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历史军事>终宋【完结番外】>第三百章 理由与计划

  李瑕出兵时完全是雷厉风行的作风,没与高长寿仔细讨论过,只是说完一个大概的计划,当即就领兵南下。

  最后只留下一句“你尽快组织人手,到曲靖运东西吧。”

  偷袭了磨弥千户所的次日,高长寿领了两千余劳力也到了,开始拆卸房屋、搬运物资到威宁建城……

  “我不知你是如何想的。”高长寿道:“你真想带着这么一点人奇袭成都?”

  “打成都当然不是靠我这一点人。”李瑕道,“以这一小支奇兵襄助蒲择之而已。”

  “我不认为这个蒲择之能收复成都。”

  “你都不了解他,不要妄下定论。”

  高长寿道:“你就了解吗?”

  “我有个幕僚,算是慕僚吧,叫作……李西陵。”

  李瑕说到这个名字,语气有些斟酌,缓缓道:“李先生曾在荆湖制置使吴渊帐下为幕,战略眼光是有的。

  经他分析,蒲择之的意图就很清晰了。奇袭剑门之后,便可阻挡汉中一带的蒙军南下。封锁成都,对成都的蒙军形成关门打狗之势。”

  高长寿问道:“你相信这位李西陵的分析?”

  “嗯。”

  “但你不能确定成都之战是何时开始。”

  “朱禩孙在三月末时向我发出调令补防泸州,说明他领兵北上剑阁了。一旦宋军封锁剑阁,马上便要对成都发动攻势。我从灵关道北上,时间应该是刚刚好。”

  李瑕指了指地图,又道:“蒲择之打下剑门之后,蒙军必然也能猜到他的意图。那么,蒙军必然对宋军有所防范,会加强成都的防事。到时我出灵关道,或可出其不意击蒙军腹背,改变这一战的局势。”

  “太危险了。”

  “阿术不在,大理国内空虚,我走大理,面对的只是伪军;相比起来,反而是到川西去更危险,那里是上万有防备的蒙军。而且,宋朝的指挥体制森严,我到了泸州,一定会丧失自主权。”

  话到这里,李瑕苦笑了一下,道:“你也知道我的性子,不喜受人使派。到时我若是看到战机,再想从泸州出兵,或许还得对泸州守军动手。”

  高长寿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他更希望李瑕能留在威宁,但知道这话说了也没用,反倒显得他像个小媳妇一样。

  李瑕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这件事我考虑的比你多,不是头脑一热做的决定,你不必劝我。”

  “哪怕不劝你,我也很担心你要如何穿过大理到灵关道。首先,粮草辎重你怎么解决?”

  “抢。”

  “大理国遭蒙军掳掠至此,何处还有粮草……”

  高长寿话到一半,忽然愣了一下,反问道:“你不会是想抢寺庙吧?”

  “我没抢,是也先抢的。”

  “也先抢的?”高长寿喃喃了一声,摇了摇头,也不知该做何感想。

  ……

  大理国崇佛,有“妙香国”之称,开国以来就大量兴修寺庙。

  历代大理段氏皇帝二十二人当中,有十一人出家为僧。是真的崇尚佛法、还是为高氏权臣所逼,也只有他们心中最清楚。

  至于崇佛的缘由大概也有许多,比如离天竺、吐蕃近,比如用佛法来缓解境内的各族之争、权力之争,避免南诏国灭之后各大家族之间的血腥杀戮。

  忽必烈似乎也信佛,他灭大理之前,须取道吐蕃,驻扎在六盘山时请藏传佛教萨迦派首领八思巴会面,接受了八思巴的喜金刚灌顶。当时他的王妃察必随行军中,同样接受了灌顶;

  灭大理时,他裂帛为旗,上书“止杀”二字,说是被姚枢所劝,其中未必没有考虑到佛教的影响力;

  灭大理之后,他曾驻扎在无为寺,禁止战火烧到寺中,时人云“边城劫火,此间翠华”。

  忽必烈这人不仅信佛,他还信道,也接受了儒学大宗师的尊称。

  在李瑕眼里,如果一个人什么宗教都信,那等于什么都不信,不是宗教徒,而是政治家。

  当然,换成是李瑕,如果有朝一日能征服大理了,也不敢公然藐视佛法。这是为政者应有的素养。

  重要的是,如今这个蒙古统治下的大理国,各寺庙香火并不减当年。大理国别处没有粮草物资,寺庙里却是有的。

  而且寺庙也很多,所谓“伽蓝殿阁三千堂,般若宫室八百处”,皆可成为沿途补给。

  ……

  这日,高明月听完李瑕与高长寿的谈话,她虽没多说什么,眼神里不由有了忧色。

  李瑕看出来了,他知道她是担心佛祖怪罪。

  而以李瑕的情商,倒不至于说出“是你堂兄高琼告诉我寺庙里有粮”这样的话。等到两人单独相处了,他才问道:“明月是在担心吗?”

  “嗯,我很担心你。”高明月低声应了,伸手探到李瑕怀里,轻轻拍了拍他的护身符。

  这是两人除牵手之外,她少有的主动肢体接触。

  “你总是经历凶险,也许真是佛祖保佑才能平安无事,如今却要这般不敬,万一不再被庇佑……”

  李瑕的手覆在她手上轻轻拍了拍,道:“你不必担心,我敬佛是在心里的。”

  “我不是想反对你,只是……希望你平安。”

  “我知道。”李瑕道:“我们是扮成蒙军去寺庙抢粮,反正也先在我们手上。以免大理的百姓们对我们产生怨恨。”

  “那……佛祖还是会知道的。”

  “我们只取粮草,不动佛祖的塑像,就算是借的。”

  高明月有些无奈,道:“其实我以前也没那么信佛……是担心你,才求的这个护身符。”

  “嗯。”

  高明月转头瞄了李瑕一眼,有些担心他不高兴,低声问道:“是不是我不要问太多比较好?你会不会烦我啊?”

  “不会烦你。其实,几个佰将都在质疑我这个决定。只是我懒得哄他们罢了。”

  “嗯?”

  “要打穿大理、北上灵关道,此事确实过于疯狂,有不安都是难免的。”李瑕道:“另外,这次出来得急,是我该先与你说清楚我这么做的理由、计划。”

  高明月不由笑了笑,因为他说的只哄她而有些满足。

  接着她又想到自己实在是太不虔诚了,心想应该多诵佛念经,求佛祖原谅李瑕迫于无奈借点粮食……

  ……

  李瑕说得轻描淡写,但事实上,他麾下几个佰将确实十分反对他这次的决意。

  本来可以安安全全地回庆符了,却要绕一个大圈走敌境,心里不愿意当然是难免的。

  但因李瑕平素就颇有威严,又接连都是小胜,几个佰将们虽有不同意见,却还是老实听话。

  而远隔千里,蒲择之做的决定才叫真正的“力排众议”,被部下视为“独断专行”。

  今年的形势是,纽璘率上万蒙军攻打重庆府。

  而蒲择之在这紧要关头却决意不守重庆,集兵去打剑门关。

  几乎所有人都在反对,认为蒲择之这是在弄险,置川蜀防御于不顾,一心只有功业。

  这一战还未开始,蒲择之就知道,若一意孤行,万一战败,所有的后果都需要他来承担,他的仕途也将毁于一旦。

  但他还是做了决意。

  就让纽璘去打重庆府,他要奇袭剑门关、收复成都。就看看他与纽璘谁更快谁更坚决。

  死守川蜀固然稳妥,但按部就班的防御救不了大宋。

  必须打破兵法常理寻找奇迹,那就必须有向死而生的勇气,敢为常人不敢为之事,才有破局的可能……

  ……

  一南一北,李瑕与蒲择之作出了类似的选择,也许是巧合,也许他们都有些疯……

  第三百零一章 绕道

  五月初三。

  善阐城。

  杨渊本打算回师大理城了,却收到一些奇怪的信报。

  磨弥千户所有士卒来报,说是宋军把磨弥千户所打下来了。

  另外,有许多寺庙被劫掳的消息传来,善阐城与磨弥千户所之间的法界寺、海会寺、古灵寺、龟龙寺……

  有时候一天之内,竟接连有四五座寺庙被打劫。

  这日,又有十余个僧人由当地守军带着到善阐城来,杨渊不由眉头皱得更深。

  “你是说,是也先将军带人来劫掳了寺庙?”

  “是,也先将军还让贫僧到善阐来告诉杨将军,他要收集粮草,准备反攻乌撒部。”

  “胡说八道!”杨渊喝道:“也先将军怎可能做这种事?!”

  那些僧人面面相觑。

  蒙古人洗劫寺庙,这有何稀奇的?

  杨渊道:“你们说说,见到的也先将军相貌如何?”

  “长得又高又壮,头发中间剃光,两边留着辫子,满脸络腮胡子,脸上有三道旧疤,眉毛很长,眼睛很细,看人的时候很凶,喜欢骂‘额秀特’……贫僧会画画,不如画一张吧?”

  “你画。”

  不一会儿,那僧人画好了肖像。杨渊眯着眼一看,暗想这人不是也先又是谁?

  “这……”

  他开口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如何说起。

  当时,他与也先追宋军到了可渡河,他负责造浮桥,造好之后也先就领着骑兵追远了。他则带着步兵在后方。

  之后,乌撒部人数千人杀过来,杨渊就领兵撤退。混乱中似乎听人说也先被俘了,却不知真假。

  这些日子,他留在善阐就是在等后续的消息。

  但这种事……很麻烦。

  阿术东征交趾,留也先镇守大理。有了这种变故,杨渊是解释不清楚的。

  等阿术归来,可不会管别的,只会问杨渊为何不救也先?

  总不能说“也先自己冲得太快,我有什么办法”,段实若在,还能由段实来承担,偏偏段实也没了。

  近日发生之事,杨渊推测,认为也先很有可能是被俘了,还被宋军用来攻破磨弥千户所,宋军打着也先的名义到处抢劫寺庙。

  他当然知道,这些寺庙不是也先主动抢的。

  若是蒙人要抢,肯定把僧众都一起杀光了,怎么可能这般只拿粮,不杀人、不烧庙。太过彬彬有礼了。

  但“也先将军被俘了,是宋人押着他抢你们的粮”这句话都到了喉咙里,杨渊却不知该不该说。

  话一说出口,不论事情是真是假,都有可能乱了军心,还引得大理境内叛逆又起。且这罪名怎么都得他当。

  何况,跟一群僧人有何好说的。

  杨渊挥了挥手,让人将这些僧众带下去,闭目沉思起来。

  宋军为何要这般做呢?

  好不容易逃出大理了,还回头来做什么?

  最合理的解释只有一个……宋人要帮助高氏在乌撒部立足,于是到大理境内抢掳。

  磨弥千户所发生的事也佐证了这一点,探马打探到,磨弥千户所被拆得一干二净,城中物资、木石都被运走了。

  ……

  想明白了为什么,杨渊要考虑的就是怎么做了。

  思来想去,他认为最好的办法还是击败宋军,把也先救出来。

  虽然已不太想要继续奔波,但杨渊还是点齐兵马,向磨弥千户所进发。

  如今他麾下还有近六千兵力……

  ……

  善阐城与曲靖之间,有个叫野猪箐的山谷。

  李瑕如今就驻扎在这里。

  他已经与高长寿正式道了别,只领着庆符军出来。

  一开始,他带了八个百人队南下,再加上许魁又带了一个百人队过来,一共有九个百人队。

  一路上当然有伤亡,于是从高氏寨兵里抽调了些好手过来。

  这种小伤亡,每两到三什人才替换掉一个新兵,相当于二三十人带一个新兵,并不太影响李瑕的指挥,倒也不需特地多说。

  夜里,于柄派出去的探马打探了消息回来……

  李瑕听了情报,想了一会儿,觉得比起段实和也先,反而是杨渊这种平平无奇的将军不好打。

  说实话,段实虽有“名将”之名,不过是个浪荡的王孙公子,水平一般;也先打仗是很厉害,但利用一次其傲气,骗入山谷中让乌撒部围了就围了。

  杨渊不同,也不求功劳,每次都稳扎稳打,也不分兵、也不冒进。

  “鲍三,你怎么看?”

  如今李瑕似乎在培养鲍三的战略眼光,常问他的意见。

  鲍三沉吟道:“这六千人只怕是吃不掉了,人数太多。且杨渊还在我们手上吃过一次亏,不好埋伏。我们绕过他?”

  “你觉得从哪里绕比较好?”

  “可以从南面。”鲍三抬手指了指地图,道:“经过罗雄部、弥勒部、思陀部、思摩部的地盘,这几个部落似乎对蒙古不那么忠心,前次并未出兵围堵我们。”

  “你觉得走北面,穿过罗婆部的地盘,如何?”

  “蒙人刚在这里设了罗婆万户府,只怕会坚决围堵我们。”

  李瑕道:“但我们手里有也先。”

  “可是,也先被俘的消息已经被大理人知道了……”

  “罗婆部地处深山,不会那么快得到消息。反而是若等我们绕到南面,经过那么多部落,他们才是真的知道了消息。”

  鲍三一愣,点了点头。

  李瑕已在地图上指点起来,道:“你看,善阐城的守军已被我们支走,一旦我们穿过罗婆部的地盘,作出攻打善阐的姿态,便可吸引大理国中部的守军支援善阐,造成中部兵力的空虚,这是从南面绕道达不到的。”

  “是,小人明白了……”

  李瑕与高明月对视一眼。

  他认为鲍三还不太明白,因为他还有一个筹码没有说……高琼。

  高琼就在统矢府,只要穿过罗婆部就能与其会合。

  这才是李瑕决意向北绕道的理由。

  到时大理国中部空虚,高琼还可配合调开大理国西北方向的守军。

  当然,要想让高琼不被蒙人怀疑,李瑕也有办法。

  佯败一场,由高琼救回也先,又可让他再立一个功劳,一举两得……

  第三百零二章 升迁

  庆符县。

  “他自己没有靠山,还要我安慰他不成?”江春嗤笑一声,闲适地倚在躺椅上,看着牟珠收拾行李。

  牟珠忙前忙后,却半句话不曾使唤丈夫帮忙收拾。

  哪怕她是名门之女,也觉得后院这些小事,岂是男人家需操心的?

  “哪有叫官人安慰房主簿。不过是说,房主簿心中失望,忘了向官人贺喜,不必怪他。”

  江春轻呵一声,摆手道:“我岂会怪他?殊无必要,殊无必要。”

  他拍了拍膝盖,兀自摇头,微叹道:“官升三转,通判叙州……唉,怎就不能回临安任京官,失之交臂呐,未免可惜了。”

  如今朝廷的调令已经到了,叙州知州史俊官升三转,调任中枢。

  江春则升迁叙州通判,大概是因为如今川蜀战事不停,朝廷才任命一个熟悉叙州的官员。

  同时到的,还有任命李瑕“知庆符县事”的公文。

  这里有个小小的不同,江春原是庆符“县令”,李瑕则是庆符“知县”。

  宋是县令、知县并行。

  简单来说,唐代以前,县令可以由地方豪强担任的;到了宋代,知县则是朝廷官员,是中枢下派来主持一县事务的。

  当然,江春之前虽说是县令,其实也是中枢派来“知庆符县事”的,如今只是这个名头也换了一下。

  具体行事上没有太多区别,但本质上代表着大宋中枢对西南边锤的掌控……

  另外,这次唯有房言楷没有任何升迁,只得了一个褒奖。

  虽是意料之中的事,但收到文书的当场,房言楷还是愣住了,甚至忘了恭喜江春高升。

  好在,江春也不计较这一点失礼……

  “非瑜这般人物还真是少见,任命都到了,他却不知跑到何处。只怕是不能为我送行了。”

  “叙州毕竟不远,总还有打交道之时。”

  江春颇为感慨,叹道:“年不过十七,官已在房正书之上,不可限量呐。但交好归交好,终是个会惹事的人,不可走得太近了。这般不远不近也好。”

  眼看着牟珠收拾好最后的行李,他拍了拍躺椅,起身环顾了居室一眼,推开门出去,站在台阶上,看到江荻与韩巧儿正在依依惜别。

  “巧儿,你过来。”

  “义父。”

  “哭什么,不哭了。”江春抚须笑道:“往后这里就是你李哥哥的屋子了,你该开心些。”

  韩巧儿眼珠子一转,心想这也是哦。

  伤感登时去了大半,她打量了这东厢的正屋一眼,表情很是灵慧。

  江春不由指了指她,哈哈大笑道:“看吧,你个没心肝的小妮子,比起义父,果然更在意你李哥哥。”

  “女儿也很舍不得义父,真的。”

  “不必舍不得,义父是升官了。”

  江春说罢,转头看向韩承绪、韩祈安父子,摆了摆手,道:“你们就不必送了,知道你们忙,往后这县里,还得由你们操持。”

  韩承绪道:“当送通判一程。另外,县中百姓还制了万民伞,正在衙外相候。”

  江春不由眉毛一挑,颇为开怀……

  ……

  昏暗的公房里,房言楷坐在那,似乎很久没有动过了。

  “东翁,该送江通判起行了。”蒋焴推门进来道。

  “通判……”房言楷喃喃了一声,“这两年,他做了多少,我又做了多少?”

  “东翁早便料到之事。”

  “是啊,早有预料……但心里总还是抱着侥幸,不是吗?”

  蒋焴一时无言。

  他觉得房言楷一辈子也就是个主簿了,明年自己也该另谋出路才是。

  好一会儿,他才又劝道:“还是去送一送为宜,江县令如今毕竟是一州通判,是上官,也是东翁的人脉。”

  “走吧,去送一送。”房言楷拿手擦了擦脸,稍振奋了些。

  他不像江春携妻儿上任,他的妻儿都留在家乡,因此显得有些孤独。

  但此时他却庆幸这份孤独,至少不会让家人看到自己这般颓唐的一面。

  心里有多少不甘也仅有他一个人知道了,出了公房的门,房言楷整理好衣襟,又是一副荣辱不惊的模样。

  咧了咧嘴,挤出一份笑意,他问道:“如何?”

  “东翁还得再显得喜庆些。”

  “这样呢?”

  蒋焴道:“稍好些了,东翁请。百姓们已在衙外等候多时了……”

  ……

  沁香茶楼。

  严云云捧着杯茶站在窗边,看着那万民伞被人潮拥着走过长街。

  过了一会,韩祈安上了楼,推门进来。

  “兄长来了,我给你煎了药,让婢子小火看着,这就让人端过来……今日该很忙吧?”

  “嗯,提醒你一句。江春离任,阿郎却还没回来。暂时而言,县内之事由房言楷做主。你这段时间做生意小心些。”

  “哪有做甚违禁的生意?”严云云笑道,“捐了那许多钱粮,造桥修路,人家都唤我‘严大善人’呢。”

  韩祈安皱了皱眉,道:“至少从筠连运私盐过来时不可太明目张胆。”

  “有刘大傻子在,怕甚?”

  “李先生的意思是,让刘金锁带兵到泸州去。”

  严云云道:“这种事,小妹也没个主张。听兄长的便是。”

  此时药也端上来了,韩祈安在茶楼坐下,端着药碗喝着,兀自皱眉沉思不已。

  严云云捧了账本过来,放在他面前给他审查着,笑道:“兄长也不再续个弦,身边都是些粗心的大男人,哪能顾得了每日为你按时煎药。”

  “别絮叨。”韩祈安道:“支笔钱给李先生使派,要在归化乡建煤场。”

  “这煤场不归我管?”

  “不需你管。”

  “兄长很信任李先生?”

  话到这里,韩祈安皱了皱眉,问道:“我听说,你向姜饭打听李先生?”

  “姜钩子竟是向兄长说了?我看他浑身上下,唯有舌头是长的。”

  “我问你为何这么做?”

  “不忿呗。”严云云道,“兄长至今对我挑鼻子竖眼的,却对他那般信任。要我说,他这相貌气度,却又神神秘秘的,绝不简单……”

  “别絮叨。”

  ……

  李墉有条不紊地把几份公文依次归好,问道:“韩老辛苦,送走江通判了?”

  “是啊,百姓出城三里,依依不舍。他为官一任,也算善始善终了。”

  “李知县还未回来交接县务,不论如何,暂时该由房主簿代管吧?”

  韩承绪道:“正是如此。”

  他神色中有些忧虑,担心的是房言楷不好说话,万一坏了哪些事。

  李墉略略沉吟,道:“这样吧,我与房主簿谈一次。”

  “李先生谈?”

  “韩老放心,官场上的门道我略知一二,能让房主簿全心全意支持李知县。”

  韩承绪微微一愣,倒没想到自己父子俩忧心了几天的事,李西陵就这般随口一句话。

  李墉笑了笑,又道:“相比房主簿。反而是泸州来的调令更难办些,韩老可考虑好了?让刘金锁到泸州去。”

  “李先生可以断定阿郎不能赶回来?”

  “算时间就很可能来不及。我们若不早做准备,难保上官不会治李知县一个‘不遵调令’的罪名。”

  “也只能如此了。”韩承绪道:“只要房主簿愿意配合,庆符有姜饭坐镇也足够了。”

  李墉点点头,暗想李瑕行事也太我行我素了,视朝廷纲纪于无物……

  但,他这些日子以来,常找刘金锁问李瑕在北边的经历,隐隐觉得,是否是当时被朝廷视为弃子,对李瑕有些影响?

  第三百零三章 流年不利

  哈拉和林。

  哈拉和林位于燕然山脉南麓、额尔浑河上游,位于后世外蒙古的杭爱山。

  燕然山是古称,是东汉大将窦宪大败北匈奴后,勒石铭刻纪功的地方,所谓“燕然勒功”,至于霍去病“封狼居胥”的狼居胥山则在燕然山的东面。

  当时,燕然山以南汉人称做“漠北”,燕然山以北,则称为“极北”,皆是蛮荒之地。

  但对于如今的蒙古人而言,这里是疆域的中心。

  这个时代,它也是全世界的中心。

  几乎整个欧亚大陆,都笼罩在它的权力和威势之下。

  欧洲、罗马、波斯、高丽……传教士、商人、使节在这里汇集;各地的纳贡、抢掠来的奇珍异宝,源源不断堆积至此。

  这一年是蒙哥汗七年。

  自从忽必烈受任经略中原起,印纸钞、通贸易、整吏治、修仓廪、建桥路、兴学堂、提拔贤良、降暴黜贫、薄税劝农、低息兴商……以汉法治汉地,被中原士大夫、世侯们称为“能用士,而能行中国之道,则中国之主。”

  这引起了蒙哥的猜忌,汗廷就开始不停有人状告忽必烈,罪一是“收拢人心,越主以代”;罪二是“擅权谋私,贪墨财赋”。

  蒙哥对忽必烈的不满终于累积起来,且有了具体的行动。

  他派遣亲信阿蓝答儿,南下钩考京兆和河南财赋。

  所谓“钩考”,意为“理算”、“大计”,审查钱粮税赋,依据结果,可以当即问责处罚官员。

  蒙古人的钩考,结合了从波斯学来的办法,可以另置监狱,逮捕官员,昼夜鞭挞。因此十分残酷,令人闻之而色变。

  阿蓝答儿在今日启程,南下京兆府。

  他跨坐在马背上,开口与身边的副手闲聊起来。

  “大汗今年很不高兴。”

  策马在他身边的壮汉名叫“浑都海”,闻言问道:“怎么了?”

  阿蓝答儿道:“去年,诸路大军伐宋失败的消息,前阵子传回来了详细的消息。”

  浑都海道:“听说了,兀良合台战死了?”

  “是啊,回归长生天了。”阿蓝答儿一手拉着缰绳,一手放在宽阔的胸膛上,微微叹息一声。

  “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我都不敢确定是不是真的。”浑都海道。

  阿蓝答儿道:“速不台之子,兀良合台,大汗的宿卫长。他的死讯是和赛因汗的死讯一起传来的。”

  浑都海叹息一声,道:“赛因汗才四十八岁啊,竟是这么年轻就被长生天召回去了。”

  他们说的“赛因汗”意为“好汗”,名字叫“拔都”。

  拔都是成吉思汗之孙,是成吉思汗的长子“术赤”的嫡次子。

  说到术赤,术赤的身世有一段逸闻……成吉思汗铁木真才成亲时,妻子就被人抢了,等再抢回来,已有了身孕。

  而“术赤”名字的意思是“不速之客”,因此,一直有人怀疑他不是成吉思汗的儿子。

  但成吉思汗每次都是用“宽广的心胸”给“这种环境下敢歧视妇女和子嗣者”一个狠狠的耳光,甚至有让术赤继承汗位的想法。

  最后,术赤还是把汗位让给窝阔台来继承。

  而蒙古第二次西征时,就是术赤之子拔都担任统帅。

  当时,各支宗室均以长子从征,窝阔台汗的长子贵由、拖雷的长子蒙哥都从征了,故而称为“长子西征”。

  换言之,拔都曾统率过贵由、蒙哥这两任大汗,甚至蒙哥就是他拥立为大汗的。

  兀良合台之父速不台,西征时正是拔都麾下的前军主将。

  拔都西征之后,建立了金帐汗国,乃是大蒙古国中领土最大的宗藩国。

  他为人坦诚、宽厚,因父亲的身世常被人羞辱,却往往一笑而过。对部下从不吝赏赐,也不滥杀无辜,被尊为“赛因汗”。

  因此,兀良合台与拔都的死讯同时传来,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赛因汗被长生天召回去,大汗很悲伤。”阿蓝答儿道,“别儿哥继承了金帐汗国,但……别儿哥不像赛因汗那样敬重大汗。”

  这种事,浑都海也不知道如何说,只是回望了一眼哈拉和林。

  他也感到有些悲伤,因为大蒙古国失去一个宗藩的“好”汗。

  他们都只隐隐约约意识到了一点点,却又完全不敢去想……成吉思汗与子孙们建立的这个大蒙古国,似乎随着拔都一死,已隐隐约约,掀开了一点点分裂的序幕。

  ……

  “所以,今年一开春,大汗心情就不好。”阿蓝答儿又道,“赛因汗之死是其中的一部分,还有忽必烈。”

  “是啊,这么多年了,始终没有灭掉宋朝。”

  阿蓝答儿道:“他这个大汗的亲兄弟,远远不如赛因汗对大汗忠诚。”

  浑都海问道:“这次,我们南下就是为了对付忽必烈?”

  “先找证据吧。”阿蓝答儿喃喃了一句,道:“我刚才想说什么来着……对了,去年,诸路大军攻宋,都失败了。

  除了打蜀地,大汗还命令塔察儿、帖里垓领兵进攻南宋的两淮,才到了山东李璮的地盘,塔察儿就到处抢劫,被李璮动了手脚,失去了补给,结果一点动静也没有。”

  浑都海道:“忽必烈太纵容这些汉人世侯了。”

  “大汗今年真的很生气。”阿蓝答儿又道:“赛因汗死了、忽必烈不听话、攻宋也不顺利。”

  他显得很絮叨,反反复复就是这一句。

  但旁人都看得出,他真的很在乎蒙哥的感受。

  “那我们这次南下钩考,狠狠地收拾忽必烈,为大汗出气。”

  阿蓝答儿眯了眯眼,道:“再收拾忽必烈,他也不可能马上灭宋。我看大汗的意思……是想亲征灭宋了。”

  “亲征?”

  “是啊,大汗已起了亲征的念头。”

  阿蓝答儿说不出更多理由,但知道,蒙哥汗需要尽快灭了宋,威慑别儿哥的金帐汗国、威慑忽必烈的漠南。

  还有一个更伟大的志向,统治世上所有的土地……

  ……

  从包括拔都在内的诸王拥立蒙哥,汗位从窝阔台一系转到了拖雷一系,到蒙哥无情地镇压所有反者,再到如今拔都身死……

  大蒙古国的分裂,似乎已早早埋下伏笔。

  像是在地底深处,无人能听到的一声“咯”的一声响。

  而在遥远的西南一隅发生的一切,看来似乎与这些毫不相关。

  小人物们还在孜孜不倦地经营。他们的小小举动,与蒙哥可汗那无比远大的志向一比,仿佛皓月下的萤火之光……

  ……

  大理国。

  善阐与曲靖交界处的法界寺。

  杨渊走出大殿,抬起头看向天空。天地茫茫,完全不见那支宋军的踪迹。

  有时候他都觉得……永远都追不上对方。

  ……

  罗婆部。

  也先双手被绳索捆缚着,由一个宋军士卒拉着,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深山里,表情十分愁苦。

  他也想要反抗,但身上的力气却使不出来。

  阿莎姽每个半个时辰都会来给他用些药粉,使得他神识昏昏沉沉。

  “你这个臭婆娘……等老子逃出来,老子要骑在你身上……狠狠地捅翻你……”也先用蒙语低声地咀咒道。

  阿莎姽听不懂,但能感受到他的凶恶与淫邪。

  她没说什么,却是打开一个小木盒,“啪”地一下按在也先脖子上。

  也先便感到有什么东西在他的皮肉上蜇了一下,接着似乎……钻了进去。

  ……

  “这人我还有用,你别弄死了。”

  李瑕看到了阿莎姽的动作,也只是这般交代了一句。

  “不会很快死,能活一两年……冥王,这是他的命数吗?”

  “是。”李瑕道,也不再对此事多说。

  本来,是打算把也先交给高琼的,放了就放了,但他非要多嘴惹上阿莎姽。就当真的是……他命里如此吧。

  庆符军就这样踏进了罗婆部的地盘。

  ……

  蒲择之也在悄然潜行,一点点逼进剑门关。

  “剑门关险峻非凡,但周遭山陵可绕,蒙军想不到我们敢来,故而,此战第一要紧为‘秘’字,行军须秘,以迅雷之势一举拿下城关。

  我亲自领军,不带辎重,沿嘉陵江峡谷迂回,绕到剑门关北面。五月十七日,与你等南北夹攻关城。”

  “不可!蒲帅,你这是从汪德臣眼皮子底下行军,太危险了!”

  “怕险?那还打甚仗?我意已决,打……”

  第三百零四章 段延庆

  “啊!”

  洪阿六一脚踩空,只见地上有个小陷阱,几根竹刺已深深扎进他的小腿,他不由惨叫了一声。

  “噤声。”熊山低声喝道,拿了伤药给洪阿六包扎。

  熊山擅长走山路、又来过大理国,因此带了几个彝兵走在最前面探路。

  这个小陷阱,他刚才没注意到。

  “佰将,我这脚,耽误了行军怎么办?”

  “屁大点伤,啰嗦什么。”熊山道,因为没看到这个陷阱也感到颇为懊恼,脸色却是不显。

  “佰将,前面还发现几个陷阱,是打猎用的。”

  “看来是到罗婆部的地盘了。”

  熊山一把拽着洪阿六,将其丢到马背上,又道:“杨奔,你牵着马。”

  下一刻,只听得前方有尖锐的哨声响起,一个个山民执着弓箭与长矛包围了上来……

  ……

  罗婆部兴起于隋唐年间,段氏建大理国时,向滇东三十七部借兵,彼时罗婆部势力最大,有“雄冠三十七部”之称,算是大理国的世袭诸侯。

  如今的罗婆部首领名叫“矣格”,放眼大理国内,倒也称得上是英雄人物。

  高泰祥死、段兴智降,矣格却一直到去年才归降蒙古,受封为“罗婆万户侯”,亦是世侯。

  在矣格看来,他对段氏、高氏,称得上仁至义尽了。帮他们建国,为他们守土,到如今大势已去,部民还要活下去,归降蒙古是唯一的选择。

  既然归降了,矣格也不是两面三刀的人,舍利僧多次派人来劝他起义都被他严辞拒绝。

  这日,矣格听部民说在狮子山见到了近千的兵马,连忙点齐寨兵围了过去。

  山林里密密麻麻都是人,双方甫一接触,便听有人用彝语喊道:“蒙古将军也先在此!你们罗婆部是反了不成?!”

  一听是蒙古人来,矣格就有些烦。

  对他而言,在蒙古治下与以前没有太大的不同,唯一的区别就是蒙古人常征兵、纳贡。

  虽然相比其它地方,罗婆部还算好的,毕竟是有实力又地处深山,蒙人没有对他们太过份,但矣格每见到蒙人也觉得头疼。

  他往前走了一段,目光望去,只见那大几百近千人中一员大将被拥了出来,果然是之前见过两次的镇守将军也先。

  “也先将军。”矣格用生涩的蒙语唤了一声。

  也先没应,目光空洞看向前方,像是个傻子。

  反倒是也先身旁一个年轻人用蒙语喝道:“为何拦住去路?!”

  矣格看向这年轻人,见其相貌英俊,气度不凡,看长相肯定不是蒙古人,不由问道:“你是谁?”

  “段延庆,大蒙古国行军断事官,我祖父乃旧大理国神宗皇帝第四子……”

  这段延庆的一长段话用蒙语说出来,说得十分顺畅,矣格学蒙语不过数月,听得不大懂,只好又问身边的通译,好久才明白过来。

  “是,是,也先将军、段将军,这次来,是要?”

  段延庆脸色冷冽,道:“也先将军追击宋军归来,要南归善阐城,路过此地,怎么?不能从罗婆部过吗?”

  “不是。”矣格蒙语不太好,口拙,一个雄壮的大汉在段延庆的喝问下显得像个孩子。

  “那还不放开道路?!”

  “这就放开……”

  矣格话到一半,忽有个部民凑上前,用彝语低声道:“首领,他们好像是汉人。”

  说话间,这部民指了指熊山、洪阿六几人,又道:“我刚才听到他们说话了,像是汉人。”

  矣格眯了眯眼,又看向也先那呆滞无神的脸,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

  再仔细观察这支队伍,确实绝大部分都像汉人,小部分像是彝人。蒙古人似乎只有也先这一两个。

  当然,汉人也未必就是宋人。

  大理国除了诸部山民,大部人的形貌与宋人其实相差无多。

  如高氏、董氏先祖都是汉人,段氏则是中原大姓、凉州望族,是汉武威太守段贞的后裔。来源于春秋时期郑国郑武公幼子共叔段,正经的周室支系。

  但也先行军,全带段氏的兵卒,也太奇怪了。

  矣格心中起疑,又向也先问道:“镇守将军,要不要到前面寨子歇一歇?”

  也先没说话。

  一瞬间,矣格已警觉起来,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

  ……

  搂虎握住了弓。

  他有很敏锐的感觉,意识到罗婆部这些山民已经有了防备。

  四野能听到“嘎嘎”的声响,那是弓弦被拉开的声音。

  忽然,有人“哎哟”惨叫了一声。

  随着这一声喊,搂虎身子一颤,几乎就想要杀过去。

  但他转头一看,只见杨奔正拿着长矛对着洪阿六猛抽了几下,嘴里用蒙古语大骂了几句。

  ……

  “他在骂什么?”矣格向通译问道。

  “他说……你还想上马,你还想上马,打死你。”

  矣格点点头,以他会的那点蒙古语听来确实是这样。

  就是这个作派,这才像是蒙古人领的军队嘛,想必那个会说蒙语的是个段氏兵,正在抽打俘虏来的宋军。

  这般想着,矣格再次看向也先,却见开口的还是那段延庆。

  “将军急着赶路,不歇了。马上拿一百石粮食出来!”

  听了这句话,矣格先前那总觉哪里不对的感觉终于消散了不少。

  这才对嘛,蒙古将军来了,哪有不征粮的?

  但矣格心中依旧有些疑惑,于是抬了抬手,道:“请段将军随我去拿粮食吧。”

  这是一个试探。

  但段延庆毫不在意,只带了两个人便走到矣格面前,道:“走吧。”

  ……

  也先领着大队人马先行,段延庆与矣格走在后面。

  一路上矣格都有在试探,却见段延庆对大理、蒙古的风土人情信手拈来,举止磊落,一派世家风范。

  “段将军,我多嘴问一句,也先将军看起来有些……”

  “他受伤了。”段延庆道,“此事我只与首领一人说,其实,这次也先将军大败于宋军之手,是孤身逃回来的。故而只有我这一个千人队护送他回善阐。”

  “败了?”矣格十分惊讶,问道:“怎会败了?”

  “那宋将叫‘李瑕’,此人十分可恶,不敢与将军正面对敌,设计引将军进山谷,又让乌撒部伏兵尽出。将军奋力厮杀,才得已脱身。因宋军从磨弥部一带追杀而来。将军只好逃入牛栏江山谷。”

  “怪不得会出现在这里。”矣格又问道:“那段将军?”

  “当时,我是与杨渊将军在可渡河附近,说实话……我也被冲散了,不敢跟着杨将军逃,于是逃进北面山林,正好救下也先将军。可惜,也先将军伤到了头,得了失魂症。”

  “怪不得。”

  矣格得知了情由,终于下令让这支人马过境。

  段延庆又接收了一百石粮食,命令部下携粮而行,他留在队伍最后与矣格告别。

  “段将军,再会了。”

  段延庆笑了笑,忽道:“当年我太祖皇帝在滇东时,减税粮半,宽徭役三载,民间称‘凡牧牛、牧马,鸡鸣犬吠之处,皆段氏为王’,故得罗婆部拥戴支持。今大蒙古国对你罗婆部的征瑶,可重了?”

  矣格一愣,道:“这是什么意思?”

  “没别的意思。”段延庆淡淡道:“今大蒙古国无人可挡,你顺势归降,可谓是深明大义,于百姓安定、家国一统,是有大功的。”

  矣格不应,只是盯着段延庆那双深邃的眼睛看着。

  段延庆坦然处之,道:“希望你能一直这么深明大义。”

  ……

  矣格听得明白段延庆话里的意思,隐隐是说如果有一天,段氏重新复国,有了大势,会再给罗婆部一个“顺势归降”的机会。

  “吹牛。”矣格心想。

  但这样的段氏子弟在他眼里也显得真实起来……孤假虎威地跟在蒙古人背后叫嚣,但私心里却还没忘了段氏祖先立国的荣光。

  直到两天后,矣格得到了杨渊派人传来的消息,说是有一支宋军俘虏了也先,诈取磨弥千户所、劫掳寺庙,请罗婆部遇到了一定要堵截。

  “宋人?”矣格愣住,“怎么会是宋人?”

  “就是宋人。”

  “他们要去打善阐了!”矣格惊道……

  第三百零五章 痒

  “杨奔,县尉找你。”熊山道,“跟我来吧。”

  “是。”杨奔行了个军礼,跟着熊山走着,同时有一个自信地昂了昂头的小动作。

  熊山按着刀,边走边问道:“你会蒙语?”

  “会一点点。”杨奔道:“跟胡勒根学的。”

  熊山也知道这件事,去年年末李瑕俘了一个叫“胡勒根”的蒙古人,让他养马,偶尔也教他们一点蒙古语。

  但庆符军二月中旬就出发南下大理了,一共也没学多长时间。

  一群人平日里只会说“额秀特”“额杜”“巴累”“额煞”这样的粗话,没几个敢拿蒙语糊弄敌人。

  熊山瞥了杨奔一眼,道:“你倒是上进。”

  “在我看来,是同袍们都太懒太笨了。”杨奔淡淡道,神色颇为傲气。

  他的姿态与李瑕稍有几分相似,但却又大不相同。

  李瑕有傲骨,却无傲气,从没有鄙视他人而彰显自己的时候。因此说他傲的往往都是希望他顺服而不得的上位者,或是想与他亲近却感到疏离之人。

  杨奔的傲则是一种……瞧不起所有人的自命不凡感。

  不过,他是真心的,他向来把这种感觉诚实表露出来。

  熊山就能感觉到,哪怕打杨奔一顿,杨奔还是打心眼里瞧不起他。

  他也懒得多说,领着杨奔到了县尉面前。

  “县尉,人带来了。”

  杨奔抱了抱拳,见李瑕正在与洪阿六说话,不由暗想,看来这是要谈自己临机应变、化解矣格怀疑一事了。

  可惜李瑕到现在才看到自己的才华。

  “你为何敢殴打什将?”李瑕开口问道。

  杨奔道:“洪什将中了陷阱以后大喊大叫,引得敌人怀疑。”

  “你违反军例,一是以下犯上,二是擅自行动。我要罚你,你可服气?”

  “服气。”

  “那就由熊山依例罚你,再当众向洪阿六道个歉。”

  杨奔微微一愣,有些不情愿,他认为该是洪阿六向他道谢才是。

  “县尉,洪什将也违反了军例。”

  “对,我已经罚过他了。”

  杨奔只好深吸一口气,耐着性子向洪阿六,道:“什将,我打了你,向你道歉。”

  洪阿六连忙摆手,道:“没事没事,当时多亏了你。”

  如此之后,杨奔抬起头,看向李瑕。

  该罚就罚,该道的歉也道了,接下来该是重用他的时候了,这才叫名将风范。

  李瑕却是道:“熊山,带着两人一起去受罚。”

  杨奔不由愣住。

  “县尉?”

  “嗯?”

  杨奔:“……”

  他缓了一口气,问道:“县尉接下来是打算佯攻善阐?”

  “这不是你该过问的事。”

  杨奔问道:“为何?县尉治军,不该唯才是举吗?”

  “确实该唯才是举。”李瑕道,“你认为什么是‘才’?”

  “我通兵法、懂操练,擅武艺、箭术、马术,临机善断,且矢志抗蒙,为何却始终屈居于这些乡野匹夫之下?”

  “但在我看来,士兵的‘才’最重要的一点是,服从命令。”

  杨奔又是一愣,昂起头道:“我不服。”

  “不服就打到你服。”

  杨奔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洪阿六拉了他一下,他挣扎开来,道:“我操练最刻苦,打仗最拼命,你却总是针对我?”

  “熊山,去把你这一队的功劳簿拿出来,给杨奔核对清楚,立了多少功,犯了多少过。若有错漏再来找我说吧……”

  熊山于是带着杨奔下去,却是没再来找李瑕多说,想必是那功劳薄上还真就没什么错漏。

  ……

  杨奔说不上是讨厌还是喜欢庆符军。

  世上每支军队往往都会有些主将的性格。

  比如,吕文德的吕家军,被时人称为“黑炭团”,早年多是樵夫、炭农组成,勇猛有余也是大大咧咧,后来吕家发迹,吕氏子弟珠玉锦绣之气,黑炭团的大大咧咧就更加“豪爽”起来。

  庆符军就有点像李瑕,在杨奔眼里就是“无聊”“乏闷”。

  旁人是感觉不到的,洪阿六、刘秃瓢每天凑在一起就嘻嘻哈哈,杨奔感受到的“乏闷”是指它打仗时的作风,以及升迁的体系。

  庆符军就像李瑕手里那柄铁剑,冰冷、坚硬、沉默。永远都是一板一眼。

  李瑕那个人也是那样……

  李瑕甚至还显不够,领兵时话越来越少。

  杨奔有时觉得自己受不了这些,他不是那种迟钝的乡野人,有军饷领就把嘴咧到脖子。他有打仗天赋,可惜,不被需要。

  但,为什么留下呢?

  因为时局至此地步了,蒙人南下,灭国之祸已经可以预见。

  越是像铁的军队越有用……

  ……

  庆符军转道向南,摆出佯攻善阐之势,又迅速调头,在大理守军向善阐汇聚之际,插向统矢城……

  ……

  又两天后,也先终于清醒过来。

  之前是阿莎姽又给他用了麻药,害他像傻子一样被李瑕摆布。

  清醒过来时,他被五花大绑着丢在山岭间,能看到山下的官道上有大理兵士行路而过。

  另外,他总觉得身上有些痒,像是有虫子在爬。但暂时也管不了这些了。

  也先也一点点学聪明了。

  他会故意摆出呆滞的表情,骗过宋人不再经常对他用药。

  因此,他有时能听到宋人议论军务。

  大多数汉语他虽听不懂,却能听懂几个要紧的词。

  “统矢城……抢粮……大理城……”

  把这几个词汇总在一起,也先已能推测出许多东西。

  他感到很愤怒。

  整件事回过头来看,宋人趁舍利僧叛乱之际进入大理,然后吸引他的兵力东进到乌撒部设伏,再回过头来绕开大军,直趋大理城。

  若宋人的计划是这样,简直就是将他当成猴耍。

  但他也没有更多的办法了。

  他被带着进入了统矢府境内,劫掳了东南方向的好几座寺庙。

  五月十二日,宋军进入化佛寺劫掳。

  也先又被用了麻药带到大殿上,脑子里还是昏昏沉沉,但因这几天他演的呆滞表情,药用的不大,他还有些神志。

  耳边正听着那可恶的宋人用蒙古语喊叫,用蒙古人的名义冒犯佛教……

  忽然,一声惨叫从殿外转来,紧接着就是杀喊声起。

  “怎么回事?!”李瑕大喝道,这时还不忘用蒙语。

  他向殿外冲去,很快,已没有了这种谨慎,用汉语大喊道:“有埋伏!快撤……”

  “杀啊!”

  “杀……”

  也先转头看去,看到的是一片火光。

  有宋军士卒猛地拿刀鞘砸在他后脑,将他砸晕过去。

  ……

  黑暗。

  等也先再从黑暗中醒来,听到的就是四周喧闹的呼喊。

  “杀光这些宋人,一个都不许留!”

  “报!找到也先将军了!”

  “快,快救出也先将军……”

  也先感到有人在拖着自己,睁开眼,见到的是一片火海,化佛寺已完全葬在火海之中了。

  他被人扛着,放在外面的一片空地上。

  大理兵正在从宋军的尸体上剥下衣甲,把光溜溜的尸体丢进火海之中。

  就在也先身边不远,有一堆盔甲、武器,确实是宋军的,一眼看去,该有五六百副。

  “谁……谁领兵来的?”

  “见过镇守将军,小人高年丰,奉统矢高城主之命围剿宋军。”

  高年丰恭恭敬敬跪在也先面前,满脸都是血渍与炭灰。

  “好!”也先喃喃道:“你很好……你立大功了。”

  “不敢,小人只是奉命行事。”

  “我……我好痒。”也先道,“越来越痒了。”

  “将军哪里痒?要不……小人给你挠挠。”

  “挠。”也先痛苦地哼了一声,又道:“找大夫来……快找大夫来!”

  高年丰上前,一边给也先挠着,一边大喊道:“快请大夫来!你们几个制担架送将军到最近的寨子里!”

  “是。”

  也先被抬上担架。

  只听那边高年丰又向人喝令道:“把这些盔甲运回统矢城。”

  也先回过头,心想这些盔甲还是要收缴上来。

  但身子太难受,一时也不好再管这些小事。接着又想到高琼这次毕竟救了自己,再抢这区区数百副盔甲也说不过去。

  算了,等阿术回来再说吧……

  想着这些,也先身上又是一阵痒……

  第三百零六章 小毒虫

  化佛寺山下有个大寨子,名叫“黄蓬箐”,即后世的牟定县,如今还未形成城池。

  也先被救回来之后,暂时被安置于此。

  没有再被那个苗巫女子施药,他反而愈发难受,身上痒得厉害,也开始不停咯血。

  这一个强壮的蒙古大汉,开始迅速地消瘦下去。

  “杀了他!杀了他!再给我换一个大夫来!”也先愤怒地吼叫着,声音却很是沙哑。

  “将军息怒,息怒……小老儿真的是无计可施呐……”

  “他还敢说,高年丰,给我杀了他!”

  高年丰一把提起那老大夫,道:“能不能为也先将军治?”

  “将军息怒,川滇之俗,蛊毒中人,死者十之八九,无能以药治之。”

  “什么意思?”

  “中蛊毒者,惟与巫祝从事,或死而后已……非我等医师可治。”

  高年丰一把将手里的老大夫丢出去。

  也先大吼道:“杀了他!”

  “拖出去杀了!”高年丰转头喝了一声,又道,“小人为将军寻苗巫解蛊?”

  也先痛苦地闭上眼,嘶声道:“去找,快去找!”

  “将军喝碗药吧,喝了之后能好睡些……”

  也先一碗药喝罢,也不知过了多久,再睁开眼,只见屋里高琼正坐在轮椅上。

  “将军醒了,怎就成了这样?”高琼叹息道。

  也先眼神空洞,依旧觉得身上难受得厉害。

  他喃喃道:“我梦到草原了……它那么辽阔,那么漂亮……可好远,太远了。”

  “是,太远了。”高琼道:“此地离草原辗转万里之遥。”

  “草原上,不像这里又湿又热……没有这么多可恶的毒虫子。额秀特,毒虫真的太多了……太多了,额秀特,该死的瘴气!”

  也先说到这里,声音里已带了哭腔。

  一行泪水从他眼角流下来,落在枕头里。

  “草原上只有雄鹰、狼群,最小的虫子也是指甲大的虱子,不像你们南边,毒得厉害……你们南边人,像虫子一样毒!额秀特。”

  高琼叹息一声,道:“将军放心,我已派人去寻找苗巫,一定治好将军的蛊毒。”

  也先恍若未闻,真的是极其想念他的家乡。

  这种思乡之情不是今天才有的,追随忽必烈南征,跋山涉水进入这茫茫南疆,一路上无数同袍葬身于瘴气与毒虫,而他也忍受了四年的炎热、潮湿、孤独……

  当然,这四年来他是人上人,享受着大理国的供奉、予取予夺。但身体一垮,这些再也享受不了,只剩下无尽的乡思。

  “草原上的雄鹰,被南方的小毒虫咬了,我好恨。”

  高琼低下头,看着自己无力垂下的双手与双腿,嘴边扬起一丝残忍的笑意,又迅速收敛,换成痛心的语气,道:“我一定为将军报仇。”

  良久,也先忍受着身上的痛痒,问道:“你捉到他们没有?那个宋人李瑕,还有那个苗女,捉到了没有?”

  “此战,我歼灭宋军五百余人,但那苗女该是已死在火海里了。”高琼道:“李瑕带着三百多人逃到西边了,我正在派人去追。”

  “额秀特。”

  高琼道:“我想带将军回统矢城救治,不知可否?”

  “找苗巫为我驱蛊。”

  “是,一定找苗巫驱蛊……”

  ……

  五月十七日,统矢城。

  也先躺在病榻上,掀开衣袍,看到身上的皮肤已经溃烂。皮肉里依旧痒得厉害,他却不敢去挠。

  苗巫说这是有蛊虫在他体内下卵,但肉眼看不到,也驱不掉。

  也先一怒之下,又斩了这个苗巫。

  高琼却在这一天给他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将军,我得到消息,已经击败宋军了。”

  也先趴过身子,看向床边的地图。

  “那三百宋军再次逃到云南城附近,在九鼎寺劫掠时被我们击溃。”

  “哈……好!好!李瑕呢?”

  “活捉了。此战,歼敌百余人,俘虏两百余人。”

  “好!”也先嘶声道:“我要把他剥皮拆骨……人呢?带过来!”

  高琼沉默了片刻,道:“被段总管派人押走了。”

  “什么?”也先咬着牙,皱眉道:“段兴智在做什么?为什么将人给他?”

  “毕竟是在大理府治之地,这次能歼灭宋军,也是各方守军配合封堵的结果。另外,段总管的人说……这是偷袭杀害老都元帅的恶贼,需等少帅回师之后亲自处置。”

  也先愣了愣,此时才想起来,李瑕是阵斩兀良合台之人,确实该交给阿术。

  他虽不悦,却还是强忍着痛楚,道:“我知道……段兴智是想抢你的功劳。”

  战事虽过去了,也先还要处理后续。

  首先就是定功过。

  ……

  杨渊在这一次的应对当中,表现得极为平庸。

  以四千人、六千人追剿小小一支宋军,本该分兵围堵、扼守各个要道,防止宋军流窜。杨渊却始终不肯分兵,傻呼呼地带着全部兵力跟在后面追,徒费粮草。

  当然,段实做得更差。推卸主将之职、将追剿之事全然丢给杨渊;借机排除异己、陷害高琼;弃统矢城而逃、帮宋军迷惑也先。

  但段实已经畏罪自杀了,考虑到段氏在大理国的影响力,这次罪责还是该全部推到杨渊头上。

  唯有高琼,对大蒙古国最是忠心,表现得最是亮眼。

  受冤枉之后不起怨怼,收复统矢、救回也先、歼灭宋军……

  这些结果摆在这里,一眼便知。

  也先道:“放心……等元帅回来,我会……为你表功。”

  “谢将军。”高琼道。

  他四肢俱废,不能行礼,却还是在也先的榻边深深弯下腰,低下头,显得非常恭敬……

  ……

  大理城。

  “禀总管,入寇的宋军已被剿平了。”

  “好,闹得也是够烦人了。”段兴智道,舒了口气的样子。

  段兴智躺坐在太师椅上,一副懒洋洋的模样。

  坐的虽只是一张太师椅,却是他特地叫巧匠打制的,最上等的檀木、铺着狐皮,比他当大理皇帝时坐的龙椅舒服了不知多少。

  成为蒙古国的大理总管,比当大理皇帝还好的事,可不仅这一桩。

  相比高泰祥这个把持朝政、欺压段氏的大奸臣;蒙古人虽然在征兵、纳贡方面要求多,但其实不太管事,把大理的国政完全交给段兴智打理。

  段兴智要做的,就是帮蒙人镇压叛乱,再征税钱粮、提供兵源,这也就够了。其余诸事,蒙人对他放任自流。

  因此,对大理国灭,段兴智的感受非常复杂。

  既有祖宗江山亡在自己身上的无地自容;也有对蒙人极尽恐惧的胆颤心惊;但,还有因为得到权力的心花怒放。

  他想要的很简单,大家都别闹,都老老实实地供奉好蒙人,让他这个大理总管当得再自在些。

  高长寿就很烦人,总是跑回来谋划叛乱。

  这次让段实去处置这件事,结果段实却是打了败仗自尽了。

  段兴智因此少了个能干的弟弟……也好,反正也把高长寿赶出去了,蒙古人不追究就行。

  “既已了结,就这样吧。”

  站在段兴智面前的千夫长叫“董邝”,道:“高琼的家臣高年丰把李瑕押到大理城了。”

  “押过来了?”段兴智挑了挑眉,问道:“这支宋军的主将李瑕……就是截杀都元帅兀良合台之人?”

  董邝道:“正是此人。”

  段兴智直起身来,有些惊讶。

  “高琼将这样一桩大功劳送我,有何要求?”

  “并未提过要求。”董邝道:“高年丰只说既是在京畿附近擒获,当押来大理城,等阿术都元帅处置。”

  段兴智道:“那就押着吧。”

  “总管可要见一见高年丰?褒奖他一番。”

  “他也来了?”

  “他带了千余兵马押送俘虏,要与总管交接。”

  段兴智皱了皱眉,道:“高氏之人没甚好见的,你去交接便是。看好了这些俘虏,等阿术都元帅回来处置。”

  “是。”董邝应道……

  第三百零七章 俘虏

  大理城颇为有名的四景被称为“风花雪月”。

  所谓“上关花,下关风,下关风吹上关花;苍山雪,洱海月,洱海月照苍山雪”。

  “风花雪月”除了是风景,如今更是大理城的防御体系。

  苍山是云岭山脉的主峰,由十九座山峰由北而南组成,巍峨雄壮。

  洱海则是一片大湖,据说因形状像耳朵而得名,湖呈长条形。

  苍山在西、洱海在东,中间夹着的狭长平地,便是大理筑城的位置。

  山与海隔绝了从东西方向进攻大理的通道,南北方向有“上关”、“下关”,这两个关城也叫“龙首关”、“龙尾关”。

  当年蒙军攻大理时,兀良合台久攻龙首关不下,忽必烈派奇兵翻越苍山。

  这支奇兵于苍山上冻死、摔死者十之七八,但幸存者从苍山直冲而下,与兀良合台夹攻龙首关,继而一举拿下了大理城。

  总之,苍山、洱海、龙首关、龙尾关就这样四面拱守着大理城,非精锐雄兵,绝难攻克。

  ……

  五月十七日,高年丰领着一千二百余人,押着两百余俘虏,穿进了龙尾关,趋向大理城。

  董邝在大理城外迎了高年丰……

  “高将军真猛将也,以往当家臣可惜了。啧啧,连诸位将军都未能击败的宋贼,竟被你俘虏了。”

  “董将军过誉了,侥幸而已。”高年丰道。

  董邝眯了眯眼,向俘虏中看去,见一个人手脚都戴着镣铐,问道:“那便是李瑕吗?太年轻了吧?”

  “此贼今年不过十七岁。”

  “少年将才啊,可惜,不如霍去病远矣,霍去病十八岁为剽姚校尉,率八百骑深入大漠,一战封侯……”

  高年丰连忙道:“董将军慎言。此为大蒙古国治下,万不敢推崇汉人。”

  “无妨,无妨。”董邝笑了笑,拍了拍高年丰的肩,道:“大蒙古国不因言兴罪。何况蒙古也推崇汉唐功绩。不过是看不上赵宋,未把赵宋看成汉人正统,哈哈哈。”

  高年丰知他在试探,不敢应话,道:“现把宋贼李瑕交由董将军。请董将军看好了,莫要出了差池。”

  “放心,出不了岔子。”

  董邝收回手,随意地摆了摆,吩咐麾下人马将俘虏押下去。

  办完这件事,他抬头看了看,只见夕阳在苍山山顶上缓缓沉落,已是傍晚时分。

  “天色也不早了,我安排你驻扎在营里吧?”

  “劳董将军费心了。”

  “同为大蒙古国效力,何必客气?对了,那些是什么?”

  董邝指着高年丰军中驮着不少东西的马匹,问道:“辎重?”

  “是辎重。”高年丰道:“带的干粮、缴获的盔甲兵器。”

  “高将军剿几百人带这么多辎重?”

  “小心无大错嘛。”

  “哈哈,有心了,有心了……”

  ……

  入夜。

  统矢城。

  高岁和进了书房,只见高琼正坐在轮椅上闭目假寐。

  “少主,名单整理出来了。”

  “说。”

  “这次高年丰带出城的兵力对外称是两千人,实则一千人。在化佛寺清洗了三百一十八人、在云南城清洗一百五十七人,余五二十五人。”

  高琼问道:“这五百余人可靠?”

  “皆忠心耿耿,愿为少主效事。”高岁和道,“这是名单,还有他们的家小名册。”

  “库里的钱都拿出来,等他们回来,赏。”

  “是。但小人担心的是,大理城那边?”

  “这不用你操心。”高琼道:“李县尉做事,自会帮我们处理妥当。”

  高岁和想了想,又低声问道:“是否要……联络舍利僧?”

  “不必了……天下如棋,棋眼也不在此地。”

  高岁和听不懂。

  但高琼也不做解释,闭着眼如睡着一般。

  他自从断了手脚之后,性子变得越来越闷……

  ……

  “听说,你挑断了高琼的手筋脚筋?”

  “是。”

  董邝咧开嘴笑了笑,凑在李瑕面前,道:“你可真够狠的。”

  “还可以吧。”李瑕道。

  “怕不怕我也挑断你的手筋脚筋?”

  李瑕道:“你不会的,你应该好好留着我,等阿术回来。”

  “是吗?”

  “这大理国内,恨我的人有不少。但想要找我出气,都得排着队,等在阿术后面。”

  “哈。”董邝道:“这一点你看得还蛮清楚。”

  他在李瑕面前踱了几步,道:“其实我很欣赏你……你可能不知道,我仰慕汉学,我祖父曾经到宋朝入贡,与我说过临安的繁华,我很向往。若是早几年,你这样的汉人到大理来作客,我们能成为朋友。”

  “现在也不晚。”

  “晚了。”董邝摇了摇头,语气有些叹息,“一切都晚了啊。”

  这里是在大理城外的守军驻地,两百俘虏被安置在牲口棚里,唯有李瑕有一个简陋的帐篷。

  外面篝火的光亮透进来,只能照见李瑕的半边脸。

  哪怕是被囚,他依旧很镇定,器宇轩昂。

  “将军,高年丰又来求见了。”

  “何事?”

  “说是带了两壶洒,与将军小酌两杯。”

  “哈。”董邝道:“就在这里喝吧。”

  他吩咐完,再次转向李瑕。

  “你看你,只能被绑在这里看着我们饮酒作乐。礼仪之邦来的宋人,啧啧,终有一日,你们也将屈从于蒙古铁蹄下。可惜不包括你了,你敢杀兀良合台,只会被阿术挫骨扬灰……”

  董邝虽有世族风度,话却很多。絮絮叨叨说了半天,他才想起来自己是来审讯李瑕的。

  “说吧,从去岁你偷袭兀良合台开始,把该交代的都交代了。”

  “可以。”李瑕道:“当时,叙州知州史俊击败了兀良合台,让我有了追击他的机会……”

  好一会,等李瑕说完,董邝又问道:“你这次南下是奉了史俊的命令?”

  “不是,是我打算做些走私生意,并且救高长寿。”

  “你带了多少兵力?”

  “九百。”

  “叙州、长宁军没派兵支援你?”

  “没有,他们兵力也不多了。”

  “说说蜀地的布防。”董邝又道。

  “好,他们打算在凌霄山建城……”

  董邝看着书吏运笔如飞,不由笑了笑,眼神渐渐鄙夷起来。

  “没看出来,你竟还是个软骨头,这么快就招了。”

  李瑕道:“不想你对我用刑。”

  “呵。说说吧,为何还敢再回大理境内?”

  “想走灵关道,支援蒲择之攻打成都。”

  董邝一愣,道:“仔细说。”

  “但只怕时间不够了。”李瑕道:“我们不如先谈一谈,刚才说的交朋友之事。”

  “交朋友?”董邝又笑,这次是讥笑。

  他回过头看去,只见帐外高年丰正向这边走来,手里提着两壶酒。

  “交朋友?”董邝又讥笑了一声,随手拿起一根鞭子,道:“我都告诉你,晚了。”

  “不晚,这是你最后的机会。”

  “好笑。”董邝掂了掂手里的鞭子,笑道:“是……我会留着你的命,等都元帅回来泄恨,但这不代表我不会对你用刑。”

  李瑕道:“我认真的,最后再告诉你一句,不晚。”

  “唰”的一声,董邝抖了个鞭花,正要扬起手要抽下。

  “董将军。”高年丰走进帐篷。

  他将手里的酒壶提到董邝面前,又道:“闻闻,我特地带的好酒……怎么?连夜审讯?”

  “嗯,能从这个宋将嘴里问出……”

  高年丰已松开了手,酒壶向地上落去,露出他手上的一柄匕首,瞬间划向董邝的喉咙。

  “嘭。”

  酒壶落在地上。

  董邝瞪着眼,喉咙处鲜血狂喷……

  “噗噗噗噗……”

  帐里、帐外,刀子捅进身体的响声络绎不绝,终于有人开始凄厉地惨叫。

  ……

  铁链声响,李瑕身上的镣铐已被解了下来。

  他看了一眼董邝的尸体,低声道:“现在,才是真的晚了……”

  第三百零八章 营变

  “噗。”

  一名董邝的亲兵也没着甲,被一刀从后面捅穿心口,栽倒在地。

  执刀的是伍昂,这几天一直扮作高年丰的副将。

  四下扫了一眼,伍昂见已控制住这顶帐篷,迅速到外面的马背上拿了一副盔甲进来。

  “县尉,你要的甲。”

  李瑕接过盔甲,道:“手别抖,不必急。深呼吸几口气,静下心来……你们先清理尸体,把地上的血迹拿沙土盖一盖。”

  高年丰身后,两个亲兵打扮、身材矮小的人走出来。

  是高明月、阿莎姽。

  高明月眼里满是关切,却不多话,动作迅速地为李瑕穿戴着盔甲;阿莎姽则是无声无息站在一边。

  李瑕拍了拍高明月的手,又向几个还在补刀的佰将道:“都别摆出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你们这样,会让营里的大理兵更慌。”

  忽然,远远的有喊叫声传来。

  “将军?出了何事?!”

  伍昂一惊,正要提刀杀出去。

  李瑕却是不慌不忙,大喊道:“喊什么?!将军审俘虏要你们管吗?滚回帐里睡觉!”

  “是……将军在对俘虏用刑呢,没你们的事,滚开。”

  远远的,有人也跟着喊道:“将军夜审俘虏,滚回去睡觉!”

  帐中所有人迅速镇定下来,开始有条不紊地收拾……

  “这营里有多少人?”

  高年丰道:“这是大理城南营,有一个千户所的兵力,扣掉空饷,实额四百余人。”

  李瑕又问道:“大理城内呢?”

  “有一千守军,城北还有一个千户所,两处加起来实额有近千人。”

  “大理城兵力空虚啊。”

  “兵力主要在龙首关、龙尾关,两关共有实额两千余人。”

  李瑕点点头,他早与高明月分析过大理城的兵力,判断在三千四之间,差不太多。

  一个国都只有这点兵力,听起来很少,却并非没有原由。

  这些年先是抵御蒙军;投降后讨伐诸蛮、自杞国;接着又远征宋朝与交趾;再加上这次平定叛乱又调走了剩下的兵力。

  当然,有龙首关、龙尾关,大理这些兵力也足够驻守了。若关城不失,李瑕就算有上万兵马,也未必攻得下来。

  问题是,李瑕已进了龙尾关,而大理城还全无防备……

  相比打仗,他最擅长的还是这种伪装潜入。

  因为他心态好。

  上辈子常常在万众睹目之下参加赛事,李瑕最拿手的一件事就是保持不紧张。

  迄今为止,他还没指挥过双方都超过千人的正面战斗。

  因此他一直尽量用游击战达成战略目标。看似凶险,其实是他在扬长避短,避免强攻险要的龙首关、龙尾关。

  他们现在共有一千四百人,九百庆符军、五百高氏兵。

  有七百庆符军在之前的战斗中悄悄扮成了高氏兵,其余两百人则是成了“俘虏”。

  在高年丰想来,这个兵力偷袭大理城是足够的。

  “李县尉,是否连夜诈开城门,控制大理城?”

  “不。”李瑕道:“你要做的是让蒙人不怀疑高琼。他这个蒙古世侯的身份,才是我们在大理境内通行无阻的金牌,不要轻易暴露。”

  “这如何能做到?”高年丰道:“少主已对蒙人说歼灭了庆符军,可现在……”

  “现在你还没有暴露。”李瑕道:“我用两百俘虏拿下大理,你在暗中配合我就可以。”

  “可这……太危险了。”

  李瑕道:“在你看来,以一千四百人拿下大理城才叫稳妥。但这是暂时的稳妥,它可能会让我们所有人都葬送在大理;

  我以两百人偷城,看似凶险。却可保高琼不被起疑、也可让你帮我里应外合。从长远来看,这才是更安全的办法。”

  高年丰愣了一下,似懂非懂。

  从他的立场而言,眼看着李瑕纵横大理国,取得了一场场的小胜。眼下已是时机占下大理城,重新复国了。

  “李县尉,国都近在眼前,一战可定。何必还要高少主再向蒙人屈膝、虚与委蛇?不如亮旗号、雄据滇南,从此高氏与李氏共享大理国。”

  不仅是高年丰有这种想法。

  在击败了几次小股大理兵之后,李瑕、高琼麾下不少人都认为大理军不堪一击。

  这就好比游击战打赢了几次之后,难免有人就开始吵着要打阵地战,要正面与敌军会战。

  但李瑕始终很冷静。

  他是以打比赛的心态来面对世上之事,讲究“胜不骄、败不馁”,最忌讳被一点小胜冲昏头脑。

  事实上,他们就没跟大股的蒙军交过手。

  面对最多蒙军的一次,是也先的千人队。靠地势、靠乌撒部数千人才全歼对方。

  李瑕道:“我们亮明旗号、拿下大理城又如何?龙首关、龙尾关不在我们手上,敌人将关隘一堵,各地守军蜂拥而至,如何逃脱?

  固守吗?守上几个月,等阿术回师、或更多蒙军增援,到时还能守住吗?这大理国千疮百孔,有何国力可恃?若说天下如棋,棋眼不在大理,而在宋。”

  “是……”

  之所以对高年丰说这么多,李瑕要让他明白最重要的还是掩饰身份,以免他头脑一热,像舍利僧、高长寿一样,暴露了高琼。

  “这次到大理城,我只拿我要的东西。你带着一千二百人到龙尾关,等着帮我打开关城。”

  “小人明白了。”

  高年丰应下,他想了想,却还是又劝了一句。

  “小人只是觉得,李县尉只带两百人偷城,太凶险了。”

  “不能怕暂时的凶险。”李瑕低声自语道:“今天懒惰或害怕了,困难只会堆到明天,越堆越多。”

  这句话不是李瑕说的。

  而是他以前常听的,也许他上辈子的荣耀与成就很大一部分来源于此……

  ……

  李瑕既有了决意,旁人都习惯于听从于他。

  唯有高明月在帮他披戴完盔甲之后小声问道:“这次我能和你一起吗?”

  “好。”李瑕道,“带你回大理城看看……”

  ……

  夜更深。

  “董将军不必送了!你继续审俘虏吧……”

  高年丰打着酒嗝,领着亲兵们穿过营寨,一路上喊叫不停,似乎醉得厉害。

  大理守兵们都还在营房歇息,路上巡夜的队伍见了高年丰也径直放行。

  营寨就此静谧下来……

  三更时分,突然再次响起凄厉的惨叫。

  “俘虏逃啦!俘虏逃啦!”

  等大理兵们冲出营帐一看,只见到处都是火光,那些宋军俘虏竟已披上甲胄、执起刀枪到处杀人。

  亳无防备的大理兵们瞬间乱成一锅粥。

  “快!快请高将军带人来歼敌!”

  “高将军已经溃啦!溃啦……”

  混乱中,有大理兵转头看去,只见高年丰已领着兵马向南奔去。

  这大理兵不由愣在那儿。

  在他想来,这支宋军连蒙古人都没能打败,却被高氏兵打败了,高氏兵应该很精锐才对。没想到变乱一起,竟是第一个逃的?

  ……

  董邝麾下的将领们看着这变乱,不少人已愣在那儿。

  “完了,高氏兵逃这么快,必要把这个罪责推到我们头上。”

  “到底怎么回事?他们如何逃出来的?”

  “嗖!”

  利箭射来,将说话的大理将领钉倒在地。

  “董邝已死!降者不杀!”

  吼叫声中,宋军已踏着满地的血,杀了过来。

  长矛刺出,刺死一个又一个敢反抗的大理兵,他们时不时就将火把抛在营帐中,让火势越燃越大……

  第三百零九章 大理总管

  大理城,南门楼。

  有士卒转头望向南面,见到火光冲天而起。

  “走水了?”

  “是走水了吧……”

  过了不到小半个时辰,数十骑快马冲到城下,有人大喊道:“南营发生营啸了!快放我进城,我要见总管。”

  “来者何人?!”

  “大理城南营千户所副千户,有银符在此,速放我进城。”

  “将军稍待,容我核验银符,禀报城守。”

  “娘的!这太平时节,放我进个城而已,啰啰嗦嗦,耽误了大事,你担待得起吗?!”

  “将军稍待……”

  城门才开,那为首的将军抛下银符,不待守军看清他们的容貌,径直冲入城中……

  ……

  大理总管府。

  段兴智早已不住在大理皇宫里,那里如今已改成了行宫。

  而城中最好的府邸本是高泰祥的,改成了都元帅府。

  段兴智只好把高泰禾的府邸改为大理总管府。

  这夜,他依旧是拥着他的宠妾郑慧缘入眠……

  郑慧缘称不上美艳,年过三旬、还嫁过人,段兴智以前当大理皇帝时,有许多妃嫔,对她并不甚宠爱。

  但大理国灭之际,妃嫔中唯有她随段兴智出逃到善阐;投降后,也唯有她依旧视他为庇护臣民的英主。

  她每每看他,眼神里至真至诚,是旁的女子演不出来的。

  祖宗基业传二十二代,历三百一十七年,亡于段兴智之手,有时夜深人静,段兴智也觉心中愧疚至极,亦是郑慧缘为他消解这份痛苦。

  段兴智这辈子享过太多帝王之福,经此磨难,反而不再耽于美色,如今唯愿与郑慧缘这一个女子厮守。

  这是他的另一面。在旁人眼里他是投降的国君、是助纣为虐的蒙人走狗、是葬送祖宗基业苟且偷生的懦夫。

  但在郑慧缘面前,他就是个男人。渊博、沉稳、雅致、通佛法、懂情调……当然,老夫老妻了,这些他也不必刻意展示。

  睡到半夜,段兴智忽然身子一颤,睁开眼。

  “怎么了?”虽只是轻微的动静,郑慧缘还是醒过来,小声问道。

  段兴智睁开眼看着帷幔,搂着郑慧缘,喃喃道:“我方才,又梦到哈拉和林了,大蒙古国疆域之广、大汗之刚明雄毅……可怖、可敬。”

  “郎君为大理臣民亲至漠北,经历艰难。”

  “嗯,世人总以为我是为苟且偷生而降,他们不知我为的是段氏不亡,为的是治下臣民……可唯有你知我。”

  “郎君,妾身知你。”郑慧缘想安慰他,温柔地凑了上去。

  段兴智抚着她的长发,道:“今日累了,睡吧。”

  “妾身想再试试,想为郎君生个孩子。”

  段兴智不由叹息一声,道:“不必试了,是我生不出。”

  一个曾经的皇帝,如今的总管能说出这样的话来,郑慧缘心中感动,柔声道:“该是妾身的原故,再试试,若不行,你再纳几个妾氏。”

  “是上苍罚我,与你无关。”段兴智道:“往后这世袭的大理总管,就留给我那几个兄弟罢了。但可笑,段实争来争去,竟走在了我前面。”

  “他那人,少年气盛,该有这一劫。”

  “他根本不知道,我一心为的是段氏能留存、为的是不负祖宗。”段兴智叹道:“唉,只盼着往后的日子,能平平静……”

  话到这里,外面有几声惨叫响起。

  “有刺客!总管快……”

  紧接着便是“噗”的一声响,是血泼在屋门上的声音。

  屋中两人大惊,坐起身来。

  不一会儿,有人推开门进来,火把的光亮照亮了这个屋子。

  伺夜的婢子们慌成一团,尖叫着往角落里缩。

  “都不必慌。”有个年轻的声音道,“别嚷,别反抗,我不会乱杀人。”

  段兴智将郑慧缘挡在身后,喝道:“你是谁?!胆敢……”

  “李瑕。”

  “李瑕?!这……这不可……你……你要做什么?!”

  “放心,我并非是来杀你的。深呼吸,冷静,别怕。”

  李瑕提着长剑,剑尖上还有血不住往下淌。他却像是个礼貌的客人,抬了抬手,把段兴智安抚下来。

  待屋中所有人都冷静下来,李瑕才平平静静又道:“你可以穿好衣服。然后走出去,让你府上的护卫都不必惊慌。我们都希望死的人越少越好,大理国人口已经不多了。”

  ……

  高明月正站在李瑕身边,默默看着屋中的摆设。

  这里曾是她父母的屋子。

  今夜李瑕之所以能顺利进入这里,也多亏了她。

  高明月熟悉这个府邸的一切。

  她知道从哪里翻墙能不惊动守卫打开侧门,进门后如何以最快的速度杀到主屋……

  因此,今夜这场突袭几乎是由她来指挥的。

  此时进了主屋,她不由心想,若是父亲母亲还在该有多好。

  如她曾经说过的那样,她想从这里出嫁,嫁给李瑕。

  下一刻,李瑕握了握她的手。

  他表面上很冷清,但其实颇能察觉到女子的情绪变化,虽然不是每个女子他都有耐心安慰……

  ……

  段兴智眯着眼看去,见眼前那一男一女竟在此时还低声说了几句话,像是来游玩一般。

  他也转头向郑慧缘道:“莫惊,有我在。”

  段兴智不是意气用事之人,否则也不会投降了。

  他很快看明白形势,老老实实披上外衣起身,自有人上前,拿匕首抵着他的后腰。

  “老实点,到前堂去,告诉你的护卫,是南营发生了营啸,董邝增派人手来保护你。”

  “我依你们说的做了,能保证我和她活命吗?”段兴智问道。

  李瑕道:“只要你老实听话,我不杀你。”

  “好。”

  很快,总管府又归于平静。

  李瑕的人开始搬运尸体,打扫痕迹。

  ……

  做这些的时候,李瑕心里一直在想……段兴智这个大理总管到底有多大份量?

  若真有大份量,便该有蒙古精锐护卫,李瑕也做不到就这样杀进来了。

  简单来说,段兴智是大理世族与蒙古人的桥梁,蒙古人借助他与各世族沟通,让他们维持秩序、搜刮钱粮。

  若杀了他,蒙古只要换一个人来代表大理世族,一切也不会有太大的改变。

  以他的名义抗蒙,只怕也收效甚微,他原本就只是个傀儡,根本不能号召世族。

  必须要意识到的一点是,段兴智现有的权力,是蒙古人给的。

  那么,重要的就是如何利用好蒙古人给段兴智的这一点权力。

  这才是对李瑕最大的考验,而不是用千余人就试图征服大理国。

  ……

  “你要什么?”段兴智问道。

  “很简单。”李瑕道:“我要粮草,还要有输送粮草的劳力、骡马;我要从灵关道离开大理境内,需要你帮我渡金沙江,带我通过边境、沿途关卡。”

  段兴智一愣,又问道:“你要带走我?”

  “嗯。”

  “我……”

  “你想清楚,天气渐渐热了,蒙古人受不了这种炎热,所以阿术不可能在交趾呆到七月。夏天之前必定会回来。”

  段兴智下意识地颤抖了一下,问道:“所以呢?”

  “等他回来,你可以告诉他,两百俘虏在今夜的营啸里逃了,你领兵追着他一路追出灵关道。”

  “不可能的,这不可能……”

  “那你就死。”李瑕道:“今夜死在我手上,或等阿术回来,死在他手上。”

  段兴智咬着牙,喃喃道:“你会害得我段氏一门尽殁,若如此,你不如直接杀了我!”

  “你很有骨气?”

  段兴智又是一愣,急道:“你以为我投降了就是懦夫?!我告诉你,我从来不是为我一人才降……”

  他话到一半,李瑕已将剑架在他脖子上。

  “我不介意杀你,你死了,还有段忠、段真、段良等等很多人帮我做事。你需要给我一个回答就够了,‘好’或‘不好’?”

  那剑很锋利,段兴智能感受到它割破了自己脖子上的皮肤。

  他额头上有冷汗不停往下冒,嘴唇抖动着。

  忽然,堂外有动静传来。

  不一会儿,熊山推门进来,附在李瑕耳边,低声道:“县尉,有蒙古人来见段兴智了,带了十多人,说是再不开门就打进来。”

  “知道了。”

  李瑕压了压手里的剑,又向段兴智问道:“好或不好?”

  段兴智依旧在犹豫不绝。

  他知道,李瑕说的那个计划根本不足以让他瞒过阿术。

  若照做了,他很可能会因为背叛蒙古国而丧命。

  但至少,李瑕还是给了他一个希望……

  脖颈上的剑锋逼上来,段兴智想咽口水,却又不敢。

  “好。”他终于吐出一个字。

  李瑕收了剑,转过身,又与高明月交头接耳地说了几句。

  之后,他才拍了拍段兴智的肩,道:“现在,出面告诉你的人,放蒙古人进来,让他们到前堂的梵音楼说话。”

  “李……你不问问来的是谁?”

  “嗯,这也很重要。”李瑕道,“但时间很赶,我们先杀了他们,然后再说。”

  “杀……杀了他们?”段兴智脸色瞬间一白,“我告诉你!我绝非为我一人活命而降,你若是……”

  “闭嘴,再敢多说一句,我不会再问你,直接杀了……”

  第三百一十章 冷静

  段兴智呆呆望着堂外。

  他知道梵音楼在府中何处,从大门到梵音楼,要经过一条狭窄的长廊,青石板路夹在两堵高墙之间,只容两人并肩通行。

  那么,李瑕把蒙人招呼过去要做什么,他也明白了。

  果不其然,很快,远处传来了痛苦的惨叫声、愤怒的喝骂声。

  段兴智仅听这声音,就能想像到那十余个强壮的蒙古人被堵在小小的走道里被屠戮的场景。

  又过了良久,李瑕重新回到大堂上,手里提着个头颅,随手放在段兴智面前。

  “说吧,他是谁?”

