小石子绊了个踉跄,再看那悬崖绝壁,只觉心都要跳出来。

  他却是一把握住一根枯藤,要荡过前方的“之”字形栈道。

  “啊!”

  李瑕是疯子、杨奔是疯子,他皮丰也能当疯子!

  因为蒙鞑大军要到了,要尽快拿下剑门关。

  拿下剑门关,再不用苦守云顶那小小的山城。

  “川蜀是我们的!”

  吼声回荡在山谷之间,皮丰已喊破了喉咙……

  第四百八十七章 稳扎稳打

  “蒙军来了。”

  蒲帷快步而来,在李瑕耳边低声说了一句。

  “哨马探到,蒙军在十余里外。”

  李瑕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向孔仙走去。

  他们正在猛攻剑门关不假,但道路太狭窄,只有排头兵可以杀上南坡。后面的宋军则负责放箭、抢救伤员、运输物资。

  中军这边,一列列的兵士则只能仰首等待着入关。

  孔仙正在大喊着激励士气。

  他长年镇守云顶山城,知道攻这种奇险之地,攻心比攻城要有用得多。

  “将士们听到了没有?!北面的奇兵已经杀到,很快我们就要收复剑门……都喊起来,吓破那些蒙鞑的胆!”

  “告诉他们!他们的鞑主已经死了!”

  “我们的李将军斩杀的!”

  宋军们轰然叫好。

  却也有校将凑到孔仙身边,道:“将军,编个歌呗,这样哇哇地喊,能吓到那些蒙军吗?”

  孔仙还未开口,后面士卒又是一阵声浪。

  李瑕来了。

  带着击杀蒙哥的消息回到成都,他的威望已在军中达到顶点。

  所有人都想听听钓鱼城之战具体是如何回事,李瑕却没时间与他们多说,一直是不停地行军,行军。

  他带回的七百余精锐也是累惨了,大多数已没有体力进剑门关,包括有伤在身的聂仲由,被留下镇守成都。

  只有林子等数十人还能继续随征,各种事迹也就是从他们口中传开。偏又没个详细的,让所有将士心里痒痒的。

  全盼着攻下剑门关,拿下利州,好好庆功。

  李瑕每走一步,两边的宋军纷纷挺直腰板,甲胄皮革摩擦的声音“唰唰唰”让人振奋不已。

  孔仙一转身,当即便抱拳道:“李将军。”

  论官职,他这御前右军统领、兼潼川府路都统还高于李瑕一个权知筠连州。

  以前,有事是李瑕与孔仙商量,请他如何如何;如今李瑕虽还未升迁,孔仙已是只打算听令。

  一个简单的表现就是,李瑕不必再解释“蒙军来了”,只请孔仙指挥继续攻城。

  “李将军放心!”

  孔仙接过令旗,又道:“但有吩咐,李将军派人传令即可!”

  这支兵马的指挥显然更高效起来。

  李瑕转身又向后军走去。

  “俞田、宋禾!各领一千人,随我走!”

  “是!”

  又是齐唰唰的脚步声,道路两侧的士卒还在列阵向前攻关城,道路中间的士卒大步向另一个方向走。

  队列齐整,煞是漂亮……

  ……

  一路到阁道入口处的山林,俞田、宋禾领了吩咐,便开始向山崖两侧攀援。

  俞田心头火热。

  他也是马湖江之战时被俘虏过的宋军,在庆符被李瑕救回来,从此就跟着李瑕,经历了大理、成都诸战。

  只领着百人的佰将们并未在这些大战中崭露头角。他们更像是在被李瑕一点点拉扯起来,慢慢地成长。

  到如今,俞田感觉心里有种冲动,想做些更大的事。

  钓鱼城守军能打出一场旷古之战,他们这些最早跟着李瑕的旧部更该打出大胜来。

  满腔热忱,杀到剑门关来,他娘的却被堵在这阁道里,就两千人守军。根本轮不到俞田这些排在后面的人来杀。

  好在,大股的蒙军来了。

  这想法很奇怪……

  “别蹲着,脚会酸,给老子趴下,叶子盖住头盔,埋低。”

  俞田已经很熟悉怎么埋伏了。

  这是他们最擅长的打法。

  他布置好兵力,火折子备好,把瓷蒺藜火球在面前排开了,又骂道:“看什么看?要你们看吗?蒙军到了没,老子会看。趴着眯下,别睡过去了。”

  “一个个把命令传过去,放一半蒙军过去,等老子喊。”

  “传过去,一半蒙军过去,等他喊……”

  一会之后,这片山林又恢复了平静。

  ……

  良久,马蹄声起,尘烟阵阵。

  先到的是一支探马赤军,杀向剑门关。

  已没时间给蒙军登高望远。

  李瑕登高而望,并不下令马上开始攻击,他打算等大股蒙军进了阁道,堵住路口,截断蒙军。

  计划有些冒险,需要保证在蒙军杀到剑门关之前,杨奔的奇兵能惊溃关城上的守军。

  但他敢冒这个险,他对麾下士气正盛的将士们有信心,也知道蒙哥死后的这支入蜀蒙军战意并不高。

  千余蒙军才进山谷。

  突然,只见远处蒙古大军扬起的烟尘已不再向进,旗令摇摆。

  李瑕看得懂蒙军旗语,知那是大军就地扎营之意。

  他皱了皱眉,果断喝令。

  “动手!”

  “嘭!”

  火球开始砸下,宋军从山林中杀出。

  ……

  但李瑕却有些失望。

  蒙军没有入套?

  为什么?

  埋伏被看出来了?

  不应该的,蒙军绝对想不到会有近万宋军在攻剑关门。眼下应该不顾一切抢回关城才对。

  不,不是蒙军看出来了。

  而是局势变了……

  那五万余蒙军就在那里,转攻为守了。李瑕在心里问自己,有办法击败他们吗?

  没有。

  他只会利用川蜀的山川快速机动,吸引锐气正盛的蒙军进入预设的战场,埋伏、偷袭;利用坚城要塞与蒙军相持,利用一切办法混入敌军,杀将斩旗……

  这些打法曾一次次让他打出胜仗。

  但现在,行不通了。

  兵法有正奇。

  兵法正道,要的终究是实力,大量的兵力、强大的战力;奇道只是将大战场分成小战场,使自己在小战场上的实力辗压敌人。

  蒙哥一死,蒙军不会再像战略进攻时那么容易进入埋伏。

  大战场不能分成小战场。实力不够,就不适应眼下的战场局势。

  甚至,山垒守蜀的时代或许将就此过去。

  往后若忽必烈大量起用汉军,必然会改变原有的草原战术。

  随着汉军成为主力,也许宋蒙战场上,更多的将会是大规模的对垒会战。

  这正是李瑕还远远不够成熟,且一直在尽力避免的打法。

  不仅是他不擅长,放眼整个大宋,自孟珙死后,已再没出现过帅才。

  ……

  山下那小股的厮杀还在继续。

  李瑕却觉得不满足,感到恐惧,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的恐惧。

  像是在成为冠军的路上,每一秒都可能被别人反超。

  他必须更快速地成长起来,成为帅才……

  ……

  莫哥领着大军才赶到剑门关十余里外,眼看前方那阁道有十余里长,当即便下令大军停下。

  不像李瑕想得那么多。

  他想得很简单……不想打。

  如果是小股宋军,当然是马上夺回剑门关。

  但,这支宋军能如此迅速地攻打剑门关,其主将必是有能耐之人。

  在不知对方兵力的情况下,冒然进入狭窄的阁道……那不是长生天没赐脑子是什么?

  换作是之前,蒙军横扫川蜀时,或许会有将领一头扎进去。那是立功心切。

  现在,还立功给谁看?大汗都到长生天了。

  汪忠臣心忧利州,倒是倾向于立刻进发剑门关,还在策马赶到莫哥身边想要劝一劝。

  人还未到,只听前方杀喊声大作。

  “报!前方探马赤军中了埋伏,被宋人截断了……请宗王支援!”

  汪忠臣才想要上前请命,只听莫哥已大喝道:“鸣金!收兵!”

  顿时,鸣金声大作。

  ……

  “宗王。”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但没弄清楚这个可怕的山谷里到底有多少宋人之前,我绝对不去!”

  莫哥还有句话没说。

  “我不是那个愚蠢到一定要在钓鱼城磕破头的哥哥。”

  汪忠臣沉默了一下,也渐渐冷静下来。

  他很在乎利州,毕竟弟弟汪德臣辛苦经营了十余载,这不假。但事实上,汪家的根基在巩昌。

  就好比,张柔镇守亳州、史天泽经略开封,但他们始终是“顺天张家”、“真定史家”。

  眼下,安全撤离川蜀,助忽必烈继位,才是保证巩昌汪氏利益的根本。

  当然,剑门关也不能说丢就丢。

  汪忠臣冷静下来之后,立刻便派哨马去打探。

  直到天黑下来,在汪忠臣打探战况的时间里,剑门关已落入宋军之手……

  第四百八十八章 小官

  莫哥这几日迷上了养生。

  他命人每日宰杀一只牛,把自己放到牛腹里,希望如此一来身上的伤势就能痊愈。

  汪忠臣、来阿八赤站在大帐中,看着摆在满地的血淋淋当中那个“人头牛身”的莫哥,一时也是莫名其妙。

  “宗王,你这是……”

  “牛血的好处,你们不懂。”

  这是蒙古大夫治伤的妙招,因此蒙古大夫往往有神医之称。

  莫哥感受着牛腹的包裹,开口有些吃力,问道:“打探清楚了?”

  “是,宋军该是成都来的。”汪忠臣道,“我估计,刘黑马应该是败给李瑕了。”

  “李瑕。”

  莫哥闭上眼,喃喃了一声。

  这已不是他第一次听到李瑕的名字。

  早在青居城,他与吕文德和谈之时,吕文德便说过“本帅麾下王坚、张珏、李瑕便可破尔等十万大军,本帅大军亲至,更当……”

  吕文德显然是故意的,不想让蒙古人把大汗的死记恨在他头上。金国和西夏的教训摆在那里。

  当时使臣转述,莫哥只当李瑕是钓鱼城守将之一,与成都那李瑕重名。

  就像草原上有很多“巴图”“巴特尔”。

  这事听起来很蠢,但汉人的名字重音又多,又不像蒙古人的名字有直白的字面意思,其实对他们来说是非常非常难认的。

  再加上,成都和钓鱼城隔得太远。

  现在回想起来,很多事的脉络就清晰了。

  “宗王,有没有可能是这样,李瑕先击败了纽璘,又击败了刘黑马,然后赶到钓鱼城,又赶到成都,所以成都的宋军才能这么快就……”

  “额秀特!”

  莫哥大骂不已。

  “额秀特!额秀特!死了几个都元帅、宗王了,还有大汗!为什么每次在地图上,你们都没标出李瑕在哪里,有多少兵力?!”

  来阿八赤、汪忠臣对视一眼。

  汪忠臣只好命人去把杨大渊叫过来。

  四个人汉语、蒙语讨论了很久。

  莫哥终于发现了一个极可笑的事实。

  迄今为止,李瑕根本就是宋朝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官。

  在这一切发生之前,他没有名义上的任何一点统兵之权。

  他的名字,出现在蒙军战报上时,前面永远有一串宋军大将的名字,史俊、蒲择之、张实、朱禩孙、易士英、王坚、张珏……

  蒙军亦不可能在地图上标注宋军兵力分布时,找到李瑕的兵力在哪。

  “兀良合台、阿卜干、阿答胡、纽璘、汪德臣、孛里叉……我大蒙古国战死了这么多元帅,为什么?!为什么他还是这么小一个官?!”

  “臣不知。”杨大渊应道。

  “他说什么?”莫哥问道。

  “宗王,他说,赵宋太愚蠢了,必被蒙古灭亡……”汪忠臣答道。

  莫哥大怒。

  “这显得我也太愚蠢了!明白吗?!和这样愚蠢的敌人打仗,让我看起来就像一个瞎了眼睛的蠢牛!”

  来阿八赤、汪忠臣看着裹在牛腹里的莫哥,一时又是无言以对。

  ……

  无论如何,眼前的剑门关丢了。要么就打过去,要么掉头走米仓道。

  当然,也有别的办法。

  比如直杀成都,再顺江下叙、泸,千里迂回至吕文德后方,破重庆,顺长江而下,与忽必烈会师,直捣临安。

  事成,必灭宋。

  若此时,处在莫哥这个处境的人是蒙哥、忽必烈、旭烈兀、阿里不哥……或者李瑕,必然有此魄力。

  但莫哥没有。

  他不需要。

  他只需要从牛腹当中钻出来,吩咐一句。

  “走米仓道,让我看看,吕文德敢不敢与大蒙古国的勇士在野战中交锋。”

  是,他莫哥相比那些同父异母的哥哥们,是个庸人。

  但相比当世其它将领,莫哥也是最顶尖的一批,领五万余大军,稳扎稳打。

  谁能拦他?

  ……

  利州这个地方,与汉中还隔着大巴山脉,要到汉中还要穿过绵长崎岖的金牛道,其实属于川蜀地界。

  但它又是剑门关以北,与川蜀被天然划分开。

  因此,他才能成为蒙古攻蜀的前沿阵地。

  汪德臣在此屯田,既不需从汉中运输粮草,又不担心宋人反攻。

  那么,拿下剑门关之后,摆在李瑕面前的路有两条。

  一是,攻利州,然后沿金牛道反攻汉中,若是顺利,能赶在蒙军从米仓道抵达汉中之前堵死蒙军。

  二是,扼住剑门关,关门打狗,把蒙军拖在川蜀,若能击败蒙军,挟大胜之势,破利州、攻汉中将势如破竹。

  李瑕没有冒然下决定。

  他很担心莫哥会直趋成都。

  因为如果是他,一定会作这个选择。

  李瑕遂派出大量的哨马,远远观察蒙军的形势。

  ……

  夜色中,剑门关两侧的峭壁看着依旧吓人。

  宋军的欢呼声许久未停。

  远远还能听到刘金锁在大喊大叫。

  “兄弟们看过来!皮丰这小子真是胆大,哈哈,有我老刘的风采,就说,那么险的悬崖,一跃,跃过来咧,要我这身板,上都上不去……”

  “皮大哥,当时你咋想的?”