  血在案几上一点点汇聚,向边缘流淌。

  头颅上的人脸表情还十分鲜明,怒目而瞪,仿佛随时要扑上来。这人临死之前显然无比愤怒。

  任谁被偷袭了,心情都不会好。

  段兴智虽有预料,却还是大骇不已,喃喃道:“这,这……”

  “说,他是谁?”

  段兴智强忍着想呕的冲动,道:“奥鲁官手下的护卫长席日勾日格。”

  李瑕不在意死人,更在意活人,遂问道:“奥鲁官是谁?”

  “格杜。”

  李瑕又问道:“他住在哪?住所还有多少兵力?”

  段兴智闻言,不由骇然。

  听李瑕话里这意思,竟是还想找上门去把格杜也杀了?

  “李……李县尉,我并非不听话,但能否容我说几句话?”

  “不行。”

  段兴智偏过头,努力不去看案上的头颅,不去看李瑕的脸色,兀自喃喃道:“眼前这情形,我很熟悉。当年,高泰祥把持朝政,就是在我面前杀了蒙古使臣,血溅大殿,可结果……”

  “噗。”

  “啊!”段兴智惨叫一声,瞪大了眼,只见一柄长剑已狠狠地扎进了他的大腿。

  郑慧缘见此场景,眼中泪水涟涟,很是心疼。

  “回答我的问题,别说没用的东西。”李瑕道。

  “好,好。格杜住在……城外,城北千户所,他有五百人,其中蒙人近百……”

  “城外?”

  “是,他不喜欢城池……喜欢住蒙古包,说是……说是‘辽阔’。”

  李瑕皱了皱眉,略有些诧异。

  算时间,格杜看到城南的火光,派人进城找段兴智问,在这大半夜的,动作非常快了。

  从这一点上就能看出蒙人作风与大理兵完全不同。

  大理立国三百余年间几乎没经历过太大的战火,兵将散漫,比宋军都远远不如。但蒙人不一样,行动力很强。

  没有十足把握,或者说没有预先布置埋伏时,李瑕并不愿意与蒙军作战。

  段兴智见他开始沉思,忍着疼痛与害怕,又道:“我真的……是为我们好……不要学高泰祥……你不知道蒙人有多可怕……”

  “我知道,所以我打算逃了。”

  段兴智又是一愣,摸不透李瑕的心思。他思考了一下,他渐渐明白过来……李瑕心里有一个预想,蒙人兵力在多少可以动手,超过那个数就不动手。

  虽是很简单的一件事,却绝不容易做到。

  这需要对形势有很清晰的洞察与思考、需要极冷静的心态、还需要对自身判断有足够的信心。

  年轻人尤其难做到这点。

  在段兴智看来,这才是李瑕真正可怕的地方……

  ……

  天光微亮。

  段兴智派人到城北千户所向奥鲁说明昨夜的情况。

  “禀奥鲁,昨夜城南千户所发生了营啸,致使两百宋军俘虏趁乱逃了,已逃往西面的苍山。”

  格杜问道:“我派进城里见段兴智的人呢?怎还没回来?”

  “总管已见到了席日勾日格,让他帮忙到苍山捉拿俘虏。这……实在是都元帅抽调了太多人,总管兵力不足。”

  “该死。”格杜骂道:“你们这些大理人什么事都办不好,总要蒙古勇士出面,那要你们有什么用?!”

  “请奥鲁息怒,总管一定会尽快处置妥当。”

  格杜并未完全相信段兴智的话,冷笑一声,目光巡睃着来人,显得颇为可怖。

  他久经战阵,昨夜一见到火光,马上就命令麾下士兵执戈待命,既派了人进城去质问段兴智,也派了探马去打探。

  过了好一会,探马回来,禀报道:“奥鲁,俘虏确实逃往了苍山。甚至还想打劫无为寺,被守卫击退了,守卫见到有一百数十人……”

  格杜这才点了点头。

  “告诉段兴智,一日之内把这些事处理好。”

  “是……”

  ……

  大理总管府。

  “县尉,城东常平仓的粮草已核验过了。”

  “取八百石就够了,不必多取。”

  熊山问道:“那剩下的是否烧了?”

  李瑕略作沉吟,道:“留着吧……骡马与民夫呢?”

  “已让段兴智出面做了安排,傍晚之前就能将粮草都运出来。”

  “派去见格杜的人回来了吗?”

  “刚回来。”

  “带进来。”

  很快,杨奔押着一个大理官员进堂。

  杨奔仰着头,显得很傲。

  在他看来,李瑕说是不用他,但真遇到乡野匹夫们办不了的事,还不是用了他。

  杨奔说话条理清晰,很快将那大理官员面见格杜的详情说了。

  “也就是说,我们还有一天的时间离开大理城?”

  “是。”

  李瑕点点头,道:“辛苦了,去门外守着吧,准备晚上启程。”

  杨奔却不走,反而抱拳道:“县尉,我观察了城北的千户所,蒙军兵力并不多。我们未必不能击败他们……”

  李瑕打断杨奔的话,问道:“你认为我们走这一趟,何处最危险?”

  杨奔道:“大理境内,蒙军兵力空虚、大理兵卒战力低下,并未有太大的危险。”

  李瑕道:“你们这种不时冒头的想法最危险。只看到眼前的一场仗、两场仗能胜。却忘了这里不是宋境,一旦被拖住,庆符军拿什么消耗?”

  杨奔一愣,连忙退下。

  李瑕揉了揉额头。

  道理不是没说过,昨夜李瑕才与高年丰说了许多,结果今日杨奔又起了心思。要领导别人,从来不是易事。

  ……

  听了太多的劝言,李瑕偶尔也会反思,是否自己的战略决策一开始就错了。

  也许真可以占据大理,成为大理王?

  最后,李瑕还是愈发确信自己的想法。

  以前他学击剑时便是如此,那条冠军之路上有各种各样的声音不停在干扰他。许多人一直在评头论足,劝他做各种各样别的事。

  唯有坚定的心志,才能破开这些声音,锐意向前……

  ……

  段兴智被带着出面安排好各种事,又被丢回主屋。

  他偷偷算了一下,进入大理城、偷袭总管府的最多只有五十人。那很可能还有百余人还在大理城外活动,吸引蒙古人的注意。

  蒙古人怕是想不到李瑕在仅有两百人的情况下,竟然还敢分兵。

  李瑕这胆子,真不是一般人有的。

  这一招看似凶险,但却给他在大理城的活动争取了时间,趁着守军没反应过来之际,迅速完成目的、撤走。

  更可怕的是,都到大理城内捉住曾经的大理皇帝了,换作别人,早都想着控制大理了。

  李瑕却还能如此冷静?

  年纪轻轻,心志至此地步,简直不像人。

  段兴智渐渐明白,这支小小的宋军之所以能在大理境内往来穿插,全是因为李瑕。

  另外,陪在李瑕身边那小女子有些面熟,莫不是高泰禾的女儿?这两人若真成了亲,必成为段氏的心腹之患……

  段兴智思忖着这些,低头看向自己腿上的伤口。

  他悄悄挪动了一下身子,把腿抵在桌脚上,很快,伤口溢出血来。

  段兴智痛苦地哼了哼,抬头看向看守自己的秃头汉子,问道:“这位壮士……能帮我换了药,包扎伤口吗?你看,伤口又出血了。”

  “你咋这么多事?”

  “壮士,我身子骨弱,伤口不处理好,真的会死的。”段兴智道,“留着我对李县尉有用。”

  许秃瓢挠了挠头,道:“等着,我去问问。”

  他看了看,见段兴智与郑慧缘都被绑着,不可能逃掉,遂出了屋去找熊山。

  段兴智侧侧身,用彝语低声道:“慧娘。”

  “郎君,你受苦了。”

  “慧娘,你听我说……这屋子虽曾是高泰禾所有,但我增建了一个暗格,他们不知道。要打开暗格有一个特殊办法,若直接推开,会有毒箭射出。”

  郑慧缘问道:“郎君要我如何做?”

  “等李瑕进来,你推开暗格,杀了他。”

  第三百一十一章 暗格

  “杀了他?”郑慧缘吃了一惊,道:“可是……我也被绑着。”

  “李瑕傍晚就要带走我们了。”段兴智道:“他搜走了我的金符,却不知走灵关道还需一枚牌符,到时我会提醒他们,并问你把牌符收到何处。他们会给你松绑让你找,你等到李瑕过来……”

  他抻了抻头,道:“看到屋门前第五块砖了吗?李瑕走到那里时,你推开暗格便能射到他,那箭上淬了毒,见血便能要他的命,必死无疑。”

  郑慧缘眼中忽有泪水落下,她噙着泪,喃喃道:“可这样……他们会杀了郎君吧?”

  段兴智惨笑一声,喃喃道:“这些年,臣民们心里都认为我段兴智贪生怕死。但你知道的,我投降并非为个人偷生,实是为段氏。

  李瑕杀了兀良台合,是阿术的生死仇敌,我若助他离开,阿术盛怒之下,必诛段氏九族;再者,李瑕与高氏联姻,往后必成段氏之大敌。

  总之,此子必除。我不怕死,却绝不能给段氏带来灭族之祸。这是我死前唯一的愿望。了却此事,我与你作一对亡命鸳鸯……慧娘,你能帮我吗?”

  郑慧缘眼中泪水愈盛,哭道:“好。”

  这一刻,她无比伤心。

  她其实看得明白,段兴智自己也能推开那个暗格射杀李瑕。

  但,段兴智不想亲自做,他还想活命。

  在她射杀李瑕之后,李瑕的部下必然激怒而杀了她。

  但他们需要段兴智才能离开大理国境,要走灵关道,路上还有许多关卡……总之,他们是有可能暂时放过段兴智的。

  郑慧缘也看得明白,失去了冷静至极的李瑕,那些宋人不可能逃离大理。路上只要被一支守军缠住,越来越多的兵力就能围堵过去。

  到时,段兴智未必没有活命的机会……

  数年恩爱,郑慧缘以为唯有自己懂段兴智。懂他的痛苦、懂他的委屈求全,相信他是为了治下百姓才屈膝蒙人之下。

  她坚信她的郎君不是一个苟且偷生之人。哪怕大理国所有百姓不堪剥掠,过得无比凄惨,她也认为是段兴智让他们避免陷入更凄惨的处境。

  哪怕这些都是假的。她还认为……至少他对她的情是真的。

  信帝王有真情?信帝王有真心?

  郑慧缘思及至此,喃喃道:“放心,妾身会依你所言,推开暗格……成全郎君。”

  “慧娘。”段兴智也红了眼,低声道:“我这辈子,上负祖宗、下负苍生,唯独有你……唯独有你……”

  “妾身好欢喜……能与郎君共死……好欢喜……”

  两人说到此处,许秃瓢推门进来,叱骂道:“这次给你重新上药。但佰将说了,你要是再敢啰嗦,直接给你把伤口烙了!”

  “谢壮士……”

  ……

  下午时分,李瑕穿过后院,看到高明月正与阿莎姽坐在秋千上聊天。

  高明月平时话不多,但对韩巧儿、阿莎姽这样的朋友,她反而蛮能说。

  李瑕就站在她们身后,看高明月双手扶着秋千绳索微微晃着,听她小声地叽叽喳喳。

  “母亲从前在这院里养了好几只猫,有花色的,有白色的……有一只胆子特别小,风把瓦片吹掉下来它也能吓得不轻。那时我才发现,原来猫害怕的时候,瞳孔会变大,全变成黑色的。”

  阿莎姽没说话,但也没不耐烦,静静听着。

  高明月又低声道:“那边本有一棵杏树,母亲用来制桃胶敷脸,能让脸变白。桃胶、雪燕、皂角米是大理的养颜三宝。还有那边,原本种了好多草药,都是用来抹脸的。”

  “我知道,看到白芨了。”

  “你果然很懂这些吧。”高明月用脚尖点了点地面,让秋千停下来,拿手指了指自己的脸颊,有些苦恼道:“姑姑你看我这里,长了个红点。”

  她这动作颇为漂亮可人,阿莎姽脸上也不由浮起些微不可觉的笑意,语气却还是平淡地说道:“这是痤疮,我拿草药给你抹一抹就好了。”

  “嗯,这几年都没怎么好好洗脸,长东西好麻烦呢,对了,你平时都用什么擦脸?”

  阿莎姽想了想,还是道:“冥王在我们后面。”

  “啊?”

  高明月像是被吓到了,轻呼一声。

  她转头看见李瑕,连忙低下头,又恢复了那娴静模样,起身问道:“嗯?你忙完了吗?”

  “差不多。”李瑕道:“再有一个多时辰,劳力们把粮草装运好。我们便可带着段兴智走了。”

  “我让人备了热水,你要不要洗一洗?”

  高明月已经洗过了的,虽还穿着更方便的军袍,看起来白白净净,很是可人。

  李瑕不由多看了她两眼。

  “也好。”

  “之后你睡一会吗?你昨夜到现在都没睡,我给你备了屋子,水桶已放在里面。”

  “好,辛苦你了。”

  两人很自然地牵着手往廊下走去。

  高明月低眉顺目,好一会没说话。

  她给李瑕准备的是她以前的闺房,如今是段兴智的一个妹妹住的,这段氏女暂时被赶到了别处。

  李瑕忽然问道:“好像,你和巧儿、阿莎姽有更多东西说?”

  “哪有。”

  “我有点妒忌了。”

  “嗯?”高明月愣了愣,羞道:“我……我……你才没有妒忌。”

  李瑕难得笑了笑,道:“以后若有空,我们也该那样聊些琐事才好。”

  “你是做大事的人。”高明月应道。

  末了,她又轻声补了一句:“而且,我也不太敢。”

  “怕我吗?”

  说话间,两人推开屋门,进了屋。

  高明月道:“嗯……是怕你觉得我烦人。”

  “不会的。”李瑕抱了抱她。

  高明月有些慌,想要躲开,最后没能躲掉,才在李瑕怀里羞红了脸。

  “好不容易带你回来一趟,可惜不能久留,也可惜不能把你家真正夺回来。”李瑕道。

  高明月原本还在推李瑕,听了这句话呆愣了一下,抱住了他。

  虽未说话,但她痴痴看着李瑕,许多情愫都在不言之中。

  良久。

  “你赶紧歇一歇,我先出去了……”

  高明月出了屋,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驻足在那里听着屋内的水声,也不知在想什么。

  阿莎姽就站在回廊上,淡淡问道:“你想偷看他?”

  “啊?我没……”

  高明月话到一半,对到阿莎姽那双仿佛能洞察人心的眼睛,停下话头,也不再说话。

  她在回廊中坐下来,看着李瑕所在的屋子愣愣出神。

  这些年颠沛流离,眼下好不容易陪在李瑕身边,却又是战事不停。她心底也很希望两人能安定下来,过些……“耳鬓厮磨”的生活。

  这个成语蹦进脑子里,高明月轻轻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暗骂自己不已。

  ……

  李瑕只眯了半个时辰便醒了过来。

  连续数日少眠,他也觉有点累。但还是带着高明月、阿莎姽再回到前院,安排离开大理城的事项。

  傍晚时,熊山回来汇报,称是粮草已装在骡马上,一切安排就绪。

  “走吧。去把段兴智押出来。”

  过了一会,许秃瓢跑过来,禀报道:“县尉,段兴智说他的一枚牌符找不见了,说是过灵关道要用的,小人正在找。”

  “牌符?”

  许秃瓢挠了挠头,道:“小人也不太懂。”

  李瑕招过一名大理官员问了,大概了解了些,灵关道并非全在大理境内,便是段兴智要北上觐见,也需有通行牌符。

  于是他起身往关押段兴智的屋子走去,身后几人纷纷跟上。

  到了主屋一看,几个庆符军兵士正站在屋中,段兴智身上的绳索已被解开,正老老实实地缩在那翻着衣兜。

  郑慧缘则是在屋内翻找着。

  “李县尉,真不是我不听话。牌符被我妾室收着,一时忘了放到何处,马上就能找到……”

  李瑕凝视着段兴智的眼,皱了皱眉。

  段兴智骇了一跳,低下了头。

  说来奇怪,他年近四旬,曾任一国皇帝,却莫名有些受不住李瑕那审视的目光,心神一怯,眼神里就有恐惧。

  “你有事瞒着我。”李瑕道,说话间已拨出佩剑,缓步上前。

  他一边走,一边审视着这个屋子。

  一步,两步……

  段兴智身子有些发颤,偷瞥着李瑕的脚步。

  郑慧缘却一点也没有抖,她背对着所有人,伸手在墙上抚摸着,摸到了那个暗格。

  “啊。”段兴智忽然轻呼了一声。

  他看到李瑕已踏上了那第五块大砖。

  郑慧缘闭上眼,伸手用力一推,推开那暗格。

  “咔”的一声响。

  “嗖嗖嗖”三支利箭径直激射而出……

  第三百一十二章 箭毒木

  李瑕执剑在手,又向前一步,踏在了门前第五块石砖上。

  他面容显得很疲倦。

  转战大理两个多月以来,庆符军都没遇到太大的伤亡,仿佛一切都很顺利。

  少有人想过,这种顺利是李瑕付出了多大的心力,才有的结果。

  他始终谨记兵法所云“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日夜埋首于地图,分析情况、定制方略。

  每一个选择会遇到多少变数,各种变数要如何应对,都是他呕心沥血反复推敲过的。

  但算得再多,最怕的就是意外。

  这种乱世,每个人都不知道意外与明天哪个先来。

  “啊。”段兴智一声轻呼。

  “咔。”

  三枚弩箭激射。

  破风声已到李瑕眼前。

  电光火石间,李瑕手中长剑猛扫,打落一枚弩箭。

  “叮!”

  “噗、噗……”

  还是有一支弩箭,狠狠射进李瑕披肩与袖甲之间的皮革里。

  他手臂一麻,同时也听到一声痛叫。

  许秃瓢正在李瑕边上,肩胛中了一箭,连退了两步,摔坐在地。

  “保护县尉……”

  “嘭!”又是一声重响。

  郑慧缘在按下暗格的那一刻讥笑了一声,猛地一头撞在墙壁上。

  这一撞她用尽了全力,整间屋子似乎都因此颤动了一下。

  郑慧缘头破血流,倒地而亡。

  没有言语、没有留恋,她死得极是决绝。

  “慧娘……”

  段兴智张了张嘴,想哭,想嚎,可哭不出来。

  恐惧已压过了他数年来对郑慧缘的宠爱,这一瞬间心里有愧疚、有悲伤,却也有庆幸。

  他心疼得厉害,却又觉得……她至少不必再受苦了,就让她以为能做一对亡命鸳鸯,也好。

  眼下更重要的是等李瑕毒发身亡……

  “慧娘,你为何要如此?为何要如此?”

  段兴智喃喃着,转向李瑕。

  他先是看到李瑕手里的剑,想到这一剑劈开弩箭的迅捷之势,他终于酝酿出泪水,大哭出来。

  确实是没想到李瑕有这般灵活的身手,但只要射中一箭也就够了。

  段兴智又迅速瞥了一眼他臂上的血迹,低下头……

  “狗贼!你好大胆子!”周围的庆符军兵士大怒,执刀而上,逼向段兴智。

  “住手。”李瑕喝令道,“暂留他性命。”

  话虽如此,他执剑上前,又是一剑刺进段兴智的大腿,搅动了一下。

  “啊!”

  段兴智的痛呼声中,李瑕盯着他的眼,道:“你猜得不错,你还有用,我不会杀你。但能让你比死还痛苦,老老实实把牌符拿出来,我们得走了。”

  “好,好……别杀我,真不是我主使的,慧娘是我平生挚爱,平生挚爱,但她……我会带你们离开大理……”

  李瑕渐渐觉得头很晕。晃了晃脑袋。

  他转过头,看到许秃瓢嘴唇发白。

  “箭上有毒。”

  李瑕喃喃了一句,俯身拾起被他劈落的那支弩箭,抵在段兴智脖子前。

  “解药。”

  “我我我我……”

  “不给,你就死。”李瑕手一递。

  段兴智感到那冰冷的弩箭已贴在他的皮肤上,身子不由颤抖起来。

  他对上李瑕的眼,感到李瑕是真的要杀了他。

  算来算去,却没算到这一点,段兴智骇极,终于喃喃道:“没……没有解药……但真不是我……”

  “那我们一起死吧。”

  ……

  一切都发生在转瞬之间。

  李瑕进门,不过走了五步,弩箭就已射过来。高明月跟在他身后才迈进门槛,见他再次受伤,惊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

  她泪眼汪汪看着李瑕,只见他手握着弩箭,终是没刺进段兴智的喉咙。

  “明月。”

  高明月连忙走上前,想要去扶李瑕,却见他摆了摆手,在地上坐下来,拔出腰间的匕首,割开伤口上的衣襟。

  “我来帮你……”高明月已带了哭腔,伸出手,却是抖得厉害。

  下一刻,阿莎姽上前,接过李瑕手上的匕首,毫不犹豫挖出箭头。

  “剐……剐了。”李瑕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声音,道:“匕首……烧……”

  高明月哭得厉害,忙拿出火折子点着屋里的被褥。

  “呜呜……姑姑你要救他……你要救他。”

  阿莎姽不说话,拿着匕首在火里烧了。

  也有士卒同样拿出匕首来,准备给许秃瓢处理伤口。

  李瑕嘴唇愈发有些白,喃喃道:“明月……尽快离开大理城……段兴智暂有用……能保你们……保你们……冷静,你要冷静……啊!”

  李瑕话到一半,阿莎姽已毫不犹豫拿着烧得通红的匕首将李瑕伤口处的肉硬生生剐了下来。

  他痛得满头大汗淋漓。

  屋中还有许秃瓢的痛叫声。

  李瑕虚脱过去,只觉得脑袋昏昏沉沉,强撑着道:“明月,你冷静……”

  眼皮一沉,他晕倒过去。

  ……

  洪阿六本是带人守在总管府大门,见李瑕没有按时出来,到主屋看了一眼,不由心惊。

  众人围在李瑕身边忙着治伤,也没人有空理会他这一什人。

  洪阿六慌了神,再一转头,只见杨奔正凑在墙边,伸手摸墙上的三个箭孔,接着,伸手向那暗格按下去。

  “别乱按!”洪阿六大骇,连忙喝止。

  “什将放心,这机关只能放一次箭。”

  杨奔喃喃着,自顾自地按了下去。

  “啊。”洪阿六跳开,见真没事了才松一口气。

  杨奔又盯着墙面看了一会,忽然拿掉墙上的一副山水画。

  墙上有根方形铁条,铁条上有一个小孔。

  他找了找,拆开画轴,从里找出另一根铁条插入孔中,于是,两根铁条组成了一个“十”字把手。

  杨奔用力转动着钉子,响声中,暗格的门被徐徐打开。

  段兴智正被士卒们围着,见此一幕,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杨奔冷冷瞥了他一眼,俯身从暗格中拿出一摞信件,一枚牌符。

  他又摸索了一会,没找到预想中的解药,不由皱眉,向段兴智走去。

  “解药呢?”

  段兴智目光转向杨奔脚边郑慧缘的尸体,呆愣愣的。

  他不敢不应,道:“暗格确是我设于此处,但今日之事,真是慧娘自作主张,我毫不知情,也未想到……她如此烈性。”

  段兴智指了指杨奔手里的牌符,又道:“这牌符是慧娘收进暗格,我问她在哪,她却不说,等到李县尉进来,我才知慧娘要做何事,还喊了一声提醒县尉。”

  杨奔道:“我看你是在提醒慧娘动手。”

  “壮士为何不信我?”

  杨奔拾起地上的弩箭,厉声道:“解药呢?”

  “没有解药……真的。”段兴智道:“壮士勿要杀我,我会带你们安全离开大理。”

  对段兴智来说,只要李瑕死了,阿术知道今日之事,绝不会再计较别的。只要再找机会逃出来就能活。

  因此,他是真愿意配合。

  能否活命,也就赌这一遭了。

  但杨奔却是冷笑一声,扬起弩箭就要扎。

  “你干什么?!”洪阿六连忙一把抱住他。

  杨奔道:“只要他也中了箭,必能拿出解药。”

  “真无解药。”段兴智道:“此毒由‘箭毒木’汁液凝炼,箭毒木又名‘见血封喉树’,其毒被称为‘七上八下九倒地’……”

  “何意?”

  “中毒者向高处只能走七步、向低处只能走八步,第九步必将毙命,那还只是一般毒汁,这箭上淬的毒却是凝炼的,我亦不知药师还加了何种毒物。”

  杨奔道:“我不信,我大可拿你的命赌一把。”

  段兴智紧紧盯着杨奔,眼神里满是真诚与哀求,道:“壮士不是拿我的命赌,是拿你们所有人的命赌。只有我能带你们安全离开,信我。”

  “什将,放开我,他有解药。大不了我们就杀出大理……”

  第三百一十三章 龙尾关

  熊山已做好了准备,驱着劳力与骡马、载着辎重等了许久,却始终不见李瑕出来。

  他进了总管府,只见到处都是乱糟糟的。

  “怎回事?”

  “佰将,县尉似乎是受伤了。”

  熊山大惊,连忙冲向主屋。

  到了屋门一看,只见已有士卒背着李瑕、许秃瓢出来。

  高明月红着一双眼,泪痕未干,吸着鼻子道:“走吧。”

  “县尉……”

  “先走再说。”

  熊山皱了皱眉,又见到有士卒押着段兴智出来。

  “郡主不先杀了这狗贼?”

  “先走再说。”高明月眼眶愈红,道:“请熊佰将押着段兴智走。”

  “好吧……”

  熊山一时也没了注意,只好听高明月的吩咐、也是按李瑕原本的计划,带着人马出城。

  天色渐渐暗下来,熊山一边行路,一边看着队伍中那几辆马车,愈发忧虑……

  这次,李瑕本拟定只带两百余人完成一系列计划。

  他带五十余人在大理城活动,搂虎带一百五十余人在西面的苍山吸引敌方视线。约定在今夜赶到龙尾关。

  到时,高年丰会趁夜打开关城带着他们离开,尽量避免战事。

  这夜,赶了大半夜路之后,终于到了龙尾关前方七里,这是李瑕与搂虎约定好的地方。

  熊山不敢让运辎重的民夫们见到搂虎,先把辎重留在官道上,只带了自己人进树林里见了搂虎。

  “怎现在才来?”搂虎急得不行,一见熊山就道:“我后面跟着追兵呢,咦,县尉呢?”

  “县尉受伤昏迷了。”

  “啊!那……那那……怎么办?”

  忽然,有探马急奔过来,禀报道:“佰将,追兵追上来了。”

  搂虎更急,猛踹了一脚身边的大树,向南面的关城看去。

  “这这……你辎重还在官道上,这……怎么能来得及赶到龙尾关?”

  熊山才当了半年兵,一时也是没了主意,好半天没说话,目光一会看向官道,一会转向龙尾关。

  搂虎见他这样,额头上汗冒个不停。

  他们之前凡事都是听李瑕指挥,照着做就是,都觉带兵打仗不过如此,实在是简单。

  直到今夜,只遇到一点小事,两人竟一时决择不下。

  “怎说?走还是打?”

  “我我我……我哪个知道?熊哥哥你……你说。”

  搂虎往日汉话说得就不算利索,今夜“啊!”了一声之后,突然就开始结巴起来。

  “我去看看县尉醒了没?”

  熊山快步走到马车前,问道:“郡主,县尉醒了吗?”

  “何事?”高明月掀开车帘问道。

  黑暗中看不清她的神色,但声音瓮声瓮气的,显然是刚哭过。

  熊山更急,暗想郡主只是个小丫头,突逢变乱,哪能有什么主意。

  “有追兵追上来了。”

  “有多少追兵?”

  熊山愣了愣。

  后面搂虎赶上来,道:“有有……有两百余……大……大理兵,十多个蒙人。”

  高明月想了想,吸着鼻子道:“押段兴智去与他们接触,就说……他在搜索这片树林,让这两百人到东面洱海边去搜搜,恐宋人乘船从洱海逃了。”

  “这……他们能信吗?”

  “搂佰将,你在此等侯了多久?”

  “两……两个时辰。”

  “那就是了。”高明月道:“他们不知你要在此等人,算时间该会以为我们到洱海边了。”

  “是。”熊山又问道:“不知县尉如何了?”

  “我会照顾好他,去吧。”高明月又放下车帘。

  ……

  熊山与搂虎对视了一眼。

  “我我……这样,哥哥你你披着大理军衣甲,你你……你去说。”

  熊山心知自己连在敌军眼前面不改色都做不到,更遑谈支开他们。想了想,招过杨奔,吩咐道:“你去押着段兴智……”

  杨奔听罢,抱了抱拳,依令而去。

  半个多时辰后,只见树林外人马嘶仰。

  搂虎握着弓,死死盯着树林外面,随时准备开打。

  所幸那些追兵最后还是转道向东奔去……

  ……

  到了龙尾关时,已是天光大亮,熊山与搂虎再次聚在树林里,向关城望去,只见守关的兵士看起来都不熟悉。

  “怎么办?天亮了,高年丰总不能在这大白天接应我们过关。”

  “等到夜里?”搂虎问道。

  “再不走追兵又追上来了。”

  搂虎道:“再去问问县尉或郡主。”

  他转头,看到杨奔就站在不远处,向他招了招手。

  “嘿,熊哥哥手底下这个杨奔有两下子……杨奔,你说怎么办?”

  这种小问题,对杨奔而言根本不需细想,淡淡道:“熊佰将可带着五十余人以及辎重先进城,有段兴智在、守将不会怀疑。与高年丰将军联系上再谈。”

  “好主意。”搂虎道。

  熊山闷闷点了点头,又到马车前问了一句,高明月也是这个主张。

  “郡主也是这般说了,那就如此做吧,搂虎兄弟你小心些……”

  熊山交代过后,带着段兴智上前叫关,果然顺利进了关城。

  如此,八个佰将与高年丰终于聚在一起,众人皆是心下稍安……

  ……

  关城城楼。

  “郑将军守关辛苦。”

  段兴智一瘸一拐的走上城楼,杨奔扶着他,手完全藏在他的衣袍里。

  龙尾关守将名叫“郑佛泽”,行了一礼,恭敬应道:“不敢言辛苦。总管竟还亲自走一趟,末将惶恐。”

  段兴智感受着匕首贴在身上的寒意,道:“如今有宋人作乱,高氏带了千余人助守龙尾关,我恐你们军需不足,特地带了辎重过来。”

  “谢总管。”

  郑佛泽说罢,不由又关切问道:“总管这腿?”

  “不妨,前几日摔伤了。我累了,有事回头再谈吧,把我的人安顿好……”

  郑佛泽连忙又安排了屋子给段兴智歇息。

  他望着段兴智身后的侍卫们,眼中闪过一些疑惑。

  ……

  终于进了屋,杨奔搀扶着段兴智坐在椅子上,把匕首递给洪阿六。

  “什将,你看着‘总管’,我出去一趟。”

  洪阿六一愣,反问道:“你去做什么?你不在……这……我可做不到这般镇定。”

  李瑕一受伤,洪阿六慌得厉害,只觉杨奔是他的主心骨。

  “他有异动,什将刺死他便是。”杨奔淡淡道,“我们一千四百余人在这关城里,守城兵卒不过一千,何惧之有?”

  丢下这一句话,杨奔推门而出……

  第三百一十四章 歼敌

  熊山被当作段兴智的人手安顿下来,很快就寻机找到高年丰。

  “怎现在才来?”

  高年丰带着几个庆符军佰将迎了熊山,马上道:“整夜都过去了,本该昨夜就离开的。”

  “县尉受伤了。”熊山低声道,“一步慢,步步慢……现在搂虎还在城外。”

  等熊山说完在大理城内发生的一切,几个佰将对视一眼,皆没了主意。

  高年丰问道:“郡主呢?”

  “郡主带那位苗族通司到关城药房里找药了。”

  “能治好县尉吗?”

  “不知道唉……”

  “搂虎还在外面,追兵就要追上来了。眼下这情况,鲍哥哥拿个主意吧?”

  鲍三独眼里满是忧色,问道:“为何没让搂虎跟你们一起进城?”

  “我带了那么多劳力运辎重,人多嘴杂的,怎么敢?”

  “伍昂,你有办法吗?”

  伍昂道:“等到夜里,接应了搂虎出关便是。”

  “但后面还有追兵,今日就能找到他们。”

  伍昂沉吟着,有些举棋不定……

  下一刻,外面有人喊道:“不许进去!”

  “谁?!”高年丰喝道。

  “禀将军,是杨奔。”

  熊山皱了皱眉,出了营房,向杨奔喝道:“为何擅离职守?!”

  杨奔不答,反而问道:“佰将为何不召我一起商议?不信任我?”

  “为何要找你商议?”熊山一愣,马上就想到了李瑕说的杨奔是“朝廷奸党”派来的细作一事。

  但他这草莽粗汉不擅伪装,今日失了主心骨,全没了平日的深沉,眉头一皱,脸上就泛起了难色。

  杨奔看了熊山一会,道:“平日佰将就不用我,如今这般情形,佰将还信不过我的能耐?”

  “你的能耐……哈,也就一般吧?”

  “看来,佰将是信服我的能耐。那又是为何?”

  “老子哪有说信服你的能耐?滚一边去。”

  杨奔却不走,皱眉沉思了一会。

  熊山本就心烦,挥了挥手就要走开。

  “好吧,看来是如此了。”杨奔苦笑一声,问道:“看来佰将已知我的身份?”

  “你有屁身份。”

  杨奔抱拳道:“也不瞒佰将,我是大宋名将杨襄毅公之后,奉吕大文尉差遣,才到庆符,为的是盯住李县尉。”

  熊山愣了愣,不知说什么才好。

  杨奔也不避讳周围的士卒,又道:“但不论如何,杨奔是宋人,如今局势紧迫,必全力应对外敌……熊佰将还是不肯信我吗?”

  他趁着熊山发愣,径直走进营房,扫视了诸人一眼,道:“请高年丰将军以‘追剿宋人俘虏’之名,率六百人出关,歼灭追兵。再让关城外的一百五十人换上衣甲,进入城关。”

  伍昂道:“龙尾关守军又不傻,怎么会不起疑。”

  “不然呢?越拖越久,越久越错。诸位还要商议到何时?等敌军识破,杀到眼前吗?”

  旁人皆是山野莽夫,一时之间,皆被杨奔这位“名将之后”的气势所慑,说不出话来……

  ……

  高明月坐在李瑕身边,一勺一勺地给他喂着汤药。

  看她喂完汤药,阿莎姽站起身往外走去。

  阿莎姽的性子本是不喜欢说话的,但走了几步之后,还是淡淡说了一句。

  “我去看看那个光头皮。”

  高明月恍若未闻,呆呆看着李瑕出神……

  良久,阿莎姽回来,只见高明月趴在榻边,脸贴着李瑕的手睡着了,还能看到她额头上又长了两颗红红的痘,虽闭着眼也透出满满的忧心。

  阿莎姽仿佛从她身上看到了当年的自己,一时陷入了迷茫。

  过了一会,阿莎姽心想若是李瑕死了,那一定就不是冥王,若真是冥王,怎会死呢?

  她并不悲伤,也不为李瑕担心,他又不是她男人。

  她只是带着好奇,观察着这些。有时候又想到,也许冥冥之中,就是要让她来救冥王,助他渡过这一场劫难。

  但凝炼的箭毒木,阿莎姽也不认为自己能治得好……

  有人在门口轻声问了一句。

  “郡主,县尉醒了吗?”

  阿莎姽走过去,淡淡道:“滚。”

  屋子依旧只有李瑕与这两个女子,她们一个无情、一个深情,就这么沉默地待着。

  ……

  龙尾关门大开,高年丰领了七百五十余人回来。

  很快,庆符军佰将们又与高年丰聚在一起商议。

  “我等可在龙尾关歼灭郑佛泽部。”杨奔道,“全歼郑佛泽部之后,我等可设伏,等格杜部前来,再一举歼灭他们。”

  “敌我兵力相当,便是能胜,伤亡也太大了。”

  “郑佛泽不过一千慵懒守军,又无防备;格杜仅剩城门千户所三四百人,加上大理守军,也不到千人。各个击破,何惧之有?”

  伍昂皱了皱眉,问道:“歼灭了又能如何?”

  杨奔手指在地图上划着,道:“若不趁此时歼敌,他们很快就要反应过来。到时郑佛泽与格杜合力一处,追上我等,如何逃脱?”

  各个佰将完全没有更好的办法,全都闭嘴不语。

  唯有伍昂道:“有段兴智在手,我们大可以打着他的名号。何必冒险?”

  “大理人不起疑,蒙古人却不是好糊弄的。”杨奔抱拳道:“时机转瞬即逝,明日天亮之前,格杜搜不到我们,必定追击。诸位若不听我之言,也该今夜就领兵离开龙尾关,但之后如何行军得先想好。”

  伍昂不悦,道:“鲍哥哥,怎么说?”

  鲍三沉吟了一会,向熊山问道:“郡主的意思呢?”

  熊山道:“刚过去问了,姑祖叫我滚。”

  于柄挠了挠头,道:“郡主太累了吧,这么小年纪……”

  “闭嘴。”鲍三喝了一声,道:“我再去看看县尉醒了没。”

  外面忽有人喊道:“高将军,郑将军来见你了。”

  屋中几人对视一眼,全乱了分寸。

  “早说了,不该这么多人聚在一起商议。”

  “怕什么?”

  “姓郑的不会看出来了吧?”

  高年丰头皮发麻,低声问道:“怎么办?”

  只有杨奔镇定,道:“见他就是。”

  他们说到这里,外面有人喊了一声“郑将军”,很快,郑佛泽已大步进来,身后跟着四名亲卫。

  “高将军……咦,怎这么多人在此?”

  高年丰道:“与麾下几个百夫长议议事情,郑将军何事?”

  郑佛泽道:“我听守门的将士说,高将军中午出城,回来时……人似乎多了。”

  高年丰一愣,不知如何回答。

  杨奔忙道:“是总管的后军,到了城外被高将军接应进来。”

  “咦,我见过你,是……总管身边的护卫?”

  “是。”

  郑佛泽皱了皱眉,眼中泛起狐疑之色,很快又一闪而过。

  他向高年丰抱了抱拳,笑道:“原是如此,是我多虑了。”

  说完,郑佛泽向外走去。

  杨奔迅速看向鲍三,做了一个手刀挥砍的动作。

  郑佛泽脚步愈快。

  “噗!”

  鲍三一刀斩下,二话不说将郑佛泽砍倒在地。

  “他起疑了,动手!”

  屋内几个佰将迅速挥刀砍向那四个大理兵,惨叫声响起。

  “伍昂,你带人留下保护县尉;于柄、宋禾,你们带人封锁南北城门;其余人,歼灭龙尾关内敌兵……高将军,你怎么说?”

  高年丰已拔刀在手,喝道:“要动手就快!杀……”

  杨奔一刀斩下郑佛泽的头颅,提在手上。

  九个佰将踏着血泊迅速向外杀去。

  “都别慌。”鲍三语气中带着些许李瑕的口吻说了一句,之后也说不出更多的东西,道:“敌人没有防备,且主将已死,正是弟兄们歼敌之时!”

  第三百一十五章 伤亡

  龙尾关内,杀喊声大作。

  高明月被惊醒过来,揉了揉眼,屋内一片漆黑。

  阿莎姽道:“你醒了。”

  “好黑。”

  “我没点烛火。”阿莎姽道。

  高明月打开火折子,点了烛火,却是搁在案边,又看着李瑕,极期待他能醒过来。

  她精神很差,从昨日到现在都未曾吃过东西,且只浅睡了不到一个时辰,有些恍恍惚惚。

  阿莎姽并不劝她,以前阿莎姽在丈夫过世时也是这般,因此懂这种心境。

  好一会,高明月才回过神来,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问道:“发生了何事?”

  “不知道。”阿莎姽从来不关心这些,喃喃道:“呆得太久了,得要去南边。”

  从昨夜到现在,她就一直这么说,他们确实也一直在向南,高明月还领着阿莎姽翻遍了龙尾关内的药材,却没找到她说的解药。

  偏阿莎姽说不清楚这南边到底是在哪。

  高明月急得几乎要哭出来,几次想就带着李瑕与阿莎姽抛下兵马去找解药。但她知道,李瑕最在乎的就是这些士卒。

  她终于回过神来,站起身走过去推开门。

  外面,一个百人队正在这里守着李瑕以及辎重。

  此时龙尾关内到处都是喊杀声,此处是唯一算得上平静的地方了。

  “发生了何事?”

  “禀郡主,他们在歼灭龙尾关守军。”

  高明月惊了一下,问道:“为何不等到夜深直接离开,反而要歼灭龙尾关的守军?”

  她真的急着带李瑕去南边。

  “事发突然。”伍昂道:“郑佛泽起了疑心,鲍哥哥只好斩杀他。”

  “为何不事先问我?”高明月道。

  伍昂有些迟疑着道:“郡主毕竟还未与县尉成亲,又是大理人。诸位哥哥或许觉得,当此形势,不必事事过问。

  这个……哥哥们也都是好心,见郡主小小年纪这般辛苦。这些打打杀杀之事,该由大家伙担起来才是。”

  高明月愈发心焦,低声喃喃道:“今夜该离开龙尾关啊。”

  伍昂道:“小人本来也是这个意思。但杨奔所言也有道理,与其被蒙军追着跑,不如先歼灭他们。杨奔是将门出身,定是比我们这些人有远见,因此小人也同意这个办法。”

  高明月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抬头看了看天色,道:“既然如此,你去告诉高年丰、鲍三,三个时辰内务必全歼关城内守军。我们拖不起了。”

  “是。”

  高明月又回到屋里,向阿莎姽问道:“姑姑,你好好和我说,解药到底在何处?”

  “我见到了才知道,南边更热一点的地方就有,我们现在走吗?”

  阿莎姽对外面发生的一切毫不在意,仿佛活在她自己的世界了,说着话就站起来。

  高明月道:“现在还走不了,要再等等。”

  阿莎姽于是又坐下来等着,也不说话,也不提醒。

  还是高明月自己想了想,又问道:“他还能撑多久?”

  “喝了汤药,能让他再撑两天。”

  “两天?”

  “他要是死了,他就不是冥王。”

  阿莎姽这人,不问她,她就不说的。也就是面对李瑕和高明月时还好那么一点点。

  所以,旁人都说她神志不清。

  平时李瑕做事情周到没什么。但眼下这个时候,高明月一边要照顾李瑕,一边要思虑保存兵力离开险境。

  这边唯一能救李瑕的人话都说不清楚,要高明月一句句地问,稍有疏忽就漏过关键的问题;那边一个个将领也没把她当回事,突然就杀起来,把本就紧张的时间又拖了大半夜。

  事到如今,高明月也完全没了办法。

  她眼睛酸得厉害,俯下身,抱着躺在那的李瑕,泪水忍不住就往下淌。

  “我不知道怎么办了,你醒过来好不好?”她低声嘟囔了一声,小女孩般的哭腔,“换成受伤的是我也好啊。”

  良久。

  她听着李瑕缓慢的心跳,渐渐平静下来。

  “明月,你要冷静。”脑海里是他昏迷前的最后一句话。

  高明月不舍地从李瑕的怀里站起身来,努力抹了眼泪。

  “明月,你要冷静。”她自语了一声,再次推门走出去。

  站在夜风中等了一会,终于听到龙尾关内的厮杀声越来越小。

  远远的,伍昂领着浑身浴血的高年丰、鲍三向这边走来。

  “郡主,县尉醒了吗?”

  高明月不答,反问道:“我们胜了吗?”

  “胜了。”高年丰长舒一口气,展颜道:“自是胜了,歼灭了龙尾关守军。”

  “伤亡多少?”

  高年丰愣了愣,与鲍三对视一眼。

  鲍三道:“庆符军大概有一百七十余伤亡,主要是北门那边,溃兵都向那边涌,虽是守住了,但……于柄战死了。”

  高明月愣了愣。

  她其实不太认识于柄是哪一个,只知道是一个话很多的佰将。

  但听到这消息,她还是慌了一下神,心想李瑕好不容易培养的将士在自己手上损失了。

  高明月用力攥着自己的衣襟,强自镇定着,道:“马上搜治伤者,尽快离开……”

  下一刻,有士卒跑来,道:“佰将,关城北面发现火光,是有兵马来了。”

  高年丰、鲍三、伍昂对视一眼,纷纷色变。

  ……

  很快,鲍三召几个佰将,就在李瑕屋外商议起来。

  “兄弟们怎么说?北面又有五百人来了,这次里面还有一个蒙军百人队,该是大理的奥鲁官格杜带人来了。”

  俞田惊道:“不是说先歼灭龙尾关守军再设伏吗?这么快就来了?!”

  鲍三瞥了高明月一眼,见她还在沉思,于是耐心等着。

  诸人才安静了一会,杨奔站出来,抱拳道:“以我之见,应放敌军入关,关门打狗,再歼灭这五百人。”

  “还打?”

  “不然呢?”杨奔道:“只能打了。”

  “慢着。”熊山站出来道:“我琢磨着这事不能这么办了。”

  鲍三部道:“怎么说?”

  “一开始只晚了一个多时辰,结果搂虎在树林里等我们,被追兵追上,支开追兵又花了一个多时辰。

  因这两三个时辰,昨夜才没能离开。今夜你们又非要歼敌。现在好了,本只晚了两三个时辰,现在都晚了两夜了。”

  熊山话到这里,又道:“现在还要打?再打下去,又得耽搁一天。加上弟兄们还要休整,还得再一两天,都被拖死了。”

  杨奔道:“必须打,不趁此时占着地势与人数优势歼灭格杜,只会越来越麻烦。”

  茅乙儿气势最弱,但还是忍不住提醒道:“依县尉原本的意思,是抢出一天时间就离开,现在呆得太久了。”

  杨奔道:“出了变数,那就得应对。恰是县尉受伤了,我们才要更稳妥。”

  “稳妥?”熊山道:“一个月都没出今夜这么大的伤亡。你一个小卒偏要出主意,比县尉差远了。”

  “是啊,伤亡太大了。”茅乙儿道。

  杨奔神色傲然,道:“若早做布置,如何会有这么大的伤亡?你们不肯早听我的,一直到郑佛泽起了疑心才仓促动手。偏到了眼下这情况,是战是退,还在这犹豫不决。”

  搂虎道:“我觉得……该打。”

  “于柄都战死了!”宋禾突然吼道。

  他平时话最少,今夜终于忍不住站出来道:“本来还能用段兴智骗过郑佛泽,现在把龙尾关杀得乱七八糟,蒙人却又来了,还敢叫我们听你的?!”

  “所以,必须杀了这队蒙人,趁眼下还能埋伏。”

  “关城内还有躲起来的守军没杀干净,城门堆着那么多尸体,怎么埋伏?”

  杨奔道:“怎么都比与蒙人野战好!”

  宋禾正要说话,伍昂站出来道:“我也觉得该打。”

  “伍昂,你一开始是反对的。”

  “当时还有别的办法。”伍昂道:“眼下……我看只能打了。”

  许魁道:“我看,一开始就不该听杨奔的,他都不是佰将。”

  杨奔讥笑了一下,问道:“那请许佰将出个主意。”

  “我……我能有甚主意?”许魁道:“但你要出主意,至少出个好主意啊,死了那么多兄弟。”

  “打仗哪有不死人的?”杨奔淡淡道:“只请诸位速作决断。”

  熊山急道:“打这一仗不是不行,但我们拖不起了啊……”

  “敌人就在城下,没时间给你们犹豫不绝了。”

  “杨奔,你当你是什么东西?!忘了军法,忘了你是兵我们是将了吗?!”

  “一群没有兵籍的民壮,遇敌全无主张,也敢称将?!”

  “你他娘的!”

  “……”

  第三百一十六章 意志

  李瑕昏迷之后,庆符中遇到的似乎都只是小小的变故。

  一个小变故本不算什么,但处理得稍微不够好,便渐渐堆积成大难题。

  尤其是在这种孤军深陷敌境之时。

  李瑕麾下,鲍三最有资历威望,但没有长远的战略眼光;伍昂头脑清晰,但没有足够的经验,也不自信;杨奔最有将才,却没有威望,性格又孤傲,难以服人……

  就好比阿莎姽懂草药,是唯一能为李瑕解毒的人,但性格怪怪的,什么都不说。李瑕手下每一个人都有各种优点,也有各种缺点。

  当难题越来越大,这些缺点汇聚在一起,又使难题更加恶化。

  没有一个人能如李瑕一般应对眼前的形势。

  压力终于化成争吵。

  吵得最凶的是宋禾、杨奔。

  宋禾平日是闷不吭声的性格,但诸人之中,就属他与于柄感情最深,今夜于柄战死了,他实在是没能压住心里的悲伤。

  杨奔亦是情绪激动,他不得不承认的是他做的确实不如李瑕,也不能让这些乡野匹夫听命。但,若是这些乡野匹夫一开始就听他的,今夜绝不至于有这么大的伤亡。

  “若非我在,不仅是于柄,你也死了!”

  “放你娘的屁!你根本就不是我一路人……”

  争吵声中,鲍三忽然怒吼道:“够了!都他娘给老子闭嘴!敌兵还在城外呢,都他娘想死?!”

  场面安静下来,鲍三转头看向高明月,抱拳道:“郡主,敢问你考虑好了吗?”

  所有难题终于是堆在高明月肩上。

  这个略有些柔弱的小姑娘看着眼前这些满身是血的兵将,不由后退了两步。

  但她还是努力停下脚步。

  “我认为……该歼敌,但我须带李瑕去找草药。”

  高明月开口,显得有些怯生生的。一句话之后,她才有了些威严,道:“宋禾,你先率二十精锐骑兵护送我们离开。鲍三,你负责领兵守住龙尾关。”

  几个佰将相互对视了一眼,有些犹豫。

  他们有些担心高明月是要逃了。

  最后还是高年丰道:“不如小人带兵护送郡主。”

  “不必了。”高明月语气又强势了些,看向鲍三等人,道:“你们只需守住龙尾关,等我们回来。”

  “是。”鲍三抱拳道:“但小人粗鄙,实在没有计较。”

  “若遇难题,你问伍昂、杨奔,你三人决断。”

  高明月虽然不熟悉这些人,但哪个聪明、哪个笨,她还是看明白了。

  安排完这些,她转头看向熊山、茅乙儿等人,又道:“也请诸位信任他们三人,五日内,我会带你们的县尉回来。”

  最后这一句话,仿佛是个定心丸一般。熊山等人也终于安下心。

  他们不认为杨奔有本事带着庆符军活着离开大理,但守关五日还是可以的。

  他们最想要的,也就是县尉能醒来。有了这个指望,众人终于冷静下来。

  ……

  这边鲍三去安排继续作战,兵士们涌向关城北门。

  关城南门,高明月抱着李瑕策马而出。

  她甚至没有一个具体的目的地,只知道向南,向南……

  ……

  大理永昌府庆甸。

  此地即后世的临沧,地处澜沧江与怒江之间,因临澜沧江而得名。

  五月二十日,孔明山南面的深山老林里,名叫“阿则仇”的老彝民提着猎弓从树干后望去,看到了一个帐篷。

  阿则仇很疑惑,这样的老林子怎会有外人来。

  他眼珠子转了转,起念回去喊族人来偷他们的马。

  下一刻,几个汉子从附近围了过来。

  “贵人饶命,贵人饶命……”阿则仇用彝语大喊着。

  那些大汉喝骂了几句,说的话他却听不懂。

  过了一会,一个漂亮的少女从帐篷里出来,说了几句话之后,用彝语问道:“敢问老丈,这附近有没有箭毒木?”

  “箭毒木?”阿则仇缩着脖子,道:“这边没有……得要到澜沧江下游,很远咧。”

  “有多远?”

  “走上……五六天。”

  那少女一听,眼神就黯淡下来,有些不死心地又问道:“老丈知道箭毒木,会解箭毒木的毒吗?”

  阿则仇迟疑了好一会,低着头闷不吭声。

  接着,一包沉甸甸的干粮就被递到了他怀里,之后是一块金子也放在包袱上。

  “你要是能解毒,这些都给你。”

  阿则仇犹犹豫豫的,缩头缩脑地道:“先看看中毒之人行吗?你们可别杀我。”

  “不杀不杀,快看看他。”

  阿则仇进了帐篷,见里面躺着个俊少年,双目紧闭,脸色灰沉。

  他不由咂舌,喃喃道:“中毒好深……这这是在哪中的毒?多久了?”

  “在大理城,有三天了。”

  阿则仇一愣,转头看了看那些士兵手里的刀,不舍得放下手里的包袱,跪在地上哭道:“求贵人不要杀小人。”

  “你解不了毒吗?”

  “这……这位贵人中的哪是箭毒木呀?”阿则仇道:“一中箭毒木,很快就死了,哪能活三天?”

  “我们有很厉害的苗巫,她用草药吊着。但还没找到解药,能告诉我到哪找解药吗?”

  “哪能解呀?”阿则仇又不说话,跪在地上缩着身子,摆手道:“我不要贵人的东西了,放我走吧?”

  下一刻,一柄剑抵在他脖子上。

  那少女看起来善良,方才一直带着恳求的语气,没想到忽然间竟是拔剑相向。

  “一会说能解,一说又不能解。再不老实说,我杀了你。”

  阿则仇大骇,连忙道:“是这样,是这样……别人都说箭毒木没有解药,但只有老彝民知道有一种草可以解毒,叫叫……叫红背竹竿草。这种草极少,一般人又认不出来,所以说无解。”

  “那你能不能认得出?”

  “我也认不出,但我阿爹以前说过,红背竹竿草长在箭毒木的周围……我就想着,贵人要是在这附近中的毒,我把草全拔下来喂他……说不定就能得这些金子。”

  那持剑少女声音里几乎带了哭腔,又问道:“到哪里去找红背竹竿草?”

  “南边,南边……”

  ……

  高明月提着剑,终究是没杀眼前的老彝民,让人先将他带下去。

  她独自坐在李瑕身边,一时也难以决断。

  阿莎姽进到更深的密林里去找解药了,现在是在这里等着,还是带李瑕到更南边?

  可是五六天,就算骑马去也得两三天,李瑕真的撑不住吧?

  “郡主。”外面有人道。

  “怎么了。”高明月抹着泪问道。

  接着,宋禾的声音响起,道:“许秃瓢……没扛住,刚刚走了。”

  高明月愣了一下,站起身想要去旁边的帐篷看看,才走了两步,她回头看了看李瑕,又有些不敢离开,重新蹲下身握住他的手。

  “我该怎么办?呜呜……我该带你走更远还是等姑姑回来……不要死好不好……呜……”

  ……

  宋禾没等到回答,转身又进了许秃瓢的帐篷,心情沉重起来。

  许秃瓢是熊山的手下,宋禾与之并不熟悉,他难过的是,县尉中了一样的毒,只怕也撑不住了……

  ……

  “你知道冠军意味着什么吗?”

  李瑕看向黑暗中的赛场,寻找着说话的人,却看不到对方。

  他甩了甩头,喃喃道:“我很累了,很累了。”

  “你再看看走在这条冠军路上的人们。肋骨折断刺入肺部还继续上场夺取全胜、胸肌撕裂仅靠一支左手就打赢对手的摔跤手;在高温烈火中全身烧伤且吸入致命性气体,医生拒绝治疗、牧师做了临终祷告,两个月不到又重新参赛的赛车手;韧带撕裂、关节反转、小腿骨裂、脑神经损伤……”

  “我已经退役了,我摔死了。”

  “从来没有天生的冠军,只有远超常人的意志,神话般的意志。起来,你这点小扭伤算什么?”

  “我都说过了,我已经摔死了。”李瑕低声道。

  “起来,或者你就滚出去,当一个失败者。”

  “我告诉过你,我已经死了。”李瑕凝视着黑暗,道:“我不需要再坚持了。”

  那个声音依旧没有回答他,自顾自又问道:“你是谁?是败给了伤病的失败者吗?”

  “该死,你根本听不到我说话,因为我已经死了。”

  李瑕摇了摇头,累得只想倒下去。

  黑暗中,有一个更柔的轻的声音道:“你不要死好不好……”

  ……

  高明月趴在李瑕胸口,还能听到他那缓慢的心跳。

  她转过头看着帐篷外的天色又黑下来,决定相信阿莎姽一次,等她回来。

  只是李瑕的心跳似乎越来越慢了……

  第三百一十七章 木偶人

  龙尾关。

  杨奔让段兴智出面引格杜入城,打算伏杀格杜及其五百人。

  但如伍昂所预料的一样,关城内堆积着太多尸体,格杜作战经验丰富,一眼看穿了埋伏,抛下两百余先入关城的大理兵,迅速撤了出去。

  鲍三无奈,只好下令先歼灭这两百大理兵,紧闭关门、据守龙尾关。

  没能歼灭格杜,他们不敢再逃。

  鲍三、杨奔都有过与蒙骑作战的经验,知道一旦到了野外,一百蒙骑完全有能力活活拖死千余兵力。何况这还是在大理境内,各地都有守军。

  仅在次日,格杜便抽调了龙首关守军,兵围龙尾关。

  之后,赵赕、邓赕、白岩、凤羽、胜乡、谋统等等城池的兵力皆被抽调过来。

  蒙古人打仗不像大理人慢腾腾的,快马传令,且不管路途远近,克期不达当即斩首。

  到了五月二十三日,龙尾关城下已聚集了三千兵力。

  李瑕领兵之时,看起来十分从容,穿插迂回如入无人之境,庆符军都没感到太大的危险,有一种“敌人很弱”的错觉。

  他们都听李瑕说过“我们只有一天的时间”,直到现在他们才意识到这是何意,什么叫深入敌境。

  之前他们只需要一板一眼的按命令做事就可以。这很简单,鲍三换成余三、伍昂换成陆昂、杨奔换成牛奔都无所谓。

  在李瑕麾下,他们更像是被线操控的木偶人,还得意洋洋觉得“打仗也太简单了吧”。

  但现在木偶人身上的线没有人拉了,它们必须自己活过来。

  活过来之后,他们要担起责任,但身上的各种性格缺陷自然而然也开始不停显露。

  “直娘贼!不是说大理兵力空虚吗?不都被狗阿术带到交趾了吗?怎还有这般多人?!”

  “呵,大理兵力再空虚,各州城还能没驻军不成?”

  杨奔冷笑一声,又道:“故而,我当时劝佰将们先动手歼灭龙尾关守军,再伏杀格杜。格杜若死,旁人绝不能调来如此多兵力。”

  鲍三怒道:“放屁,不都按你说的做了,还不是他娘的没成?”

  “那是你们非要等郑佛泽起疑了才仓促动手,一步错,步步错。”

  “够了。”伍昂道:“翻来覆去地说,不嫌晦气。”

  他还算冷静,强忍着不悦,道:“且说眼下如何应对吧,段兴智还能用吗?”

  鲍三独眼一亮,既烦杨奔的性子,却还是忍不住打量他。

  杨奔也不看另外两人,望向关城外的敌兵,沉吟道:“格杜怕是已知道段兴智在我们手上了,要继续县尉的计划,我们得装作是……仅凭两百人,攻入龙尾关,俘虏了段兴智。”

  “成吗?”鲍三想了想,最后道:“闲皮淡扯。”

  杨奔只觉脑壳生疼,道:“我再想想吧。”

  说罢,他径直下了城头,又去审讯伏击格杜时捉来的大理俘虏。

  鲍三眯着独眼看着杨奔下了城头,啐了一口,兀自骂道:“跟谁都欠他八百吊钱一般,这小猢狲真晦气。老子先前还奇怪,这杨奔分明有两下子,熊山怎么不用他。”

  伍昂道:“将门子弟,有傲气,正常。”

  “嘿,将门子弟?”鲍三道:“伍兄弟懂他那先祖‘杨襄毅公’是何人?”

  “何人?”

  “杨政。”鲍三道,“当年哥哥在余帅麾下,也听余帅评点过蜀中历代镇帅,最不耻的就是杨政。杨政是以前的抗金大将、川陕三帅府之一,这不假。但他虽然战功累累,人品却极差,暴虐无耻,残害生灵。”

  伍昂问道:“怎么说?”

  “这腌臜事蜀地都传了几十年了。杨政有个幕僚在他府中赴宴,去尿尿时,看到墙上有人影,这幕僚还以为是壁画,凑近一看却又看不到墨迹。你猜是什么?”

  “是什么?”

  “杨政有小妾数十,都是个顶个的美人,但他一有不满就杖杀她们,把人皮钉在墙上,等人皮干了再丢到水里,久了,墙上就留下了人皮印子,真他娘的狗猢狲……”

  伍昂只觉背上寒毛竖起,转过头看向关城下正在走路的杨奔,目光露出鄙夷之色。

  鲍三道:“腌臜货的后代,也在老子面前摆谱。”

  伍昂想了想,道:“哥哥看到杨奔头上的疤了吗?”

  “嘿,刺配充军的贼配军,都不知犯了哪样恶罪。”鲍三又啐一口,自语道:“顶天立地的汉子,与这种畜生为伍,羞煞我也。”

  伍昂道:“我只担心这杨奔立功心切,哄我们用弟兄们的命换他的功劳。两个佰队都快打没了。”

  “就不是在一个壶里撒尿的人,是得提防着他。”

  “但我们都是粗人,就他是个有主意的,眼下这关头,还是得问他的主意。”

  “怕甚?明日县尉就回了。”

  伍昂又转身望向关城外的还在不停增加的大理兵。暗想有这么多敌兵围城,县尉哪能突围进来?

  ……

  五月二十四日,蒙军开始驱使大理军强攻龙尾关。

  这日只是试探性的攻事,为了摸清宋军的兵力,只草草打了两个多时辰。

  鲍三听杨奔的建议,只用了两百人驱赶了一些俘虏上城头。

  百余大理兵丧命在木石金汁之下,但庆符军也在箭雨下又伤亡了二十余人。

  鲍三心疼不已,暗悔不该听杨奔的建议。

  “哥哥不必如此,他说的确实有道理。”伍昂道:“蒙军头次攻城为的就是试探,我们确实不能把兵力都亮明白。”

  “杀才。”鲍三也不知在骂谁,“又死了这么多弟兄,苦死老子了。”

  “哥哥别急,也别太骂杨奔,今日也多亏他安排,城防怎么布置我们哪懂啊。”

  鲍三不应。

  伍昂给他处理着伤口,也不知如何说。

  鲍三虽不喜欢杨奔,今日守城却还是拼着受伤救了杨奔一命。

  当然,都是直爽汉子,这点小事战场上常有,没啥好说的。

  鲍三被伍昂拿烧红的血烫了伤口,闷哼不已,硬抗着没惨叫出来。最后也只是大汗淋漓地道:“真不知怎么办才好了,你说县尉怎还不回来?”

  “县尉也许已回来了,也许正在想办法突围入城。哥哥该给弟兄们说说,提提士气。”

  “晓得。”

  那边熊山领着几个过来,道:“带了个老大夫过来,想给哥哥处理伤口,怎就又烙了。”

  “费甚大夫,带去给伤重的弟兄们先治吧。”鲍三哼了一声,抬头一看,问道:“这老头,先前怎没见过?”

  熊山挥退周围的兵士,道:“哥哥,我有话和你说。”

  “有屁就放,忙着呢。”

  熊山见这段城头只有鲍三、伍昂,以及那老大夫了,这才开口道:“这是个大理人,之前在龙尾关管药材的,懂县尉中的是啥毒。”

  鲍三惊道:“那怎不早点给县尉治呢?!”

  “唉,我说不清楚。”熊山踹了那老大夫一脚,道:“你说,把刚才对老子说的话对我哥哥说一遍。”

  “是,是……小老儿‘翟承宣’,原是这郑将军的大夫,这几日也为诸位义士救了不少人。今日直言不讳,还请诸位勿杀小老儿。”

  “少他娘说废话。老子问你,箭毒木的毒你能解吗?”

  “这箭毒木的毒,几乎无解。”

  鲍三大怒,骂道:“直娘贼,原是个狗庸医跑来对老子放臭屁,滚开。”

  熊山道:“哥哥,你听他说完。”

  “壮士息怒,小老儿旁的不说,医术却不错。”翟承宣道:“但这箭毒木乃剧毒,中者立死,故有‘七上八下九倒地’之说。”

  “放屁,县尉就没死。”

  翟承宣面露为难,喃喃道:“当时没死,但只怕……只怕……”

  伍昂皱了皱眉,他知道,县尉本该今日回来,时日一过,不免有人又去探问他的伤势,找大夫们问箭毒木到底能不能解。

  熊山带来的这老大夫若不是说好消息,那就是说坏消息了。

  果然,只听翟承宣道:“只怕现在也已死了……”

  第三百一十八章 破城

  “中箭毒木者,当即血液凝结、心室停滞。贵县尉却还能撑两日,必是因那位苗巫。”

  翟承宣心中害怕,但要维护他医者的尊严,最后还是顶着鲍三那能杀人的目光继续说起来。

  “她从小老儿处拿了当归、川芎、桔梗、赤芍、枳壳、甘草、柴胡等药,或还有小老儿不知名之草药,这些草药有活血驱瘀之用,只可暂缓心血凝结,却必然解不了毒。”

  鲍三不屑道:“她医术比你高多了,狗庸医解不了,她能解,是带县尉去寻解药去了。论不到你个老狗聒噪。”

  翟承宣道:“擅用草药者皆懂一个道理,所谓‘世间百毒五步之内必有解药’,但唯有箭毒木之解药,极稀少且极难辩认,故而小老儿说‘几乎无解’。”

  伍昂眼睛一亮,问道:“那便是说,有解药?”

  “有无解药,小老儿不敢把话说死……这般说吧,箭毒木长于澜沧江下游,距此地八百里,且数量稀少。而解药更是只在老彝民之传闻中。”

  伍昂眼神又黯淡下去。

  翟承宣又道:“那位苗巫的血府逐瘀汤最多让人多活三四日,他们从龙尾关离开时已过了两日。两日之间,奔走八百里、找到传闻中才有的解药。壮士认为可能吗?”

  鲍三道:“你说,有没有可能?”

  “小老儿认为,绝无可能。”翟承宣很是笃定,言之凿凿,又道:“这话壮士们不爱听,但事实如此,小老儿不能胡说……”

  伍昂忽然一刀捅下,将翟承宣捅倒在地。

  “伍昂,你做什么?!”

  “不能让他再胡说八道。”伍昂道,“乱了军心士气,形势就更坏了。”

  “啊?这……”

  熊山搓了搓手,道:“我也明白,但觉得鲍哥哥该知道这事,这才带人来。”

  “知道了老子更烦了。”鲍三嘀咕一句,自语道:“县尉能回来吧?”

  伍昂低下头,看着翟承宣的尸体,神情落寞。

  他之所以杀这老大夫,恰恰是因为他信那些话。

  两日奔八百里,找传闻中才有的解药……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县尉怕是不能活着回来了……

  希望突然破碎,伍昂已渐渐开始绝望,但他虽然绝望,却不敢让将士们也同样绝望,只好杀人灭口。

  “哥哥,告诉弟兄们,县尉会回来的。”

  伍昂说着,扛起翟承宣的尸体下了关城,亲手去将尸体埋了。

  与伍昂预想中一样,五日之期过了,又数日,李瑕还是没有回来……

  ……

  随着蒙军的攻势越来越凶狠,庆符军已渐渐不能再掩饰兵力,最后连高氏兵也上了城头。

  鏖战了短短数日,守城的庆符军已减员到六百余人,高氏兵剩下三百人。

  关城下的敌兵却还在增加,杨渊已领着六千大理兵回师。

  这样的围困之下,诸佰将几乎已放弃了脱困的希望,唯有杨奔还在认真指挥守城。

  这日,城头上只有几个佰将聚在一起商议。

  鲍三蹲在那喘气,远远望着杨奔忙碌的身影,也不知心中是何感想。

  伍昂道:“许魁,你跑得快,选几个弟兄,帮哥哥们把家书和遗物带回去吧。”

  “家书?”许魁挠了挠头,“伍哥哥还会写字?”

  “会几个字。”伍昂闷声闷气道。

  许魁好一会才反应过来,道:“哥哥不会是说……我们守不住了吧?”

  “蠢材,没看下面乌泱泱一片吗。”

  许魁整张脸垮了下来,道:“我不去!”

  “不去算了。”伍昂道:“老子就想告诉那婆娘一声,早点改嫁了,别给老子守寡。你不去……她也会改嫁。”

  “放你娘的屁!”鲍三道:“弟妹不是那种人。”

  他想了想,又道:“但递了家书也没用,她不会听你的。许魁也突围不出去,拉倒吧。”

  “不是……”许魁道:“这才守几天啊,我们守得住吧?”

  “啐。”

  “县尉还没回来呢。”

  旁人都不说话。

  俞田喃喃道:“县尉还能回来吗?”

  搂虎道:“当然,我在威宁城时听那些蛮子们说,县尉是冥王转世。”

  茅乙儿背过身去,默默地哭了出来。

  “鲍哥哥,记得去年底不?”许魁问道。

  “有屁就放。”

  “我是这么想的。”许魁道:“去年我也这样蹲在那问你姜哥哥能不能回来,然后许秃瓢不是回来了吗?”

  “嗯。”

  “当时鲍哥哥是咋说的?”

  “嘿,傻蛋,老子能记得这些吗?”

  许魁道:“哥哥说,许秃瓢天生异相,命大。那他能活下来,他能活下来,县尉肯定也能活下来。”

  “说你不聪明,你还更傻了。这他娘是哪个道理?”

  “那时候,许秃瓢前脚回来,姜哥哥后脚也就回来了。”许魁依旧相信自己的判断。

  俞田站起身,心想跟这傻瓜聊,还不如跟杨奔聊聊怎么守城,多杀几个蒙人也好。

  ……

  更远处,又一支兵马涌上来,堵在了龙尾关南边,将关城围得如铁桶一般。

  诸人虽不说破,却都明白,事已至此,李瑕已不太可能还活着了。

  就算活着,也不可能再回来,从重兵包围之中再将他们领出去……

  ……

  “嗖!”

  一支利箭由南面射上城头,羽翼颤动不停……

  ……

  是夜,有人派大理兵攀上西面的苍山,跃入城中,很快就是杀喊声大作。

  关城的南门被人打开。

  又是一场厮杀,终于,北门也被打开。

  格杜早已听到关城中的动静,当即领兵杀入。

  ……

  关城内一间屋子里,段兴智还被五花大绑着。

  他听着外面的杀喊声,转头看向洪阿六。

  “壮士,宋军马上要败亡了。”

  洪阿六有些愣愣地转过头,道:“那你也休想活命,熊佰将说了,若是败了,我就直接杀了你。”

  “壮士不想活命吗?”段兴智问道:“你可有父母妻儿,他们在等你回去吧?”

  “不用你管。”

  “我能救壮士一命。”段兴智道:“龙尾关被重兵围堵了对吧?”

  “你怎么知道?”

  “从你的话里猜出来了。”

  洪阿六愣了愣,怒道:“我哪有说?!”

  “但你也知道宋军完了,这是大理境内,你们不可能逃回去。”段兴智道:“你若能保我一命,我能许你高官厚禄。”

  “我才不稀罕!”

  “你想想,外面杀成这样了,很快蒙人就会杀进来……死不可怕,但蒙人也许会把你俘虏,让你承受极痛苦的刑罚。你跟着李瑕杀了兀良合台,阿术会把你的皮活活剥下来……”

  洪阿六道:“你别放屁了,我不信。”

  “你信的。”段兴智原本语速很快,但说着说着渐渐慢下来,很和善地又道:“你都不用投降蒙人,你只要救我一条命,我可以给你很多很多金银,你想顿顿吃肉吗?想有很多漂亮的姬妾吗?想想,烧得肥嫩的肉嚼着,摸着美人儿香滑的肌肤……或者去死,被阿术把皮剥下来。”

  洪阿六咽了咽口水,道:“你别哄我,我不会信你的。”

  “壮士小点声。”段兴智道:“你要做的很简单,解开我身上的绳索,带我到关城里找个隐秘的角落躲起来。这样就好,等大理兵找到我,我告诉他们发生的一切,我被李瑕俘虏,但还是杀了他。蒙人会继续让我当大理总管。

  你想想,我是大理总管,可以给你数不尽的富贵。壮士,告诉我,你想要什么?喜欢钱还是喜欢当官?都可以的。”

  “你胡说,胡说。”洪阿六道:“我们是不会输的。县尉,县尉……”

  “李瑕已经死了啊。”段兴智问道:“你们还有多少人?蒙古与大理又有多少人?”

  洪阿六提刀上前,手抖得厉害,脸色也涨红。

  他很犹豫,最后终于问道:“我凭什么信你?”

  “我对天发誓,绝不会忘了恩公的救命之恩,往后一定会重重回报恩公。”

  洪阿六不停舔着嘴唇,想着段兴智说的那神仙一般的日子,忍不住提刀想去割他身上的绳索。

  这一刀下去,他就彻底翻身了。

  下一刻,他愣了一下。

  他想到那弩箭射翻县尉与许秃瓢,想到撞死在地上的那个女人。

  还有杨奔说的话,“段兴智装成一个糊涂傀儡,其实骨子里满是算计,薄情寡义,自私至极……”

  洪阿六硬生生止住了动作,只觉嘴巴里干得厉害。

  “你活了,会杀我?”

  “我怎么会杀恩公?”段兴智眼中满是真诚,看起来人畜无害,“我是何等人恩公不知吗?当年我之所以投降,为的是保全治下百姓。”

  “你利用自己的女人,你害死她了。”

  “慧娘?”段兴智愣了愣,泪水忽然止不住地流。

  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何,之前一点都不悲伤,直到听了这句“你害死她了”,才猛地触到心弦。

  “慧娘不是我害死的,真的……她自己要那么做的啊……真的,为什么就没有人信我?我宁可自己去死,也不愿让慧娘受一点伤啊……慧娘,慧娘……”

  洪阿六也愣住。

  他看着眼前的段兴智,不明白这个老男人怎么能哭得这般痛不欲生。

  段兴智仿佛回到了当年投降后在郑慧缘面前痛哭之时,他哭得极悲,极诚。

  他自己都信了事情就是他所说的那样。

  他不是那个连自己都瞧不起的懦弱可悲的亡国之君,他再次成了一个仁义真诚之人。

  下一刻,有人推开门进来。

  段兴智抬起头,见了来人,瞳孔一震,哭声硬生生止住。

  “李李李……李……李瑕?”

  第三百一十九章 归场

  “县……县尉,小人……小人……”

  洪阿六转头一看,吓了一跳,心虚地向后连退几步。

  李瑕显得很虚弱,却是摆了摆手,道:“我什么都没听到,你先下去。”

  “是,是。”洪阿六连忙退到外间,只觉一颗心还跳个不停。

  屋中,段兴智不可置信地瞪着眼,死死盯着李瑕。

  “不可能,不可能……箭毒木是无解的,你不可能还活着……不可能。”

  李瑕没说话,只是走了几步,在桌边坐下来。

  “岁和,帮我把他的人头砍下来。”

  “李县尉,这……”

  段兴智大惊,忙道:“李县尉,你不能杀我,你还要走灵关道,我有用的,我对你有用的……真不是我故意害你,慧娘性烈,她……”

  “我听说有种应激反应,但一直不明白是怎回事,看到你就明白了。你不敢面对真实的自己,还哭得这般真挚,仿佛你所做的一切都大义、深情……但你死之前记住,你就是个窝囊废。”

  李瑕一手撑着桌子,显得很虚弱,又喃喃道:“但不重要了。”

  段兴智道:“李县尉,别杀我,我能帮你。你的计划还能挽回……这样吧,我出面,我带你们离开?”

  “形势变了。”

  “我真的能出面帮你,我带你们走灵关道,我有办法。”

  段兴智看向高岁和,又道:“这位壮士别动手,李县尉是在吓我,我我我……我来想办法,别动手,听我说。我来帮你们挽回形势,只要蒙古人一死,大理人还是肯听我的……”

  “岁和,把他的头颅交给高琼。”

  段兴智听到“高琼”的名字就是一愣。

  下一刻,一柄刀已猛地斩下来。

  ……

  段兴智至死,都不觉得自己做错过什么。

  错的是高泰祥,是兀良合台,是阿术、李瑕……是这些人一直在推动战事,把承平三百年的大理推到水深火热之中。

  是这些好战者令大理百姓流离失所,白骨盈野。

  而他这个国君,从一开始就没有过选择,不过是顺势应时啊。

  “噗。”

  头颅掉在地上,段兴智眼中还带着不可置信。

  ……

  杨渊快步穿过营寨,走进一间大帐,跪了下来。

  “末将杨渊,拜见也先将军。”

  “废物!”

  虽只有两个字,也先的声音也显得嘶哑又痛苦。

  “末将……末将……”

  杨渊不知如何回答。

  他才刚带兵赶过来两天,还什么都没做,怎么就废物了。

  而且,也先来得比他还晚一天。

  “杨将军起来说吧。”

  说话的是高琼,正端坐在一张轮椅上。

  “是。”杨渊起身,迅速扫了也先、高琼一眼,见一个是四肢被废的废人、一个是浑身溃烂的废人。

  他心想,若是这两个能互相感染可就太好了。

  “我不明白。”高琼道:“我分明已歼灭了入寇的宋军。到底是何人占据了龙尾关?又是哪来的兵力?”

  “这……”杨渊道:“我也不太明白。”

  “啊!”也先怒吼一声,仿佛要从软榻上爬起来杀人。

  周围几个蒙古护卫拿着弯刀就上前一步。

  杨渊大骇,忙道:“也先将军息怒,末将也只得到格杜将军的传令,大概知道事情经过。”

  “说!”也先道。

  “五月十七日,两百宋军俘虏被押到大理城南千户所,由董邝看押。当夜,南营兵啸、两百俘虏逃脱;

  十八日,格杜将军派兵追剿宋军俘虏,在龙尾关北面七里处遇到总管,之后失去了宋军俘虏之踪迹。

  十九日,格杜将军发现部下死在龙尾关外,遂领兵前往龙尾关,遇伏,幸而他及时撤出。

  二十日,格杜将军开始调兵攻打关城,之后几日,发现关城敌兵不是仅有两百宋军俘虏,而是有千余人……”

  “是谁?!”

  杨渊道:“龙尾关内,本有郑佛泽的千余人、高年丰的千余人,还有总管的兵马。想必是……这其中有人叛了大蒙古国,与宋军里应外合。”

  说完,杨渊转头,看向高琼。

  高琼坦然迎上杨渊的目光,道:“杨将军认为是谁?”

  “这……”杨渊道:“我也说不好。不过等攻下关城了,也就知道了。”

  “也对。”高琼道:“我已派人从苍山攀入龙尾关,打开关城,想必很快就能破关歼灭这伙贼寇。”

  “是,怪不得我听到关城内有杀喊声。”

  杨渊应罢,似乎还想对也先说点什么。

  “废物!”也先不等他开口,又骂了一句。

  他身上蛊物未解,每日折磨得他痛不欲生,让他没有说话的心情。

  但话不用说,也先信重高琼、责怪杨渊的意思已经很明了了。

  在也先眼里,高琼仅到一日,当夜便派兵跃城,夺城在望;杨渊来了两日,还是屁都不懂。

  “末将有罪。”杨渊道:“末将有话想私……”

  “下月都元帅回来之前,再不把这闹剧平息,我要你的命!”也先嘶喊道。

  杨渊一愣,问道:“将军是说,都元帅要回来了?胜了?”

  高琼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道:“不错,交趾国已纳了降书。”

  “太好了。”

  杨渊应了一声,到了嘴边那句话却又收了回去,不经意地瞥了高琼一眼,不再作声……

  ……

  龙尾关内。

  格杜跨坐在马上,瞳孔一张,惊得说不出话来。

  他冲进关城之时,分明看到南面有大理兵已经冲进来。

  突然,北门上巨石砸落,轰然巨响中把北门堵的严严实实。

  “杀!”

  呼喝声中,关城内的大理兵与叛军竟是合为一股,反身向格杜杀过来……

  战事结束得很快。

  再擅战的蒙古人也不可能凭百余人在这狭窄的地形中打赢千余人。

  “噗!”

  “叛徒!”格杜又中了一矛,怒目圆瞪,嘶吼道:“额秀特!谁是叛……”

  “噗!”又是一矛狠狠将他刺落马下。

  “噗噗噗噗……”

  长矛毫不留情,不停捅向格杜,很快就只留下一具破烂的尸体。

  一个个士卒踏过格杜的尸体,继续忙碌起来。

  “快快快……动作快!铺火油!”

  “记住,你们是从统矢城过来的……”

  “……”

  高年丰穿过混乱的人群,终于找到了高岁和。

  “岁和,怕是瞒不住了,少主……”

  高岁和道:“动作快,把你的衣甲换到那具尸体上,我看了,他形貌与你一样,把他脸毁了。”

  “这是做什么?”

  “你回不去了。”高岁和道:“要想少主不被牵连,只能说你已经死了。今夜离开龙尾关以后,你随李县尉走。”

  “李县尉……”

  “是,他来了。”高岁和道:“但现在没时间和你解释,等安全了再说。”

  高年丰连忙开始解甲。

  慌乱中,他回过头一看,只见庆符军的几个佰将们已向城楼处涌去。

  很快,有哭咽声响起。

  “县尉……县尉!我以为你回不来了!”

  一个个壮汉,哭得像个孩子一般。

  “都别哭了,时间很紧,都听我安排……高岁和,别在那闲聊,速去南门把别路兵马支开。”

  “是。”

  “鲍三,怎么连你也在哭了?快,回头再与你们解释……”

  高年丰转头看去,只见夜色中那走来的身影削瘦了些,却依旧挺拔。

  ……

  夜更深,龙尾关内有大火袭卷了城楼。

  李瑕回看了一眼,转身,继续向南走去。

  他的动作有些僵硬,每一步似乎都在忍受着莫大的痛苦。

  因此有人想要来扶他。

  “我自己能走。”李瑕摇了摇头。

  他竟然像是突然间就好了,动作顺畅起来。

  但额头上也渐渐布满了细密的汗水。

  李瑕哼都没哼一声,只是在几个士卒的注视下,轻描淡写地抹掉汗水。

  比起成为冠军,他今生要做的事,需要有更强的意志……

  第三百二十章 真相

  龙尾关以南,高琼的营地西边靠近佛塔寺的方向。

  一间营帐里,高明月轻轻摇着一把扇子正在用小火煎药。

  阿莎姽时不时拿起草药嚼上一口,再把剩下的丢进药罐里。

  “你在想什么?”阿莎姽难得先开口问上一句。

  “今天看到佛塔寺,我在想……他有此一劫,是否是因为向寺庙借粮得罪了佛祖?”

  阿莎姽道:“冥王不怕佛祖。”

  她已经愈发信服李瑕是冥王了……

  那日,她从深山里空手而归回到营地,发现许秃瓢已经死了,扛不过毒死掉了很平常。

  阿莎姽以为,李瑕也会死的。

  当时她有种被欺骗的感觉,认为他一直以来都是在骗她的,什么冥王,什么转生,都是假的。

  她就静静站在那,等着他死。

  但高明月一直在求她,跪在她脚下恸哭。

  阿莎姽再次想到了屈良死时的自己,终于答应会尽力救李瑕,直到他真的死掉。

  于是她们带着李瑕,快马加鞭继续沿澜沧江南下,途中李瑕的心跳越来越慢,许多次阿莎姽都觉得结束了。

  但一天、两天……那颗缓慢跳动的心始终没有停下来。

  阿莎姽竟然能从他紧闭的双眼中感受到一种强烈的求生意志。

  最后,她找到了那棵红背竹竿草。

  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阿莎姽极是诧异,不敢相信……最后,只好将之归为天意,归为神鬼之力。

  神鬼赐予了她识别草木的能力、神鬼让她与屈良相识相爱。

  屈良是神医,教会了她医术,因此她才会血府逐瘀汤,她才懂得如何解箭毒木之毒。

  这一切原来都是命里注定的,她与屈良冥冥之中就是要来辅佐冥王的。

  屈良已逝,但两人共同的使命却还在。

  这让阿莎姽感到……屈良还在她的生命当中。

  她甚至因此感到颤栗。

  但李瑕醒来之后说的话却让她有些愤怒。

  “看……每天坚持锻炼是有用的。”

  “不!这是冥冥之中的安排,我们是冥王的使者!”

  李瑕虚弱地凝视了她许久,叹道:“好吧,我知道……我知道……”

  阿莎姽遂由此感觉到这孤寂的一生有了寄托。

  今夜听到高明月扯什么佛祖,初听之下阿莎姽有些生气。但又想到高明月会成为李瑕的妻子,也许是佛祖派神女来帮助冥王……这才把“要去烧掉佛塔寺证明他是冥王”的念头打消。

  高明月不太懂阿莎姽这些神神鬼鬼的想法,她想要的只是李瑕平安而已。

  等外面传来了动静,她跑到帘子边望了一眼,只见远处的龙尾关大火冲天。

  虽然李瑕告诉过她会放火,她还是忍不住牵挂起来。好在没过太久,一支高氏兵马已奔回营地,其中一队人迅速向高琼的大帐而去。

  高明月在其中见到了李瑕的身影。

  他向她挥了挥手。

  高明月长舒一口气,等他走开了,这才回了营帐小心翼翼地把药罐端起来放在一边凉着。

  她算着时间,心想等李瑕再过来,药正好是温的……

  ……

  李瑕先是向高明月所在的营帐看了一眼,这才快步走进高琼的大帐。

  高岁和拎着段兴智的头颅,道:“少主,拿到了。”

  高琼也不看,道:“先拿去腌了,一会我带去给也先。”

  “是。”高岁和退下去。

  高琼转向李瑕,看了他一会。

  李瑕伤好之后立刻赶来见高琼,当时没太多时间说话,到此时二人才得以好好聊聊。

  高琼道:“我方才在想……历数古来成大事者,若无神祇庇佑,安能丰功若斯?非瑜大难不死,可是亦然?”

  “对你说句实话吧。”李瑕道:“哪有神鬼,我靠的是强健的体魄、坚强的意志。”

  这是他最信奉的东西,对阿莎姽不能说,面对高琼却不想伪装。

  “大毅力。”高琼苦笑了一下。

  他明白,李瑕有大毅力。

  寻常人没这份心气,遇事只会想“我一定做不到”,难免将此奉为神迹。

  “你还剩多少人?”

  “不到六百。”李瑕道:“你的五百心腹只剩两百人了,我很抱歉。”

  高琼默然片刻,沉吟道:“加起来八百人……人数不多,我勉强能遮掩一天。明日之前,我们必须制造出证据,把事情栽在段兴智头上。”

  李瑕从怀中拿出一撂信件,又拿过烛火,一封封摊给高琼看。

  做这个动作时,他显得有些吃力。

  “这是我从段兴智的暗格里取的,还有他的信印与牌符。”

  “可以,我连夜让人伪造。”高琼道,“我们来捋一捋,看还有何疏漏。”

  “不可能没有疏漏,重要的是瞒过蒙人。”李瑕道:“一开始,就是段兴智邀我南下,商讨联宋复国之事。”

  “理由呢?”

  “段兴智悲悯大理苍生受蒙古剥掠。”

  “呵。”

  “信上就这么写吧。”

  高琼道:“嗯,他那人就是那样。”

  “段兴智看阿术东征交趾,一面邀请宋人,一面派段实与舍利僧联络。”

  “但段兴智没想到也先迅速打败了舍利僧。”

  “于是段实在战场上放走舍利僧。”李瑕道:“而我从善阐过境,恰好被也先发现了。段实以围剿之名,其实是故意放我过境。”

  “等你见过段兴智,回程时段实欺骗也先。”高琼道:“但段实没想到我居然没死,于是畏罪自尽。”

  李瑕道:“段兴智得到消息,以为东窗事发,决定立刻起事,派人联络我,因此我重新杀回大理。”

  高琼道:“结果我派兵围剿,歼灭了你的人。段兴智便要走俘虏,故意放了你们。”

  李瑕道:“当时我本该进入大理城,但被格杜围堵,只好逃向龙尾关。”

  高琼道:“段兴智得到消息,点齐兵马,往龙尾关支援你。”

  “可惜龙尾关城内还有高年丰的千余兵马,段兴智只好命令郑佛泽歼灭高年丰部,还打算伏击格杜。”

  “格杜识破埋伏,遂调诸路兵马围攻龙尾关。”

  李瑕道:“今夜,你派人从苍山跃入关城,打开城门,格杜杀入城中斩首了段兴智,但没想到段兴智穷途末路,放火烧毁了关城。北面城门被堵,格杜没能逃出来。”

  “高岁和想救格杜,但格杜被压在马下。高岁和只好拿了段兴智的头颅逃出来。”

  两人很是默契,语速很快,说到这里,已把事情大概的脉络梳理出来,欠缺的就是补上各种细节了。

  高琼想了想,道:“我就按这个说法报给也先。但……人多口杂,难免有各种消息传出来。我该血洗一遍?”

  “不。”李瑕道:“我们也放出各种消息,比如‘也先想在大理称王’‘杨渊叛乱了’,把段氏、高氏、董氏、杨氏、赵氏,甚至蒙古人全扯进来。”

  “明白,既然压不住,那干脆把水搅浑……”

  第三百二十一章 心疾

  高琼想了想,又道:“我担心的是,杨渊似乎已开始怀疑我了。”

  “他得知了什么?”

  “应该没有。”高琼道:“我虽与慕儒划清界限,但蒙古人一直在提防我。也就是救了也先之后,也先才开始信任我。”

  “我了解。”李瑕道:“本来,我带着段兴智走灵关道最好,但还是出了变故,只能再让你出面。这次形势太危急,许多事仓促间没做好……你派人从苍山跃城太轻易了,杨渊起了疑心?”

  “很可能是这样。”高琼道:“我忧心的是,也先虽暂时没想到这点,但难保杨渊提醒他。”

  他努力倾了倾身子,又道:“更可虑者,阿术下个月便要回师了。”

  “这么快?”李瑕讶道。

  高琼道:“我也是今日傍晚才得到的消息,阿术攻入交趾,仅十天便攻破了其国都升龙城,交趾自知是小国,愿遣使上表纳贡。”

  “阿术五千蒙骑,加上大理兵不过三万余人,交趾这么快就降了?”

  高琼道:“说是这般说,但我收买了给也先报信的信使,得到了些许消息……阿术攻破了升龙城不假。但交趾国主陈煚逃往海上,已带走了大量的辎重。

  陈煚遂派使节面见阿术,表示愿意上表纳贡,遣子弟为质,向蒙古称臣。并改名‘陈光昺’以示忠诚,说是‘小国诚心事上,大国何以讨之?’

  阿术本有心灭交趾,但蒙古人受不得那边炎热的气候,占下升龙城短短数日,已被暑热逼得士气低迷,交趾百姓又不停偷袭,便起了回师之意。”

  李瑕皱了皱眉,又问道:“交趾称臣,可会助蒙古攻宋?”

  “暂时该不会。”高琼道:“但西南局势渐坏是肯定的。我偷看了也先给阿术的回信。兀良合台一死,蒙哥已命宗王‘不花’为云南王,不花经由吐蕃,马上便要到大理,将与阿术商讨交趾贡纳一事。”

  李瑕想了想,问道:“你要如何才能应付得了这些蒙古人?”

  “蒙古人脑子里没那么多弯弯绕绕,我倒是不太怕他们识破。”高琼道:“我怕的是杨渊在阿术、不花面前告状。”

  “那我们就先对杨渊下手。”

  “如何做?”高琼道:“不能再杀了,再杀下去,蒙古人必疑我。这样吧……段兴智段实兄弟背叛蒙古,杨渊作为段实的副手,难辞其咎。我向也先告状,让他杀了杨渊,如何?”

  李瑕沉思了良久,忽问道:“段兴智一死,谁可为大理总管?”

  高琼沉吟道:“不会是高氏。慕儒这些年一直在带领旧部抗蒙,蒙人用我,不过是为了安稳人心,且为段氏之制衡……”

  他想了一会,最后道:“该是段忠。此人乃孝义帝第三子,段兴智、段实之弟,时年十九岁,曾助蒙军攻破会川城,原名‘段兴茽’,降蒙后才改名‘段忠’,以示忠诚。他如今正在哈拉和林,必是蒙哥眼里最适合坐镇大理的人选。”

  李瑕道:“看来,蒙人不搞株连那一套。”

  高琼苦笑,道:“若蒙人在大理株连,我父与我各叔伯兄弟皆是主战抗蒙之人,我便是被千刀万剐也不够被株连。”

  “若让段忠为大理总管,该派人到哈拉和林去见蒙哥吧?”

  高琼眼神一亮,反问道:“非瑜是说……让杨渊去。”

  “不错。”李瑕道:“你不但不能在也先面前构陷杨渊,还应该帮杨渊说情。”

  “之后,让杨渊带人北上前往哈拉和林,我亦派八百人带着礼物呈给蒙哥大汗。”

  “我的盔甲、武器、粮草,都可以放在这‘礼物’当中。”

  “你本想带段兴智过灵关道,可惜他非要多此一举,那只好由你带着他的头颅过灵关道了?”

  “嗯。”

  高琼想了想,道:“还有个问题……杨渊认得你吗?他追击了你两个月。”

  “放心吧,两个月追击,他一次都没见到我。”

  “那便这般做吧。”高琼道,“我今夜备好证据,明日在也先面前‘保一保’杨渊……”

  ……

  两名士卒扶着高琼去如厕。

  每到这种时候,高琼都感到强烈的痛苦。四肢俱废,离了人,他连如厕都做不到,与废物何异。

  再回到大帐里,高琼看到李瑕坐在那安排事务,额头上不停有汗水往下淌。

  “非瑜伤还未好吧?”

  “嗯。”

  “你说,我们活得这般累,有时想想……不如算了。”

  李瑕转过头,看了看高琼,看到他衣襟下湿了一片……

  “我以前……在临安时,在临安见到过一个……蹴鞠的,他每天比赛蹴鞠给别人看,场场都赢。我问他‘你这么做有何意义?’他说‘做这行就是要赢给别人看,让世人相信拼搏的力量’,能看到再难的事都有人能做到,看到奇迹总能发生,这就是看蹴鞠比赛的意义。”

  高琼道:“我不懂你说什么。”

  “因为我说得很烂。”李瑕道:“你若觉得累了,我也可以给你讲几个更励志的故事。”

  “我还没到需要你安慰的时候。”高琼笑了笑。

  “好吧,总之我们既还活着,再咬咬牙撑下去吧……”

  ……

  六百庆符军、两百高氏兵躲在营地西面,也不敢说话。

  杨奔坐在他们当中,显得有些孤独。

  他本来以为,李瑕受伤了,该是由他来撑住庆符军。

  但结果,他非但没能把庆符军安全带离,反而是陷入了困境,最后依旧是等李瑕回来,才化解了形势。

  杨奔本以为当时的情况,换作李瑕也是不可能有办法的。

  这让他感受到了莫大的挫败感……

  等到天明,李瑕来到这片营地,一个个将士都拥上去热切地问候着。唯有杨奔还独自坐在那。

  良久,熊山过来,道:“杨奔,县尉让你过去。”

  杨奔面无表情地站起身,向李瑕那边走去。

  他看到各个佰将们围在篝火旁,宋禾表情冷峻,鲍三指了指他,低声对李瑕说了几句。

  杨奔没听到鲍三在说什么,但看其的嘴形,觉得是在说“杨奔是杨政的后代,杨政喜欢剥姬妾的人皮……”

  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感觉,因为以前在吕家军时,这种声音就一直跟着他。

  “贼配军……”

  “他先祖生性暴虐……”

  现在庆符军也变得和吕家军一样了,没多大意思。

  杨奔心头泛起一丝厌恶之感,在李瑕面前站定,道:“想必李县尉都知道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坐下说吧。”李瑕道,“你是吕文德派来的?”

  “是。”杨奔坐下,道:“但我也是宋人,这次确实是真心相帮。结果是我没做好,并非太尉要害你。”

  “我知道。”

  杨奔扫了鲍三一眼,又道:“先祖保家卫国,我从未觉得可耻。你们大可堂堂正正说,不必在背后嚼舌根。”

  “说你什么了?”鲍三愣了愣,这才想起来,道:“你祖宗那点破事,老子还真就知道。”

  当着李瑕的面,鲍三已经很隐忍了,本想说“狗屁祖宗”,话到最后才想起把“狗屁”二字收回去。

  杨奔大怒,拿起一根烧火的木棍要向鲍三砸过去。

  熊山一把就将杨奔扑倒。

  “县尉面前,反了天了你!”

  ……

  在李瑕眼里,杨政是杨政,杨奔是杨奔,事情都过去一百年了,没有牵连的道理。

  但这年头,人就是这样,杨政之事在蜀地流传百年,杨奔到处自称是其后代,必然有人要骂。

  李瑕看得出来,杨奔就是找骂,心理有病,就喜欢跟人针锋相对。

  这并非是在骂杨奔,他很认真觉得这是一种心理疾病,因为自尊或自卑之类的原因。

  李瑕不会治心理疾病,能做的也只有心平气和面对这些人。

  “鲍三并未在背后嘀咕你,至少刚才没有。”李瑕道:“他刚才对我说的是,你做的不错。”

  杨奔一愣。

  李瑕又道:“我也觉得你这次做得不错……”

  第三百二十二章 平息

  熊山缓缓放开手,被他摁在地上的杨奔坐起身来,没有继续与鲍三冲突,只是愕然看向李瑕。

  “不错?”杨奔喃喃了一句,难得地低下了向来高昂的头,低声道:“三百多弟兄都死了,我把所有人都拖在绝境里。”

  哪怕在篝火的照耀下,李瑕的脸色依然很苍白。

  他很累,但还是开口说了几句。

  “我很担心你们以为抗蒙这件事该一帆风顺,那么只要出任何一个意外……意外永远会有,有成百上千。每当有了意外或我一时不在,你们就失去了勇气,这才是最坏的。我们所做之事千难万险,若连出现逆境都不能接受,又何必再做下去?

  好在,你们并未让我失望,你们有面对困境的勇气,无一人退缩、无一人投降。你们已经在能力范围内做到最好了。说这些话没多大意思,但我必须赞扬你们,我真心敬佩你们。”

  各个佰将都是与有荣焉的表情。

  许魁、茅乙儿挠了挠头,甚至有些羞涩起来。

  唯有杨奔问道:“李县尉认为我的方略对吗?”

  “站在你们当时的处境下,你已做了最对的决择。”

  “但结果还是败了,我做得比李县尉差在何处?”

  “没有可比性。”李瑕道,“并非你做得不够好,而是你有的条件太少。我能在最快时间内调动庆符军、能联络到人帮我们脱困,而你不能……战场上,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何况这么大的情报差距。”

  杨奔释然了许多。

  道理他本就知道,也始终坚信自己的判断是对的,就该避免与蒙军野战。但亲耳听到了肯定,感受却大不相同。

  以往他不服李瑕,认为李瑕能做到的事他也能做到。今次却不得不服气,尤其是这份心胸气度。

  “李县尉,我是受吕……”

  李瑕摆了摆手,道:“我知道,在庆符县时你的几个同伴已被我杀了,他们把你卖得干净,包括你少时杀人入狱、发配充军;你有个姐姐为救你给人作了妾。”

  杨奔一愣。

  “本打算也杀了你,但看你有抗蒙之心。说来,外患是当前主要矛盾;贾相公信不信我、派人来盯我,这倒是次要的。我们团结大多数力量应对主要矛盾,次要的,往后再说吧。”

  杨奔只觉李瑕嘴里许多新鲜词汇,但大概的意思却能听懂,颇受触动。

  李瑕说罢,看向鲍三,又道:“你也听明白了?抗蒙是第一要紧之事,莫再嘀咕杨奔。”

  “小人明白,但小人就没嘀咕他,只跟伍兄弟说过。”

  杨奔心知有些误会鲍三,却也不道歉。只向李瑕郑重抱了抱拳,道:“县尉若带我抗蒙,我承诺不会上报你……”

  “闲话少说,时间紧。”李瑕摆了摆手,“你们调整好心态,我便开始布置任务了。”

  “是!谨听县尉吩咐……”

  “高年丰,你在大理呆不了了,往后跟着我。”

  高年丰心中极不舍高琼,但实在无奈,只好抱拳道:“是。”

  “我们这次抢的粮草被大火烧了,但之后杨渊北上会带粮草,我们吃他的就行……”

  ……

  天光将亮之际。

  杨渊远远望着刚刚扑灭了大火的龙尾关,喃喃道:“高琼太可疑了啊。”

  名叫“赵敬檀”的副将问道:“何事可疑?”

  “我们追了那支宋军这么久,连影都没见着。高琼才几个人?麾下硬凑也就凑一两千人,其余都是民壮,却先是歼灭宋军,又攀苍山跃城顺利至此……假。”

  赵敬檀也是世家子弟,有些文气,负手道:“高氏这个嫡长子素来有贤之称,或能做到也不足为奇。”

  “贤个屁,也先将军被他救了,信任他罢了。”杨渊眉头紧锁,踱了几步,又道:“今夜,我本想派兵进龙尾关。你可知他是如何说的?”

  “如何说?”

  “说怕我误事,又让宋军逃脱了,也先将军这才命我们原地待命,他这是要做什么?”

  “抢功?”

  杨渊深深看了赵敬檀一眼,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自己这个副将也太傻了一点,到现在还看不出不对来。

  他长叹一声,踱了几步,喃喃道:“我得尽快见到总管才行……”

  话音未落,只见两个蒙人策马而来,称是也先又召杨渊过去。

  赵敬檀看着杨渊的背景,冷笑一声,低声自语道:“蠢材,还敢过去?还想着见到总管?要么装糊涂,要么先下手杀了高琼。不敢动又嘀嘀咕咕,等死吧你……”

  果不其然,杨渊前脚才出营,也先立刻派人来解了他的兵权,接管了这支大理军……

  ……

  杨渊进到也先的大帐里,赫然便看到段兴智的头颅被放在案头。

  之后,一个个证据被呈上来,直指段兴智意图联络宋人、反叛蒙古。

  最关键的是,因段实欺瞒过也先,也先马上就相信了一切是段兴智指使。

  杨渊久在段实麾下,自是被也先视作叛逆。

  他大骇之际,没想到竟是高琼开口保了他。

  “也先将军,我反倒认为杨渊是不知情的。试想,杨渊若真追随段氏兄弟反叛,段实岂会支开他?段兴智也该命他领兵响应才是……”

  杨渊愣了愣,抬头看向高琼,一瞬间都怀疑是否自己想岔了,高琼真是忠于蒙古、勤勉任事的大忠臣?

  也先听了,倒也觉得高琼说的有理。

  但在他眼里,杨渊叛与不叛,都是个废物,哪怕不杀,他也不会再放其领兵。

  而让高琼诧异的是,杨渊竟是主动请缨前往哈拉和林,觐见大汗禀明大理之事,并请示新任大理总管的人选。

  高琼正中下怀,一时也不搞不清杨渊是聪明还是傻,顺水推舟在也先面前帮着说了两句,让其戴罪立功……

  去哈拉和林千山万水,路途遥远。但对此时的杨渊而言,却不是坏事。反而有些因祸得福的感觉。

  一则,高琼虽帮忙说情,但谁知他暗地里是否会痛下杀手,先避一避也好;二则,觐见大汗也是难得的大好机会;三则,可干预下一任大理总管人选……

  杨渊都觉得高琼简直是在对自己示好。

  难得也先信重高琼,这人做事确实是面面俱到。

  ……

  带着这些心思,杨渊在六月初二踏上了北上的道路。

  他带了五百余人护卫一众官员,又有高琼派遣的八百民夫帮忙运送粮草与贡品。

  队伍中还有段兴智的头颅、有也先派遣的信使带着交趾的降书。

  他们将走灵关道往成都,在成都见过都元帅阿答胡,再过剑门关到利州见汪德臣,由汪德臣遣人送至陕地,之后北去哈拉和林。

  ……

  肩舆被抬上山顶,高琼坐那,看着那支队伍远远而去。

  良久,远处的黑点消失在群山之中,视线里只有青山,以及天边的云卷云舒。

  高琼双手垂着,动也不动,如老僧入定一般。

  他在回想着李瑕来的这一趟。

  这一趟,拢共只歼灭一千二百余蒙军,最大的一仗还是靠乌撒部的埋伏。这人数还远不及这两年蒙军死于瘴气中的人数。

  大理的形势似乎没有太大的改变。

  但高琼心里明白,不同了……至少,他已有了信心,有了方向。

  蒙军哪怕死于瘴气、酷暑,也要渡过大江、翻过高山征服大理,这种凶悍给了大理人无尽恐怖,视他们如神兵。

  这才是最可怕的东西,比人数重要太多太多。一个蒙古人就能驱赶成百上千的大理人。

  李瑕破开了这种恐惧,不到千人南下,来回穿插,擒杀大理总管段兴智。

  那么,若有朝一日,有万人来、有两三万人来,又是何等声势?

  哪怕手脚俱废,高琼也想要等到那一天。

  ……

  六月,阿术从升龙城回师大理。

  交趾已称臣,他不敢再呆到更炎热难耐的七月,只好骂骂咧咧“交趾不是人呆的地方”率军离开。

  他这一趟已达到战略目的,为明年杀入宋朝广南西路作好了准备。

  对汗廷而言,大蒙古国太大,西南一隅发生的一切引不起太大的波澜。

  但当阿术收到消息,得知了大理总管段兴智之死,却感到有一巴掌狠狠地打在了他的脸上。

  有一个人名在他脑海中铭刻愈深。

  “李瑕?李瑕……”

  第三百二十三章 成都

  自从宋太宗赵光义为夺回燕云十六州,起兵攻辽,结果在高梁河惨败,宋朝停止了统一的步伐,由主动变为被动,执着于防守而失于进取。

  防而不攻,像是成了宋朝刻在骨子里的秉性。

  当然,始终有许多慷慨之士,力求收复故土,只是大多以悲歌收场。

  宋朝的防线一退再退,东面已从滹沱河退到了黄河、又退到了淮河。西面从黄河退到了关陇、又退到了汉中、退到了剑门关、几乎退到了长江……

  蒲择之知道不能再退了,不能再只作被动的防守。

  再守下去,他在任之时、有生之年或许能有功,但大宋早晚将亡。

  余玠还能反攻汉中,他却要先反攻成都。

  因此,他力排众议,不顾纽璘攻向重庆府的万余蒙军,毅然决然奇袭剑门关。

  蒲择之把这一战称为“关门打狗”。

  打下剑门关,可以隔绝开汉中与成都的蒙军,之后再强攻成都的阿答胡,可防止汪德臣支援。

  剑门关天险,不能轻易攻破,却可偷渡嘉陵江迂回。后唐灭前蜀、宋灭后蜀,都是如此破关。

  五月十八日,蒲择之亲率小股兵力从汪德臣眼皮子底下绕到剑门关后方,朱禩孙、蒲黼、杨大渊、韩勇等诸将齐攻剑门关,一举收复了剑门要塞。

  这又是一场大胜,宋军军心大振。

  但收复剑门关仅仅是个开始,关了门,接下来才是打狗。

  这只“狗”是蒙军在成都的都元帅阿答胡。

  蒲择之以最快速度开始了布置,留下兵力驻守剑门关,防止汪德臣反攻。

  他派刘整据守遂宁,扼住涪江的箭滩渡,防止纽璘回师与阿答胡合兵。

  刘整如今在京湖制置使李曾伯麾下,随吴渊入援川蜀。他曾以十二骁勇取信阳,名震天下,乃当今大宋最“才气横溢”的将领。

  蒲择之极欣赏刘整的才华,因此,将阻止纽璘的重任托付于他。

  ……

  六月十八。

  蒲择之布置妥当,亲自率兵攻向成都。

  至此,他分出了许多兵马扼守剑门关、嘉陵江、涪江等地,仓促间仅能抽调出三万兵力。

  而成都蒙军虽被纽璘带走了万余人,依旧还有万余人。

  蒲择之必须赶在汪德臣、纽璘反攻之前,歼灭成都守军。

  这在所有人眼里,都是几不可能做到之事。

  出发之前,蒲黼最后一次劝了蒲择之。

  蒲黼是蒲择之的儿子,字文华,时年三十四岁,淳祐十年庚戌年进士。

  他虽是文人,但熟读兵书,对蒲择之的决定并不看好。

  “父亲,太冒险了啊!一旦汪德臣杀入剑门关、或是纽璘回师突破箭滩渡,我等必陷入蒙军包围。这且不说,只说成都蒙军还有万人,来去如风,父亲如何歼灭?”

  蒲黼话到这里,语气不免加重了几分,又道:“依孩儿所见,父亲这是在赌,拿川蜀、拿大宋的国运作一场豪赌。”

  蒲择之没有说话。

  道理翻来覆去地说了无数遍,再说也无用了。

  他知道自己在赌,但现在还有赌的机会,再被动防御下去,只怕连赌的机会都没有了。

  蒲黼见他眼神依旧坚决,又劝道:“父亲,不如依孩儿的提议……我们先攻纽璘如何?我们佯攻成都,等纽璘回师至箭滩渡,与刘整夹击纽璘。引成都守军支援,之后先灭纽璘,再击阿答胡,岂不稳妥百倍。”

  “为父何尝未想过。”蒲择之道:“但蒙军精骑行军迅捷,难以在野地歼灭。不等我们击败纽璘。阿答胡骑兵赶来,与纽璘夹击我等,又如何?”

  蒲黼一滞。

  在野地被蒙军夹攻,后果自是不堪设想。

  他这才明白,他考虑到的事,他父亲早已考虑好了。

  “可是父亲才新任蜀帅,还未完全准备就绪。不如扼住剑门关,整兵秣马,等川西蒙军疲敝?”

  蒲择之摇了摇头,道:“去岁斩了兀良合台,往后蒙军攻势只会愈发迅猛。这次不把握时机,不会再有下次机会。”

  他叹息一声,又道:“文华,我等处于逆势。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当有破除万难之勇。你的顾虑为父都懂,但顾虑有一万条,机会只有一次。”

  “父亲,儿子不是怕死。”蒲黼红着眼,道:“儿子怕的是此仗若败,川蜀陷于蒙人肆虐之下,到时你我父子愧对祖宗,愧对乡邻。”

  蒲择之拍了拍儿子的肩,往外走去。

  “准备出征吧,不愿家乡父老惨遭外虏践踏,那便不必多想,唯战而已……”

  ……

  七月初二。

  一队蒙骑飞马进入成都城,奔到阿答胡面前。

  “报都元帅!在沱江东北方向发现宋军踪迹,皆是重甲步兵,人数在三万人以上……”

  阿答胡哈哈大笑,并不当回事。

  他痛饮了一口酒,才道:“哈哈哈,藏在盔甲里也是懦弱的羔羊,不可能敌得过长生天眷顾的勇士。”

  “都元帅,是否将在川西戍屯的兵帅都调回来?”

  “调回来做什么?”阿答胡眼睛一瞪,道:“才来三万人,要是把他们吓跑了怎么办?!”

  “哈哈,都元帅说得对……”

  阿答胡五十余岁,依旧健壮有力,身子如木桶般粗圆,留着长长的胡子也不打理,乱糟糟一团。

  他坐镇成都也就是这两年的事。

  余玠死后,宋朝由余晦任蜀帅,余晦被汪德臣接连打败,蒙军这才夺取了川西一地。

  汪德臣的打法是屯兵、修城,一步一步蚕食宋朝。阿答胡不同,他才不要修城,只喜欢派骑兵去攻城掠地。

  成都破败的城防,阿答胡就从没有修缮过。

  守城?

  大蒙古国的勇士怎么可能守城?!当然来等宋军攻过来了,出城击败他们。

  阿答胡看了看地图,皱起眉头。

  他嫌宋军来得太慢了,从沱江过来还有数日,他都等不及要杀光这些宋军了。

  “额秀特,披着重甲,用两条脚走路的傻子,慢死了。”

  那边又有蒙卒跑来,禀报道:“都元帅,大理镇守官派了一队人北上觐见大汗,路过成都了。”

  阿答胡问道:“兀良合台的死讯都报过了,都让阿术当都元帅了。派人来做什么?”

  “说是大理出事了。”

  “那么远的路,事事都跑来问得要到什么时候。大汗都派不花去当云南王了,真烦!”

  阿答胡想了想,又问道:“纳贡了吗?”

  “纳了,带来不少金银。”

  阿答胡麾下一个名叫“马纳普”的回回人站出来,问道:“这些人是走哪条道来的?”

  “走灵关道来的,沿关的关卡都确认过。”

  “那就好。”马纳普向阿合胡道:“都元帅,这就没问题了,我担心是宋军派来的细作。”

  “哈哈哈,我又不守城,哪用得着细作。”阿答胡大笑着,道:“把那些大理人带过来吧……”

  ……

  半日之后,大理来的队伍进入成都,见到了阿答胡……

  阿答胡把交趾的国书、阿术的上表丢给麾下谋士看。

  因为他自己不识字。

  “都元帅,确认过了。确实是真的,交趾愿意三岁一贡,向大汗称臣。”

  “这不是当然的吗!”

  阿答胡随口说了一句,看向那几个大理人,道:“我觉得段兴智不可能叛乱,我见过他,那人就是个胆小鬼……”

  “是,末将也是这么觉得。”有一人抢先道。

  阿答胡狠狠瞪了他一眼,道:“我话还没说完,谁让你说话了!你叫什么名字?!”

  “末将……末将杨渊。”

  “我记住你了。”阿答胡道:“现在成都在打仗,你们在这里等着,等我灭了宋人,再派人带你们去利州。”

  “是,是。”

  杨渊连忙应下,低下头,偷瞥了一眼身后的随从,额头上又是冷汗直流……

  第三百二十四章 入城者

  见过阿答胡,杨渊到了驿馆安置下来,还在胆颤心惊。

  他着实被阿答胡那可怖的样子吓到。

  相比而言,李瑕那丰神俊朗的相貌就没那么吓人了,但李瑕身边那个苗族巫女却比阿答胡还要可怖。

  “李县尉,我已按你说的做了。你看,我已经把你安全带出灵关道了。你现在走吗?我想办法送你回……你是哪个县的县尉来着?我想办法送你……”

  李瑕道:“不急。你也听到了,川西正在打仗,此时我也不宜离开。”

  杨渊急得不行,搓着手道:“好巧不巧,怎又遇到战事。”

  站在杨渊身后的几个佰将都是心中冷笑。

  巧?

  县尉就是冲着这一仗才来成都的,如何能不巧?

  杨渊却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这点。

  站在他的角度而言,李瑕逃命都来不及,怎可能是故意到成都来的?

  “李县尉,那能不能先解了我身上的蛊?”杨渊又问道,眼神满是可怜与委屈。

  在灵关道上,李瑕十分轻易就控制了他。

  让阿莎姽拿几颗虫卵喂杨渊吃了,再问他“你是否想变成也先那样?”

  杨渊当然不想。

  他并非没见过也先如今的下场,浑身溃烂,骚痒难耐,活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他真心想劝也先一句“你还不如死了算了,活着对谁都不好。”

  但事情落在杨渊头上,他还是想活的。

  “不能。”

  “李县尉,我求你,你是我祖宗,求你了,我肚子涨得厉害,背后又痒……自从你入大理以来,我一直都在帮你。李县尉你想想,蒙人命我追击你,可是我们一面都未见过,无怨无仇。因为我恨蒙人,我太恨他们了……求你帮我解了蛊吧。”

  “太啰嗦了。”

  杨渊噤若寒蝉,老老实实跪倒在一边。李瑕随手挥了挥,自有庆符军士兵将他带了下去看管。

  很快,这堂屋里便仅剩下几个佰将。

  李瑕开口道:“蒲帅果然已收复剑门关,向成都进发。我等既先混入城中,接下来如何做,大家都谈谈吧。”

  自从李瑕中了毒箭再回来,行事与以往有了些不同。哪怕他心中有所主张,也会尽量在布置计划前与麾下佰将商议一番。

  这些佰将多是草莽出身,没读过书也没见过大场面,确实算是“小人物”,当然没什么主张。

  李瑕并不指望他们能提出好建议,这么做更多的还是为了培养他们。

  有时候,很多事他自己随手做了很简单,反而是把手下人拉扯成材更费心力……

  “我们把阿答胡杀了?”鲍三当先开口。

  “哥哥这主意好。”搂虎道。

  伍昂摇了摇头,道:“今日你们也都见了,阿胡答身边亲卫数十人,个个骁勇。不是轻易好杀的。”

  “下毒怎么样?”

  伍昂道:“他难以接近,一旦动手。成不成不说,我们所有人都休想活着离开成都。”

  俞田深以为然,道:“我们是来打仗的,别总想着杀人。”

  “打仗不就是为了杀人吗。”搂虎嘟囔了一句……

  杨奔站在那,不言不语。

  他依旧觉得这一群乡野匹夫太过蠢笨,狗嘴里放不出好屁来。

  换作以前,他早就要出言鄙夷他们一番了。但李瑕都能耐着性子听这些莽夫闲扯,他也不敢多说……

  ……

  从大理离开的庆符军剩六百余人,加上高年丰的二百余人,一共八百余人。

  李瑕把高年丰的两百人整编,补充进各个佰队。

  这是早晚必须要做的事,李瑕不可能让高年丰比别的佰将带更多的兵力。整兵之后,才能最大程度让两股人合力。

  高年丰信服李瑕,对此并无怨言。

  这一点倒是让诸佰将刮目相看,暗暗咋舌高氏中一个仆从出身的也能如此顾大局……

  八百余人整编成了十个佰人队,每队八十余人。

  李瑕保留了于柄那队人的成制,把杨奔提为佰将。

  用杨奔,这不是李瑕一时兴起,而是仔细核算了杨奔在龙尾关时守城的功劳。

  当时诸佰将都已绝望,唯杨奔不抱怨、不气馁,一直在布置城防。且这不是他擅自作主,而是鲍三将防务交给他。

  杨奔之前总觉得,要立斩将夺旗的大功才能升迁。但这次发现,不需要那些耀眼的战果,只需要把手上的任务完成好。

  有些事只有李瑕能做到,只有他能联合高氏抗蒙,最后带领庆符军从险境走出来,且出人意料地插入蒙军成都防线内。

  但李瑕也需要他们的全力襄助。他们在他受伤后还全力以赴,才能等到他归来。

  龙尾关之战,让杨奔意识到他代替不了李瑕,做不到像李瑕一样。

  他该做的是辅助李瑕。

  度过一场困境之后,杨奔才终于信服了李瑕,又未失去自信,且清晰地找到了自己在庆符军中的定位。

  以前他很想要参与到议事当中,一鸣惊人。如今真参与进来了,那种出风头的心思反倒淡了。

  今日诸人商议了一会,杨奔始终没说话。

  直到李瑕开口,问道:“你怎么看?”

  杨奔睥睨了诸佰将一眼,开口道:“依蒙军惯例,管理地方都是交给世侯或都元帅,但重要之地还会派宗室监管。”

  “不错。”李瑕道:“比如大理,除了兀良合台父子相继为都元帅,如今还派了宗室‘不花’坐镇。”

  李瑕得到过北面的情报,回想了一下,沉吟道:“若我没记错的话,成都这边坐镇的蒙古宗室叫‘阿卜干’。”

  杨奔颇为惊诧,抱了抱拳,继续道:“哪怕杀了阿答胡,阿卜干也可临时推一大将为帅。因此,鲍佰将之计,毫无益处,只会陷我等于死地。”

  “嘿。”鲍三干笑一声,暗骂杨奔这人就是贱,说话不好好说,夹枪带棒惹人生厌。

  “至于俞佰将所言,放巴豆、烧粮草,也都只是小道。”杨奔又道。

  他其实已是克制了,没有骂他们蠢笨,但犹有鄙夷之意。

  “若蒲帅大军未至,我等行此小道,徒惹蒙人起疑而已。而若蒲帅大军已至,最要紧之事乃是打开城门,何必节外生枝?”

  各个佰将对视了一眼,皆不忿被杨奔压了一头,纷纷把目光看向伍昂、高年丰。

  高年丰不愿多嘴,伍昂想了想,道:“县尉,小人还有一个考虑……也该考虑到蒲帅未到成都的可能,那便不宜先有动作,而是该等到有确切消息。”

  诸人这才觉得这边也提出了看法,没有输给杨奔太多。

  只有搂虎心想说来说去,却是什么都不做,像是白说。

  李瑕本来也就是花些时间让这些人思考,并明白眼下最要紧的是不能暴露了身份。

  “伍昂、杨奔,接下来你们带着杨渊到城中到处送礼,并暗中熟悉地形,打探蒙军的兵力分布。”

  “是……”

  第三百二十五章 意料之外

  李瑕本就疲惫,如今分派任务也比平时花更多的时间。

  等这些事谈完已是夜深,他又开始锻炼,中毒之后,一些以前轻易能做到的动作也变得艰难起来。

  高明月站在旁边看着李瑕,心疼不已。好不容易等他坐下来,她替他披上衣服,眼已有些红。

  “没事,就是些复健的动作,这样才能尽快恢复。”李瑕拍了拍她的手。

  “嗯,我打了温水,给你擦擦脸吧。”

  李瑕接过帕子,洗漱之后,便见高明月抱了褥子铺在地上要打地铺。

  在灵关道走了一月,每夜在野外露宿他们都是偎在一起,好不容易今夜有了屋子,她反而不愿与李瑕共榻。

  两人推让了小一会儿,李瑕用两句话把高明月吓得让出了地铺。

  他先是问了一句“不如一起在床上睡?”高明月骇得不轻,整个人都有些慌张。

  李瑕又附着她的耳悄声道:“阿莎姽这人就像只猫,我们睡哪她就睡哪。今晚她肯定跟着在床上睡的那个。”

  高明月想了想,那还是她带着阿莎姽睡在床上吧。

  因这个小问题,她心里不免有些忧虑……出门在外没什么,往后安定下来了,阿莎姽这黏人的性子可怎么办才好啊。

  她才想了一会,和衣在榻下躺下,果然阿莎姽也躺下来。

  高明月不由又觉得……真的很像只猫诶。

  因为觉得有趣,对往后的那一点小小的忧虑又被高明月抛开了。

  ……

  阿莎姽其实听到了李瑕的悄悄话,颇为无语。

  是因为一直都在赶路,她又不喜欢人多的地方,才一直形影不离地跟着李瑕或高明月的。

  是他们也从来没给她安排过住宿,她只是不在意这些,不说而已,而不是非要跟着他们。

  她虽然性子古怪,又不是傻子。

  ……

  李瑕吹熄烛火,在地铺上躺下来。

  他忽然觉得有些愧对高明月。

  说来,她也就是个小姑娘而已。

  但在他昏迷不醒的时候,她带着庆符军到龙尾关安顿下来,又带他奔走数百里救回了他的命。

  换作世间任何一个十七岁的小姑娘,只怕在那种情况下早已吓得手足无措。

  她不可能像他这个穿越者一样做成许许多多事,但她为了他,以莫大的勇气担起了她本来担不起的重担。

  且跟着他,一路上千难万险,她也毫无怨言。

  李瑕两世为人,上辈子从未想过要结婚,如今却有种想要早点娶高明月过门的心情。

  但战事连绵,连这点儿女情长都显得仓促……

  ……

  两日之后。

  成都城并未因宋军的进攻发生太大的变化,甚至连川西戍屯的兵力都没调动过来增援。

  连李瑕都看得出来,阿答胡是真心看不起宋军。

  阿答胡在不耐烦地等待着,等着蒲择之到成都城下,以野战一举歼灭宋军。

  李瑕在耐心等待着,等着帮助蒲择之破城。

  在这之前,李瑕打算先探清成都蒙军的兵力情况,因此让人带杨渊到处送礼,借以观察成都。

  杨渊虽然不算聪明,却也渐渐感到不对。

  他察觉出来,李瑕是想助宋军破城,因为李瑕恰好有了这个机会。

  那么,留给杨渊从李瑕手里逃出去、驱除蛊毒,并把真相告诉阿答胡的机会已经不多了。

  ……

  这日是七月初四,夜里,杨渊在驿馆设宴,邀阿胡答麾下的回回人马纳普赴宴。

  回回人在蒙古往往充当着打理财政、建造机械的作用,马纳普亦然,他被阿胡答视为智者,相当于军师。

  马纳普之所以来赴宴,因是收了杨渊的两块金锭。另外,也对大理感到十分好奇。

  但酒过三巡,马纳普极不喜欢杨渊,反而很喜欢杨渊身边一个英俊的年轻人。

  这年轻人自称“段延庆”,蒙语说得好,而且看到马纳普就让杨渊撤下席上所有的猪肉,又告诉杨渊不要劝酒。

  当时马纳普便感觉到,这年轻人似乎懂他的教义。

  而在说到回回人在唐时被称为大食人后,段延庆便问道:“大食?可是先知穆罕默德的信徒?”

  “是!是!”

  段延庆带着敬重,又道:“万物非主,唯有真主,穆罕默德是安拉的使者。”

  马纳普惊喜异常。

  他太高兴远在西南一隅的大理国也有人信仰真主。

  “安拉是世间唯一的神。”马纳普郑重道。

  段延庆道:“我好想诵读《古兰经》,可惜在大理只有佛经。”

  马纳普大喜过望,与段延庆侃侃而谈起来。

  从教义谈到谋略,从谋略谈到地方风俗,大多数时候都是马纳普在说,段延庆只是默默地听着。

  “我早就上表劝大汗,应该派回回人到大理去主理地方民政,蒙古将军们最会打仗,但这些文事,还是该靠我们。”

  “正该如此。”段延庆应道:“那便不必再担心有段兴智叛乱之事。”

  马纳普惊奇道:“你也是段氏子弟,不怕我们分了段氏之权?”

  段延庆道:“我是大蒙古国的臣子,当以大蒙古国为先。这次到了哈拉和林,我必向大汗请立回回重臣坐镇大理。”

  “好,好。”马纳普道:“你也放心,段氏的世侯之位,我们是不会抢的,相反,有了我们主管民政,才是段氏长远之道啊。”

  段延庆道:“可惜我只是段氏微末旁支,不知这次到哈拉和林能否觐见大汗?真想向大汗提议,请睿智的回回人坐镇大理。”

  “这样吧,我写封信,为你引见总管马合木。”

  段延庆大喜,终于问道:“太好了,我真是迫不及待想要北上,但不知何时能起行?”

  “算时间,宋军大概还有六日才到成都城下。”马纳普道,“到时都元帅趁其立足未稳,一举击溃宋军,再抢回剑门关。半月之内,你等便可起行……”

  话音未落,有士卒进了堂,向马纳普禀报了一句什么。

  马纳普一愣,惊呼道:“什么?!不可能,宋军不可能在今夜攻城!”

  “宋军真的已在抢攻东面城墙。”

  “这……”

  马纳普话音未落,一柄匕首猛地刺进了他的胸膛。

  “噗!”

  马纳普回过头看去,只见方才还与他谈笑风声的段延庆冷着一张脸,满带杀意。

  他缓缓倒下去,只听得一声厉喝。

  “动手!”

  ……

  包括李瑕在内,所有人都完全没想到蒲择之在今夜就神兵天降一般出现在成都城下。

  但马纳普那一声蒙语的惊呼落在李瑕耳中,李瑕立刻就断定,这是真的。

  敢奇袭剑门、敢攻打成都的蒲择之,只有这么做才有破城的可能。

  李瑕难得有些激动。

  他感受到蒲择之与他一样,勇于冒险、勇于破局。

  哪怕蒲择之此时并不知李瑕在成都城内,李瑕也在一瞬间就与之有了默契。

  川蜀这个危局他们都思忖过无数次,都知道别无选择了,只有一条向死而生的路可以走。

  所以,蒲择之决定奇袭剑门时,李瑕决定杀回大理;蒲择之攻向成都时,李瑕北上灵关道。

  他懂这一腔孤勇……

  “动手!”

  李瑕前一刻还在等马纳普写信,想着留着必然有用,但一听消息,毫不犹豫做了决断。

  要破敌,这瞬息之间也是决胜的关键。

  周围的庆符军听不懂蒙语,还不知发生了什么,都以为是马纳普看穿了李瑕的身份,连忙抢上,扬刀对着马纳普的亲随就砍。

  血溅在大堂上。

  杨渊吓坏了。

  前一刻,他还在想李瑕这么喧宾夺主马纳普怎就不怀疑、还在想要如何脱身……

  下一刻,马纳普的尸体就已倒在他面前。

  等杨渊回过神来,堂内马纳普的所有亲随都已授首。

  “别杀我!”杨渊猛地跪倒,向李瑕痛哭道:“我带你去杀阿答胡!别杀我!”

  他已经顾不得脱身不脱身了。蒲择之这场突袭,打乱了所有人的计划……

  “李县尉,求你了,我降了,我降宋了……”

  “噗!”

  回答杨渊的,只有李瑕毫不留情的一剑。

  “快!召集人手,立刻为蒲帅开城门!”

  各个佰将都是身子一颤,惊呼道:“蒲帅来了?!”

  一时间,所有人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好一个蒲帅!

  第三百二十六章 开城门

  杨奔听得懂一点蒙古语,在堂中听马纳普说要给写封引见信时,他看到了李瑕示意,便转身拿了纸笔。

  才端来砚台,他便听到了惊呼声,只见李瑕径直一匕首下去,把马纳普捅翻在地。

  杨奔愣了愣,心想好歹写完引见信啊。

  转念一想,他又想到蒲帅都在攻城了,马纳普也不可能有心思再写信,不如立刻杀了。

  杨奔马上又意识到,他绕了一绕才明白的道理,县尉却是当即便有了决断,这份果断实在是有些惊人……

  “噗。”

  再抬眼一看,李瑕已收了匕首,接过佩剑,一剑结果了杨渊。

  杨奔心想,带杨渊去诈开城门也好啊……哦,这种混乱的夜晚,普通蒙军没几个认得杨渊,带他还多了一个风险,不如杀了。

  这些思量不过一瞬间,堂上血迹未干,李瑕已开始披甲。

  杨奔连忙与一众佰将去拿了藏好的盔甲穿戴起来。

  忽有人拿手在他腰间一捅。

  杨奔转头见是宋禾,不由皱了皱眉。

  “记住,你这佰将盔甲是于柄的。”宋禾冷着脸说了一句,转身走开。

  杨奔冲宋禾的背影道:“他又不是我害死的,当时若非有我,你们全被蒙骑追……”

  “知道。”宋禾头也不回,“我是告诉你,别做的比于柄差。”

  “呵。”

  杨奔冷笑一声,暗道自己怎可能比那马夫出身的粗鄙人做得差?

  他披甲的速度极快,还有时间向李瑕道:“县尉,万一我们开了城门,蒲帅又来不及进城,如何是好?”

  “不会。”

  李瑕语速很快,道:“蒲帅今夜能到,必然已丢弃了所有辎重,要一举攻下成都,逼蒙军巷战。那便不会有试探,只有这一轮攻事,不破城池誓不休。”

  杨奔一愣,还没想明白,李瑕已戴上头盔,执佩剑大步而走。

  “动作快!”

  “是!动作快!都跑起来……”

  夜色中,八百庆符军穿过成都残破的街巷。

  他们之所以能进城驻扎,一方面是因蒙人管治宽松,另一方面也是因城内空阔,几乎已成了一座只有军队驻扎的空城。

  ……

  早在二十一年前,阔端引兵攻掠川蜀,火烧成都,大肆屠杀,千年古城民无噍类,城中堆积骸骨达一百四十万具。

  时人称之为“丙申之祸”,痛哭“昔之通都大邑,今为瓦砾之场;昔之沃壤奥区,今为膏血之野。青烟弥路,白骨成丘,哀恫贯心,疮痏满目。”

  十六年前,蒙军再次攻掠成都,时称“辛丑之祸”,连忽必烈幕府谋士郝经也唏嘘不已,赋诗云“子规啼缺峨嵋月,嘉陵江中半江血。”

  淳祐五年、淳祐十二年,成都多次被蒙军攻破洗掠,直到两年前被蒙军占下至今……

  李瑕也是第一次到川西,看着这满目疮痍,极受触动。

  他很难想象,这残城当中曾经有过数百万活生生的人是如何受辱、丧命于铁蹄弯刀之下。

  而今夜,他不必再克制、隐忍……

  ……

  “快!动作快!别等蒙军反应过来!”

  成都城东,城墙下一片吆喝声响起。

  蒲择之抬眼看着夜色下的城头。

  他面沉如水,显得成竹在胸,但其实他眼皮跳得厉害。

  在世人眼里,他是大宋朝的礼部尚书、是文弱老儒,应该龟缩后方施谋用略。

  但他打起仗来,能比武人更血性、更冒险……

  蒲择之不是没尝试过更稳妥的办法。

  年初,他也曾上奏请求更多的援兵,朝廷回复他“今处处风寒,皆当援增,又岂止于川蜀?”

  这大宋朝确实是“处处风寒”了,两淮、京湖,甚至是两广皆已处在蒙军攻势之下,除了临安行在,何处无战火?

  蒲择之细思之后,反而更坚定了收复成都的决心。

  成都系川蜀安危,不可不复。川蜀系天下安危,收复成都之心不可不坚。

  因此,渡过沱江之后蒲择之毅然下令,不带辎重,全军日夜疾行,抢攻成都。

  衔枚疾行至城下,宋军不休整、不造攻城器械,趁夜立刻发动了攻势。

  一千死士脱掉盔甲,仅以绳索抛上城头,开始攀城。

  在夜里值守城头的多是蒙古汉军,完全没想到宋兵会来,未及反应,已有宋军士卒攀上城头,乱刀斩下。

  惨叫与杀喊声并起。

  “杀啊!复成都!”

  ……

  黄甲奎一刀劈下,血糊了一脸。

  他是蒲择之麾下宁远军第三军第十一指挥都头。

  比军职更重要的一点是,他是成都人,他父母妻儿俱埋骨于此,“哀恫贯心,疮痏满目”说的正是他的心境,也是成都屡遭杀戮后无数人的心境。

  时隔三年再次回到家乡,黄甲奎不由心头颤栗。

  这一战对蒲择之而言是家国大计,对黄甲奎而言则是血海深仇、也是魂牵梦绕。

  今夜军中点死士攀城,黄甲奎毫不犹豫就站了出来。

  “收复故土,岂缺死士?!”

  黄甲奎不怕死,要死他愿死在家乡,杀仇寇、祭亲人在天之灵。

  仅是踏上城头,他便一阵哽咽。但迅速看了一眼城门,他还是强忍着没马上去抢城门,而是守着城头,等身后的同袍攀上来。

  “快!快上来!”

  城头上有守军也同时杀过来,箭矢飞射。

  也有守军冲到城墙边,劈断绳索,使宋兵摔死在城墙之下。

  一片乱战之中,黄甲奎没有披甲,身中数箭,血流不止。

  但好不容易,宋军死士终于在城头上立足,杀退城头守军的防线。

  他们终于可以冲向城门。

  “抢城门!快抢城门!”

  黄甲奎嘶吼着,收复家乡的喜悦让他浑然不觉身上的伤痛。

  突然,一支激射来的利箭,穿透了他的身体。

  黄甲奎闷哼一声,低头看了一眼,知道自己活不了了。

  他犹不甘倒下,提刀继续向前冲,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哪怕多杀一个仇寇也好!

  “噗”又是一根长矛捅进他腹中。

  黄甲奎不退,大吼着,顺着长矛向前扑去。

  矛杆上沾满了他的鲜血,他不顾剧痛,滑到那敌兵面前,聚起最后的力气,一刀斩下。

  握矛的敌兵被他的临死前的气势所慑,呆愣在当场,被这一刀砍翻。

  这敌兵一倒,黄甲奎也失去了支撑,顺之栽倒。

  他依旧不甘。

  太想收复成都了,太想亲眼看到宋军驱赶了盘踞在他家乡的仇寇。

  不甘心……

  弥留之际,黄甲奎突然望到有一队人从长街那头杀过来。

  “开城门!迎蒲帅!”

  吼叫声让黄甲奎脑子里猛地一个激灵。

  “快!杀开条道,开城迎蒲帅……”

  黄甲奎凭最后的意念强撑住身体,瞪大了眼,紧紧望着那队人杀向城门。

  终于,他眼中泛起了欣慰的目光。

  至少,在死前,他确定成都必复。

  “必复……”

  他安然闭上眼,迎上黑暗,去找寻他的亲人……

  ……

  黄甲奎身后,不停有人倒在血泊里,亦有人继续向前杀去。

  城墙下,火把被丢入蒙军的驻地,大火猛地扬起,吞噬了这一方天地的黑暗。

  突然杀出的宋兵已抢到城门前,城头蒙军大溃……

  “叙州庆符军,迎蒲帅入城!”

  随着这一声齐力大吼,城门被一双双染血的手推开。

  “叙州庆符军,迎蒲帅入城啊……”

  ……

  “进城!”

  蒲择之睁大了双眼,紧紧盯着城洞处越来越亮的光芒,在第一时间下令。

  他并不怀疑是蒙军使诈。

  这一战他轻装奔袭,蒙军若真有这样的埋伏,路上无数次都能杀得他全军覆没。

  蒲择之依旧面沉如水,显得很冷静,只有双眼是通红的。

  他担着天大的干系力排众议,把川蜀与家国的命运押上,孤注一掷。他承受了太大太多的压力、担忧。

  每想到若是这一战败了,他都感到深深恐惧。

  就像那火光驱逐了黑暗,他的恐惧终于在这一刻成了无比的激荡。

  “进城!杀敌!”

  一声声大吼声中,宋军迅速向城门涌去……

  第三百二十七章 复家乡

  阿答胡今夜喝多了酒,睡得很早。

  他确实没想到那些“藏在盔甲里的羊羔”会在今夜攻城。

  算宋军的行进速度,到成都城下还有六七日,还要再扎营下寨、造攻城器械。

  阿答胡觉得,想要放开来杀宋兵还要再耐心等着。

  然而,睡到半夜,士卒的惊呼声吵醒了他。

  “都元帅!宋军已开始攻城!”

  “什么?!”

  阿答胡翻身而起,乱糟糟的胡子上还粘着碎肉屑。

  他恍然以为是在梦中,喃喃道:“这怎么可能?”

  “都元帅,是真的,宋军已攀上东城城墙……”

  怒火顶上阿答胡的脑门,他瞬间清醒过来,下令全城御敌。

  就在他披甲之时,一道道急信又报过来。

  “报!宋军已打开城门!”

  “额秀特!”阿答胡一边拿起头盔,一边向外冲去,满嘴唾沫横飞大骂道:“额秀特,哪能这么快?!”

  “报!”又是一名蒙军士卒狂奔而来,“都元帅,大股宋军开始进城了!”

  阿答胡提起弯刀大步出了府邸翻身上马,大吼道:“杀宋人!”

  蒙军的反应很快,一列列蒙骑从城中四面赶来,聚集了千余人。

  阿答胡不敢让宋军在城中整备停当,迅速领着这千余人杀向东门……

  天还未亮,夜色中看不到有多少百姓,成都城更像是战场,马蹄踏在石板路上,蒙军的吆喝声渐响。

  阿答胡被冷风一吹,胸中战意愈发澎湃。

  他要杀尽这些敢挑衅大蒙古国勇士的宋人!

  突然。

  “吁咴咴!”

  冲在最前面的几个蒙骑跨下骏马长嘶,仰起前蹄将他们摔下马背。

  “铁蒺藜!是铁蒺藜……”

  “轰!”

  火光一闪,又是惨叫声起。

  “是火球!”

  火球从长街两侧的楼屋上掷下来,砸在蒙军阵列之中爆炸开来,碎铁片乱射。

  阿答胡大怒,扭头看去,只见宋军已从两边杀上来,竟还推着拒马角。

  “额秀特!这也太快了……”

  ……

  却说蒲择之率军入城后,李瑕迎上前,第一时间通报了身份,以免被当作蒙军误伤。

  “见过蒲帅,庆符县尉李瑕领民壮迎大军入城。”

  “我知道你,庆符知县李瑕李非瑜。”蒲择之语速飞快,却不多说,甚至问都没问李瑕为何在城内,立刻又问道:“你可知城中蒙军分布?”

  “知晓。”

  “为我带路,迎击寇首。”

  “是。”

  “蒲黼,你速取城中拒马,随非瑜推进。”

  “是!”

  蒲择之虽是文官,真打起仗来竟是雷厉风行,派亲子当先杀敌,亲自提刀押阵。

  宋军有两成的重甲步兵执矛在前,八成弓弩手在后,有条不紊向前推进。

  “靠后靠后!轻甲兵靠后……”

  庆符军士卒们被挤到一边,看向那些重甲步兵,暗暗心惊。

  火光当中,能看到他们每走一步,鞋底都在石板上留下汗渍。

  他们的“步人甲”与“铁浮屠”相似,成塔形一层一层的向上叠加,能做到防护全身。

  从沱江到成都三百里余山路,这些兵士身披六十斤重的步人甲,硬是在两天内翻山跃岭跑过来。

  隔着面甲,还能听到他们重重的喘息。

  李瑕近一年来常有“宋兵不弱”的感慨,今夜这种感受又浓烈了几分。

  刹那间,一个念头随着这些喘息刺进他脑里。

  就是这些人,不畏艰险一次又一次面对蒙古铁骑悍卫家园,最后却被后世冠以“软弱”之名。

  试问这大宋朝的当权者们,情何以堪?

  在大宋朝含恨而终的岂止一个岳飞?岂止一支岳家军?

  这念头一闪而过,李瑕的脚步愈发坚定。

  他走在蒲择之身畔,随着洪流般的宋军迎向前去……

  ……

  终于,蒙古骑兵的身影出现在长街尽头。

  “吁咴咴……”

  蒲择之扬起刀,大喝道:“将士们,我等生于川蜀、长于川蜀,我等祖宗长埋于川蜀,岂容鞑虏践踏?”

  “不容!不容!”

  “此战之前,我儿问我‘若败,何颜见家乡父老?’今夜我亦问诸将士,若败,何颜见家乡父老?!”

  片刻后,宋军将士齐声响应道:“必胜!”

  “必胜!”

  “破虏!”

  “杀……”

  宋军从街巷当中涌向蒙军,气势已在瞬间狠狠地把蒙军压下去。

  血不停泼洒在石板路上,甫一开战,胜负已现……

  ……

  换作旁人,很难明白蒲择之那句“我等生于川蜀、长于川蜀”对于川兵意味着什么。

  朝廷派来的蜀帅,极少用川蜀本地人。

  朝廷永远在担心蜀地偏远、天府可自成一国,因此从不信任本土将帅。连两浙路衢州来的余玠都不信任。

  但,蜀人真的很需要一个可以带着他们“保家卫国”的蜀帅。

  在川蜀局势几不可逆之际,他们终于等来了一个。

  蒲择之乃是三国名士“蒲元”之后,蒲元是诸葛亮的幕僚,曾于斜谷为诸葛亮造刀三千口。

  蒲家历代扎根于蜀地。

  对于川兵们而言,这代表着蒲择之不会像余晦那样只顾自身前程、把蜀地弄得乌烟瘴气然后一走了之。

  余晦还可转任他方,但他们呢?家乡沦丧、亲朋殆尽。

  他们要的,也就是个真心想赢的将帅。

  只要给他们一个这样的将帅,便是面对再凶狠的蒙古人,他们也能赢下来。

  这不是为了向朝廷证明什么,只为保卫他们的家乡。

  ……

  杀声振天……

  阿答胡愤怒地看着步步逼近而来的宋军,看着蒙军惊慌勒马,不停向后退缩。

  他终于发现,他处在了最不利的战场……巷战。

  巷战之中,蒙军骑兵无法奔跑起来,完全施展不开。

  眼看局势危急,阿答胡只能亲自冲锋,试图以个人之骁勇激励士气,挽回局势。

  他当然是极为骁勇……

  “噗!”

  一根长矛捅翻了阿答胡的座骑。

  又是数根长矛捅下来。

  “啊!”

  阿答胡身受重创,怒吼不已。

  他犹想挺身力战,但宋兵比他还要愤怒得多,不停地杀向他们的仇寇。

  “噗噗噗……”

  一矛一矛,捅穿了阿答胡的身躯,直将他捅成烂泥。

  宋兵蜂涌而上,犹不泄愤,有人仰天狂啸,有人奋声大哭。

  哭声与笑声汇聚,汇成一句齐声大吼。

  “我等蜀人,岂容鞑虏践踏?!”

  ……

  “我等蜀人,岂容鞑虏践踏?!”

  李瑕听着这吼声,闭上眼,感受了到他们的激荡涌进自己的血液。

  他虽不是蜀人,却与他们血脉相连……

  ……

  与此同时,箭滩渡。

  刘整未睡,正凝视着深沉的夜空。

  纽璘的大军已近,只在一两日内便可抵达。

  但刘整忽然有些想念自己的家乡……河南路,邓州。

  邓州离宋朝的襄阳并不远,但已属于宋朝永远不可能收复的地方之一。

  刘整自出生起便是金人,他思念家乡、也思念故国。

  金人,这是他对自己最根深蒂固的认知。

  若要追溯,这认知或许起于一百二十余年之前,宋廷向金国盟订“南人归南,北人归北。”

  简单来说,祖籍或出生在金国疆域范围内的,宋廷承认他是金人,哪怕他逃到了宋境,宋廷也要使其返归金国。

  对于宋廷而言,这大概只是一种“必须与金国和谈,敢言抗金者杀无赦”的意思。

  对于当时的北人而言,却无异于被故国弃如敝履,痛彻心扉。

  但也只是对当时的北人而言了,一百二十余年都过去了,到刘整这一辈,只会对金国之灭亡感到痛彻心扉。

  哪怕金亡后他归了宋,也从未觉得自己是宋人。

  因为宋人就没把他当成同族,赵方“汝辈不能用,宜杀之”言犹在耳……

  ……

  这个夜色中,箭滩渡的刘整叹息一声,无心再多想,翻身入眠。

  成都城内宋军依旧还在狂喜之中,抹着脸上的鲜血,喜极而泣。

  他们高举着阿答胡的尸体,高呼不已。

  “驱杀仇寇,复我家乡……”

  第三百二十八章 考校

  七月初五。

  成都城头上插着宋旗,城中欢呼声始终不绝。

  李瑕重生以来少有睡得这么沉的时候,杀敌整夜,他天亮后入睡,再睁眼已是未时。

  只见高明月坐在地铺边,傻傻看着他。

  “嗯?”

  “你醒啦,李知县。”

  李瑕不由笑了笑,把高明月的手拉到怀里。他少见地听到高明月主动开玩笑,至少代表她在他面前逐渐开朗起来了。

  “是啊,知县夫人。”

  高明月大羞,道:“快松手,我去给你打水。”

  “不用,再躺一会。”

  “嗯?好难得见你赖床。”

  “今日是特例,小小赖一会。”李瑕道,“难得事情有人扛着,不必我做什么。”

  高明月想了想,问道:“你很信任这位蒲帅吗?”

  两人经历过太多磨难,她看得出来李瑕少有这般信任他人的时候,这“信任”也包括对其能力的信任。

  李瑕确实如此,他深知宋朝早晚要覆灭,从不信除了自己有人能力挽狂澜。

  “是啊,蒲帅是蜀人。”李瑕道:“他着实是一心收复成都,我小赖一会应该没事。”

  话虽这般说,他很快还是爬了起来,抱了抱高明月,道:“我们可以回庆符了,你不必再跟我颠沛流离。”

  “我不觉得颠沛流离,跟在你身边……”高明月轻声道:“我很心安。”

  “女孩子还是要娇养。”

  高明月想到这次婚事,也添欢喜。

  两人小小地腻歪了一会,李瑕又开始了他的复健。

  哪怕是成都这一战的大胜,他也只容许自己放松这一柱香的时间。

  “今日难得没有战事,你和阿莎姽呆在驿馆休息吧。”

  “嗯?你要出去吗?”

  李瑕点点头,道:“我去见见蒲帅……”

  ……

  昨夜战后,蒲择之忙得不得了,只对李瑕说了一句“非瑜且先去歇了,空了再来见我”。

  那种情况下,他有三万大军要调派,完全不差庆符军这小小八百人,李瑕又不是他的旧属,用起来不顺手。

  此时李瑕还想着蒲择之未必有空相见,但才走出驿馆,便见一名兵士正坐在门槛上与鲍三闲聊。

  “他娘的,城也太破了……啊,李知县起了?蒲帅派小人来带李知县相见。”

  “辛苦你跑一趟,敢问你贵姓?”

  “啊?竟劳李知县相问……小人栾回,就是个大头兵。”

  栾回受宠若惊,连忙带着李瑕穿过街巷,一路往城楼而去。

  路上时不时见有一队队兵士跑过,还有蒙军占据着城中的深宅大院,负隅顽抗。

  到了城楼,只见许多将领匆匆而来,领了命令又匆匆而去。

  栾回上前通报,蒲择之的亲卫径直便放他们上去。

  李瑕踏上阶梯,只听城楼上有对话声传来。

  “父亲当知眼下并非设宴庆功的时机,除了逃脱出城的蒙军,成都周围还有大量的戍屯蒙军,该立刻清剿。”

  “为父何尝不知?但事前便说好攻下成都后必厚赏士卒,万不敢食言。”

  “何必差这几天?”

  “蜀中将士,三年前的军赏尚未发放。换作是你,拼死奋战,每每得不到该有的赏赐,心中做何感想?此番将士们信我,肯赴成都血战,岂可辜负?差了这几天,只怕他们又要担忧我与前任蜀帅一般。”

  “唉。说到底,还是余晦留下的痼疾,父亲上任时间又短。”

  “克扣军饷、战而不赏、苛待士卒,百年来风气使然,岂余晦一人之祸?”蒲择之叹息一声,道:“尽快办吧,先稳住军中士气。”

  “是……”

  李瑕在阶梯上稍站了一会,虽只听到这只言片语,却能感受到蒲择之的难处。

  蒙军就从无这样的烦恼,走到哪抢到哪。宋朝的将帅不同,打起仗来,有太多战场之外的麻烦要操心。

  很快,蒲黼领着几个将领大步出来。

  “李知县来了,进去吧。”蒲黼拱拱手,道:“今日事多,改日找你长谈。”

  “蒲钤辖请。”

  “再会。”蒲黼脚步匆匆又下了城楼。

  里面蒲择之回过头一看,道:“非瑜来了,还未问你如何会在成都城内。”

  李瑕说得简单,只说大理义军派人来联络抗蒙,自己奉命送其回归大理,被蒙军发现,无奈从灵关道回来。

  蒲择之听到“奉命”二字,沉吟道:“朝廷派贾相公坐镇两淮了。另外,吕文德坐镇播州,接下来只怕要面对大理蒙军自西南面斡腹。”

  “是。”李瑕应道。

  蒲择之见他不愿多说,他也不追问,只是喃喃道:“大宋处处风寒,各地守将合该同心协力才是。”

  “蒲帅所言有理。”

  蒲择之淡淡笑了笑,道:“你且坐一会。”

  “好。”

  蒲择之又凝神看着地图,时不时招过麾下将领调派。

  他数夜未眠,显得苍老而疲倦,也只能忙中抽空与李瑕聊几句。

  李瑕还是头一次看人调派三万大军,丝毫不觉乏味,蒲择之的寥寥数语,他都觉得受益匪浅。

  直到有人端上简单的饭菜,蒲择之才招呼李瑕坐了,开口问道:“成都之战,你是如何看的?”

  李瑕应道:“未知全貌,不敢置评。”

  蒲择之推了推案上几份地图,问道:“看得懂吗?”

  “我可以看吗?”

  蒲择之随意地点了点头,低头吃饭,咀嚼得很慢,似还在思忖。

  李瑕已放下碗筷,认真翻看着这几份地图,神色逐渐凝重。

  “看出什么了?”

  “成都之战,只怕是刚刚才开始?”

  “不错,难得你这年轻人能看出来。”

  李瑕指了指地图,问道:“我可以标注吗?”

  “标吧。”

  “我从灵关道过来,看到蒙军在成都以西的晋原、唐隆、青城等地还有戍屯,兵力该在两千左右。”

  蒲择之沉吟道:“那成都城外还有近万蒙军了。”

  他指了指城北一个箭头,又道:“昨夜,歼蒙军一千三百余人,斩杀蒙帅阿答胡。但蒙古宗室阿卜干带兵逃出城了。”

  李瑕早已看到这个箭头,有些遗憾。

  但想来也是如此,蒙军多骑兵,但凡想要撤退,宋军极难追上。而蒲择之的兵力又不足以封堵成都,有蒙将出逃是必然的。

  “那我们要做的,就是要趁这些蒙军失去主帅、指挥混乱之际,尽快全歼他们?”

  “不错。”

  李瑕翻出下一份地图,思忖着蒲择之要如何围堵这些蒙军。

  到这里,不得不再次提到余玠的山城防御体系。

  成都西面就是高原,东面是云顶山城,北面是苦竹隘山城,南面是三龟、九顶诸城。

  这些山城往往都是险峻高山,山顶上却又地形平阔,利于屯田,能让宋军与百姓龟缩于山城当中。

  这两三年来,蒙军攻破成都,占据川西,却始终不能攻克这些山城。

  蒲择之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封锁住剑门关、箭滩渡,把蒙军残部的出路堵死,只能绕着这些山城打转,再一一歼灭。

  所谓“关门打狗”,剑门关、箭滩渡是门,成都与这些山城是屋内的桌椅板凳,狗在屋内乱窜,人站在桌椅上打狗。

  阿答胡身死,其部残军已成丧家犬,好打。

  但若箭滩渡失守,成都的蒙军残部与纽璘部汇合,两只狗合力,人就打不过了;若剑门关守失,汪德臣部再派兵支援,便成了狗群……

  李瑕伸出手点了点箭渡滩的位置,喃喃道:“如此一来,箭滩渡便是重中之重。”

  “不错。”

  蒲择之似乎有栽培李瑕之意,言谈间推心置腹,道:“正是如此,我命刘整刘武仲守箭滩渡,刘武仲旷世之才……只盼他守住箭滩渡,容我歼灭成都残军。”

  隐隐地,李瑕从蒲择之语气中听出一丝忧虑。

  蒙军虽溃败,但依旧是骑兵。步兵要拖垮骑兵,岂是短时间能做到的?

  刘整守得了那么久吗?

  短短几句话间,蒲择之已草草吃了饭。

  该告知的、该考校的都谈得差不多了,他看向李瑕,问道:“我已命易士英筑凌霄城,川南战事或可稍缓。川西川北却正是用人之际,我有意调你至我军中,你可愿意?”

  第三百二十九章 差遣

  李瑕与蒲择之有相似之处,对时局有相同的判断,在作战时也有默契。

  因此蒲择之提出招揽,李瑕并不意外。

  但他们之间,亦有根本上的不同。

  在收复成都这一场胜仗当中,李瑕也能清晰地看到一个大宋臣子是如何被腐朽的宋廷掣肘,每一步都如此艰难。

  “蒲帅节制四川,我这庆符知县本就归蒲帅调派。”李瑕道:“蒲帅只管差遣。”

  蒲择之脸上不显,却微有些意外。

  他的意思是把李瑕的官职调到重庆府任推官或签判,从此在帐下听用。

  但李瑕应得虽好听,却是不肯离开庆符县的意思。

  李瑕有其靠山,蒲择之遂也不强人所难,沉吟片刻,果然分派了差遣。

  他先是招过亲兵,吩咐道:“去唤杞材来。”

  “是。”

  蒲择之方才向李瑕道:“川西必有恶战,我有意派潼川路安抚使朱禩孙将百姓迁入城中,你协办此事。”

  李瑕拱手应下。

  蒲择之又问道:“你可明白我的用意?”

  李瑕道:“若要以步兵拖垮蒙古骑兵,除了封锁剑门关、箭滩渡,将其困于川西,还需坚壁清野,使其无法在川西获得补给?”

  “此其一也,”蒲择之道:“蜀川战局,所虑者并非阿答胡这等无脑鞑虏;可虑者,乃叛贼汪德臣之辈。

  阿答胡只知劫掳,余玠在时,筑山城、屯兵民于高山要塞,可使鞑虏占不到便宜。然汪德臣立足于汉中,建利州城,筑城积谷,置军屯守。

  可恨余晦继任之后,屡战屡败,川西尽失。叛贼汪德臣掳川西之民至汉中、陕地屯田。至如今,利州粮草充沛、城防巩固,已倚为侵大宋之前沿。

  此番我若不尽快收复成都,等蒙军于成都戍屯成效一显,则再难收复。”

  李瑕听了,便明白过来。

  除了为了坚壁清野、围困蒙军;而从长远来看,人口则是蒙宋在川蜀对垒的重中之重。

  迁徙百姓避难之事,余玠在任时便一直在做,迁了诸多郡所到山城、聚小屯为大屯。

  这也成了余玠的罪状之一,被称为“劳军困民”。

  等到余晦继任,接连大败,蒙军占据川西,百姓根本不及撤走。

  虽然所有人都知道蒙古人喜欢屠城,但除了少部分人能逃走,大部分斗升小民一辈子埋首田垦,哪懂得该往哪逃。

  这些来不及逃亡之人,一部分死于弯刀之下,一部分被汪德臣迁走为蒙军种粮,供应蒙军年年入寇。

  不“劳军困民”,便是这样的结果。

  ……

  李瑕想了想,忽道:“蒲帅,成都城墙残破,川西战火连绵、不利屯田,如今迁百姓入城,往后又要放他们出城种田,难保不再遭洗劫。”

  “去岁兀良合台从云南斡腹不假,蒲帅既筑凌霄城,庆符军又可为蜀南扼住五尺道。蜀南或可为大军屯田之地,只是苦无人口。何不迁川西之民入蜀南。”

  他在地图上点了点,接着道:“我等只须搜集船只,顺泯江而下便可至叙州,再至长江南岸。”

  蒲择之没有马上回答,老眼中泛起沉思之色。

  好一会,蒲择之才应道:“且等歼灭蒙军残部……”

  忽然,有人步入城楼,道:“蒲帅,我同意李非瑜之议,且认为此事宜早不宜迟,当立即迁移川西之民。”

  “杞材来了。”蒲择之从思量中抬起头,道:“说说吧,为何?”