  “哪还能想,吓得魂都掉了……”

  “哈哈,你们没看那些蒙军吓成什么样了,老子当时就在南面攻城,正见那些蒙军转头,以为神人下来了,尿裤子咧……杨臭脸,你说句话啊,你这次有两下子……”

  “寻常事,没什么好说的……”

  李瑕一路听着这些,走上城头。

  风大,安静了些。

  孔仙正站在城头上,转头道:“李将军放心,大可先去歇歇,我守着城,绝不会丢。”

  他守了云顶城十余年,确实有底气说这话。

  “不是信不过孔将军,我等哨马回来。”

  孔仙走到李瑕身边,指了指北面,道:“我和世显还有个差遣,利州驻扎,哈……我们是利州的官。”

  话到这里,也不知道说什么。

  萧世显已经死了,孔仙却还想带着他的遗志到利州上任。

  “当年余帅也打回过这里,去年蒲帅也打回这里。”孔仙拍着城垛,又道,“真怕又只是一场梦啊。”

  这话,李瑕听着耳熟。

  他转过头,问道:“孔将军认为,我们该先打利州还是先攻莫哥?”

  “若问我,先打利州。”孔仙道,“蒙古主都死了,我不信莫哥敢去成都。”

  这便是为帅比为将的难处了,还要考虑大局。

  此时,远处有马蹄声起,是哨马回来了。

  “报!吕帅大军就在蒙军后方,吕帅邀将军共击蒙军……”

  第四百八十九章 帅令

  吕文德追着莫哥,本是要将蒙军赶出川蜀。

  这日,哨马回报,蒙军到剑门关阁道不入,已安营下寨作严守之态。吕文德一听就猜到了大概。

  蒙军都到眼前了却不过剑关门,只能是因为前面有宋军,甚至已经攻下剑门关。

  有这个实力又能出现在这里的宋军将领,不难猜。

  接下来的局势,吕文德也能推演出来。

  李瑕还在打剑门关的时候,莫哥都不肯杀过去。等打下关隘,莫哥肯定更不愿意攻坚了,一定会掉头走米仓道。

  能放蒙军走吗?

  原本是能。

  原本吕文德觉得这仗只能打成这样了,够了。

  但现在李瑕堵住了一头,他吕文德亲率大军赶过来,却堵不住另一头,面子呢?

  才入蜀任帅,丢这么大一脸,节度使的威风在哪?

  吕文德脸色又阴翳下来。

  他不仅好嫉妒、贪财,他还好面子、跋扈。

  说起身上的毛病,他太多了。

  但还真就不怕死、不怯战。

  从一介樵夫,一刀一枪从血海里杀成了两镇节制使,从西南打到京湖,从京湖打到巴蜀,他什么时候望风而逃过?

  简单来说一句话。

  “老子是大宋第一武将!你能打的敌人,老子也能打!但打完仗,功劳是老子的!你敢跟老子论功劳,老子弄死你!”

  他就是这么一粗人,不识字,不搞孔夫子那套礼啊、让啊的。

  主意定了,那就是不能被李瑕比下去,必须跟莫哥打。

  但这仗……却也太难打。

  要堵住米仓道,首先就得收复巴中。

  蒙军是骑兵,步卒肯定没办法比蒙军先到。

  那就只能分兵,大军先挡住蒙军,派小股兵力夺下巴中。

  攻城伤亡重,让向士璧、刘整这些猢狲去……打下了,功劳是他吕文德的。打不下?军法处置。

  这么一分兵,三万人就剩两万五千人,要在野战中阻住蒙古五万人,一定打不过。

  那就让李瑕带兵出来,前后夹击。

  能不能胜另说,先拼他娘的。

  ……

  吕文德既有了战略,半点不婆婆妈妈,马上便派哨马绕过蒙军,去剑门关递信。

  他一边等李瑕回复,一边立刻便开始在嘉陵江两岸布防,切断莫哥东向巴中的道路。

  这种数万人的大战役,全然不同于数千人的拼杀,抢占要地驻军才是第一要义。

  虽是初次入蜀,吕文德却对地势成竹在胸,首先派兵占的就是大获城附近、阆中一带。

  吕家军被称为“黑炭团”,将领基本都是吕文德亲族,以及家乡的樵夫、炭农。

  这些人向来与他一心,俸禄丰厚。随吕文德转战四方,哪怕到播州、罗氏鬼国那种穷山恶水,也从不叫苦叫累,确实是百战之师。

  “兄弟们!老子这次不是闹着玩。立了功,全都加官进爵,哪个敢挫了老子的威风,他娘的就埋在蜀地当炭烧……”

  吕文德帅令一下,吕家军连夜行军,竟是在一夜之间拉开防线。

  暂时而言,今日之大宋,还真就只有他有这份兵力、有这份能耐……

  ……

  剑门关。

  当夜,李瑕派出的哨马带回来了吕文德的信使。

  来人也姓吕,叫“吕大用”,是个魁梧汉子,因是与吕文德隔了两个村的同乡,在李瑕面前也一副大咧咧的模样。

  ……

  “李将军问那许多做甚,大帅叫你打,打就是了!”

  “易士英将军、王坚将军、张珏将军没带兵来吗?”

  “嘿!”吕大用有些不耐烦,道:“把兵全带出来,那后方谁防?粮草谁运?李将军要不会打仗,听大帅的就行!”

  “蒲帅……”

  “都说了,蒲择之罢官了,到临安去了。”

  吕大用瞪着李瑕,又道:“我说李将军,你别是怕了蒙鞑吧?没甚好怕的,吕家军从南杀到北,从东杀到西,都不知打了多少胜仗了!”

  李瑕于是也看着吕大用。

  他目光冷冽,直将这汉子看得发毛起来。

  “干啥?我可说了,李将军升官了,哈哈,到大帅面前领官吧。”

  “刘金锁。”

  “在!”

  “带这位壮士去歇息,今日收复剑门正好小小庆功,好好招待他。”

  “好咧!”

  刘金锁、林子上前,按着吕大用就走。

  不一会儿,还传来了刘金锁热情的笑语声。

  “嘿,兄弟,你这匕首蛮漂亮,送我行吗?”

  ……

  孔仙在一旁看着,也感受到了吕家军的跋扈。

  但跋扈是一回事,大局又是另一回事。

  他不久前才表露过对收复利州的急切向往,此时却又犹豫起来。

  “恭喜李将军升官……”

  李瑕对此倒不在意,沉吟之后,向孔仙道:“接下来的战事,不必急着下决定,我们先哨马打探利州虚实,如何?”

  “正是此理。”

  ……

  这夜,杨奔正坐在那与士卒们闲聊,算是对今日收复剑关门一役的战后总结。

  说着说着,宋禾走过来,也不打招呼,向杨奔说了一句,转身又走掉。

  “这仗打得不错,有点本事。”

  杨奔不由笑了起来。

  当时在大理,于柄战死,杨奔代其任佰将以来,宋禾还是第一次夸他。

  笑着笑着,杨奔抬头一看,见城头上李瑕招了招手,连忙跑上城头。

  “阿郎莫非是铁打的?也该歇一歇。”

  李瑕摆手,示意他上前,问道:“聊聊你在吕家军时的事?”

  杨奔一听,莫名有些紧张。

  “阿郎,我没有……”

  “没事,我就想了解了解吕家军。”

  杨奔这才松弛下来。

  “当年我杀了人,被刺配充军……听说吕文德能战,麾下还有一大将叫夏贵,此人也是获罪,刺双旗于面上,被称为‘夏旗儿’,因战功受吕文德提携。遂想方设法调到吕家军中。”

  他眯了眯眼,目光带着回忆。

  “吕家军能战确实是能战,军中皆是勇悍之人。但贪也是真贪,京湖原有兵力二十万,兴昌三年,吕文德知鄂州,裁兵十余万,将定额军饷据为己有,此事满朝皆知,他反以为荣,称三万吕家军、胜三十万兵力。

  再就是,吕家军排外。非吕氏亲族、同乡、樵夫、炭夫出身者,立再多劳功,也永不得提拨。我出生入死,京湖两年、播州两年,连个队正也不是。后来才知,夏贵能一路升迁,不仅因他勇猛,还因他是吕文德同乡。”

  李瑕问道:“见过吕文德吗?”

  “未曾。我在他女婿范文虎麾下,呵,尽日只在军中打马球,随他耍戏者才得升迁。”

  杨奔说到这里,不满之意愈显,啐道:“怎样的兵、怎样的将。一群悍夫狂徒,骄纵武阀。”

  “吕文德邀我们共击蒙军,你怎么看?”

  杨奔想了想,道:“阿郎若兵出剑门关,蒙军必掉头主攻我等,吕文德只会任我等死战,他自守嘉陵江,等待战机。”

  “若有战机,他能战?”

  “能。”

  虽然不满,但杨奔不得不承认这点。

  “吕家军不怯战……不过,战后论功,又全是吕家军之功劳。”

  李瑕点点头,算是有了大致了解。

  杨奔沉默片刻,抱拳道:“若问末将,私心实不愿阿郎随吕文德出兵。但大局为先,若吕家军大败,川蜀大好局面必毁于一旦……两相为难,请阿郎定夺。”

  “那吕文德为何不退?放蒙军走米仓道便是。”

  “末将不知他怎想的。”

  李瑕拍了拍城垛,道:“吕文德是料定了我必须听他的啊。”

  他沉吟着,又喃喃了两个字。

  “蜀帅……”

  ……

  那边吕家军已赶赴苍溪、阆中布防。而吕文德大营中,刘整听到命令,却颇有异议。

  “吕帅,末将认为不必取巴中。”刘整未接过军令,而是抱拳道:“末将可带兵翻过山林,伏兵于米仓道,重挫蒙军……”

  “放你娘的屁!”

  吕文德大怒。

  “山有那样好翻,还修米仓道做甚?!你无非是嫌攻城费兵力,你们这些客军入援川蜀,满脑子只顾着保全实力?!难怪你在箭滩渡败成那样……”

  “吕帅明鉴!箭滩渡之败,蒲择之予末将之兵力本就不足……”

  “老子明鉴个屁,老子管你?!叫你把巴中打下来,军令如山,你受还是不受?!”

  刘整怎么看都认为他的计谋都比吕文德高明得多。

  偏是官职被吕文德压着,没办法。

  但他脾气也不小,冷着脸上前,单手接了令,转身就走。

  吕文德见此情形,怒喝道:“俞兴,你带一千人随他们去!”

  他麾下大将俞兴会意,咧嘴一笑,故意大声应道:“大帅放心,没人敢不听大帅之令!再自以为是也没用!”

  ……

  事实上,吕文德也意识到了刘整的打法更好一点。

  但也有风险,取巴中无非是损失大点,反正的也不是折损吕家军。

  最重要的是,战该怎么打,由他吕文德定。

  按蜀帅说的来。

  第四百九十章 赛跑

  剑门关一派繁忙。

  “吁!哨马冯友三,探利州归营!”

  “上前来看!”

  北面城头上宋禾亲自探头看了,见确是麾下士卒。

  “望楼!阁道上可有蒙军尾随?”

  “报!数里未见尘烟!”

  “开城门,放哨马入关……”

  南面城门倒是开着,一队队宋军士卒正在伐木,补充城头擂木,大起砲车。

  每隔一段时间,便是十数骑哨马袭卷而去。

  灰尘滚滚的阁道中,也有快马奔来。

  “吁!再传,四川安抚制置使、兼知重庆,保康军、宁武军节度使吕帅之令……”

  “娘的,就知道催催催,一天三道军令,烦死个人……望楼!阁道上有没敌兵跟着这些信使的尾巴?!”

  “城下信使等着!我家将军军务繁忙!”

  刘金锁对着城下大喊一声,转身走过城头,一路上只听叮叮当当,都是打造砲车、云梯的声音。

  “咚”的一声,云梯架在内城墙上。

  “攻城!”

  一队宋军噔噔噔从云梯窜上来,吓了刘金锁一跳。

  那是俞田在带人操练,演练攻城战法。

  再往城中校场上一看,一个方阵的宋军还在列队。

  “老俞!要不要老子带人砸你?!攻城哪有这么轻巧……”

  “滚开,别挡着老子的人……”

  刘金锁哈哈大笑,大步向城楼走去,路上还被林子撞了个满怀。

  “你个不长眼的猢狲。”林子嘴里还叼了个锅盔饼,掉在地上,捡起往刘金锁嘴里一塞。

  “皮丰在哪?”

  “那呢……你传令?啥事?要不让我……”

  “闭嘴,关你屁事。”

  刘金锁又哈哈大笑,上了城楼,只见一队哨探匆匆下来,显然是刚汇报过利州情报。

  “报!吕文德又派人来了!”刘金锁大喊道。

  “等着。”

  刘金锁就进去等着,听着李瑕正与孔仙、杨奔议论。

  ……

  “没有偷袭利州的机会了,只能强攻。”

  “剑门关天险,将军攻下剑门关这么大动静,利州必然已得到消息,守军有了准备。”

  李瑕抬手在地图上标注着。

  “汪惟正……据我了解,此人是汪德臣之长子,他年岁与我差不多,字公理,有个蒙古名,叫‘扎刺儿’。”

  孔仙问道:“将军何以知道这些?”

  既知道李瑕已迁任成都府路步马军总管、益州知州,虽官印还未领,孔仙已摆好了姿态。

  何况,钓鱼城一战的消息还没传到临安,等到了,李瑕必然还要升迁。

  “我有个朋友叫李庭玉,闲聊时说的。”

  刘金锁听林子说过李瑕混入礼义山城之事,听得“朋友”二字哈哈大笑,被杨奔瞪了一眼。

  李瑕没理他们,沉吟着,缓缓道:“算来,汪德臣死在钓鱼城。汪惟正很可能是奉命从巩昌过来袭爵,到利州停下……这人是新任的总帅,但还没拿到金虎符。”

  孔仙虽不了解汪惟正,但随余玠打过汉中,对汪家还算有了解。

  “汪惟正年轻,该不足虑,汪家兄弟却个个难缠,汪直臣、汪良臣、汪翰臣、汪佐臣、汪清臣……但凡有一个在利州,这仗就不好打。”

  “是啊。”

  李瑕还在低头标注。

  “我们尚未完全探清楚利州的兵力,仅说目前哨马打探到……昭化城有五千兵力。”

  昭化是座小城,处在白龙江与嘉陵江交汇处,是从剑门关出了阁道遇到的第一个城垒。相当于利州的又一个门户。

  “推算可知,利州城中,只怕总兵力能逼近三万人。”李瑕道。

  孔仙问道:“有这么多?”

  “甚至不止。”

  杨奔道:“阿郎是算上了后勤?”

  “是,蒙军后勤称‘奥鲁军’,虽然不全是战兵,守城却是绰绰有余。”李瑕道:“便是奥鲁军,战力也比我们的乡兵强。”

  孔仙听了,有些失望。

  李瑕与他说过,眼下的两个选择,孔仙是倾向于先收复利州、兵进汉中。

  但世间事没那么容易,今日打探了利州的情报,便知情况远没有他预想的那样乐观。

  “那……强攻利州,必然陷入僵持了?”

  李瑕道:“目前情形,便好比一场赛跑,我们与莫哥都想去汉中,这是终点。我们要攻下利州,走金牛道;莫哥要击败吕文德,走米仓道。”

  “是。”

  “那么,分析敌我。我们只有近万兵力,还要分兵守剑门关,最多能派八千人攻城;而莫哥有五万余人。我们弱,莫哥强。”

  孔仙道:“但我们士气高。”

  “士气是一时的,随着攻城战的持续,士气会跌的。”

  李瑕又分别在地图上指了指利州,又指了指吕文德大营的位置。

  “汪惟正,兵多将广、粮草充足,守着汪德臣经营了十余年的利州城;吕文德,初次入蜀,仓促布防。”

  孔仙点点头,应道:“末将明白了,我们若选择先攻利州,一旦莫哥击败吕文德,走米仓道先抵达汉中,利州城就有在汉中的五万大军为后援。”

  杨奔补充道:“哪怕我们先攻下利州,只要莫哥比我们先到汉中,就可堵死金牛道。”

  孔仙长叹一声,道:“如此一分析,看来,最好的选择还是与吕文德先合攻莫哥。”

  他指了指地图上的剑门关。

  “我们拿下了剑门关,利州的守军不能穿过剑门关参战。如此,蒙军不能集中,我宋军却可集中兵力,能挽回不少劣势。”

  杨奔有些气闷,从鼻孔里深深呼了一口气。

  他被范文虎挑选出来,派到李瑕身边刺探消息时,还抱着“最后再立个功劳,看你们提不提携我”的心态。

  但之后他也明白了,其实就是范文虎看他不顺眼才挑他。

  另外几个探子都被李瑕杀了,可见这本就不是好差事。

  时至今日,受到重用,他反而对吕家军观感更差。

  杨奔真不愿看李瑕受吕文德驱使,偏眼下这形势就是这样。

  “阿郎,我也认为先攻莫哥为妥。”

  ……

  李瑕思索了良久。

  现在与以前不同了。

  以前他从来是绕过坚城,挑好打的地方打。这是为将者的打法。

  但现在讲究大的战略布局的实现,再难打,会牺牲再多人的仗也得打。

  良久,李瑕终于开口。

  “我的看法不同。我认为,我们该先攻利州,抢先入汉中。”

  孔仙、杨奔皆是一愣。

  “可利州短期内攻不下……”

  “这不假。”李瑕道:“但我们更不可能歼灭莫哥的五万蒙军。”

  说着,转头看刘金锁在守门,李瑕又道:“刘金锁,你说说。”

  “阿郎,我说啥?”

  “为什么我们不能歼灭莫哥。”

  刘金锁大声道:“嘿,蒙军五万人,我们跟吕文德加起来,也就三四万人。蒙军是骑兵,我们是步兵。步兵哪能在野战歼灭骑兵?多简单的道理。”

  “那和吕文德合攻莫哥,目的是什么?”

  刘金锁挠了挠头,道:“末将不知道!”

  “我们的战略目的在哪里?”

  刘金锁道:“这个末将知道!汉中!”

  “说的好。”

  李瑕起身,道:“我们的战略目的是汉中。利州是第一站,不管攻多久,必须得攻下来,避不开,绕不掉。”

  “若不打利州,我们还攻莫哥做什么?难道就为了把战场划定在川蜀,等莫哥粮草用尽,逼急了他,散出骑兵四处掳掠不成?”

  “我说过,这场赛跑,我们目前处在劣势。但不能觉得赛跑赢不了,就把对手拖在起点,这没用,我们要的是赢,是最后的胜利。”

  “那么,结论很简单。我们要打下利州,且还得让吕文德在这之前挡住莫哥。”

  孔仙、杨奔都愣了一下。

  “吕文德……他肯吗?”

  “刘金锁,去告诉吕文德的信使。”李瑕道,“我军伤亡惨重,须休整数日,请他先守住防线。数日后,我们必听命攻莫哥。”

  “阿郎,刚说的不是先攻利州吗?怎又变了?”

  “你这汉子。”杨奔骂道,“忒实诚……”

  第四百九十一章 轻松

  蒙军不断向东逼近,军阵已绵延开数十里。

  吕文德派出的信使绕了百余里,花了一日光景才从剑门关赶回苍溪县旧城的吕文德大营。

  苍溪县已经迁走了,军民都到了大获城。

  大获城本由杨大渊镇守,杨大渊投降后,山城便归蒙军所有,这次莫哥留了千余蒙军留守。

  这日,吕文德在做的就是试图收复大获城,把他的防线连成一片。

  “孬日八西!杨大渊这个狗猢狲,一投降,费老子好大功夫。”

  攻城不顺,吕文德已在帐中破口大骂了许久。

  他虽粗鄙、没读过兵书,但对战场有天生的敏锐,才任蜀帅,已感受到杨大渊的投降对局势有非常深远的影响。

  “再不把大获城打下来,老子这仗还怎么打?撤了得了!让老子威风扫地!但吕老三,你给老子听清楚,我吕文德哪天要是不能打仗了,朝廷可不会再由着你们这些鳖孙继续享福!”

  吕文福只好道:“大哥放心,再给我几日,一定把这山城收复了。”

  “李瑕也是个狗猢狲,放蒙人走剑门关不好,非要堵他娘的道……信使回来没有?!小猢狲怎么还没出兵?蒙人都怼到老子屁眼里了!”

  “我去看看。”

  吕文福一转身就往帐外走。

  掀了帘,总算是吐了口浊气。

  他那大哥吕文德这些年身居高位,平时还算文雅了一点。但仗打得越凶,脾气也越爆。

  这一仗才刚开始,后面还有得受的。

  终于,只听营外马蹄声响,信马回来了。

  ……

  “他为何不给老子回复?”

  “禀大帅,李瑕说并未见到吕大用,许是路上被蒙军射杀了。”

  “该死。他何时出兵?”

  待那信使细细禀告,吕文德猛地拿起他一尺八寸的大靴子就摔在地上。

  臭气熏天。

  “小猢狲这般说的?他娘的!老子的帅令他都敢不受,娘的,比刘整还嚣张!师夔,你领一千人去剑门关,给老子……”

  “大哥,不妥啊。”吕文福连忙上前,道:“大哥要李瑕出兵,不就是因为兵力不足。前日派一千人盯刘整,今日派一千人盯李瑕,还剩多少兵力?”

  “父亲,三叔说得对。”吕师夔亦劝道:“李瑕并未说不出兵,剑门天下险,他攻关隘后须休整亦是情有可原,无非是多等几日。”

  吕文德大怒,喝道:“哪个才是蜀帅?!”

  吕文福无奈,挥退旁人,这才道:“大哥,李瑕与刘整不同,这小兔崽子也是恩相的人。何必因这几日功夫,惹得恩相不快?”

  “这是几日功夫的事吗?”吕文德终于不再骂粗,阴着脸道:“这小子没把老子当回事。”

  “不至于,不至于,他毕竟不像王坚迂腐,肯润功,说是奉了大哥的命令收复剑门。相比还是周到的。”

  吕文德终于是稍歇了怒火,道:“再派人继续催,告诉他,他的官身诰令还在老子这里,早点打完了仗,早点来领。”

  兀自还嘟囔了一句。

  “恨不得让你领兵出来,被蒙军杀个屁滚尿流。就让蒙军走剑门,老子在后面掩杀……”

  吕文德是真这般想或只是嘴快,尚不好说。

  但莫哥也不是好惹的,既决定走米仓道,很快就摆开阵势,向吕文德猛攻。

  短短两日之后,吕文德已经开始有些吃不消,好在他有水师横于嘉陵江面,稍弥补了野战的弱势。

  又苦战了数日,见李瑕还不从剑门关出兵,吕文德勃然大怒,打算这日的战事结束后,趁夜退兵。

  至于李瑕,等着他军法处置而已。

  然而,战至黄昏,忽见嘉陵江对岸蒙军旌旗摇动,徐徐向后撤去。

  “狗崽子,总算出兵了。”

  吕文德暗骂一声,亲登战船,渡至对岸,领精锐便向蒙军掩杀。

  此战算是小胜了一场,虽杀敌不多,但也将吕家军的气势打开,军心振奋。

  可惜,很快蒙军缩回阵线,不再西向。

  吕文德放目远眺,不知那乌泱泱一片的蒙军是怎回事,只好鸣金回营,又不停派哨马打探。

  “真他娘的,李瑕到底是攻打蒙军没有?这么快就败了?蒙军也不追?”

  一直到深夜,哨马才回来。

  “报大帅!剑门关守军大胜……”

  “放屁!你当老子是眼瞎?”

  “禀大帅,剑门关守军已收复苦竹隘……”

  吕文德再次勃然大怒。

  他已感受到自己被李瑕戏耍了。

  苦竹隘就在剑门关西南的小剑山顶,去年张实、杨立未能守住,被蒙军攻克。

  但这山城险是险,山顶面积不大,根本驻不了几个兵力。

  蒙军都打成这个样子了,大汗都死了。李瑕已得剑门关,只要能攻心苦竹隘的蒙军,根本不用派多少人就能收复。

  说好的共击蒙军,这小子却这般小打小闹,不是耍他吕文德是什么?

  “老子便是不打这一仗,也要把这小兔崽子军法处置!”

  “大帅,李将……李瑕要小人转告大帅,他攻苦竹隘,为的是攻蒙军主力无后顾之忧。他愿在近几日来拜见大帅,以表诚意。”

  吕文德脸色阴沉,如乌云密布,马上要滴出水来。

  想到李瑕终究也是贾似道的人,与自己是同党,才再次歇了些怒气。

  先攻苦竹隘,无非是不愿有太大伤亡,勉强也能理解。

  “去告诉他,老子再等他三日,再没动作,休怪老子翻脸无情!”

  ……

  昭化城外。

  宋军已开始安营扎寨,大造攻城器械。

  李瑕拍着一个个士卒的肩,走过队列。

  前方,孔仙还在望着城头,神情颇为感慨。

  “这些年,汪德臣掳掠了太多人口到利州啊……”

  “是,所以我们攻城时尽量不要猛攻。我已命皮丰从山林绕到城后,看能否挖条地道,挖塌城墙。”

  “会不会太慢了?”

  李瑕道:“不要急,我们是来收复故地的,伤亡越小越好,对我们是,对城中百姓亦然。长远来看,我们最缺的是人口。”

  孔仙深以为然,又道:“但我担心的是,吕文德守不住,让莫哥先赶到汉中……”

  远远有马蹄声从栈道传来。

  一名骑士飞马赶到李瑕面前。

  “将军,杨奔已收复苦竹隘。吕帅又遣了三批信使,让将军马上出兵……”

  “你辛苦,先去歇着吧。”

  李瑕转头向孔仙道:“请孔将军正面佯攻,为皮丰遮掩。”

  “将军这就要走?”

  “得去见一见吕文德了,不然拖不住他。”

  该交代的已交代清楚,李瑕翻身上马,竟是又向剑门关狂奔而去。

  他要攻利州,还要让吕文德按他的战略来做,两者都不是易事。

  说来,大宋这些蜀帅,曹友闻、余玠、蒲择之,哪怕是余晦,哪个又做的轻松?

  那李瑕只好自己辛苦些,换吕文德的轻松……

  第四百九十二章 打都打了

  “额秀特!”

  莫哥爬上山头,向嘉陵江望去,只见吕文德的兵力依然布置在江对岸。

  “杨大渊,你不是说吕文德必退吗?”

  杨大渊听至莫哥叫自己,抬起头,等通译又复述了一遍,他方才应道:“吕文德不该如此不惜兵力,想必再强攻两日,宋军必退。”

  其实杨大渊也觉得奇怪。

  吕文德什么德性,他了解,无非想等李瑕前后夹击,由李瑕承受蒙军主功……

  而蒙军也做足了准备,打算随时掉头杀向剑关门。

  但,李瑕既没派兵出关,吕文德竟还肯这般硬扛?转性了不成?

  只能说是没被打痛。

  杨大渊决定给吕文德来一下狠的。

  他当即便向莫哥请命,愿派人夜袭宋军。

  是夜,杨大渊命侄子杨文安只领五百精兵,在下游泅马渡过嘉陵江。

  杨文安虽年轻,却有名将之姿,先是突然杀进吕文德大营,辗转突杀,踏营纵火烧了一座粮仓。

  其后,他立刻掉头杀向大获城。

  大获城中蒙军、以及投降蒙古的汉军本已被吕文福攻打数日,快到了崩溃之际,忽见杨文安杀来,士气大振。

  是役,杨文安五百骑踏营、入援大获城,硬生生把蒙、宋双方之军心士气扭转过来。

  吕文德的败退,几乎已只是时间问题。

  ……

  “干他娘的小畜生!杨大全好歹为国殉难,生了这样没屁眼的龟儿子!”