  来的是朱稷孙,他在蒲择之面前站定,拱了拱手,干脆利落抛出了他的理由,道:“我不信刘武仲。”

  ……

  朱禩孙时年四十三岁,字杞材,号南山。淳祐四年进士,先是在京湖为官,曾随李曾伯入蜀,与蒲择之有旧交。

  因此,蒲择之就任四川之后,便举荐了他任潼川路安抚使、兼知泸州,负责泸州、叙州、长宁军的军务。

  朱禩孙正是李瑕的顶头上司。

  此时,他看也没看李瑕,当着蒲择之的面,又道:“刘武仲向来自诩为金人,蒲帅却将箭滩渡托付于他。万一战败,则成都必危……”

  蒲择之摆了摆手打断他,道:“你怕的是他守不住箭滩渡吗?你是不愿他立功。”

  朱禩孙一惊,连称不敢,道:“蒲帅言重了,我绝无此意。”

  “那若让你守箭滩渡,你可守得住?”

  “我有死战之心。”

  “守不守得住?”蒲择之又问。

  朱禩孙略略迟疑,实无信心以同等兵力与纽璘决战。

  蒲择之摆了摆手,叹道:“你们不信北归人,但北人亦曾是你我同族同类,刘整更是不世出之将才,若屡加排挤,岂非大宋之失?”

  看得出来,对这件事蒲择之是深思熟虑过的。

  他也有深深的无奈。

  分明刘整是旷世将才,眼下蒲择之兵力不足,麾下有能力守箭滩渡的也只有刘整。

  然而百年以来之风气,大宋文武轻视北人,军中将领屡屡打压刘整……

  可若是连一条出路都不给北归人,这样下去,南北汉人莫说同心协力,北面汉人一心助蒙古,大宋如何不亡?

  一句“南人归南,北人归北”,遗祸百年。

  这百年积弊压在蒲择之头上,有时他实也不知如何做才好……

  朱禩孙不知如何回答,城楼中安静下来。

  静了一会,李瑕开口道:“蒲帅,我也担心刘整守不住箭滩渡。”

  “连非瑜也不信北归人?”蒲择之问道,“你等皆如此,是要让大宋自绝于北人不成?”

  李瑕道:“大宋只怕已经自绝于北人了。辛弃疾一生所盼,想要收复家乡,结果却郁郁而终。自偏安以来,大宋从未给过北人哪怕一点信心。

  我去过北面开封,见到的北人多不是甘于臣服蒙古,怕是真的对大宋绝望了。朝廷若想用北人,唯有一个办法……”

  “什么?”

  “北伐。”李瑕道:“至少要有北伐的态度,哪怕是摆出想收复故土的样子,而不是言北伐者杀无赦。”

  蒲择之苦笑一声,摇了摇头。

  不可能的。

  事实上,大宋虽还有主战派与主和派,但主战派也只是主张以战抵御蒙古而已。

  北伐?时至今日,敢言北伐者已是整个朝廷的死敌。

  ……

  李瑕看懂了蒲择之眼中的无奈。

  这边三万人守成都,歼一万蒙古骑兵都是捉襟见肘,也只能以一万人守箭滩渡,没有兵力再去增援。

  无论信不信刘整,刘整也是蒲择之能用的最具将才之人。

  李瑕于是又道:“请迁川西之民到蜀南,如此,无论之后战事如何,此战至少可保全这些人口。”

  朱禩孙不再提刘整之事,道:“不错,迁民入城,不如迁至蜀南。”

  蒲择之显得更为疲倦,沉思之后终于颌首道:“你们去办吧。”

  第三百三十章 箭滩渡

  李瑕与朱禩孙下了城楼。

  在城楼之时,蒲择之又向朱禩孙提过李瑕为何会出现在成都,让他不必追究。

  但朱禩孙还是道:“你不听调派,私往敌境。战事之后,上一封请罪的公文给我。”

  他随蒲择之出兵之前,曾征召潼川府路兵马补防泸州神臂城,庆符县民壮也理应在泸州才对。

  且他直管潼川府路,实在没办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至少需要一个交代。

  “是。”李瑕应道。

  朱禩孙虽板着脸,但其实对李瑕并无成见。

  这两年,蜀地接连斩杀兀良合台、阿答胡两位蒙军都元帅,李瑕皆有参与,朱禩孙也是沾了不少功劳。

  公事公办之后,两人开始说起接下来的差事。

  “川西还有多少人口,我暂时也并不清楚,成都府的户籍已于战乱中失查了。”朱禩孙道,“但有个大概的推算。”

  这方面的事李瑕更不清楚,道:“朱安抚请说。”

  朱禩孙道:“端平三年之前,整个四川在册户籍二百五十九万户,大概一千三百余万人。其中川西成都府路占四川人口近半,一百一十余万户,算来是六七百万人。”

  李瑕放眼看去,只见城池残败,寥无人烟,哪有繁华大城的样子?

  朱禩孙也转头看了看,缓缓停下了脚步。

  他忽然开口道:“我是成都人。”

  李瑕也停下脚步,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说这个。

  朱禩孙并非是闲聊,说了这句话之后,语气沉重了起来。

  “端平三年,十月二十四日。阔端带蒙军攻破成都,大书‘火杀’二字,下令屠城。他们将城中百姓五十人为一聚,挥刀乱刺,尸首堆积成山……当时,我就在尸山之下。”

  李瑕有些惊讶,道:“朱安抚,你……”

  朱禩孙摆了摆手,向城中一个方向指了指,道:“就在那边,有个老者一直抱着我。等到晚上,蒙军开始寻找尸山当中的未死者,又是一阵乱杀。

  那老者鲜血淋漓,不停涌入我口中,因他相护,我侥幸未死,夜半逃入城外树林。之后,贺知府权知成都府,录城中骸骨一百四十万,城外者不计。”

  话到这里,李瑕已听到了朱禩孙的声音里的颤抖与哭腔。

  这是一个四旬高官,能让他失态的,也只有这样惨不忍睹的屠戮了。

  因是在下属面前,朱禩孙还是强自镇定,红着眼,努力没哭出来。

  他背过身,看着成都城,缓了缓情绪。

  良久,他才道:“而端平三年之后,蒙军又数次攻入成都府路。二十载……战火、屠城、掳掠,七百万川西百姓……十不存一,想来,也不过仅存数十万人吧?也许有。”

  李瑕道:“想来如此。”

  “十不存一”,只是简简单单四个字,但却是数百万活生生的人被杀成白骨。

  朱禩孙道:“余帅在时,迁川西百姓二十余万往云顶、三龟、紫云、九顶等等诸山城,而这几年,汪德臣大肆挟民入汉中、陕地。数十万人,只怕所余不过半数。

  这般算下来,我等短时间内,至多能召集十余万人。”

  李瑕道:“那便需要大船三百余艘。”

  朱禩孙道:“我会派人寻调船只。”

  “我还担心川西之民不愿跟我等离开故土。”

  “这点你不必担心。”朱禩孙摆了摆手,道:“蜀地二十年罹遭兵祸,民无完居,一闻马嘶,则奔窜藏匿,苦不堪言。蒲帅能派兵领他们迁移,亦是他们久盼之事。”

  ……

  不得不说,蒲择之、朱禩孙官职摆在那,四川安抚制置使与潼川路安抚使做起事情来,不像李瑕这个小知县那么小打小闹,一出手就是大手笔。

  但这当然不是易事,他们甚至不知道还有多少时间能这般劳师动众。

  只希望刘整能挡住纽璘,至少为成都多拖一些时间……

  ……

  遂州,箭滩渡。

  箭滩渡位于后世的遂宁城东,仁里场涪江渡口。

  遂州如今也叫“遂宁”,因东晋大将桓温平蜀后,寓意“平息战乱,遂得安宁”而得名。

  此地西连成都、东邻重庆,位于涪江江畔。

  纽璘率万余蒙军攻重庆,已到了夔门,却听说蒲择之攻成都,只好调头回来,欲与阿答胡会师,夹攻蒲择之。

  他必须再渡过涪江,而要渡涪江,只能走箭滩渡。

  刘整便守在此处。

  另一方面,余玠任蜀之时,把遂州的治所迁到了涪江东北面的山城“蓬溪寨”。因此,遂州城早已败落,城中并无百姓。

  但如此一来,遂州城也无法为刘整支援。

  于是,蒲择之又命都统制段元鉴领兵五千人守灵泉山,与刘整互为犄角。

  灵泉山在涪江东畔,数峰壁立,有泉自岩滴下,流注不竭,故而得名。山上有寺庙名为“资圣院”,后世改名为“灵泉寺”。

  总而言之,这一战,纽璘正面要面对刘整的一万兵力,侧面还要受到段元鉴从灵泉山上居高临下的打击。

  ……

  刘整的一万兵力,一部分是他从京湖带的旧卒,另一部分则是蒲择之从各地抽调给他的,其中便有遂州武信军。

  武信军准备将聂仲由放眼看去,只见越来越多的蒙军纵马而来。

  “蒙军来了!”有人大吼一声。

  聂仲由握着刀,抬眼看向刘整的旗令,见是命令武信军先迎蒙军。

  聂仲由看着正将已领兵上前,于是大喝道:“杀虏!”

  “杀虏!”

  这一战,聂仲由颇有信心。

  他早便听说过刘整的大名,金亡之后,刘整归附大宋,在名将孟珙麾下屡建奇功。

  聂仲由从北地归来,常听人把李瑕与刘整比较,评的多是“虽逊于刘武仲”如何如何。

  事实也是这样,李瑕不过是带十余人拿了个情报回来而已,自然是比不上以十二人夺一城的刘整。

  在聂仲由想来,此战,刘整该展现出其才略,领自己击败蒙军……

  一场大战,从清晨杀到下午。

  聂仲由浑身浴血,只见握刀的手抖得厉害。

  他回过头看去,暗道刘整该把其兵力押上来了。

  但那面令旗始终未动……

  ……

  刘整皱着眉望向战场,有些犹豫。

  武信军的战果比他预想中的要差一些,这种时候把兵力填上去,只怕损失不少。

  然而,战场上已容不得犹豫。

  只在这犹豫的短短时间内,宋军的阵线已出现了混乱。

  如一根弦,绷到最紧之处,箭还来不及放,“嘣”的一声,弓弦忽然断了……

  ……

  “啊!”

  惨叫声中,聂仲由转头看去,只见侧翼突然溃败了。

  “不要逃!杀虏!”

  他犹不甘心,大喝不已。

  然而溃败之势一起,任谁也无力挽回了。

  刘整的令旗已改为撤军,当先领着他从京湖带来的兵马撤向渡口渡河。

  聂仲由身边的兵士也已纷纷转身逃窜。

  蒙骑迅速冲锋,不停以弯刀收割着这些宋兵的性命。

  没有聂仲由期待中的天下闻名的将才的指挥,这一战败得无比地突兀。

  “杀虏!”

  “哥哥,快逃吧!”林子一把抱住聂仲由,大吼道:“败了,已经败了!快走啊!”

  “他娘的!他娘的!”聂仲由只觉怒火攻山,大恨不已。

  然而兵败如山倒,他只能随溃军一起逃去。

  逃着逃着,聂仲由突然一个激灵。

  “林子,我们不能再跟着刘整逃了。快,收拢剩下的兵力,马上去成都找蒲帅……”

  第三百三十一章 满盘皆输

  “王统领呢?王统领!”

  “统领战死了。”

  “几个正将呢?”

  “死的死,逃的逃,上哪找去?”

  “武信军第三指挥的聂将军还在,快,跟他走……”

  涪江两岸,涉江的宋军四散而溃之后,终于有小股的人马开始聚集。

  他们放眼看去,刘整的大旗已越来越远,唯有武信军准备将聂仲由的旗号高插在涪江西面的卧龙山麓,遂纷纷向那边涌去……

  此战,纽璘斩首二千七百余级,宋兵又被江水席卷,死者不计其数。

  大败至此,聂仲由收拢溃兵一千五百余人,连忙领溃军西向成都。

  而纽璘占据箭滩渡,派兵渡河,控制了涪江两岸,也火速领兵赶往成都。

  蒙军骑兵行进迅速,聂仲由只好避开道路,由山林间行军,先往云顶山城。

  蒲择之本还在有条不紊地安排兵力分割阿答胡的蒙军残部,然而东面门户大开,纽璘长驱直入,迅速与成都蒙军汇合。

  战局至此大变,蒙军一举扭转了颓势。

  七月十日。

  从成都逃脱的蒙古宗室“阿卜干”翻身下马,上前抱住纽璘,用力拍着他的背。

  “好!好!多亏了你来救我。”

  纽璘连忙道:“幸好赶得及,宗王没事就好,都元帅在哪?”

  阿卜干长叹一声,道:“宋军偷袭成都,阿答胡战死了,好在脱林带一路护送我逃出来。”

  纽璘听了,转头看向阿卜干身后的脱林带,眼中泛起沉思之色。

  阿卜干知纽璘心意,阿答胡一死,自然要有一个新的都元帅。脱林带趁乱相救,功劳虽大,却远不及纽璘击败刘整的大功。

  阿卜干于是看向脱林带,道:“蒲择之可恶,不停逼杀我等,势不可当。此处距哈拉和林太远,等大汗再定大帅人选已来不及,不如推纽璘为帅,号令诸将,才可破敌。”

  这又是蒙军与宋军的大不同之处。

  宋军一旦主帅战死,只能等朝廷指任新的主帅。

  蒙人没有这许多规矩不谈,领兵打仗的多是成吉思汗家族子孙,或是身边亲近的大将子弟,彼此知根知底。

  比如,去岁兀良合台战死,诸将当即推阿术为帅。

  此时阿卜干一开口,脱林带当即表态,愿奉纽璘为帅。

  新任都元帅人选一定,川西蒙军士气一振,很快便走出了阿答胡战死的阴影。

  纽璘是完全够格任都元帅的。

  他祖父叫“孛罗带”,是成吉思汗的近卫,随窝阔台汗灭金;他父亲叫“太答儿”,追随蒙哥征阿速、钦察等国有功,拜都元帅。

  除了家世不凡,纽璘自己也是屡立大功。他身量极高、相貌英武,远比阿答胡有智略,是最能服众之人。

  之后几天,纽璘并未立刻与蒲择之决战。

  他先是派骑兵收拢川西蒙军残部。

  刘整败得太快,蒲择之尚不及歼灭太多蒙军,很快,纽璘部兵力已达近两万人。

  蒲择之无奈,只好收拢兵力至成都,准备与纽璘决战。

  纽璘却并不与蒲择之决战,反而调过头去,重新攻打灵泉山。

  这一下,完全打得蒲择之措手不及。

  宋军都统制段元鉴领兵五千人驻守灵泉山,本是助刘整守箭滩渡,但刘整一日便大败,段元鉴无力阻止纽璘与川西蒙军汇合,只好继续驻灵泉山,指望能与剑门关互为犄角。

  “关门打狗”之计,屋内的两条狗已经汇合了,眼下只能盼着守住剑门关,不让它们与外面的狗群汇合。

  段元鉴没想到,纽璘竟是先攻灵泉山。

  一旦灵泉山失守,剑门关则成孤军,必守不住。那“关门打狗”之计便成了蒙军把蒲择之围困在川西打了……

  七月十八日,蒲择之才得到纽璘兵逼灵泉山的消息。

  摆在蒲择之面前的选择只有两个,要么增援灵泉山、剑门关;要么放弃成都,沿岷江而下,顺长江回师重庆。

  增援灵泉山,必是中纽璘的计,大军疲于奔命,被吸引至野外决战;然而放弃成都,意味着彻底放弃川西、弃上万将士于不顾,从此川蜀军心一蹶不振。

  思来想去,蒲择之发现只能决战了,他身为蜀帅,没有未战先逃的道理……

  ……

  岷江中游,彭祖山附近。

  此地属成都府路眉州。

  眉州是苏东坡的故乡,在端平以前在册人口七万余户,人口四十余万。

  然而如今眉州已荒废已久,地广人稀……

  半个月间,李瑕随朱禩孙招抚了流民十余万人,领兵带着这些百姓顺岷江而下。

  包括庆符军在内,他们一共有兵力三千余人。李瑕本担心这点兵力无法指挥十余万百姓,但这些惧怕蒙古军屠城的百姓实在听话得很,一路上任劳任怨。

  虽这般说不好,但他们却给人一种如牛羊般能轻易驱赶的感觉。

  七月二十一,李瑕奉令在附近又召集了五千余人回到河谷,却见鲍三上前来,道:“知县,我们捉到几个蒙军探马。”

  “如何捉的?”

  “他们在对岸山上探头探脑,正好搂虎也在山顶瞭望,一箭将他们的什夫长射倒,俘虏了两人。”鲍三道。

  “带过来我审审。”

  这两个蒙卒悍不畏死,不肯轻易开口,李瑕除了用刑,又将二人分开细审,终于对形势有了判断。

  他沉思之后,连忙去见朱禩孙。

  “如朱安抚所言,刘整只怕是败了。”

  朱禩孙大惊。

  他嘴上说信不过刘整,心底未必没有不愿意看到刘整立大功的心思,没想到刘整真的败了,且败得这么快。

  “这……蒲帅还未传令过来。”

  话音未落,朱禩孙身边亲卫赶上前来。

  “安抚使,蒲帅急信。”

  朱禩孙连忙接过信一看,神色又是一变。

  他将信递给李瑕,踱步沉吟起来。

  看过信,李瑕亦感到愈发忧虑,道:“仅看这消息,即可知我军远不如蒙军灵活,他们都是骑兵,突破涪江防线之后直扑成都会合,推纽璘为帅,之后重新东向灵泉山,却已布置好探马观察蒲帅动向。”

  “何意?”

  李瑕道:“纽璘不愿放蒲帅大军归重庆。若蒲帅沿岷江而下,纽璘必定立刻杀回川西,于野外冲击蒲帅大军。”

  而只看蒲择之信上的内容,李瑕隐隐看出,蒲择之是不愿南逃,而非看穿了纽璘的布置。

  由此观之,纽璘的战略嗅觉敏锐,在蒲择之之上。

  朱禩孙问道:“蒙军既已望到我等携民南下,是否会调头来抢?”

  “该不会。”李瑕道:“怎么看,纽璘的意图都是逼蒲帅野战,或等他打通剑门之后围困成都。我担心的是……蒲帅的出路都已被堵死了。”

  这是蒙古骑兵的优势,行军迅捷,蒲择之要应对纽璘,便难上百倍。

  朱禩孙又踱了几步,喃喃道:“我们该尽快将百姓送往叙州,再带船与援兵来接应蒲帅。这样吧,我写封回信到成都。”

  时至今日,刘整一败,宋军已是满盘皆输,李瑕也别无他法,点了点头。

  但当他举步出了船舱,心念一转,忽回头问道:“安抚使,派我去送回信如何?”

  朱禩孙一讶,问道:“成都危如累卵,非瑜要复归成都?”

  李瑕没有过多解释,只是郑重拱了拱手……

  第三百三十二章 逆流

  李瑕回到座船上,当即召了诸佰将议事。

  他并未多说当前的危局。这种事,告诉这些佰将也无益处,只会引得他们不安。

  李瑕只说他要再去成都替朱禩孙传递信件、与蒲择之商议。让庆符军先行回庆符整备,并交代他们回去以后立刻补充兵力练兵。

  之所以这般决定,一是因庆符军此次出来已有半年,长年在外只会越打越少,必须给他们休整、扩军的喘息时间;二则蒲择之有三万人,并不缺这八百人的兵力。

  各个佰将不知形势,纷纷领命,表示一定将百姓安全护送到叙州。

  唯有杨奔请命,要带麾下八十骑沿途护卫李瑕。

  他大概是对局势有自己的判断。

  李瑕想了想,答应下来。

  之后,李瑕接连写了数封长信,嘱咐高明月回庆符交给韩承绪父子。

  高明月没有马上接,低着头问道:“能带我一起去吗?”

  “不行。”李瑕道:“我想让你帮我个忙,我离开庆符太久了,许多事虽有韩老他们在办,终是不放心,有你在,我才能安心。”

  他有些愧对高明月,把这小姑娘带出来,如今却要让她先回庆符。

  但李瑕没办法,他想给高明月、以及更多人安定,而川北安定,川南才有屏障。

  高明月想了想,有些埋怨道:“你就是哄我,知道说让我帮忙,我才不能拒绝你……”

  李瑕抱了抱她,道:“你不必担心我。当时北地那种情况我都能活着回来,如今在大宋境内,在三万大军之中,我至少能保自己的命。”

  “你若死了,我绝不独活。”高明月难得语气有些强硬起来,道:“我大理高家满门忠烈,说到做到。”

  李瑕叹息一声,道:“别信我会轻易死。”

  能互诉衷肠的时间毕竟不多,李瑕将自己对庆符县接下来的构想一股脑地告诉高明月。

  次日清晨,他嘱咐阿莎姽千万保护好自己的未婚妻,便离开了这支队伍……

  ……

  岷江滚滚向南,西岸的驼道上许许多多人正向南涌去,有泸州军、有庆符军,更多的还是面黄饥瘦、拖家带口的百姓。

  置身于这股无穷无尽的洪流当中,看着他们每个人麻木又充满苦难的眼神,李瑕愈发深刻地感受到何谓战乱。

  相比重生之初,他已改变了很多。

  他有了寄托、眷念……而这次认识蒲择之,他或多或少也被其身上的义无反顾所感染。

  逆流而上,穿过人潮便花了近一日。

  好不容易,李瑕终于跨上战马,奔向成都。

  ……

  在杨奔看来,李瑕不该守着庆符知县这个小小的官职,而该投入到蒲择之麾下,往后才能成为朝廷柱石。

  如同贾似道的发迹,离不开孟珙的提携。

  李瑕守着一亩三分地的举动,就显得目光短浅。

  杨奔听得懂一点蒙语,也审过那两个蒙卒,推测刘整已败了。而李瑕决定再去找蒲择之,再次让杨奔感到了叹服、感动。

  李瑕能对蒲择之有这般忠肝义胆,他杨奔才会对李瑕有同样的忠肝义胆……

  李瑕并不知杨奔脑子里满是这种“士”的美德,他满脑子都在复盘整场战役,隐隐约约把握住了一个关键点,只想要尽快见到蒲择之。

  然而,狂奔两日,终于赶回成都,蒲择之却已提兵西向灵泉山。

  李瑕吃了一惊,这正是他最担心的事,连忙赶马飞奔向东。

  ……

  灵泉山。

  段元鉴忧心不已,已连续派人求援。

  蒲择之留在剑门关的守将叫“杨大渊”,如今正面对利州汪德城的攻事。兵力并不足以支援。

  而刘整已逃到青居山城,麾下至少还有四千兵力。但段元鉴屡次派人请刘整支援,始终未得到回禀。

  七月二十五日,纽璘探到蒲择之已提兵东进,当即命麾下大将“石抹按只”领兵攻灵泉山。

  灵泉山一战,段元鉴五千孤军已疲,难敌蒙军,大败。

  段元鉴无奈,只好领残兵奔往青居山城。

  危难之际,他却还不忘通知友军一声。

  “快!去告诉杨都统,灵泉山已失,剑门关已成孤城,守不住了……”

  “都统!蒙军追上来了!”

  混乱之际,副都统韩勇转身大吼道:“弟兄们,随我断后!”

  “韩勇!”

  “都统快走!莫放过金贼刘整……”

  韩勇没说更多,毅然迎向蒙军,力战至力竭,被蒙军斩杀……

  纽璘大喜,一面传令石抹按继续北上,与汪德臣腹背夹击剑门关杨大渊部,另一面下令兵士高悬韩勇之首级,准备迎击蒲择之。

  ……

  段元鉴逃到青居山城,一见刘整,当即大怒,破口大骂。

  没想到刘整毫无愧色,反骂段元鉴愚不可及。

  “箭渡滩之战,我与纽璘鏖战一日不敌而败,这不假。但换作是你,可有把握能鏖战一日?箭渡滩失守,纽璘已与川西蒙军会合。围灵泉山、攻剑门关,是为吸引蒲帅主力出成都救援,你等不知速退以保全实力,贪图战功,陷蒲帅于险地。你等才是祸国殃民……”

  段元鉴盛怒之中,没想到刘整竟还能如此反泼一盆脏水,气得说不出话来,狠狠啐了一口。

  但刘整对局势自有判断,丝毫不理会段元鉴的谩骂,自引兵回重庆府。

  在他看来,等战事之后,谁败得最惨、损失最多,一目了然。

  ……

  对于宋军而言,战局几乎是如山崩地裂般直转急下。

  灵泉山一被攻破,剑关门守将杨大渊已无力面对两面夹攻的兵力,被蒙军击溃,只好率残部逃往大获山城。

  汪德臣当即派精锐骑兵增援纽璘部。

  至此,蒲择之已被包围在成都平原,关口要塞尽失。

  幸而蒲择之反应快,立刻带兵回成都,试图守着残败的城墙与蒙军决战。

  纽璘却不急着决战,指着地图道:“我们先破成都东面的云顶山城,截断蒲择之的归路,将他咬死在成都……”

  ……

  此时,李瑕才刚刚策马奔进蒲择之军中。

  在利州,汪德臣的兵马终于与纽璘汇合,得知了成都之战的详情。

  一年损失了一个都元帅,作为攻蜀总帅,汪德臣也担不起这般重责,飞马将信报传于哈拉和林,请蒙哥汗定夺……

  第三百三十三章 云顶城

  成都城东五十余里。

  李瑕大步进入蒲择之军中,放眼看去,只见士兵疲惫不堪,士气低迷到了极点。

  再进到大帐,只见蒲择之正坐在地图前推演,显得愈发苍老。

  “蒲帅。”

  “非瑜竟又回来了?”蒲择之抬头看了李瑕一眼,复又低下头去。

  李瑕递过朱禩孙的信件,道:“朱安抚说,他会尽快从叙州、泸州带兵来接应蒲帅。”

  蒲择之看过信,随手收了,道:“幸而将川西百姓迁至蜀南了……你们所言不错啊。”

  李瑕看他情绪低沉,不由劝道:“蒲帅不必过于忧虑,暂时而言,伤亡还不算大。”

  “但局势已满盘皆输了。”

  蒲择之复低下头继续推演,嘴里喃喃着。

  “回想起来,哪怕一开始决战于野也好,当时纽璘才接手,我以三万人对阵两万蒙军,未必没有胜算。

  但纽璘会合川西蒙军后,连破灵泉山、剑门关,已打通了与利州汪德臣部的联络,还确立了其在军中的威望。

  而我只能率步兵跟在骑兵后面,眼睁睁看着各地守军被各个击破。疲于奔命……疲于奔命。”

  李瑕理解蒲择之的无奈。

  纽璘打得又猛又稳,进退自如。

  谁又能想到,斩杀了阿答胡之后,蒙军还换了一个远胜阿答胡的统帅?

  “这也是无可奈何之计,他是骑兵,我们是步军,决战权在他。”

  蒲择之推演兵棋的手有些抖,缓慢地又将兵力推回成都。

  李瑕问道:“蒲帅打算重回成都?”

  “否则还有何处可去?”蒲择之道:“蒙军紧缀不已,高举韩勇首级,步步相逼。我军将士疲弊,此时若转回重庆,必被其击溃。”

  李瑕伸手在地图上一点,问道:“成都残败,不足为守。不如,放弃成都,去云顶山城如何?”

  云顶山城就在成都城东一百里,距此地五十余里。

  这是余玠在十四年前修筑的山城,雄踞云顶山顶,借峭壁为城垣,易守难攻。

  蒙军攻下成都后,两三年来,一直没能攻下云顶城。

  若说蒲择之的“关门打狗”之计已经败了,现在云顶城则已成为屋中最高的桌子,蒲择之应该尽快爬上这张桌子,防止被狗群嘶咬。

  然而,蒲择之竟选择过云顶山城而不入,李瑕颇为不解。

  蒲择之显然有他的顾虑在,开口道:“并非未想过,但云顶山城数年来受蒙军围困,粮草已尽。姚城守与我商议,言三万大军登城,必无粮草供应。不如守着成都,与云顶互为犄角,引为支援。”

  李瑕道:“但我观纽璘打仗,万一先攻云顶……”

  话到这里,忽听帐外有人道:“蒲帅,营外有溃兵来投,自称是武信军准备将聂仲由,领了一千三百人。”

  听到“聂仲由”这个名字,李瑕不由转了转头。

  “蒲帅,这是我的旧识,我去迎他吧?”

  “竟是非瑜旧识。”蒲择之平平淡淡应了一句,似早就知晓这事,道:“去吧。”

  ……

  故友相见,一番寒暄不提,李瑕见过聂仲由,见真是他来了,才引他见蒲择之。

  聂仲由一见李瑕就有些红了眼眶,到了蒲择之面前,提起箭滩渡之败,更是神色激动。

  然而,他这一路而来,所经历之困厄却远不仅如此。

  “末将欲引兵至成都见蒲帅,然而蒙骑四出,封锁道路,我等只好遁走山林,一路辗转。军中粮尽,士卒饿死两百余人好不容易才到云顶山城。没想到云顶守将姚世安不许末将入城。幸而今晨在山林间见蒲帅大军过境,这才追来……”

  聂仲由显然有控诉姚世安之意。

  蒲择之面沉如水,却并不多说什么,只吩咐人马上给武信军备食。

  末了,才对聂仲由道:“云顶城粮草不多,姚城守为人谨慎,或是恐蒙军派了细作,故而未让你入城,你先带将士们就食吧。非瑜,你陪着他们。”

  ……

  从大帐中退下来,聂仲由、林子许久未见李瑕,此番相见自是激动非常,絮絮叨叨问了许多。

  “小郎君竟是知县了?!啧啧,这般年少的知县,大宋朝开国以来……我也不知有没有过。”林子又转头看向聂仲由,问道:“哥哥,有吗?小郎君是最年轻的知县吧?”

  聂仲由不答,看着李瑕道:“临安那些人空口白牙,论你北上奇功,竟言相去刘整甚远,他那等人也配。”

  “好了。”李瑕道:“先吃点东西吧你们。”

  “可恨者不仅刘整。”林子大口嚼着干粮,嘴里愤愤道:“还有姚世安。”

  提到姚世安,聂仲由也是脸色一沉,重逢的喜悦又消减不少。

  “我真不明白,蒲帅为何不罚姚世安?”

  李瑕隐隐觉得姚世安这名字有些熟,拍了拍两人的肩,起身道:“你们先吃着,我去打听些事情。”

  他穿过营帐,一路问人,找到蒲黼。

  “非瑜竟是回来了,好胆气。”蒲黼正忙着清点粮草,一见李瑕便打了个招呼。

  “想向蒲钤辖打听些事,云顶城姚城守……”

  蒲黼抬了抬手,道:“方才之事我亦听说了。但眼下这大战之际,还能罚一方大将不成?万一乱了军心又如何是好?”

  李瑕问道:“云顶城真没有粮草?”

  “此事,如何说呢。”蒲黼皱了皱眉,沉吟道:“当年,余帅修筑山城,有一条重中之重便是‘积粟以守之’,这些山城上都是能屯田的,粮草必然有。但云顶城最多不过能屯兵九千,难以供应三万大军也是真的。

  纽璘已打通剑门关,有了利州的补给。反之,大军若守云顶,只需被围上月余便断了粮,如何坚守?”

  李瑕又问道:“若是纽璘先攻云顶,断蒲帅归路,又如何是好?”

  “岂是那般容易的?”蒲黼道:“云顶城险峻,易守难攻。成都陷落了两三年,云顶城尚且屹立不倒,今有父亲三万大军在侧,更不会被轻易攻下。”

  说到这里,他苦笑道:“父亲是思虑过的,守成都,与云顶城互为犄角,这是如今唯一的办法了。”

  李瑕想了想,又问道:“我觉得姚世安这名字耳熟,却想不起在哪听过。”

  “非瑜自是听过,你可是姚世安的政敌。”

  “政敌?”李瑕一愣。

  蒲黼道:“当年,正是姚世安搜罗余帅之罪状呈给谢方叔。”

  这般一说,李瑕便想起来了。

  他在临安之时,确实听过谢方叔构陷余玠的内幕。

  宋军有一个弊政,叫“举代”,意思是谢任的统帅可以推举一个人代自己的官职。余玠一心革除弊政,在姚世安被举代为云顶城守后,余玠亲率三千人到云顶山,欲让人取代姚世安。

  姚世安拒绝余玠率部登城,至此,余玠“威名顿挫”,双方积怨渐深。

  而姚世安与谢方叔是世交,遂收集余玠之罪证呈于谢方叔。谢方叔本就与赵葵有怨,余玠又是赵葵一力提拨,遂逼杀了余玠。

  姚世安当年就敢不让余玠登城,如今蒲择之刚就任、威望远不如余玠,加之还是新败。这次不能登云顶城,只怕不像他所说的只是粮草问题。

  李瑕思忖着这些,谢过蒲黼,再去找蒲择之。

  ……

  纵观成都之战,李瑕感受到蒲择之在战略大局上几乎已做到最好,但在小战场,其麾下各将显然出了太多的问题。

  刘整箭滩渡大败、段元鉴灵泉山大败、杨大渊剑门关大败……

  当然这远不止是蒲择之用人不当的问题,其中有太多宋朝廷留下的弊政。尤其是蒲择之上任不久,确实也没有太多能独当一面的人才。

  现在,战局急转直下,云顶城已成关键,但姚世安的举动却再次让李瑕预感到,云顶只怕要成为下一个箭滩渡、灵泉山、剑门关……

  第三百三十四章 叛将镌名

  聂仲由听得号角声,知道蒲择之要起军往成都了,忙点起麾下一千二百余人,等候军令。

  不多时,却见李瑕纵马而来。

  聂仲由见他是从中军过来,连忙上前问道:“不知蒲帅安排武信军跟在哪个方位?”

  李瑕也不下马,拿出军令,道:“奉蒲帅令,武信军暂归我统领,增援云顶城。”

  聂仲由微微一讶,只因是李瑕过来,也不多问,抱拳领命。

  李瑕这边还有杨奔的八十余骑兵,两边聚在一起,凑成一千三百人,径直与蒲择之大军分走两个方向,往云顶城而去。

  一路走向东面深山,李瑕先命杨奔往前攀高探望,才与聂仲由商谈起来。

  “眼下这局面,我有些看不懂。”聂仲由道。

  “牵扯的不仅是战局,还有政局,你难免有些疑惑。”李瑕道,“先说战局,剑门关一失守,蒲帅大军已被困于川西。这你明白?”

  “明白。”

  “川西难守,唯有成都残城、云顶山城可凭地势挡蒙军攻事。”

  “这我亦明白。”聂仲由道,“我不明白的是,蒲帅为何过云顶而不入?”

  “云顶城粮草不足以长期坚守,成都城内还有些粮草,蒲帅不愿弃成都,这是其一。”李瑕道:“其二是,只怕是姚世安不愿迎蒲帅入城。”

  聂仲由有些惊讶。

  “姚世安把武信军拒于城外,若说是担心其中混有细作,勉强说得过去。但岂敢拒堂堂蜀帅登城?”

  李瑕抬手虚按了一下,道:“小声点,此事万莫声张,万一传出去,对蒲帅威望是个重大打击。”

  “这……姚世安为何如此?”

  “蒙军占据成都近三年,云顶城始终坚守,大宋才有收复成都的希望。若三万大军入驻,粮草告竭,一旦云顶城被拖垮,那往后更无收复川西的可能了。不若与成都互为犄角而守。”

  聂仲由道:“守得住才行!宁可牺牲大军、也要保云顶城不失?我看分明是姚世安存了私心!他这般作派,岂有支援蒲帅之意?”

  “五年前,姚世安便敢拒余帅登城,何况如今蒲帅一入城,云顶城必成纽璘强攻之目标。姚世安镇守蜀地已久,资历极深。战事在即,蒲帅为大局考虑,不敢动他。”

  “但我等这次再去云顶城是……”

  李瑕道:“我对蒲帅说,以纽璘稳扎稳打的打法,只怕不会轻易与大军决战。很可能先攻云顶,断大军归路,不得不防。”

  “正是如此。”聂仲由道,“一旦云顶城先破,大军真就完了。”

  李瑕声音低了些,道:“但私心里,我觉得宁可壮士断腕,不可遗祸无穷。”

  聂仲由一愣,问道:“你是说?”

  李瑕没有明确回答,只是抬头望向那高耸入云的大山,随口道了一句。

  “我与蒲帅不同,行事没那么多顾忌。”

  ……

  云顶山东面山脚下,纽璘已驻军于此。

  “都元帅,怎还不攻城?”脱林带道:“赶紧把这破城拔了,别让宋军逃了。”

  纽璘不急,道:“宋军走不了,我已派轻骑四处打探,蒲择之敢带兵逃,我们随时可以拦住。”

  “那这山城总是要打,盯着看还能打下来?”

  “哪有那么好打?这可是云顶城,打了多少年都没打下来。”纽璘道。

  脱林带大奇,问道:“那都元帅到底是什么意思?”

  纽璘喝了一大口酒,笑道:“看着吧。”

  不多时,有蒙卒带了个汉人进来。

  “小人姚逸明,见过都元帅。”

  这姚逸明不会说蒙语,自有通译为纽璘翻译。

  纽璘仰了仰下巴,让蒙卒扶起姚逸明。

  “韩勇的人头你们看到了,这就是敢反抗大蒙古国的下场。”

  “是,是,都元帅说的对,小人的叔父一直被宋廷排挤,早有投身大蒙古国之意,此番愿献城投降。”

  纽璘转头看向脱带林,脸上笑意愈浓。

  只听姚逸明又道:“但云顶城其余宋将,如孔仙、萧世显等人,冥顽不灵,不肯投降。家叔打算明夜设宴,杀此二人,迎都元帅入云顶城……”

  ……

  云顶城。

  云顶城乃“川中八柱”之一。

  它东临沱江,一片悬崖峭壁;西面,南面是鱼脊似的山岭作为屏障。唯有北面有山路上山,可谓易守难攻。

  北城门建在七星岩的断崖绝壁之处,又建了一个瓮城,以巨大的条石筑成,牢不可破。

  瓮城的大条石上,镌刻着一行小字。

  “皇宋淳祐己酉,仲秋吉日,帅守姚世安改建。”

  姚世安正站在此处,愣愣看着这行字。

  这是他毕生的荣耀,他与云顶山城曾为大宋立下了汗马功劳。

  六年前,蒙古大将旭烈兀率四万铁骑直扑云顶,派人上山招降,姚世安与孔仙、萧世显杀其来使,以示死战。蒙军以毒箭、烈火攻城,宋军拼死抵抗,杀得血流成河,终于击溃了旭烈兀的大军;

  三年前,蒙军攻打成都,云顶守将之一的吕达率兵五千,以及两万义军支援成都,两万五千人悉数战死,无一人投降……

  筑城十四年以来,大大小小战役无数,云顶城依然屹立于高山之上,蒙军在此战死近三万人,发出“不战而自守”的感慨。

  这些,皆是他姚世安曾引以为傲之事。

  但如今,他只觉太累了,守了这么多年,蒙军依旧源源不绝。而蜀帅从余玠、余晦,换成了蒲择之,蜀川局势却一日坏过一日。

  蒲择之收复成都,也曾给姚世安带来过狂喜,然而转瞬之间,局势又崩坏至此。蒲择之必败,这已是摆在眼前不争的事实。

  由狂喜陷入绝望,姚世安突然觉得,自己受够了这一切。

  再守下去又能如何?如韩勇一般,人头被蒙军挂在旗杆上不成?

  退一步万说,就算一时能守住,但谢方叔已去相,功劳再大,又岂能升迁?

  降了罢了,往后过些安安稳稳的日子。

  这念头一起,便再也没能压下去……

  姚世安凝视着石门上的刻字,在心里与前半生告了别……

  “城守!有兵马来了!”瞭望台上,有士卒忽大喝了一声,“看旗号,又是武信军来了。”

  姚世安皱了皱眉,有些不悦。

  他大步向瞭望台上走去,只见那如刀仞般的山道上,一支兵马逶迤而来。

  ……

  云顶城内,孔仙正凝视着地图思忖着战局。

  他是御前右军统领,兼潼川府路都统使司修城提振官。

  这官职不小,但他与萧世显一样,都是利州将领。

  利州失守之后,他们退守川地,被余玠调到云顶驻守。

  这其中,自然有余玠不放心姚世安的缘故。但余玠已死,且这几年来战事不断,孔仙、萧世显都尽力不与姚世安有所冲突,而是合力守住云顶城……

  “将军,武信军又到城外了,正与姚城守在北门对峙。”有亲兵来报道。

  “对峙?”孔仙愣了愣,道:“姚城守不是让他们到成都觅粮吗?”

  “这次说是奉了蒲帅之令,入城增援。”

  “是。但城守说,云顶城兵力充足,让他们到成都增援蒲帅。武信军不肯走,与城守起了冲突,甚至扬言说……说要攻城。”

  孔仙不由皱眉,道:“我去看看。”

  他起身向外走去……

  前两日,蒲择之领大军欲登云顶,姚世安认为山城存粮不足以供应三万大军,提议与成都互为犄角而守,蒲择之答应了。

  孔仙也认为这是从大局考虑。

  至于武信军来投,姚世安拒而不纳,说是让他们到成都找粮,这也是说得过去之事。

  但今日之事显然有些蹊跷。

  孔仙一路到北城门,只见姚世安领兵正站在城头,手持长弓,一副据城而守之状。

  “尔等果然是蒙军细作!”

  城下有人喝道:“姚世安,你连蒲帅号令都不遵,反了不成?!”

  “安知尔等是真是假……”

  孔仙眉头皱得愈深,大步赶上城头。

  姚世安连忙拦了拦他,道:“万莫信他,蒲帅才走,武信军便去而复返,安知不是蒙军派来的。”

  孔仙还未回答,忽听城下又喊了一句。

  “可是孔、萧两位将军到了?我乃庆符知县李瑕,曾扳倒谢方叔,恐是因此,姚城守不愿放我入城,但战事在即,请孔、萧两位将军以大局为重!”

  一句话,姚世安勃然大怒,转头吼道:“你血口喷人!本将根本不知你就是李瑕!”

  孔仙站到城垛边看去,只见一个高挺的身影已站在城下……

  第三百三十五章 顾全大局

  只听李瑕喊出名字以及与谢方叔的恩怨,孔仙已不信姚世安那“担心是蒙古细作才不放武信军入城”的说法。

  但他又想,大战在即,蒲帅派一个与城守姚世安有党争之人前来增援,于时局有何益?

  脑中念头才过,忽听有人大喝道:“开城门!”

  却是萧世显已大步赶来,也不上城墙,而是径直命人打开城门。

  城头上,姚世安勃然大怒,很快,怒意又化作怨念。

  当年余玠千方百计要派人替顶他的世职,又安插孔、萧二人至云顶城掣肘。

  如今萧世显一听扳倒谢方叔的李瑕来了,便立刻下令开城,其中针锋相对之意已昭然若揭。

  “你们既如此排挤,那便休怪我投降蒙人了。”心中这念头一起,姚世安才觉得气顺了些。

  他掩起眼中的怨恨之色,讥笑一声,按着佩刀下了城头……

  ……

  城门处。

  萧世显神色冷峻,向李瑕一抱拳,自报家门。

  “保义郎、利州驻扎、御前摧锋军统制、潼川府路兵马副都监,萧世显。”

  “见过萧将军。”李瑕从城头上收回目光,透过缓缓打开的城门看向站在那的萧世显,拱手道:“我奉蒲帅之命增援云顶城,军令就在姚城守手中,绝非蒙古细作。”

  他回过身,一指山路上排成长长一排的武信军,又道:“此皆我大宋将士。”

  萧世显道:“我知道,入城再谈吧。”

  他喝令麾下亲卫拦开道路,与李瑕并肩向城内而行,却不再开口。

  这人显然话不多。

  那边姚世安带人下了城头,道:“本将还在核验信令,萧将军竟如此急切?”

  萧世显是客将,放李瑕入城有些越权,于是微微侧过头,避开姚世安那锐利的眼神。

  先开口的是李瑕。

  “不知姚城守核验好了吗?”

  姚世安道:“本将在问萧将军,还不该你答。”

  “那我也想问问姚城守。”李瑕道:“若非军令有假,为何不放我入城?云顶城供应不了三万大军粮草,这一千三百援军的粮草也供应不了吗?”

  姚世安惊怒于李瑕如此放肆,脸色一沉,冷冰冰道:“本将镇守云顶十余年、血战数百场,还轮不到一介黄口小儿指手划脚。”

  “这功劳只怕并非姚城守一人所有。”

  李瑕丝毫不肯退让,迎上姚世安的目光。

  两人针锋相对,场面一时竟是僵在那里。

  孔仙不愿还未开战便先起内讧,连忙赶上前,道:“李知县莫再说了,姚城守行事谨慎,多盘问几句罢了。”

  说罢,孔仙看了李瑕一眼,眼神有些责怪。

  李瑕入城之后这几句话,质疑一个战功赫赫的守将,在他看来已太过没分寸了。

  不想李瑕见了他的眼色,竟还不肯低头,依旧直视姚世安。

  孔仙忧虑不已,又向萧世显道:“你也是,一时半刻都等不得吗?还不向城守赔罪?”

  萧世显虽还板着脸,但还是道:“是,姚城守勿怪。”

  孔仙这才勉强笑了笑,继续缓和气氛。

  “有增援是好事,大家都是大宋将士,些许小事,一笑泯之罢了。大战在即,正该同心协力,合力应敌。”

  不得不说,在余玠与姚世安积怨之下,云顶城还能屹立十余年,只怕是多亏了孔仙在其中的转圜。

  顾全大局,居功不小。

  姚世安也不知在想什么,终是冷笑一声,随手将手里蒲择之的军令抛给孔仙,道:“让他们增守小东门,别在城中乱逛。”

  说罢,他扬长而去。

  李瑕看着姚世安的背影,不由目露沉思。

  他隐隐觉得,姚世安架子颇大,本不该是能这般轻易退让才是。

  “为何呢?”

  ……

  “城守,小姚将军率探马回来了。”

  “让他进来吧。”姚世安道:“你们几个,守在外面。”

  姚逸明压低声音,道:“蒙人已答应了叔父的条件。”

  姚世安“嗯”了一声,收拾着屉中的金银,语气愈发平淡,喃喃道:“是宋廷逼我至此。先罢谢相,又遣奸党入蜀迫害于我,欲给余玠这误蜀的罪人翻案……是宋廷逼我至此。”

  “叔父呐,事到如今,莫想这些了。”姚逸明急道:“准备献城吧。”

  “那就做吧。”姚世安想了想,推开门,招过一个亲兵,吩咐道:“让张威来见我。”

  ……

  张威是姚世安麾下将领。

  他与在马湖江大败的张实是同乡同族。

  当年余玠与姚世安积怨,张实得余玠重用,张威则在姚世安麾下,哪怕如此,也并未影响张实与张威之间的交情。

  他琢磨了一日,这次刚见姚世安便道:“城守,我在想,我或许可以利用与张实的关系,为蒙军拿下叙州、泸州?等助蒙军拿下云顶城,我们便提议巧夺叙、泸,再断蒲择之一条断归路,如何?”

  姚世安淡淡瞥了张威一眼,心底有些鄙夷他这种上赶着的样子。

  “等成功献了城再说吧,眼前先顾好,你再想往后的功劳。”

  张威赔笑道:“城守既已有了决断,此事还有何难?”

  “此处是云顶城,多的是为了抗蒙连命都不要的蠢货!”姚世安正色道,“目前为止,愿随我等投降的,唯有你我心腹兵马千余人,不得不慎。”

  “但只要杀了孔仙、萧世显。城中宋兵必乱。再接应蒙军入城,哪怕只有五百蒙军,足矣。”

  张威说着,又问道:“末将只不明白,为何放姓李的小子带武信军入城?万一再生枝节……”

  姚世安道:“当时再争执下去,万一引孔、萧二人起疑,反而误了大事。”

  “是。”张威道:“这顾忌也有道理,且容他一两日,反正进了城都是死。”

  姚世安点点头,安排起来。

  “这样,我明夜设宴伏杀孔、萧二人。张威,你独守北城门,替蒙军开城门;逸明,你安排刀斧手。”

  姚逸明不由问道:“叔父何不把那姓李的也请来,一并杀了?”

  姚世安沉吟片刻,道:“李瑕……那么咄咄逼人……为何呢?只怕是故意要与我起冲突……试探于我?”

  张威与姚逸明对视一眼,不明白姚世安在想什么。

  “叔父?”

  “派三百人看住武信军,别让他们离开小东门。”姚世安道:“明夜,不必请李瑕来。”

  “为何?”

  姚世安道:“蒙军入了城,自能歼灭武信军,没必要多此一举。”

  话虽这般说,他其实还有一层顾忌。

  姚世安多年为将,又深陷党争之中,最是嗅觉敏锐。他隐隐从李瑕身上感受到一种危险的气味,因此不愿这人靠近自己。

  说来可笑,他甚至觉得李瑕是故意想激怒他,趁冲突一起,拔剑相向。

  这很荒唐,姚世安明明知道李瑕不可能发现他暗通蒙古之事。

  “不可能的。”他喃喃道……

  ……

  次日,云顶城小东门。

  东面城墙沿悬崖而建,城墙下山势陡峭,石岩四绝,天然险固。

  此处正对着金堂峡,可看到峡谷中奔流不息的沱江。

  李瑕已将武信军安置妥当,正看着远处沱江,也能远远看到江边铺天盖地的蒙军营帐。

  聂仲由走到他身旁,叹息道:“如此地势,难怪旭烈兀四万大军也攻不下。”

  “我听说过一句话。”李瑕道,“最坚固的堡垒往往先从内部被攻破。”

  “从内部被攻破?何意?”

  “没什么,只是恰好想到了。”

  聂仲由脸色郑重了些,问道:“看出来了吗?孔仙对你有所不满。”

  “嗯。”李瑕道:“他怪我不该与姚世安针锋相对。朝廷有朝廷的规矩,我官小且是客军,才到云顶城便与守将起冲突。他怕乱了大局,不高兴再所难免。”

  “姚世安本就倨傲,我们进城后却还惹得孔仙不喜。”聂仲由转头望向驻立在小东门城门处的士卒,道:“只怕要一直被闲摆在此处了。”

  “无妨。”李瑕道:“我是故意激姚世安,他没真动怒才是奇怪。”

  “激他?为何?”

  ……

  另一边,姚世安有条不紊地布置起来。

  他安排人手看着武信军,不让其误事;布置由张威今夜守卫城北,准备为蒙军开城;埋伏好刀斧手,宴请孔仙、萧世显。

  终于,入了夜。

  孔仙、萧世显分别只带了四名亲卫,到了姚世安的住处。

  “姚城守,战事在即,酒宴就不必了。”孔仙一进堂便道,“若是有破敌之策,随时召我们吩咐便是。”

  姚世安道:“商议如何破敌是其一。另外,昨日我与李瑕有些小冲突,担心你们误会。”

  萧世显径直落座,道:“我只管守城,不必对我解释。”

  孔仙忙道:“姚城守莫怪。”

  “哈哈,无妨,萧将军这性子我知道。”姚世安道:“并非是我为难李瑕,而是他年轻气盛,不知好歹……孔将军,你也听到他说的那些话,何等狂妄?”

  “是,是。”孔仙道:“但这些纷争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外虏当前,该是合力破敌为重。”

  “你总是这般说。”姚世安摇着头,苦笑道:“但你从不管我委不委屈。”

  孔仙微讶,道:“不过是个年轻人些许气话,何必再放在心上。”

  “我说的,可不止是个李瑕。余玠派你二人到云顶,岂非是故意针对我?”

  “姚城守何出此言?”孔仙道:“这些年来,我与萧将军几时拂逆过你?”

  姚世安道:“是吗?当年击退旭烈兀,战报上你二人缘何排在我前面?”

  萧世显终于不耐,“啪”地一声把手中筷子拍在桌子上。

  “川中战火连绵,百姓水深火热,你食君之禄,尽日叫屈,有完没完?!”

  “萧世显!”姚世安倏然起身。

  萧世显冷冷道:“我忍得够久了,休再聒噪,有正事就说,若又是只些长舌闲话,不如放我去守城,你们自喝酒吃菜。”

  “好啊,好啊。”姚世安指了指萧世显,向后退了两步。

  萧世显转向孔仙,道:“你又要说合力抗敌,自与他说,不必理我……”

  “噗!”

  话音未落,一柄匕首刺入萧世显的背脊……

  第三百三十六章 腐肉

  这日是七月三十,夜里月光黯淡。

  依稀的一点夜色中,云顶城更显险峻。

  十四余年来,近三万蒙军埋骨此处,却从未攻陷过它一次。

  北门前,上山的道路呈鱼脊形状,走在这条路上,仿佛脚下便是深崖。

  脱林带仅带一千余人,偷偷攀上山。

  这等险要道路,他也暗暗心惊,幸而山旮旯处有姚世安布置好的亲兵接应,之后又匍匐着身子向前,联络张威开城门。

  脱林带忍不住舔了舔唇,俯下身来,远远望着城门处的动静。

  终于,只听得“咯咯”的响动声,城门缓缓被打开。

  “进城。”脱林带低声喝道。

  若非有守将投降,蜀中山城至今几无被蒙军攻克,使他不由得有些激动。

  他看到冲在最前方的士卒冲进了城门。

  稍待了片刻,一切平静。

  脱林带也抢进城门,抬头看去,只见前面瓮城门也已打开,蒙军正在控制瓮城。

  他这才舒了一口气。

  没有埋伏。

  控制了瓮城,云城顶也可以算是拿下了。

  紧接着,只听前方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城内显然有不少人马向这边赶来。

  远远有人大喊道:“末将姚世安迎大蒙古国将军入城!”

  脱林带大喜,亲自登上瓮城城头,向城中望去……

  ……

  云顶城内。

  萧世显低着头,看着胸口处的匕尖以及汩汩而流的鲜血,表情有些茫然。

  这些年,他经历过太多箭簇横飞、烈火冲天的战场。

  一次次的尸山血海他都趟了过来,从未倒下。

  连旭烈兀这样不可一世的蒙古宗王也曾在他面前折戟惨败。

  但没想到,最后他不是死在蒙人的弯弓之下,而是殒命于同袍之手?

  萧世显张了张嘴,问道:“你……为……何?”

  “够了!”姚世安吼道,“够了!去死吧!”

  他似乎恐惧濒死的萧世显还会再扑上来,立刻又向后退了几步,大吼道:“杀了他们!”

  “保……护孔将军走!”

  至此时,萧世显与孔仙身后的几个亲兵才反应过来,纷纷提刀上前相护。

  那边姚世安埋伏的刀斧手也杀进来,双方战作一团。

  姚世安不再有当年杀敌的勇气,再次退了几步,向姚逸明道:“杀了他们,拿他们的首级到城门,我先去迎蒙军。”

  他不愿穿过正在厮杀的大堂,避入后堂,匆匆离开。

  ……

  堂内,孔仙才扶住萧世显,低头看去,只见萧世显断了生机,唯有一双眼还瞪着,满是愤怒与不甘。

  孔仙悲从中来,但还未哭出声音,背上便挨了一刀。

  他闷哼一声,拔出萧世显身上的匕首,扑向身后那名刀斧手,匕首猛戳。

  混乱中,又有刀斧手向他逼上来。

  忽听“嘭”的一声巨响,前堂大门处传来几声惨叫。

  “孔将军!”

  孔仙转头看去,只见聂仲由领着数十人大步抢上来……

  ……

  城北。

  脱林带登上瓮城城头后,张威也连忙跟过去。

  他不敢离脱林带太近,只是弯着腰,忍不住向通译问道:“城内那蒙语在说什么?”

  “在说‘末将姚世安迎大蒙古国将军入城’啊。”

  张威道:“那不是姚将军的声音,他也不会说蒙语,也许是……”

  话音未了,城内那队人赶到五十步的距离,突然扬起弓弩,向城头放箭。

  箭矢声一响,城头上当即有蒙军栽倒,惨叫不已。

  “杀啊!”

  张威大惊,身上猛地挨了一下,被两个蒙卒按倒。

  脱林带大怒,吼道:“你们敢骗我?!”

  不等通译说话,他自己已想明白,不是姚世安设计埋伏他,否则他一进瓮城就要遇到埋伏。

  只能是姚世安事败了,有城内守将临时反应过来了。

  “额秀特!拦住他们!守住!”

  脱林带已顾不上张威,命人将他押下去,拔出弓箭,射向宋军。

  ……

  北城门与瓮城门都在七星岩的断崖绝壁之下,地形狭窄。

  而瓮城之中是张威的三百余人,蒙军进城了四百余人,刚刚抢占了城头,一半守着北城城头,一半守着瓮城城头。

  还有六百余人挤在北城门外。

  若是再给他们一点时间,他们就可在城内摆开阵势,此时却只能穿过城门才能上阶梯支援翁城城头上的蒙军。

  “放箭!”

  来不及考虑太多,脱林带已下令放箭。

  至少,他还有两百人占据了瓮城城头的地势之利,可以凭借弓箭的优势。

  “嗖!嗖!嗖……”

  这边的蒙军的箭矢居高临下射向宋兵,那边七星岩上也有宋军的火箭射下,点燃了瓮城城头上堆积的稻草。

  火势猛地窜起。

  两轮箭雨过后,宋军已冲向内城墙,有人冲向城门,堵住城门处冲上来的蒙军。有人冲向石阶。

  “守住云顶城!”宋军大喊。

  “抢下这个山城!”蒙军大喊。

  仅仅在片刻之间,血迹已在内城墙的石阶上汇聚,顺着石阶向下流淌。

  血流滴在石头上的嘀嘀哒哒声很轻,完全被掩盖在杀响声之下。

  ……

  石顶城内。

  孔仙背上的血也不停流淌下来,滴在石板路上。

  “聂将军……你怎会来?你怎知姚世安叛变了?”

  聂仲由没有回答,只是扶着孔仙向外走去,道:“快!李瑕已带武信军去守城门。请孔将军速去调派城中守军。”

  孔仙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脚步也不由加快。

  聂仲由满眼是焦急,后怕不已。

  ……

  他根本就不知姚世安叛变了。

  李瑕也不知。

  但哪怕不知姚世安叛变,他却还是极坚决地要拿下姚世安。

  李瑕的原话是“我们要的是一个保证能与蒲帅互为犄角的云顶守将,姚世安绝对做不到。只这一条,就够了。”

  “只这一条就够了?”

  当时,聂仲由完全愣住……

  “不错。”李瑕道:“所以我要来云顶城,所以我想要激怒姚世安。莫说怕与姚世安起冲突,我根本就没打算让他继续镇守云顶城。”

  “可这……”

  “若我是你,箭渡滩大战之前,察觉到刘整战心不坚,我必取刘整而代之。”

  “胡说什么?你根本无权更换云顶守将。”

  “有。”李瑕道:“蒲帅除了让我增援,还让我全权负责云顶城防务。应机行事,关键时可取代姚世安。”

  “不会吧?哪怕是蒲帅亲至,也未必敢如此行事。”

  “我有蒲帅的信令。”李瑕道:“我打听了,今夜姚世安邀孔仙、萧世显赴宴。我们趁此机会,拿下姚世安。”

  “这……这般做,必是遗祸无穷。”

  “遗祸无穷?”李瑕反问道,“当年余帅亲率三千人至云顶,姚世安拒而不纳。余帅怕遗祸无穷,不敢斩他。结果呢?姚世安构陷余帅,使川蜀局势至此地步,不遗祸了?”

  聂仲由愈发愣住,耳畔又听李瑕极坚决地说了一句。

  “当此时节,哪有许多顾虑?不必想着两全,世上根本就没有两全的事,要的是决断。”

  哪怕是旧识,曾一起穿过北地的险境,聂仲由还是心惊于李瑕如此敢于决断。

  他更心惊的是,若非如此,云顶城只怕真要在今夜陷落,川蜀局势真的要再次遗祸无穷。

  谁能想到?

  不,其实所有人都能想到。

  ……

  可怜可恨者恰在于此,几乎是每个人都知道姚世安有私心,余玠、孔仙、萧世显、蒲择之分明都看得出来姚世安更重私利而非大义。

  朝堂上也不是没人想要弹劾谢方叔、姚世安诬陷余玠,最后却全都不了了之。

  因为揭开这事,代表着官家真的枉杀余玠,代表着官家错了。

  到头来,唯有李瑕敢一剑将这块腐肉狠狠剐下。

  而宋朝廷的腐肉,远远不仅这一块……

  第三百三十七章 夺城之战

  李瑕并未与武信军将士相处太多时间,行军、入城、整备、动员,一共也只有三日多的光景。

  这点时间,他虽做不到如臂使指,但调度起来却还算不错。

  原因很多,比如遂州武信军一直就是这十余年来川蜀抗蒙的精锐之师,甚至还有不少参与过余玠收复汉中之战的老卒。而李瑕是文官、又奉蜀帅军令,天然就代表了权威;

  这一千二百余人当中,有五百余人是准备将聂仲由直属,早就听聂仲由、林子细谈过北上之事,每每谈起,聂、林二人都极推崇李瑕,武信军也算久仰他的大名;

  在军中要让人信服,以功业为先。李瑕去岁斩杀兀良合台、如今为蒲择之里应外合攻破成都斩杀阿答胡,也已声名渐起;

  另外还有一个小小的细节,杨奔带的八十余人,人人有马、有皮甲,且颇大方。武信军士卒不傻,由此看得出李瑕是个肯给士卒花钱的。

  最重要的当然是能力,李瑕不缺这种能力……

  如是种种,李瑕才敢在进入云顶城的次夜便命令武信军去控制姚世安。

  “你们也都看到了,我等奉令增援。姚世安却拒而不纳,之后又将我等闲置于金堂崖。不肯合力应敌,反派三百人来防范同袍,岂有抗蒙之意?”

  “正是如此!”武信军中一名部将大喊道:“上次就不放我们入城,连粮草也不给,早看他不顺眼了!”

  这其实不是看得顺不顺眼的事。

  李瑕也不答,扬起一道军令,道:“蒲帅早看穿此人私心,暗命我可全权负责云顶城防务。今夜,我等拿下姚世安,以孔、萧二位将军为城守。”

  “谨遵蜀帅将令!”聂仲由当先抱拳。

  杨奔、林子紧随其后。

  武信军各部将、队将亦纷纷抱拳领命。

  李瑕甚至没试探姚世安派来的三百人是否能放他们离开金堂崖,命林子去召来姚世安这三个部将,二话不说便将人拿下。

  猝不及防之间,他们便突破防线,直奔向城中姚世安的府邸。

  对于初次随李瑕作战的武信军而言,只觉这位李知县行事唯有四个字以形容……雷厉风行。

  正是在这时,他们突然听到北城门处传来了动静。

  山上风大,夜风吹来呼呼作响,李瑕突然在夜风中打了个激灵。

  他一瞬间想到了许多事,姚世安为何不让他进城?为何摆了那么大的架子又突然偃旗息鼓?为何派人看着武信军?为何不合时宜地宴请孔仙、萧世显?

  “最坚固的堡垒往往先从内部被攻破……”

  一念至此,李瑕果断喝道:“姚世安极可能叛了。聂仲由,你去救出孔、萧两位将军,让他们召集城内守军增援北门。”

  “什么……”

  “快去。其余人,随我增援北门。”

  仓促中李瑕亦做不到更完善的布置,迅速领着千余人奔向城北。

  “潜通蒙古”的大罪近年来多被用来栽赃政敌,冤杀了几名大将。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李瑕亦不愿以这种恶意揣度别人,一开始只是因姚世安的私心,想要控制住他,换个更适合者为云顶城守将。

  远远看到瓮城城头上的身影,听到那随风而来的轻微的蒙语,李瑕已完全确定下来。

  “林子,你先领两百人上七星岩,放火矢点燃城头上的干草、以木石砸瓮城里的敌兵。”

  “是。”

  “杨奔,一会你领骑兵堵住城门;邱寿,你领一百人支援杨奔。”

  “是。”

  “其余人,全力抢回瓮城。蒋金石,你带三百人主攻西面阶梯;马九,你主攻东面阶梯……”

  邱寿、蒋金石、马九都是武信军部将,领命毫不迟疑。

  若无悍卫乡土之心,箭滩渡大败之后,他们也不会随聂仲由辗转西进了。何况是值此危急之际。

  ……

  李瑕至今还未指挥过太大的正面战场,其实指挥得并不好。

  比如,蒲择之在成都与阿答胡巷战,入城之后便立刻整理队型,披步人甲的重装步兵在前,弓箭手在后,慢慢逼近。每走五十余步便停下重整阵形,以免出现混乱,为骑兵所趁。

  当时三万大军分为数个阵列,每一道军令下去,中军先吹号角,等各部以号角回应,才会再传下一道军令。

  接近百步时,宋军便开始抛射,为的不是伤敌,而是压敌兵的气势……

  如是种种,李瑕在蒲择之军中看的时候十分受教。

  但当夜,这一切都用不上,他仅有千余人,要的是在第一时间内抢回瓮城。

  因此,李瑕选择在最开始就告诉个部将战略意图,谁负责堵门、谁负责夺城,仓促间安排得清清楚楚,防止黑夜中宋兵因他指挥不及而产生混乱。

  随着李瑕以蒙语暂时骗住蒙将、率部直奔至内城墙前,他们义无反顾展开夺回瓮城之战。

  所幸,杨奔、林子、邱寿、蒋金石、马九等人,都是经历丰富的低层将官,宋兵猛冲向内城时阵线虽已不齐,却也不算太乱……

  ……

  “杀!”

  杨奔一骑当先,持矛杀向内城城门口。

  城门不宽,容五人并肩而过,蒙军四人并行,过城门之兵便两两向东、西方向的石阶而上,此时仅在城门前形成单薄的防线。

  杨奔杀得突然,这些蒙军还未反应过来,便见一矛重重刺下,扎倒一名蒙卒。

  今夜是登山偷城,又正值七月末炎热之际,这蒙卒登山时嫌热,卸了皮甲,此时还未披整齐,被这一矛刺透了身躯,惨叫一声便倒地不起。

  杨奔要的就是这样一锤定音的气势,却未想到长矛拔不出来,当即弃了矛,换单刀猛劈。

  “咴律律!”

  很快,杨奔跨下马匹也挨了两刀,将他掀倒在地。

  正面战场上,骑兵少有像他这般用的,多是先袭扰、不停地袭扰,直到敌兵疲惫,才在最后发动冲锋;反观杨奔这般冲锋,相当于以骑兵与步卒换命。

  但今夜最重要的是要夺回城门,哪还顾得上这些?

  杨奔甫一落地,立刻抱住一名蒙卒就地打滚。

  “轰!”

  他身后,又是一名骑兵撞上来,猛撞进城门之中,人仰马翻。

  门内是密密麻麻的蒙军,被撞的怒吼不已。

  “夺门!”杨奔嘶声大吼。

  “嘭”的一声响,他被压倒在地。

  却是城头上有蒙军被射落下来,尸体砸在一个蒙卒身上,那蒙卒摔倒的同时也把杨奔压倒。

  杨奔腰间剧痛,推了两下,却使不出力来推开这两具尸体。

  “盾牌手!盾牌手!快!堵住城门。”

  邱寿大吼着,迅速派人抢上去。

  “杨奔!换步卒堵城门,你带人准备下一轮冲锋……你们几个,把杨佰将抢过来!”

  “嘭嘭嘭……”

  蒙军的弯刀不停劈在宋军的盾牌上。

  不时有人栽倒在地,城门很快堆满了尸体……

  ……

  西面石阶上,蒋金石指挥着重甲步兵持矛在前,刀兵随后,又有弓兵站在下面对着城头的蒙军射箭。

  他把麾下兵士分为四人一排,四个重甲步兵挤在石阶上,根本没有辗转腾挪的空间,只能奋勇向前厮杀。

  他们不停以长矛向蒙军捅刺,相比之下,攀山偷袭的蒙军只披着皮甲,显得吃力得多。长矛每一下捅刺,都能收割前方蒙军的性命。

  蒙军虽不擅守城,但现成的木石摆在城头,被他们推下。每一下都轰然砸在这些宋兵身上,令他们惨叫着摔下石阶。

  同时,箭矢从城头上射下,不时有宋兵中箭倒地。

  宋兵是仰攻,不占地利,这方面就十分吃力,伤亡比城门处大得多。

  蒋金石见此情景,心疼欲死,也愈发痛恨投敌的叛逆。

  以云顶城内的构造,这地利本该是宋军所有,又能杀伤多少蒙鞑?

  “娘的!娘的!给老子攻上去,越快攻上去死的弟兄越少!”

  “攻上去!杀!”

  ……

  箭滩渡一战,武信军虽说是溃败了,但他们能与蒙军鏖战一日,其实战力颇为惊人。他们深知眼下不是惜命的时候,一旦让蒙军攻下城,他们都没有活命的机会。

  而对蒙军而言,要拿下这个屹立了十四余年的云顶城,今夜是最好的机会。

  双方都有血战的决心,战场由此愈发残酷……

  ……

  城头上火光大亮,照得脱林带脸上的汗珠也清晰可见。

  他额头上的青筋跳得厉害。

  今夜和他想得不一样。他不得不承认,姚世安归附献城的计划受挫了。

  伤亡已经太大,如果让城中所有的守军都冲上来,把带来的蒙军全葬送了也攻不下云顶城。

  他唯一寄望的是,打败这千余守军之后,姚世安还能控制住云顶城。

  或者守到纽璘派来的大股兵力进城。

  “守住!守住!都元帅很快就会有增援!”

  然而,夜色中,只听得城内又有动静响起……

  脱林带咬牙看向云顶城内,只见两百余人正向这边奔来。

  他犹豫不定,若这是宋军增援,他就要退了。

  忽然,只见张威喊道:“是姚城守来了!是姚城守……”

  “快!”脱林带大喜,吼道:“让姚世安攻宋军背面!快……”

  第三百三十八章 坏事者

  姚世安杀了萧世显之后,不等刀斧手杀掉孔仙与孔、萧二人的亲卫,当即便离开了大堂,赶来城门。

  在他看来,孔仙必死,城门才是重中之重。

  还未赶到,他便听到了远远传来的震天厮杀声。

  姚世安一听就有些慌了。

  “该死,竟来得这般巧。”他大骂一声,心情愈发恶劣。

  但他很快就想明白,叛宋之事如离弦之箭,不可能再收回来。哪怕事败了,也只能一条路走到黑。

  能随蒙军逃下山也好啊。

  反复无常,比叛宋更危险,那才真的是取死之道。

  姚世安大概有一千余愿意叛逃的心腹,派了五百人随张威在北城门,三百人守着李瑕,此时身边仅有两百余人。

  赶到内城门,火光中只见是武信军正在夺门,且正在最激烈的时候。

  说来,李瑕就像是他命里的灾星,先罢谢相、再坏今夜之大计……

  没时间想这个了,姚世安忙凝神观察了片刻。

  他久经战阵,很快就看清了李瑕的兵力分布。

  李瑕已将几乎全部的兵力押到战场上。

  七星岩上两百人负责以箭矢、木石压制瓮城内的敌军;两百人堵着城头;六百人负责强抢两道石梯。

  再扣除聂仲由带去救孔仙、萧世显的两百人,李瑕身边仅有百余人,正站在云顶城内的石阶上,负责观察战局、传递军令,并应对一些突发情况。

  没有后备队,因为整个云顶城的守军本该成为他们的后备队。

  但李瑕也没想到,姚世安在聂仲由到达之前已赶了过来。

  此时,姚世安赶到,来不及重整阵列,已毫不犹豫下令,向李瑕的中军发起了攻势。

  “击溃他们!”

  没有号角,只有声嘶力竭的吼叫。

  蒲择之的三万人、纽璘的两万人、云顶城的七千守军,再加上利州以及宋军在各地的守军,十万人还未开始决战。

  在这之前,战局的关键之处成了云顶城。而云顶城的关键在这小小的北城门。

  双方各自仅派千余战力,挤在这北城门,又被分割成了一个个小小的方阵。

  大战之中的小小一役,三百人的一役,在这一刻却成了大战之中的关键。

  但这一刻,李瑕、姚世安根本无暇细想他们的胜败会牵扯到云顶城归于谁手,进而牵动整个战局。

  “击溃他们!”

  “杀叛逆!”

  李瑕本是站在队伍后方,一回身便直面姚世安的叛军。

  他却丝毫不惧,执剑在手,迎着叛军便杀了上去。

  他初次领军作战是在五尺道,他身先士卒、激励士气,因为他不会指挥。

  而在斩杀兀良合台到后面入大理的战事中,他已经渐渐学着指挥,渐渐开始坐镇“中军”了。

  但这不代表他失了勇气。

  需要时,他永远敢一马当先,不论是县尉、知县,或成了蜀帅,甚至有朝一日开国建功。

  当此乱世,唯战功最重,岂敢懈怠?

  ……

  夜色中,云顶城中防御工事又多,双方是冲到近处才看清对方的旗号,相距不过三十余步。

  姚世军的叛军还在张弓搭箭,李瑕已带人杀了过来。

  “噗。”

  不等眼前的叛军松弦,李瑕已一剑劈开其喉咙。

  他有试着在练一些长兵器,比如向刘金锁学长枪。也学了更多的劈砍招式。

  长兵器有天然的优势,而近身劈砍,刀更能聚力。因此到如今这宋蒙时期,剑这种兵器在战场上已少有人用,佩剑多为将领展示威仪之用。

  但关键时候,李瑕还是更愿意用长剑。

  脚步灵活、身手矫健、临阵冷静、意志如铁……这弥补了李瑕在兵器上的不足。

  他飞快腾挪,倾刻间又杀两人。

  同时,李瑕身上了挨了一刀,但他身上甲胄精良,这一刀并未破皮。

  下一刻,武信军已杀进叛军的阵线。

  姚世安甫一赶到,还未整理阵列,阵线本就散乱。而李瑕的人却是早以列好阵,随时准备着应对突发情况,这三十余步的距离,并未使他们的阵线散乱。

  “噗噗噗……”

  武信军长矛刺出,倾刻间收割着叛军的性命。

  虽是以少击多,但主将的激励,阵列的优势,几乎是甫一交手,武信军就奠定了胜局……

  ……

  姚世安张了张嘴。

  他是老将,战场上的经验远胜于李瑕。

  本来想的是,武信军正专注于战场,攻其背面,必可使其混乱。

  他没想到,李瑕竟是丝毫不乱,且还身先士卒,让武信军来不及慌乱便随之一股脑杀上来。

  这一轮冲锋来得太迅疾,根本没给姚世安施展的时间。

  姚世安知道,此时再想力挽狂澜,有一个最笨的办法,即他也冲杀上去,激励士气。

  但一瞬间,他却是犹豫了一下。

  投降不就是为了保命吗?若还要死战,投降做什么?

  “嘭!”

  一声巨响,几个扛着大箱子走在队伍中的叛军被捅倒在地,箱子砸在地上,“咣啷啷”的响声中,金银铜钱洒了一地。

  近处的双方士卒都愣了一下。

  那钱币在火光的照耀下泛着光亮。

  但没人去抢,他们只觉得……荒唐。

  这种时候,杀声震天、血流遍地,却掉了满地的钱?

  突兀、不合时宜。

  谁都爱钱,但要有命花才行啊……

  “守住城,所有人重重有赏。”李瑕大喝了一声。

  “杀啊!”

  血洒在钱币上,宋军继续向前杀去。

  姚世安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不知如何开口。

  怎么说呢?打成这样了,要赏士卒,还能把这些钱再捡起来送下山吗?

  叛军迅速大溃,纷纷四散、跪地投降。

  见此情形,姚世安长叹一声,弃了手中的刀,站在那,喃喃道:“我没有叛逆,是被部下裹挟……”

  “噗。”

  李瑕大步上前,一剑捅穿姚世安的喉咙。

  这次,称不上什么杀伐果断,姚世安今夜不死只会更麻烦。

  李瑕甚至没有再多看姚世安的尸体一眼,只大声喝道:“斩下他的头挂起来给蒙军看。留下一队人收拢俘虏……哦,把钱也收了。”

  说完,他迅速转身向北城门走去。

  ……

  “姚世安已死!姚世安已死!”

  呼喝声从云顶城内传至瓮城城头。

  脱林带愣了一下,迅速又扫视了一眼战场,心知不能尽快杀败这些守军,这一战怕是要败了。

  只在一犹豫之间,城内号角声大作。原本还在歇息的守军已然向这边涌来。

  “额秀特。”

  脱林带大骂一声,下令道:“撤。”

  最好的机会已经失去,城内至少还有六千有准备的守军,本来,蒙军占下城门,由姚世安为向导,击溃这些守军并不难。

  可惜,才进城,还来不及布好阵,姚世安又没能斩杀城内大将……只晚了一步。

  只晚了一步,但没办法了。

  “撤!”

  然而,双方交战之际,撤退岂是易事?

  一出口,脱林带已然后悔。

  他有一瞬间忘了眼下不是蒙古骑兵跨坐在战马上的时候,他是被堵在内城墙上。

  ……

  云顶城内,号角声愈来愈响。

  孔仙不顾伤势,迅速召集起了守军,向北城涌来。

  宋军的脚步声急促,每一下仿佛都重重踩在蒙军,以及张威的叛军心上。

  蒙军的撤退迅速成了溃败。

  有人不知地形,根本不知除了内城的石阶还有哪里能下城头,混乱中跳下城头,砸在同袍身上。

  有蒙卒毫不犹豫执弯弓劈翻张威麾下的叛军,惨叫声一起,使场面更为混乱。

  “杀蒙鞑者可饶一命!带蒙鞑人头投降者可免一死!”

  李瑕迅速命令将士对着瓮城内的叛军大喊。

  “带蒙鞑人头投降者可免一死!”

  “瓮城里的,快拿蒙鞑人头来保命……”

  ……

  七星岩上,林子只觉自己疯了。

  “快!起砲!给我往瓮城里砸!砸死他们!”

  两百宋兵都有些疯。

  云顶城修建至今,外城墙还一次没被攻陷过,瓮城里至今还未聚集过这么多慌乱的蒙军,任他们肆意砸杀。

  “哈哈哈!快砸啊……”

  ……

  “轰!”

  石头再次砸进瓮城,溅起血肉。

  脱林带好不容易从绳索上攀下城头,心疼不已。他却没马上逃,而是命人带把张威带下来。

  倒不是张威这人性命贵重,而是张威熟悉云顶城的地势,接下来要正面攻城,还有大用。

  “你们几个,保护这该死的宋人出去!”

  脱林带大吼着,提弯刀杀向瓮城中正在与蒙卒厮杀的叛兵。

  “额秀特,连你们这些懦夫也敢反抗?”

  一队悍勇的蒙卒领着张威冲出外城墙,脱林带连杀数人,好不容易才使瓮城内的蒙军镇定下来。

  下一刻,宋军抢下内城门,从内城冲杀进来。

  “撤!”脱林带大喊道。

  他满身是血,犹威风凛凛,丝毫不惧。

  “轰!”

  一块砲石轰然砸下,将脱林带砸倒在地。

  ……

  七星岩上,有宋兵咧嘴傻笑起来。

  “嘿,这蒙鞑,自己不走也要保护叛徒走,脑子里有屎吧。”

  “哈哈哈,这不让我们砸出来了?”

  “哈哈,砸他们娘的!”

  ……

  “嘭!”