  把杨大渊、杨文安叔侄骂翻了天,又追溯了其祖宗十余辈,吕文德这才怒气稍歇。

  他已决定不打了。

  两万余宋军,野战拖了蒙军十余日,他这一战打得已经不孬。

  放眼十余年宋蒙战场,都算是极难得的战果。

  之所以要撤,算是这次他让雁啄瞎了眼,看错了李瑕。

  本以为李瑕是个热血守国的,没想到只是自保的孬种,比刘整尚且不如。

  等撤了军,先把刘整、向士璧军法处置。因为他吕文德都守了这么久,他们还没打下巴中。

  然后再把李瑕军法处置,因为此战罪皆在李瑕。

  忽然。

  “报!大帅,南面有百余骑奔来,看旗号像是剑门关守军。”

  “现在才来。”

  吕文德啐了一口,大步走上望台,只见对岸百余宋军正在策马狂奔,后面还有百余蒙军哨骑在追。

  “大帅,是否令战船接应?”

  “接应个屁,让这小猢狲自生自灭。”

  隔得远,隐隐能看到那百余宋军在江边驻马,得不到船只接应,又掉头向后面的百余蒙军冲杀上去。

  毕竟是在宋军的防线,那些蒙古哨马不敢硬战,射了一轮箭雨,撤了。

  望台上的吕文德哼了一声,这才下令让战船过去……

  ……

  李瑕大步走过吕文德的军营。

  这营中将士确实与别的宋军不同,个个魁梧有力,盔甲齐整,武器精良。

  若作个比较,钓鱼城虽有两万兵力,其实有盔甲武器且经过长年训练的官兵仅四千余人,且都身材干瘦,盔甲残破。

  吕家军这两万数千人则个个精锐,若再征发乡兵,便能称数万大军。

  这还只是吕文德带入川蜀的,他还有不少兵力在吕文焕、夏贵等人麾下。

  大宋第一武将的实力便体现在这里。

  李瑕目前确实远远没这份实力。

  ……

  “请李将军缴械,单独进去。”

  前面的大帐是敞开的,一排锐士挡上前。

  李瑕不以为意,将随手的佩剑递了,转头向身后的亲兵们道:“你们在帐外等等。”

  他走进大帐,抬头看向吕文德。

  李瑕已经很高了,吕文德则是高到了离谱的程度,站在那像是一个巨人,长手长脚,确实是天生的战将。

  这一见面,李瑕才明白,为何当年赵葵只看到路边掉落的大鞋子会大吃一惊,派人去寻找吕文德。

  巨人般的战将立在那,一生转战二十余年,杀气凛然,气势骇人。

  李瑕的身板依然挺直,不卑不亢,丝毫未因其气势所慑。

  “拿下!”

  吕文德扫视过李瑕,忽然喝道:“贻误军机、军法处置!”

  “吕帅若不怕下不来台,大可拿了我。”李瑕不等帐中士卒上前,已笑应了一声。

  “唰!”

  帐外,李瑕带来的百余兵士已拔刀在手,动作整齐划一。

  这些人显然也是精锐。

  吕文德大怒。

  他还真不怕这些人。

  但他确实没真打算把李瑕怎么样。

  贾似道交代过,让他与李瑕好好相处,合力立功,以谋相位。

  吕文德外表粗莽,但又有些精明。

  他很早就看出大宋朝的武将该怎么混,比如朝中必须有靠山,不然官家说不信任就不信任。

  早年,他倚靠的是赵葵。

  谢方叔取代赵葵为相后,他又投靠谢方叔……但合不来,于是阿附贾似道,从此如鱼得水。

  此时帐中的力士已上前,李瑕眼神却依旧很平静,随手还把玩着一个物件。

  那是个蟋蟀笼子……

  “住手!老子与他开玩笑看不出来?滚出去!”

  吕文德没有为了掩饰什么而大笑,他不需要。

  他心里不痛快,便表现出来,懒得演。

  官家纵容他,因为官家不喜欢有心计的武臣。就喜欢他这样爱嫉妒,与同袍相处不好的,还因为贪财名声大臭的。

  当然,得真会打仗。

  待帐中诸将都出去,吕文德开口又骂。

  “狗崽子,你为何不出兵?!”

  李瑕并不马上回答,反问道:“末将这一路走来,见大营残破,听说是杨文安偷袭了吕帅?”

  “哪个混球与你说的?”

  “看来,杨文安要一战成名了……”

  “少他娘激老子,老子不吃这套。说!你为何不出兵?”

  李瑕坦然道:“因为,我要很快打下利州了……”

  吕文德一愣,接着便是勃然大怒。

  突然。

  一柄大斧被吕文德操起,猛地向李瑕斩下!

  他动作不算快,但这一下竟是全力相击。

  劈山之势。

  “呼!”

  风声烈烈。

  李瑕急忙一避,已在地上滚了一圈。

  “嘭!”

  帐中摆地图的大台已被吕文德劈得四分五裂。

  “都别进来!”

  吕文德大吼一声,再次劈向李瑕。

  李瑕滚了两圈,举起帅椅向吕文德砸过去。

  “嘭!”

  巨响声中,木屑纷飞。

  李瑕趁机拿起兵器架上一柄长枪,猛刺吕文德。

  两人都是毫不留手,真是想把对方弄死。

  “铛!”

  “铛!”

  火花四溅。

  吕文德的大斧不同于张珏的短斧,而是斧身极重、杆极长。

  他手又长,舞得虎虎生风,帐中几乎没有能躲的地方。

  李瑕两次要被扫中,拿长枪硬挡了,虎口巨痛,五脏六腑都觉翻沸。

  “小畜生!去死吧你!”

  “嘭!”

  一根柱子已被吕文德砍倒,帐篷整个倒塌下来。

  李瑕却是故意躲在这柱子前面,趁机跃上,长枪猛刺。

  枪尖倏然捅向吕文德的喉咙……

  ……

  帐内打斗声传来,帐外吕文德的人听了命令不敢上前,李瑕带来的士卒却已站不住了,纷纷要杀进去。

  “保护将军!”

  “谁敢动手?!”

  “来啊……”

  突然,只听帐内吕文德、李瑕双双喝道:“都别动!”

  ……

  “呼……呼……”

  吕文德喘着气,一手死死握着枪杆,一手持着大斧。

  “你个小畜生,小畜生,利用老子挡着蒙军,你他娘跑去攻利州,还没人敢这么耍老子。”

  “没有吗?”李瑕问道:“贾相公算不算?”

  “还敢提恩相?!老子容你够多了。就算弄死你,恩相还能与我翻脸不成?”

  “吕帅没这么想,不然就叫人进来了。”李瑕道:“吕帅明白的,留我活着,你好处才多。我马上要收复利州,还要收复汉中,这些都是在吕帅的指挥下做到的。”

  “老子不需要。”吕文德啐骂道:“老子节制两镇,还要个屁的功劳。”

  “节制两镇算什么?末将希望吕帅更进一步,授三衙,授太尉,授少傅,封公,封王……”

  “放你娘的屁!官家不可能再封我。”

  “贾相公如今参与到什么事里,吕帅又不是不知道。”

  “大不了不混了,老子剁碎了你,一了百了。”

  “那就剁,我麾下那些将士就到临安去。事情便成了李非瑜斩杀鞑首,收复汉中在望,吕文德为争功阵前擅杀大将,使大事功败垂成……”

  “你还敢威胁老子?!”

  “不是威胁,把利害挑明了而已。吕帅杀了我,我们一起完蛋。还不如一起升官发财。这一战,吕帅要做的不难,挡住蒙军一阵子而已,反正打都打了……”

  “你他娘的,利用老子就是不行!”

  李瑕摇了摇头,道:“世人都说吕帅跋扈而贪财,但我认为是此为自保之手段。其实,吕帅并非这样的人。不如收了脾气,我们坐下来好好谈……”

  “放屁,老子就是跋扈贪财!老子就是爱钱,就是不容忤逆!”

  “那我们合作如何?拿下汉中,多的是发财的机会。吕帅你想蒙哥一死,也许要休战了,便如宋辽之时,若汉中为榷场,可由你我控制着……”

  帐中突然安静下来。

  吕文德太明白这代表着什么了。

  他肯跟莫哥谈,为的不就是这个吗。

  “吕帅的南湖凤园,末将随贾相公去过。”李瑕又问道:“花费不小吧?”

  见李瑕到现在,吕文德第一次咧嘴笑了笑。

  “小畜生,难怪恩相喜欢你。说,老子顶莫哥多久?你才有把握拿下汉中。”

  “一个月……”

  “放屁,就十日。”

  “再有二十余日便是年节,不如……”

  “闭嘴,就十日。”

  “打都打了,不如何多几天……”

  吕文德说一不二,喝道:“日子一过,老子立刻撤军。”

  “蒙军马快,若先抵汉中,则万事休矣。”

  “你他娘野战打五万蒙军试试!”

  “末将确实不如吕帅善战。”

  “那就十日。”

  吕文德心意已决,丝毫不肯退让。

  他是蜀帅,他说得算。

  第四百九十三章 死穴

  到了入夜,当李瑕那百余骑奔向夜幕,重新赶向剑门。吕文福看着倒塌的大帐,无奈地大摇其头。

  “要弄死谁,排挤打压,罢官流放,哪怕逼反了都行,多的是法子!大哥怎么能动刀呢?”

  “没动刀。”吕文德正在想事情,漫不经心道,“老子动的是斧子。”

  吕文福“啧”了一声,道:“刘整、向士璧那样嚣张,大哥尚且没杀。李瑕至少还算客气,还是文官,不就是晚来几日吗,哪至于……”

  “闭嘴,他不没死吗。”

  “死了就麻烦了。”吕文福大急,“堂而皇之动手杀官,不怕被当成造反吗?”

  “小畜生激老子,故意散老子气性,懂没?”

  吕文福一愣。

  他倒没想过李瑕有这般心计……不过,他大哥的气性是该散散。

  他走上前几步,凑在吕文德耳边,聒噪没完。

  “李瑕暗地里是恩相的人,明面上却是丁大全门下。今日杀了他,让丁大全拿到我们的把柄,坏了恩相大事……”

  “闭嘴!”

  吕文德一脚踹在吕文福腿上,骂骂咧咧道:“老子明白,不用你吵吵。走,去你帐里,有重要事说。”

  ……

  兄弟二人进了帐。

  “地图拿来。”

  吕文德大马金刀地坐了,抬手在地图上用力一摁,道:“我们搞下这里,等和谈了,跟蒙古人开榷场。”

  “汉中?”吕文福摇头,道:“这地方不妥当,路难走。”

  “放屁,北面就是陇西,再北就是山西,开榷场方便得很。路是难走,难走才好,朝廷管不到。”

  这兄弟说话粗糙,算计却精明。

  吕文德手指一划,也能把成都天府之国,以及汉中聚宝之盆的好处说得明明白白。

  向北出了蜀道,是丝稠之路,贸易方便。

  而蜀道一扼,蒙人难以打来,朝廷难管束。

  “这就与辽金时一样,打完了仗,和谈,纳些贡、称个臣,边市一开,大把大把的钱币还是归我们赚,大宋又是三百年繁盛。”

  吕文福已经完全会意。

  “那大哥好比当时的吴玠,据险守住全蜀,位列七王。再加上与蒙古人贸易,那真是世世代代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就是这个理。”

  “吴家要不是出了一个蠢材吴曦,叛宋自立,如今还是富贵绵延。我只怕我们吕家百年后也出一个这样的不肖子孙。”

  “哈哈。”吕文德摆手道,“那是蠢材,自不自立的,能占了汉中,有权有钱,与王爵还有甚差别?”

  吕文福自觉说了个笑话,抱拳向天,道:“吕家必与国同戚。”

  “莫说那远的了。”吕文德脸色却是阴沉起来,道:“看出来没?李瑕这小畜生在捏着老子的鼻子走。”

  吕文福一愣,道:“我觉得这小子人不错,肯分功,肯分好处。”

  “蠢材。”吕文德怒啐一口,“你想想清楚,不是他肯分老子好处。是他在占老子的好处。”

  “大哥是说,等拿下了汉中,弄死李瑕,我们自己吞了?”

  “废话。”

  “行。”吕文福眼中精光一闪,道:“我来想办法,叫朝廷捉不到把柄。大哥万莫冲动,如今日这般……”

  “别他娘给老子聒噪,老子真要杀他,他已经躺了。”

  吕文德闷声闷气道了一句,拍了拍膝,又道:“毕竟还是大宋的臣子,能如何乱来?”

  虽跋扈财贪、谋的门户私计,但与兄弟私语间,他竟流露出了对大宋的一份忠心。

  多或少且不论,但其人若没一份忠心,如何能守国二十余年,周旋三边,历大小百余战?

  ……

  一直到天色将明时,百余骑才奔回剑门关。

  为了绕过蒙军防线,这一路绕得实在有些远。

  “歇两个时辰,赶往昭化城。”

  “是!”

  刘金锁翻身下马,腿酸得厉害,差点摔得将脸砸在地上。

  但这样的疲惫也堵不住这汉子的嘴,才下马就叫嚷起来。

  “真是吓死我了,我还以为吕文德真要杀了阿郎咧。”

  “不会。”

  “阿郎怎就能确定?”刘金锁瞪大了眼,“都动斧了!”

  林子一脚便把刘金锁踹进关城。

  “闭嘴吧你,赶紧歇了。”

  刘金锁这才向前走,嘴里还没完没了。

  “吕文德可真高啊,我还以为他是树妖变的……”

  ……

  李瑕虽懒得回答刘金锁,其实一开始就清楚吕文德拿他没办法。

  很简单,吕文德再跋扈,归根结底还是宋臣。

  一个樵夫起家的武将,远远没有北方世侯的底蕴。

  史天泽、张柔、汪德臣这些门阀,数代人经营地方,土地、财赋属于他们。

  吕文德不同,粮饷皆仰赖朝廷,被朝廷捏着死穴。

  所以,借吕文德一百个胆,都不敢在明面上杀朝廷命官……

  李瑕却真敢杀了吕文德。

  他不忠心、没底线。

  有底线的人必然斗不过没底线的,怒而拔刀,也不敢真砍。

  这件事的本质,是吕文德这个大宋臣子,节制不住李瑕这个野心之辈。

  自古以来之定理。

  另外,养兵是世上最费钱的事,吕文德吃空饷吃得再有钱,却没有真正属于他的财源。朝廷想动他就能动他。

  吕文德必然会对在汉中开榷场一事动心。

  或许他没想这么深,但出于本能,也抵挡不住。

  这点,李瑕无比确定。

  要节制大将,便要清楚其行为的深层动机。

  就好像要牵着牛走,就得先学会钩住牛鼻子。

  李瑕在很努力地学。

  ……

  进了营房,李瑕解了盔甲躺下,今日领到的官身诏命掉了下来。

  他才想起看了看自己如今的具体官位。

  成都府路步马军总管、兼知益州、兼管内劝农营田事节制屯戍军马……

  官名很长,实权大了许多。

  由此,李瑕也揣测到了中枢是如何想的。

  成都一战斩杀宗王阿卜干的功劳只得了个权知筠连,可见,官家是关注到了他。

  丁大全也没办法在官家眼皮子底下太过拔擢他。

  这次不同,能一跃青云,因为在打仗、因为成都残破,也因为……官家怕了。

  这就是李瑕与当世所有臣子的不同。

  旁人官升三转,会对君恩深重感激涕零。他却只是随手将官印一抛,一眼把这赵宋皇氏的软弱看穿……

  他在无尽的疲倦中睡去。

  两个时辰后,李瑕又翻身而起,喊起那百余困顿的亲兵,策马从剑门关北门出城。

  ……

  “上马!”

  阁道崎岖,吕大用站在关城下向北望去,转过身,只见剑门关的城门已被关上。

  李瑕不至于因为吕大用几句冲撞就杀了他,但当时懒得回复吕文德,遂把这信使扣在军中。

  至于以后,吕文德会不会更生气?

  李瑕不在乎。

  “快上马啊,犹豫什么?”刘金锁拍着吕大用的肩,又道:“你不是说了吗?你们吕家军打仗从来不孬。”

  “不是。”吕大用平日虽嚣张,此时脸上却满是茫然,道:“大帅真让我随你们打仗?”

  “不然咧?你看,我家将军都领了官身了,看到那成都府路步马军总管的旗子没有?”

  刘金锁左手一指,右手拍着腰间的匕首又哈哈大笑。

  “不过,你到了我们军中,得听军令,否则军法处置。”

  吕大用真是烦恼,不情不愿地翻身上马,嘴里还在嘟囔怎么送了个口信就成这样了。

  刘金锁已在他马腚上一拍。

  “咴!”

  马蹄扬起尖烟。

  “走喽!打利州去喽……”

  第四百九十四章 攻城之法

  吕文德很明白,要让李瑕收复汉中,他这边必须挡住莫哥。

  不然,让汪忠臣带着两万余巩昌军到汉中了,还打个屁。

  也就是趁着现在,蒙哥死了、汪德臣死了、蒙军被堵在川蜀、利州那小娃汪惟正还没有正式继任为总帅……才让李瑕有了一点点机会。

  所以李瑕才拼了命也要抢时间,从钓鱼城回到成都,从成都打到剑门关,一路火急火燎。

  换别的人,想着蒙古大汗死了,川蜀也能喘口气,歇一歇。

  这气一喘,还想收复?

  歇过劲来,别说汉中、利州、剑门关了……就连苦竹隘,一辈子都甭想摸着。

  简而言之,李瑕的整个战略,他吕文德很懂。

  端平入洛时,他随赵葵打到三京,也他娘的是一样的情形。

  为了让吕家能占据汉中、大搞边贸生意,再挡十天就再挡十天!

  吕文德撒了狠,遂亲自提兵去攻大获城。因为大获城就像一枚钉子,钉在宋军的防线上。

  本以为手到擒来,但没想到杨文安这小畜生熟悉地形,硬生生将他的攻势挡下来。

  连续数日,攻城不下。

  吕文德甚至还中了杨文安一箭。

  那箭卡在他的明光重甲上,虽不致命,但像是在三军阵前甩了吕文德一巴掌。

  “吕黑炭!老子瞧不起你!”山城上,杨文安放肆狂呼。

  于是大获城上的降军雷动,对着山下的宋军齐声大骂。

  “让吕贪财入蜀,还不如降了蒙古!”

  “粮饷归了黑炭团,宋朝从此必要亡!”

  “……”

  显然,杨大渊镇守大获城时很得人心,城中人又因他投降而活命。

  “他娘的,全都是叛逆!数典忘宗!”

  战到这地步,吕文德也是火气上来,起誓要宰了杨文安,把人头送到临安请功。

  ……

  莫哥却是故意放缓了正面江防的攻势,遣杨大渊亲领了骑兵两千人绕道三百余里。

  之后,趁吕文德强攻大获城之际,杨大渊突然杀出,蒙军齐攻。

  眼看宋军两面受敌,杨文安果断率军杀下。

  至此苍溪完全失守,吕文德无奈,只好下令后撤至阆中。

  在与李瑕做了约定之后,他已苦守了十二日……

  “李瑕有消息没有?!”

  “最近的消息是三日前到的,说是……马上就要拿下利州。”

  “娘的!还没拿下利州?利州到汉中还有三百多里蜀道!”

  吕文德大怒,手中战斧挥个不停,喝骂不已。

  “老子算是看明白了,他根本不可能拿下汉中,耍老子玩呢!老子守了十日又如何?蒙古人现在驱马进米仓道,闭着眼走都能比他更快到!”

  吕文福亦深以为然,问道:“大哥,要不算了?”

  “算了?”

  吕文德皱眉想了想,问道:“刘整、向士璧拿下巴中了没有?”

  “向士壁攻城卖力,差点便能破城……”

  吕文德拧着眉毛,很是纠结。

  他又仔细看了军中伤亡,虽觉心疼,但只要再撑几日,等攻下巴中,局势便大不相同了。

  “大哥?怎么说?”

  吕文德思来想去,终是咬了咬牙。

  “再打几日。”

  “为何?”

  “老子先弄死杨文安这小畜生。”

  吕文德竟是不肯再退,一面在阆中布防,一面不停地派人催促刘整、向士璧攻巴中,催促李瑕攻利州。

  ……

  李瑕离攻下利州还远。

  他必须先拔掉利州南面的昭化小城。

  这件事,李瑕甚至都没与吕文德说过,反正吕文德也不十分了解这边的具体地势。

  到如今这年头,还有几个宋军到过剑门关以北?

  昭化在利州城南四十里,位于白龙江、嘉陵江、清江三江交汇处。若在高山上望去,能看到这里的山与水互相环绕,像是在打太极。

  它是金牛道的必经之地,也是剑门关的阁道的出口。

  昭化古为汉寿县治所,即“汉祚永寿”的汉寿。

  蜀汉时,刘备就是在这里驻兵操练,之后取成都;诸葛亮六出祁山,不停奔忙在金牛道上,丞相府便设在这里;关索的妻子鲍三娘也是战死在这里。

  可以说,它见证了整个蜀汉的沧桑历程。

  到了这里,李瑕忽然对蜀汉人那种“汉祚永寿”的理想,不断北伐的志气有些许的体悟。

  ……

  局势当然很急,但李瑕攻城还是不疾不徐的样子。

  他还是头一次打正经的攻城战,确实不太会。

  不仅是他,论攻城经验,当下的宋军步卒,还真是比不上蒙古骑兵。

  这种情况下,李瑕认为越急越容易出错,欲速则不达。

  他每日攻城前,都会派士卒对城中大喊一番,说的无非是蒙哥已死,蒙军被堵在川蜀。

  “父老乡亲们!有多少是从蜀川被掳到这边的?大宋已击败蒙军,愿意回归故国的,莫要再上城头卖命了!”

  “将军怜惜百姓,不愿攻城造成太大伤亡,切莫再执迷顽抗……”

  这般喊话之后,宋军才会以砲石砸城头,掩护士卒在城下堆土,建起一道道土墙。

  十余日来,甚少有架云梯强攻之时。偶到夜里,才会有宋军试着以绳梯偷袭。

  ……

  此时守昭化城的蒙军将领叫“李庭望”,正是李庭玉之弟。

  剑门关被攻破时,李庭望大惊不已,连忙遣快马到利州,请汪惟正出兵支援。

  但这几日,见了宋军攻势,他已有把握守住昭化,遂又遣麾下亲兵李错将战况报于利州。

  李错快马到了利州,只见城内城外一片繁忙。

  原本为了支援蒙军攻钓鱼城,利州支出了大量的辎重……没想到局势突变,来不及将辎重运回城中。

  “报!奉千户之命,传报昭化战事……”

  很快,汪惟正亲自见了李错。

  汪惟正时年不过十八岁,与汪德臣一样身材并不高。但他的样貌却清俊得多,浑身有一股儒雅之气。

  他额头上还绑着白布,是在为亡父戴孝。

  “不需急着派兵支援,庭望已能守住昭化?”

  汪惟正以前唤李庭望都是以叔伯礼仪,如今继任总帅,却也能端得出架子。

  “是。”李错恭恭敬敬应道:“千户说宋军并不擅攻城。”

  汪惟正为人谨慎,又细问道:“何以见得?”

  李错道:“不论是扎营的位置、砲车的位置,都不太对。千户还说,且宋军太妇人之仁,不敢附蚁强攻,不知拖得越久对他们越不利……”

  汪惟正放下心来,道:“那便请庭望再多守几日,待利州整缮完备再派援兵前往。”

  他说完,又赏了李错,让其下去歇着,之后,便转向坐在一旁的汪翰臣。

  “五叔认为侄儿的应对如何?”

  汪翰臣摇了摇头,道:“李庭望说的不对。”

  汪惟正一讶,问道:“为何?”

  “附蚁攻城才是最蠢的。”汪翰臣道:“攻城有三层境界,一曰法,二曰术,三曰道。法者,地道、水淹,而云梯附蚁伤亡最大;术者,诱敌、策反、围三阙一;道者,避实就虚,不攻坚城。”

  “侄儿不明白……不攻坚城,如何破城,为何称为攻城之‘道’?”

  “大汗若不攻钓鱼城,直取临安。那,钓鱼城也就相当于被攻破了。”

  汪惟正沉默片刻,叹息一声。

  “侄儿明白了。”

  汪翰臣点点头,道:“宋军不以云梯附蚁攻城之‘法’,而欲策反城中将士,此攻城之‘术’,更高明。”

  “何以破之?”

  “年节将至,厚赏城中将士,以安军心。”

  ……

  昭化城外。

  李瑕捧着兵书,缓缓道:“所谓攻城有法、术、道三层境界,我初学攻城,便从最简单的学起。”

  孔仙笑应道:“我看不然,将军故作笨拙、迟缓之态,迷惑城中守军,此为攻城之术。”

  刘金锁挠了挠头,向林子看了一眼,小声问道:“什么意思?”

  “地道挖通了。”

  “不是……挖个地道而已,怎就成了什么法术了不成?”

  ……

  是夜。

  昭化城西,一个角落传来“哒”的一声响。

  土方被人推开,一柄铁锹抻了出来。

  之后,皮丰跃出地道。

  “走,开城门……”

  第四百九十五章 快了

  蒙军哨马当然不会到处宣扬大汗死了,利州这边根本没得到详情。

  这种事,必须由诸王、元帅当面细谈。

  李庭望只听说过,有宋军冒充史家军,骗了他兄长李庭玉,入援钓鱼城。使汪德臣、李庭玉皆战死。

  其后,蒙军大败的消息才传来,剑门关便落入敌手。

  在他看来,是刘黑马得到大军战败的消息,由米仓道撤退。成都宋军追击,转头顺势取了剑门关。

  所以,这一战,李庭望不知己、且不知彼。

  这是情报的差距。

  李瑕要把握的就是这个差距。

  也许很快,李瑕的威名就要传开,各路蒙军在面对他的时候都会谨慎得多。

  但眼下还没有。

  李庭望轻敌了,松懈了,没发现宋军地道,胜负已定。

  ……

  “杀过去!”

  皮丰大吼着,领着从地道出来的宋军杀到城门。

  “咯咯咯”的响声中,只见一支支宋军已列阵于前方。

  “嘭!”

  吊桥砸下,宋军已冲入城中。

  “降者不杀!”

  “大宋收复失地,不伤百姓!所有人放下刀械……”

  “持械者,格杀勿论!”

  叫喊声传开,零星的惨叫声却也不时响起。

  ……

  待李庭望惊起,披甲出来一看,只见城中一团团火光亮起,五千守军还未完全反应过来,已有小半数弃械投降。

  马嘶声传来,那是一队蒙古奥鲁军正策马向北城狂奔。

  很快,城北已传来了厮杀声。

  那宋军将领竟是连围三阙一的道理都不懂……

  李庭望呆呆地站在那。

  他没想过自己会败得这样轻巧。

  想过投降,又想到汪家的恩重如山。

  说心里话,他效忠的并非蒙古国,而是汪家。

  最后,李庭望提起刀,终是领着最后的亲卫向北面杀去……

  “勇士们!冲过去!”

  跟着他的亲卫越来越少。

  因为只要是汉人,不着甲、不持械,就能活。

  宋军已喊话喊了十余日,说会运送人口到成都去分田种地。

  城一破,有一个人投降,便有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脱掉盔甲。

  谁说宋军的喊话无用?

  李庭望心中悲戚,一路杀到城北,身边已仅余十余人。

  箭矢无情射下。

  “杀啊!”

  “……”

  李庭望终于被砍倒在地。

  两个亲卫临死前摁住他,用身体将他盖住。

  “将军……解甲……活下……”

  不远处,宋军还在对着地上的尸体补刀,不时响起“噗”的一声。

  李庭望已真不知该做何选择。

  忽然,前方有蒙语响起。

  “你们都是蒙古人?”

  “额秀特,草原的勇士不会向羊羔投降……呃……”

  “别跟这逞能,我告诉你们几个消息,蒙哥死了……对,就是你们尊贵的大汗,被他弟弟忽必烈毒死了……”

  “不可能!”