  有砲石溅起,击在瓮城城头上那一行镌刻着的石字之上。

  “皇宋淳祐己酉,仲秋吉日,帅守姚世安改建。”

  石屑纷飞中,那“安”字被击缺了一角……

  第三百三十九章 神算

  一场突袭结束后,等宋军清理完战场已是天光大亮。

  孔仙忙了一夜,稍有空闲,却又回到了萧世显的尸体旁,无力地坐在地上。

  他背上的伤势只做了简单包扎,便开始连夜调兵、追杀蒙军溃兵,失血过多,使他看起来颇为虚弱。

  提在他手里的两个头颅,掉在地上,发出轻微的“咚”的一声。

  “姚世安,还有这蒙鞑的首级我给你拿来了。”孔仙喃喃道,“特意带来给你看看。”

  他捧起脱林带,把这个残缺一小半的头颅摆在萧世显面前,又把嵌在上面的碎石片拔下来丢在一边。

  “嘿,破是破了些,狗东西敢杀进城来,被砸烂了。你看了,也该瞑目了。”

  孔仙伸出沾满血污的手,想要合上萧世显那双怒目圆睁的眼。

  手却有些不舍地停在了空中,最后又落了回去。

  “当年你我一同受命为利州驻扎,你不是说终有一日,我们能到利州上任吗?怎么就走了呢?”

  孔仙看着萧世显,思绪像是回到了曾经。

  那时他们随余帅收复汉中,最后虽功亏一篑,却带回了大量的人口辎重。

  萧世显意气风发,“这‘利州驻扎’封得好!此番重挫汉中蒙军,再给余帅两年光景,何愁汉中不复?到时你我兄弟戍守利州,为川蜀之门户。”

  但,自那以后,萧世显就越来越沉默寡言,再没那样笑过了。

  “不是要一起上任利州吗?怎就走了?”

  孔仙颓然坐在那,又低声道:“这些年,我对不起你。你每次都说‘忍不了、忍不了了’,可每次都是我,我总说‘再忍一忍,外虏当前,当与姚世安合力抗蒙’,结果还是被你说中了,他那人重私利远甚公义。”

  话到这里,整夜都没来得及哭的孔仙才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

  “是我害死你了啊……我害死你了啊……”

  ……

  堂外,李瑕抬了抬手,拦了拦聂仲由的脚步。

  “稍待一会吧。”

  “嗯。”聂仲由道:“昨夜我到这里,姚世安已从侧门离开,只捉到一个姚逸明。”

  李瑕问道:“审过了?他知道哪些情报?”

  “就是一个替姚世安联络的,能知道什么。”

  “云顶城的兵册、粮册呢?”李瑕问道。

  聂仲由道:“没找到,审了姚逸明,他说不知道,或许是在孔将军处也有可能?”

  “一会问问吧,姚逸明押在哪?”

  “那边。”

  李瑕转身就走,不一会儿再过来,一边走,一边擦拭着剑上的血。

  再回到聂仲由面前,他把手里的破布一丢,道:“姚逸明受了伤,没活下来。”

  聂仲由压低声音道:“这就杀了?不送到临安交代之后问斩?”

  “你我又不是没见过朝堂,黑的也能说成白的。昨夜之事,云顶城内将士们都看见了,不需要‘对证’。这种人留着反而多生枝节,浪费人力、粮食。”

  “可你无权……”

  “都说了,我有蒲帅的军令。”李瑕随口应道。

  聂仲由无奈,唯有叹道:“好吧。”

  见堂内孔仙终于平稳下来,二人这才上前。

  “孔将军。”李瑕道:“天亮时,纽璘派兵上山,看脱林带已大败又退了。”

  “幸而有你们及时抢回城门,否则云顶城只怕已失守了。”

  李瑕道:“是孔将军及时召集城内守军,我等不敢居功。”

  孔仙已恢复肃容,道:“先说战果吧,昨夜歼蒙军三百八十六人,俘虏两百二十四人。歼叛军一百七十三人,俘虏七百零九人……可惜,让张威逃了。”

  “是。”

  这些俘虏如何处置,李瑕并不多言,孔仙是老将,什么都比他懂。

  李瑕最在乎的,是云顶城必须有兵力能与蒲择之策应。关于这一点,孔仙比姚世安让他放心得多。

  谈了几句之后,孔仙问道:“非瑜是如何提前知道姚世安要叛逆?”

  李瑕沉默了一下。

  如何提前知道的?

  他并不知道。

  事实就是,姚世安哪怕不叛,昨夜李瑕也打算拿下他,区别只在于杀或不杀。

  这话却是不好对孔仙说,李瑕道:“他不对劲,物之反常者必为妖。”

  孔仙不由叹息。

  昨日,李瑕刚进城便与姚世安有冲突时,孔仙还心生不悦,结果事情却成了这般模样,让他不知做何感想才好。

  末了,他只好叹道:“非瑜神算呐。”

  这一句夸赞李瑕无颜承受,只是拱了拱手,道:“孔将军有伤在身,又要操持城中防务,若有差遣,只管吩咐。”

  孔仙问道:“你是如何看的?”

  “多打探蒙军动向,若纽璘再攻城,则坚守山城,拖其兵力;若蒙军攻打成都,则出兵为蒲帅侧应。”

  “话虽如此。”孔仙道,“但蒙军多是骑兵,便是与蒲帅决战,必是轻骑不停放箭骚扰,切割、削弱我军,有一击必胜之机,才以重骑兵冲击,我等如何为策应?”

  话到这里,他苦笑道:“我并非推托,是真对此忧虑。”

  蒙军作战,都是先精骑四散而出,凭借骑兵的优势拖垮敌人再冲锋,极少出现那种双方摆成方阵相互厮杀的大战。

  比如这次,纽璘就打算先拔掉灵泉山、剑门关、云顶城,把蒲择之逼入绝境。

  那便几乎不可能出现蒲择之与纽璘大战正酣、这边云顶城守军突然杀进纽璘后方的情况。

  反而是,云顶城守军若敢轻易离开山城,很容易被灵活的蒙古骑兵掉头歼灭。

  这道难题,孔仙解不了。

  李瑕却道:“但纽璘却未必能一直维持稳健的作战风格,打下去,他总有失误的时候。”

  这句话,是李瑕曾经常听到的,赛场上奇迹般的翻盘往往都是有这种战到最后的心态。

  说来简单,这种逆境之中能不慌的有几人。孔仙看在眼里,能感受到这年轻人不骄不馁的沉稳。

  “李非瑜,是个靠得住的人啊。”孔仙心想道……

  ……

  蒙军营寨。

  纽璘虽败却不气馁,面色沉静地在大帐中踱着步思忖。

  他身量极高,如同在走动的塔。

  张威跪在地上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偷眼瞥见这蒙军都元帅,心中畏惧不已。

  好不容易将经过说完了,张威忙道:“小人与姚城守是真心归附,恳请都元帅饶命。”

  “我杀你做什么?”纽璘道:“起来吧,能把云顶的城防图画给我?”

  “小人带了,带了。”张威忙从怀中掏出好几本册子,放在纽璘脚下。

  他考虑得显然颇周到,除了说要替蒙军招降张实,还将云城的城防、兵册、粮草、屯田位置等等情报一应带了出来。

  纽璘拿起地图看了一会,却是不着急先攻山城,下令让兵马先歇息一日。

  那黄纸黑线的地图虽简陋,完全可看出云顶山城的布局。

  北面是一条上山的险道,东南面的金堂峡是一片绝壁,西面亦是难攀,且上面有宋军坚固的城墙。

  宋军的屯田位置集中在南面,因云顶城与别的山城一样,选址都是方山,方山的特点是山高而险、顶上却一马平川。

  而城中的粮仓、仓库也多集中在南面。

  纽璘思忖之后,认为要破云顶,强攻极难,重要的是烧毁宋军的存粮、物资,等城中粮尽,自然还会有人杀守将投降。

  “张威,能带人攀上城南吗?”

  张威不敢犹豫,当即道:“小人熟悉云顶地势,能。”

  纽璘点了点头,心中已有定计。

  论行军打仗,纽璘最佩服的不是大汗蒙哥,而是宗王忽必烈。

  在他看来,蒙哥打仗有点一根筋,反观忽必烈灭大理一役,穿山跃岭、革囊渡江、翻跃苍山奇袭龙首关、裂帛止杀……这其中的坚韧、智略、胸怀,才是大将之风。

  纽璘更愿学这些坚韧、智略、胸怀,而不是傻傻地抢攻坚城。

  ……

  两日之后,八月初二。

  夜里,纽璘选出百余人随张威由南面攀上悬崖。又命麾下千夫长带队从西面趁黑上山,攻打云顶城西城垛。

  受命的千夫长名叫“都剌”,颇为敏捷。

  仅凭他这点人马自是攻不下云顶城,但他们本就不是意在破城。

  都剌麾下,每个人都背着一捆干草,干草中混了砒霜、巴豆等物,又泼了火油,一旦烧起来毒烟滚滚。

  都剌只需命人将干草掷入城头,以火矢点燃,便可烧杀城里的宋军。

  更关键的是,趁宋军守卫西城,张威可带人攀上防守最薄弱的南面山崖,烧毁宋军的屯田与粮仓。

  如此,再围困宋军,可不攻而破。

  三更时分,都剌好不容易才带人攀上了陡峭的高山。

  低头看去,只见脚下如同深渊。

  他们不敢大声喘气,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城墙上的守军,果然见到这边的守卫比北城松懈得多。

  歇了一会,都剌还没顺过气来,但看宋军还没发现,不由安心了许多。

  “宋人……宋人果然想不到我们会攻西面……准备放火烧城。”

  他们继续向最后一段山路攀去。

  突然,城头上亮起火光。

  紧接着,“嗖嗖嗖”的箭矢声响,有火矢从城头上射下来。

  有的火矢射进山下深邃的黑暗中,有的落在陡峭的山地上点燃草木,却也有火矢射落在蒙军背上的干草上。

  “蓬!”

  一触到火油,那一团火燃得极快,背着干草的蒙军还来不及卸下背上的干草,已瞬间吞没了他的身躯……

  “啊!”

  惨叫声让人不忍听闻。

  而越来越多的火矢已从城头上射下来。

  都剌抬着头,呆呆看着眼前的一幕,喃喃道:“有防备?怎么会?”

  下一刻,一团火焰带着惨叫声砸落下来。

  “蓬!”

  又是一团火焰燃起,惨叫声更为凄厉。

  随之而起的还有滚滚毒烟。

  这夜的风向是由西向东吹,渐渐地,城中也响起了越来越多的咳嗽声。

  都剌捂着口鼻,好不容易才不让自己滚下山坡。

  “快!把干草点燃抛上去……”

  第三百四十章 烧粮

  “是毒烟……咳咳咳……毒烟……”

  城头上,守城的宋军也没想到那烟是有毒的,他们也被熏得咳嗽不已,弯着腰,脸色痛苦而狰狞。

  “继续放箭!”

  站在西城城楼上的守将名叫“羿青”,是萧世显的副将。

  羿青向来最敬重萧世显,因萧世显之死,他这两日来情绪十分低落。

  今夜他奉命守西城,本以为是孔仙担心他太悲伤找点事情给他做,却没想到蒙军真的会来偷袭了。

  看着城下那些蒙卒被烈火吞噬,羿青只觉心中大畅,痛快感让他整个人都有些颤抖。

  羿青也知道那些烟雾里有毒气,他站得最高,却也感到头晕。

  但他的眼神却依旧发狂,不停下令继续放箭。

  能把这些蒙卒活活烧死,还有什么能比这更大快人心?

  “放箭!放箭!”

  ……

  七月三十的夜里脱林带突袭云顶,这才八月初二,宋军其实也没缓过气来,又陷入这样的战事。

  但打仗就是这样连绵不绝,让人透不过气。

  人连续几天吃同一道菜都会感到厌倦,何况是一战又一战?

  蒙、宋双方士卒都已经历了十数年的征战,哪一个不感到痛苦?

  但他们只能继续奔走在战火与毒烟之中。

  一个名叫“皮丰”的云顶城守卒射出火矢,努力摒住呼吸,却还是有毒烟进了他的口鼻。

  皮丰与羿青不同,看到蒙军的惨状,他并没有感受到痛快,哪怕这一场小仗明明要胜了。

  他听得出来,这次来的蒙军大部分都是汉人,那些惨叫声里也不乏乡音。

  闻了毒气,皮丰难受得厉害。

  他忽然觉得……有什么意思呢?这仗不停地打、不停地打?连喘气都不能喘,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

  他又去摸身后的箭囊,手却不停地颤抖起来。

  憋不住了,想吸气。

  憋不住了……

  吸了一口气,呛得皮丰整张脸涨得通红,只觉自己要死了。

  “要死了……”

  下一刻,有人喝道:“所有人撤下城头!”

  ……

  “不行!”

  城楼上,羿青大喝道:“给我放箭!咳咳……把这些蒙鞑全都烧死!烧死!”

  “撤下城头!砲车来了,以砲击杀蒙军。”

  羿青回过头看去,夜色中,只见是李瑕带着武信军赶来。

  羿青是感激李瑕的,感激他杀了姚世安为萧世显报仇,也感激他守住了云顶城。

  但感激归感激,不代表他就愿意听一个知县的吩咐。

  “李知县!大好机会啊!咳……你看,我们能把这些蒙军活活烧死!”

  李瑕没有再回答,只是高举着一块令牌,大喊道:“所有人,撤下城头!”

  随李瑕一喊,他身后的武信军士卒们纷纷喊道:“弟兄们,快撤下来避毒烟……”

  “不行!李知县!你要临阵干扰我指挥不成?!”

  这种情况下,没有人再听羿青的号令,城头上的守军纷纷跑下石阶,弯着腰大喘气。

  ……

  “咳……咳咳……”

  “快!这里有水!所有人拿布沾了水,包住口鼻……”

  皮丰冲向离他最近的一个水桶。

  拿湿布盖住口鼻,他吸了几口气,终于觉得气顺了些。

  “缓过气的弟兄们快去打水救人!”

  “让一让,让武信军击砲,把火球砲过去就能击杀蒙军!”

  “快……”

  一道道喝令都是有条不紊,局势终于开始好转。

  皮丰感觉没那么难受了,忽听到人喊了一句:“快,把他们抬到小东门。杀虏要紧,弟兄们的性命也要紧……”

  他也被武信军安排着去打水,并帮助更多被毒烟熏晕的同袍。

  莫名地,因为方才这句话,皮丰心头微微一颤,脚步不由加快。

  他与另一名士卒抬了一个伤兵再回来,只见局势已稳定下来。西城墙这边人愈发多,却显得井井有条。

  良久,有欢呼声响起。

  “又胜了!我们又胜了!”

  城下的蒙军已经被击退了……

  皮丰想也能想到,这次,蒙军的伤亡一定不小。

  但不知为何,他没有之前打了胜仗时那么高兴,听到胜利的呼喝,甚至没有刚才那句“弟兄们的性命也要紧”让他触动。

  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有些走神……

  突然,皮丰被人推了一下。

  “快让开,将军要过去了。”

  皮丰连忙退到人群之中,他转头看去,正见羿青大步走向李瑕。

  这时周围的将官已在重整队列,命令所有人各归其队。

  但皮丰却忍不住跟上羿青,往李瑕所在的方向走了过去。

  ……

  “李知县。”

  “羿将军,方才情况紧迫,勿怪,我干预你指挥,向你赔个不是。”

  “李知县当我是何样人?我来,是来向你赔不是的……那啥,我羿青绝非苛待士卒之人,方才是我杀敌心切,太心急了。”

  “我理解,将士们坚守数年、十数年,本就清苦,这几日连番大战,又闻了毒烟。大家都有情绪……”

  皮丰愣愣站在那,听着这些对话声远远传来,忽觉得像是心里被什么堵住一般。

  过了一会,李瑕与羿青向这边走来,路过他身边时停了一下。

  “杵在这做甚?!”羿青见了皮丰这傻样,不由喝道:“还不归队?!”

  李瑕却是走上前,问道:“怎么了?”

  “小人……小人……”

  “很难熬吧?”李瑕见他模样,已了解了他的心情,“行伍生涯,艰苦困厄,想不起为何而战了,这日复一日的,想必是很煎熬。”

  只听这一句话,皮丰不由大哭。

  “小人想娘亲了……小人被毒烟熏得要死了……连杀了那么多蒙军都高兴不起来……但小人没随姚城守叛逃,没有……不懂怎就这样了……高兴不起来……”

  李瑕没说话,只听他哭诉。

  “那些人里有小人的同乡……是我们那的口音……叫得好惨……他们为啥要用毒烟熏我们……我孬了……孬了……”

  最后,李瑕抬手拍了拍皮丰的肩。

  “没事,你是好样的。没人喜欢过这种日子,这很正常。”

  “小人是孬种……”

  “不,你是好样的。”李瑕又重复了一遍,道:“我也受够了,真的,不是你孬。有时我也觉得熬不住了。但,这仗不是我们说不打就能不打的。哪怕降了,也要被蒙人驱使着继续打下去,看到那些被火烧死的蒙军吗?其中有多少是你我一样的汉人?”

  “嗯,小人高兴不起来……胜了,但高兴不起来……”

  “不是为了高兴,是为了有一天能不用再这样打仗。”李瑕道:“我们只有一直胜、一直胜,才能决定打还是不打。现在我们没有选择,那就直面它。总有一日,我们会回到太平盛世。”

  “太平盛世……”皮丰嚅嚅着,愣愣看着李瑕。

  今夜事忙,李瑕没空多说,道:“先归队吧,明夜我们开场庆功宴。”

  “欸……是!”皮丰傻傻地应了一声,转身就跑。

  有人踢了他一脚,笑道:“傻蛋,打了胜仗还不好?”

  “就是说啊,又打胜了。”

  “……”

  说起来,云顶城上的仗,宋军可以说是还没输过。

  但年年胜,局势还是一年坏过一年,云顶城守军士气已日渐低迷,这不是两句俏皮话能扭转的……

  ……

  李瑕转头看向夜色,忽见南面有火光窜起。

  “怎么了?”

  “李知县!不好了!南城的粮仓被蒙军烧了。”

  “告诉将士们不必慌,尽快灭火。对了,明夜庆功宴照旧……”

  ……

  蒙军大营。

  天光大亮时,纽璘坐在大帐之中听着昨夜的战况。

  西面惨不忍睹,宋军竟有埋伏,蒙军被烧死、毒死、摔死……损失了近半人。

  但毒烟还是使得云顶城守军混乱,一百蒙军精锐得以翻进南城门,放火烧了宋军粮仓。

  这一百人攀上悬崖就摔死了二十一人,放火之后又被宋军堵截,却还是有十八人沿原路返回。

  总的来说,纽璘还是满意的。

  要知道,他攻的是旭烈兀四万大军都打不下来的云顶城,如今城中粮少,只要再围困半月,何愁云顶城不克?

  眼下而言,至少云顶城不能成为蒲择之的支援了。

  “石抹按只,你领三千人继续围困云顶,记住,散出精骑,封堵要道,不让宋人下山觅粮即可。”

  “是。”

  纽璘拍了拍盔甲,道:“其余人,随我西进成都。蒲择之这只老山羊中的箭够多了,到了该宰的时候……”

  第三百四十一章 主动权

  八月初三。

  云顶城南的火势已经灭了,士卒们先是清理了西墙外的战场,又被调到城南清理废墟。一派忙碌景象。

  羿青走上城楼,只见孔仙正坐在那出神,嘴里喃喃着。

  “李瑕……李非瑜……”

  羿青抱拳道:“孔将军。听说晚间还要开功庆宴,这大战之际,哪有这种闲工夫……”

  孔仙回过头看了一眼。

  羿青这人长得五大三粗的,满脸都是胡须,根根如铁,因常年不怎么洗,与血污灰尘几乎结成了一块。

  萧世显在世时,少有说过的俏皮话之一就是“羿青你这胡子都能当面甲了”,如今萧世显走了,孔仙便也将羿青当作自己的兄弟看。

  “犒劳将士一番也好。”孔仙道,“李知县与你这粗人做事不同,他心细,看得出来将士们士气低迷。”

  “杀外虏、保家乡,哪个浑球敢不尽力,抽两鞭不就得了。”

  “毕竟守了这么多年,局势又不见好,连主将都叛逃了。”孔仙道,“人心,又不是铁石。”

  羿青知道这种事他说了不算,不再多嘴,又问道:“将军你在这做甚?风大,再把你伤口吹裂了。”

  “等李知县过来。”

  “他去哪了?还要将军你等。”

  “去查看城上水井、水池是否被人投毒,文官心细、心太细了,不服不行。”

  这云顶山上,宋军开凿水井十八口、水池三十二个,说来简单,但高山凿井自是艰辛。

  守军们有这份吃苦耐劳的坚韧,孔仙却没自信能带他们破局,思来十分惭愧。

  姚世安之事,其实对他是一个极大的打击。以前,他觉得顾全大局是对的,但现在他开始不断怀疑自身,惭愧感始终萦怀在心间,每一件小事都能触动。

  羿青道:“我怎听说李知县就没考科举,是北面立功回来的,该是我们武官。武信军那边都传开了,他在北面……”

  “我知道。”孔仙道:“这份智计,不是普通武官能有的。”

  他指了指南面的仓房,又道:“张威逃了、没在姚世安那找到兵册、粮册。李瑕便猜到蒙人要对我们的粮草动手。两日内将粮草搬走,又增强了西面的防事……你我就想不到这一点啊。”

  羿青道:“但我就不明白了,哪怕是空仓,为何要放蒙人进来烧了?”

  “让蒙人估量错我们的粮草,总会有用的。”

  孔仙说着,又想到李瑕当时说的话。

  “如今蒙军毫无破绽,就像鸡蛋里没有骨头。但我们要有耐心,孵,等到鸡蛋孵出小鸡了,总能找到骨头。而每一点信息误差,都有可能是一个小小的裂缝……”

  当时李瑕说着,“嗒”的一声,把城里最后一个鸡蛋敲破,剥了吃了。

  孔仙欣赏这种坦然自若,早已不再有刚碰面时的不满。

  不知不觉中,他已愿意让李瑕来安排山城防务。

  又等了一会,山城中各个将领忙完手头的事情过来,李瑕也到了,众人一边望着山下的地形,一边摆好地图,议论接下来的安排。

  孔仙是主将,当先开口道:“先说蒙军动向吧,瞭望到纽璘的大部已经西进了。留下的蒙军或在三五千之间。”

  似乎是特意与李瑕说的,孔仙还遥指了一下地形,又道:“从云顶城下山,兵马只能走北面山道,而蒙军大营就扎在北面的东岳庙附近,扼死了我们道路。若想从陡坡与悬崖攀下去,也有小股蒙骑正在四处哨探……”

  行军打仗与普通赶路不同,携带着盔甲、武器、粮草,而攀下陡坡悬崖又只能少数人慢慢下,一旦被蒙军发现就陷入被动。

  羿青道:“我们有六千人,杀下山去,吃掉这股蒙鞑怎样?”

  孔仙摇了摇头,道:“蒙军不会与我们在山下决战。”

  他拿出推演的兵旗在地图上摆开。

  “蒙军骑兵会散开,此时如何做?若赶向成都,分兵多少人去?多少人留守云顶城?去了之后,蒙骑一路袭扰削弱,直到我们精疲力竭再冲溃我们。

  现在蒙骑封锁了道路,打探不到成都的战况。退一万步说,便是能杀到成都,安知彼时纽璘是否与蒲帅开战?

  若非是双方鏖战正酣之际,数千步兵杀向野地,只会被骑兵吃掉。到时我等全军覆没,云顶城也失守,蒲帅更无支援。”

  孔仙说到这里,回想起三年前,吕达率兵五千、义军两万支援成都之事。

  他们战意昂扬地杀出去,锐气正盛之际,蒙军并不与之决战,不停缀着,以轻骑放箭,断粮道、堵去路。

  最后,二万五千人就像一头遍体鳞伤又疲惫不堪的熊一样摔在地上,被猎人一刀一刀分割。

  聂仲由听了,默然片刻,难免有些泄气。

  他知道李瑕劝过蒲择之率军入驻云顶城,但蒲择之却选择与云顶互为犄角而守。现在看来,这互为犄角之计根本就难以实现。

  “不如,派人突围,请蒲帅率大军再到云顶城?”

  李瑕摇了摇头,道:“城内粮草确实供应不了三万大军。”

  “为今之计。”孔仙点点头,道:“李知县是如何看的?”

  商议到此时,又是一种“明明总是打胜仗战局却一直恶化”的感觉,但只有李瑕还保持着稳沉的样子。

  “言之总总,难点在于主动权。步兵对骑兵,主动权总在骑兵手里。他们想打就打,何时打、何地打,都是由他们决定。这不行,应该由我们来决定。”

  随着李瑕的开口,这场军议的主导者渐渐从孔仙换成了他。

  “步军有步军的优势,未必比骑兵穿插得慢,但要结合地势,山与水……”

  城楼中的年轻人手指在地图上移动着,天边云卷云舒,洁白的云又慢慢染上一层金黄。

  ……

  入夜,云顶城上如期开了一场庆功宴。

  山城无酒,将士们无非是围坐在那吃些东西,听武信军说些云顶城之外的事,聊解一些独守孤城的苦闷。

  皮丰领了些赏钱,但无处可花,只好揣在怀里,感觉不像是以前那般爱钱了。

  他就坐在那捧着馍吃着,吃完馍后,他抠着指甲缝里的泥污,像是永远都抠不干净。

  “马部将来了,让马部将说说故事呗。”

  走过来的是武信军的部将马九。

  马九生得一张圆脸,眼睛小、胡须稀疏,没有部将的威风气,笑起来让人感到很好亲近。

  “能说什么?该说的都说了,将军们知道你们打了这么多年仗烦了,但蒙人不退,我们只能打下去。”

  马九笑了笑,扫了扫那张破桌,在上面坐下来。

  这桌子是士卒们锯木钉的,晃个不停。马九也不以为意,笑眯眯道:“但孔将军说了,等这仗打完,找戏班子来,排出戏给大家伙看看。”

  皮丰不由抬起头,眼睛都有些发亮。

  这种日子里,一出小小的戏,便能成了他的一个大大的期待。

  “能演《目莲救母》不?我小时候看过,可好看了。”

  马九笑道:“那不随大家伙点吗,想看甚不行。”

  皮丰不由问道:“那得是好几出戏?”

  “嗯,大几十出,唱个三五天的。”马九把脚踩在桌上,看桌子晃得愈发厉害,又放了下来。

  一群士卒嘻嘻哈哈,又有人道:“马部将,再说说李知县与聂将军在北边的事呗?”

  “说说就说说,那北地跟咱们这可不一样。”马九叹道:“蒙鞑治下的地方,那真个是……”

  皮丰早忘了抠手指,就那么愣愣盯着马九看。

  月光下,马九的圆脑袋随着破桌子晃啊晃,似把皮丰也晃晕了神……

  第三百四十二章 缺粮

  “正是那时,李知县孤身一人,冲进了东京汴梁皇宫。”

  “皇宫?!”不少士卒惊呼一声。

  马九一拍大腿,桌子更晃,他却是兴奋道:“可不就是汴梁皇宫吗,那宫里有一个北边的大人物,叫甚名字聂哥哥却不能说,但是北面传了几百年的大家族,在唐朝、承平时、金国时都当过高官,如今蒙鞑狗汗身边的高官。

  却说这高官正是李知县要见之人,但皇宫中还有蒙鞑狗汗派去的高手,名为‘江北十八怪’,个个武艺高强。

  李知县便一人一剑,独战这十八怪,为首第一怪诨名‘吞天蛇’,使得一柄金蛇长枪……”

  马九这一点故事,全是林子与他说的。他本就记不清,与麾下士卒们闲聊了几次之后就彻底变了样,此时说来东说一嘴西说一嘴。

  皮丰却是听得蒙了,遥想那汴梁皇宫里的一场血战,心驰神往。

  “李县尉大喝一声‘呔’!一剑将那吞天蛇的蛇头斩下来,之后便进大殿见了那高官。那高官告诉李知县,要是大宋能多打几场胜仗,他们北边的各个将军便也要起兵反蒙,‘共复汉人河山’。”

  话到这里,有人问道:“那就不打仗了?”

  马九说得激动,小眼睛一瞪,道:“可不就是不打仗了嘛!”

  他腚下那破桌终于是撑不住,“砰”的一声塌了下去,马九摔在地上,哈哈大笑。

  皮丰见这一幕,本很是担心,最后却不由跟着傻笑起来。

  他从没想过,一个堂堂部将,也能跟他们这些小卒一起乐呵。

  这事,归根结底,因李瑕这个知县都从不抖威风,因此马九也不愿拿部将的名头压这些苦守孤城的将士。

  “继续说,继续说,说到哪了……”

  ……

  这夜,皮丰翻来覆去睡不着,时而想到这一战过后将军要请戏班来,时而想到汴梁皇宫里的刀光剑影,时而想到天下汉人共同举事再无征战。

  想到马九摔坐在地上的一刻,他还会忍不住笑笑。

  八年孤驻云顶城,日子过得如漫长的黑夜,一点点小小的期待便成了他的星光。

  ……

  次日,羿青在军中调了千余人,与武信军一起组成了三千人。

  小小的整编之后,这三千人被交由李瑕指挥。羿青领一千五百云顶守军,聂仲由领一千五百武信军。

  皮丰就在羿青军中。

  他本以为是要去支援成都,然而,羿青却是下令,让一千五百人从东面攀下金堂峡。

  沱江奔流不息,在这一段劈开两岸的深山,形成了悬崖绝壁。

  攀下金堂峡不难,蒙军虽然有游骑哨探,但在这悬崖与沱江之间的狭窄地形上,根本无法调大队人马阻止宋军下山。

  但下了山又能如何?挤在江边根本不能攻击蒙军,反而很难再爬回云顶城。

  在皮丰想来,这还不如从北面下山。

  虽这般想着,他还是在腰间系上绳索,往悬崖下攀去……

  ……

  蒙军营地。

  石抹按只听了哨骑的禀报,问道:“下去了多少人?”

  “慢慢攀慢慢攀,都大半天了也没下去多少人,这一天下来,一千人能下到崖下都难。”

  石抹按只嘀咕道:“宋军这不是白费力气吗?”

  “将军,是否派兵去杀光这些宋军。”

  石抹按只摇了摇头,看着地图。

  地图很简单,一条沱江,两边都是高山,西面画了个圈代表云顶城。

  而金堂峡就只有一条小缝,在这样的小缝隙里骑兵施展不开,又会遇到山顶的砲石……且没必要去打。

  “下来的宋军根本哪也去不了,敢从南北方向出来,我们马上能堵死他们,只能重新爬回云顶山。要不就是……渡过沱江?”

  石抹按只嘀咕到这里,兀自点了点头,很佩服自己的推断。

  宋军派小股人下金堂峡,只能是为了渡江。

  “去做什么呢?”

  石抹按只想了想,道:“找粮食。城里粮草被烧了,宋军不敢与我们决战,只好派人去找粮食。”

  他嘿嘿一笑,因猜出了宋军的意图而愈发得意。

  石抹按只没有阻止宋军下金堂崖渡江,阻止也阻止不了,只吩咐了五百骑兵从上游渡河。

  “渡过河之后先拖垮这千余宋军,他们粮草不多了,很简单就灭了他们。”

  “将军,若是宋军就呆在沱江东面的山里呢?”

  石抹按只道:“山里能有什么粮食,他们必会出来找粮。不然不用你动手,饿也饿死了……”

  作了如此安排,石抹按只不再管这千余人。

  在他看来,这宋兵主将实在是蠢得厉害,这种时候还敢分兵,还不如一股脑地杀下山来。

  石顶城上的粮草显然不多了。

  又过了几日,山上有个名叫“蒋金石”的部将偷偷派人下山来请降,与石抹按只约定八月初九,请蒙军上山夺城门。

  石抹按只嘴上答应下来,到了八月初九夜里,却只派了十余人上山。

  这十余蒙军上山后躲在岩缝里呆了一夜,天亮时却见宋军从树林里鱼贯而出。

  “将军说的不错,宋军果然有埋伏。”

  石抹按只哈哈大笑,讥嘲宋军竟还想用这笨办法骗他上山去打攻城战。

  “他们都没粮草,围都围死他们了,哪还要攻城?等着吧,急的是他们,很快,他们就会下山想要决战。”

  如石抹按只所料,八月十一日,山上粮食告罄的宋军果然杀下山来。

  ……

  与此同时,成都城外,蒙军正在准备攻城。

  战场上蒙军造着砲车,一口口大锅摆开正在烹着人油。

  纽璘与阿卜干大马金刀坐于大帐之中,身边站了一排人,张威也在其中。

  “杀了兀良合台后到大理……段兴智死了……灵关道……成都……云顶山。”

  阿卜干问道:“突然审这么多人,要审什么?”

  “马屁股后粘了一只会蛰死马的毒蜂啊。”纽璘道,“从云顶城过来,走得急,没问清楚这里面藏了这么一个人。”

  “谁?”

  “李瑕。”

  阿卜干摇了摇头,道:“没听说过这号人物。”

  “杀了兀良合台的正是他。”

  “速不台那儿子不是被叙州史俊斩杀的吗?”阿卜干问道。

  他其实是看过阿术传来的战报,但以为是史俊打败兀良台合时,麾下一个将领杀了兀良合台,没将李瑕当一回事,没记住这个名字。

  纽璘不同,想过之后便推算出李瑕的整个踪迹,并对其在成都之战中起的作用有了大概的估量。

  他没回答阿卜干,反而思虑起云顶城的情况。

  “石抹按只对上这人,怕是脑子不太够用。”

  纽璘想到这里,招过儿子,吩咐了一句。

  “也速答儿,你回去,替了石抹按只……”

  ……

  云顶城下,四千宋军杀来,石抹按只见其锐气正盛,并不与之交战。

  蒙军行军并无太多辎重,沿途带着牛羊或杀马吃,又可每日四散抢掳。

  骑兵一散开,宋军连可攻打的营寨也没有,四千人结着阵列追了一会,见追不到蒙军,只好又向云顶山退去。

  宋军一撤,蒙军又掉转马头追上来,也不用结阵,轻骑赶上,对着宋军就是一阵乱射,待宋军回头射箭,他们却又散开……

  如此几次之后,宋军疲惫不堪。

  石抹按只对这种打法最是娴熟,哈哈大笑,终于命令重骑冲撞宋军阵列。

  蒙军重骑再结成阵列,宋军已慌得厉害,向云顶山城狂奔。

  山道狭窄,落在后面的宋军显然已来不及上山,一千余人慌不择路,连忙掉头向南跑去。

  那是云顶城西南方向的另一座山,叫“钟嘴梁子”,因为山梁起伏,状如钟嘴。

  石抹按只毫不犹豫,立刻下令追击这支宋军。

  毕竟云顶城难攻,反正山上又无多少粮草,不如先歼灭这一千余人。

  眼见重骑冲不上钟嘴梁子,石抹按只又立刻下令,命一千轻骑绕过高山,继续围堵……

  第三百四十三章 看穿

  从钟嘴梁子向南,到处都是山峦起伏,道路崎岖。

  东南十余里,有个山隘叫“阎王坡”,从钟嘴梁子过来,一路上都是深山窄谷,风出来如同鬼哭。

  羿青正在阎王坡上埋伏。

  前几日他率军从金堂峡上攀下、渡过了沱江,在东岸的山林里穿梭,从鹰嘴崖到老虎口,又突然折返。

  有五百蒙骑一直在山下缀着,被羿青在老虎口与鹰嘴崖之间的山道上击败。是役,羿青并没能斩杀太多人头,却俘虏了数十蒙军。

  之后,羿青便率一千五百人在东岸南下,渡过了沱江之后便直奔阎王坡,准备着陷马沟、落石等等。

  终于到了约定好的八月十一,羿青不知李瑕能不能按约定把蒙骑引过来打,整个人都焦虑起来。

  “头埋低点,拿叶子盖一盖,别被太阳照到亮了。”

  羿青踹了麾下部将一脚,猫着腰向山顶走去,路上也检查着一个个兵士。

  山崖边,百余士卒手拿着铁锥正守着几个巨石,把它们的边角都凿圆,只有这样巨石才能滚动起来被推下山。

  “行吗?莫要到时候推不下去,让蒙鞑逃了。”羿青拍了拍一个士卒的背,沾了一手的汗。

  他也不在意,随手在腿上擦了,盯着那石头。

  “将军放心,八年,小人凿的石头都数不清了。”

  应话的是皮丰,一双手被石头划得血乎乎的。

  羿青看了皮丰一眼,踹了他一脚,道:“我记得你小子,回头手上的伤结痂了别总抠它,你他娘的老喜欢抠。”

  “诶,不抠。”皮丰应道,虽被踹了一下,心头却也暖和起来。

  羿青一直以来就注意到麾下士卒的各种习惯,但他的性格不爱说话,怕显得跟个老娘们一样絮絮叨叨。但前次庆功宴上,他也听到士卒们说了些心里的苦闷,因此学着照顾他们。

  他拍了拍皮丰的背,道:“看你今日难得精神些,不错。”

  皮丰还是怕自家将军,憨笑了下,道:“小人想打胜仗……看戏。”

  “出息。”

  羿青笑骂一声,转身走开,站在崖边望去,眼看着日头渐渐向西,心里又不免嘀咕起来。

  “李知县呐李知县,真能把蒙鞑引来吗?”

  忽然,羿青眼一眯。

  “来了!快……”

  ……

  皮丰趴在山崖上,看着友军如同溃逃一般穿过下面的山谷,不多久,马蹄声如雷般远远传来,是蒙军的骑兵正在紧追不舍。

  “蒙鞑想不到会有埋伏。”皮丰心想着,手微有些颤抖,不是因为紧张,他都是老卒了当然不会紧张,而是因为兴奋。

  终于,下面的蒙骑已追进山谷。

  “动手!”

  皮丰一个打挺,骨碌碌地爬起来,大喝道:“用力推啊!”

  “一,二,使劲!”数十个宋兵将士吆喝着,齐力推动着巨石。

  他们在悬崖边上埋了几个树桩,计算好了巨石滚到那里会弹起来,砸在下面的山道上。大颗的汗珠从他们脸上滚滚而下,那被凿得圆滚滚的石头晃动了一下,开始向下滚去。

  “嘭!”一声巨响传来。

  崖上的宋兵欢呼一声,又喊道:“继续推!把蒙鞑堵死!”

  皮丰血糊糊的手又破开,在石头上留下一道道血印子。他却浑然不觉,只觉有用不完的劲……

  山风又吹进阎王坡,响起如鬼哭般的哭咽声,把山谷中的惨叫带向钟嘴梁子。

  落日熔金,在天边勾抹出一片血红……

  ……

  两日后。

  “吁!”也速答儿勒住缰绳,跨坐在马上,冷眼扫视着石抹按只的营地。

  石抹按只迎过来,道:“也速答儿,你怎么来了?”

  “你败了?”也速答儿问道。

  石抹按只讪讪道:“小败了一场。”

  也速答儿问道:“损失了近千人?”

  “你怎么知道?”石抹按只脸上挂不住,嘟囔道:“你才来,哪个该死的东西就跟你多嘴。”

  “我八岁就跟着阿布打仗,这都看不出来,白打那些仗。”

  也速答儿说着,翻身下马,手里的马鞭一抖,“啪”的一声狠狠抽在石抹按只身上。

  “噢!”

  石抹按只痛叫一声,脸上登时起了一条血痕。

  “这一鞭是替我阿布打的。”也速答儿道,“你挨了,这事就暂时揭过了,回头阿布再亲自罚你。”

  也速答儿说着,丢开马鞭,从腰间解下酒囊丢过去,道:“这酒是我请你喝的,我年轻,打了你。但草原上的汉子,胸怀也要像草原一样广阔,你别怪我。”

  “不怪你,我自己运气不好,中了宋人的埋伏,没说的。”石抹按只痛得嘶了两口气,拿酒痛饮了一口,又道:“但你看着,这仗我能找得回来。”

  也速答儿揽着他的肩,道:“进帐说……你不是运气不好,是遇到的宋人太狡猾。打听过是谁指挥的吗?”

  “谁?”

  “李瑕。”

  ……

  也速答儿今年只有二十岁,他长得像他父亲纽璘,年纪轻轻就满脸胡子,但他的眼神却很沉静。不仅智勇双全,还会说汉话、会写汉字。

  进了帐之后,也速答儿一边听石抹按只说着,一边提笔在地图上画着。

  “宋军下了金堂峡后,你派谁过江追击他们?”

  石抹按只道:“派了都剌领着五百人去追。”

  也速答儿道:“叫他过来。”

  都剌上次带人攻云顶西城,被宋军火攻,大败;算上这次,已接连两次大败,进帐之后连忙向也速答儿请罪,也挨了一鞭子。

  “你是在鹰嘴崖被击败的?”

  “是。”都剌挠了挠脖子,应道:“当时损失了一百多人,我带兵逃了三十余里,休整好再追过去,宋军已不见了踪迹……”

  也速答儿仔细听了,看了都剌一眼,见他浑身是伤,挥了挥手,道:“去吧,把伤养好,偶尔输几仗没事。”

  “谢将军。”都剌又挠了挠脖子,退了下去。

  也速答儿向石抹按只又细细问了阎王坡上的战事,了解了详细的经过。

  “不是很厉害的智谋,无非是先遣千余人到东岸,利用沱江甩脱你的哨探布置伏兵,再埋伏你一场。”也速答儿道,“如果是我在,李瑕骗不了我。”

  石抹按只不服气,道:“回想起来简单,打的时候怎么能想到……”

  “云顶城上有粮。”也速答儿道,“张威没能真的烧掉汉人的粮仓。”

  “有粮?”

  “嗯,没有粮食那些宋人不可能在野地里绕那么久。看来是李瑕已有准备,早已转移了粮食。”

  石抹按只道:“我就是不知道这一点,才中了汉人的计。”

  也速答儿道:“有三千汉军在云顶城下,在哪?”

  “不知道。”石抹按只道:“已经不在阎王坡了,我派了哨骑去找,还没消息。”

  “应该是李瑕亲自带的。”

  “你怎么知道?”

  也速答儿道:“云顶城守了这么多年,从来没这样打过。蒲择之特意派李瑕过来,可见这人是有能耐的,只能是他在和你兜圈子。”

  石抹按只有些服气,问道:“那怎么做?”

  也速答儿闭上眼,把他那双弯曲得变形的长腿架在马鞍上,枕着手思考起来。

  “能去哪……要带三千人去支援蒲择之……但他不会直接去,沿途都是阿布的哨探,除非他能歼灭石抹按只……”

  想到这里,有哨骑回来,进帐禀报道:“找到宋军了!在南面的五挂山……”

  “好!”石抹按只转头向也速答儿问道:“怎么做?去咬死他们?”

  “不。”也速答儿道:“五挂山离这里五十里远,宋军不可能过去。”

  “为什么?”

  “他们没有粮食,走不了那么远。”

  石抹按只问道:“你刚才不是说他们有粮食吗?”

  “云顶城上有粮,但李瑕这三千人没有粮。”也速答儿道:“他先派千余人下金堂峡,一人最多携带七日口粮。后面那千余人没携带任何辎重,要敢走那么远,等粮食吃完了,很快就要溃败。”

  “可明明探到他们在五挂山。”

  也速答儿想了想,忽站起身来,道:“他想偷袭我们。”

  “什么?”

  “今夜,李瑕必派人来偷营。”

  石抹按只不信,道:“哨骑都派出去了,宋军根本就不在附近。”

  “不,他们就在附近。”也速答儿道:“三千人就在云顶城上,还有三千人就在沱江东面。只等今夜两面夹击你。”

  “沱江东面?”石抹按只转过头,向沱江望去……

  第三百四十四章 失约

  鹰嘴崖上,李瑕凝望着江水,聂仲由、羿青正站在他身后等候吩咐。

  “石抹按只不过两千兵力,若再派兵去五挂山,营地里便只剩千余人。一旦他们发现动静,不会与我们交战,只会立刻散开。我们要歼灭他们,必须先包围。”

  李瑕抬手一指远处江面上的浮桥,道:“马九,你率两百人,先抢夺浮桥。记住,在不惊动大股蒙军的情况下,杀掉浮桥附近的守卫。”

  马九站起身,应道:“是。”

  “浮桥东、西各是三十人,你必须先派一百人从上游泅水过去。不可逃掉一个人,可明白?”

  “明白!”

  李瑕又道:“我们过江之后,会立刻烧毁浮桥。隔绝蒙军向东逃窜的道路。南面是云顶城,孔将军会率部正面攻打蒙军。我们则要堵住西、北两个方向。

  羿青,云顶守军熟悉地形,渡江之后立刻西进,在雷打岩设伏;聂仲由,武信军之后再渡江,到小云顶设伏。

  记住,不急着先动手。等孔将军率兵下山,蒙军四遁之后再动手。”

  ……

  蒙军营地。

  也速答儿道:“宋军已渡江三次,他们最多不过两三小船用以运载重物。第一次是在金堂峡;第二次是在阎王坡东面的淮口,从东岸泅到西岸;第三次在淮口从西岸泅到东崖。今夜是第四次……”

  他在地图上点了点,道:“我们在这里,东岳庙。东边是野猪林。浮桥就架在野猪林,你上次派五百人到东岸就是走的这里。今次宋军不可能再慢慢渡江,他们只能争夺浮桥,才有可能突袭我们。”

  石抹按只问道:“我们趁他们过浮桥时半渡而击?”

  “不。”也速答儿摇了摇头,道:“宋军人数更多,不要轻易决战。一旦被拖住,云顶城守军杀下来,败的会是我们。”

  “那怎么做?”

  “宋人有句话‘未战而先算也’。”也速答儿喃喃道:“阎王坡一战,宋军封堵山谷,使我们千余人少有能逃走的。可见李瑕心狠,作战每每喜欢围堵歼灭,今夜必然也是这般……我们有几条退路?”

  “两条。”石抹按只道:“向西、向北。”

  他在地图上给也速答儿指了出来。

  “西边这条路我知道,我今日过来便是走的这里。”也速答儿道,“这里有个山谷叫‘雷打岩’,是个埋伏的好位置。”

  石抹按只道:“北边这里有座山也是,这几年被称为‘小云顶’。”

  也速答儿道:“石抹按只,带一千人去五挂山,但不要真的去,假意向南的骑兵过了钟嘴梁子后就绕回来,绕到雷打岩,等着。若宋军想分兵过去埋伏,我会率剩下的一千人立刻西进,两面夹击他们。”

  石抹按只问道:“要是宋军没分兵呢?”

  “宋军若不分兵,渡江之后必会全力攻营,我会佯败西进,引他们进入雷打岩,以伏兵杀败他们。”

  也速答儿说完,眼中泛起自信的神情,道:“今夜,我必胜……”

  ……

  是夜,月光很亮。

  马九亲自率了一百人游过沱江,也不披甲,猫着腰,沿着野猪林奔向浮桥。

  一百人脚步轻轻的,趁着浮桥边的守军还未反应过来,猛然杀了上去。

  战斗结束得很快,马九提着带血的刀,圆脸上又泛起笑意。

  “快,去通知李知县,可以过江了……”

  不远处的小山坡上,几名蒙军士卒正远远望着这一幕,之后立刻翻身上马。

  “走,去告诉将军,宋军已开始过江了……”

  这几个蒙卒骑术高超,夜色中策马也并不发出声音,迅速奔向蒙军营寨。

  营寨里所有蒙军都未入睡,已纷纷跨坐在马上等候命令。

  也速答儿听了信报,脸上泛起满意的表情,吩咐道:“准备吧,宋军上钩了。”

  之后,继续有哨骑飞马来报。

  “报,宋军已过了浮桥……”

  “报,望到宋军分兵,有一千人向西面雷打岩而去……”

  也速答儿翻身上马,喝令道:“大蒙古国的勇士们,出发!杀败这些懦弱的宋人!”

  “杀!杀!杀!”千余蒙骑迅速向西袭卷而去。

  也速答儿知道,石抹按只已埋伏在雷打岩,等宋军一到会立刻杀出。到时蒙骑两面夹击,一个回合便可杀败那一千宋军,之后便可驱赶溃兵击败宋军大部。

  他策马走上西进的道路,月光下能看到山峦在眼前转过。

  有士卒伏身看了地上的脚印,禀报道:“将军,宋军刚才已过去了。”

  “我知道。”也速答儿应道,智珠在握的样子,还自语了一句。

  “幸好我赶到的及时,否则石抹按只今夜又要大败了。”

  然而,快到雷打岩时,还未听到杀喊声。

  “石抹按只人呢?怎么还没设伏?”也速答儿喝道:“乌热,你带哨骑向前探探,怎么回事……”

  箭雨突然射了下来。

  “嗖嗖嗖嗖……”

  “杀啊!”

  随着蒙卒的惨叫声一同响起的还有宋人的大喝。

  “杀虏!”

  前方,一列列宋兵正执着长矛,组成了森然大阵。蒙军才转过山路,前排的蒙骑还来不及勒马,已向宋军的长矛阵撞上了上去。

  “吁咴咴……”

  也速答儿不可置信地张了张嘴,迅速回过头看向来路。长年打仗的直觉告诉他,还会有宋军赶上来,绝不能在此与宋军作战。

  “冲过去!勇士们,宋人立足未稳,杀穿他们!”

  也速答儿毫不犹豫,立刻下命冲破前方的宋军。

  虽是极短的时间内,他也看出来了。宋军根本没想到蒙军会这么快就到,没来得及到雷打岩埋伏,阵列布置得十分仓促。

  这证明他的分析没有错,问题是石抹按只到底去了哪里?

  暂时顾不得许多,重要的是逃出生天。

  “杀穿他们!”

  蒙骑没能提起速度,只能驱马上前,以打头锤、弯弓迎战宋军。这种肉搏并非他们常用的战术,基本上与宋军保持了同等的伤亡。

  也速答儿心疼欲死。

  蒙军人少,经不起这样的消耗,向来喜欢利用骑兵的优势进行袭扰。今夜这一仗这般打,便是赢了,对他而言也是输了。

  好在他观察的没错,宋军确实立足未稳,那宋将也心疼兵力,很快下令让宋兵退向两侧的山地,以箭雨向蒙军攻击。

  也速答儿见状,当先冲锋,终于杀穿了宋军的阵线,领溃兵向西而逃。

  但至此时,他还是不明白,石抹按只到底去了哪里……

  ……

  “哒哒哒”马蹄声响了许久,直到天色大亮,也速答儿终于看到前方狂奔而来的百余蒙骑。

  “石抹按只呢?!”

  也速答儿策马迎上,盛怒之下还是压着火气扫视了一眼来的蒙卒们,只见一个个狠狈不堪,似经历过一场大败。

  “石抹按只呢?”也速答儿再问,声音已十分克制。

  “将军。”都剌策马迎上前,声音里满是惶恐,道:“石抹按只将军已经……回长生天了。”

  “怎么回事?”

  都剌也不答,只是挠着脖子,显得很为难。

  也速答儿皱了皱眉,策马上前,喝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嗖!”

  突然,都剌身后一人张弓搭箭,一箭应弦而出。

  也速答儿猛一抬头,只看到那朝面门而来的锋利箭簇……

  ……

  雷打岩。

  李瑕已领兵赶来,查看着战场,道:“看来蒙军是换将了。”

  “只可惜没埋伏成功。”聂仲由道。

  “不可惜。反而是长了个教训,要奇袭还得有足够的情报才行。这新来的蒙将厉害,差点就反过来埋伏了我们。”

  李瑕神色平静,又喃喃了一句。

  “好在他晚来了一步,也好在这次我们多留了一手……”

  第三百四十五章 谁的命重要

  早在云顶城上的庆功宴时,羿青问过李瑕一个问题。

  “李知县说我们的将士‘厌战’了,蒙鞑怎就不厌战?”

  彼时李瑕想了想,道:“与环境有关吧,我们汉人从事农耕,自给自足。蒙人不一样,他们的妇人孩子放牧,男人全民皆兵,抢掳就成了他们的职业,一天不打仗就断了一天的收成。”

  羿青听不懂,嘟囔道:“这话说得也太绕了吧。”

  李瑕道:“想来,蒙人也是会厌战。他们打仗是为了抢掳,成都之战却没得抢掳,想必普通的蒙军士卒也厌倦了。”

  “那为何有姚世安这种叛降的狗贼,少有蒙人叛降?”

  “蒙人、汉人,其实都一样,只要有理由也会叛降。”李瑕道:“人性都一样,都懒惰,想求生,想过好日子。”

  说到这里,李瑕从怀中拿出一个小盒子来,道:“我们可以试试。”

  “李知县,这是啥?”

  “小心点,别让伤口碰到了……知道荨麻吗?”

  “不知道。”

  “蝎子草知道吗?”

  “知道,咬人草。”羿青道:“这山林里多得是,蜇到人了痒得厉害,得在伤口上撒尿才能好。”

  “就是类似荨麻的效果,但是苗巫配的,厉害百倍。”李瑕道:“你下了金堂峡之后,若俘虏了蒙军将领,可以用在他身上,能让他痒得痛不欲生。”

  羿青小心翼翼接过那匣子,问道:“然后呢?”

  “让他拿东西来换解药,蒙军的情报、主将的人头、出卖手下的士卒都可以。最好是在他身边安排人手,再作联络。”

  “能成不?”

  “蒙古人并不比汉人硬气。”李瑕道:“如姚世安这般能守孤城数年,已是意志坚定之人,连他也都叛逃了……当然,万里挑一的硬骨头也有,遇到这种,你就别用这东西了,省着点。”

  “好咧。”羿青又问道:“对了,这真的有解药吗?”

  “没有。”

  “尿也不能解?咬人草都是用尿解的。”

  “荨麻只是比喻,这里面大概是虫卵,遇血会孵化。”

  “哦,啧啧……”

  几日之后,羿青在鹰嘴崖俘虏了都剌。彼此一见,颇有些冤家路窄的意思。

  “哈哈哈,狗鞑,你不是拿砒霜巴豆毒你老子吗?这次就休怪老子以牙还牙了。”

  说着,羿青不等通译帮他翻译,径直将黑乎乎的东西抹进都剌脖子上的伤口。

  “你们两个,换上蒙军衣甲,跟着这位都将军回营……”

  ……

  都剌痛不欲生。

  蒙军南下以来最讨厌的就是南边各种奇奇怪怪的草木与虫子,军中常常有水土不服而生病之人,他们将各种病症统称为“瘴毒”,认为豪饮烈酒能治瘴毒。

  从鹰嘴崖归营之后,都剌已饮了三袋烈酒,身上的“瘴毒”却始终未解。

  都剌一心只想解除这种痛苦,遂把两个宋兵留在了身边,带入了蒙军营寨。

  待阎王坡一战之后,李瑕便派俘虏给他递了个消息。竟是用蒙文写就的纸条,封装在蜡丸里,内容是让都剌引蒙军到五挂山去。

  没想到这日也速答儿入了营,却是让石抹按只领了一千人假意进攻五挂山。

  蒙军才出营,云顶城上当即便点起狼烟。

  石抹按之也望见了狼烟,若是平时,他懒得在意这些细节,这次经也速答儿分析过,他才知道宋军果然是有奸计。

  “也速答儿真聪明。”石抹按只跨坐在马上,转头与都剌闲聊着。

  都剌痒得厉害,额上汗流不止,咬着牙应道:“嘶……是真聪明。”

  石抹按只道:“我们过了前面那道山梁,云顶城上看不到了,便绕道回去。”

  “这么快?”

  “得尽快去雷打岩啊。”

  “啧……将军,再往前走几里吧?额秀特……别让云顶城上的守军瞧见了……”

  石抹按只忽眯了眯眼,道:“你脖子怎么了?也被虫蜇了?”

  “没。”

  “记得阿孛日吗?”石抹按只道:“到了这鬼地方以后得了瘴毒,肚子涨得比马肚子还要大,不停呕血,求我给他一刀送他回长生天。”

  都剌没心情听他啰哩叭嗦,忍着痛楚应道:“记得。”

  “你要是也得了瘴毒,跟我说,我也送你回长生天。”石抹按只咧了咧嘴,道:“放心,你儿子就是我儿子,我帮你养。正好你兄弟去年死了婆娘,继了你婆娘。”

  都剌在某一瞬间下定了决心。

  “将军,到前面的山梁子里……嘶……停一停,往我脖子上撒泡尿……”

  “你说什么?”石抹按只一愣。

  “撒泡尿……听说是宋人的土方子。”都剌道:“别人的尿我嫌弃……只能由将军来了……”

  ……

  林子带了八百人埋伏在山坳里。

  依照李瑕与羿青的计划,应该是石抹按只驻守营地,由都剌领兵来攻五挂山。没想到来的蒙军竟打的是石抹按只的旗号。

  林子犹疑不定,却见前方一骑快马奔来,正是羿青安排在都剌身边之人。

  “林部将,都剌打算在前方三里处斩杀石抹按只,请林部将速领兵杀败蒙军……”

  林子不敢再犹豫,当即领兵杀出。

  这战场并非宋军预先准备好的,但蒙军失了主将,抵抗到了夜里,终于被宋军击溃。

  再听了也速答儿之事,林子心惊不已,连忙点了军中百余会骑马的士卒,换上蒙军盔甲马匹,向雷打岩赶去。

  天亮时,他们终于绕到雷打岩西面,只见山道中蒙军溃兵正鱼贯而出。

  那边也速答儿拨马而出,与都剌大声吆喝着。

  林子低着头,目光闪烁着,心想也速答儿才到一日,便能看出那么多布置,若不是都剌这一步暗棋没被看出来,这次只怕要吃大亏了。

  “这人不能留。”

  心中这念头一转,林子张弓搭箭,毫不犹豫对着也速答儿就是一箭射出。

  “噗。”

  也速答儿闪身一避,箭支已从他面颊贯了过去,将他两边脸各窜了一个窟窿,血流了满脸。

  来不及喊,他身子一俯,拨马便走,重伤之下、危急之际竟还了一箭。

  这一箭力道更大,角度更刁钻,径直破开都剌身上的札甲,狠狠钉进都剌肋骨之中。

  “将军!”此时后面的蒙卒才反应过来,纷纷抢上,对着都剌、林子就是一阵乱射。

  “杀了他们!”

  “都剌叛了!”

  ……

  林子曾北上亳州,见过李瑕刺杀乔琚之事,今日这举动未必没有效仿之意。

  然而未能射杀也速答儿,他也不免有些遗憾。想来若是李瑕亲至,必会以蒙语应答,近身与也速答儿接触,施出避无可避之杀招。

  “可惜没好好学蒙语。”

  正这般想着,箭雨已到眼前。林子连忙一扯都剌的缰绳,率部狂奔。

  他这一百人骑术远不如蒙骑,一击不中便不也与蒙骑交战,只能向两边撤去,眼看着七百蒙骑远遁。

  “该死!”

  战事暂歇,林子想到与大功失之交臂,懊恼不已。再转头一看,只见都剌身上插着几支箭,浑身血流。

  “解……解药。”都剌喃喃道。

  他这两个字竟是用汉语说的,想必身上难受得狠了,竟是还学会了这词。

  林子见连蒙人都能学会汉语,更加生气,捂着伤口吼道:“解药个屁!你这毒根本没有解药!”

  都剌虽听不懂,但眼神立即就黯淡下来,他脑子里忽然想起了石抹按只临死前说的话。

  “你……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竟还杀我……我的命比你重要得多……”

  此时,都剌生气渐去,兀自喃喃道:“我的命……才重要……”

  第三百四十六章 推进防线

  时近正午,也速答儿率兵狂奔三十余里,带残兵逃出生天,才停下来艰难地翻身下马。

  战场上,小卒往往只中一点小伤就难以保命。为将者不同,用得了金贵的药,随行还带着医术高超的大夫。

  “将军忍一会,小人要把箭从你脸上拔出来……请将军张嘴。”

  也速答儿张开嘴,脸上如撕裂般得剧痛,感受到那大夫拿出铁钳伸进嘴里,“咔嚓”一声将箭杆剪断。

  “脸上出血不多,但箭上抹了金汁,小人虽有上好的金创药,却也得先为将军清创……只怕还要烙了伤口……这……将军这脸这怕要毁了,小人……”

  周围有几个蒙将闻言,拎起那大夫就要恫吓。

  也速答儿却是摆了摆手,从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声音,道:“让他治。”

  他满脸满嘴都是血,声音如同风吹过破屋般漏着风,十分可怖。哪怕只说了三个字也显得极为痛苦,额上的青筋爆起。

  一柄匕首颤抖着,被那大夫举起来。

  “那……小人就动手为将军清创了……”

  那大夫开始割也速答儿脸上的皮肉,并用烙铁止血。也速答儿几乎疼死过去,这种伤势,连咬牙都不能……

  终于,冰凉的金创药敷在脸上,那大夫又拿了止血药塞着也速答儿的嘴。

  “将军尽量不要出口水,以免伤口不能愈合……”

  也速答儿浑身湿透,不言不语地坐在地上,拿手指在地上写道:“宋军歼灭不了石抹按只的兵马,去把溃兵收拢回来。”

  “将军,这仗败了,去找都元帅吧。”

  也速答儿没说话,只是敲了敲地上的字,眼神中怒火似在跳跃。

  他心底念着李瑕的名字,意识到自己还是小看了对方……

  ……

  李瑕扶起林子,道:“你做得不差了。”

  “我差点就能击杀蒙鞑主将,太可惜了。”林子犹在懊恼。

  “过去了就过去了,不必沉溺于懊恼。”李瑕拍了拍他的肩,道:“商讨下一步吧。”

  不一会儿,聂仲由、羿青分领着麾下的部将上前,地图也被摆出来。

  李瑕先对昨夜的一战进行了一个总结。

  “我审过俘虏,蒙军新来的这个将领叫‘也速答儿’,是纽璘的长子,这人很厉害,智勇类其父。他若是再早来两天,这次败的就会是我们。因此,我们不能再掉以轻心,对付石抹按只的奇谋不能用在也速答儿身上,只能正面硬战。

  接下来,也速答儿有两个选择,退走与纽璘合力,或收拢溃兵继续堵截我们。无论如何选,他都慢了一步。暂时已不能阻止我们进军了。”

  李瑕话到这里,在地图上点了点,指了一个叫“洛带镇”的地方。

  “我打算进军洛带镇,此地东距成都五十里,离纽璘的中军大帐不过三十里,随时可打探到成都之战的进展,方便支援蒲帅。”

  聂仲由问道:“离蒙军大部这么近,若纽璘先攻我们又如何?”

  “那就缓解了蒲帅守城的压力。”李瑕道:“蒲帅需要的就是这样的喘气的时间,修缮成都城墙,调整军心士气,等待叙州、泸州方面的援军。”

  “但我们能守住吗?”

  李瑕道:“这次击败了云顶城下的蒙军,我们便有时间从容进军洛带镇。孔仙将军会趁这两天运送粮草、辎重过来。”

  他在地图上云顶城与洛带镇之间画了画。

  “洛带镇离云顶城也是五十里,中间都是山峦。我们要在这些高山之上布置哨岗,使云顶城与洛带镇随时能互助支援。也速答儿新败,已拦不住我们,等他反应过来,就会发现,我们的防线从云顶山向西南推进了五十里。”

  聂仲由道:“但我还是不明白,若纽璘大军来攻要如何防守。”

  “你看这里,洛带镇东面是两座山,滚龙坡、五里坡。蒙军若小股兵马来,我们可在山上以砲石帮助守城。若是大股兵马来,我们便退入山地,伏击蒙军,边打边撤……”

  聂仲由凝视着地图沉思了一会,觉得李瑕的计划多少还是有些瑕疵需要补足,但当前的情形确实已只能照这样走了。

  半日之后,近三千人便向洛带镇进发,那边孔仙已派人开始清剿山间的蒙军溃兵,并运送辎重。

  ……

  聂仲由与李瑕并肩而行,道:“你北上之时还不会这些的。”

  “哪些?”

  “行军打仗。”

  李瑕道:“现在也说不上会,还差得远。没打过上万人的大战,只是些小阵战。”

  “称得上进益飞快了。”聂仲由道。

  “总该要有些进步,都过去一年了。”

  “我佩服你。”聂仲由道,一副有话就直说的样子,“当年从牢里捞出你,我没想到你能走到这一步。”

  李瑕抬眼看着前方的青山,想了一会,忽道:“等这仗打完,我要与明月成亲,到时来喝喜酒。”

  “那是自然,我还以为你是在想战事。”

  “战事无休无止,也打太久了。”

  聂仲由那张螳螂一般瘦削的脸上难得露出笑意,道:“原来你也有厌倦的时候,我以为你喜欢打仗。”

  “不是厌倦。”李瑕摇了摇头,一板一眼道:“合理的休息,才能更好的运动,打仗也一样,现在却是连休养生息的时间也没有。”

  “没办法。”聂仲由道:“自古守四川必守汉中,失了汉中,只有挨打的份。”

  “是,明明是小胜不断,但始终无法扭转局面。”

  聂仲由道:“这般说吧,纽璘已立于不败之地。骑兵或许有小败,但难以被重挫。你我能埋伏千余敌兵,却埋伏不了两万人。纽璘稍有小败,汪德臣即可立刻支援,因此小胜再多,也极难扭转局面。”

  “我知道。川蜀门户已经丢了,只求能保住了蒲帅大军。”

  聂仲由依旧觉得可惜,可惜箭滩渡一败,大局上终究还是输了。如今李瑕做得越好,越让他觉得遗憾。

  当初若换李瑕守箭滩渡,结果是否大不相同……聂仲由忽有了这样的感慨。

  但李瑕资历、官职显然不够。

  “贾似道被调到两淮了。”李瑕忽然道。

  “什么?”聂仲由一愣,没听懂。

  李瑕道:“我们带回的情报、兀良合台的人头,贾似道有用,他应该已答应我联络杨果了。”

  “你怎么知道?”

  李瑕道:“贾似道到两淮的消息是蒲帅告诉我的,他不会毫无理由就过去,还有去年塔察儿、帖里垓进攻两淮,才到了山东便被李璮动了手脚,很可能与此有关。

  从我得知迁为知县那天,我就一直在想这些事。当然,这事需要有更具体的消息才能判断,可惜开年来我就一直领兵在外……太想回庆符县看看了,纽璘耽误了我太多事。”

  聂仲由沉默了一下,道:“打败他。”

  “对了,再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

  李瑕道:“蒲帅只让我增援云顶城,并没有给我处置姚世安的权力。”

  聂仲由虽早有预料。

  “到了你该知道此事的时候……蒲帅对云顶城发生的事只怕没有预料。”李瑕说出了他的担忧。

  ……

  如今在身边的这些人当中,李瑕只有在面对聂仲由时才会把心里这些想法说出来。

  他也需要喘息,也有许多私事与公事要安排,心里也有忧虑……

  ……

  此时,纽璘正在对成都发动强攻。

  蒙军驱赶着俘虏来的汉兵,如蚂蚁一般涌向成都的城墙;砲车抛出尸油凝炼的火球,轰然砸向城中,烈火熊熊。

  宋军嘶声叫喊着,奋力将冲上城头的敌兵推下,抱起木石狠狠地砸下去。

  远远的,汪德臣从利州派来的精骑已赶来,汇入蒙军的营地。

  宋军收复家园的热情已在渐渐消褪,家园已然残败、荒无人烟,而蒙军却越打越多,让人感到无比绝望。

  “轰!”

  城楼经不住烈火的焚烧,轰然倒塌。

  残破的城墙也是摇摇欲坠,落在蒲择之眼里,仿佛是大厦将倾……

  第三百四十七章 洛带镇

  雷打岩一败,蒙军损失了两百余人。而都剌虽杀了石抹按只,却并不能将蒙军引入宋军预设的埋伏点,因此那支蒙军虽大溃,却并未被歼灭太多。

  短短两日之后,也速答儿收拢溃兵,重新聚集起一千六百人。

  从这方面而言,也速答儿挫败了李瑕想要埋伏蒙军的计划,避免了本可能发生的覆灭之祸。

  只因接手的时间太短,没能识破都剌的背叛,好在,这种小伎俩并不能大量杀伤蒙军。

  也速答儿还发现一件事,即李瑕的作战方法其实与蒙军一样。

  这边蒙军不愿意强攻云顶城,吸引宋军到野地袭扰,那边李瑕不愿与蒙军野战,则吸引蒙军到各种山坳、峡谷;

  这边蒙军招降了姚世安,那边李瑕就招降了都剌……

  自古以来打仗无非都是那些计谋,只看运用而已,李瑕运用得不错。很明显,这个十七岁的年轻人初上战场,正在飞快地学习。

  可笑的是,自蒙军开战以来,每每有宋军大将归降蒙古,却少有蒙古将领投降宋朝。这件事不管在蒙人还是宋人想来都是不可置信,仿佛蒙人永远不可能投降。

  几乎没有宋人试着去招降过蒙将,唯有李瑕。手段虽卑劣至极,但李瑕做成功了。

  这件事,成了也速答儿心底里的一根刺。

  “只有懦弱的宋人会叛降,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绝不能允许有宋人敢唆使蒙人背叛,想都不能想……必须只有宋人才是卑贱的、贪生怕死的。”

  也速答儿在心底反复念叨着,愈发想要击杀李瑕。

  相比起来,脸被毁容反而不那么打紧。也速答儿更讨厌的是李瑕骨子里那股傲气。竟然有自信逼蒙人背叛,愈细想、愈是让他感到李瑕的狂妄。

  “让我捉到,我要打碎你的脊梁骨……”

  ……

  洛带镇。

  从秦至唐初,洛带镇便一直是驿道上的重要驿站,早在三国时便有繁荣街市,诸葛亮兴市时更名为“万景街”,但到了如今,镇子里已是一片荒芜。

  八月十五日,又是一年中秋,李瑕率军入驻洛带镇。

  一列列兵士穿过杳无人烟的万景街,脚步声急促,却又井然有序。

  李瑕选定了万景街上一间破败的客栈作为临时指挥所,入驻之后便将一张张地图摆开。

  “粮草不要运进镇上,就留在东面的滚龙坡上,每三日运送一次;岗哨立刻布置起来;还有驿道,马上掘了,陷马沟必须挖到西边的芦苇荡……”

  李瑕手指在地图上点了点,指的是洛带镇西边的一片小湖泊。洛带镇没有城墙,这片湖泊便是他们西面最重要的防事之一。

  至于南边,则是一条玉带河。

  “玉带河上游的玉带湖上须有人去筑堤截水,若蒙军从南面攻来,我们便放水淹他们。羿青,你派人去办。”

  手指移到洛带镇北面,李瑕沉吟了片刻,道:“北面无地势可以倚仗,乃是最难守之处。想必很快,也速答儿就要休整好,重新杀过来了……”

  羿青听着这些,也不说话,他已经习惯于听从李瑕的吩咐。

  反倒是聂仲由虽与李瑕是旧识,却始终保持着独立的思考,问道:“也速答儿是否会领残兵先去与纽璘汇合?”

  “应该不会。”李瑕道:“等他收拢好兵马,再绕道成都,我们都已修筑好防御工事了。他是惯打仗之人,不会纵容我们在洛带立足。何况还是个年轻人,总有傲气。”

  聂仲由瞥了李瑕一眼,目光落处少年人脸上的皮肤细腻光滑,他不由心想李瑕这评价旁人年轻的语调倒有些怪异。

  “洛带镇以西至成都,已无地势可倚,接下来正面对敌,唯有死战。不可再心存侥幸了。”

  “明白。”

  “我知道今日是中秋。”李瑕道,“但还是要让士卒们连夜筑防,这样吧,今夜我们三人带头,各负责东、南、北三面的防事。”

  “好。”羿青道:“我就和士卒们说,今年中秋打退了蒙军,往后年年过太平日子的中秋。”

  李瑕沉默了片刻,道:“倒也不必许这种不可能兑现的承诺,战事还长……”

  “哦。”

  羿青挠了挠头,他以前待下严苛,如今想宽待士卒,倒不知怎么做才好了。

  聂仲由拍了拍羿青的背,道:“走吧……”

  ……

  成都。

  因是中秋,加之城中粮食也渐渐用尽,被围困的宋军士气愈发低落。

  蒲择之有心想要犒赏将士、提振士气,但战事日渐吃紧,显然无力这么做。

  这天夜里他只能亲自去往一个个营帐探望士卒。

  “蒲帅,我们守着成都,是等朝廷的援兵吗?”一个队将见蒲择之来了,虽感激涕零但还是问出了心中的疑虑。

  “会有援兵来的,叙、泸那边会派兵马来接应……”

  蒲择之话到一半便停了下来,以他的地位,本不必对这些士卒多解释,之所以下意识多说一句,无非是因他自己也没底气。

  叙州、泸州兵力本就不多了,要从岷江逆流而上前来接应如何能做到?

  有时连蒲择之自己也感到泄气,但这不是他一人之事,担负着社稷重担,他也唯有振作精神。

  中秋佳节就这般潦草地过去,临安城内也许还是花团锦簇,但西南深陷战乱,早没了半点过节的气氛。

  八月十六日,天光未亮,蒙军的号角声便再次响起,又是一轮攻城战。

  城楼已被烧毁了,宋军连夜在东城又搭建了一个高台,用以登高远望、临阵指挥。兵士们带着十二面军鼓、号角,以及诸色令旗上了高台,木梁上便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

  “蒲帅,战台不稳,你是否……”

  “川蜀亦不稳,我等遂来稳定危局,又何惧一小小木台?”

  蒲择之打断了麾下兵士的劝阻,大步迈上站台。八字步站开,他站在那,便如定海神针一般。

  眺目远望,只见稀薄的晨光中,一排排攻城的汉兵方阵已从东面而来。

  因人数众多,双方排开列阵便花了许多时间,天光也渐渐大亮……

  幸而川西百姓已被迁移走十余万,蒙军掳掠不到太多人攻城,否则成都只怕已在早几日前便要陷落。

  既便如此,蒙骑四出还是从各个乡村搜寻出了上万百姓,驱使着他们攻城,这些人扛着云椅、推着砲车走在最面前,阵型松松垮垮,如同蚁群。

  后面便是蒙古汉兵,有十二个方阵,阵型密集,驱赶着攻城的百姓。最后才是纽璘的骑兵,加上汪德臣派来支援的精骑,以凑成两万余人。

  这两万余人分为轻骑与重骑。

  轻骑阵型分散,随着号角声四散开来,向成都四面游走而去,寻找着防御的弱点,并不时吆喝着命蒙古汉兵驱百姓去攻打;

  重骑则守在纽璘的中军大部,排开阵列,铁甲铿锵、弯刀森然。他们并不有所动作,而是等着宋军败退后再冲锋,以一举冲溃宋军……

  相比之下,宋军这边气势就弱得多,连日来伤亡不断已不足三万人。

  蒙军可以集中兵力只攻一点,宋军却不得不分守四面城墙,且守着城杀伤的都是被驱赶来的百姓、汉兵,蒙军却越打越多。

  这种情况下,宋军士气愈发低落……

  双方便在这样紧锣密鼓的准备中,渐渐接触。

  昨日的攻城战中,成都东面的城墙已坍塌了一段,今日这里将是蒙军的主攻之处……

  ……

  在纽璘的预想中,蒲择之本该更早被击溃。

  箭滩渡一战,可以说是大局已定。但蒲择之偏还要垂死挣扎,迁移川西人口、增援云顶城……使得宋军得以吊了一口气。

  这一口气,也该掐断了。

  “今日便是决胜之际,宋军守不住成都,极可能出城而逃。等我命令,冲垮他们……”

  第三百四十八章 大战与小战

  “敢退者,斩!”

  十余个蒙军探马赤军从各个方阵之间策马奔来,偶见到蒙古汉兵当中有缩足不前者,便催马过去,手中弯刀毫不犹豫斩下,将头颅悬挂着。

  攻城的百姓与汉兵胆颤心惊,不得不全力应战。他们攻向那段已坍塌的城墙,在那里,宋军连夜用木石堵住缺口。

  他们奋力推着木盾车、堆土车向前,到了离城墙百步内,城头上的箭矢便倾泄而下,如雨般射落在人群之中,木盾车上嗒嗒作响,更多的人却是惨叫着倒在箭雨之中。

  “继续向前!”

  后来者便踏着尸体趁着两轮箭之间的空隙冲向城墙。在这个时候,蒙古汉兵们也向城内抛射火球,压制城头的宋军。

  蒙军并不指望这样抛射造成多大的伤亡,而是要把堆土车推过去,且任由百姓死在城下,等尸油火球砲射过去,便可燃起熊熊烈火。

  “轰!”

  火球砸在被堵死的城墙坍塌段,燃起烈火。宋军只好推着沙土灭火。

  而城墙下,木盾车、堆土车相继推过来,尸体堆积,越堆越高。而城头上的木石、箭矢、金汁已然告竭。

  鏖战了一个多时辰后,终于有蒙古汉兵杀进了城墙。

  ……

  “堵住他们!”蒲黼竭力大吼。

  今日正是蒲黼负责守卫这一段城墙,眼见已被蒙军攻破,连忙领兵杀过去。

  宋军蜂涌向前,以血肉之躯代替木石。

  “快准备木石、火球!弓箭手呢?!还不射后面的敌兵?!”

  蒲黼急得脸都已扭曲,他放目看去,愈发多的敌兵向这边涌来。而蒙军的砲车也渐渐调整好了角度,不时有尸油火球砸在这段城头,使宋军疲于应对。

  “蒲将军,撤一段吧!”

  “不行!”蒲黼大吼道:“给我堵住他们……”

  火球又狠狠砸下来,正砸在蒲黼阵中。

  还在端着金汁的宋军被砸倒在地,滚烫的金汁泼了他们一身,惨叫声吓得周围的宋军一片大乱。

  “杀进去!破城就在今日!”城墙下的蒙古汉兵嘶吼不已。

  “拒马!快将拒马推过来……”

  蒲黼还在指挥,才回过头,只见敌兵已涌进缺口,向他这边杀来。

  “噗噗噗……”

  宋军将士连忙迎上,长矛捅去。然而他们这段城头已被攻得太久,士卒疲惫、武器残钝、阵形混乱,而敌军好不容易冲进城,个个如疯了一般。

  蒲黼再次回头望了一眼,见支援的宋军还在远处,被烈火阻隔。

  他于是拔出佩刀,迎着这些敌兵杀了过去……

  蒲黼书香门第出身、进士及第,上阵杀敌并非是没有选择,他本可以选择当一个雅致高贵的文官,饮茶品诗。

  但他还是选择了随父上阵,在这地狱一般的成都战场上,染着令人作呕的血污,迎上了凶神恶煞的敌人。

  “堵住他们!杀……”

  长矛与单刀相交,对敌双方都杀红了眼。

  终于,有人一刀斩下了蒲黼的头颅。

  “我杀了个宋人将军!我杀了个宋人将军……”

  “破城啊!”

  ……

  战台上,蒲择之身子晃了晃。

  他把最凶险的一段城墙交给儿子守卫时便曾想过这种结果,却未想到它真的出现了……

  但战场上连给他悼念儿子的时间都没有,他只能调派着兵马,命人堵上缺口。

  蒙军的火球还在不时砸落,阻碍着城头上宋军之间的支援……

  ……

  蒙军中军大阵。纽璘跨马坐在一列列重甲骑兵当中,听人禀报着战事。

  “都元帅,快要破城了,刚才已冲进缺口一次。”

  “嗯。”

  “都元帅,蒲择之把北面的守军调了两千人左右到东面。”

  “拜延八都鲁,你去攻北城。”纽璘道:“别让老东西有喘气的机会。”

  拜延八都鲁问道:“宋军要撤,必从南面出城,这会不是会蒲择之的伎俩?”

  纽璘不悦,骂道:“叫你去就去。”

  末了,他还是解释了一句,道:“宋军一撤,骑兵冲一个回合就能击溃他们,就让他们撤。这在兵法上叫‘围三阙一’,懂吗?”