  “你不用管可能不可能,去吧,赶回草原,告诉阿里不哥,大宋愿意与他和谈,如果他是大蒙古国的可汗。”

  “听明白了吗?大宋要与阿里不哥和谈,你只说这一句也可以。但是,汪家是忽必烈的人,你们不能进利州,会被杀掉。”

  “需要马?好,还给你,新的大汗会重重的赏赐你,你的牧场会一眼望不到尽头,羊群多得像天上的云朵……去吧,回草原,回你的家,想着蒙古包与奶茶,别回头,不然就死。”

  “……”

  那人的蒙语说的很好,流畅而优雅。

  李庭望从尸体下抬起头,目光看去。

  他见到的是一个高挑笔直的身影,对方也回过头,看到了他。

  ……

  “你和李庭玉长得很像。”李瑕道。

  “你认得我长兄?”

  李瑕没回答,打量了李庭望一会,道:“你若愿意做个汉人普通百姓,我送你到昭通城去,种田,或者教书……”

  “你认得……我兄长?”李庭望却是努力支着身子,问道:“你不是从成都来的?”

  “我说的,你不答应吗?”

  “告诉我!你认得我兄长?!”李庭望嘶声大吼,拖着伤腿想要上前。

  李瑕抬了抬手,止住想要上前杀了李庭望的士卒。

  “李庭玉和我说了很多……他说,四川地广人稀,蒙古宜安抚民力,善待驱口,应严禁蒙人驱汉军如奴役。”

  “你是钓鱼城来的……你杀了我兄长和大帅?是你吧?我感觉到了……”

  “你们兄弟读过书,懂礼仪,若肯答应去……”

  “我不答应!”李庭望怒吼道:“我杀了你!为兄长报……”

  “杀了,厚葬之。”

  李瑕吩咐了一句,转身,拍了拍一个蒙古俘虏的头,继续问着:“你真不想回哈拉和林吗?”

  在他身后,李庭望的尸体已倒在地上……

  ……

  刘金锁在地上刨了个坑。

  “呼!”他长舒了一口气,道:“杀了那么多敌人,阿郎怎想起要厚葬了?”

  “局势不一样了。”李瑕道,“在绝境里是没功夫招降敌将的,我们以前一直在绝境。往后,会遇到越来越多有可能归顺的人,得先把样子做出来。”

  “哈?我以为阿郎敬重他。”

  “那倒不是,他兄长也礼葬了礼义城守将张资,投桃报李而已。”

  刘金锁不解,又嘟囔道:“啥时候才能有蒙古汉军归顺?”

  “时机还没到。”李瑕随口应道:“但快了,等拿下汉中,我们就会开始有了势,属于我们的势……”

  ……

  “等老子拿下汉中,与封王也无异……”

  吕文德喃喃自语,似在激励着自己,眼神也渐渐凶狠起来。

  “大哥,真不能再打下去了。”吕文福在一旁苦劝道:“阆中城防残破,根本守不住,再不撤,要被蒙古骑兵包围了。”

  “撤。”吕文德道。

  吕文福这才长松一口气。

  下一刻,却听吕文德道:“往巴中撤,老子要亲自打下巴中!”

  “大哥?”吕文福眼睛一瞪,惊道:“你疯了?那战船怎么办?”

  “让师夔带着水师先撤。”

  “没有水师,我们拿什么跟蒙古人打?”

  “巴州城。”

  “刘整、向士璧可还没攻下来,太冒险了。”

  “那怎么办?”吕文德怒骂道:“你以为老子想打吗?但三千将士都填进去了,白损失了不成?打都打了!小畜生马上就要攻下利州,还差这几日光景?!”

  “总说快了快了!说好的十日攻下利州,眼下都……”

  吕文德显然极是火大,一把扯住吕文福,又咬牙切齿道:“等拿下汉中,你想办法弄死李瑕这小畜生……”

  突然,鸣镝又起。

  “报!望台探到,蒙军调数千兵往东去了……”

  吕文德一听就知,莫哥这是要包抄自己了。

  “娘的……传令下去,鸣金,撤军!”

  吕文福连忙去布置,边走边抱怨不停。

  “这川蜀的仗,比京湖还难打。”

  “废话,丢了汉中,川蜀还能好打吗?”

  吕文德骂骂咧咧不停,大步赶往军中。

  他已经非常狼狈了。

  ……

  李瑕看起来不狼狈,正有条不紊地向利州城进发。

  但他心中已愈来愈焦急。

  他估算吕文德最多还能再守五天;而他率军从利州出发抵达汉中这段路最快也要七八天;蒙军人多路远,但马也多,走米仓道也是七八天左右。

  那么,留给李瑕攻下利州的时间只有五天。

  而他攻打五千人守卫的昭化小城就花了二十余天,又如何在五天内打下三万人防守的利州城?

  ……

  利州城楼上,汪惟正放眼望去,看着远处那些不肯在利州城停下的蒙古人纵马向北,思索着他们要去做什么。

  然后,他回过头,看到了南面扬起灰尘,宋军的旗帜远远而来。

  狼烟腾起。

  利州城关上城门,开始警戒、布防……

  汪惟正还有些稚气的脸已经严肃起来。

  他端出总帅的气势,开口,掷地有声。

  “传旗语!本帅起誓,绝不退回巩昌,必与吾父经营十年之利州城共存亡!与城中军民共存亡!”

  第四百九十六章 归家子

  利州即后世的四川广元,位于四川盆地北部、嘉陵江上游。

  它完全不属于汉中,与汉中之间还隔着整片大巴山脉。

  但利州在剑门关以北,地势也不如剑门关险峻。

  也就是说,宋军若只扼守剑门关,利州就会被隔绝在川蜀之外。

  它虽有“川北门户”之称,但作为蒙军的“攻蜀前沿”确实更为适合。

  宋军最后一次到利州还是在十年前,余玠统兵北伐,三战三捷,一路沿金牛道打到汉中,之后被汪德臣击退。

  之后,便是汪德臣经营利州。

  忽必烈进军大理时,曾见过汪德臣一面。

  正是这次会面,使得利州蒙军一扫如阔端屠蜀时那样的残暴作风。

  忽必烈允许汪德臣置行户部、漕司,免徭役,减课税,造纸币,发盐引,通商贩,运粮,招集流亡百姓归家种田。

  由此,利州水陆交通畅通,商旅通行,屯田起效,军饷逐年丰绰,贮备有余。

  对于汪惟正而言,利州是他父亲的心血,那便也是他的家园。

  必须守住。

  ……

  李瑕麾下也有不少就是当年从汉中、利州逃难到蜀南的。

  比如,茅乙儿是汉中兴元府人,许魁是利州人。

  这次北上,许魁心中极不平静。

  他从庆符县离家时,并未与母亲、妻子说过是要打利州,当时只以为要守住泸州。

  后来,反攻了成都,开始大半年的戍屯。

  许魁也分了成都的田,眼看着一年快过去,想着明年把妻小接到成都……没想到李瑕从钓鱼城回来了,带着他们直奔剑门关。

  当时许魁心里就乱糟糟的,军议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剑门关一战,他与刘金锁、茅乙儿正面仰攻,拼了命也没能攻上去,最后是杨奔带人绕后拿下关城。

  许魁心里便憋了气,骂自己窝囊。

  昭化城一战,他带人每日在城下大喊,劝那些老乡归降,最后是皮丰带人挖了地道攻下城。

  许魁更觉不是滋味,他总觉得该做些什么,但打仗不是激动就行的。

  比如,杨奔有勇有谋才能独自领兵、皮丰守云顶城多年最会开山凿路……许魁以前就是个种地的,当了佰将之后,也只会听令行事。

  他真的很想站出来一开口就能说说仗该怎么打。

  ……

  “利州城据山、据水,末将先说山,利州东北,摩天岭、米仓山横亘;西面有龙门山;南面有剑门山;东南有大栏山包围,可谓群山环绕。”

  “再说水,利州城居于嘉陵江上游,与南河交汇之处。我军兵力无法于山、水之间展开,攻城不易。”

  “最后是兵力,包括辎重兵、奴仆军、水手在内。利州至少有三万能战之力,我军仅有八千人,三千余俘虏……”

  孔仙指点着地图,侃侃而谈。

  许魁就不懂了,他们是如何知道这些地名的。作为利州人,这许多山脉的名字许魁都没听过,只知道一些叫青顶子、白岩子之类的小山。

  李瑕问道:“能否绕过利州城?”

  孔仙道:“兵马绕不过去,利州乃金牛道必经之路。便是利州城之外,汪德臣也构筑了大量的城垒、砲石,不攻城,我军无法前行。”

  他上前两步,手在地图上点着。

  “何况,便是绕过了利州,北面还有朝天峡、牢固关、五丁关等等险要关隘……”

  “许魁,你是利州人,怎么看的?”

  “这……”

  许魁被李瑕点了名,先是一个激灵,立刻抱拳,腰杆一挺,却是好半天不知怎么说。

  “大将军,利州城大变样了……小人有些认不出……”

  林子小声提醒道:“浮桥、船只、小心蒙军偷袭。”

  许魁依旧不解何意。

  到最后,他还是屁都崩不出一个……

  ……

  “咚!咚!咚!”

  一场军议过后,许魁自觉没出息,卖力地扎营筑防,手里拿着一杆大锤子,将一根木桩死硬往土里敲着。

  “佰将。”有士卒上前来唤到。

  “叫啥佰将,大将军说了,战后要论功,我们佰将得升千将咧……”

  许魁不应,又猛敲了两下,才想起转过头问他们喊自己做什么。

  “何事?”

  “茅佰将来了……”

  茅乙儿走上前,让士卒们下去。

  他抱起一根大木桩,竖立在地上,双手扶着,让许魁砸。

  “小心些,莫打到我的手。”

  “咚!”

  许魁一边砸,一边问道:“你营扎好了?跑我这来。”

  “商量商量嘛,这利州要怎打,给大将军提个主意,你不利州人吗?”

  “你汉中人,逃难时走哪过来的?”

  “忘了,山山水水的,不都一样。”茅乙儿苦着脸,道:“饿得要死了,还管路?”

  “你说……我们怎就看不明白这地势?”许魁喘着气,道:“以前……就懂看这地肥不肥……哪想过好打不好打,我一利州人,我都不知道这是必经之路……川北门户。”

  “我说,许大力,你想收复利州不想?”

  许魁眼一瞪,好半天才哑着声道:“怎不想?”

  他抬手用力一指西面的群山。

  “祖宗……祖宗都在这!”

  简简单单几个字,茅乙儿已感受到许魁心里堵得满满的。

  “当着你祖宗,你倒是说个法子啊!指条能攻城的小道也好啊!”

  “大变样了!”许魁吼道,“十多年了!离家十多年了!全是田、桥、城寨……都不是以前有的!”

  他手里的大锤子一砸,上前一步,已是眼眶通红。

  “要法子我想不出,就只会拿长矛捅!”

  突然。

  鸣镝声起!

  “蒙军攻来了!停止安营……”

  ……

  “咚咚咚……”

  战鼓声起,蒙军的船只已在嘉陵江上聚集,起锚,向下游驶来。

  利州城在嘉陵江东岸,城池对江处就是山崖。

  只有到了下游七里的江湾处,西岸才有一大片空地,宋军就驻扎在此。

  此时,汪翰臣见宋军立足未稳,当即便提水师顺江来攻。

  “抛锚!”

  一个个大大的铁锚被丢进江里,船只止住。

  “放箭!”

  号旗一摆,箭矢毫不留情便向宋军袭去……

  汪翰臣任蒙古奥鲁兵马元帅,“奥鲁”简单来说就是家属、辎重之意。汪翰臣负责的就是利州后勤。

  他麾下的精锐战兵不多,更多的还是民壮,但甲胄、武器充足。

  凭借着李庭望在昭化城抵住宋军的二十余日时间,汪翰臣已将这些民壮简单的整编好。

  今日,他带一千余战兵,三千民壮、水手出战,既是要给宋军一次迎头痛击,也是为了练兵。

  汪翰臣很清楚自己的战力,目的也很明确。

  “传令下去!小船放箭,击退岸上宋军!”

  “战船稳住船身,准备击砲,砲击宋军旗纛!”

  这些船只多是运辎重用的,只有三艘战船上载着砲车。

  咯咯的砲杆拉动声响起,蒙军开始调整射程。

  一块砲石砸在李瑕大帐前方不远处。

  “轰天雷!”

  “点火!”

  蒙军当然也有火器,包括轰天雷、飞火枪。

  只是蒙哥伐蜀时,一路上宋军望风而降,骑兵行进极快没带太多。加上钓鱼城那地势,轰天雷也抛不上去,起不了什么作用。

  轰天雷与宋军的瓷蒺藜火球差不多,点燃之后砲射出去,爆炸开来,靠铁片伤人。

  “嘭!”

  一颗轰天雷落在宋军阵中,爆炸开来,铁片乱飞……

  汪翰臣眯着眼,犹不满意。

  因战船在江水中晃动,很难准确地将轰天雷抛到宋军大旗中……

  ……

  李瑕站在一座小山丘上观着战场上的形势。

  他并不因蒙军的火器乱了阵脚。

  手中的望筒缓缓转过,他锁定了汪翰臣的战船……

  ……

  许魁听得战鼓声,迅速回头看向大纛。

  很快,他看到了令旗所指的方向。

  “盾牌手!”

  叮叮当当,宋军高举起盾牌。

  “锥子呢?!锥子给我……会水的!随我杀过去!”

  许魁已在脱自己盔甲,他麾下两百余人,大半都是当年的庆符巡江手,水性颇好。

  解了盔甲后,百余人便在盾牌手的掩护下冲上前去,跃入嘉陵江。

  “噗!”