  “不懂。”拜延八都鲁道:“听都元帅吩咐就是。”

  这边才吩咐完,忽有几骑快马从东面赶来。

  纽璘回过头,眯了眯眼,预感到会是也速答儿的消息。

  果不其然,正是也速答儿派人来禀报战况。

  待纽璘听说石抹按只身死,还损失了一半人马,却也不发怒,很平静地道:“石抹按只是战死的,就这么说。”

  “是。”

  “那支宋军呢?李瑕领着他们上哪去了?”

  “洛带镇,小将军说洛带镇无险可倚,他会领兵去击败那支宋军,将李瑕的人头带回来。他出发时命我来报都元帅,此时该已到洛带镇了。”

  纽璘问道:“为何不早来报我?”

  “小将军说,都元帅对阵宋军三万人,兵力也吃紧,不需都元帅增援。”

  纽璘道:“你去告诉他,这仗若败了,就算是我儿子,我也必处置他。”

  “是……”

  待这几骑蒙卒又策马离开,纽璘有一瞬间皱了皱眉,喃喃了一句。

  “还是太年轻了……”

  ……

  与此同时,五十余里开外的洛带镇,一场小小的战役也正在如火如荼之际。

  也速答儿并未再以骑兵袭拢,他迫切需要一场胜仗稳定军心,树立威望;

  李瑕并未再诱敌深入、至山谷埋伏,他迫切需要击败也速答儿,支援成都。

  双方竟是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决一死战,或多或少,都有些被逼无奈,却也都战意坚决。

  战事就在洛带镇北面。

  比起纽璘、蒲择之数万大军惊天动地的大战,洛带这一战动静小得多,双方加在一起不过只有四千余人。

  “嘭!”

  重响声中,马匹砸落在陷马沟里,一名蒙卒惨叫着,试图从沟里爬起来,身体却已被矛尖刺穿。

  所幸后面的骑兵及时勒马,正在用弓箭向宋军还击。下一刻宋军的箭矢也射来,射穿了陷马沟里的蒙卒。

  “驾!”

  有骑兵跃过陷马沟,继续向宋军放箭。

  “绕过去!绕过去……”

  呼喝声响,控马技艺高超的蒙卒迅速向两边绕道,又有十余骑栽入陷马沟,但已离宋军越来越近。

  “推拒马!重甲步兵阵列……”

  “喝!”

  宋军亦爆发出大吼声。

  双方互相试探着,接近着……

  也速答儿吐出了含在嘴里的药,开始亲自发号施令,脸上还未结痂的伤口再次流出血来。

  他的声音含糊不清,需要身边的传令官大喊才能传达出去,但他的眼神里却满是狂意,其中还包含了一些愤怒。

  也速答儿确实没想到,仅仅一夜之间,宋军就布置好了这么多陷马沟。

  但这只是小道而已,战场上最重要的还是战力、指挥。

  很快,蒙军在他的指挥下,并不理会那些结列的重甲步兵,而是由两翼包抄过去,以箭矢攻击宋军的侧翼。

  宋军以重甲兵迎战的计划受挫,竟是放弃了北面的防事,向洛带镇缓缓退去。

  镇上并无城墙,也速答儿知道宋军这是想打巷战,立刻下令探马赤军绕过宋军大阵,先行赶到洛带镇,堵住宋军归路。

  “宋人必有布置陷阱,小心他们火攻。”

  果不其然,探马赤军才到洛带镇,城中登时火起,阻断了蒙军的截击的计划。但蒙军事先已有防备,伤亡并不大。

  也速答儿冷笑,下令冲锋。

  双方互相试探到这里,都没能在智略上赢过对方,也只有硬碰硬的接战了。

  随着宋军的缓缓后撤,蒙军终于踏过了各道陷马沟,骑兵们收起弓,换上打头锤,战马在地上刨着土,渐渐提速,撞向宋军的阵列……

  “跶跶跶跶……”

  “顶住!”

  “杀穿他们!”

  “嘭!”

  巨响声中,有宋兵撞飞起来,砸在身后的同袍身上,也有蒙军的战马被长矛刺穿,哀鸣不已……

  第三百四十九章 小战

  武信军于箭渡滩一败,能逃出来的也都是丢盔卸甲。此时宋军当中的重甲兵基本都是云顶城的守军,但也不多。

  云顶城城防坚固,平时作战不需太多重甲,一共也仅有步人甲两百副。他们排成两排,前排的士卒斜举着长矛,抵御骑兵的冲击。后排挎着斩马刀,准备斩马腿。

  宋军这套战法确实能有效的克制骑兵,绍兴年间,岳飞每以重甲步方阵杀败强悍的金军铁骑。

  但到了蒙宋交战之际,宋军士卒身披六十斤铁甲,加上兵器,负荷近一百斤,列阵之后往往求战而不得,硬生生被蒙军拖垮。

  今日,也速答儿是看出宋军重甲兵仅两百人,才敢与宋军硬碰硬。

  以他在战场上的经验,蒙骑只要冲破这两排防线,便可在宋军阵中杀个对穿,摧坚陷阵,长驱直入。

  如他如料,蒙军很快将宋军的防线撞出了缺口。

  ……

  一个名叫“哈日高”的蒙卒摔下马,甩出了手里的打头锤,接连砸倒三名宋兵。

  他很快起身,抽出弯弓,如猛虎一般扑向前,斩向一名宋军弓弩手,手中弯刀乱挥,护住周身,努力杀乱宋军弓弩手的阵列。

  马蹄声起,又有蒙卒冲进宋军阵中,引起一片混乱。

  哈日高大喜,吼道:“杀穿他们啊!”

  “弓弩手向后撤,盾手、刀斧手补上!”

  宋军部将大吼声响起,弓弩手从阵列的缝隙间退后,一列列盾手向前,盾牌横挡。

  哈日高一刀砍在盾牌上,突然肩上一痛,不由惨叫。

  一个名叫“卞源”的宋军刀斧手从盾手身边转出,持刀劈下。

  这刀是斩马刀,刀背厚,刀身重,刀刃磨得锋利,径直破开哈日高的皮甲,将他开膛破肚。

  卞源斩杀了蒙卒,满脸都是兴奋之色,只听队将吼道:“盾牌手列阵,刀斧手准备,斩马腿!”

  来不及了,一列蒙卒已策马杀来,挥锤猛击,“嘭”的一声重响,卞源头上的木盾破裂。

  “斩!”

  卞源手中十来斤的大刀横斩,径直斩断一条马腿,血泼在他脸上,带着温热。

  马匹轰然倒地,马上的蒙卒正扑向盾手,纠缠在一起,卞源连忙抢上,斩马刀猛劈那蒙卒的背。

  “呼……呼……”

  喘息越来越重,卞源也累得不轻,喃喃道:“两……两个……”

  “嘭!”

  一柄打头锤砸下,将卞源的脑袋砸得血肉模糊……

  战场上,类似的厮杀不断发生着,很快,交战处的土地已被鲜血染红。

  若这般不停地打下去,双方伤亡相当,也许蒙军所有人拼光了,宋军还能剩下千余人。

  但这显然不可能发生,只要胜败之势稍显,总有一方会败退。

  也速答儿要的就是以气势压住宋军,宋军一败,蒙古骑兵便可追上去,轻而易举地展开屠戮。

  时间一点点过去,也速答儿凝望着战场,忽然发现了宋军阵列上的破绽。

  他猛地咧嘴笑出来,牵动了脸上的伤势,剧痛。但他浑然不觉,大幅挥动着手臂发号施令……

  ……

  蒙军比宋军更灵活,始终掌握着主攻的权力。

  眼看宋军不断加强正面的防线,蒙骑们迅速又策马退后,重新汇聚,撞向了宋军的右翼。

  右翼主要是聂仲由的武信军,前一刻还在不断以盾手、刀斧手支援云顶守军,下一刻蒙骑已向他们冲杀上来。

  “不许撤!驾矛,顶上去!”聂仲由下令道,声音已喊得沙哑。

  这一战让他又想到了箭滩渡,又是一场正面对敌的鏖战,又到了最关键的时刻。

  为了能尽快支援成都,李瑕放弃了之前迂回纵深的策略,临战之前显得并无太多信心。这一点唯有聂仲由感受到了。

  来不及想这些了,蒙骑已撞进武信军的防线。

  愈来愈多的蒙骑涌向宋军右翼。如同一杆大锤有力地横扫过来,誓要将宋军砸得分崩离析……

  也速答儿眼中有了喜色。他之所以敢迎战两倍之敌,正是因为骑兵更容易把握住战场上这样的战机。

  他比宋将指挥得更出色,有强大的自信能打赢这一仗。

  然而,宋军主将的大旗不退反进,已向蒙军迎了上去。

  ……

  李瑕深知武信军的士气不足,箭滩渡一败必然导致他们担忧主将先退,他们确实是今日这个战场上最容易溃退的一支兵马。

  因此,李瑕在蒙卒杀入右翼的第一时间,亲自顶上了去。

  若论兵法而言,他这一举动显然是错的。

  这代表着宋军不会再有后备队,一旦蒙军再有增援,看不到希望的宋军便会立即败退;一旦蒙军杀了他,或砍倒大旗,宋军也会立刻溃败。

  假设打仗是一场考试,李瑕这次的答卷又错得一塌糊涂。

  但打仗从来就不是考试。

  ……

  “破敌!”

  武信军部将蒋金石竭力大吼着,嘴里已满是鲜血。

  蒙军对右翼的第二轮冲锋就已杀破了他的方阵,他自己也中了一锤。高速冲锋当中抡来的一锤已砸坏他的五脏六腑。

  蒋金石心知自己必死,不愿再退,奋起余力又喊了一声。

  眼前的蒙卒勒马避过,又是一锤砸下。

  “嘭!”

  打头锤砸在蒋金石的头盔上,他登时气绝,但临死前却死死抱住了锤杆。

  身后,宋军的呼喝声大作。

  李瑕领兵顶上蒋金石的方阵,长剑斩下那蒙卒的手掌,血喷薄而出,伴随着剧烈的惨叫。

  长矛手迅速赶上,将这蒙卒捅下马来。

  李瑕继续冲锋,喝道:“列阵!架矛!”

  他甚至没有时间去看倒在地上的蒋金石,迅速指挥着兵士补上这段防线。

  而前方,蒙骑的下一轮冲锋又到了……

  ……

  也速答儿顾不得擦伤口处的血,认真地盯着战场、听着哨骑的汇报,认为这一战已到了关键时刻。只要能穿破宋军的右翼,甚至直接斩将夺旗,此战必胜。

  他没有犹豫,将麾下所有的兵马都押了上去,且催动战马,亲自杀向宋军。

  今日这场血战,他必须要赢。

  忽然,有号角声响起。

  也速答儿已杀入宋军阵中,听到号角声不由回望,只见北面烟尘滚滚,终于,一杆大旗于道路上显现出来。

  “是宋军!”

  “宋军的援军来了!”

  也速答儿眉头大皱,暗想这显然是不可能,云顶城至多不过三千人,守城已是勉强,若敢来攻,蒙骑完全可以抢在宋军前面封锁云顶城的道路。

  宋军不应该敢如此冒险。

  “他们没有多少人……”

  也速答儿分明有了判断,但来不及了,蒙军大惊之下已心生退意。

  事实上,这支蒙军本归石抹按只统领,也速答儿为将不过两三天光景,胜时还好,一遇挫折,立刻便出现了指挥不顺的情况。

  已有蒙骑脱离战场,远远逃开……

  胜败就在这一瞬间。

  “撤!”

  也速答儿心知今日占不到便宜,果断下命令,勒马便走。

  蒙军抛下遍地的尸体,如潮水般向西面撤去。宋军欢呼着,踏过血泊,穷追不舍。

  连奔数里,也速答儿顾不得边策马还边回过头看去,只见那赶来的宋军不过百余骑兵,在马尾上系了树枝。

  “该死!”

  他心中嘀咕了一句,暗想这一仗还没完,再给他机会拉开距离,整好兵马,还可掉转马头冲溃宋军。

  “嘭!”

  一念至此,前方的骑兵突然勒马停下,也速答儿猛地撞上了去,摔下马来,盔甲在地面上发出闷响,蒙军乱成一片。

  “将军!前面又是陷马沟!”蒙卒的声音里已满是惊恐。

  也速答儿满脸血流,落在刚战败的蒙军士卒眼里极是狠狈,任他极力稳定士气,蒙军士卒却更加慌乱。

  甚至有马蹄踩在了也速答儿腿上。

  任他智勇双全,战场之变幻莫测,竟还是让他陷入这等狠狈处境。

  “啊……啊……”

  因太用力喊叫,也速大答脸上的伤口已完全裂开,任何命令都成了漏风声,也无人再听他指挥了……

  ……

  杨奔领着庆符军的马军六十余人,又从云顶守军中调了四十余擅骑之士,早已候在滚龙坡上,见战事到关键时刻便领兵杀出。

  果然将蒙军逼向西面预先挖好的陷马沟处。

  这不是太有利的地势,战机稍纵即逝。

  “杀上去!”

  杨奔毫不犹豫,当即便领着区区百人杀向那乱成一团的蒙军……

  ……

  时尽黄昏,西距洛带镇不过五十里的成都战场上还是杀声震天。

  纽璘已命令中军的重骑兵向成都西门进发,随时准备击破宋军大部。

  他看得出来,蒲择之很快就要突围了。

  战到这时,纽璘其实也很紧张,虽然他看起来一直从容不迫,但临危受命,新任都元帅,要带领蒙军打败蒲择之,于他而言其实并不容易。

  他何尝不忌惮宋军的战力?也只有通过箭滩渡、灵泉山、剑门关、云顶城的一场场小战,削弱宋军实力、打压宋军士气,才敢与蒲择之决战。

  终于,到了决胜之机。

  纽璘专注于战场,老眼旁皱纹愈深,喃喃道:“老东西,别熬了,出来吧。”

  终于,有哨骑回报道:“都元帅,宋军要出城了。”

  “好……”

  话音未了,又有丢盔卸甲的蒙骑自东面狂奔而来,远远便扯着嗓子大喊。

  “都元帅!小将军败了,请都元帅支援……”

  纽璘皱了皱眉,不愿错失击败蒲择之的良机,只好临时抽调中军千余人向东增援……

  第三百五十章 援军

  蒲择之并未走下战台,他目光看去,只见越来越多的蒙军已从东城的缺口处涌进城中,宋军已无法将他们杀出去。

  成都这座残城守不住了,此事已成定局。为今之计,只能逃回重庆,尽量保全将士。

  但要撤也不是说撤就撤的,无序地撤退必将引起大溃败。

  蒲择之不停调轮着兵力,将疲备的将士安排到城西列阵集结,让新力兵顶上城头守卫,摆出要继续死守成都的姿态。

  他知道纽璘布置了重骑兵在埋伏。但蒙军披着重甲苦等一天,人马也会疲惫,也需要就食。

  须等到傍晚,蒙军人马乏惫之际再杀出成都,免不了一番血战,但若能抵住蒙军攻势,便可趁夜色行军进入岷江峡谷。

  这是无奈之计,未必能顺利。却已是垂垂老矣的蒲择之眼下唯一的办法了。

  不远处,又一团火球被蒙军的砲车击入城中,就在战台附近燃起熊熊大火。宋军已没有兵力去扑灭它……

  “蒲帅,时辰到了。”

  蒲择之回望了一眼蒲黼葬身之处,又迅速转回头,下令道:“鸣金吧。”

  传令兵开始击钲,尖锐的鸣金声远远传开,宋军早已得到军令,放弃了城头,转入城内组织着巷战,防止被蒙军咬住。

  他们没有纵火烧城,而是保留了这座古城……留待下次来收复。

  这是为将者时时刻刻要注意的地方,蒲择之若下令纵火,则会给士卒带去“蒲帅已对川西心灰意冷”的感觉,使士气更为低落。

  城墙上,蒙军如蚁群一般攀爬上去,城内的街巷中,宋军如潮水般涌向西城门。

  伤员是走不了的,倒在地上哀号,被抢上来的蒙军结果了性命,这让正在撤离的宋军心里堵得厉害。

  蒲择之再注意,也无法在这件事上提振他们的军心,只能任他们泪流满面。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因儿子的死,在心里默默流泪。

  他下了战台,却是登上西城的城楼继续指挥。

  西城城头上的宋军暂还留在城头,不停地放箭,逼退城外的蒙军。之后,城门在缓缓打开,一列列宋军执着长矛杀了出去。

  没有口号。

  喊什么呢?还乡?这是在收复成都时就喊过的。

  总不能喊着“逃命”迎敌,宋军士卒沉默地向前冲着,没有太多时间集结阵列,迅速向前方一排排的铁甲重骑兵杀上去。

  宋属火属,军衣多是红色,仿佛与地上的血融为一体,也仿佛是日薄西山的残阳。

  他们奔过百步,百五十步,终于冲到了蒙军阵列前百步之内,迎接他们的是蒙军的箭雨,“嗖嗖嗖”破空声响彻。

  失去了城墙的凭障,宋军的伤亡激增,第一轮箭雨之下便留下了三百余具尸体,很快,蒙军的第二轮箭雨又射过来。

  城头上,蒲择之痛苦地闭上眼。

  “一帅无能,累死三军……”

  这是他对自己的评语。但评语不重要,再自责也挽回不了将士们的性命。他却还要继续指挥。

  痛苦地睁开眼,蒲择之再次向战场眺望。然而,转头之际,他忽然愣了一下。

  东面,很远很远的地方,道路尽头似乎有一条黑线在逐渐放大。

  蒲择之努力睁大眼望去,渐渐看到,那是一群溃兵……黑甲,蒙军溃兵?

  终于,他看清了那些黑点,正是蒙古溃兵,正疯狂地向纽璘的中军大营逃窜,在他们身后,是正徒步追赶的一支兵马……红色军衣……

  蒲择之第一时间回过头,看向纽璘的中军大帐,身子不由自主就是一颤。

  蒙军人数还少于宋军,却要围攻成都这个大城、且要布置骑兵拦截宋军,纽璘几乎是把兵分布到了极致,中军大帐不过仅剩千余人守卫。

  不,已没有千余人,那正在溃逃的不正是纽璘的中军守卫吗?

  “援军来了!”

  一声大吼突然在西城城头上响起。

  “咚!”又是一声战鼓,这是宋军的鼓手一听有援军就兴奋的砸下了鼓棰。

  “对!击鼓!”蒲择之喊道:“告诉将士们,援军来了!截住蒙军,别让他们回援!”

  “咚!咚!咚……”

  鼓声突然激烈起来。

  此事说来奇怪,同样的声音,但很明显能听出鼓手比原来更激荡。宋军士卒亦是士气大振。

  “破敌!破敌!”

  他们终于有了口号,仿佛重新有了力气,握紧了长矛,冲向前方的蒙军重骑。

  ……

  蒙古骑兵还在控马,准备迂回一圈从侧面冲击宋军那混乱的阵列,突然见宋军士气大振,皆是一愣。

  战场太大,他们不像站在城头上的宋军,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继续放着箭,准备着大战。

  唯有蒙军将领们迅速派出哨骑,去打探到底出了何事……

  ……

  “发生了何事?!”纽璘怒吼道。

  “小将军……战死了!”

  纽璘的怒容忽然凝固住了。

  “我们领兵向东支援,没走多久,迎面就是小将军的溃兵冲上来……速度又快,根本拦不住,冲乱了我们的阵列,只听到他们喊‘小将军战死了’,宋军就追上来……”

  纽璘似乎不信,摇了摇头,道:“不可能。”

  他是了解自己儿子的,也速答儿智勇双全,不可能轻易战死。

  但另一方面,纽璘又深知也速答儿为人傲气,还太锐利,没磨成一个沉稳的老将。

  在纽璘看来,也速答儿今日根本就没有与李瑕决战的必要,偏是想要立功……

  脑中这些念头一闪而过,纽璘迅速催动战马,迎向东面。

  他虽是都元帅,却从来不惧亲自冲锋,何况此时中军大帐人少,拉不住溃兵,唯有他亲自斩将才成稳住局面。

  马蹄踏在地面,纽璘竟是如离弦之箭般直直迎上奔来的宋军,其身后二十余精骑见状,迅速跟上去。

  “慌什么?!随都元帅杀敌!”

  ……

  宋军这边,追在最前头的是杨奔。

  洛带镇一战,他在关键时刻杀出,一举奠定胜局,又趁其混乱之际当机立断冲进蒙军之中斩杀也速答儿。

  血泼开那一刻,杨奔兴奋得浑身颤栗。

  这是他渴望已久的大功,忽如其来地就到了他手中。

  可怜也速答儿,一身勇力还没来得及施展,因脸上的伤口剧痛反应不及,被杨奔一刀斩杀。

  杨奔亲自高举着也速答儿的头颅,一路驱赶着溃兵冲蒙军的大帐。

  突然,迎面一支利箭激射而来。

  “噗!”

  箭矢破穿杨奔身上的札甲,卡在他的肋骨上,径直将他射落在马下。

  “杨奔!”那边邱寿领步卒赶到,护住杨奔。

  “人头!”杨奔重伤之下犹大喊道:“人头……”

  话到一半,杨奔瞪着眼,看到了让他毕生难忘的一幕。

  只见邱寿还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向也速答儿的人头,一名蒙将已飞马而来,顷刻间已奔到他面前。

  “噗!”

  蒙将弯刀劈下,径直砍翻邱寿。

  “邱寿!”

  ……

  血泼在马头上,纽璘沉着脸,勒马便走。

  他有“勇力过人”之称,一刀斩将,竟是如探囊取物一般轻易。

  马匹掉了个头,纽璘俯身,拾起地上也速答儿的头颅,收在怀中,策马便去收拢溃兵。

  “都元帅威武!”蒙军高声大喊。

  纽璘这一冲锋,看似凶险,却算准了宋军狂奔五十里,体力不支。

  果然,宋军见此情景,不敢再追,开始列队,步步逼进。

  蒙古溃兵们终于有机会重新休整。

  局势仿佛便要被纽璘稳定下来……

  渐渐的,落日在西边的群山从沉下去,天地间唯剩稀薄的夕阳光亮。

  突然,火光从蒙军中军大帐燃起。

  纽璘还在收拢溃兵迎战宋军,转过头看了,不由愣了一下。

  “有小股宋军混进溃军之中,杀入营地了,不必理会他们……”

  下一刻,十余骑踏营而出。

  “阿卜干已死!”有人高举着一颗头颅,用蒙语大喊道,“蒙古宗王阿卜干已死!”

  蒙军大惊。

  纽璘张了张嘴,只觉心胆俱裂。

  这感觉,就像是正在与人专心打斗时,被人从后面捅了一刀子,捅进了心肺之间。

  “宗王……”

  宋军不给他们反应的时间,号角声起,整理好阵列的宋军再次挺着长矛冲了上来。

  而蒙军营帐里,火势还在燃烧。

  终于,那杆大纛缓缓倒了下去,轰然砸落……

  第三百五十一章 义子

  李瑕有自知之明,他的战略眼光或许不错,但在具体的战术指挥上其实不如羿青、聂仲由。

  因此,在击溃也速答儿的兵马之后,李瑕便将指挥权交由他们二人。他则跨上战马,亲自带着杨奔那百名马军衔击溃兵。

  奔三十余里,正见纽璘派来的千余援兵,这些援兵没想到也速答儿败得如此惨烈,被溃兵冲撞,人仰马翻,又不知宋军到底有多少人马,连忙掉头后撤。

  正在这时,李瑕命杨奔继续驱赶溃兵,他则领二十余人从侧面杀上,草草换上蒙军衣甲随溃兵而逃,不时射杀蒙军百夫长,增加混乱。

  待后面的宋军掩杀上来,蒙军的撤退终于变成大溃败。

  十余里官道说远不远,骑兵全速狂奔冲到纽璘的中军大营已勒不住马。

  李瑕感到有些兴奋,毫不犹豫便领二十余庆符军杀进蒙军营地。

  这绝非正经打法,世间少有主将在这种时候选择亲自闯营。小人物才需要冒险去搏,偏李瑕从不自诩是大人物。

  他非常清楚,论大战指挥,他万不可能比得过纽璘。与其以己之短击彼之长,不如剑走偏锋,刺其腹背。

  果不其然,纽璘在危急关头依旧稳住了溃军。

  宋军力疲,难以在交锋之初奠定胜局,那越打下去只会越难。一旦还在攻城的蒙军回援,倾刻便可击败宋军。

  万幸李瑕踏马进了大营,他果断向蒙军大纛冲去。

  “放火!砍倒大纛!”

  马势迅疾,李瑕俯低身子,持着长剑死死盯着前方,忽见三十余蒙卒护着一个披着锦袍的肥胖男子疾奔。

  “宗王快走!宋军攻上来了!”

  “别拉我,成吉思汗的子孙……嗝……什么都不怕,就是蚊子太多了……”

  李瑕听得懂他们的呼喝,喝道:“都元帅命我等保护宗王。”

  那边阿卜干饮了好几斤酒才出来,他这人清醒时还算精明,喝醉后却是醉态可掬,拍掌大喊道:“你骑术太差啦……”

  “嘭!”

  疾马猛撞在蒙卒身上,李瑕重重摔飞起来,他就地一滚,犹不忘长剑横扫,划破两名蒙卒的小腿,血雾从伤口中喷薄而出。

  二十庆符军也有样学样狠狠冲撞,起身后对着阿卜干的扈从就是一阵狂砍。

  李瑕已如猛虎夺食般扑向阿卜干,手中长剑猛刺,毫不留情就捅穿其心口,又扯住阿卜干的肥胖的身躯挡了两下。

  “宗王?宗王死了!”其余蒙卒大惊,转身就跑。

  “夺旗!”

  李瑕用力斩下阿卜干的头颅,立刻又冲向大纛……

  ……

  “蒙军大纛倒了!”

  成都城头上,一声大吼响起,声音还带着颤抖。

  “纽璘死了!援军斩了蒙鞑主帅……”

  蒲择之快走了两步,扶着城墙极目远眺,只见夕阳的残影中那杆大纛缓缓倒了下去。

  他一个激灵,猛地回过头,吼道:“反攻!”

  本已急促的战鼓愈发惊天动地,宋军的鼓手仿佛疯了一般,大汗淋漓,使尽了浑身气力猛击鼓面。

  “咚!”

  那羊皮鼓面终于经不起他这般狂敲,破裂开来。

  鼓手犹不兴尽,不听指令,冲到城墙边,嘶声竭力地大吼道:“胜了!胜了!破敌啊!”

  城门外,杀出城的宋军已不需激励,个个状若疯虎地杀向蒙军……

  山峰上那轮落日愈沉,天地间完全成了一片腥红,宋军的红色军衣仿佛是融入这抹红光之中,铺满了成都郊外。

  终于,蒙军的鸣金之声响彻了这片红色的天地。

  黑色的骑兵如潮水般向北涌去,一点点融入黑夜之中……

  纽璘没有选择。

  他任都元帅的时日太短,又未得到蒙哥汗的亲自册封,没有被赐下金符。是阿卜干全力支持,他才得以指挥大军。

  阿卜干一死,纽璘绝不敢与蒲择之继续大战。

  ……

  是夜,成都城内又是一片欢腾。

  李瑕走过长街,每走一步,都会遇到士卒们围上来由衷地感激与褒扬。

  他始终坚持一个说辞。

  “并非是我等援军救了你们,是你们拖住了所有的蒙军主力,才创造了这个偷袭蒙军大帐的机会。此战最大的功劳在于你们。”

  “李知县,小人一辈子不会忘了你。”

  “往后李知县成了大帅,小人要向人吹嘘,在成都随李知县打过仗……”

  许久李瑕才脱离开人潮,时不时还能听到有人在笑,却也能听到有人在大哭。

  “蒲帅呢?”

  “蒲帅在东城……”

  这个夜里的喧闹似乎与蒲择之无关。

  蒲择之正立在东城城头,看着城墙的缺口发呆。

  附近的尸体已经搬走了,但没找到蒲黼的,显然是已被烧成了焦炭。

  李瑕走上城头,看着蒲择之那苍老的身躯,良久不知如何开口。

  先打破沉寂的是一名跑来询问公务的士卒。

  “蒲帅,王将军问粮草之事。”

  “我一会过去商议。”

  蒲择之说罢,转过头,才见到李瑕正站在那。

  “非瑜来了,怎不打个招呼?”

  “见过蒲帅,我也是刚到,想禀报云顶城发生之事。”李瑕说着,见蒲择之动作有些艰难,上前扶了扶他。

  月光照下来,离得近了,便能看到蒲择之脸上的泪痕。

  两人却并未就蒲黼之死说些什么,蒲择之开口还是缓慢而沉稳,道:“军务繁忙,边走边谈吧,云顶城且先不提,你对成都之战是如何看的。”

  “纽璘今日虽退却,稳定军心之后必卷土重来。剑门关已失,成都门户大开,残城不可倚,田地荒芜,粮草不足,只怕是守不住。不如再收缩兵力,复图剑门关?”

  蒲择之道:“纽璘之所以暂撤,并非实力折损。而是丢了阿卜干,他这临时受命的都元帅名不正言不顺,须等蒙哥正式册封。

  算日子,只怕过不了一月蒙军必卷土重来,这点时间,也仅够我们的大军退回重庆,不足以经营成都。”

  “是。”李瑕见蒲择之心中有数,不需提醒,遂不多言。

  蒲择之心想,若调李瑕到军中,或可派他再试着奇袭一次剑门,但他既不愿,加上朝中派系交错,他亦已有靠山,强求不得。

  又走了几步,蒲择之有些失望,道:“文华很欣赏你,还说过战事过后要请你吃酒长谈。”

  “文华”是蒲黼的字,蒲择之一直没提儿子的死,但稍松下心神,还是无意识地提起他。

  死了儿子,又有几个父亲不悲伤?

  李瑕忽然想到了李墉。

  李墉看得出儿子完全换了一个人,却还是留在庆符县,不肯放弃那一丝希望而已。

  “非瑜呐。”蒲择之停下脚步,忽问道:“我有意认你为义子,你意下如何?”

  李瑕有些不解。

  收义子之风,五代时最重。如李克用的十三太保,如朱温传位于假子。宋朝廷最不喜五代留下的军阀风气,《宋刑统》对此做了诸多规定。

  当然,规定是规定,宋时收义子依旧盛行,如孝宗朝的名相虞允文,任中书舍人时便敢收比他官职还高的武将为义子。

  但这种事朝廷显然不喜欢,尤其是蒲择之在川蜀的身份,很容易落人口舌。蒲择之曾任礼部尚书,不会不明白这一点。

  可见蒲择之这提议,并非是为了自己,更多的还是为了李瑕,给予他在官职之外的权力。

  蒲择之忠诚坦荡,不怕朝野非议;李瑕不同,不愿太早引起朝廷察觉到他的野心。

  且在李瑕看来,世上没有白占有的好处,平白受人馈赠,必要付出更大的代价。

  他没怎么犹豫,直截了当开口道:“谢蒲帅厚爱,但小子担不起,毕竟是家中独子。”

  他素来是这样的性格,想要的从不推却,不想要的便直言相拒,哪怕蒲择之刚死了儿子。

  “为何?”蒲择之愣了愣,有些失落,问道:“你不愿?”

  “我敬重蒲帅,但并未想过认蒲帅为义父。”

  蒲择之抬眼看了看李瑕,目光落在那笔直的背脊上,感慨道:“你啊,站得直,性情也直。”

  李瑕并未松开扶着蒲择之的手,道:“我性格有些缺陷,尤其在接人待物之事方面,还请蒲帅见谅。”

  蒲择之道:“我又不是远之则怨的小人,岂会怪罪你。若因这点小事就感到被拂逆而不悦,我便担不起你的冒死相救了。”

  李瑕道:“蒲帅担子太重了。”

  蒲择之勉强笑了笑,心想李瑕虽未答应当义子,这份关切却比一个义子的名义更由衷。

  ……

  夜深。

  “可惜非瑜年轻官小,否则我卸任之时能举代他主政四川,可安心去职。”蒲择之喃喃了一句。

  “蒲帅说什么?”

  蒲择之毫不避讳,环顾座下心腹将领,道:“尔等记住,李瑕可为大宋栋梁。”

  这是颇为正式的一句评语,诸将皆心中一凛。

  “继续议事吧。”蒲择之道:“方才说到哪了?”

  “是。投降蒙古的叛将罗显在如今正驻守剑门关,末将与他是同乡……蒲帅若想重夺剑门关,末将愿去信一封招降他。”

  蒲择之沉吟半晌,道:“剑门关事重,我亲自写封秘信,你想办法递过去。”

  “是……”

  军议之后,蒲择之身后一名幕僚上前,低声道:“大帅今夜行事只怕不妥。当众表态想要举代蜀帅人选,万一落入朝臣耳中,恐误会大帅有视川蜀为私土之意。私自与叛将联络,更容易落人话柄,不可不慎。”

  蒲择之没有回答,只是轻叹了一声。

  这些事,他又何尝不知呢……

  第三百五十二章 关扑

  川西一战,因剑门关被蒙军占领,蒲择之最后还是选择退回重庆府。

  幸而宋军伤亡不算大,抢回不少人口与辎重,且斩杀都元帅、蒙古宗王各一人,战果多于损耗,算是与余玠收复汉中一役相当。

  往后,保存了战力的宋军或许有收复成都的可能,前提是攻克剑门。

  此事蒲择之似乎还在谋划。

  而李瑕身为知县,不能太久不在任上,八月二十三日,他便启程返回庆符县,聂仲由出城相送。

  “将士们都想来送你,被我拦住了。”聂仲由牵着马,望着前方奔流的岷江,问道:“你为何不留在蒲帅军中?”

  “文官更有前途。”李瑕随口敷衍。

  聂仲由却很认真,道:“我想着,你若追随蒲帅,早晚能成为一方大将,领我等继续杀敌。”

  他三十七岁的人,大儿子都十四岁了仅比李瑕小三岁,但自从他说过把命卖给李瑕之后,已甘心听从李瑕吩咐,遂有“领我等杀敌”之说。

  “有机会的,磨刀不误砍柴功。”

  “想必等临安的封赏下来,你还能升官吧?”

  “赏赐该会有的,希望不会离开叙州吧。”

  李瑕对升官毫不在意,甚至并不想高升,他更在乎的是在此战当中的成长,在军中建立的人脉与威望。

  哪怕各种宋军名义上不归他调派,如今已尽知李瑕之名。

  如他所言,往后总有机会并肩杀敌。

  聂仲由偶尔觉得看不透李瑕,但他不是多话的人,只是伸手为李瑕整理了马鞍,又道:“保重,成亲了就派人来说一声,我去为你贺喜。”

  “就这几个月吧,不捉紧的话,只怕等到来年战火又起。”

  “是啊。”

  李瑕最后交待了一句,道:“军中将士的赏赐一定不能薄了,你切记尽力争取,若遇到刁难,就找蒲帅。”

  如说笑一般,他又道:“等往后我当了蜀帅,都是我麾下大将,尽早培养吧。”

  聂仲由难得扬了扬嘴,道:“军中都传开了,庆符知县李非瑜,年少便立志镇蜀,志存高远。”

  “是吧,志存高远……你也不必送了,再会。”

  李瑕翻身上马,抬了抬手,径直策马而去,身后五十余名庆符马军跟上,扬起一阵尘土。

  聂仲由站在那,伫目良久,终是嘀咕道:“走得也太干脆了,一点舍不得都没有?”

  他其实是极舍不得的。

  但岷江江畔,那数十骑已渐渐消失在山川与天际之间。

  “唯见长江天际流。”聂仲由低声吟了一句。

  他不会背更多诗,能想到这一句,还是去年北上过采石矶时韩承绪念过,如今回想起来,当时情境已恍如隔世。

  短短一年间,李瑕已从一介死囚到名扬川蜀,阵斩蒙古宗王了……

  ……

  庐州。

  贾似道已改任两淮宣抚大使,统兵于庐州。

  去岁,蒙哥遣塔察儿、帖里垓进攻两淮,以配合川蜀的战局。

  这情报正是李瑕等人从北面带回,朝中唯贾似道算是重视此事,派人赴山东与李璮联络。

  李璮遂指责塔察儿、帖里垓过东平诸处时“掠民羊豕”,断了大军的补给。

  等到兀良合台大败,这路攻两淮的蒙军竟真就不继续南下了。

  贾似道布置此事看似轻而易举,实则是洞悉了蒙哥与忽必烈之间的冲突,深知北地蒙军亦不愿深入两淮河流湖泊众多之地。

  立下如此大功,可惜却是间谍暗计,上不得台面,劳功不能彰显,贾似道却也不急,反而是自请到两淮镇守。

  在他看来,只要官家知道他能干就行。往后多的是增加政绩的机会,还能避一避朝中丁大全的风头。

  到任之后,贾似道除了整兵抗蒙,又暗中收集了丁大全之心腹、淮西制置副使袁玠的各项罪证,只等往后扳倒丁大全。

  这天下诸事,仿佛成了他笼里的蛐蛐,随意拨弄。

  他这人颇为奇怪,在临安时享得了锦衣玉食,到了兵营却也能与士卒同吃同睡,挤在臭气熏天的兵营里躺茅草席也躺得住。

  这日,贾似道正在营中与人赌钱。

  对方都是袁玠麾下将领,有统制方元忠、副统制曹升、统领袁懿之、副统领陆凤台等等。

  他们玩的是“关扑”,就是在罐子里摇铜币,猜有几个正面、几个反面。

  这局轮到贾似道摇罐,他随手便将桌前的一堆银块押了出去,道:“纯六。”

  罐子里一共就六枚铜币,若六枚皆是正面,则称为“六浑纯”。

  六浑纯自是极少见的,赔率又高。

  贾似道既押了注,诸将不敢不押。

  曹升一看桌上的银块就变了色,赌到现在,他已对贾似道的赌技心服口服,心知这局又要输,喃喃道:“贾相公,末将没这么多钱了。”

  “你若输了,写个欠条便是。”

  “那……纯五。”曹升苦着脸押注。

  袁懿之押上一堆交子,道:“纯三。”

  方元忠亦是推上一交子,道:“纯三。”

  陆凤台见了满桌的钱,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抱拳问道:“贾相公,末将能不赌了吗?”

  贾似道还未说话,那边袁懿之已喝道:“陆凤台,莫扫兴。”

  “不错。”方元忠道:“赌桌上你怕了就退,战场上也要弃同袍逃命吗?”

  陆凤台脸色愈发苦涩,道:“那末将押纯五,输了也是欠着。”

  “都说了,关扑的时候不必这般拘谨。”贾似道只是笑,笑容颇为玩味。

  此时龟鹤蒲走进来,递了封信给贾似道,低声道:“阿郎,蜀地的战报。”

  “摊开。”

  贾似道一边看着龟鹤蒲手中的信件,一边随手摇着罐子,“啪”的一下按在桌上。

  “开吧。”

  陆凤台目光瞥去,见贾似道已专注于信件之上,他又看向桌上的罐子,已被人缓缓掀开。

  “一个……两个……六个?这……”

  陆凤台只觉一口气堵到胸口,心疼欲死。

  很快,一张欠条已摆在他的面前,白纸黑字写着“八百六十一贯”,触目惊心。

  陆凤台转头看向袁懿之,袁懿之这会又不说话了,满眼恼怒地瞪着桌子,嘴唇张翕。

  方元忠侧过头,如同没感受到他的目光一般。

  陆凤台无助,只好在欠条上盖上手印,脸上已满是颓然之色。

  “今日就玩到这吧。”贾似道头也不转,道:“龟鹤莆,把桌上的钱收了,至于两位将军的欠条……免了吧,我还不至于要找杀敌的将军催债。”

  曹升、陆凤台俱是一愣,再转过头看向方元忠、袁懿之,一眼之间,彼此似乎隔阂愈深。

  “那……我等告退。”方元忠脸色阴沉,竟不等贾似道回答,径直向外走去。

  袁懿之亦是冷笑一声,跟了出去。

  他们背靠袁玠,袁玠背靠的丁大全乃是当今天下最炙手可热的人物,还真不太怕贾似道……

  陆凤台连忙抱了抱拳,低声道:“谢贾相公饶了末将这一遭。”

  他两头受气,心中满是为难。

  才走到门外,忽听贾似道低声念叨了什么,陆凤台不由又停下脚步。

  他飞快瞄了贾似道一眼,见他正在沉思,只好又低下头,匆匆离开。

  就在刚才,他分明听到贾似道念的是一个人的名字。

  “李瑕。”

  ……

  “娘的,这贾蟋蟀,一天到晚只知道赌。”方元忠才出来就啐了一口。

  袁懿之道:“他若没出老千,我名字倒着写。”

  “呵,当朝大员……轻佻。”

  “还有你们两个,别跟个狗似的,被算计了知不知道?!”

  陆凤台挨了骂,也只是低着头,默默无言。

  ……

  “又能赌钱,又能办事,有趣……把这些钱散下去吧,分给这几日投靠过来的将士。”

  “是。”

  “十几年练的手艺,非说我是出老千,可笑。”

  “酒囊饭袋罢了,阿郎陪他们玩玩,赚个乐子不是吗?”

  贾似道笑了笑,拈起桌上的铜币摆玩着,心思回转,喃喃道:“李瑕又跑到成都去了?蒲择之阵杀阿答胡……”

  “阿郎说什么?”

  “庆符县多久没消息了?”

  “最近一封消息还是年初传来的,说李瑕要去五尺道。”

  贾似道沉吟道:“这么说……我派去的人被他杀了?这小子。”

  龟鹤莆不信,道:“他岂有这样的胆子?想必是他人不在庆符,没有消息也正常。”

  “派人带封口信过去,告诉他……北面的老东西我联络了、临安的小娘子我赎了。再问问他,逢年过节连个礼物都无,像话吗?”

  第三百五十三章 人口

  叙州。

  “近来真是忙得脚不沾地。”江春招呼李瑕在茶厅中坐下来,道:“潼川路安抚使卢安抚到叙州了你可知道?”

  不等李瑕回答,江春自顾自道:“这些,说了你大概也是不太明白的,你官小,许多消息不甚灵通,州官与县官真是大不相同。”

  “我到了叙州上任,既要安置从川西迁过来的人口,又要筹备兵马与船只北上接应蒲帅。唉,时事维艰,只恐蒙军要攻到叙州来……这官升三转,要愁的事便多了,与为官一县不同,大不相同。”

  李瑕道:“通判还未得到消息?纽璘大军已暂退剑门,蒲帅已准备回师重庆了。”

  “非瑜如何得知的?”

  “我正是从成都过来。”

  江春微讶,摆手苦笑道:“我还以为你是从庆符县来的。想必是被卢安抚带去成都了?”

  “差不多吧。”

  从李瑕进门,就一直是江春在絮絮叨叨,消息又不灵通,又爱显摆升官。

  李瑕也不好多说在成都的经历,以免江春难堪,只是道:“看得出,通判近来是真的很忙。”

  “忙归忙,该照应你的,我绝不含糊。”江春探了探身子,压低声音道:“正要派人去告知你一声,淯井监正在查庆符县私盐一事,已捅到了转运使司。”

  “哦?”

  “非瑜果然还未得到风声。”

  “并未听说此事。”

  “此事难办啊。”江春拍了拍膝,道:“毕竟是一路转运使司,我这小小一州通判,难以插手。你需想办法打点打点。”

  “多谢通判挂念。”李瑕随口敷衍,提起来意,道:“今日路过叙州,是想请通判帮忙把人口安置到庆符县。”

  江春挑眉道:“庆符县?如何安置得了许多人?”

  “开荒扩城便是。”

  江春捻须道:“不瞒非瑜,新任的魏知州对此事十分烦恼,庆符县愿为州衙分忧自是好的。但这赈济难民所需钱粮,有大缺口。”

  李瑕道:“依朝廷规定,开荒的田税减免三年。而安置如此多人口,县里钱粮略有些不足,州衙多少也该给些支持,哪怕能减免全县两年赋税也行。”

  江春良久不答,最后才沉吟道:“我先与知州相议……对了,私盐一事你也上点心,转运使司那边一定要去打点。”

  “是。”

  两人谈到这里,一名下人进了厅,道:“阿郎,卢安抚派来了人来,请李知县过去。”

  “卢安抚?”江春愣了愣。

  李瑕已起身,道:“通判,那我就告辞了。”

  江春看着李瑕那笔直的身影离开,眼中泛起些忧色,喃喃道:“看来,私盐一事已捅到安抚使处了……李非瑜,都提醒你上心了。”

  不一会儿,江荻、江苍跑来。

  “父亲,李哥哥呢?”江苍一进厅便转着脑袋四下看,道:“咦,我听说他来了啊。”

  江春懒得应儿子,目光看向江荻,只见她一身男装,腰间佩着长剑,手中握着一卷书,步履从容,愈发像个世家子弟,偏不像是个大家闺秀。

  “看你,像什么样子。”江春指着江荻骂了一句,又指向江苍,骂道:“还有你,缩头缩脑,跟在你姐身后像个跟班一样。”

  “哦。”

  “都下去吧,李非瑜是办正事之人,岂有工夫与你等孩童胡闹。”

  江春打发了儿女,又想到李瑕所言,不由心想这小子麻烦缠身,竟还来央求迁人口到庆符。

  “帮他就帮他吧,毕竟成了州官,帮旧属一把……”

  ……

  直到次日,江春才从潼川路安抚使朱禩孙处得到了消息,包括成都之战的详细情报。

  “非瑜虽年轻,却是个难得的将才。”朱禩孙抚须感叹道:“这次蒲帅来信中还特意提及了他的功劳。”

  江春颇为惊讶,暗道李瑕做了这样的大事,到底是如何忍住连一句都不炫耀的。

  “他到叙州后,最先便见了你。”朱禩孙又道:“看来,你与非瑜亲厚?”

  一时之间,江春已有与有荣焉之感,忙道:“是,亲厚,亲厚。庆符官县廨小,非瑜无处可住,我便安排他与我同住,有违朝廷例制,望上官恕罪。”

  朱禩孙点点头,道:“年轻人能展露头角,离不开长者帮扶。”

  “不敢称是帮扶。”江春露出汗颜之色。

  他回想起昨日显摆的州官身份,心中不免有些真的汗颜。

  再想到那私盐一事……李非瑜与四川制置使、潼川路安抚使都有如此交情,何惧一小小盐监?

  自己那些叮嘱,反倒显得可笑了,难为李非瑜也不戳破。

  朱禩孙脸色郑重了些,开口谈起正事。

  “川西迁来的十余万百姓之安置,载阳如何看待?”

  “载阳”是江春的字,他在庆符县时是一县主官,无人以这种口气称呼他。到了叙州则不同,久违地每每被称作“江载阳”。

  “此事。”江春道:“迁至长江以南为妥。但人数众多,唯能吏可安置百姓而不生乱。”

  话到这里,江春回想起李瑕前来拜会之事,忽然若有所悟。

  原来,李瑕不是有事相求,而是来提点自己的。且进城肯先来看看老上司,亦是给足了面子。

  “朱安抚,观整个叙州府,北面容易陷入战事,筠连是羁縻之地,唯庆符县占地最阔,知县、主簿皆能吏,不如将此事交给他们?”江春道:“实不相瞒,非瑜昨日来见我,亦是主动请缨。”

  朱禩孙并不惊讶,只淡淡问道:“前期赈济百姓的钱粮如何筹置?”

  “叙、泸实无钱粮赈济。不如……免庆符县两年赋税如何?”

  朱禩孙似乎点了点头,道:“魏文伯这个知州怕事、躲事,你比他勤勉。”

  “不敢当,不敢当。”

  “但你等万不能将这些百姓视为负担。蒲帅千辛万苦从蒙虏手中夺回这些人口,不是让你们推来推去的!”

  “是,绝无此意。”

  “起来吧,我不是冲你。”朱禩孙道,“公是公,私是私。李非瑜开口要免庆符三年赋税,你还知道减一年,不算差。”

  “是,是。”江春连忙擦汗,心中已是感激李瑕周到。

  “既然李非瑜有此等担当,区区十余万人,也不必再分散各州县了,可交由庆符县衙安排屯田。但川中将士苦无粮草,蒲帅迁置百姓亦是为了早日看到屯田之效,只能免庆符一年税赋。”

  官职差了几层,眼界便完全不同。对于江春、魏文伯这些州官而言,要花费精力、钱粮去安置百姓,只嫌麻烦。

  朱禩孙考虑的则是大局,一开口气势便不同。

  “到后年秋,不仅要有秋税,我还要看到这十余万人开荒的粮食运往重庆府。”

  “是,安抚使的意思我明白了。”

  “不要只明白我的意思,遇事多想想为官一任,如何才是对治下好,对大宋社稷好。”

  江春连忙拱手,道:“是,置民开荒所需的一切农具、耕牛,州衙一定尽力。”

  朱禩孙这才抚须颌首,稍满意了些。

  “载阳啊,我招你来谈,而非招魏文伯,并非没有缘由……”

  ……

  李瑕已溯符江北上,正在返回庆符县。

  刘金锁领着百余庆符军随他一道返程,自见面起便喋喋不休。

  “知县你又不在,几位先生只好让我率兵到泸州神臂城。还以为我要去打仗呢,原是替换泸州守军。被当成了民壮,气煞我也。

  等朱安抚回来,又调我到他的亲兵营,说是要北上接应蒲帅。真是日日都在紧赶慢赶地造船,知县你看我这手……嘿,结果又不去了。你说孬不孬?”

  李瑕漫不经心道:“不去不好吗?”

  “知县和聂哥哥打仗,就我,净日地看家,有甚好的?”

  “嗯。”

  “知县你倒是说句话啊。”

  “别人都要磨砺,你刘金锁最勇猛擅战,因此留你看家。”

  “嘿嘿。”刘金锁不由咧嘴大笑,“以后知县可别留我看家了,好不?我看杨奔这伤没个三年五载的好不了,他看家最好。”

  “嗯,不用你看家了。”

  李瑕一边思忖着各种事情,目光落处,两岸青山缓缓退开,庆符县城已现在眼前……

  第三百五十四章 知县

  “李哥哥你快看,这里是主屋,是你的屋子,爹派人翻修了一遍,这床榻、衣橱都是新打的,还有这个梳妆台,也是请城里手艺最好的木匠打的。”

  韩巧儿抬手指了指,又道:“旁边是我和高姐姐的屋子,再旁边是阿莎姽姑姑的屋子。祖父和父亲还是住在西厢,北边院角那一片养了好多只鸡,还养了两只会产奶的母牛。以后李哥哥就可以每天吃鸡蛋、喝牛奶了……”

  “嗯,确实很合我心意。”

  “还有更好的没说呢。”韩巧儿有些兴奋,脚步匆匆又跑到廊下,道:“那边,原本义父抚琴听雨的小亭子拆掉了,石料用来修城墙。我们新搭了一个木架,李哥哥你不是总喜欢在木架上拉来拉去吗?以后就可以在那里拉了,秋千也移到那边。”

  趁这小丫头没完没了说着这些的时候,李瑕转头看向高明月,她白净了些,更显貌美。

  高明月微低下头,有些害羞,眼中却有温柔的喜色,欣慰于他安全回来了。

  两人于是拉了拉手。

  韩巧儿背对着他们,没看到,犹在努力介绍着这官舍中的各种改变。

  末了,李瑕问道:“巧儿想过没有,若是我升官了,我们就不住这里了。”

  “有啊。”韩巧儿道,“前几日听到李哥哥的消息,父亲就说‘只怕这官舍修缮后阿郎一天都未住便要升迁了’,但我们可以把鸡和牛都带走了。

  对了,对了,姑姑还给我们裁了好几身新衣服。还有,高姐姐和阿莎姽姑姑在那边种了许多草药,制成香膏抹到脸上可舒服,李哥哥你看,我有没有变白啊?”

  “有,还长高了些。”

  “有吧?”韩巧儿很是惊喜,踮了踮脚凑到李瑕身边比划着。

  大半年未见,她有太多太多话想说。

  换作别的孩子大概会忘掉,偏她记忆力好,想说的事一件不落,恨不得如倒豆子似的一下子倒出来才行。

  高明月拉着韩巧儿道:“巧儿,我们晚些再和他说。他刚回来,还有许多事要处理。”

  “对哦,祖父和父亲就在前衙等李哥哥。”

  韩巧儿也乖,马上就停下来,老老实实跟在李瑕后面。

  李瑕与高明月并肩走着,问道:“近来辛苦你了。对了,威宁那边需要的粮草可送过去了?慕儒可有来信?”

  “送去了。”高明月懂李瑕,已掏出一叠清单、信件,一边说着一边分别递过来。

  “这是第一批送去的粮食与物资,韩老先生让熊佰将带人走一趟。高年丰本想去,但担心被蒙人得知他在威宁,我没同意。”

  李瑕接过清单看了看。

  盔甲、兵器等军需庆符县亦不足,只给了高长寿少量,倒是瓷蒺藜火球送了一批,供高长寿稳定局面。

  高明月又递了一封信,道:“这是二哥的来信,他在威宁还算好,招了不少大理旧部,包括舍利僧亦与他有所联络。不过,与乌撒部偶有些小冲突,他在尽力维持……”

  李瑕道:“阿勒、勒余父子不傻,眼看慕儒在威宁打开局面,很快就会意识到威胁。但在蒙军的压力下,这些小冲突反倒是次要的,阿术可有去攻威宁?”

  高明月道:“正要与你说,阿术似乎有攻宋的计划,甚至是从广西北上,打穿湖广,但具体的大哥还在探查……这是大哥的来信。”

  李瑕接过信,边看边问道:“他没被怀疑吧?”

  “大哥没提。”

  “他那人就是那样。”李瑕道,“有苦处从来不说,要应付阿术,必不容易。”

  高琼信上的内容与高明月复述的差不多,信上还附了一份清单,让李瑕派人带物资到大理走私,多是些奢侈之物。

  “这些商贸物资准备了吗?”

  “韩老先生已准备妥当,三日前刚出发。”

  “嗯,你们做得很好,辛苦了。”

  在大理城李瑕中毒一事上,他看得出来,高明月并非那种强势、能代替他统领部下的女子。

  但她细致、聪明,能成为一个极好的贤内助。

  若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她不像武则天,更像长孙皇后。

  把心中这莫名其妙的想法收了,李瑕踏步进了前衙,只见韩家父子已候在廊下。

  许久未见,韩承绪有些激动,迎上李瑕。

  没有太多寒暄,他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阿郎,钱粮不多了……”

  ……

  庆符县的地图上,一块块可开垦的土地被标注出来。

  “这些年战乱不止,川中地广人稀,并不缺地。朝廷甚至一度规定,自带马匹从军者,分地两顷。当然,分的未必是可垦种之地。”

  韩祈安整理着思绪,缓缓道:“荒地好找,但要安置十余万人,初期所需的钱粮……雪上加霜呐。”

  李瑕点点头,问道:“如今私盐卖得如何?”

  “卖得虽不错,可招兵买马、打通威宁,一桩私盐生意实在受不住这般开销。”

  韩祈安说着,已翻开账册、拿出算盘,要给李瑕算账。

  李瑕目光看去,见他头发稀疏了许多,好在精神还不错。

  “以宁先生开始掉头发了?”

  韩祈安苦笑道:“算账算的,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啊。”

  李瑕拍了拍他的肩,道:“这样吧,今年的秋粮不必交了,马上就到九月收粮,先拿出来赈济移民吧。”

  “是,好在阿郎回来了。这等事,我们还真作不了主。”

  算盘啪啪作响,韩祈安提笔算起来。

  李瑕又道:“我会再与蒲帅、潼川路、叙州再要些钱粮,朝廷也该有所赏赐。能稍解燃眉之急。”

  “这部分,我算好之后拿出一个具体的数目来交与阿郎,方便与诸公协调。”

  “还有,我们的生意不仅要向大理做,往叙州,往长江以东也该一路铺过去了。”

  “提到此事,何不问问李先生?”

  韩祈安停下笔,又道:“长江沿途往来大宗货物,必是商路。但此事我与父亲并不熟悉,如今阿郎幕下最了解宋境情况的,当属李先生。”

  李瑕难得迟疑了片刻,问道:“李先生……近来如何?”

  韩祈安似乎振奋了些,显然十分佩服李墉。

  韩承绪也是抚须点头不已。

  “方才一直谈钱粮,想与阿郎谈谈李先生之才干,竟是抽不出空来。阿郎请看这几份账册与文书,各个工坊,包括火器坊、制甲坊、矿山,皆是李先生在打理,他若入仕,必是能臣。连房主簿都自称‘才干在李西陵之下’……”

  话到这里,李瑕倒是想到一事。

  当初李墉任职的余杭县是何等大县。庆符这等偏远下县,加上迁来的十余万人,人口比余杭县也是小巫见大巫。

  一个畿县主簿,官职比他这下县知县还高两转,治理一方的能力、经验更不知高了多少。

  尤其是这份经验,没有十年光景熬不出来……

  “阿郎?”韩祈安又道:“何不召李先生来问问?依我所见,阿郎该将李先生收为心腹。”

  “嗯,我自有分寸。”李瑕起身道:“才回来,诸事繁杂,一桩一件慢慢安排吧。”

  “也对。包括房主簿在内,阿郎该有许多人要见,见过之后再长谈不迟。”

  李瑕起身,独自出了公房,想了想,向房言楷的公房走去。

  ……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

  房言楷一抬头,见到李瑕,有些发愣。

  他本以为李瑕刚回来,不会这么快见他。

  “房主簿还在忙?”

  “这……”

  房言楷站起身来,拱手,行了一礼,道:“见过知县。”

  昔日位在主簿之下的县尉,越过他成了知县,这感觉颇为怪异。

  “知县若有吩咐,可召我过去。”他又补了一句。

  李瑕却没摆知县的架子,如往常一样搬了张椅子在房言楷对面坐下。

  “繁文褥节不必讲了。今日时间不多,我来,是来与房主簿大概规划一下我们这个庆符县接下来的发展……”

  第三百五十五章 失魂症

  “我们这个庆符县……”

  待李瑕离开后,房言楷低声喃喃着重复了一遍,回顾整个对话,这是让他印象最深的一句话。

  本以为李瑕少年得志,任了知县,会在他面前摆架子,但这种预想中的难堪并未发生。李瑕自始至终都就事说事的态度。

  房言楷遂觉得自己有些小家子气了。

  到了傍晚时分,他再次抽空来到符江对岸李西陵家中用饭。

  他一直没把家小带来庆符,两年来都是独自用饭,如今李西陵算是他唯一的朋友。

  他能与李西陵为友,却不可能与韩家父子这等北归人为友,正是所谓的“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推门入堂,李西陵正在品茶,回过头笑道:“你鼻子倒是灵,今日郝老道长在山上捕了条大蛇,昭成正炖蛇羹。”

  房言楷莞尔道:“郝老道长捕的蛇,莫不是蛇妖?”

  他在县衙里终日一副古板面容,但中进士前也是诗酒年华过来的,在友人面前也有风趣的一面。

  “自然是蛇妖,你我食之,或可羽化飞升。”

  “莫胡诌了,李知县今日归来,未召你过去?”

  “他去军营了。”李西陵道:“我份内之事办得妥当,无甚要说的。”

  房言楷已在桌前坐下,执箸等着,显得颇为自在。

  不一会儿,李昭成端上蛇羹及几样菜肴,郝修阳也落座,四人把酒用羹。

  菜肴入口,味道颇鲜美,房言楷本有心夸赞几句,却又将话语收了回去。

  因与李西陵成了好友,这李家父子的事他是最清楚的……李昭成喜欢下厨,不喜读书科举。李西陵则认为偶尔下厨怡情可以,但不是男儿正道。

  那,再夸李昭成厨艺,便是给友人家中添乱了。

  用过饭,饮了几杯酒,房言楷叹一声道:“到了今日,真是在一小儿治下任职了。”

  “正书欺他年轻罢了。”李西陵捧着酒杯道:“撇开年纪,李知县之人品才干,你可服气?”

  房言楷苦笑。

  李西陵道:“而我之所以到李知县幕下任事,恰是因他年轻,如此年纪便有此等成就,往后又如何?”

  “道理我皆懂。”房言楷道,“然自出仕以来,兢兢业业,却始终于此一阶半职打转,连初入仕的少年也爬在头上……”

  “往后回乡,于亲朋旧友、师生同门间如何抬得起头?”李西陵忽打断了房言楷的话,笑问了一句。

  房言楷一愣,半晌,点了点头。

  李西陵这句话,正是戳到了他心底。

  “他们会说‘听闻正书兄任上那知县李非瑜年不过十七’?为官至此,有何颜面可言?”李西陵又道。

  “我亦知这些都是虚枉……”

  “世情如此。”李西陵道:“故而天下间多的是碌碌无为之辈,放不下其可怜的自以为是。而慧眼识珠者,少之又少。”

  他凑到房言楷近前,又道:“房兄,你欲与碌碌之辈为伍,或真心为治下之民施展才干?”

  道理房言楷都懂,他许是太孤独,需要有人聊一聊,聊过之后,忽然间释然了许多……

  ……

  “房主簿走了?”

  刘苏苏进堂,问了一句,一边收拾着桌上的残羹。

  “嗯,他蹉跎太久,眼界也窄了。”李墉随口道了一句,问道:“你可吃过了?”

  “在后面吃过了,在临安还从未见过这般大的蛇,吓得人没胃口。”

  李墉看着妾室,叹息了一声。

  “相传苏东坡贬官惠州,曾派老兵到市中买蛇羹。其妾室朝云不食蛇,东坡遂称是海鲜,后朝云得知所食为蛇肉,惊吐成疾,病体缠绵数月,香消玉陨。遂有‘高情已逐晓云空’之句,可惜可叹呐。”

  刘苏苏回过头,嗔道:“阿郎又胡说了,东坡为朝云引魂时,分明写的是‘遭时之疫,遘病而亡’,岂是误食蛇羹?”

  李墉只是笑笑。

  他看到桌上的蛇羹想到苏轼与妾室朝云,又想到了更多。

  苏东坡悼亡妻,写“十年生死两茫茫”,之后其侍妾朝云相伴其二十三年,一生辛勤,万里随从,东坡又写下“佳人相见一千年”。

  这些,他李墉亦经历过。

  但近来,他想到的却是苏东坡的丧子之恸。

  李墉思量着这些,开口喃喃道:“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唯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刘苏苏最是明白李墉的心思,不由停下动作,劝慰道:“阿郎,莫太伤怀了。若妾身看,郝道长所言不差,该是得了失魂症,才会如换了个人一般。”

  “倒非伤怀,只是……不知如何是好了啊。”

  “是病,总会有好的一日。”

  ……

  那边李昭成提了一个食盒,进了庆符军营。

  “李知县可在?”

  “在大堂上,小人引李郎君过去。”

  李昭成进了军议堂,只见李瑕正在那对着烛火翻看名册。

  两人对视了一眼,李昭成提了提手中的食盒,道:“做了些蛇羹,吃吗?”

  “不吃蛇肉,不好意思。”李瑕道。

  “你以前没这般挑剔,给什么吃什么的。”

  李瑕道:“不是同一个人了。”

  李昭成在他对面坐下,打开食盒,拿出一盒糕点放在案上,也看到了案上的空盘。

  “看来你吃过了,但尝尝这个吧,我做的糖糕,你以前最爱吃。”

  李瑕却是又摇了摇头,道:“我不吃甜食。”

  他向食盒里看去,见还有两盘时蔬,道:“那两道菜看起来不错。”

  李昭成苦笑,端了菜出来,四下一看,见没有旁人在,道:“二弟不认得我了?”

  “不认得。”

  “好吧,我本名‘李玞’,算是你族兄,亦是你兄长。是父亲的堂侄,亦是他的养子……”

  李昭成有些费力地解释了一遍,这些家族关系有些错综复杂,但李瑕还是听懂了。

  简单来说,李昭成是李仁本的嫡孙,他亲姑姑曾是荣王妃。后来,李家被荣王迫害,他被李墉收养,才改了现在的名字。

  说来,李墉也是自幼失怙、被伯父李仁本收养,如同一个轮回。

  “哦,怪不得旁人说我们家以前深居简出,是这个缘由。”李瑕道。

  “我们家”三字出口,他自己也愣了一下,放下手中的名册,看向李昭成。

  李昭成男生女相,个子虽高,长得却颇漂亮,眨了眨眼,道:“是啊。我们家深居简出。”

  “我打算与……李先生,与他谈谈荣王、忠王一事,但等我忙过这阵子吧。”

  “你入狱之后,我们一直在打听你的消息,但还没能设法救你,你已经北上了……”

  “我知道。”

  李昭成问道:“你不怪父亲吧?”

  李瑕道:“我真是换了个人,不是心生怪罪。”

  “你就未尝想过,你是得了失魂症?”李昭成问道。

  李瑕道:“我的情况,我最清楚。”

  “你若是换了一个人,可有平生过往?原本又是谁?”

  李瑕夹着桌上的菜吃着,随口道:“我原是个……剑客,天下排名第一的那种,死后魂魄占据了这个身体。”

  “都做过何事?”

  “无非是每日辛勤练剑。”

  “为何?”

  “为了赢,奋斗的人生才有意义。”

  李昭成沉默了一下,对李瑕这句话毫无认同感。

  “或许,是你臆想出来的呢。这些年,李家不得安生,屡遭大灾。父亲不得已,参与到扳倒忠王一事。你见他如此,臆想出一个人来代替自己,牧守偏远之地、练私兵。可有这种可能?”

  “这是你的臆想。”

  “这是最合理的推测,与失魂症的症状相合。”李昭成道,“你这人吧,从小做事就太容易入神。”

  李瑕沉默了片刻,明白他说的“失魂症”大概指的是“人格分裂”。

  他忽然也在想,前世那一辈子,真是自己臆想出来的不成?

  也只是一瞬间,李瑕摇了摇头。

  以他坚定的意志,倒不至于被人三言两语就引得自我怀疑……

  第三百五十六章 父子

  “李郎君和知县聊完了?”

  “嗯,刘佰将这是换防?”

  “是咧,这是什么?好香。”

  “蛇羹,刘佰将吃吗?”

  “可以吃吗?!”

  “自是可以。”

  “太好了!多谢李郎君!”

  “不必客气,盘子就留下吧,我明日再来取……对了,刘佰将觉得我手艺如何?”

  “那当然是没得说了……”

  李昭成听了刘金锁的夸赞,颇觉满意。

  回想起来,当年家中遭厄,他被李墉收养,一开始总觉得寄人篱下该做些什么,遂常跑到厨房帮忙。

  后来李墉让他不必做菜,该好好读书,但李昭成是真心喜欢做菜。

  一路上想着明天该做哪道菜,他回到家中,只见李墉还在堂上等着。

  “父亲,我见过二弟了。”

  “可看出什么来了?”

  “确认他是得了失魂症。”

  李墉问道:“何以断言?”

  李昭成不加思索道:“因为只有这一种可能。父亲千思百想,难不成还能不认这儿子?”

  ……

  李瑕本以为回到庆符县之后会很忙。

  十余万百姓要从叙州迁来安置,要开荒扩城;庆符军要扩军整编;威宁在建城,需要联络支援……

  忙确实是忙,但几日之后,他发现未到预料中的程度。

  房言楷、李墉完全有治理一县的能力,在接受了李瑕的规划之后,许多事都能处置得井井有条。韩家父子亦才干出色,做事愈发得心应手。

  李瑕虽不闲,却没有借口回避李墉。

  他并非避事的性格,还是与李墉见一面。

  “近日,我与昭成兄聊过几次,觉得我们之间或者有些误会。”李瑕颇为坦荡,开口便道:“我不想给你们错误的希望,最后又失望,直说吧,我并非得了失魂症。确实不是你儿子。”

  李墉直视着李瑕,并不回避他的目光,但却避过了话题。

  “昭成今年十九,还未有字,你却已有了……非瑜。”李墉摇了摇头,道:“本想着待你加冠时取字‘成瑜’,错过了啊。”

  “非瑜也挺好的,名与字,不过是代号而已。”

  李瑕轻轻敲了敲桌面,斟酌着,又道:“去大理之前,有些事我们没聊清楚。我这次回来,听说你做了很多……多谢。”

  李墉摆了摆手,道:“举手之劳罢了。”

  两人尴尬地沉默了许久。

  李瑕想聊的话不多,最后问道:“李家与赵禥之事,你是如何打算的?”

  “你还记得此事?”

  “不是记得,查到的。但还有些具体内幕我还不知。”李瑕道,“我虽不是你儿子,但你若信得过我,可与我明说,尽力帮你。”

  李墉往椅背上倚了倚,问道:“为何如今想起问这些?”

  李瑕坦然道:“我解决问题的思路与你不同,你想的是借吴潜的势,我则认为这乱世之中,兵权才是王道。你留在庆符,应该安全无虞。”

  “那为何今日又要问?”

  “不知道聊什么好。”

  李墉想了想,也不隐瞒,开口直说。

  “大姐当年确实曾让黄定喜服下堕胎药,险害赵禥丧命,谁成想赵禥成了皇嗣,李家也因此陷入大祸。直到五年前,临安城内又发生了一桩案子……你可记得‘魏紫姚黄’?”

  李瑕摇头道:“不记得。”

  李墉道:“官家之姐四郡子嫁给了魏峻,生下一子,名为‘魏关孙’,慈宪夫人对这个外孙极为宠爱,一日,她在宫中与官家闲聊,想见见外孙。

  然而外姓人入后宫,须悬挂腰牌,唯宗室子弟可免。官家嫌繁琐,临机给魏关孙取名‘赵孟关’,称官家义子入宫面圣。

  事过不久,临安便有了‘魏太子’与‘魏紫姚黄’的传闻,意思是‘魏子’出身高贵,生母为郡主。‘姚黄’则暗指赵禥,其生母黄氏乃奴婢出生,说是官家有意传位于外甥。”

  李墉话到最后,又道:“正当传闻如火如荼之际,魏关孙在赵与芮府内的瑶圃池溺毙了。”

  李瑕皱了皱眉。

  荣王府他是去过的,那瑶圃池他也路过过。

  当时在临安,若非他警机与幸运,只怕也已成为那片荷花池下的一具枯骨。

  李墉又道:“彼时,吴潜任右相,闻此大案,震惊不已,恳请官家彻查。结果,官家只以魏关孙这孩子调皮跳入池中游泳溺亡,草草结案。

  但吴潜已查到,魏关孙溺毙之日,乃与赵禥同游荷花池。不论谁为主谋,赵禥必定知情,一国皇嗣,不仅智力缺残,且如此凶残,吴潜遂决意不容他继承大统。

  偏赵禥受官家包庇,吴潜无奈之下,多方查探找到我,要我指证赵禥并非赵与芮亲生。此事……我本已拒绝。之后,吴潜罢相,便不了了之。”

  李瑕问道:“之后呢?”

  “到了去岁四月,你打死孙天骥入狱,我才意识到,忠王一党亦在查我,大祸临门、避无可避了。

  我辞官多年,无人能相护。只好烧了宅子,诈死脱身,联络吴潜的人,答应了他的要求,条件是他会护你们周全……也包括,把你从牢中救出来。”

  李瑕沉默片刻,问道:“赵禥不是你儿子?”

  李墉摇了摇头,道:“我与黄定喜之间并无私情。”

  “那为何吴潜会找你作证?”

  “黄定喜曾有段时间当过我的贴身丫鬟,之后……才成了大姐的陪嫁丫鬟。”

  “是否还有一种可能?”李瑕道:“黄定喜怀的是李家哪位子弟的孩子,是赵与芮曾想药堕了这孩子,但还是生下来了。赵与芮看官家的几个皇子相继夭折,起了让赵禥继位的心思,因此才对李家灭口。”

  李墉又摇头,道:“伯父向来做事仔细,若如此,绝不敢让黄定喜陪嫁。何况,若赵禥不是赵与芮亲生,赵与芮岂敢做出这等坏赵氏社稷之事?”

  “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吴潜废储之心极坚。”李墉道:“他曾说,若再出个如钦宗一般的昏庸皇帝,后果远甚靖康之祸,赵禥……比钦宗去之远矣。”

  李瑕不太了解宋钦宗在靖康之变时到底做过哪些蠢事,因此感觉不到吴潜这句话里的深邃恐惧。

  李墉拍着膝盖,神色也有些茫然,又道:“我得吴潜相护,得以活命,此事已避不开。他如今已在谋复相位,等到那时……受人之托,终人之事吧。”

  李瑕道:“我并非吴潜所救。”

  “你在临安,受过梦窗先生大恩,不是吗?”

  “你竟知道?”

  李墉点点头,叹道:“你我受人恩惠,不可不报;伯父一家之血仇,亦不可不报。赵与芮父子逼我至此,也唯有奋起反击。”

  李瑕道:“你若去,必死无疑。”

  李墉迟疑了片刻,道:“你如今要做什么,我大概能猜到一些。吴潜复相之前,我能帮你多少,我尽力为之。等到往后,你顾好你大兄与姨娘……无论你是否我儿子,想必能够做到。”

  “也许到时,你未必需要那么做。”

  李墉道:“若你肯听我一句劝,我亦要说一句,你所作所为,实不该也。”

  “你看出什么了?”

  “我不知你要做到何种地步,但以国力养私兵,我岂会看不出?”

  “很明显?”

  李墉道:“你我受赵氏宗室迫害,此事如房言楷等人尚不知,只以为你立志为蜀帅,而我知晓。”

  他带试探的语气,又问道:“你想拥兵自重,借此扳倒赵禥?”

  李瑕不答。

  李墉问道:“知道吴曦吗?”

  “不知。”

  “高宗朝的抗金名将,有七人后来被追封为王,蕲王韩世忠、鄜王刘光世、循王张俊、鄂王岳飞、和王杨沂中、涪王吴玠、信王吴璘。

  其中,吴玠、吴璘两人为兄弟,经营和尚原、饶凤关、仙人关等地,屡败金军,保卫秦陇、屏障巴蜀。

  吴璘之孙便是吴曦,官至四川宣抚副使,兼任陕西、河东招抚使。开禧三年,吴曦自称蜀王,叛宋降金,将阶、成、和、凤四州割让金国,以铁山为国界。

  称王仅四十一日,吴曦便被官军所杀。吴家三世建功西陲、八十年功勋,自此付水东流。且朝廷愈不信任川陕领兵之将,多方挟持。”

  “因此当今官家完全不信任余玠?恐余玠步吴曦后尘?”

  李墉道:“何止不信任余玠,坐镇川蜀的,哪怕是蒲择之,朝廷也未必信任。”

  “蒲帅?”

  “为蜀帅者,稍有风吹草动,必被贬谪,蒲择之成不了你的靠山,蜀中绝不容有私兵。”

  李墉说着,神态愈发悲观,叹道:“往后你被降罪,逃到大理吧,你不是想娶一个大理女子吗?”

  第三百五十七章 走近

  “我要娶谁,由我决定。”

  李瑕感觉到李墉语气中的些许怨气,神色一敛,郑重其事道:“你莫阻挠我。”

  李墉笑了笑,莞尔道:“我又未反对你这婚事。”

  “但你语气中对我自作主张有所不满。”

  李墉道:“你既自认非我子嗣,又何必与我强调?”

  李瑕道:“因你不信,你神态之间分明将我当成你儿子。”

  “你要我如何?看着活生生的儿子在眼前,当他死了吗?”

  李瑕默然。

  李墉微不可觉地叹了口气,道:“你那未过门的大理妻氏,我并未见过,只是前阵子安排粮草南下时,她吩咐过几桩差事。”

  “那是我的主意。”

  “回想当初你欲娶唐安安,我便告诉过你,自古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讲究门第相当。”李墉道:“可还记得她?”

  “不记得,但见过一次。”

  “不想娶唐安安了?”

  李瑕渐觉得谈话过程中,与李墉的关系变得有些奇怪。

  他向后倚了倚,摇了摇头,道:“你对我,太多试探了。”

  李墉问道:“觉得那小丫头有些心计?”

  “嗯。”

  李墉再次苦笑了一下,眼神却变得和蔼了些,道:“今日你有所问,我皆开诚布公。你我……可以交心几句?至少,我绝不会害你。”

  “好。”

  “你想当侬智高?”

  李瑕道:“你说话真的太多典故了,我听不懂。”

  “侬智高与吴曦相似吧,为名将狄青所败,后流亡大理。”

  “我没打算当侬智高。”李瑕认认真真道。

  两人都是聪明人,有些话不必说得太清楚,李墉斟酌着,道:“吴潜复相之前,我尽力帮你……无论你是否我儿子。”

  李瑕道:“吴潜复相之后,我也不建议你去举证。”

  “到时再谈吧。”李墉漫不经心,问道:“迁十余万人安置在庆符,你要了多少钱粮?”

  “免了庆符县一年赋税。”李瑕将事情简单说了。

  “你办得不对。”李墉摇了摇头,道:“莫看蒲择之、朱禩孙欣赏你,但公是公、私是私,他们依旧在试探庆符县能拿出多少钱粮,看张远明案、私盐案、走私案当中,你贪墨了多少钱粮。”

  “不是贪墨。”

  “且听我说,你与蒲、朱私交再好,但莫忘了他们首先是高官,其次才是你的忘年交。迁十余万人至庆符县,该伸手讨的钱粮却不讨,他们作何感想?”

  李瑕道:“我讨了,但蜀中确无钱粮。”

  “叙、泸二州从未失陷过,重庆府堂堂一方重镇,岂是你庆符小小一县可比?朱禩孙嘴上叫穷,实则要看你有多大意愿要迁置这十余万人。”

  李墉话到这里,叹道:“你太想要这些人口,被看出来了啊。”

  李瑕微微一凛,意识到自己确实太想要这些人口了。

  “如何做?”

  “叫穷而已。”李墉道,“你千辛万苦谋得官位,行事需要更加将自己视为大宋臣子才是。”

  李瑕颇有感悟,点了点头,道:“受教了。”

  李墉道:“此事,我替你办吧。”

  “多谢了。”

  李墉摆了摆手,道:“没有我,你也能办得成,看花费多少心力罢了。你对我无所求,我看得出。”

  李瑕确实是对李墉无所求。

  他直截了当地说了“我不是你儿子”,从未想要拿一段假的父子关系去获得什么,哪怕是一点点归属感。

  偏是如此,李墉愈发认定他只是得了失魂症。

  一开始,李墉也有无数怀疑,有许多事想要探究。却在李瑕的坦诚中,怀疑变成了无奈、不舍。

  想探究的,全被李瑕无情地揭开了,李墉唯一能选择的便成了割舍或不割舍。

  李瑕亦觉无奈,该说的都说了,还能逼着李墉割舍不成。

  ……

  “你近来有心事?”

  这日清晨,高明月坐在秋千上,剥着鸡蛋,看着李瑕锻炼完,忍不住问了一句。

  “嗯,算是有一点吧。”

  李瑕接过鸡蛋,目光落处,高明月的手指纤细白皙,与蛋白相映,十分好看。

  “遇到难题了?不是很顺利吗,韩老先生还说你会用人,见了李先生一次便能将他引为心腹,尽心做事。连房主簿那么高傲之人也轻易收服了。”

  李瑕道:“这事我并非不想说,但不太好说。”

  “好吧。”高明月倒了一碗牛奶,闻了闻,嫌有些膻,微微皱着眉,还是递给李瑕。

  “你今日还去兵营吗?”

  “嗯,今晚早些回来,你继续教我彝语可好。”

  “好,我要考考你。对了,昨日听严云云说,在南边商路上看到一只好大的竹熊,很是漂亮,巧儿念叨了一晚上。”

  “熊猫?”

  “没有见过,我也不懂。私盐的账我核了一遍,没有错漏,严云云说想再开几口盐井,不过庆符、筠连二地加上南下的商路,卖得还是少了。”

  “嫁衣的事,让她帮忙安排了吗?”

  高明月低了低头,道:“没有……哪有新娘子自己说这些的。”

  “那我来看着安排。”

  “那个……二哥不是说等他在威宁立足了,再来替我们办吗?”

  “不要理他,年年打仗,难得近来稍清闲一点……你也喝一口。”

  “不喝,太膻了。”

  “喝了能更白。”

  高明月看着李瑕,眼神里似不信又似有些意动。

  李瑕递过碗,让她小抿了一口,想早点成亲的念头再次冒出来。

  每日清晨也只有短短一段时间能这般说会话,待前衙传来梆声,李瑕换过官服过去处理了几桩公事又去往庆符军营。

  ……

  如今庆符县到处都在大兴土木,符江上又搭了两座拱桥。

  走过拱桥,东岸正在建新城,难民也开始从叙州迁来,一派繁忙景象。

  李瑕虽将这些事安排给主簿与幕僚们去办,但每日都会抽空亲自与难民聊聊天。

  他不穿官袍,也不披甲,只穿着布衣,不时找人问问他们的住宿、赈济等事宜。

  “每日有放粥,吃不太饱,能活下去不错喽。不过小兄弟,老汉与你说啊,这城池建在河边不安生哩,得建到山顶上。你说这边那些个当官的……”

  “老丈放心,庆符县北靠长江,南有群山,还有兵马驻守,不会让蒙军打过来的。”

  “嘿,小毛孩子,老汉能信你的吗?城墙也无,愁死人……”

  这等有见识的老汉往往只是少数,更多的难民多是疲惫麻木的样子,双目无神,似连开口说话的力气也无,唯在见到那一排排新盖的房舍时眼神亮了亮。

  李瑕走到庆符营,只见一列列新兵正在将官的安排下扛着木石。

  这是李墉与他商量的,与其操练新兵让他们白费力气,不如干些活……算是权宜之计吧。

  但这只是上午的体能训练,之后这些新兵还要练习搏斗、弓马、急救、识字等等。

  练兵之事,李瑕一向喜欢亲力亲为,每日只要有空都会过来。

  庆符军中已有人私下说:“李知县不像知县,倒像是个将军。”

  “说什么呢,李知县往后是要当蜀帅的……”

  这日,李瑕又是在营中忙到傍晚,李墉再次来见了他。

  近来两人会面次数多了些,彼此分明都有些尴尬,李墉却偏喜欢来。

  “工坊那边制好了一批盔甲,来向知县汇报一声。”

  “李先生辛苦了,让人搬到武库,我们过去看看。”

  李墉看起来并不辛苦,摆了摆手,道:“还是当年在余杭为官时事务更繁琐,此间民风淳朴,少有那些麻烦事。”

  两人并肩走着,李瑕已比李墉高些,侧过头能看到他头上的白发。

  到武库看了盔甲器械,眼看周围无人,李墉微叹了一声,道:“你若得空,劝劝你长兄吧。”

  李瑕淡淡瞥了他一眼。

  李墉近来说话每每都是这般,“你长兄”“你姨娘”仿佛李瑕就是他儿子一般,李瑕也拿他没办法。

  “他怎么了?”

  “心思总在些厨艺小事上,不思进取。”李墉道:“昭成天资聪敏,往后可为你之助力,你请他帮忙做些事,他会听。”

  “嗯。”

  李墉道:“我见了李知县这张脸,不由将你当作儿子了,知县勿怪。”

  “倒也不必抱歉。”李瑕板着脸道:“我知道你是故意的。”

  “被你看出来了。”李墉摇头苦笑,背过手,向库房外走去。

  “对了,可否再帮我做件事?”

  “知县请讲。”

  李瑕沉吟片刻,道:“我的婚事……帮忙筹备一下吧?”

  李墉没回头,背对着李瑕,道:“三书六礼确实麻烦,这样,明日让刘娘去县衙走一趟。”

  “多谢了。”

  李墉没回头,迈过门槛,仰着头,忍不住微微笑了一笑。

  “刘娘说的对啊,是病,终归会好的……”

  第三百五十八章 口信

  县衙里的梆声日复一日响着,清早时韩承绪渐渐习惯在务公前捧上一杯香茗。

  泡的是很便宜的茶叶,他却觉得日子愈发有盼头。

  “待阿郎成了亲,巧儿也该过门了。”

  韩祈安眯着眼,在图纸上标注着建城的进展,漫不经心道:“小丫头年岁还小,阿郎的意思是说不急。”

  “不小了。”

  “好在阿郎娶的是高氏郡主,能对巧儿好。早些晚些的反倒是其次。”

  “说来,你与巧儿她娘皆是美姿仪,小丫头却是……”韩承绪摇了摇头,苦笑不已。

  韩祈安道:“长开了便好,元娘小时候也是这般。”

  “你又何曾见过巧儿娘小时候?”

  “父亲忘了?那年陵川诗会我便见过她一次,我十岁,元娘八岁,个子小小的,黑黑瘦瘦……”

  “以宁啊。”韩承绪叹道:“可有想过续弦?”

  “孩儿身子骨不好,罢了。”

  “身子骨慢慢养便是了。”

  “要不了多久蒙军还会攻蜀,又非太平时节,岂有这等心思?”

  “仗再打,日子总得过下去。”韩承绪未再劝儿子什么,喃喃道:“算来,阿郎的战功快要传到临安了,莫要被调离了庆符才好。”

  “阿郎命我给丁大全写封信……”

  公房中,父子俩话到这里,县衙的小吏黄时敲门进来。

  “两位先生,知县可在?”

  “今日有桩案子要升堂,知县已过去了。”

  “来了位信使,派头大得没边。”

  韩祈安起身道:“我去见见他。”

  “韩先生。”黄时道:“那人口口声声,只要见知县。”

  韩家父子对视一眼,明白了那“派头大得没边”是何意……

  ……

  方回坐在小厅里等了一会,待李瑕下了公堂过来,他也不起身,安坐如故,淡淡看着李瑕。

  “见过李知县。鄙人方回,字万里,徽州歙县人,时年三十。”

  李瑕道:“贾相公派你来的?”

  “正是。”方回整了整袖子,道:“徽州知州魏公赏识鄙人诗才,曾带鄙人至永嘉,得吕太尉引荐至恩相幕府。”

  “贾相公派你送了信?”

  “欸,不急,李知县不看茶?你我闲聊几句?”

  “给方先生看茶。”李瑕在主位上坐下,官气渐显。

  方回笑道:“听闻李知县会做诗,曾有‘闲来写就青山卖,不使人间造孽钱’之句,可是抄的?”

  李瑕淡淡看了方回一眼,有些疑惑之意。

  他当时在临安,抄唐伯虎这句诗哄住黄镛,后来黄镛伏阙上书,知道了他的真名,将此诗传开也是有可能的。

  “是抄的。”

  “果然。”方回道:“鄙人有首诗,‘袍絮无堪换,柴钱久未还。有人来问字,赊酒醉花间’,想必李知县正是觑此诗中之意,临摹了诗意。”

  李瑕并不客气,道:“没听说过你这诗。”

  方回道:“魏公曾赞鄙人可为当世陆游,李知县真未听过鄙人之诗?”

  “贾相公派你来,要说何事?”

  “哈哈,李知县年少任官,真是急躁。”

  方回说着,见一中年男子端茶上来,摆了摆手,道:“这位兄台,面色腊黄,莫不是有痨病在身?莫碰到茶水……”

  韩祈安端过茶水,脸色愈发难看。

  方回浑然不觉,向李瑕道:“李知县,这位是你的幕僚吧?借着送茶之际来会会我,大可不必,大可不必。”

  “方先生好眼力。”

  “鄙人前日已到庆符县,四处逛了逛。”方回道:“李知县练兵、治民,为常人所不能之事……”

  李瑕神情依旧平淡,看着方回,心中已有些警惕。

  却听方回最后道:“但,李知县,你魄力小了啊。”

  “是吗?”

  “可知贾相公是如何做的?”方回道:“早在嘉熙二年,贾相公便上奏‘裕财之道,莫急于去赃吏。艺祖治赃吏,杖杀朝堂,孝宗真决刺面,今日行之,则财自裕’,面对地方劣绅贪官,合该狠狠抄没。反观李知县你,上任以来,仅抄了一个张远明,量小了,量小。”

  李瑕脸色终于冷峻起来。

  方回抬手一指堂外青天,又道:“淳佑三年,贾相公出任沿江、京湖、两淮等地,大力屯田、开垦荒地,不仅供应当地粮饷及筑城所需,且有余粮支援他方,官家赞他‘乘边给饷,服勤八稔,凡备御修筑之费,自为调度,尚有余蓄,殊可加奖’。反观李知县你,迁川西难民,却还伸手向州府讨要钱粮?”

  “你想说什么?”

  “李知县要鄙人明说?好!”方回高声道:“你是功是过,是贤是奸,皆在贾相公一念之间!今贾相公遣我来,你却是如何待我?!”

  “咣啷”一声,李瑕忽起身拔出长剑,提剑走向方回。

  “你……你干什么?”

  “你真是贾相公派来的?莫不是北面细作?”

  “我……我怎么会是……”

  方回吓了一跳,来不及起身便想往外逃,摔在地上,脸色一片煞白。

  他一向是这种狂妄性子,想着贾似道能派自己来传话,必是要压一压李瑕气焰。却没想到李瑕二话不说便要以细作之名杀他。

  这哪有半点为官之人的样子?

  李瑕倒也没真的杀了方回,见他吓得瑟瑟发抖,只拿剑尖抵着他的喉咙。

  “贾相公爱开玩笑,派你来,无非是吓吓我。你若当了真,太狂,我杀了你,他也不会怪罪我,你信吗?”

  “我我我……我不敢了……李知县……别闹……”

  “有事说事。”

  “好……好……贾相公遣我带两句口信,还有……还有北边某人给贾相公的回信……”

  ……

  “方回方万里,此人颇具才名,有几首诗传得很广,我在临安时也听说过。”

  李墉说着,缓缓吟道:“‘每逢田野老,定胜市廛人。虽复语言拙,终然怀抱真。如何官府吏,专欲困农民’……此人,有怜民之心呐。”

  “父亲莫被方回之诗骗了,此人言行不一,人品奇差,士林间多有传闻。”李昭成道:“他写诗讥嘲临安百官依附丁大全‘如君多是折腰人’,转头便赋《梅花百咏》献媚贾似道。”

  “是吗?”

  李昭成道:“孩儿宁不学诗书,也不效此等令人作呕之才子。”

  李墉笑了笑,对这种年轻才子不以为意,沉吟道:“贾似道也在找我。”

  李瑕点点头,道:“李先生觉得,他这逢年过节要的礼物是什么?”

  “看来,我是给你添麻烦了。”

  “那倒没有。”李瑕道:“眼下你若去找吴潜,必为贾似道所趁,且留在庆符吧。”

  “嗯,暂且如此吧。”

  “总之是与你说一声,你注意隐藏身份。”

  李瑕说着,起身向外走去。

  他只向李墉说了贾似道派人来试探之事,以提醒李墉小心。至于其它的,李瑕并未多说。

  而他怀里揣着的,是杨果的来信。

  约定好的时间已到,蒙哥果然已派人到北面钩考,清查汉地世侯……

  ……

  庐州。

  贾似道举着一柄大刀抡了两圈,喘气不停,拿汗巾擦着脸。

  “阿郎何必这般辛苦?”龟鹤莆连忙端着水盆过来。

  “呼……出来带兵打仗,不练练怎么行……孟少保当年能将边防托付于我,你却真当我只会斗鸡走犬。”

  “阿郎不会斗鸡,会斗蛐蛐。”

  “哈。”贾似道也不嫌脏,径直在校场上坐下,忽道:“算时间,方回已到了庆符县了,也不知还活着没有。”

  “阿郎怎选派那狂徒过去?”

  “恶心恶心那小子。激怒了他,便能看出更多东西,正如斗蛐蛐,是需撩拨的。”

  贾似道径直躺下,翘了个二郎腿,咬着稻草,看着天空,又喃喃道:“还是临安好啊。”

  “阿郎啊,你都四十又三了,还这般,人家会说我们轻佻的……”

  第三百五十九章 布局长远

  远处的校场上传来士卒们的呼喝声。

  贾似道哼着小曲,翘着的二郎腿晃着晃着,靴尖只随着他自己的调子轻轻点着。

  他这人爱玩,女人也多,却从不对此上心,平日哼曲也从不哼香艳曲词,这点便与世间文人不同,他不需彰显自己的风流蕴藉,更喜欢哼自己谱的《促织歌》之类。

  “大哉天地生群物,羡尔区区志不伦……”

  “阿郎,药洲先生回来了。”龟鹤莆小声提醒道。

  “那便过去吧。”贾似道起身,揉了揉酸疼的膀子肉,道:“筋骨不似从前了。”

  那“药洲先生”是贾似道的幕僚廖莹中。

  廖莹中字群玉,号药洲,福建路邵武人,其先祖曾弹劾秦桧,遭罢官。

  他是甲辰科进士,却是任官皆不可授,只愿为贾似道门下幕僚。

  “哈哈,群玉回来了。”

  “阿郎,吴潜在庆元府那边……”

  贾似道摆了摆手,却是先一指案上的几本书,笑道:“先说你又搜罗到哪些好书。”

  廖莹中本是一本正经的模样,闻言竟有些眉飞色舞,忙不迭拿出几本书来,一一递过去。

  “阿郎请看这个,你我刊印的《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已成册了。”

  贾似道接过,一摸那封面便赞了一声,道:“装帧得漂亮,质地坚韧。这是抚州萆抄纸?纸宝墨光,醉心悦目呐。”

  廖莹中笑道:“阿郎再看这用墨,皆杂泥金,不易褪色。”

  他说着又递了另几册书,道:“这次又找了些孤本,如这《奇奇集》《悦生堂随抄》,皆佳本也,刊印成册流传,世间又添一缕书香。”

  廖莹中乃“世彩堂”刊书世家出身,自幼便立志刊书,认为唯书籍可利于万世。

  而世间肯不惜花费重金支持他做这些事的,只有贾似道一人。

  在他眼里,贾似道虽声色犬马,却始终力保社稷山川,刊书籍以传文道。有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之志向。

  比起高谈阔论的满朝文武,爱斗蛐蛐的贾似道才是始终在做实事之人。

  “你我刊书,万万要校对好,只出上品书册,莫要计较花费。”

  贾似道捧着手中几本书看了,亦是真心喜欢,这般交待之后,方与廖莹中谈起正事。

  “吴潜在庆元府如何了?”

  吴潜罢相之后,隐居了数年,去岁起复,授沿海制置大使、知庆元府。这次廖莹中到庆元府,便是打探其所做所为。

  “吴潜到任之后,修吴公塘、大西坝、北郭碶、澄浪堰等水利;又订立《义船法》,征民间船舶充作战船;代民输帛,一年来所蠲百五十万贯……政绩匪然。”

  “他确是能臣。”贾似道点点头,道:“试过他了?可愿与我联手扳倒丁大全?”

  廖莹中微微一笑,递过一封未拆过的密信,之后拿出火折子,亲手点了桌上的蜡烛。

  贾似道拆掉封蜡,仔细看过信,随手放在蜡烛上点了。

  一缕烟气冒出,他把玩着手里的火,直到最后一点纸片化为灰烬。

  廖莹中道:“阿郎,我担心的是,吴潜比丁大全更难对付。”

  “若无后手,我怎敢与虎谋皮?”贾似道哂笑一声。

  他又恢复了那轻佻的神情,问道:“群玉,你说吴潜是如何想的?忠王有何不好?假设扳倒丁大全之后,吴潜任相,再扶忠王继位,他便可为下一个史弥远,执掌朝纲。”

  “阿郎谬矣。”廖莹中道:“史弥远之辈,吴潜平生最是深恶痛绝,岂会效仿?”

  “虽能臣,毫无魄力。”贾似道讥道,“他不当,我来。”

  “阿郎有把握?”

  “吴潜复相,必着手对付忠王。试想,若是他命李墉举证忠王之时,李墉反手一击,出卖吴潜,会是如何?”

  廖莹中道:“看在官家眼里,吴潜敢阴谋陷害皇嗣,与造反何异?”

  贾似道点点头,道:“明知凶险,非要去磕,冥顽之辈……我佩服他。”

  “可李墉会这般做吗?如此关键的证人,吴潜岂能放任阿郎买通他?”

  “李墉看似是关键,荣王、吴潜皆如此认为。”贾似道悠悠然道:“可唯有我,看出李瑕才是个人物。”

  “李瑕……”

  “他敢把我派去的人全杀了,好大胆子。但由此可见,李墉必已至庆符县。”

  “吴潜真敢放他去?”

  “哈,这些自诩义气之人相交。”

  贾似道又是讥笑一声,咳了咳,板起脸,模仿起吴潜的样子,抚须长叹道:“守垣啊,老夫谋事,只为大宋社稷。你亦有此公心,愿舍身取义,老夫又何惧放你去见见亲生骨肉?”

  廖莹中含笑摇头不已。

  贾似道又走了一步,揉了揉眼,模仿李墉的语气,道:“恩相待我恩重如山,我绝不负恩相!”

  “阿郎真是将这些人看透了。”廖莹中笑了一会,方才道:“但李墉这等人,只怕不愿背叛吴潜。”

  “李墉若帮吴潜,必死无疑,而荣王苦苦相逼,绝不会放过他们。李瑕要救父,唯有一条路……立战功,手握重权,直到朝廷不敢动他。”

  廖莹中神色一凛,道:“非常人所为啊,竟有这份心志。”

  “换作你是李瑕,千辛万苦斩兀良合台、击阿答胡,能立下这般大功。岂能甘愿再让李墉去冒死举证?”

  “他唯有投奔阿郎,助阿郎扳倒吴潜。”廖莹中不由感慨道:“阿郎布局长远,朝中无人可为匹敌。”

  这“布局长远”确非虚言,如今丁大全气焰正炽,贾似道才刚打算联手吴潜对付丁党,却已连对付吴潜的办法已准备妥当。

  “刨除李墉之事,我亦打算收服李瑕,他是个人才。去年丁大全便借着李瑕的功劳更得圣眷。”贾似道却是叹息了一声,道:“但,这只蛐蛐却未必肯入笼。”

  “依方才所言,李瑕只能拜在阿郎门下。”

  “你小看他了。今岁成都一战,想必蒲择之会很赏识他,蒲择之背后的李曾伯亦是朝中不小的势力。另外,他至少明面上还是丁大全一党。”

  廖莹中道:“李曾伯、丁大全,可没实力、本事参与到皇嗣之争。”

  “但他们却可助李瑕的功业。”贾似道眯了眯眼,道:“两三年间,此子若不可控制,如何是好?”

  “一少年人而已,该不至于。”

  “难说,此子天资类我。”贾似道悠悠道:“需尽快让他心甘情愿服我。”

  “是。”廖莹中道:“我已将唐安安送至苏州。”

  贾似道点点头,沉吟道:“两淮这边,袁玠的罪证我已准备妥当,只等时机恰当,交由吴潜,让他出面对付丁党……接下来,得设法调到京湖。”

  廖莹中一愣,问道:“阿郎为何改变计划?”

  “北面又有情报了。”

  廖莹中作为贾似道最信任的幕僚,知道许多隐秘之事,比如,去岁李瑕带回了情报之后,便一直是贾似道派联络了杨果,并挫败了塔察儿攻打两淮的计划。

  “哪怕在我们这些宋臣来看,山东李璮做事也太明目张胆了,杨果还敢传消息过来?”

  贾似道难得深沉了些,压低声音道:“蒙哥似乎要对忽必烈动手了,你可知,如今蒙古在中原的统帅已不是忽必烈,换成了塔察儿。”

  廖莹中瞳孔放大,震惊不已。

  “这……如此大事,为何朝中一点风声也无?!”

  贾似道冷笑,道:“一群尸位素餐之辈,能知道个屁。”

  廖莹中犹自震惊,蒙古在中原的第一统帅换人了,宗王忽必烈被罢免,这是何等大事?偏宋朝这边根本就波澜不惊……

  就连贾似道,也是在谈完了如何对付政敌之后才谈及。

  “塔察儿,塔察儿。”廖莹中好一会才缓过神来,道:“塔察儿在山东连李璮都压不住,蒙哥怎会用他为帅?”

  “塔察儿打仗不过尔尔,却对蒙哥有拥立之功,由此亦可见蒙哥对忽必烈猜忌之深。”

  贾似道翻出地图,道:“他去年没攻入两淮,今秋又打算出兵攻打京湖。我既得到消息,这退敌的功劳,必是归我了。”

  廖莹中道:“北面是否有可趁之机?”

  贾似道摇了摇头,叹道:“依杨果信上之意。忽必烈被夺了节制兵马之权,蒙哥派人钩考、对汉官罗织罪名,致使北面人心惶惶。我若可击败塔察儿,或有可能劝北地世侯们与李璮一同叛蒙。但,杨果太天真了……”

  第三百六十章 火候

  “如今回想起来,当初我有些天真了。”

  屋中灯火如豆,李瑕与韩承绪相对而坐,捧着那封秘信对谈。

  北面之事,李瑕不会与李墉说,只能与韩承绪谈。

  “在开封时,杨公告诉我,若宋廷能击败蒙军几次,或可使北面世侯群起反蒙。我没能看出这其中的不妥。”

  韩承绪眯着老眼,道:“看信上说的这几件事,确有端倪……去岁李璮之所做所为,可见反蒙之意极坚,竟敢明目张胆断蒙军后勤。此举与公然割据何异?他敢这般做,想必是联络了不少世侯,故而杨公有那般判断。”

  李瑕道:“越是如此,我越担心。”

  韩承绪明白,叹息道:“李璮之做法,便像阿郎今日就在庆符县起兵造反,火候未到呐。去岁哪怕放任塔察儿到两淮打上一仗也罢,竟是毫不遮掩。”

  “我之实力,远不能与李璮相比。但他行事太狂,注定难成大事。”

  “蒙人暂时不动他,无非是蒙哥想要尽快灭宋,又欲对付忽必烈。待空出手来,必除李璮无疑。”

  李瑕道:“你若是北地世侯,心存一丝反蒙之念,敢与李璮这等人谋事?”

  韩承绪苦笑道:“未必所有人都能看出这些。”

  李瑕道:“能成大世侯者,哪一个不是人老成精之辈?”

  “阿郎担心杨公?”

  李瑕沉思着,缓缓道:“我为官以来,与蒙军打过几仗,看待时局与当初有些不同了……要煽动北地世侯举事,小胜是不够的,宋军年年都在打胜仗,却还没到逆转局势的时候。

  我们需要一场大胜,收复成都、收复汉中,兵进秦陇、虎眈中原,如此,才能给北人信心。可杨公信上所言,蒙哥钩考中原,汉地百官人心惶惶,‘此大好时机,望尔等把握’?”

  韩承绪缓缓道:“托这封情报,今岁京湖战场,贾似道必可击败塔察儿了。依杨公设想,蒙军中原之统帅刚轮换,又遭大败。李璮举事,北地世侯惶惶之际群起响应……”

  “杨公错了。”李瑕道:“我说兵进秦陇、虎眈中原,是要让北人对我们有恐惧。如今北地人心惶惶不假,但那是对蒙人的恐惧。汉地世侯依旧鄙夷宋廷,唯李璮野心勃勃之辈蠢蠢欲动,如何成事?

  杨公将此视为时机,接连传情报于贾似道,却未见他身后之大世侯有所动静。只怕那些人看清形势,转手便要将杨公卖了。”

  韩承绪叹道:“可怜一片赤血丹心,到头来只成宋臣之功劳簿、世侯之替罪羊。”

  “若当初我未去开封,杨公心灰意冷之下烧了那些情报,不再动作,或可在这次钩考中平安无事。”

  “阿郎不必如此想。”韩承绪道:“你大败兀良合台,让朝中大臣与之联络,一直在完成对他的承诺。今次是杨公太心急了,他曲辞华美、富于文采,却非谋事之臣。”

  “不,不是他心急,钩考局已南下了。是我没做到。”李瑕喃喃道:“我太慢了,成都一战,我若有兵力能守住剑门关,或许还有反攻汉中的可能,杨公之处境便大不相同了……真是一步慢,步步慢。”

  “阿郎?”

  “我欠他的。”李瑕道。

  韩承绪道:“庆符军成军已是速胜,败兀良合台已是万难,阿郎已做到如此地步,还能如何呢?”

  “该做得更好才对……”

  李瑕的眼神也不知在看何处,陷在了思索当中。

  韩承绪道:“以阿郎之官位,这些事万难做到,本就得看贾似道那边……”

  “知道贾似道为何把这封情报给我吗?”李瑕回过神来,问了一句。

  “他在敲打阿郎。”

  “嗯,他在告诉我,朝中只有他重视这些。他提醒我,我必须依附于他才能做成事情。”

  “那我们如何回应?”

  李瑕想了想,道:“我写封信给他,请他派人北上,若杨公有难便设法相救……下个节日是重阳节,到街上买个蛐蛐笼作礼物,一并送给他。”

  “蛐蛐笼?”

  “礼物不重要,我明白他的意思就行。对了,此事不必告诉李西陵。”

  贾似道只派了一个讨厌的书生来,而非军中精锐,这是在表现他对李瑕和李墉并无恶意。

  这点李瑕心里清楚,同时也知道,贾似道不可能放任吴潜行废立之事。

  暂时而言,两人立场相近,表个态就表个态吧。

  ……

  李瑕推门出了公房,心思莫名地有些沉重。

  杨果给的情报,有些他已经用到了,比如兀良合台攻蜀、塔察儿攻两淮的计划;有些则让他对时局更加清晰,比如他借机看出李璮的心思。

  还有一些,诸如北地的人口赋税、旭烈兀的西征、汗廷的勾心斗角等等,暂时皆未用到,以待来时。

  那来时,就是他们一起畅想过的恢复汉家江山。

  李瑕还年轻,还在不断壮大实力,等更好的机会;杨果却已经老了,一个亡国之人,一辈子已不知能有几次机会。

  “让姜饭来见我。”李瑕在廊中招了个小吏吩咐道。

  不一会儿,姜饭匆匆赶来,断臂上没装钩子,而是装着个铁拳,甫一见面便抱拳行礼。

  “见过知县。”

  “那个全真教来的刺客……俞德宸,近来如何?”

  “禀知县,他在牢里被关了大半年,每日只是打坐修行。”

  李瑕道:“你想个办法,让他从牢里逃出去……”

  ……

  次日,庆符军营。

  一个名叫“胡勒根”的俘虏扯着汉话对宋禾说道:“不是我养不好,是这个马种不好。”

  他是去年十二月攻庆符县时被俘虏的,至今已有九个多月,汉话说得十分利索。

  “我看是你不肯尽心。”宋禾道。

  因于柄战死之后,马军的另一名佰将换成了杨奔。两人相处得不好,宋禾每每都是冷着一张脸。

  “不是。”胡勒根道:“最好的是蒙古马,其次是大理马,这个马种太差了。”

  “啪”的一声,宋禾给了胡勒根一个耳瓜子,道:“给你三天时间,这些马匹还是这般没体力,你给我滚回黑屋子里。”

  胡勒根偷眼瞥着宋禾,也不敢反驳,嚅嚅应了。

  杨奔斜睨了这边一眼,心知确实是马种的问题,却懒得为一个蒙古俘虏得罪宋禾,只招了招手,道:“宋佰将,过来一下……”

  那边胡勒根自牵着马去洗了,到傍晚时分,他四下一瞥,发现周围看守的兵士竟不知去了何处。

  他愣了愣,又是四下一看,渐渐起了逃跑的心思。

  他戴着镣铐,穿过马厩后方,兜兜转转,在营寨中找到一个小洞。

  “胡勒根”在蒙语里是老鼠的意思,他之所以有这个名字,便是因他身材矮小。

  这大半年教庆符军的将士说蒙语,常有人提起此事,问他为何这么矮。

  “蒙古人又不是每个都高,当然也有矮的。”胡勒根对这些问题十分厌烦,只觉这些汉人实在没有见识。

  以前吧,胡勒根还算壮,如今减膘不小,已勉强能从这个小洞钻出去。

  这是他计划了好久的,今日终于找到时机。

  钻出小洞,他跑进一片小树林,松了一大口气,暗自庆幸远处过往的人群没发现自己。

  过了一会,胡勒根找到一块大石头,要砸脚上的镣铐。

  才举起石头,他却是愣了一下。

  逃出去了去哪?

  回大理那肯定是不去的,远就不说了,那地方又热又湿,虫子又多,他早就不爱呆了。

  去投别的蒙军?一个人哪能在宋境走那么远?

  万一被捉了,又得被关到那黑屋子里……

  胡勒根心中千回百转,放眼四望,实在不知怎么逃了,只好叹了口气,放下石头,重新走回小洞边,努力钻过去。

  在那洞口卡了半晌,他正费着力,眼前忽然出现一双靴子。

  胡勒根骇了一跳,抬起头,见到了李瑕。

  “第三次了,我说过凡事不过三,下次再逃,我把你的皮剥下来。”李瑕用蒙语道。

  “不不不……不是,李知县,我没逃。”胡勒根用汉语道:“我去采……采点草料喂马。”

  “我一直看着你逃的。”

  胡勒根又吓了一跳,忙道:“我我我可是回来了……回来了。”

  李瑕问道:“所以呢?这次不算?多给你一次机会?”

  “对对……啊,不不不,我肯定是不会再逃了,肯定没有下次了。”

  “你汉语说的不错。”

  “是是,小人可喜欢说汉语了,小人还会成语……老实安分,老实安分。”

  “起来,帮我办件事……”

  第三百六十一章 休憩

  这日李瑕连着安排了许多事情,一直到夜深了才从庆符军营回县城。

  去年每有这种时候,他都是直接在军营过夜。如今不同了,他是知县,早上县衙梆响之后便要签诸多文书,有时还得升堂断案……不过,这些也可以交给县里那位勤于公务的主簿。

  李瑕每夜都回去,更主要的原因还是高明月在。她在,那座官廨对李瑕而言才有了家的感觉。

  穿过城门,走过长街,沿街唯有沁香茶楼上的灯火还亮着,严云云正站在那。

  当时韩承绪收严云云为义女,李瑕稍有些不解。但思考过之后也渐渐明白,这年头的人极重家族。

  北地的韩家、宋境的李家、大理的高家也唯有通过家族关系才能凝聚并相互信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对严云云而言,这义女的身份带给她的安全感,再多钱财也带不了。

  前阵子,淯井监查私盐一案,让严云云十分紧张。而李瑕一回来,什么都没做,这案子便烟消云散了。

  严云云贪慕这种威风,她不必与李瑕有太多亲近,只要偶尔看他从楼下路过,她便能汲取到力量。

  这种事说白了就叫“狐假虎威”,茶楼上的这一盏灯火相候,就是她“假借”的过程。

  李瑕越有本事、她与他羁绊越深,便越能感到骄傲,面对曾践踏过她的世人时便愈有底气。

  不仅严云云如此,庆符县内许多人亦然……

  李瑕走到前衙,进了公房,只见韩祈安依旧埋首案牍。

  “以宁先生还未睡?”

  “阿郎。”韩祈安道:“马上要秋收了,正在核算粮食。今岁不需输税到州府,阿郎又要扩充庆符军,多留些军需。”

  “你身子骨弱,莫太辛劳,这种可以交给房主簿的事便交由他吧。”

  “县里出了几桩案子,城东有三个兄弟争产、庙村有个女子与人通奸杀了丈夫……房主簿也忙。”

  一县之大,大大小小的案子层出不穷,李瑕一心练兵,不太喜欢断案。身为县尉之时便不太管快班之事,房言楷这主簿便一直兼管刑讼。

  当然,这事关民生治安,不得轻忽。可见房言楷着实是为庆符县做了许多事,不论是江春或李瑕主政之时。

  “房主簿就喜欢做事,如今也不会克扣庆符军粮草,给他压压担子无妨。”

  李瑕说着,推了桌上放凉的药碗到韩祈安面前。

  韩祈安捧过药碗,笑道:“阿郎放心吧,我这身子骨每日见好,还要看阿郎成……蜀帅威镇八方。”

  李瑕签过当日的文书,与韩祈安随口聊着公务,便向后衙转去,路过房言楷的公房,只见里面还有烛光。

  穿过长廊,过了两道院门回到后衙,韩祈安转去西厢,李瑕便拾步进了大堂。

  阿莎姽正坐在那对着一筐草药挑挑捡捡,抬头看了他一眼,也不打招呼,表情有些冰冷。

  因李瑕让她制些麻药、金创药,供士卒治伤时用。阿莎姽讨厌被当作小吏一般不停做事,已是许多天都没好脸色。

  “你要把药制成膏状,方便保存和携带。”李瑕道。

  阿莎姽不回答,但是听进去了。

  她本是像女鬼一般的人物,这时却显得有些可怜……

  内堂里,高明月与韩巧儿听到李瑕的声音,连忙跑出来。

  “李哥哥,我真的要学那么多东西吗?筹算好难啊。”韩巧儿掘着嘴,委屈巴巴道:“都算了一晚上了还算不出来。”

  近来高明月常帮李瑕审阅账册,李瑕便教了她包括阿拉伯数字、简单的运算法则在内的许多东西。

  且李瑕认为韩巧儿就在该读书的年纪,又让高明月督促其学业。

  小丫头记忆力好,从前韩承绪教她文章诗赋她往往听一两遍即可记下来,十分轻松,遇到算数、下棋之类的事却极为吃力。

  对于韩巧儿来讲,这就是日子安定之后的小小烦恼了,但她还是乖的,只敢小小的撒娇,说了一会话之后便被李瑕打发去睡觉。

  “我们给李哥哥烧了水,烧水的时候围着火炉,够亮堂,不会坏眼睛。”

  “还是伤眼,你早点起了白天再读书比较好。”

  “哦,但是白天你不在,阿莎姽姑姑就都是晚上才起来的。”

  韩巧儿嘟囔着,依依不舍地随高明月回了屋。

  李瑕在营里弄了一身汗,自去洗漱,只见热水与干净的衣物都已准备好。

  洗过之后,他再转向主屋,特意往高明月的屋子绕了一圈,便见她轻轻推门出来。

  “巧儿睡了?”

  “嗯,她明明很困了,一定要等你回来才肯去睡。”

  ……

  屋内,韩巧儿翻了个身,有些苦恼地叹了口气。

  自从上次的大年夜之后,她已自认为大姑娘了,但越觉得是大姑娘,她越不知该在李瑕与高明月面前如何表现。

  明明是想表现得更自然一点,帮高明月活跃一下气氛,也不给她带去太大的压力,结果却更加被当成小孩子。

  “其实我什么都知道。”韩巧儿看着纸窗外的剪影心想道,“那就等你们成亲了再说吧,明明都长高很多了……”

  ……

  屋外的两人已在廊中坐下,高明月伸展了一下手臂,显得有些轻松,道:“巧儿被你照顾得愈发像个小孩子了。”

  “本来就是小孩子,你也是。”李瑕觉得她们活泼一些蛮好的。

  “才不是,人家和你同岁。”

  “对了,我们的婚事我拜托李夫人帮忙操持,她说十二月比较好,可以准备得妥当,且有个大吉日。”

  提到婚事,高明月每每有些害羞。但如今她在李瑕面前也放松了些,敢谈些自己的感受。

  “当主母好难啊,以前母亲教导过我,但还是不太会,有太多人和事要管了。”

  她坐在那并着脚尖,漂亮秀气又有些沉稳,就是个正在努力成长的小姑娘。

  “确实比想像中难。”李瑕道:“本以为成亲是很简单的事,但他们说光是发请柬给宾客,让他们安排好事务启程来,整个过程便要三两月。车马真慢啊……也好,更庄重些。”

  “都要请谁呢?”

  “慕儒大概是过不来了,得通知一下,老聂得请,该送些礼物到重庆府与云顶城军中。临安的靠山们也得说一声,显得尊重。”

  “那你家里?”

  “家里该有人会过来。”李瑕沉吟道,“对了,还会给你伪造一个身份,便说是自小订亲的人家,户籍李先生在办。”

  不论真假,大理高氏称始祖为高翔,乃是三国时的蜀汉大将军,封玄乡侯,如今蜀中亦有其后人。

  李瑕身为朝廷命官,与大理通婚颇麻烦,便将高明月的户籍办在蜀中高氏名下,往后要恢复身份也好说。

  “那今日太晚了,你早些去睡,明夜我再教你彝语,你再给我讲故事好不好?”

  “好,另外还有件事情。我打算出趟远门,得去见个人,大概三两个月回来。”

  “那……那好吧,你路上一定要小心。”高明月也不问李瑕要去哪,只低声道:“我会把家里顾好的。”

  “过两日才走,我得先把县里安排妥当了,提前和你说一声……嗯,你回屋吧,去睡了。”

  “再呆一小会也可以。”

  坐在回廊上的一对男女离得更近了些……

  因各自性格的原因,虽相识了一年多,但两人之间的进展始终比较缓慢。

  李瑕并不急着让这份感情升温,这辈子他愿意慢慢地了解一个人并与之相处,毕竟结为夫妻是一辈子的事。

  这与前世那些露水情缘不一样,他也没有太多经验。

  ……

  从成都归来的这些日子,算是李瑕的一个小小休整。

  他有了一个未婚妻,也有了个像爹又不像爹的长辈或幕僚,虽然还在与他们磨合,但那种异乡人的疏离感也在这种磨合中一点点消减。

  他安排着县务,很快便到了两日之后。

  “知县。”姜饭快步进了公房,低声道:“知县安排的事,小人办妥了,他们已经出发了……”

  “收拾好了吗?”

  “好了。”

  “走吧……”

  第三百六十二章 劫

  庆符县往北的山路上,胡勒根偷瞄了一眼走在前面的俞德宸,趁其不注意,在树干上做了个记号。

  “我说,你等等我啊,我救了你。”

  俞德宸回过头,站在那也不说话,但还是等了等他。

  他们之所以同行,是因姜饭把俞德宸从牢中带出来,押去营里修寨栏,说是庆符县如今不养牢犯了,所有犯人都得干活。

  俞德宸也无所谓,被关了十个多月,已有种在哪修行都是修行的感悟。

  干活干了两日,他便遇到了胡勒根,两人悄悄说了几句话,胡勒根得知他也是大蒙古国人,便提出要带他逃跑。

  “我告诉你,我已经准备了好几个月了,在营寨那边挖了个洞……”

  借着胡勒根的充分准备,两人好不容易,终于是逃出了庆符县。

  俞德宸暗忖自己幸运,而离开庆符时他回头望去,发现自己已经没了暗杀李瑕的信心。甚至连李瑕的样貌都记不住了。

  回想起来,唯有那个县令女儿还让他印象深刻……

  此时胡勒根迈着小短腿跟上来,问道:“其实我早想逃跑了,但不知要怎么才能逃远,路也不熟。”

  “我带你去利州,你可入汪帅军中。”

  “这里到利州也远,你懂路?”胡勒根又问道。

  俞德宸只是点了点头,不多话。

  “我们在路上不会被宋人捉起来吧?”

  “先去顺富监,那里有汪帅的细作接应。”

  胡勒根眼珠一转,道:“汪帅的细作?”

  “嗯。”

  “和我仔细说说吧。”

  俞德宸道:“我知道的也不多,总之到了之后我去联络便是。”

  “汪帅不会将我当成逃兵处置了吧?”

  “不知,我只是个修道之人。”

  俞德宸不爱说话,应过之后便闷头赶路。

  “你这人。”胡勒根不满道:“我好不容易学会汉话,我们多聊几句。”

  “没什么好聊的。”

  俞德宸转头向山边看去,只见小小的山路上,一个老妇正在采野果。

  “心劫难渡。”他喃喃了一句,也不知是想到什么,目光有些茫然。

  “你什么态度啊,我是蒙人,你是北人,我还救了你,你懂不懂大蒙古国的规矩。”胡勒根又道,“快和我说说了,过了富顺监之后,怎么去利州。”

  这次,俞德宸连应都懒得应胡勒根……

  两人走到夜里,在一片山林中歇息。

  “我去找些吃的。”胡勒根道。

  “你别去。”

  “不找吃的,明日哪有力气赶路。”

  “你别去。”俞德宸的语气中渐渐有了冷意。

  胡勒根不解,向后方看了一眼,啐道:“不去就不去,睡觉……额秀特,还不如当俘虏睡得好。”

  他也烦透了俞德宸,铺了些干草在地上,自顾自便睡,一不会儿便响起了鼾声。

  睡梦中,胡勒根突然感到一阵窒息。

  他猛地睁开眼,看到的是俞德宸那张充满杀意的眼。

  “呃……呃……”

  胡勒根努力挣扎,双手却被俞德宸的膝盖死死压住。

  俞德宸额上青筋暴出,眼皮跳得厉害,似乎也很紧张,但眼神中却藏着一缕坚决。

  他喘息得很厉害,被他死死掐住的胡勒根却已快要窒息而亡。

  忽然,树林中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有数人箭一般冲上前来,将俞德宸扑倒在起。

  胡勒根这才感觉到活过来了,一下挣扎起来,贪婪地呼吸着。

  “他看出来了!他看出来了……他要杀我……我才是忠心的……知县……知县,我很忠心……”

  李瑕不急不徐地走过树林,看了一眼胡勒根,没理他,径直走到被姜饭等人摁在地上的俞德宸面前,问道:“为何要杀他?”

  俞德宸没有挣扎,反而是有些无奈地叹息了一声。

  “是你安排我逃出来的?”

  “嗯。”

  “你要骗我,揪住汪德臣布在宋境的细作。”

  “差不多吧。”李瑕道,“为何要杀胡勒根?”

  俞德宸偏过头,依旧不回答。

  李瑕道:“我听说,你关在牢里的时候,有个姓阮的老婆婆有时会去给你送饭。”

  “她不是细作。”俞德宸道:“与阮婆婆无关,她没有通蒙……是因为我曾寄住过她家,她心好才照顾我……你别动她。”

  “我知道。你一个全真教的,为何杀蒙人?”

  “全真教怎么了?我终南山上的同门从未劫掳过百姓!”俞德宸厉喝道,“你当我们是什么人?我等不过只是修行之人。”

  “你等不事劳作,每日于恢弘庙宇当中修行,衣食何来?”

  “姓李的,你要杀便杀,废话许多。”

  “杀你做甚?倒是你,奉命来杀我,却吃了我大半年牢饭。”

  俞德宸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我再给你一次杀我的机会。”李瑕拿过俞德宸的太常剑,随手抛在地上,向姜饭道:“放开他。”

  “知县……”

  “放开他。”

  俞德宸翻身起来,看着地上的剑,却没马上拾起。

  李瑕已持了佩剑在手。

  “来。你说的,我火烧重阳观,气死李志常,毁你全真教气运……”

  ……

  “我全真教只怕是气运不转,由此衰落呐。”

  “师父,怎么了?”

  开封城内重阳观,小道士孙德彧正在与他师父李道谦说话。

  李道谦神情低落,抚着长须道:“淳和真人已北上,将与那些秃驴辩论,然这等口舌之争,实看汗廷之心意,这次,汗廷只怕更信任佛教。”

  “师父,你方才是说‘秃驴’吗?”

  李道谦一愣,矢口否认道:“为师何曾说过?哪怕有所争论,但为师也不会对佛教恶语相向。”

  孙德彧道:“那是弟子听错了。师父,若是我们输给了佛教,会如何呢?”

  “师兄们削发为僧、烧毁一部分道经、将各地道场让给佛教所有……这些都还是次要的,重要的是我全真教将从此一落千丈。”

  “后果很严重啊。”孙德彧不由十分感慨。

  “此为我全真教之大劫呐。”

  孙德彧抬头看着这间略有些简洁的小殿,又问道:“那重阳观我们还重修吗师父?”

  李道谦道:“自然要修,重阳观绝不会让给佛教,此乃祖师羽化之地。”

  “可是我们没有钱了。”

  李道谦又是长叹一声,喃喃道:“是啊,钩考局南下,清查河南官员,那些与为师交好的汉官们纷纷落狱,失了这些供奉,自是无钱修重阳观了。”

  “这日子可真难过。”孙德彧道:“我们会不会也被捉起来?”

  李道谦说不出来。

  全真教为了重修重阳观已采购了大量的材料,偏遇到钩考局要查赋税。

  他也见过那阿蓝答儿一次,只觉对方杀气腾腾,眼下这情形,已有些前途难料。

  “师父,你怕了吗?”

  李道谦斜睨了徒弟一眼,道:“去做今日的功课。”

  “是。”

  孙德彧老实应了,出了偏殿又摸了摸袖子,那里面藏着他上次采购金漆扣下来的十贯钱。

  “要不要给师父应应急呢?”他心想着这些,绕过空旷的道场。

  这里本是三清殿,去岁被一把大火烧得不成样子,不久前才被清理干净。

  “师弟!”一个稍年长的道士跑上来,喊道:“累我好找,史家二郎来了,要与你论道,你赶快过去。”

  “啊,史二郎来了?”孙德彧颇为惊喜,心想又要有钱赚了。

  他揉了揉脸,才继续摆出恬淡的表情。

  “快走吧,千万结交好史二郎,如今这开封城里,唯一还能依靠的唯有史家了。”

  孙德彧会意,低声问道:“怎么了?又有哪位大官完蛋了?”

  “这次是赵经略使……”

  “不会吧不会吧?”孙德彧轻呼道:“连堂堂经略使都完蛋了,那……那我还和史二郎论什么道啊?快让师父跑吧,我们赶紧回终南山。”

  “闭嘴,你不知开封城只许进不许出?”

  孙德彧被吓得不轻,走了几步却又问道:“那酒楼还开着吗?万一我们也完蛋了,好歹先吃顿好的。”

  “你觉得呢?城内除了我们重阳观,哪还有安生之处?”

  孙德彧再次摸了摸袖里的钱,暗道这情形不妙,可千万别人死了钱还没花完……

  第三百六十三章 史家

  史樟依旧穿着一身麻衣草履,看着走来的孙德彧,他忽然又想到了姚燧。

  去岁,阎复死后,姚燧便与史樟割袍断义,因此他的真心朋友已不多,近来结识了孙德彧,觉得这小道士机灵有趣又率性,倒值得一交。

  “史二郎今日怎过来了?”

  “有件事拜托观主。”史樟拂了拂袖子,显得颇为洒脱,道:“告诉你也无妨。阿蓝答儿迫害赵经略使,家父派人传信于漠南王,却被拦着不让出城。正好观主派人北上参加佛道之辩,故请他捎带口信。”

  孙德彧惊讶地张了张嘴,低声道:“这等大事,二郎不必告诉我也行的。”

  “无妨。家父襄助汉官,已与阿蓝答儿摆明旗鼓。”

  孙德彧不敢多聊这些,道:“其实我们也不想与那些秃驴争辩,偏是躲不过去。”

  “怕输?”

  孙德彧嘟囔道:“还不是因为如今佛教更受汗廷信重吗。”

  “躲是躲不过去的。”史樟道:“佛道之争,由来已久。”

  他信奉的是老子、庄子之学,还自号“散仙”,乃信道之人,自是站在道教这一方。

  全真教谈起佛道之辩,往往只说汗廷偏心。但史樟与孙德彧聊天,却不必谈政局,反而能说到争辩本身。

  “晋惠帝时,道士王浮编写《老子化胡经》,传说老子过西域,至天竺,化身为释迦牟尼,建佛教,世称‘老子化胡’,佛教只是道教之旁支。如此一来,佛教自是极为不满,魏晋、隋唐、宋金年间皆有论战。

  如今大汗再召佛道两教辩论,实为平息佛教之愤怒。且不说汗廷信重与否,只谈‘老子化胡’一说,我查阅典籍,唯见《史记》上一句‘西出函谷关而去,莫知所终’,别无记载。既缺乏实据,想必是辩不赢了。”

  “啊?”孙德彧好生失望。

  他入全真教以来,一直是深信释迦牟尼是老子化身,没想到连史樟都查阅不到记载。

  “本以为若是输了,那也是因汗廷偏袒,可这样……”

  史樟摆了摆手,道:“你我修道,讲究的是清净无为,非是为争抢地盘,成败又何必介意?”

  孙德彧道:“话是这么说,但我又不像师父那般修为高深,当然介意。”

  史樟笑了笑,问道:“你为何学道?”

  “自是为了修行。”

  “知我为何喜欢与你来往吗?”史樟指了指孙德彧,道:“因你为人率真,不虚伪不说谎……说实话。”

  “好吧,当道士自是为了活下去。”孙德彧道:“我是四川眉山人,因战乱丧亲,寄养在终南山,不当道士哪有吃的?”

  “还算坦诚。”史樟笑了笑。

  “说实话,我就不懂二郎你,分明长在王侯之家,不肯锦衣玉食的享乐,却当个散修之人。”

  史樟说孙德彧坦诚,他自己却不坦诚,随口道:“故而说,我比你更有道心。”

  “那倒也是。”

  孙德彧有些发愁地叹了口气,又道:“如今这坏消息一个接一个的,全真教若是衰败了,日子就难过了。”

  史樟悠悠道:“当年长春真人不远万里会见成吉思汗,为全真教积四十余年福祉,至今享尽喽。”

  “享尽了?”孙德彧自语道:“我分明还没开始享呢。”

  “自吐蕃归附大蒙古国后,全真教由盛转衰已成定局。”

  “就没别的办法吗?”

  “除非再有一次‘龙虎相会’。”

  孙德彧当然知道龙虎相会,却不明白史樟话里的意思,不由颇为疑惑,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谁知道呢。也许三四十年后,你我之间便是一场龙虎相会。”

  史樟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少年,平日故意附庸风雅,但偶尔还是忍不住稍显出心中的想法。

  他说完,自知失语,但对方只是一个小道士,倒也无妨。

  史樟笑了笑,摆手道:“好了,不与你这小道童闲聊了,走了。”

  孙德彧看着他施施然然向外走去的背影,犹自不解。

  “三四十年?就算万一我成了掌教,能比作长春真人,你却要当成吉思汗不成?龙虎相会,牛皮吹得真大……”

  ……

  那边史樟回到家中,立刻便到书房见了史天泽。

  “怎去了这般久?”史天泽背对着史樟,正负手看着墙上的地图。

  “若孩儿只见过张真人便匆匆回来,旁人便知孩儿有事寻他。因此又找了个小友闲聊了一会。”

  史天泽头也不转,淡淡道:“话虽不错,但你老庄之学接触得多了,做事散漫,往后还能做到雷厉风行吗?”

  史樟一愣,颇受启发,行礼道:“父亲教训的是。”

  “阿蓝答儿竟真敢动赵璧。”史天泽沉吟道:“去岁那件事,赵璧是知情者,万一将我供出来……”

  “依孩儿所见,赵经略使当不至于这般愚蠢。”史樟道:“今日阿蓝答儿扣押赵经略使,罪名是‘克扣军赏’,倘若赵经略使敢供出父亲,反是叛国之大罪。再者说了,他深陷牢狱,唯一能指望的便是父亲。”

  “事关史家存亡,不可以常理度之。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是,孩儿不敢大意。”

  史天泽道:“我与赵璧共事多年,他是否克扣军赏我最清楚。阿蓝答儿动他,只因他是漠南王的人,且是汉人。”

  史樟道:“但我们史家不同。祖父于成吉思汗时便归顺大蒙古、父亲你则是窝阔台汗的汉军三大帅之一,我们史家从未受过漠南王提拔。”

  “但漠南王以汉法治汉地,我们亲近于他……此事,大汗心知肚明。”史天泽缓缓道:“阿蓝答儿并非不想动我,只是忌惮我手中的兵权罢了。”

  史樟感受到史天泽深深的为难,皱眉沉思起来。

  他抬起头,目光落在墙上的地图上,此时才发现史天泽一直在看地图。

  “父亲莫非是在考虑……”

  “今日赵璧才被扣下,杨果便来见了我。”史天泽语速很慢,显然还在思考,“他问我,漠南王已被夺了兵权,往后汉地将不再以汉法治理,我可愿屈从?”

  史樟眉头皱得愈深,喃喃道:“孩儿虽忠诚于大蒙古国,然自幼习得儒道,习得诗词歌赋,亦有经世济民之心……岂忍看中原再沦为牧马之地,连回回人也踩在我等汉民头上?”

  “杨果亦是如此说。”史天泽低声沉吟道,“案上有几封情报,你看看吧。”

  史樟上前,拿起那几封秘信,才看了两眼便吃了一惊。

  “这……宋军有这等实力?竟能又斩一都元帅……宗王阿卜干……”

  过了一会,他竟是又在情报上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李瑕?此人还未死?果然是个祸害……”

  史天泽道:“蒙军攻不下蜀地,阿蓝答儿南下钩考,塔察儿攻京湖的情报已被杨果传给宋人,还有山东李璮也在蠢蠢欲动。一切看起来都是举事之机啊。”

  史樟手微微一抖,心底突然有些激动。

  “父亲,我们准备动手吗?待塔察儿在京湖一败,斩杀阿蓝答儿,未必不能割据中原,只要联络山东李璮,再让宋军牵制住汉中的汪德臣,未必……”

  “急什么?”史天泽轻声喝骂了一句,“沉不住气。”

  史樟愣了愣,自知失态,连忙低下头。

  “再等等。”史天泽缓缓道:“过几日张柔会到开封,与他商议之后再谈……”

  第三百六十四章 钩考

  蒙哥汗七年这个秋天,对于中原的汉官而言显得极为难熬。

  阿蓝答儿在关中设钩考局,先后查核京兆、河南财赋。罗织罪状、逮捕官员。

  八月,负责军粮供给的理财大臣李德辉受到牵连。

  汪德臣屯兵于利州,扼四川咽喉,其数万大军之粮草一部分便是靠李德辉调度供给,李德辉一被捉,蒙哥攻蜀的计划亦大受影响。

  其后,阿蓝答儿至京兆府,拿下了京兆宣抚使廉希宪、京兆宣抚副使商挺、陕西路宣抚使赵良弼等人。

  九月,拿下了河南经略使赵璧……

  几个重臣还只是被羁押,其余官员则纷纷被严刑拷打,死在狱中。

  明眼人都看出来了,阿蓝答儿这次钩考,旨在除灭忽必烈之势力。

  果然,到了九月中旬,忽必烈设置的安抚、经略、宣抚三司已被全部裁撤,北地已有重归混乱之势。

  这一切,南边的宋廷完全没能得到消息,史樟却看在眼里。

  史樟向来非常清楚地知道,蒙古人不会永远信重汉地世侯,早晚有一日会做清算。因此他自视才高,却不敢显露,故作出闲云野鹤之态。

  这次,他隐隐感到会是一个起事的机会。

  蒙哥的猜忌没错,北地汉人就是只尊忽必烈这个贤王而不知有大汗。既然这位大汗不肯行汉法,那便让他看看汉人门阀的实力。

  史樟疑惑的是父亲史天泽还在顾虑什么,为何还不肯下决心?

  很快,阿蓝答儿解答了他的疑惑。九月十六日,河南经略司参议杨果被羁拿。

  史樟得到消息,吓了一跳。

  “这怎么会?父亲不是一直在保着杨果吗?杨果也不是漠南王的嫡系啊。”

  史天泽半张脸都隐在黑暗中,让人看不出在想什么,开口道:“参议以上,此次被捉拿的官员中,杨果是唯一一个不是漠南王提拔之人。”

  大蒙古国很少有科举,但确实有过。那还是耶律楚材在时举办过一场,状元名叫杨奂。

  杨果便是被杨奂赏识,从而起复为官,再被史天泽调到开封,从未见过忽必烈。

  考虑到这一点,史天泽又道:“看来,阿蓝答儿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杨果有些事做得太不小心了。”

  史樟额上已有汗珠在往下淌,强自镇定,道:“两日内……两日内张柔便到,我们与他商议好,劝他一起……”

  “记得我去岁说过的吗?”史天泽忽然问道。

  “孩儿不知父亲指的是哪句话。”

  “杨果是该保还是该抛。当时说过,极可能是要抛掉的。怎么?大蒙古国才稍打了几场败仗,你便忘了?”

  史樟道:“抛了?可眼下这个机会……”

  “机会?若是机会。漠南王岂会不敢与大汗稍加抗衡便交出兵权?连漠南王都觉时机未到,你我父子算什么,也敢称机会?”

  这一点史樟却是一直未曾想到,仔细想了想便感到背脊上一片凉意泛上来。

  大蒙古国的实力,蒙哥的威望,谁能比忽必烈更了解?连忽必烈都俯首听命,已说明了太多问题……

  “可李璮如何就敢公然割据……”

  “那是个蠢材,不足与谋。”史天泽冷笑一声,道:“我本想再等等,先做筹备,再等一个更好的时机。可杨果既已被捉了,不能再等了,得杀了他。”

  “是,事到如今,也只能灭口了。”

  ……

  要在阿蓝答儿的牢狱当中杀人自是不容易,此事史天泽自有安排。

  而史樟则去了一趟龙亭湖畔的知时园,销毁一些情报。

  他向来是以闲云野鹤的面貌示人,出门也不讲排场,只带了几个护卫一路缓缓而行。

  才绕过矾楼旧址,那边巷子里却绕出三个道士。

  “咦,是史二郎……见过史二郎。”

  “德彧?你怎么在此地?”

  “我带我两位师兄出来吃炒菜。”孙德彧道。

  史樟的目光早已落在了孙德彧身后两人身上,这两个道士都是身量颀长挺拔,一个二十几余,一个看起来不到二十,俱如高天孤月,质本光洁。

  “在下史樟,不知两位道长如何称呼?”

  史樟是喜欢结交风流人物的,不由拱了拱手,微微一笑,笑容薰面和风。

  “贫道俞德宸。”

  “贫道张君宝。”

  史樟看向那位更年轻些的道士,笑道:“君宝不是全真教德字辈的?”

  “贫道原是散修之人。”张君宝道:“让史郎君见笑了。”

  孙德彧拉了拉俞德宸道:“二郎,这位是我师兄,他师从我们祖庭观主洞明真人,使得一手好剑术。张师兄则是武当山紫霄宫张宗师的弟子……”

  史樟微觉好笑,他信道、又博览群书,对武当山也有了解。

  宋代皇帝向来信道,宋徽宗自称“教主道君皇帝”,封真武神为“祐圣真武灵应真君”,在武当山上建了紫霄宫。

  做这些,宋徽宗是希望真武神能平定北方战乱。

  可惜,这种近乎于惶恐的遵崇并没能为宋朝保住北面的疆域,只使得世人渐渐开始信奉真武神,使武当山道教日渐兴盛。

  武当山地处十堰,位于襄阳西北方向,属于蒙宋交战之地。有人投蒙,有人归宋,倒也不稀奇。

  不过,史樟还是问道:“张道长怎会来开封?”

  张君宝还未答,俞德宸已道:“贫道奉师命入宋境办事,与他相识,并受他相救。”

  “哦?俞道长去办何事?”史樟笑道:“我心中好奇,俞道长若不便说便罢了。”

  孙德彧低声道:“师兄,这位史二郎乃是经略府的衙内。”

  俞德宸点点头,拱手道:“贫道奉命,诛杀烧毁重阳观之恶徒,李瑕。”

  史樟一愣。

  “你可杀了?”

  “自是杀了,首级已交给栖云真人,贫道此来开封,便是为了此事。”

  史樟张了张嘴,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半晌之后,他才又问道:“确是真的?”

  “贫道有向道之心,遵太上之律,岂会口出诳言?”

  史樟听罢,暂时也顾不上交结朋友,向知时园的方向看了一眼,拱手道:“我有些急事要办。稍候再往重阳观看看李瑕的首级,为俞道长表功。”

  俞德宸道:“不过是遵师命而为,何来表功一说?”

  “俞道长不知,那李瑕于蜀地又办下好大一桩事……我们回头再说,再会。”史樟虽没太多时间,却还是温文尔雅地说了一声,方才趿着草鞋离开。

  ……

  “咦,他最后也没跟来啊?”

  “有要紧事吧。”

  “好吧,钱还是一样给我啊。”

  “嗯。”

  孙德彧又回头看了一眼,从袖子里掏出一锭银子,对着日头仔细端详,眼中渐渐泛出光彩来。

  “别看了,让人撞见。”俞德宸淡淡道。

  “有何关系?我辛苦挣的,又不是偷蒙拐骗来的……”

  张君宝转身看向知时园的方向,沉静的目光中带了些许思忖之色,暗道史樟竟是不起疑心,性子未免也太闲散了些……

  第三百六十五章 破绽

  孙德彧带着两个师兄回到重阳观,迎面便走来一名道士。

  “师弟,这位便是终南山来的俞师弟吗?我听说俞师兄已杀了那恶贼李瑕。”

  孙德彧道:“是啊,孙师兄才听说吗?”

  “昨日奉师命送几位师叔出城,今日才回来……对了,俞师弟,与我说说你是如何诛杀李瑕的。”

  俞德宸微微侧过头,道:“我由终南山经利州南下,到了庆符县,结果那李瑕已南下大理。只好一直呆到上个月,当时李瑕已偷袭了成都。我便潜入县衙,趁他熟睡之际,斩下他的头颅。”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之后呢?”

  俞德宸道:“李瑕在庆符练兵近两千人,大肆追杀我。我受了重伤,一路逃到川西,幸为君宝所救。”

  “你回过终南山?”

  “未曾。”俞德宸道:“我并不确定所杀之人是否为李瑕,先将首级带来开封,请诸位师兄们确认。”

  “县衙中杀的,会有假?”

  孙德彧道:“就是,重阳观大火之夜,苗师兄在李瑕写‘不肖道士丘处机’时见过他,也都辨认过了,当然不会有错的啊。”

  “闭嘴,不许提长春真人名讳。”

  “哦。”孙德彧眼睛转了转。

  “苗师兄当夜根本就没看清李瑕,彼时大家忙着救火,哪有空细看?且人头带过来只怕已有腐坏。想必苗师兄心中认为一定是,故而越看越像。”

  俞德宸道:“师兄所言有理,我在县衙中斩杀的确有可能是别人,因我也未见过李瑕。”

  “正常而言,该是李瑕。俞师弟从利州回来,没请守军辨认?”

  俞德宸淡淡道:“若告诉他们,他们必留下首级报功。我是为全真教诛贼,非为官兵立功。”

  “俞师弟自有高格,不贪慕俗尘功业,受教了……对了,这位张君宝师弟是?”

  “他来寻亲。”俞德宸道:“君宝是德安人,他有位叔父曾在窝阔台汗三年到了北地。”

  “哦?姓张,江南西路德安人,窝阔台汗三年到了北地……莫不是玄逸真人?”

  那玄逸真人名叫张志迁,年幼时被蒙军俘虏,同村的百余人都惨遭杀戮,只有他幸存下来,蒙军返回中原后,张志迁形如槁木、心同死灰,遂绝情入道。

  俞德宸点点头,道:“我亦如此猜测,可惜师叔已北上开平,否则见上一面便知。”

  李瑕只是挂着礼貌的笑容站在一旁。

  这“张君宝”的身份本就是他与俞德宸一起编的。正是因为张志迁不在开封,他们才故意冒充寻亲者。

  ……

  待与这位道士别过,三人走到无人处,俞德宸很快便没了那高天孤月之感,显得有些焦躁,转向李瑕低声道:“你说过的,只是到开封来接人。”

  李瑕道:“是,只来接人。但要接的人被捉了不是吗?”

  “我还要替你把人救出来不成?”俞德宸深深皱眉,道:“你休要得寸进尺。”

  “我看你做得不错,乐在其中。”

  “没有。”俞德宸断然否认,“我只想尽快回终南山修行。”

  带人到开封一趟、慌称已杀了李瑕……这些,事后终归是能遮掩过去,毕竟他只想做一个清静无为的道士,而非入仕于蒙古官场。

  事情本来不难,偏李瑕要接的人入狱了,今日才去探查,遇上史樟,又演了一出。

  俞德宸觉得自己似乎越陷越深了。

  “何必总扯着我?我不会再替你扯谎隐瞒。”他郑重地强调了一遍,显得有点啰嗦。

  李瑕道:“那你与史樟直说好了。”

  “你……你当我不敢?”

  “你敢,去说吧,我说真的。”

  俞德宸拂袖背过身,很是不悦,深吸了几口气才道:“你若要救谁,自杀入牢房,岂不简单?”

  “嗯?”李瑕道:“事情不是这么做的。”

  他走到窗边,透过疏疏落落的树枝,看向远处那个蒙古武士像。

  记得去年刘金锁已分明将其推倒、砸裂,结果一年多过去,全真教又重新砌了一个。

  “有些事,用简单粗暴的手段解决不了……”

  孙德彧偏了偏头,插嘴道:“俞师兄,我怎觉得你被他算计了?不如多收些钱吧,反正你也撇不清了。”

  “你是修道之人,如何能开口闭口谈钱?”俞德宸低头瞥了孙德彧一眼,口吻中有些师长的样子。

  “谈钱不行吗?”孙德彧却是道:“有本事你向我师父告我啊。”

  俞德宸一愣,怒道:“你这顽童……”

  “大家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师兄若是要告我,我便将师兄没杀掉李瑕还引他入境掳人之事全抖出来。”

  “你要如何?”

  孙德彧手一摊,道:“师兄也给点钱吧?”

  “啪”地一声轻响,俞德宸在他手上一拍,道:“迷而不省,不去酒色财气,你不如还俗归家,何必久恋玄门?”

  “先性后命嘛。”孙德彧也不恼,搓了搓手,依旧是笑呵呵的。

  他之所以混迹在李瑕与俞德宸身边,因为李瑕一来,就被他认出来了,摊手便要到了封口费。

  然后李瑕又让他带路,在城里逛逛,打探了一点消息。

  孙德彧一个小道士,大概也是不太明白做这些有何等后果。

  比如重阳观被烧,虽然很严重,但他自小见过太多战祸,不就是火嘛,谁没见过啊?

  就当是人间业火好了……

  “我是俗人,反倒师兄你不染酒色财气,为何又要帮李瑕?”

  俞德宸没有回答,有些苦恼地看向天边。

  他这一代人,幼年便经历了金国的灭国之乱,活在大蒙古国治下,却说着汉语、学着儒学、入了道门。

  窝阔台汗、蒙哥汗从未让他觉得像个皇帝,他的圣人始终是老子、孔子、庄子……

  活得太迷茫了。

  终南山上断情绝性的清修道人们每日只是清修,反倒是庆符县那间小院里热腾腾的年糕能让人嗅到一点人间烟火气……

  “我承诺过他,君子重诺。”俞德宸想不明白,遂给自己找了个借口。

  “我们是道士啊,又不是君子。”

  “史樟应该快来了,小道士帮我去应付他。”李瑕忽然道。

  “我去?你们呢?”

  “就说张君宝北上去寻玄逸真人了。”李瑕从袖子里掏出一枚小银锭,递在孙德彧手里,道:“这是给你的酬金。”

  “好啊!”孙德彧喜不自胜。

  “小道士真是个纯粹的、乐于助人的人。”

  “我觉得你说的好对啊……”

  ……

  史樟眯着眼看着匣子里的头颅,微有些失望。

  从庆符到开封走了二十余日,这头颅已有些腐烂,不好辩认。

  “可惜姚端甫已去了洛阳,不然便可让他来认一认。”史樟喃喃了一句,又想到了姚燧。

  “二郎就没想过,这未必就是李瑕?”孙德彧忽然凑上前问道,神神秘秘的样子。

  史樟道:“有可能,去岁王荛便是杀良冒功,以假尸糊弄了事。对了,你师兄与张君宝何在?”

  “张君宝说要北上去寻他的叔父,一转身就不见了,俞师兄去找他,但好奇怪啊。”

  “有何奇怪?”

  孙德彧一副苦苦思索的表情,道:“那张君宝……不像二郎方才形容的李瑕吗?”

  史樟愣了一下,接着微微苦笑。

  “你不信你师兄?”

  “我当然信我师兄,但有没有可能是这样?李瑕看破了师兄要去刺杀他,找了个替死鬼放在屋里给师兄杀,然后他的人重伤了师兄,又假意相救,跟着来了开封。不然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

  史樟眯着眼思考了一会,摇头道:“不会。”

  “为何不会?”

  “你有所不知,李瑕如今乃是宋朝知县,不久前成都一战他又立下功劳,官职只怕还要再升一升。一个宋廷文官做事,定要不同于以往,若还执迷于孤身入间这等小道,未免可笑了。”

  “哦。”孙德彧低下头,好生失望。

  史樟拍了拍他的肩,道:“莫垂头丧气的,你年纪小小便能做出这般猜测,已是难能可贵。但要知道,为官者是人上人,要会的是驱使下僚做事,而非亲身冒险。”

  “二郎就这么断定张君宝不是李瑕吗?”

  史樟高深莫测地笑了笑,抬手挥了挥,道:“告诉栖云真人,将李瑕的头颅交给钩考局吧……我走了。”

  史樟是知道的,杨果近年来一直在与宋朝的贾似道联络,那么,李瑕无论要做什么,告诉贾似道便可,根本不必孤身前来开封……

  ……

  然而,这日史樟将这事与史天泽说了之后,史天泽沉思了一会,却是道:“来的就是李瑕,且他还故意露出了破绽让你知道。”

  史樟完全愣住,愕然道:“孩儿不知这是何意。”

  “不知何意?李瑕在告诉我们,他来了。你自诩聪慧,竟是连这都听不出来?连个小道童都不如……”

  第三百六十六章 逼迫

  史樟张了张嘴,完全没有会过意来。

  “这……李瑕怎敢来?又怎会故意露出破绽?太冒险了……此事……”

  史天泽看了儿子好一会,见他实在没猜出来,终于开口说起了推论。

  “当时张五郎费尽心思尚不能捉住李瑕,终南山上一个不通俗事的道士却能轻易刺杀成功?之后,一个年龄相貌与李瑕相符之人又恰好救了他,跟着他进了开封?”

  “这……或只是凑巧。”

  “我不信凑巧。”史天泽道:“若是李瑕来,或是料到杨果有难要来相救,或是有紧要之事要与之商议,偏杨果入狱了,李瑕孤身一人,不论要做何事,必不可少的是要找到杨果背后之人。”

  史樟暂时没懂这里面的弯弯绕绕,闭嘴沉思。

  史天泽道:“杨果从未告诉过李瑕联络了谁。因此,李瑕只知有世侯正在观望局势,而不知具体是何人。”

  “父亲是说,他是想与我们联络,这才故意漏破绽给我?”

  “这是很明显的破绽……他在试探你。”

  “试探?”

  “钩考局大肆缉拿官吏,开封城内人心惶惶,谁会关注西南局势?成都一战的战报尚未传开,谁会在乎李瑕?”

  “唯有……杨果背后之人?我们?”

  史天泽道:“最有实力的世侯就这么几个,杨果又是我一手提拔的,李瑕能猜到是我,这并不稀奇。为了证实这一点,他故意在知时园附近等着,真到见了你,遂确定了史家。”

  史樟问道:“他没想到我们要杀杨果灭口?还以为我们一心反叛?”

  “他当然想到了,否则他便会与你开门见山直说。”

  “那他这到底是何意?试探我,之后呢?”

  史天泽道:“他在暗中告诉我他来了,他想要与我谈谈。”

  史樟依旧想不明白,道:“他为何敢冒这么大的凶险?就不怕我杀了他?”

  “你可有杀了他?他还活着。”

  “这……”

  史天泽冷笑,道:“他仅与你打了一个照面,你未能立刻察觉异常,当机立断杀了他,便不会再有机会。等我们反应过来,他已不见了踪迹。”

  “就算如此,他凭何确定父亲会与他谈?”

  “因阿蓝答儿正在钩考,他手里也许有我们通敌的证据。”

  史樟道:“我们并未留下证据。”

  “他就是证据。”史天泽道:“李璮太蠢了,让王荛与杨果联络频繁,阿蓝答儿必是捉到把柄才会捉拿杨果,李瑕这是要将火引到我身上。”

  “如此一来……我们可否将李瑕与杨果一起灭口?”

  “在阿蓝答儿的眼皮子底下,你还敢大肆搜捕不成?”

  史樟沉吟片刻,问道:“李瑕想与父亲谈?到时我们杀了他?”

  史天泽神色复杂,微不可觉地叹息了一声。

  他这儿子自然算是极聪明,可惜太年轻了,且从未任官做事,考虑问题远不够周全……

  下一刻,屋外传来喝问声。

  “何事?!阿郎正在谈事,不得靠近。”

  “府外有人送了一封信来……”

  史樟大步而出,喝道:“送信之人呢?!”

  “不见了,只留下这一封信。”

  史樟接过信,只见上面写着“史经略使亲启”,字迹工整简练,却少了许多笔划。

  他又盘问了几句,直到问不出什么来了,才转回书房。

  “父亲,这信还未拆。”

  “念吧。”史天泽淡淡道。

  “是。”

  拆开信封,只见上面的字迹与信封处相同,许多字亦是少了笔划,还以奇怪的墨点用来断句。

  “竟是从左往右横着写的,当我不会断句?”

  史樟皱了皱眉,低声念起来。

  “史公见信如晤,多谢你前次提供情报,我受益匪浅,深盼还有再次合作机会。我久闻史家乃燕地世族,百年间周济百姓、兴办私塾,每遇荒年,往往发数万石粮食赈济灾民,豪侠之名著称河朔,四方鸿儒争相归附、各郡百姓感恩戴德。虽大宋未能收复燕云,幸有如史家这等慷慨悲歌之士,为北地汉人传承礼教诗书,大功于万世。”

  读到这里,史樟摇了摇头,道:“李瑕这文章狗屁不通,却懂得向父亲献媚……”

  “献媚?”史天泽淡淡道:“他说的哪一句不是实话?难为赵宋有人肯公允地评断一句。”

  “宋人懦弱可笑之辈,于我等素有偏见。”

  “我看是你对李瑕有偏见,竟连祖辈功德也忘了。”

  “孩儿不敢……”

  “继续念。”

  史樟继续看向手中长信。

  “我亦听闻令尊在世之时,恰逢蒙军灭金,长驱燕赵,山河残败,生灵涂炭。世乱如此,如何自保。故而令尊携乡民会见铁木真,虽投效蒙人,实为保全百姓之无奈之举。然炎黄子孙安可久屈于鞑虏、任人鱼肉?男人立于世间,岂甘忍此奇耻大辱?

  山东李全、李璮父子素有英雄意气,数十年间领红袄军相继抗金、抗蒙、抗宋,从不肯屈服于人,可谓大豪杰。我深为其风骨壮志折服,想必史公亦然,否则史公何以联络四方之士?世乱至此,正是我等汉家男儿兴复神州之际,志岂在封侯?

  近来得杨公居中联络,宋军屡战屡胜、李璮肝胆相照,正该力挽天河,一洗中原膏血。何以你竟偃旗息鼓,退缩不前?老矣?畏矣?畏阿蓝答儿?阿蓝答儿区区鼠辈便将一代史家之主震慑至斯?我等振兴大业,还需史公否?

  我虽年少,倚大宋军力侥幸立微末寸功,斩兀良合台、阿答胡、阿卜干,尚不足激励史公胆气否?若明年,斩纽璘、斩汪德臣,可足以?若犹不足……唯敢问史公,还需斩谁?”

  史樟话到最后,语气已有些虚。

  他抬头看向史天泽,只见其面色如铁,难看至极。

  “父亲……李瑕这是在激你,他好大的胆子。”

  史天泽冷冰冰地扫视了屋子一眼,眼中毫无感情,只有无尽的寒意。

  史樟吓坏了,忙将手里的信举着,缓缓放到案上。

  良久,史天泽开口道:“他并非在激我,他是在告诉我他知道了多少事,也在展示他的实力。”

  史樟冷笑道:“可惜,他算错了一点。我们只要将这封信送到宋朝,便可让他得一个通敌之罪。”

  史天泽看着案上的信纸,道:“他怎会连这都想不到?”

  “白纸黑字分明……”

  “你再仔细看看。”

  史樟目光再次落回信纸上,只见上面的字迹已比方才更浅了一些。

  “这……这墨迹是会消失的?墨鱼汁?那存不了几天……”

  “这是他在告诉我们,他明白我们的心思。”

  史樟呆立了一会,喃喃道:“那……我们如何做?孩儿去找出他来?”

  “你还太年轻,比不得张家五郎。”史天泽道,“若我猜得不错,他必已向阿蓝答儿状告我了。去岁他还只会杀人,如今已会借力打力了。”

  “他到底要做什么?”

  “还不明白吗?他要把阿蓝答儿钩考的火烧到我头上,逼迫于我……”

  第三百六十七章 引火烧身

  “嘭!”

  一声重响,开封城汴河东岸的潘家酒楼内响起陶罐砸落的声音,之后便是哭爹喊娘,不时还响起几声惨叫。

  李瑕站在街边,目光望去,只见一队兵士正在酒楼内大肆抢掳,有个中年男子正跪在那哀求不已,旁边是两具尸体,血流了满地都是。

  喝骂声中,李瑕也大概听懂了这是在做什么。

  所谓“钩考”,查的是钱粮赋税,蒙古对汉地的管理十分松散,要的是每年有钱粮上贡,供应其无休无止的征战。

  如今经略使赵璧以“克扣军赏”的罪名被拿下,开封的赋税显然是有大亏空。钩考局遂开始亲自收缴这部分钱粮。

  这便像是个粗人占了一片地盘,平时丢给管事的打理,他万事不管。但时不时也要亲自来看看,给管事的几巴掌,搜刮一遍,再告诉管事的“看清楚了,钱粮是这么收的”。

  对于史天泽、赵璧这些汉人高官而言,五年心血,将河南治理得井井有条,开封城复见繁荣……却成了被养肥的鸡,拉出来宰一宰。

  各级官员被捉拿拷打,惨死狱中,畏钩考如虎,称其惨绝人寰。

  而对斗升小民而言,才叫真正的残酷。

  环目望去,街巷之中行走的,皆是砧板上的肉而已。

  李瑕看了一会,见潘家酒楼中的兵士有十二人,遂转身向一条小巷子走去。不一会儿,前方便听到了哭喊声。

  “没了这些粮,小人一家真的活不下去了啊……”

  只见一名老者正抱着一个兵士的小腿恸哭不已,那两个兵士一人背着个小布包,一人拿着件碎花破袍,正对着老者乱踹。

  李瑕没去看那老者,开封城内这样的人太多,他顾不过来。

  他只是快步上前,袖子里的匕首径直捅在一名兵士背后。

  这一下突如其来,那兵士还未及反应便栽倒在地,另一人才转过身,匕首已划过他的喉咙。

  装着粮食的小布包落在地上。

  李瑕没去捡,也没说话,转过拐角,很快便离开了现场。

  七拐八绕,他走近一间破屋,拿钥匙打开门锁,进屋后飞快脱下身上的道袍。

  再出门时,李瑕已是衣裳褴褛,脸上也满是污渍,手里捧着一个破碗,如同一个乞丐……

  ……

  “你是说,城中有一道士杀了两名钩考局的士卒?”

  说话的老者名叫“刘太平”,乃是蒙古大臣,奉蒙哥汗之命协助阿蓝答儿钩考,受任为陕西行省参政知事。

  刘太平虽是汉人,却非忽必烈一系。

  虽然忽必烈“以汉法治汉地”之政笼络了大部分汉人,如姚枢、郝经这些文人,如张柔、史天泽这些世侯,他们心底里还放不下汉家的礼仪传承,认为自己所作所为是让蒙人行汉法,此非卖国,乃融合归化胡人。

  但大蒙古国的汉官也并非全部就被这点情怀打动。

  如刘太平等人便认为,大汗就是大汗,不论是用汉法治理汉地,还是让回回人来理财,本质上都是为大汗收缴钱粮,有何区别?