  寒冬腊月,江水冰凉刺骨。

  许魁冻得浑身发僵,拼了命地就向蒙军的主战船游去。

  ……

  这乱世,想活都难。许魁以前见过太多官兵守土牺牲之后,朝廷发不下抚恤,家小过得极凄惨,饿死都是小的,死了还干净。

  如今他许魁不一样了,便是战死了,老母亲和妻儿也能过得舒坦。

  用大将军的话说就是“让大家没有后顾之忧”。

  脑子里也就想着这些,许魁从江面探头看了一眼,只见前方战船上箭矢已再次射了过来。

  “噗噗噗……”

  江面上血水荡开。

  许魁深吸一口气,重新潜下去。

  一切的喧嚣仿佛停止下来。

  江底冰冷,却也清静。

  许魁用尽了全力,猛凿着蒙军的战船。

  一下,两下……

  这次来是要收复利州的,这是他的家乡,他心情复杂,偏一个方法都说不出来,只能拼了命去打。

  第四百九十七章 谁家

  缙云山一战时,王益心用钩绳把蒙军船支拖到岸边作战,是如今江防战最常用的办法之一。但伤亡会更大,战事也会拖很久。

  许魁更疯狂,在冰冷的江水里,硬是把汪翰臣的战船凿穿了……

  当战船的船尾缓缓下沉,船上那些战场经验不足的奥鲁军比蒙古老卒更容易乱。

  有一枚轰天雷没能及时抛射出去,在砲车上轰然爆炸,铁片激射。

  汪翰臣迅速放下小舟,下令撤退。

  这只是一场试探性攻事,他只打算趁宋军立足未稳时挫宋军士气,没有死战的必要。

  但这位门阀贵胄、蒙军奥鲁元帅,确实是败在了许魁这一无名之辈之上了。

  在汪翰臣看来,败得太轻巧,可谓耻辱。

  他无法感受到许魁花了多大的勇气,下了多大的决心。

  这一战对于下江凿船的百余宋军士卒而言,是生死艰难。

  ……

  一艘艘船只拼了命地划桨,想要溯江回到利州。

  但顺江攻下来容易,逆水行舟却难。

  宋军在岸边疯狂地追赶,抛出钩绳,俘虏一艘又一艘的蒙军船只。

  而下游江面上,一具具被冻到失去了知觉的宋军士卒尸体浮起,被江水裹着向下游漂去……

  ……

  “元帅!”

  “元帅……”

  汪翰臣感到江风吹来有些冷,裹了裹身上的战袍,下了小船,进了利州城,大步走上城楼。

  他脸色如常,似乎并不因这场小败而挂怀。

  城楼上,汪惟正已迎了下来。

  “五叔无恙就好,我在此观战,见五叔本要大胜,不想船只意外沉江,甚忧五叔安危。”

  “总帅。”

  当着众将士,汪翰臣还是向汪惟正抱拳行礼,道:“不是意外沉江,是被宋军凿了。”

  只说了这一句,他已走到城楼边,观望着后续回来的船只。

  待见到他麾下近千精兵的船只溯江而上,归入利州码头,汪翰臣当即便下了军令。

  “传令各砲台!砲击宋军追兵!”

  汪惟正走了两步,站到汪翰臣身边,低声道:“五叔,现在放砲石,怕要误伤后面的船只。”

  “当断则断,不能让宋军追上来,万一扩大战事,有溃兵冲到城下。”

  “可……”

  汪惟正想说些什么,最后又噎了回去。

  他五叔这场试探性的攻事,至少丢掉了百余艘小船,千余民壮……前后还只花了不到两个时辰。

  汪翰臣转头看向汪惟正,神情有些尴尬,却是语重心长起来。

  “今日这一战,我败得……不好看。”

  “五叔,我没有如此认为。”

  “败就是败了。”汪翰臣道:“我确实低估了宋军,看得出这支宋军战力不俗,士气高昂,领军的是个能人……并非是因为败了才夸大对手。”

  “宋军士卒能不畏死,严冬下水凿船,当是强军。”汪惟正道:“若换我领兵前去,定未想到战船会被凿沉,甚至不能及时撤军……”

  汪翰臣这才点了点头。

  他最担心的,就是汪惟正年轻气盛,见己方有三万人,敌军仅八千,便要出城迎战。

  这次由他出城试探,虽是输得难堪,好在探明了宋军战力,接下来仅守城池便是。

  “成都府路步马军总管……李?李瑕?”

  汪翰臣显然是听过李瑕之名的。

  一路回到府中,他马上便翻出近年来的所有的战报、信件,要把李瑕这人了解清楚。

  ……

  嘉陵江畔,吕大用眯着眼看去,只见几个宋军士卒合力从江岸把一具尸体拖上来。

  “是敌方主帅!敌方主帅已死!”刘金锁大喊一声,欢呼不已。

  “让我看看!”吕大用努力向前挤去,偏是被周围的宋军挡着,近不到前。

  “快!送给大将军……”

  吕大用看着那队士卒跑过,一把拉住刘金锁,问道:“真斩了敌方主帅?这么快?”

  刘金锁反问道:“你看到蒙军主船沉了没?”

  “看到了。”

  “那不就是了,那汪惟正年轻气盛,非要来观战。没想到被许魁凿了船,可不就死了。”

  “就这样拿下利州了?”

  “那可不。”刘金锁大咧咧道:“你不看蒙古主都死在我家将军手上。”

  吕大用犹觉茫然,喃喃道:“昭化那么小的城都打了二十多天……”

  “战场不就这样。”刘金锁大笑道:“都按你这样算,还打啥?大家拿着算盘算算,这座城归你,那座归我,哈哈!”

  吕大用啐道:“娘的,没让你见见我吕家军的能耐。”

  过了一会,林子过来,拍了拍他的肩。

  “吕兄弟,我家将军唤你过去。”

  吕大用遂跟着林子往大帐走,已不像初来时那般趾高气昂。

  ……

  到了帐外,便听里面李瑕正与孔仙在议事。

  “今日阵斩汪惟正,想必马上便要破城了?”

  “难。城中守军虽无主,但没见过我们攻城,未必会很快投降。”

  “强攻几日而已……”

  “报!大将军。”林子喊道:“吕大用来了。”

  “进来吧。”

  李瑕看到吕大用,难得笑了笑,道:“当时你来传信,本将扣了你两日,为的是筹谋收复利州之事,莫在意。”

  吕大用愣愣看着李瑕,好一会才傻傻点点头。

  李瑕抬了抬手,林子便端了个匣子上前。

  “这是汪惟正的头颅、大旗。你快马带回给吕帅,只说‘请再拖莫哥十日,大事可成’。”

  吕大用这才又回过神来,道:“李将军放心,我不会跟大帅说你扣了我。”

  “好,军情如火,你须快马走葭萌关小道,绕过巴中,我会派熟悉地形之人领路……三日内,必须见到吕帅,可能做到?”

  “好!”吕大用大声道:“放心!我以前当樵夫的!什么老林子没钻过。”

  “好!真壮士!去吧。”

  吕大用捧着匣子就走,才两步,又回头道:“李将军,我的匕首被你的人拿了……”

  “事急,再会时还你。”

  吕大用虽是粗人,手捧着一方蒙古总帅的头颅,也是豪气顿生。

  “李将军再会!”

  ……

  孔仙看着吕大用出了帐,深深叹息一声。

  “这可行吗?”

  “一步闲棋,若能让吕文德多拖几日也好。”李瑕道,“总归不费事。”

  孔仙揉了揉脸,显得疲惫至极,道:“今日扎营只扎了一半。明日安好营,还要造浮桥……战还未打,三四日光景已过。”

  李瑕点点头,脸上的笑容已完全消散。

  孔仙又道:“我观汪翰臣退兵后的布置,此人能战。”

  “不错。若非许魁奋勇,今日这一战,胜负难料。”

  孔仙更忧虑,斟酌着,道:“若不能收复汉中,是否退而求其次,先拿利州……”

  “没有汉中的川蜀,就像是本该有四面墙的房子少了一堵墙。”

  李瑕说着,补了一句,道:“而且,机会只有这一次。”

  孔仙道:“末将何尝不明白?但哪怕再多十日,利州城……”

  “不到最后一刻,总会有办法。”李瑕道:“孔将军容我再想想。”

  “好。”

  孔仙虽应了,犹觉汉中已不可图,能赶在蒙军增援前拿下利州,巩固住战果已难得。

  李瑕已起身道:“我去看看伤兵……”

  ……

  “他们如何了?”

  “禀大将军,都冻伤得厉害,没十天半个月下不了地。”

  “无论如何,务必尽力救治,需任何药材,直接找我……”

  许魁迷迷糊糊中听到李瑕与随军大夫的对话声。

  他努力睁开眼,喃喃道:“大将军……弟兄们……活了几……”

  李瑕走上前,也不避讳,开口道:“三十一个,但我向你保证,这三十一个,每一个我都会全力救回来。”

  “他们……为收复我……我家乡……”

  李瑕听得懂那含糊的话语想说什么。

  他拍了拍许魁,道:“我知道,你近来心里事多,近乡情怯……都是这般。”

  许魁忽然想哭。

  他是粗人,头一次听到“近乡情怯”这词,只觉猛一下就击到他心头上。

  “将士们不仅是为了收复你的家乡,他们也是在保自己的家乡。”

  李瑕拨弄着篝火,让许魁更暖和些,话锋一转,又道:“但我今日审了几个俘虏,可知他们如何说的?”

  “小人……末将……”

  “汪惟正说,利州是他的家乡。他父亲治理十年,使利州民生安乐……”

  “不!”

  许魁大怒,强撑着就要起来。

  他事实上根本不知利州是不是民生安乐,但就是不容允汪惟正这么说。

  否则,他做的一切,领着百余号兄弟下到冰冷的水里,冻死了八十七号人,又是为什么?

  李瑕摁住许魁。

  “民生安乐我不知是否真的,但无论如何,不够。你的家乡父老,当着下等人、驱口、贱民……下等人的安乐,远远不够。”

  “对!不够!”

  “当然,这道理用嘴是讲不清的。那简单,你养好伤,到利州城里去,让汪惟正亲眼看看……这里到底是他的家,还是你的家。”

  第四百九十八章 相投

  巴中。

  傍晚时分,一日的攻城战又落下帷幕。

  鸣金声中,俞兴沉着一张脸,大步走下望台,一路气冲冲进了大帐。

  许久,浑身浴血的向士璧才提着刀回到大营。

  俞兴冷哼一声,道:“看出来了?刘武仲攻城根本未尽全力,这几日他皆是这般。”

  向士璧丢了手中的刀,摇头不语。

  他是君子,不愿背后诋毁。

  俞兴冷笑一声,又道:“莫以为我不知,你越过吕帅,上表报功……”

  “俞将军!”向士璧大喝一声,打断了俞兴的话。

  他清瘦的脸上满是怒色。

  “向某报功,仅为一己之官业前程?!我麾下将士们舍家弃业,由京湖入援川蜀,奋死厮杀,一文钱抚恤未有,养得起家吗?!”

  俞兴不提还好,既提了,向士璧越说越怒。

  “凡有险战、恶战,由他们冲锋在前,凡论功行赏,尔吕家军当仁不让。但哪个不是爹生娘养,无定河边哪具白骨,不是其家小梦里人?!”

  俞兴道:“向将军,我并非与你说这些……”

  向士璧已开始解甲。

  俞兴摇头不已,眼中满是不屑,又道:“无论如何,僭越上表有违官场定例……”

  “嗒。”

  向士璧把盔甲丢在地上。

  他一身的中衣还沾着血,上面满是补丁。

  “向某已捐出所有家产,募兵抗虏。若俞将军认为我贪功,我今日便将话放在这里,往后受朝廷一文赏钱,叫我不得好死……”

  俞兴扫了向士璧那破旧的中衣一眼,丝毫不为所动,脸上却是浮起笑意。

  “向将军啊,言重了。我非与你争功,想说的是,刘整可没与你一起上表吧?你为刘整报了功,他却躲在你身后……”

  向士璧笑了一下。

  笑容里,是对牛弹琴的无奈。

  他与俞兴说的是一腔热血,俞兴满脑子里却还只是排挤同袍。

  多说何益。

  “向将军是正人君子,没猜透刘整这等人的心思,可知他拿你当枪使。”俞兴上前一步,道:“巴州城是攻不下了,此战,坏在谁人身上,向将军也是亲眼所见。”

  向士璧实不愿在大战之时讨论这些,摇了摇头。

  俞兴大讶,问道:“向将军,莫非要与北归人同甘共苦不成?这些北归人心怀叵测,你已吃了一次亏,还甘愿被他利用?”

  “俞将军。”向士璧道:“再请武仲谈一次,明日全力攻城,如何?”

  俞兴抬手指了指他,叹息不已。

  “事到如今,还对刘整抱有期望……唉,向将军,你啊!”

  下一刻,有人掀帘走进大帐。

  俞兴抬头一看,见是刘整,脸色便难看起来。

  “刘武仲!今日攻城,为何裹足不前?!”

  刘整脸色淡淡的,应道:“我算到莫哥马上要领兵前来,再攻巴州城已无益。若真要挡蒙军退路,不如由我绕道米仓道设伏。”

  “自以为是!”俞兴怒喝道,“听你的还是听大帅的?!”

  “打仗,是该胜,还是该败?”

  俞兴大步上前,抬手便指着刘整的鼻子,转过头与向士璧道:“向将军,你看到了,此人……”

  “噗!”

  血溅在向士璧脸上……

  却是刘整突然出手,持匕首已捅穿了俞兴的脖子。

  向士璧就这般看着俞兴缓缓栽倒在地。

  然后,他看到了刘整。

  刘整咧了咧嘴,眼中满是快意,把背挺了挺,显得昂扬了许多。

  “别喊,向将军,你不恨他吗?不恨吕文德吗?”

  “武仲,你不能……”

  “向将军,随我降蒙,如何?”

  “来人!刘整反了!”

  同时,帐外已有杀喊声响起。

  电光石火之间,向士璧转身去捡地上的刀。

  “噗!”

  一柄匕首从他背后刺进。

  向士璧低下头,看到匕尖上的鲜血不断往下滴,滴过他带着补丁的中衣……

  “我对不住你。”刘整低声道,“叛宋,我问心无愧,唯独对不住你。但你我身为敌国,不得已而为之了……”

  随着这句话,刘整伸出手,合上了向士璧的眼。

  “动手!”

  ……

  当宋军大营中的杀声响起,刘元振正坐在刘整的帐篷中,慢条斯理地举着酒喝着。

  喝到第六杯,刘整走了进来,把手里的一个首级一抛。

  刘元振举着酒杯避了避,笑道:“欸,武仲兄莫将此贼的脏血溅到我杯里。”

  刘整笑了笑。

  听刘元振骂俞兴的血脏,让他感到莫大的快意。

  “仲举放心,俞兴不过千人,已被我围杀殆尽。”刘整坐下,道:“向士璧的两千余人本就深恨吕文德,今日又攻城力竭,几已降了。”

  话到这里,他脸色黯然了些,道:“除了数十人自刎随向士璧去了。”

  刘元振遂将手中酒泼在地上。

  “敬向公。”

  “仲举为何敬他?”

  “忠义之士,虽为敌手,亦可敬。”

  刘整看着地上的酒渍,默然。

  刘元振却是又倒了一杯酒,郑重看着刘整,道:“武仲兄在我眼中,亦是忠肝义胆之士。”

  说罢,他仰头,一饮而尽。

  刘整摆了摆手,叹道:“我非忠肝义胆矣。”

  “于家国之利而言,武仲兄弃暗投明,忠义千古。”

  刘元振话罢,指了指自己,又道:“你先前问我,为何敢单骑入营,不惧死乎?一个道理,家国利大,身死事小。”

  “家国利大?”刘整倾了倾身子,问道:“仲举真未骗我?”

  刘元振极自信,开口铿锵有力,再次向刘整强调了他们的抱负。

  “能行中国之道,得为中国之主。”

  他说罢,缓缓抬起了自己的手臂。

  刘整咀嚼着这话,大为振奋,只觉数年来的屈辱尽去。

  他心结尽去,抬起手臂,重重与刘元振撞了一下。

  两人交臂大笑。

  “你我果然义气相投!”

  ……

  “至此,许多事我可与武仲兄明言。”刘元振挑了挑烛火,缓缓道:“从何说起呢。”

  “钓鱼城。”刘整道:“我听说,蒙哥是被漠南王毒死的?”

  刘元振手中的动作停了停,故作镇定,笑道:“武仲兄从何处听说?”

  “军中多有人传,似乎蒙哥死的那一夜,便有蒙人发现了。”

  刘元振眼中泛起思忖之色,沉吟道:“未必。”

  “未必?”刘整不信。

  “漠南王必然不会做此事……或有可能,是金莲川幕府中有人布置,武仲兄能理解?”

  “当然。”刘整道:“我不在乎蒙哥是谁杀的。”

  刘元振这才道:“据我推测,金莲川幕府或有人联络了李瑕,遂有了钓鱼城……大汗……之事。”

  “果然。”刘整道:“一切都是你们设计好的?”

  “不错。”

  “李瑕亦是漠南王的人?”

  刘元振沉默下来,好一会,才开口道:“武仲兄需明白两点,其一,天下必属大蒙古国一统,蒙军之强,无人可挡。”

  “是。”

  “其二,大蒙古国必归漠南王统治,因为只有他承认汉制。眼下对汗位最有危胁者,当属阿里不哥,其人反对汉制,至极矣。”

  刘元振话到这里,一字一句道:“我辈汉人,只能拥戴漠南王,此为唯一之决择,天命所归。”

  刘整郑重抱拳,道:“天命所归。”

  “那便是了。”刘元振道,“如此,李瑕是谁的人,不重要……”

  刘整道:“那,必须杀了。”

  刘元振深以为然。

  他自知是目前将局势看得最清晰之人。

  很早之前,他便已做过猜测,李瑕与漠南王有合作,要除掉大汗。

  后来的一切都不出他所料。

  因此,刘黑马极忌惮李瑕,从米仓道撤军之后,便留下刘元振在巴中。

  目的有两个,一是设法救出还被李瑕扣在成都的刘元礼、贾厚。二是防止李瑕与漠南王合作结束之后,会翻脸对漠南王不利。

  果然如此。

  蒙哥一死,李瑕便首鼠两端,开始趁机谋汉中,到处放谣言的人也正是他。

  简直鼠辈!

  那么,刘元振要做的很简单,过河拆桥、杀人灭口,为漠南王把留在蜀川的隐患除掉。

  他已派人前去联络汪忠臣。

  可以确定,巩昌汪家必然会支援漠南王,他还有把握让莫哥做出对的选择。

  击败吕文德,之后以大军歼灭李瑕,可稳住西南局势。

  如此,汉人世侯方可全力襄助漠南王先继承汗位……之后建制称帝。

  心头想着这些,刘元振眼神中满是振奋。

  他身子往前倾了倾,向刘整低声说起来。

  “吕文德尚不知你已叛宋,可趁机将其斩杀。”

  刘整眼中闪过一丝厉色,咬牙道:“我早有此意……”

  ……

  是日,吕文德才边战边退,撤离了阆中,抛下水师,只领步卒趋往巴中。

  他打算与向士壁、刘整合力,先攻下巴中,再守几日。

  为那该死的李瑕争取拿下汉中的时间……

  ……

  而在利州城,汪家叔侄在一场试探性的进性失败之后,已开始收缩防御,如同一只乌龟完全缩进了龟壳。

  孔仙望了城头上的敌军防事,终于忍不住再向李瑕劝道:“将军,汉中已真真收复无望,为稳妥计,当只谋利州。不如放开莫哥,请帅府大军支援?”

  “时间还未到,孔将军答应过让我再想想。”

  “将军若有定计,可否先告诉末将?”

  李瑕终于从地图上抬起头,道:“我还在等一个消息,先说了,怕孔将军失望。”

  孔仙道:“已心急如焚,岂还怕失望?”

  “好吧,我在等援军。”

  显然,李瑕亦有与之义气相投之人。

  “我离开钓鱼城之时,与王、张两位将军有过约定。我信他们……”

  第四百九十九章 消耗

  李瑕欲攻利州,并非带兵杀到城下便可以开始攻城的。

  安营扎寨,建起一道防线,以防城内蒙军杀出来。如此才能在利州城外立足。

  之后,他必须先占据利州西面龙门山脉上的各个山顶。

  否则这些制高点在蒙军手上,既能抛下砲石、轰天雷杀伤宋军,还能窥探到宋军的所有动静。

  仅做这些,宋军连利州的城墙都没摸到,十余日已然过去。

  转眼已是腊月二十九,年关已至。

  大宋兴昌六年、大蒙古国蒙哥汗八年,两国在无休无止的战火中终于马上要度完这一整年。

  ……

  皇泽寺。

  这是武则天的祀庙,位于嘉陵江西畔的悬崖上,与利州城隔江相望。

  武则天便是出生在利州,她父亲武士彟曾任利州都督。因此,武则天称帝后改造了川主庙,取“皇恩浩荡,泽及故里”之意,改名皇泽寺。

  如今,皇泽寺已是利州蒙军在西岸的最后一个制高点。

  驻扎在寺外的蒙古汉军们也想要过年……

  名叫“许桥头”的蒙古汉军坐在一石头上,弯着手指头算了算,转头向他的百夫长“张强”说了一句。

  “头儿,过年了,丢几个轰天雷,听个响呗?”

  “闹呢?”张强骂骂咧咧,“才剩几个了,是给你个猢狲听响用的吗?”

  许桥头咧嘴一笑,露出黑乎乎的牙。

  张强想了想,却也兀自喃喃道:“到哪搞些爆竹来才好。”

  “城里才有咧。”

  许桥头拍着脖子上的虱子,望向大江对岸的利州城,道:“也不知蒙古贵人们过不过年。”

  “关你屁事。”

  许桥头只是笑,百无聊赖的样子。

  他活得麻木,一年到头唯一的盼头也就是过年了。但今年过年又不能回家团聚,连爆竹响都听不着,也就没甚指望了。

  许桥头是个瘸子,本是利州西的青坪子许家岩人,几年前战乱时逃难了。

  后来,听说蒙古人在利州招抚流民归乡种田,他半信半疑,反正也活不下去,就随着乡民回来了。

  没想到真有田种。

  每年的收成当然是缴上去,但能留下够他活的田粮,日子也就重新安生下来,觉得蒙古人也不错。

  偏是天杀的宋军又要打过来,打过来又守不住,糟蹋了他的田。

  这次汪大帅征兵,人人有酒肉,守住利州还有封赏。

  许桥头馋那一顿肉,信汪家的名声,遂当了蒙古汉军。

  眼见宋军凶狠,把别的山头全打掉了,下一个就轮到皇泽寺……许桥头也没啥感觉。

  反正,他就只是听天由命地活。

  忽然,杀喊声响起。

  “宋军来了!”

  “哪啊?”

  许桥头瞪大眼向山崖下望去,只见嘉陵江水浪滔滔,哪有宋军的影子。

  “后面!后面……从山里杀出来了……”

  “天杀的宋军!大过年的,就不能过完年节再打吗?”

  “一点规矩都不讲。”

  “蒙古爷爷都躲进城里喽,要我们这些苦哈哈们卖命。”

  “腊月底送了命,正月的孤魂野鬼漫山飘喽。”

  终究宋军还没冲到跟前,这个百人队犹是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絮絮叨叨地开始调整砲车。

  第一轮抛射,先是将石子装进砲车里。

  许桥头把死重死重的绳索绑在肩上,如同一头老牛般任劳任怨。

  他心里有气,想喊些什么。

  于是任那绳索把他勒得满脸通红,他大吼了一句。

  “狗娘养的们!大过年打仗,老子恨死你们喽!”

  “抛!”

  砲杠被他们重重拉下,石块向山林中重重砸去……

  然而,前方已有溃军惨叫着冲过来,之后是提着刀的宋军大步追赶过来。

  血一铺开,许桥头就吓傻了,转头就往砲车后面躲。

  “千夫长躲进皇泽寺啦!”

  “杀过去!”张强还在大吼,不停挥刀赶着士卒们冲上去迎战宋军。

  许桥头往砲车下又缩了缩,只见整个山崖上都是人在跑。

  惨叫声传来,他吓得直哆嗦。

  一条血流缓缓流下,流过他的膝盖……

  之后,有大喊声传来。

  “父老乡亲们听着……上等人躲在利州城里,躲在山垒里,让你们风餐露宿地卖命……值吗?!”

  一开始,许桥头没仔细听。

  但渐渐的,他听出了宋军喊话带着利州的口音。

  “收复利州,分田种地……三年不纳征,不纳贡……不纳贡,不作下等人……”

  “重归大宋,到营里过年,听戏听曲……”

  远处,还有人用利州话唱起山歌。

  “去背火纸来背盐,婆娘娃儿都靠它,千年茶树留木门,万里茶道绕嘉川……”

  许桥头探出头,想看看仗打完了没有。

  目光落处,只见张强已点了一个轰天雷,抱着它径直向宋军阵中冲了上去。

  “兄弟们别信这些猢狲,莫忘了汪大帅给我们的好日子!”

  许桥头瞪大了眼。

  他知道,张强这百夫长原是总帅府的一个兵,才新任了百夫长。说是守住利州城,就能进八都鲁军,当上蒙古人。

  前方,张强已冲到了宋军当中,扬起手,想把轰天雷抛出去。

  “嘭!”

  铁片四溅,一地的血肉横飞。

  十余个宋军惨叫着倒在地上。

  但没有更多的人随着张强一起冲。

  这个百夫长用自己的命,让许桥头在年节前终于是听了个响……

  ……

  利州城头上,汪翰臣抬头望着对岸的悬崖,只见蒙军的大旗倒下,一柄宋军旗帜被插了起来。

  “十一日,李瑕拔掉了我们十三座山头啊。”汪惟正道。

  “那又如何?”

  汪翰臣很清楚,这些制高点掌握在蒙军手上有用,能打到宋军营地。宋军不得不拿,但拿了,对攻城并无大用。

  接下来,宋军还是要造浮桥,从嘉陵江对岸过来攻城。

  “这些杂兵,本就是用来拖住宋军的。”汪翰臣道,“死了不可惜。”

  “拖住宋军?”汪惟正问道:“五叔,我们三万人,宋军仅八千人,为何要拖?打得越久,利州之损失岂非越大。”

  “不可小觑了李瑕。”汪翰臣道:“多翻阅近年川蜀战报,李瑕之名虽列于诸多宋将之后,然凡我军大败,皆遇此子。他年岁与总帅相仿,却已任宋军成都总管。”

  汪惟正讶然。

  他这个年纪继任总帅,平时再谦虚,骨子里也自认为是天下间最年轻的帅才。

  不服输的念头便泛上心间。

  汪翰臣又道:“钓鱼城之战,我蒙古大军大败了一场,士气正低,总帅又继任不久。宋军则不然,乃锐气正盛之际。故而越拖越有利……另外,很快大军便会撤到汉中。到时便可不战而胜。”

  汪惟正这才完全明白,为何说城外那些兵力是用来放弃的。

  以那些没用的杂兵,消耗掉宋军的攻城时间……

  ……

  许桥头已成了俘虏。

  他被绑着手,一瘸一拐地走进了宋军大营。

  他背脊很弯,始终还是那副听天由命的姿态,唯得听到一声锣响,他才抬头看去。

  远远的,只见宋军大营中央搭了个台子,上面有人敲着锣,扯开嗓子大喊起来。

  “腊月二九,年关将至,既入了营中,不是袍泽兄弟,便是父老乡亲……”

  许桥头忍不住便停下脚步,傻愣愣地望着,听那人用戏腔报着明夜要在这台上唱的戏目。

  想起来,家乡最后一次有这样的年味还是在很多很多年前,那时他才五六岁,坐在村口的板凳上感受着那热闹……

  ……

  李瑕站在小山包上,正向南面望去。

  这一整年,真是一直在打仗,仿佛无休无止,他当然也有想见的人。

  远远有哨马奔来,打断了他的沉思。

  “报大将军,利州城蒙军在城头喊话,请歇战两日……”

  李瑕回过神,不用想便明白汪家叔侄是何心思。

  拖而已。

  “到城下回复他们,可。”

  “是!”

  “再替我递句话,‘久闻汪家世代喜收藏书籍,阔端屠蜀,鞑虏争抢金玉财帛,唯汪世显搜寻典籍,捆载而去。今趁此歇战之际,可愿借阅一书于我?’”

  ……

  汪惟正听着城下喊话,愣了一愣,方才负手道:“且问对方信使,李瑕欲借何书?”

  “城下宋人听着,我家总帅相问,尔欲借何书?”

  不一会儿之后,城下宋军大喊声便传了上来。

  “《墨子》,不知汪家可有?!”

  汪惟正又是一愣,喃喃道:“这李瑕,好狂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