  忽必烈幕府那些汉人在他们眼里,便像是到了青楼卖身却还自诩清高,可笑。角妓也好,色妓也罢,谁不是为了钱?

  这次,蒙哥命刘太平协助阿蓝答儿,分工也很明确。阿蓝答儿要做的是铲除忽必烈的势力,刘太平要做的则是搜刮汉地的钱粮。

  因此,近日来在河南“弥补亏空”之事,便是刘太平负责。

  今日听了禀报,刘太平喃喃道:“全真教……重阳观……”

  “叔父说的是,侄儿也认为是全真教所为。”刘忠直拱手道:“侄儿想去彻查重阳观。”

  刘太平道:“如今佛道之争激烈,未必不是佛门故意栽赃道门,你莫要先入为主。”

  佛道之争,刘太平还是更倾向于道门,只看他这名字便知。

  “是,若无确凿证据,侄儿不会乱来。那侄儿这就去重阳观一趟?”

  “去吧。”刘太平又埋首案牍。

  于他而言,这仅是一桩小事,死了两个人,表明有人对钩考不满,意料之中。

  刘忠直得了允许,遂点了一队人,往重阳观而去。

  他与叔父刘太平不同,他不在意佛门、道门,只想要办好手上的差事。

  有人妄敢杀了他的人,管其是道士还是和尚,刘忠直必定要将其揪出来……

  ……

  孙德彧近日并不开心。

  他好不容易攒了些钱,开封城里的酒楼与勾栏却都不开,到处人心惶惶,有钱也不知如何花。

  “以往只知没钱的烦恼,原来有钱也有烦恼,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故去彼取此。我如今却不是圣人,尚需修行。”

  他喃喃自语着,才打坐没多久,又忍不住将那两锭银子拿出来。

  “尔等扰我清修,恨不能将尔等花出去才好……”

  突然,有脚步声传来,孙德彧忙将银锭收了,才闭上眼,便听有人道:“师弟,有公门中人来了,唤你过去一趟。”

  “啊?苗师兄,是好事还是坏事?”

  “来人神色不善,想必是坏事。”

  “哎哟,那你好歹喊一句‘不好了’啊……”

  孙德彧嘴里埋怨着,却是悄悄将袖子里的钱藏到垫子下面,这才忐忑不安地跟出去。

  还没到偏殿,便听里面的对话声传来,却是俞德宸又在解释南下杀李瑕之事。

  这点事情俞德宸已翻来覆去说了许多次了,听在孙德彧耳里,只觉这位俞师兄真是谎话愈说愈熟练,哪还有半点清修之人的样子嘛?

  ……

  偏殿当中,刘忠直已审了俞德宸好一会。

  “你真不知那张君宝去了何处?”

  俞德宸道:“真不知。”

  刘忠直踱了几步,看了一眼殿上的神像,问道:“你可敢当着三清尊者起誓?”

  “贫道起誓,确不知张君宝去了何处,亦不知张君宝是否宋廷细作。”

  刘忠直皱了皱眉,正见一小道士从门外进来。

  “你是孙德彧?”

  “贫道正是。”

  “有人看见你昨日与张君宝同游,是吗?”

  “是啊。”孙德彧直言不讳,道:“昨日我带俞师兄与张君宝去吃炒菜。”

  “其后张君宝去了何处?”

  “一眨眼就不眼了,说要去找玄逸真人认亲。”孙德彧道:“但我看,他这人实在可疑。”

  “哦?”刘忠直眼睛一亮,道:“细说。”

  孙德彧低着头,眼珠子一转,道:“这位官人,其实我俞师兄是有点呆的。”

  俞德宸瞥了孙德彧一眼,皱了皱眉。因公门中人在,只好闷不作声。

  “俞师兄自小就在终南山上长大,每日只知功课,不谙世事的。哪里比得了宋人老辣又狡滑,他出远门办这样的事,很可能被人看破了……”

  孙德彧先是这般为俞德宸开脱了,这才再次说起自己的推论。

  刘忠直听罢,有些讶异。

  “你是说,那张君宝是李瑕假扮的?他混进开封做什么?”

  孙德彧眼睛睁得老大,认认真真道:“我们全真教派人杀他,他回来……当然是报复啊,也许是要刺杀栖云真人。”

  “呵。”刘忠直轻笑了一声。

  他虽不了解李瑕,却已从今日的调查中得知李瑕乃宋廷知县。

  堂堂一县父母,孤身来杀一个老道士?可笑……若那李瑕真来了开封,要做的绝不是这等无聊之事。

  思及至此,刘忠直眼中已泛起沉思之色。

  孙德彧又道:“不过哦,我俞师兄肯定是无辜的,他就是呆了一点,没准被人利用了。”

  “对,那张君宝自称是来寻亲的,说的和真的一样,我们重阳观众师兄弟都信了他。谁能想到竟敢当街杀人……”

  “就是说啊。”孙德彧道:“昨日我与史家二郎说了这个推论,连史家二郎都不信呢。”

  “史家二郎?”刘忠直忽皱起眉头,凝视着孙德彧,问道:“史二郎又是怎回事?”

  “我……贫道……”

  孙德彧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不敢再说。

  在他心里,史家那是顶天的人物,这才把史樟搬出来以示张君宝演得好,证明俞德宸无辜。

  但此时看见刘忠直神色不善,孙德彧想到这句话怕是要给史樟招祸,后悔不迭。

  刘忠直却不放过他,上前一步,逼问道:“说,史二郎是怎么回事?”

  孙德彧有些被吓到,手都不知往何处放。

  他不说,自有人说。

  “昨日史二郎来过,特意来查看李瑕的首级……”

  刘忠直还在皱眉思索,又有下属快步进来,低声道:“今日杀人那个道士,有人昨日见到过。”

  “在哪?”

  “昨日在矾楼旧址处,有人亲眼看到史家二郎与那道士见过面。”

  刘忠直猛地回过头,瞪向孙德彧。

  下一刻,俞德宸大步上前,拦在孙德彧面前。

  “不错,昨日我们出门确实见到了史家二郎。但我与师弟并不知张君宝之身份,若有罪过,问责我一人便是。”

  第三百六十八章 威胁

  屋中灯火通明,刘太平放下手中的账目,道:“如此说来,那张君宝是宋人细作?”

  刘忠直道:“俞德宸南下诛杀那个叫李瑕的宋官,反被对方骗了。来的那张君宝不论是否李瑕,当街杀我两名下属者必是他无疑。”

  “俞德宸不知情?”

  刘忠直道:“这俞道士就是个呆子。受人救命之恩,听人说要北上寻亲,便傻乎乎带了对方过来。”

  “此人北上,目的何在?”

  “目前看来,最合理的推断只有一个……联络史天泽。”

  刘太平神色郑重不少,缓缓道:“你确定?”

  “张君宝至开封,立即便见了史樟。”刘忠直道:“史樟这小子,平素只知吟诗作对,但一个将门之子、年少轻狂,不好声色犬马,偏喜老庄之学,穿麻衣草履?这般做派,未免太刻意了些。”

  “史天泽。”刘太平敲了敲桌面,念叨着这个名字,道:“你可知史天泽为何深受两代大汗信重?此人善察时势。”

  “善察时势?”

  “史天泽之兄长史天倪曾任都元帅,领二十四万户。史天倪战死之后,史天泽代其兄之位,手握重权。他灭金立下大功,却面禀窝阔台汗,自请解去都元帅之职,转授史天倪之子史楫。”

  刘忠直点点头,道:“此事我亦听说过,史天泽还请奏将史楫之兵权分于其次侄史权。”

  “这是效仿汉代的‘推恩令’啊。”刘太平道:“中原各世侯,史家称得上数一数二,大汗如何不忌惮?史天泽却把史家之兵权分散于各侄子,既能为汗廷效忠,又不至于权力过大。”

  “真是忠心耿耿,不如将兵权全让出来。”

  “那旁人又如何看待大汗?兔死狗烹?史天泽这分寸把握得恰到好处。”

  “是恰到好处,既免受猜忌,又保了史家之兵权。”

  刘太平微微讥笑,道:“阿蓝答儿扬言,要杀尽忽必烈之臣属,文官杀便杀了,但中原之地有些人他不敢碰,李璮、刘黑马、张柔、史天泽……这些世侯一旦被逼反了,阿蓝答儿也担不起。”

  “等大汗灭了赵宋,且看李璮还能蹦跶到几时。”刘忠直道:“依侄儿所见,史天泽未必像他表面上那般忠心耿耿。”

  “不可妄言,对这种大将,凡事要讲证据。”

  “可侄儿今日听那李瑕事迹,皆与史天泽有关。李瑕在开封拿到了何物,能让宋廷破格任一个非科举出身的少年为知县?而这知县不惜孤身犯险再回开封,又是为了何物?”

  刘太平缓缓道:“我说了,对付大将,须讲证据。”

  刘忠直一愣,回想起那“对付”二字,这才明白叔父已经在敲打自己。

  “是,是侄儿武断了。”

  刘太平不再看着刘忠直,淡淡道:“你手下死了两个人,必须查清楚,明白了?”

  “侄儿明白。”

  刘忠直退出书房,才绕过长廊,便见一名属下快步跑来。

  “查到了,昨日,有人在史府附近见过那名道士。”

  “确定?”

  “不会有错,那道士扎眼得很,走在路上谁人不侧目。”

  刘忠直步履一转,又想马上去见刘太平。

  然而想到那句“须有证据”,他硬生生停下脚步,低声喝令道:“给我去找,翻遍开封城也得把他找出来。”

  “是……”

  刘中直凝视着下属的背景,自语道:“史天泽,你既漏出了破绽,休怪我踩着你往上爬了……”

  ……

  史天泽讥笑了一声,喃喃道:“杀了两个人……我本以为,他会向阿蓝答儿告状,却只是杀了两个人……”

  “父亲,这是何意?”

  “李瑕只需当街杀人,钩考局自会去查此事。那便不难查到你见过李瑕……这些事,由他们亲自查出来,比告密信更让人信服。”

  “那我们怎么办?”

  “慌什么?”史天泽道:“你乱了分寸了知道吗?给我静下心来仔细想想,别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

  史樟这才自省过来,深吸了几口气,沉思了良久。

  “两条路,或继续与李瑕联络,满足他的要求,让他离开;或想办法杀了他,尽快平静此事。”

  “继续说。”

  “要杀李瑕,首先便是找到他。可眼下形势,我们绝不敢大动干戈,在偌大的开封城找一个人,如大海捞针……如此说来,竟是只能答应他,可笑……”

  “够了。”史天泽摇了摇头,道:“我已命人控制了杨果的家眷。”

  史樟愣了愣。

  “为何……不,孩儿想一想……父亲是在试探李瑕?”

  史天泽沉默着。

  他极注重培养家族子弟,几个侄子如今都可独挡一面,因为侄子们自幼丧父,不容易被汗廷猜忌。

  反倒是他自己的儿子,未能任职,缺少了太多历炼。可再聪慧的人,心性不打磨,遇到大事便容易混乱。

  有时沉稳比聪慧更重要。

  这也是史天泽愿意花时间与史樟商议的原因,并非是在问主意,而是在暗中磨砺儿子。

  史樟额上已有细汗,喃喃道:“父亲莫非认为,李瑕北上是为了杨果?为何有这种推测呢……因为……”

  “因为换作任何事,贾似道都能比李瑕做得更好,李瑕没必要亲自来。”史天泽道:“开封城并没有值得让李瑕孤身犯险的‘利’,那他很可能并非为了利益,而是为了救杨果。”

  “可这还是说不通……”

  史天泽道:“你觉得说不通,因你凡事只问利弊,不问情义。你自己想想吧,一个少年人,何时将心中热忱丢了?下去吧。”

  史樟又是愣了愣,惊讶于史天泽今夜唤自己前来竟只是说这个。

  他低着头转出书房,忽又想到了自己把阎复出卖给王荛当替死鬼之事。

  那曾是他最好的朋友之一。

  “可父亲你不也是一样吗?”史樟喃喃道,“本就是你让杨果联络宋廷,杨果一被捉,父亲你不也是急于灭口吗?”

  ……

  同一个夜色下,李瑕正走过杨果府邸附近的小巷,不经意地一转头,他看到了史家的兵士已将那宅院层层包围。

  李瑕没有继续凑近,而是隐在暗处,耐心地等待着。

  终于,他看到一个兵士走向树丛,一边解着腰带,打算小解。

  李瑕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在帕子上洒了些药粉,径直上前,一把捂住那兵士的口鼻,用力将人拖到树林里。

  他手上气力颇大,任对方死死挣扎,始终挣扎不开。

  “闭嘴,你听着。回去告诉史天泽,他猜得不错,明日午时之前,我要看到那人从阿蓝答儿手上安全出来,否则对他而言,事情只会越来越棘手。”

  “呜……呜……”

  “听明白了你就点头。”

  那兵士却是摇了摇头。

  李瑕道:“你只要把这句话转述给史天泽,明白了?”

  “呜……”

  那兵士这才点头不已。

  “告诉他,明白午时之前若未照办,他会看到后果。”

  李瑕依旧捂着他的口鼻,直到他眼睛缓闭上,这才松开手,重新隐进黑暗之中。

  ……

  夜色更深。

  史天泽的书房中烛火本已熄灭,却又再次亮起。

  “知道了,此事不必对旁人说。”

  “是,小人绝不敢说。”

  “下去吧……”

  史天泽披着睡袍,独坐于书房之中,目泛沉思。

  今日控制了杨果家眷,果然试探出了那小子的目的。

  至于那个威胁……他史天泽何等腥风血雨未曾趟过,岂惧一个狂妄小儿的威胁。

  他有叛蒙自立的野心不假,但首先他要确保史家的安全。杨果、李瑕有败露的风险,他便能毫不犹豫除掉他们。

  去岁之所以让杨果传递情报,杨果只以为是他想要联络李璮。

  李瑕孤身前来,以为他还在犹豫是否举事。

  但这些人却始终不明白他真正的意图。

  “蠢材,关键之处不在赵宋、不在李璮。赵宋懦弱、李璮狂悖,皆不足以共谋大事,再多场小胜也不可以逆势……关键,在忽必烈与蒙哥。”

  史天泽喃喃自语着,看着空无一人的书房,仿佛李瑕就在他面前。

  “去岁我为何给赵宋情报?无非忧蒙哥攻下川蜀,则忽必烈‘怠于攻宋’之罪坐实,必然失势。我所等的是这兄弟二人争至两败俱伤。

  如今钩考正如火如荼,忽必烈已被逼入绝境,是叛是降仅在一念之间。只须静观数年,时局或有大变,杨果却于此时劝我联络李璮这个蠢材,弄得锒铛入狱。

  除了壮士断腕,我又能如何?你个竖子连这点道理都看不穿,竟也敢逼迫我?你小看了蒙哥对我的信任,也小看了史某人的手腕……”

  没有人回答史天泽。

  到最后,史天泽只是随手一挥,挥灭了案上的烛火。

  李瑕于他而言,也只是这一支小小的蜡烛。

  蒙哥汗才是那皓月之辉,唯忽必烈这片云彩能稍挡一挡。他史天泽自不会为了那一挥即灭的蜡烛,提前让蒙哥察觉自己的野心。

  若要做选择,自然得选凶险更少,利益最大的路走。

  “我会看到后果?呵……”

  第三百六十九章 后果

  次日,史樟起得很早,趿着麻履在院子里逛了逛,喝了一碗羹,方才去向史天泽问安。

  史天泽才耍过大刀,打着赤膊摊手站在那任婢女擦拭那一身的腱子肉。

  “下去吧……”他接过婢子手上的湿布,带着儿子走过回廊,将昨夜之事说了。

  李瑕与史樟同岁,却显然比史樟更出色,遂也成了史天泽磨砺儿子的一个磨刀石。

  他认为儿子该有同李瑕一样的能耐。

  “你是如何看的?”

  “所谓后果,无非是让钩考局对史家下手。据孩儿所知,刘太平那个侄子昨日已开始暗中查访,盘问了好几个我的人。但我史家手握兵权,钩考局就算猜疑,也不敢立即有所动作。反观父亲控制了杨果家小,却是随时可以杀人。”

  史樟话到此处,正色道:“面对敢威胁我们的人,只有比他更狠。否则一次服了软,下一次他便要提出更过份的要求。”

  “还有呢?”

  “父亲与大汗打了一辈子交道,若遇猜忌,自可与大汗分说,胜过被一只小老鼠逼迫。”

  史天泽对史樟的分析不作评述,淡淡道:“乱世立足,每个取舍都该谨慎。”

  “是,孩儿明白。”

  “你今日做何事?”

  史樟道:“刘忠直下了拜帖,约我见一面,我约他到眷园。”

  “为何?”

  “孩儿编了一出戏,名曰‘蝴蝶庄周梦’,本定下今日排演。开封城再乱,我自当我的闲云野鹤。”

  史天泽淡淡看了史樟一眼,觉得这有些幼稚了。

  当然,儿子还小,不必太过苛责,他只是淡淡道:“城里乱,多带些护卫……”

  ……

  眷园是座戏园。

  如今开封城内不少商铺都被勒令“补足亏空”,导致关门大吉,唯眷园能独善其身,因它是史家的产业。

  史家并非是为了赚钱,史家二郎无意于仕途,喜曲辞杂剧,喜老庄之学,弄个戏园子玩而已。

  刘忠直递过帖子,踏步进了眷园,只见布局朴素简约,未见奢华,戏子们长袖如流云,正在台上排演。

  “不如我跨凤乘鸾朝玉京,仙家日月永,你只待浩歌一曲酒千钟。见如今春秋七国刀兵动,不如我柳阴中一枕南柯梦……”

  听着那咿咿呀呀的唱词,刘忠直转身走上看台,寻了个位置坐下,自有小厮端着酒壶上来。

  他拈着酒杯,看着那小厮文雅的背影,看着戏台上的长袖飘摇,不一会儿,史樟来了,施施然然上前,也不称刘忠直官名,拱手道:“刘兄来得早了。”

  刘忠直看着史樟那一身麻衣,笑道:“史二郎演了一出好戏啊。”

  这话一语双关,史樟却故作听不懂,反问道:“刘兄觉得小弟这曲辞如何?”

  “好!”刘忠直道:“方才听了一句,感触甚深。”

  “哦?哪句?”

  刘忠直看着史樟的眼,念道:“我欲待说是西,他却来道做东。想尘埃谁识神仙种,空教我嘻笑不言中。”

  “哈。”史樟大笑,挥袖在刘忠直身旁坐下。

  “说到曲辞……近来我听过一首词,很是触动啊,不知史二郎是否听过?”

  “刘兄请讲。”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踌躇。”

  史樟笑了笑,道:“刘兄原是为了去岁那件事来的?”

  “算是吧。”刘忠直道:“近来听说了一个人……李瑕。”

  “此事刘兄不如去问姚燧,去问王荛。与我何干?”

  “二郎不喜欢诗词?”

  “我好风雅,不喜凡俗。”史樟微微笑着,再次挥了挥袖子,“这作词之人……俗。”

  刘忠直倾了倾身子,问道:“怎么说?”

  “李瑕此人,我略有了解。”史樟道:“他喜乔装打扮,冒充旁人身份。去岁便是这般骗了姚燧与阎复,最后害得阎复身死……刘兄可知,阎复阎子靖,是我挚交好友。”

  刘忠直眯了眯眼,看到了史樟眼中的悲伤。

  一瞬间,他有些怀疑起自己的判断来。

  沉默了片刻,刘忠直才问道:“二郎可有想过,李瑕会再来开封,冒充你喜欢结交的人等,与你接触?”

  史樟一讶,反问道:“为何来?”

  “昨日城中发生了一桩命案,有人杀了我的两个下属,此人是个道士。二郎未听说过?”

  “竟有此事?”

  刘忠直又笑,继续试探道:“是二郎在龙亭湖畔见到的那个道士。”

  “张君宝?”

  “二郎初次见他?”

  史樟惊疑不定,反问道:“刘兄是说……李瑕会故伎重施,而我是下一个姚燧?”

  刘忠直不答,眼中泛起沉思之色。

  史樟也沉默下来,愣愣看着戏台。

  此时戏台上一个小生登场,有小旦唱道:“好仪表也。看他眉如秋月,目若朗星,真神仙也……”

  史樟面露苦笑,叹息道:“那张君宝,便如这曲辞里唱的,神仙人物。可惜可叹呐。”

  刘忠直侧目看着史樟,一时也看不出他是真情还是假意。

  但总之,今日是没拿到证据。

  “托二郎的福,今日看了场好戏,这便告辞了,再会。”

  “刘兄午间不一起用饭?”

  “不必了。”刘忠直道:“想必很快,你我还要碰面……”

  ……

  史樟站在眷园门外,目送着刘忠直的背影,脸上满是迷茫。

  再一转身,他不由讥笑起来。

  “哈,无能之辈。”

  史家手握重兵,这次考钩开封城中唯史家独见优渥,刘太平算什么东西?就算有所猜疑,也只敢派人这般委婉试探而已。

  下一刻,忽听外面有人喝道:“史樟在哪?!”

  史樟皱了皱眉转过头,只见一个蒙古将领领着二十余人大步而来。

  “史樟在哪?!”

  史樟迎上前,开口用蒙语道:“这位将军……”

  “你就是史樟?”那蒙古将领仰头看向史樟,用蒙语问道。

  “正是,我……”

  “拿下!”

  周遭的史家护卫正要上前,只见那蒙古将领拿起一面令牌一晃,大声道:“奉行省丞相之命,钩考史樟,谁敢来拦?!要造反不成?!”

  史樟一惊。

  那行省左丞相便是阿蓝答儿的官名,但……阿蓝答儿如何敢这般毫无顾忌地动史家?

  不等史樟反应,那蒙将身后的汉兵已如虎狼一般扑上,径直按住史樟,任其护卫再多,竟无一人敢上前阻拦。

  “这位将军……”

  “带走!”

  史樟惊骇不已,全然不明白到底是出了何样变故。

  手腕一痛,他已被捆缚起来,由人拉扯着走过长街。

  再抬头一看天色,此时日头当空,正是午时……

  ……

  李瑕蹲在一群乞丐中间,看着这一幕,脸上也没太多表情。

  他拈了拈手里的破碗,随手一掷,那破碗划了一道弧线,砸落在眷园门口,同时间人已闪进小巷。

  “什么人?!”有史家护卫大喝一声,上前查看碎瓷,只见一块瓷上粘着一封字条。

  很快,这字条到了史天泽手里。

  上面仅仅只有四个字。

  “明日午时。”

  四字个入眼,史天泽眼中已满是震惊。

  “李瑕……阿蓝答儿……你怎么会……”

  第三百七十章 解决

  “看,那是……”

  “史经略使?这是……这是出什么事了?”

  “要是史经略使也被拿下,河南真的要乱套了……”

  长街之上,史天泽正在百姓的指指点点中大步而行,他未着上衣,双手反缚,背上背着干柴。

  就这样,他一步一步走进了阿蓝答儿这行省左丞相的临时驻地……

  “史经略使,这是做什么?”

  “我来向丞相负荆请罪。”

  史天泽出将入相,在蒙人看来多谋善断……但他用的谋略其实都是众所周知的典故,如推恩令,如今日的负荆请罪……计谋虽简单,用的好才是手段。

  “当年汉地不治,人口流散、土地荒芜,大汗遂命我经略河南,近年来做的多了,罪责也多,是为多做多错。总而言之,罪责皆在我一人,与旁人无涉。丞相要罚,罚我一人即可。”

  阿蓝答儿盯着史天泽的粗壮魁梧的身躯,看着上面的累累伤痕,眼中有些忌惮。

  他是蒙古人,却不比史天泽孔武有力、老于阵仗。

  论战功,他也远远比不上史天泽。之所以能身居高位,只因他是蒙人,是蒙哥的亲信。

  这次南下钩考,阿蓝答儿本以为自己与史天泽是有默契的……史天泽不完全属于忽必烈一系,不动史家,史天泽便不应该有过激的反应。

  没想到,今日还是出了这样的事。

  “你是要我罚你一人,放了其他人?”阿蓝答儿问道。

  史天泽道:“不错,请丞相罚我。”

  “你这是要为难我?”阿蓝答儿又问道:“仗着有大汗宠信,你逼迫我?阻碍我钩考?”

  换作是一般汉人官员绝不会这样径直问出来,蒙古人却很直率。

  史天泽迅速思考了一下,抬起头,直视着阿蓝答儿,那统领万军的威风气渐渐显露出来。

  “既然丞相直说了,我也不藏着掖着。”史天泽一字一句道:“丞相怀疑我不忠,捉了我儿子,那不如直接捉我。”

  两个蒙古官高对视着,气氛凝固下来。

  正当史天泽准备要面对阿蓝答儿的愤怒质问之时,却见阿蓝答儿眉毛一挑。

  “你说什么?我捉了你儿子?”

  “今日午时,丞相派人……”史天泽话到一半,说到那“午时”二字,忽然愣住。

  风吹到他那打着赤膊的上身,他莫名感到一丝冷意……

  ……

  胡勒根威风凛凛地押着史樟进了一间破宅。

  再一转头,见到了身后的二十余庆符军,胡勒根脸上的威风气便垮了下来,换上了阿谀之色,赔笑道:“让我做的事,我可都办好了。”

  “知道。”姜饭冷着一张脸,随手丢了一件衣服过去,“把这衣服换了。”

  “是,是,那个……”

  “你们几个,继续看着他,若有异动,立刻杀了。”

  胡勒根委屈道:“别这样啊,我多忠心……”

  “闭嘴。”姜饭脚步匆匆,爬上梯子向围墙外看了一眼。

  “所有人,按照事先的安排,立刻分散转移……”

  姜饭说这些的时候,脸绷得厉害,显得很是紧张。

  他并非是无备而来。在李瑕带着庆符军南下的时候,姜饭就在庆符县教调好手了,他带着人跟着胡勒根学蒙语,也学着模仿北地的口音,甚至还学着装扮……

  这次北上的二十人,便是姜饭亲自训导了十个多月的细作。他们没有跟着李瑕、俞德宸一道,而是利用胡勒根,假扮成阿术派去哈拉和林传信之人。到了开封之后才与李瑕会合。

  除了要救杨果,这趟还要留下十个人呆在开封府。

  姜饭能够感受到李瑕布局的长远,却也忍不住犯嘀咕。

  “去岁朝廷派知县北上时,怎么就不知留下些人手?”

  “因为朝廷已无北复之心。”当时李瑕拍了拍姜饭的肩,道:“但我们有。”

  那平平淡淡的语气,却还是让姜饭心底涌进了豪情……虽然做的只是打扮成乞丐之类的小事。

  二十人很快就装扮好,分散从这小院离开。

  姜饭一把钩起被装在麻袋里的史樟。

  “明日午时,若知县要的人还没出狱,我割下你的一只耳朵送给史天泽。”

  “呜……”麻袋里传来闷声闷气的声音。

  姜饭径直将麻袋装进一个粪水桶,佝偻着身子,推着粪车转过小巷。

  半个多时辰后,一队史家的护卫冲进这间小院,踹门而进,却不见任何一个人影。

  ……

  “大帅,我们通过查访,发现那队人果然没去钩考局。但搜了几条街巷,还是失去了他们的踪迹。”

  外人称史天泽为“经略使”,但史家心腹多以“大帅”称之。

  “以李瑕的谨慎,你们找不到的。”史天泽道:“不必找了,都下去吧。”

  “这……属下遵命。”

  史天泽不像张弘道,会做去追杀李瑕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

  他官职更高,看得更远,做事只会选择危害更轻且更省力的办法,这是为政者与为将者的不同。

  要解决眼前的难题,他思来想去,最后提笔写下了一封奏折。

  年中,蒙哥拟任他长子史格为新军万户。史格自幼被史天泽教导,年纪轻轻已有名将之姿,自是任得起这个帅位的……

  但今日,史天泽却是奏请任命他二哥史天安的儿子史枢代替自己儿子这个帅位。

  史天安两年前已故,由史枢任新军万户,能让史家的兵权分散,减少蒙哥的猜疑,又不至于失势。

  这一封奏折写罢,史天泽却又是写了另一封辞呈,请求蒙哥允他告老还乡。

  将这两封信折好,也不封漆,他再次去见了阿蓝答儿……

  “经略使这又是什么意思?”

  “如奏折上所述,我决意请辞了。”史天泽仿佛一日之间老了十岁,叹息道:“但我还是那句话,我是经略使,是非功罪,理当我来承担,今丞相放过我而罪责旁人,如何能心安?”

  阿蓝答儿手握着这两封信,只觉怒不可遏。

  史天泽的第一封信,是再次自降了实力,在蒙哥面前表了忠心。

  至于第二封信……蒙哥野心勃勃要征伐诸国,必须要用史天泽统帅北地汉兵,不可能同意他的请辞。

  而目前阿蓝答儿并没有何任何实质证据表明史天泽有罪责。

  那这封辞呈无异于是在向蒙哥表明对钩考的不满,矛头直指阿蓝答儿。

  “你这是要摆明了和我作对?”阿蓝答儿是有话就明说的性格,竟是又直截了当问道:“要站到忽必烈一边不成?!”

  史天泽皱了皱眉。

  他真心不喜欢这种把矛盾摆到明面上来说的方式。

  一点为政者的含蓄都没有。

  “丞相,我儿子被人捉了,或是钩考局的其他人,或是哪个被问责官员的党羽。钩考这场大火已烧到我头上了。我身为经略使,再不出面表态,如何……”

  “我只问你,是否站在忽必烈那边?”阿蓝答儿竟是再次喝问他。

  态度粗砺、直接、实在,且毫不避讳。

  史天泽只好说得更明白些。

  “至少请丞相释放一些官员,开封官吏,并非所有人都是漠南王的臣属。亦有许多是大汗的忠臣。”

  阿蓝答儿虽直接,却不傻,问道:“你认为是这些‘大汗的忠臣’捉了你儿子,逼你表态?那你该做的是杀了他们。”

  史天泽道:“请丞相明白一点。汉地不是漠南王的汉地,而是大汗的汉地。丞相把所有汉官都捉了,往后大汗能让谁来治理?”

  阿蓝答儿大怒。

  史天泽却并不畏惧,上前一步,道:“丞相是想把钩考的大火烧到多旺?烧毁大汗的财产不成?”

  听到“大汗的财产”这几个字,阿蓝答儿终于冷静下来。

  史天泽放慢语速,缓缓道:“不是大汗的忠臣们捉了我儿子,是有人想利用这把火,烧杀大汗的忠臣。”

  这个“有人”,阿蓝答儿只觉得是忽必烈的人。

  他终于完全明白了史天泽的意思,是忽必烈的人捉了史樟,激史家与钩考局冲突。

  是忽必烈,因他不能平息钩考,于是就故意把事情越捅越大。

  “你要释放哪些人?”阿蓝答儿问道。

  “张君美、耶律铸、杨果……”

  “杨果不能放,他与李璮有联络。”

  史天泽目光一凝,眼中泛起惊疑之色。

  “丞相可有证据?”

  阿蓝答儿道:“杨果与王文统有书信往来,他暗中见了王文统之子王荛几次。”

  史天泽眼中寒芒一闪而过,咬了咬牙,道:“此事,是我命杨果办的……”

  第三百七十一章 交易

  从昏暗的牢房中一步步走出来,杨果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强光晃得一双老眼流出了眼泪。

  杨果已老迈,没有倔强地继续看天空,只是低下头、眯着眼,努力适应着。

  一路出了钩考局的牢狱,一辆马车已等在外头……

  “杨参议,请吧。”

  杨果只看这周围的护卫,便知来的是史天泽。

  “史公。”

  “坐下说吧。”史天泽淡淡道,已不再如以往那样嘘寒问暖,甚至对杨果浑身上下的伤口也视而不见。

  “多谢史公相救。”杨果依旧是行了大礼。

  “我对阿蓝答儿说,你联络李璮之事是我吩咐的。”史天泽道,语气中有些不悦。

  “这他们岂不是会怀疑史家?”

  “他们当然会怀疑。我也只能说是……早便察觉出了李璮狼子野心,让你去试探,而李璮图谋不轨之事,我已写了奏折禀报大汗。”史天泽道。

  杨果愣了愣,没想到史天泽会这样将罪责揽在身上。

  “话虽如此,只怕史公还是要惹上无数猜忌,这……”

  “这必然如此。李璮这个蠢货,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还要我去试探吗?!”史天泽话到这里已有怒意,又喝道:“你们……简直是愚不可及!”

  杨果愧疚,连忙要拜,谢这样的大恩。

  “起来。当我很想救你?还不是被人逼的。”史天泽冷着脸道。

  他当然可以故作义气深重、施恩杨果,但没有必要了。杨果早晚会知道事情的始末,现在假惺惺的,倒显得他是个小人。

  还不如将不悦摆在脸上,显得他坦荡。

  “被人逼的?”杨果诧道。

  史天泽道:“上个月,你劝我与李璮举事时我便告诉过你时机不对,你不肯听,沦落至此,咎由自取,我本不欲救你。”

  杨果深深叹息一声,眼中已有悲色。

  史天泽继续数落道:“你活到这个岁数,竟连局势也看不明白?”

  “史公说的,我都明白。”杨果终于应道:“如今不是最好的时机……”

  “呵,你明白。”史天泽嗤笑了一声。

  杨果缓慢地伸出手,掀开车帘看了一眼,见外面只有史家的心腹。

  做这动作时,他牵动了身上的伤口,他脸上抽搐了一下。

  “史公想要的时机,是蒙哥与忽必烈争斗,拼得两败俱伤……但,这样的时机真会来吗?若不来,便永远不举事吗?”

  史天泽不语。

  杨果又道:“我明白,以史家如今的地位,哪怕什么都不做也能保住世代富贵,举事之心并不坚定……”

  “什么都不做?”史天泽冷笑道:“你知道这些年我是何等如履薄冰?此事须万分谨慎。”

  杨果苦笑着摇了摇头,道:“只怕谨慎着,谨慎着,一辈子便这般过去了。”

  “你以往不是这样的。”

  “以往,我不曾看到希望。”

  “什么希望?赵宋小朝廷战胜了兀良合台那个蠢货吗?兀良合台每有小胜便骄傲轻敌,我早料到他要败。但于蒙古之国力有何影响?”史天泽道:“少一些兀良合台、阿答胡这种仅凭蒙哥信任便任帅、实则能力平平之辈,蒙古国只会更强!”

  “不可否认宋军是能牵制蒙古的。”

  “不够。”

  “何时才够?忽必烈真敢造反吗?他不敢!”

  “这些年我们一直在告诉他‘行中国之道为中国之主’,不停刺激他的野心,终有一日……”

  “史公啊,成大事不可能尽善尽美,总该要冒些风险。”杨果道:“此次钩考,忽必烈不反,极可能从此失了权柄,再无机会。”

  “不,他不会。”

  “你想要的两败俱伤才更不会。”杨果道:“蒙哥有亲征之意,万一要召史公出征,岂还有更好的机会?”

  “够了,我们争论得够多了。今日没心情再劝你这老糊涂。”

  史天泽已从这场谈话中听出了许多东西,什么“冒险”云云,完全不像杨果以往的为人,显然是受人影响甚深。

  “李瑕又到开封了。”史天泽靠在车壁上,似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

  杨果有些诧异,问道:“他来做什么?”

  “来救你,逼我救你,为此不惜捉了二郎。”

  杨果呆滞了一会,嚅了嚅嘴,心境在这瞬间异常复杂起来。

  史天泽沉思了一会,道:“李瑕必然会来见你。而我有两条路,杀了他,或满足他的要求,让他放了二郎……”

  不等史天泽开口,杨果已道:“史公放心,李瑕不是没分寸之人,我会让他放了二郎。绝不伤二郎性命。”

  史天泽点了点头,闭上眼,也不再多说。

  ……

  马车一路驰到杨府,杨果下车一看,只见不少钩考局与史家的兵士包围在外面。

  他叹息一声,步履蹒跚地进了门,家眷与仆从们都已围了上来,诉说着担忧与劫后余生的庆幸。

  杨果勉力与他们聊了一会,独自步入书房,关上门。

  “出来吧。”他缓缓说道。

  然而书房里寂静无声,没有人回答。

  这让杨果仿佛回到了去年在知时园找李瑕时的场景。

  他却还不死心,又道:“小子,出来吧……”

  ……

  那边史天泽才乘车回到府邸,门房便快步上前,禀报道:“阿郎,有人送来了拜帖。”

  史天泽接过,打开一看,却见里面只有四个字。

  “开宝寺塔。”

  去岁张弘道搜捕李瑕时,李瑕便曾在开宝寺塔呆过。

  但这次,开宝寺塔有不同的作用,李瑕只需找个人到塔顶望风,若史天泽派了人过去搜捕,他早早便可逃掉。

  史天泽懒得做这种无益之事,孤身一人走到了塔下的空旷处。

  他等了很久,一个挺拔的身影才从远处走来,在离史天泽二十步远之处站定。

  “你就是李瑕?”

  “是。”李瑕道:“令郎在我的人手上,我若有三长两短,他必死无疑。”

  “闲话少说,提你的要求。”史天泽负手而立,自有一股气度。

  相比而言,李瑕的谨慎与试探便显得有些幼稚了。

  “请史公将杨公及其一家老小安全送到宋境,到时我放了令郎。”

  “自作多情,杨果并不想与你南下。”史天泽道:“他是金人,骨子里就看不起赵宋。”

  “我知道。”李瑕道:“所以,我没去找他,我直接来与你谈,我要你把他从这里赶出去。”

  “还有呢?”

  “没有了。”李瑕道:“我这次来,只为此事。”

  “我凭何信你?”

  “承诺。”李瑕道:“我初次来开封,是因承诺过要办好这件差事。我也承诺过杨公,会利用好他给我的情报、并保全他一家老少之性命,所以我再次来了。”

  史天泽讥笑了一声。

  他是真的觉得可笑,眼前的少年人,两次入境皆在高官面前开口谈什么承诺。

  古人重诺,今人重利。这世道,早已不是那一诺重于性命的战国时了。他读史书,已无法想象到聂政为何能为一句承诺孤身仗剑入韩……

  “简直儿戏。”

  “你只能信我,不是吗?”李瑕道。

  “我可以不要这个儿子。”史天泽道:“我儿子很多。”

  “但你只把史樟带在身边,你最喜欢这个次子。”

  “呵。”

  “你一向很注意培养子侄。其实以你的地位,善终不是问题。你谋划的一切都是为了史家的将来。担心蒙古一统天下之后会对你的子孙下手,兔死狗烹。”

  李瑕说着,停了停,又道:“这个交易对你并无坏处,不过是送走杨果一家而已。好聚好散,大家以后还有合作的机会。”

  史天泽反问道:“你以为我在大汗面前解释很容易?”

  “我没给人当过狗,不知道这难不难。”

  “小畜牲,你不怕死吗?”

  “我死不死无所谓,你若拒绝我,你只会更难。”

  李瑕上前一步,这一步竟让史天泽感受到了压力。

  “你不答应,我不仅会杀了史樟、还会继续构陷你。据我所知,刘太平已十分怀疑你……我干的。”

  “你还知道刘太平。”

  “我懂蒙语,做事又尽力,不难了解到。我们也交过两次手了,你能明白我的能耐。”

  “我从不受人威胁。”

  李瑕道:“这并非威胁,而是在告诉你,杨公于我有价值,你放走我们,值的……”

  第三百七十二章 闲王

  张柔策马进了开封城。

  他此次来是接受钩考局的询问,但却未带任何账目,只带了五百精锐,个个盔甲齐整,跨着高头大马,威风凛凛。

  这些兵士,便是他对阿蓝答儿的回答……

  入城之前,大部分兵卒驻扎在城外,张柔领着护卫直奔阿蓝答儿的临时驻地。

  一方面,他对钩考之事极为忧虑,因这对他治下之地亦是一场大浩劫;另一方面,他鄙视阿蓝答儿。

  因张柔是从地方豪雄一路杀到这个位置的,战功赫赫。反观阿蓝答儿是什么货色,蒙哥汗身边的近侍,只掌管过宫廷、帑藏之事。放在汉家朝廷里说,这就是个“佞臣”。

  彼此相见,阿蓝答儿端坐上座,扫视着那披着一身盔甲的张柔,也不请他坐,眼神中带着猎人看猛兽的目光。

  有忌惮,也想要猎杀……

  “我听闻,金莲川幕府的郝经,是你引荐给忽必烈的。”

  张柔不悦,道:“你好大胆子,敢直呼大王名讳。”

  阿蓝答儿目光一凝,也惊讶于张柔的刚烈。

  他只知张柔这名字是“柔软”之意,却不知张柔字“德刚”,其人性格与字更合。

  史天泽尚且不敢在他面前如此顶撞。论资历,张柔还逊于史天泽,敢这般正面冲突只有一个理由——张柔已完全归附忽必烈了。

  “不敢?”阿蓝答儿重重将手里的奶茶放下,道:“我告诉你,大汗之所以派我来钩考,忽必烈已犯一百二十余条大罪。称大王?我来,代表的是大汗的意思,你们到底懂不懂什么是君主,什么是兄长?!”

  张柔气势依旧不弱,道:“大汗可有罢黜漠南王的王位?若没有,漠南王还是大蒙古国的宗王。”

  “宗王?黄金家族有这样的宗王吗?!他以汉人这种弱等民治理地方,成吉思汗的传承要不要?!躲在开平建城,不拼不杀便坐享富贵,所得钱财比连年征战的大汗还多,眼里还有没有大汗?!”

  阿蓝答儿已是毫不遮掩对忽必烈一系的敌意。

  已经捉了那么多人,这本就是一场对忽必烈的公然围剿。他完全不屑于像汉人那样去虚伪的、假惺惺的遮掩。

  他放肆宣泄着嫉妒与不满,倒要看看,忽必烈敢不敢反抗。

  那“弱等民”三字入耳,张柔巨怒,已握紧了拳头,额头上青筋暴起。

  但他没有什么大动作,只是一字一句道:“张某人灭金攻宋,战功赫赫,大汗金口玉言称赞为‘拔都’,不是什么‘弱民’。”

  “我管你弱不弱,我只问你,账目呢?你有没有帮助忽必烈,私吞大汗的钱粮?”

  “历年的账目都已送到开平城。”

  “张柔!你到底是大汗的臣子还是忽必烈的臣子?!”

  张柔掷地有声道:“我自是大汗的臣子。但大汗命漠南王总领汉地,我正是奉大汗之令,听从于漠南王,何错之有?”

  阿蓝答儿起身,道:“忽必烈很快就不是汉地总管了,你给我想清楚要怎么做……”

  ……

  “然后呢?”史天泽亲手给张柔倒了一杯酒。

  张柔叹息一声,道:“还能说什么?我是一路主帅,他这佞臣暂时还不敢动我。但漠南王若被罢黜,我早晚也要被清算。”

  “打算跟紧漠南王?”

  张柔“嗯”了一声,饮了一口闷酒。

  他与忽必烈走得更近,忽必烈的金莲川幕府之中许多谋士都是张柔引荐给忽必烈。换言之,他们有相同的政治主张。

  而史天泽则是忽必烈任命赵璧经略河南之后,被蒙哥派来与赵璧共事的。

  “你还有退路,我没有。”张柔道:“我知道你想打听什么。”

  他揣着酒杯,沉吟了一会,犹豫要不要说,最后还是说了出来。

  “不久前,陵川先生传口信于我,告诉我漠南王打算带着王府所有家眷,回哈拉和林闲居了。”

  史天泽一愣,惊道:“这是何意?”

  张柔苦笑道:“你比我聪明,还能看不出?”

  “漠南王这是要……从此闲居了?”

  “交权。兵权、财权,全都放手。”

  史天泽道:“如此,你竟还敢当面顶撞阿蓝答儿?”

  “漠南王成了闲王,大汗也许可消除对他的猜疑,那钩考一事或可消停。但等漠南王到达哈拉和林,大汗的旨意下来,至少还有两个月。这两个月里,阿蓝答儿必要更丧心病狂地迫害汉臣……”张柔道:“我若不强硬些,他便要觉得我是好欺的。”

  “张兄,你与我说句实话,漠南王到底是何心思?真放手了?”

  张柔放下酒杯,迟疑着,最后道:“我也不知,可还能如何呢?谁敢反抗大汗的意志?”

  史天泽心中无比失望。

  他期待着忽必烈能像个男人一样与蒙哥摆明旗鼓,结果等了张柔数日,得到的却是这样一个消息。

  放弃多年来经营的一切,携家带口去向兄长服软?

  真他娘的窝囊。

  史天泽举杯饮了一大口酒,只觉心中的野心又浇灭了不少。

  有些后悔救出杨果,还因此被蒙哥多猜疑了一分。

  但事到如今,后悔也无用了,就当是继续观望一个结果吧。

  “张兄,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张柔道:“目前时局,该是众人须你相帮,你竟还有事要我做?”

  “河南经略府参议杨果杨正卿,不久前被捉了,他那人,你也了解……”

  张柔眯了眯眼,淡淡道:“我了解,李璮之辈不足与谋。”

  许多事,仅这一句话也就够了。

  史天泽道:“我想将杨果调任到寿州。寿州是你的地盘,提前与你打个招呼。”

  “你疯了?这种时候将他调到边境?要送走他?出了疏漏还不杀,觉得大汗是有多信任你?”

  史天泽苦笑,没有马上回答,往后倚了倚,靠在椅靠上,望着亭外的风景。

  张柔并不急着追问,他巴不得史天泽放弃这个想法。

  但最后史天泽还是叹道:“我只能这么做。”

  “为何?”

  “被逼无奈。”

  “杨果拿了你什么把柄?杀了便是了。”

  史天泽道:“没这么简单……此事你想知道?”

  张柔犹豫了一下。

  这在这一瞬间的犹豫,史天泽拍了拍膝盖,道:“李瑕又回开封了。”

  听到这个名字,张柔眼中有惊讶也有怒意。

  他再次想到,张家有把柄就在李瑕手上……五郎说的不错,当时不杀掉李瑕,必有后患。

  “这小畜牲还敢来?”

  “嗯。”史天泽道:“说来可笑,我一封疆大吏,被一少年人逼迫至此地步,你只怕不信。”

  “信。”张柔闷声闷气道。

  “拿他没办法了,尽快人送出去。”

  “不试试别的方法?”

  “你家五郎与他交过手,结果呢?眼下这关头不必试了,夜长梦多。”

  “杨果可以到寿州上任,但你尽快找到你家二郎吧……”张柔道:“因为,若让我撞见李瑕,我必杀他。”

  ……

  “知县,查出来了,今日进城的是世侯张家的人马。”姜饭走进了城内的一间破屋,低声禀报道:“那批人之后又去找了史天泽。”

  李瑕转过头,借着昏暗的光线看去,见到的是个颇丑的妇人。

  “怎么扮成这样?”

  姜饭羞涩地挠了挠头,头上的劣质珠花乱颤,道:“谷七长得秀气,混进了城中一家青楼当仆妇,我在他那躲几日,到时再换个身份。”

  “你不像,太容易被认出来了。”

  “不会啊。”姜饭道:“小人今日打探了刘太平家里许多事情,刘太平有个族弟家里招仆役,老钟、老万三个人混进去了。小人是残废,不好去,但扮成这样联络走动也方便。”

  他说完,又补了一句。

  “这城里乱,若长得太漂亮反而危险,小人虽丑,但安全。”

  “也有道理。”李瑕道:“想办法把史樟藏到刘家,史天泽若要搜,唯钩考局的人他不敢搜。”

  “是。”

  “和我说说刘忠直今日的动向。”

  “好咧,他也在查史樟的下落……”

  李瑕想了想,又道:“过几日,杨公应该会南下去寿州。我会先他们一步、沿途观察。你留在开封,若有变故,砍下史樟一只手送去史家。”

  姜饭道:“明白,史天泽若敢使诈,让他儿子跟我一样。”

  “嗯,等收到我的消息,便放了史樟,你们自回庆符县。”

  “那万一他们对知县动手呢?”

  “我不会给他们机会。到了寿州,贾相公接应的人也就到了,没太大危险。”

  “嘿,这趟路知县可熟。”

  “去吧,脸上粉再补一补,胡茬冒出来了。”

  姜饭摸着脸,低着头往外走去,断臂藏在袖子里,袖口处一条帕子晃啊晃……

  李瑕继续对着一面铜镜粘胡子。

  半个时辰之后,一名仪表堂堂的中年书生从破屋中踱步而出,步姿稳当……

  第三百七十三章 是谁

  开封城西,大武东巷有间刘宅,是刘太平一个族弟的宅院,占地广阔,阡陌相连。

  刘太平、刘忠直叔侄在长安城各自建了府邸,到开封来只为钩考,因此借住在大武东巷刘宅。

  这日刘忠直从侧门出来,走了一会,忽见到有人拉着板车正在西边巷子里走,旁边还陪着个妇人……

  那妇人虽穿着粗布衣裳,身材却高挑,走起路来一扭一扭,随着手里晃动的帕子,香气远远传来。

  “良家大娘子,陪着她干苦力的丈夫出门呢。”刘忠直眯了眯眼,“有点骚气。”

  他身后几个属下会意,正要上前,那高挑妇人似觉察到什么,已转过头来。

  刘忠直皱了皱眉,面露嫌弃之色。

  “别多事了,去眷园。”

  他语气冷淡了几分,转身就走。

  ……

  姜饭轻哼一声,钩子上挂的香帕一挥,自领着那拉板车的汉子拐过巷子,走了好一会,才到一个小门边。

  他眉毛一挑,拉车的汉子自上前叩门。

  “送菜来了。”

  立刻有人开了门。

  “把菜扛进来。”

  “好咧,这地方真大,绕一圈可得好半天……”

  小门被关上,几人说话的声音压得极低。

  “没问题吧?”姜饭道:“我方才见到刘忠直了,他住哪?”

  “放心,他住南边那片院子,远着呢。我与老钟管着猪圈,单独一片院子,管事的被我们拿了把柄,其他几个仆役也收买了。”

  “人藏到哪里?”

  “就猪圈里,我们已挖了个坑,人放里面,上面茅草盖着就行。二十多头猪围着,没人能看到,喂养也方便,不会饿死了。”

  “别被猪踩死了。”

  “放心,我们看着呢。”

  “记得多给他用药,万一醒了大喊。”

  “嘴巴堵死了,再哼唧旁人也只当是猪叫。刘家人才不会来这又脏又臭的地方。”

  “别大意,给我谨慎些……”

  ……

  刘忠直再次来到了眷园,为了查找史樟失踪的线索,却是一无所获。

  “史樟到底被绑到了何处?”他喃喃道。

  眷园中今已无人唱曲,站在大门处沉思了一会,刘忠直忽见两个少年书生走过。

  他眉头一皱,领人跟了上去,才走到这两个书生背后,听着他们的谈话,刘忠直却又抬了抬手,止住了手下人的动作。

  其中一个书生他是认得的,乃洛阳名士宋道的子侄;另一个书生矮胖,断不可能是李瑕了。

  “白先生真的到开封了?”

  “不骗宋兄,昨日我亲眼看到他来这眷园想要听曲辞,可惜眷园没人唱戏,他便到那边的酒馆喝了壶酒。如今城中酒楼渐少,也许他还会来。”

  “你竟识得白先生?”

  “前年在东平听遗山先生讲学,他随侍遗山先生左右,有幸见过一面。”

  “我真心佩服他。去岁不是来了个南面细作吗?写了半阙《天净沙》,‘枯藤老树昏鸦’,引得北方文士纷纷补填,但唯有白先生另写了一整首秋词,绝不输南人。”

  “那南人所作不过残句,白先生却是整首,自是更高明些。”

  两个书生边走边说着这些,不一会儿到了一间破旧的小酒馆前。

  “就是这了,啊,白先生果然又来了这边,看到了吗?”

  跟在身后的刘忠直听到这里,已明白这两个书生说的是何人……白朴。

  白朴出身金国官宦之家,其父名叫白华,官至枢密院判,与元好问乃是世交。

  金国国灭时,白家遭了大难,元好问收养了年幼的白朴,教他诗书,悉心培养,使他成北地名气显著的大才子。

  刘忠直想了想,令下属们候在酒馆外面,他独自进去,正见两个书生在与一个中年男子说话。

  “白先生,我早便听过你的《唐明皇秋夜梧桐雨》了,‘天那!一个汉明妃远把单于嫁,止不过泣西风泪湿胡笳。’”

  “你唱得不错。”白朴道。

  白朴侧对着酒馆入门处,只能看到一个侧脸,神情有些苦态,紧皱着眉,留着三络长须,但还是气度不凡,光采照人。

  他说话带着些河北口音,拈着酒杯,开口接着后面的唱词唱了一句。

  “几曾见六军厮践踏,将一个尸首卧黄沙?”

  “好!竟能亲耳听到白先生……”

  刘忠直已走上前,将一枚银符在桌上一摆,道:“两位小郎君,容我与白先生聊几句。”

  那两个小书生一见,神色一变,连忙施了礼,匆匆跑开。

  “刘忠直,字正本,忝居行省经历官,家叔乃行省参政知事。”刘忠直笑了笑,拾起银符,在白朴对面坐下。

  “我亦久闻白先生大名,今日终于有幸相见。”

  白朴道:“刘经历找在下有事?”

  “我虽俗人,偶尔也读些诗词。听说白先生去岁作了首《天净沙》,可是应和了那‘枯藤老树昏鸦’之残句?”

  “是。”

  刘忠直文才平庸,虽听说过白朴的词,却背不下来,问道:“白先生可否再为我念一遍?”

  “孤村落日残霞,轻烟老树寒鸦,一点飞鸿影下。青山绿水,白草红叶黄花。”

  “好词啊。”刘忠直抚掌道:“写秋,而全文无一个秋字,比那李瑕高明。”

  白朴道:“未见李瑕那首词之全貌,如何知其有无‘秋’字?”

  “先生认识李瑕?”

  “只是听说过。”

  刘忠直眯了眯眼,带着意味深长的笑意,悠悠道:“先生应和李瑕之残句,可是与之神交已久?”

  白朴竟也直率,道:“不,去岁写词,只是不服气而已。如今,我在找他。”

  “哦?”刘忠直大为诧异,问道:“先生在找李瑕?知道他又回开封了?”

  “史家二郎被劫了。”白朴道:“此事之幕后指使者该是李瑕。”

  刘忠直神色凝重了些,问道:“你为何会知道?”

  “听史帅说的,家父正在史帅幕府。”白朴道:“我与二郎亦是好友,皆喜杂剧曲辞。”

  “先生贵庚?”

  “三十又一。”

  “那是忘年交啊。”刘忠直道:“先生平日重养生?”

  “练些五禽戏。”白朴自斟了一杯酒喝,道:“刘经历如此盘问于我,莫非怀疑我暗通赵宋细作?”

  “绝无此意。”

  白朴道:“家父之生平过往,不知刘经历可听说过?”

  “听说过一点,但不知具体详情。”刘忠直招过店家上了一壶酒,又转向白朴道:“愿闻其详。”

  “家父原是金国重臣。二十余年前,金国国灭,彼时家父确实投奔了赵宋,当了宋朝均州的提鲁官。”

  “此事我知道。”刘忠直道:“但不知令尊何以又归顺大蒙古国?”

  “当时,金国的河南总管范用吉联络了赵宋大将孟珙,欲入宋投降,孟珙大喜过望,上书宋廷。但宋廷恐孟珙因此事而实力大涨,以‘叛服不常’为由,拒绝了范用吉的投降。

  孟珙自知受朝廷猜忌,心灰意冷,叹息‘三十年收拾中原,今志不可申矣’,主动上表请辞,不久病逝。范用吉于是率兵劫掳宋朝均州,将钱粮送于蒙古国归降。”

  听到这里,刘忠直咧嘴一笑,显得极为不屑。

  “哈,赵宋一惯如此,窝囊到令人作呕。孟珙算是运气好,没死于莫须有之罪。”

  白朴微微讥笑,眼中亦有鄙夷之色。

  “见赵宋如此,家父失望透顶,遂跟随范用吉、以及金朝的亡命大臣们北归,投于史帅门下。”

  刘忠直问道:“但我听说,白先生是被遗山先生抚养长大的?”

  “是,一直到家父归蒙之后,元伯父便送我至真定,让我们父子团圆。元伯父待我恩重如山啊。”白朴低声吟道:“顾我真成丧家犬,赖君曾护落窠儿……”

  刘忠直拿起刚上的酒壶,给白朴倒了一杯。

  “我听说当时先生作了一首《满庭芳》,传为北方文坛佳话。”

  “那年我不过十余岁,才疏词拙,让刘经历见笑了。”

  白朴接过酒杯,仰头饮了一口,他感受到刘忠直的目光,于是开口念了那首小词。

  “光禄他台,将军楼阁,十年一梦中间。短衣匹马,重见镇州山。内翰当年醉墨,纱笼支高阔依然。今何日,灯前儿女,飘荡喜生还。”

  “好词,当浮一大白。”刘忠直举了举酒杯,又问道:“先生如此高才,为何不入仕?”

  “史帅曾举荐过我,但我推拒了。”

  白朴说话时始终看着刘忠直的眼,开口竟是道:“因蒙人残暴掠夺,杀伐太重。我无意入仕。”

  刘忠直一愣,手里的酒洒了满桌。

  白朴问道:“刘经历可要因这句话捉拿我?”

  “哈哈,断不可能,断不可能……大蒙古国从不因言兴罪,只是……”

  白朴自嘲一笑,道:“刘经历放心。方才我也说了我对赵宋的看法,那偏安一隅的赵氏,我深鄙之……绝无投降赵宋之可能。”

  “这是自然。”刘忠直神色终于舒展开来,问道:“但先生受史帅恩惠,又与二郎交好,打算找到二郎?”

  “不错。”

  “先生在此饮酒是为何?”

  白朴道:“昨日,张帅进了开封城。”

  “所以呢?”

  白朴举了举酒杯,以酒杯指了指店外。

  刘忠直转头看去,见到了远处的眷园门口,一个中年男子正在盘问门房。

  “那人叫‘靖节’,乃是张帅的妻侄。”

  “先生认为这事与二郎被劫一案有关联?可,是钩考局召张帅来的,靖节查此事也理所当然……”

  “如今开封城只许进不许出。”白朴道:“李瑕要出城,必须有人接应他出城。刘经历认为,这个人会是谁?”

  “是谁送李瑕出城?”刘忠直低声喃喃了一句,陷入了沉思……

  第三百七十四章 旧案

  “我查访了一圈,史二郎确实被人掳走了。但那队人却仿佛泥牛入海,无影无踪。要搜索到李瑕,只能先他一步料算他的去向……”

  靖节有些许郁闷,摊开地图,指点起来。

  “李瑕为杨果安排的路线是南下寿州,再渡过淮河到宋境淮右。可见淮河必有宋军为他接应。而之所以不走汉中,该是因为顾忌汪德臣。”

  张柔不悦,自语道:“他怕汪德臣,却不怕我?”

  “这……许是他料到了姑父会答应史帅让杨果到寿州上任。”

  “哼!”

  靖节苦笑道:“另外,史帅与阿蓝答儿说的是派杨果到我们的地盘任职,以此试探我们。”

  “派人来试探我们,结果这个人叛逃了,史天泽也不怕担干系。”张柔又冷哼了一声。

  “史家父子情深吧。此事对我们并无太大的坏处。”靖节道:“但李瑕还敢送上门来,这次必留下他。”

  张柔瞥了一眼他那兴致勃勃的神色,淡淡“嗯”了一声。

  捉拿李瑕这件事,他已经有些厌烦了。

  这就好比家里进了一只老鼠,又灵活又聪明,捉不到、药不死,而他还有许多重要的事情忙,岂有空闲天天捉老鼠?

  转念一想,李瑕比老鼠这祸害大得多,必须除掉。

  张柔这才打起精神,道:“从开封至寿州沿途,李瑕定会暗中随杨果而行。你先回亳州与五郎商议,把这小畜牲找出来。”

  “是。”靖节道:“此次我们一定尽力将……”

  “尽力?你们不必太尽力。”张柔竟是这般道了一句,又道:“此子擅用暗杀,你们注意安全。”

  “姑父……”

  张柔摆了摆手,道:“回亳州之后,加强府邸戒备,府中人如无必要,皆不得外出。”

  靖节应了,虽还未开始搜捕,已莫名感到有些受挫。

  他点了人手,往开封南门而去,在城门拿出张柔的信令,又被仔细搜查盘问了一番,好不容易才被放出城。

  快马奔了两个白天便到了亳州,靖节进城时天色刚刚暗下来,他立刻去找了张弘道。

  ……

  “表兄提前回来了?出了何事?”张弘道正俯案在桌前阅信,转头看了靖节一眼,面上已有忧色。

  “天色也晚了,你身子骨不好,怎又这般操劳。”

  “并未做甚公务。”张弘道摆了摆手,“是八郎的来信,他如今已回镇顺天路,前阵子,李璮给他去信了。”

  靖节坐上,道:“李璮四处联络,也太明目张胆了。”

  “他联络的人越多,汗廷越不敢轻易动各大世侯,随他去吧。”

  “八郎如何说的?”

  “他给李璮回信,劝其忠于汗廷。”

  靖节点点头,道:“也好,往后万一查起来,大汗也会明白张家的忠心。”

  “你还未说怎提前回来了?”

  靖节叹息一声,苦笑道:“此事,我亦不知该不该与你说……省得你再多费心?”

  “阿蓝答儿要逼迫父亲?”张弘道已皱了眉。

  “那倒不是……”

  靖节转头看去,只见张弘道的书房中挂着一副字画,上面写的是一首《山坡羊》。他知道张弘道是用它来激励自己,又或许是心底真对那“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有所触动。

  可见,张弘道并未放下李瑕之事。

  “李瑕到开封了。”靖节道:

  张弘道愣了一下,接着竟是咳了几声。

  “咳咳咳……李瑕……还敢回来?”

  “是啊,又在兴风作浪,这次招惹了史天泽。”靖节说起了开封城之事……

  张弘道听了,有些吃惊,但转念一想,他又觉得李瑕做出什么事都有可能。

  “看史天泽的意思,打算放杨果一家人到宋境,及早送走李瑕,草草了结。”

  “这就遂了那小子的意?”

  “史天泽并无大把柄在李瑕手中,无非也就是让杨果递了份情报。把杨果灭口或送走,于他而言虽有差别,但差得不算太大。”

  “但我们不同啊,我是真的动手杀了镇守官。”

  “所以,史天泽肯放过李瑕,我们却得杀了他。”

  张弘道无奈地叹了口气,道:“只想到要再次搜捕他,已经让人感到疲惫了。”

  “姑父说不必勉强。到时封锁道路、搜索杨果的队伍,若能找到李瑕,杀了便是。”

  “若找不到呢?真就让他又做成了这件事,大摇大摆地离开?”

  靖节反问道:“既然是找不到,那又能如何?”

  “先搜吧……”

  ……

  两日后,一队人马进入了亳州城。

  刘忠直坐在马车上,看向对座的中年文士,问道:“白先生为何怀疑李瑕北上是与张家联络?”

  白朴反问道:“刘经历莫不是认为李瑕是来找史家的?”

  刘忠直道:“史家确实比张家更值得怀疑。比如,李瑕才进开封当即便见了史二郎。”

  “他是为了掳走二郎啊。”白朴道:“我并非是为史家开脱。家父为史帅之幕僚,最清楚史帅对大汗的忠心。”

  “忠心。”刘忠直微微一笑。

  白朴道:“李瑕若与史家有所联络,有事只须派人传信便可,根本没必要到开封城,何况如今钩考如火如荼,只怕是想害史家惹上猜忌吧?之后,二郎消了刘经历的疑惑,李瑕见不能让钩考局与史家冲突,这才动手掳手二郎。”

  “不无这种可能。”刘忠直摸着下巴思索起来。

  “还有,去岁李瑕北上,张家为何让一个细作轻易过境?李瑕到了开封,依旧是张家在搜捕,史帅从未插手。结果闹得满城风雨,人却逃了,张五郎真就捉不到他?”

  “白先生莫非认为张家在暗中襄助李瑕?”

  白朴点点头,用手摸了摸唇上的须子,道:“岂不可疑?”

  刘忠直试探道:“或许……白先生是奉了史帅之命把罪责推给张家?”

  “我确实奉了史帅之命,调查二郎被掳之事,之后查到了张家。”白朴道:“至于刘经历作如何想……史帅还真不在乎。”

  “是吗?”

  “刘经历,是你要一路跟着我。”

  刘忠直被呛得说不出话来。

  但想到名士总有名士的风范,他也不在意这点奚落,赔笑道:“白先生说得不错。不过,对付这些大世侯,该讲证据,不能仅凭臆测。”

  “凡事先有臆测,顺着找下去方能有证据。”

  白朴又想去摸胡子,伸出手却是掀开车帘,向外看了一眼,似不经意地道:“还有一桩旧案不知刘经历可曾听说过?”

  “哪桩?”

  “去岁,镇守亳州的达鲁花赤额日敦巴日被杀了。”

  “堂堂一路镇守官被杀,自是听说过。”刘忠直道:“邸琮御下不严,出了叛乱,连累邸家被抄没,丢了世侯之位,全家充军。”

  白朴道:“邸琮镇守颖川多年,怎能连手下人都控制不住,闹出这么大的乱子?”

  刘忠直不由皱眉沉思起来。

  “白先生的意思是……此事或许是张家动的手?”

  “不好说。”白朴缓缓道:“但张家显然与李瑕有太多瓜葛,蹊跷。”

  刘忠直点点头,陷入了沉思。

  这汉地的世侯们各怀心思,乱象远远超过了他的预想。

  之前怀疑史天泽潜通赵宋细作,甚至传递情报,有窥探局势、心怀不忠之嫌。但这种暗地里的小动作在乱世中其实是习以为常之事。

  而张家若是真动手杀了镇守官,才叫叛乱……

  第三百七十五章 住处

  十月初八,立冬。

  亳州已下起了连绵的阴雨,天气寒冷起来。

  张弘道捧着一碗草根汤站在窗边喝着,听着妻子的絮絮私语……

  “这草根汤里是白芷、山苍子、地稔的树根。立冬嘛,没让下人动手,我亲手给你做的,与大姐儿挑了半晌的药材。”

  这日子算得上是平静安宁,但近来张弘道心中渐生波澜,兀自想着别的事情。

  直到听妻子说起了张文静,他才开口问道:“她近来如何?”

  “看着倒不像之前那般心事重重,但还是不肯出嫁。我真是不明白,父亲选的那几位名门子弟,许家、王家、郭家,哪个少年郎不是出类拔萃?如许家长子,年纪轻轻,已是苏门山学院的文魁……”

  张弘道捧着手里的茶碗,漫不经心地道:“出类拔萃?二十岁的文魁,看起来好像是前程远大。”

  “可不是吗?听说连姚公也赞许大郎‘肯自勉励、志趣端正’,往后……”

  “也就那样吧。”张弘道喃喃道,“平庸之辈,大姐儿看不上的。”

  “官人说什么?”

  “记住,依旧不能让大姐儿出门,她那些侍婢也看好了。我要让这后宅一只蚊子也不能进出。”

  “瞧你说的,立冬了,哪来的蚊子?”

  张弘道没回答,直了直疲惫的背脊,放下茶碗出了屋。

  自有婢子匆匆跑上来,给他披上轻裘,替他打着伞。他往常宽待下人,今日却是迈着大步,任她们狼狈追赶。

  “一边去,别管我。”

  “五郎,雨水……”

  张弘道已穿过小门,走了好一会才到前宅,又拐了两条长廊到了一间偏厅,推门进去。

  靖节正在地图前与人商议着什么。

  “怎又来了?说好了今日你不必过来。”

  “安不下心待着。”张弘道皱了皱眉,似乎不太舒服,径直问道:“找到他了?”

  “没有,半点痕迹也无。”靖节道:“明日姑父便会与杨果一道启程,先到亳州,再送杨果去寿州上任。但这几日沿途卡哨并未发现可疑人等。”

  “李瑕还在开封城里?”

  张弘道上前,接过一封封信报查看起来。

  靖节沉吟道:“也许打算等杨果动身了,他再离开开封?”

  “不无可能……你手里那封信报给我看看。”

  靖节有些犹豫,道:“你身子不适,我来处理便是。”

  “不是信不过你,是不安心啊。”张弘道已一把抢过他手中的信报。

  靖节无奈,见他已看了,只好道:“这次你莫太执着。”

  张弘道看着手里的信报,皱了皱眉,问道:“钩考局又派人来了?”

  “嗯。来的是刘忠直,刘太平的侄子,今日刚进城……”

  话到这里,已有仆役匆匆赶到门口,道:“郎君,有客求见,这是拜帖。”

  “这么快。”靖节道:“我去见他……”

  “这……来人是气派不小,且指名了要见五郎,说是有公务问询。”

  张弘道与靖节对视一眼,眼中浮起忌惮之色。

  ……

  “五郎身体欠佳?”刘忠直欠了欠身,带着嘘寒问暖的语气问道。

  张弘道温文尔雅地笑了笑,道:“劳刘经历挂怀,我有些旧疾,遇到这阴雨天气每每发作。”

  “可是去岁受的伤?”

  “有些伤是。”张弘道换了个话题,问道:“刘经历此来亳州可有住所?我为你安排……”

  “不必,不必。”刘忠直道:“不敢劳五郎费心。我听说,去岁邸家有部下叛乱,五郎与镇守官前往颖川平叛的路上遇袭了,因此受的伤?”

  张弘道眼中有道不易察觉的厉色一闪而过,苦笑道:“是,此事我已写了详细始末给河南经略府。”

  “但据我所知,邸琮并未叛乱,既是他部下生变,为何是你们先接触了叛军?”

  “那些人越境打粮。”张弘道神态自如,道:“对了,这事邸琮也已认罪了,刘经历未去问过他?”

  刘忠直叹道:“邸家这个下场……问不到喽。”

  “既然如此,刘经历是冲着我张家来的?”

  刘忠直一愣,没想到张弘道会这般直接,忙笑道:“哈哈,五郎言重了,不过是随口闲聊。”

  张弘道不像史樟。史樟会与刘忠直周旋,装模作样地演上一出;张弘道则没这个耐心,也没必要。

  “我只负责镇压叛乱,案子是经略府审的,刘经历自去查阅。”

  刘忠直脸上也挂不住了,冷冷道:“我随叔父南下钩考,张五郎不愿配合?”

  “好,配合。我在颖川见到了一人。名叫王荛,如今正在山东益都。”

  刘忠直又愣了愣,接下来的话却是问不出来了。

  山东益都,是李璮的地盘。李璮这些年取南宋四城自据,加固益都城防,储存粮草,截留盐课……如此种种,许多人都看出其不臣之心。

  刘忠直不敢捅这篓子,万一把李璮逼反了,坏了蒙哥急灭南宋的计划。莫说他一个小小经历,包括他叔父刘太平、甚至是阿蓝答儿都担不起。

  钩考局气焰嚣张不假,其实只敢对那些俯首听令的汉臣作威作福,真遇到这种敢起兵造反的,反而不敢招惹……

  ……

  “娘的,这狗屁世道。”

  张弘道送了客,终于忍不住骂了一句粗话。

  “李璮明目张胆、史天泽暗中窥探……这些人不去查,张家忠心耿耿,反受猜忌。”

  靖节皱了皱眉,道:“小人得志便是如此,司空见惯,没甚好气的。”

  “钩考局已对额日敦巴日之死起疑了啊。”

  “此案已经结了。”靖节道:“刘忠直再怀疑,没有证据,他什么也做不了。”

  张弘道摇了摇头,忧心忡忡。

  “可你别忘了,李瑕又回来了,这小子知道太多事。”

  “你当时说的不错啊,不杀李瑕,早晚必成大祸害。”靖节拍了拍张弘道的肩,苦笑着赞道:“先见之明。”

  “先见之明。”张弘道亦念叨了一句,满是自嘲与无奈……

  ……

  那边刘忠直出了张家,吩咐下属道:“找个地方安置下来。”

  “是。”

  刘忠直回到马车上,只见白朴还坐在那。

  “什么也没试探出来,姓张的嚣张得很。”

  白朴问道:“张家未给刘经历安排住所?”

  “不敢住。”刘忠直道:“去找新任的达鲁花赤。”

  “也好……”

  额日敦巴日死后,新任的达鲁花赤名叫“只不干”,只不干是蒙古宗室,是成吉思汗幼弟铁木格的儿子。

  窝阔台汗死时,太子贵由还在西征返回的路上,铁木格想要造反称汗,被贵由处死。次年贵由暴卒,第三皇后海迷失垂帘听政。三年后,蒙哥杀海迷失,称汗。

  只不干在这汗位之争中侥幸活了下来,等蒙哥称汗便宽恕了他。

  这人没什么能耐,一直只是闲着。之所以被派到河南来镇守,也就是地位够高,反正达鲁花赤要做的也就是吃喝卡要而已。

  刘忠直与白朴到了,只不干并未出来相见,仆从核验了刘忠直的身份,在镇守府外围寻了一处院子让他们暂住。

  至此,刘忠直才安心下来。无论张家多嚣张,至少不会有胆子敢到只不干的府邸来对他下手。

  “白先生,我们接下来如何做?张家怕是不好对付……”

  “对付张家?”白朴道:“我何时说过要对付张家?”

  刘忠直一愣,反问道:“不是白先生说的,张家很可能与额日敦巴日之死有关吗?”

  “这是我推测张家与李瑕有关的依据。”白朴道:“我既未入仕,元伯兄又一向与张家交好,我怎会对付世交?我之所以来,是探查李瑕下落,以期救回二郎。”

  刘忠直道:“若李瑕真与张家有勾结,我当然要查明。”

  “那是刘经历的事,看来你我所谋不同啊。”白朴抚须道。

  刘忠直愣了好一会,觉得还是要借助白朴的头脑,只好道:“先生查李瑕以救史二郎,我查李瑕则是为找到通宋之人。目的虽不同,却可相互帮衬。”

  “你莫与张家说我来了便好。”白朴抚须笑道:“总之,谢刘经历为我找了住处。”

  “一点小事,白先生太见外了……”

  第三百七十六章 故人来

  张柔并未在开封呆太久,阿蓝答儿虽有意将他留下审查,但塔察儿已出兵京湖,张柔也要随征。

  这种有兵权的大将,不是钩考局想动便能动的。即便真有大罪,也只能将证据送到汗廷由大汗处置……

  十月十一,张柔的车驾重归亳州。

  他去时不过是五百精骑,回来时却还多带了杨果一家老少百余人。

  张弘道站在阁楼上看着,眼睛始终眯着,神色凝重。

  待杨果一家子在小院安顿下来,他才转下阁楼,一路往书房而去。

  “见过父亲。孩儿看到了别院的情形,这是让杨果将全家带去寿州上任?只怕不合规矩。”

  “当然不合规矩,但这是史天泽办的,与我们何干?”张柔脱了盔甲,倚在躺椅上,喃喃道:“还是家里舒服啊。”

  张弘道忧心忡忡,又道:“到时若是杨果全家叛逃,史家真要担不小的干系,他……”

  “他被李瑕逼急了,但他总有办法转圜,哪怕送走杨果后称其是被宋人杀了。”张柔道:“我与杨果聊过,他不愿出仕赵宋,便是逃了,也打算隐居山林,风声传不到汗廷。不需你操史天泽的心。”

  “懒得管史家。”张弘道沉声道:“我只想早点把李瑕解决了。”

  “有线索吗?”

  “没有,城内有几个见过李瑕的人,我都已安排出去四处探查,但一直未见到他的身影。”

  张弘道声音很低,又道:“杨果家中有百余口人,李瑕是否藏在里面?”

  “我与史天泽盘查过不下十遍了。你若不放心,自己去查查。”

  张弘道苦笑道:“父亲与史帅都没查出来,想必李瑕并未藏身在杨果处……那不如这样,我们把杨果扣在亳州,早晚能引李瑕现身。”

  “我两日内便要启程攻宋,此事你安排吧。”张柔道:“但不能扣太久,否则万一李瑕杀了史樟,我们便得罪了史天泽。”

  “是,孩儿有分寸。”

  “你有分寸,但太执着了。”张柔道:“若实在捉不住就算了,放李瑕与杨果离开也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父亲,怎能……”

  “若是除不掉,就早些送走那祸害,免得事情越闹越大,尤其是这种时候。”

  “可是……”

  “别与我‘可是’,你能捉到李瑕当然好,但也须做好捉不到的准备。还有,别动杨果,把柄在别人手上,万不能搞得鱼死网破,对谁都没好处。”

  张弘道无奈,拱手应道:“是。”

  张柔有些无聊地躺倒,拉了柔软的皮袄盖在身上,道:“我小憩一会,你去吧。”

  ……

  “父亲竟是这态度。”

  “姑父是深思熟虑过的,拖得太久,让那祸害继续煽阴风点鬼火,抖落了我们的事不妥。再说了,万一大姐儿那边……”

  张弘道揉了揉额头,在靖节对面坐下来,苦笑了一声,道:“显赫门第,还怕这小子不成?”

  “杨果你要扣就扣些日子吧……还有一件事,我怕是瞒不了你。”

  “又有坏消息了?”

  靖节一边收拾着文书,一边说道:“刘忠直在查赤那之事,已查到了赤那与我们家的过节。”

  张弘道才靠在椅背上,闻言立刻又挺起身来,眼中满是诧异。

  “这么快?!”

  “嗯,此事太蹊跷了。”靖节的动作停了停,沉吟道:“据我打听到的情报看,刘忠直这人说不上废物,但只是平庸之辈。查起案子来竟能这般有的放矢?”

  张弘道神色一凝,问道:“表兄是说……有人在提点刘忠直?李瑕?”

  “你觉得呢?”

  “有可能,我们不是头一次与那小子打交道,他那人……”

  靖节也是神色郑重,道:“问题是,刘忠直暂住在只不干处。”

  张弘道思虑着,缓缓道:“这还只是我们的猜测,没有依据,但若我们的猜测是真的,那……李瑕也许已经算到了。”

  “算到了?”

  “不用猜就知道,我们若去只不干府上查刘忠直,李瑕必定要设法让我们与只不干、刘忠直冲突……真他娘的,小畜牲。”

  “去岁这小子还会刺杀。如今已懂得借势,不停挑拨各世侯与汗廷之前的矛盾。”靖节缓缓道:“手段厉害了许多啊。”

  张弘道讥道:“他就是叮着鸡蛋缝的那只苍蝇。”

  “但若不及早解决,这缝只怕要被他越叮越大了。”靖节道:“你还能把只不干也杀了不成。这位新任的鲁达花赤可是位宗室。”

  “想办法解决吧。”

  “是啊。”靖节包好一个小布袋,起身道:“我得去一趟鹿邑,把赤那之事的首尾再收拾一遍。”

  “鹿邑?”张弘道又是一惊。

  当时李瑕便是将赤那的人头带到鹿邑,在陈抟塔上乱抛,不少人都瞧见了。也是因此事,张弘道才决意杀了额日敦巴日。

  “刘忠直已经找到那了?”

  “嗯。”靖节道:“他今早已派了人过去。”

  “若李瑕真在刘忠直身边,必会误导刘忠直以为赤那是为我们所杀。”

  “我尽力遮掩吧。”靖节叹息了一声。

  “辛苦表兄了,我往只不干府上走一趟吧,试探一下。”

  靖节道:“你要小心,莫中了暗算。”

  “巴不得李瑕来刺杀我。”张弘道苦笑道:“否则只怕没机会捉他了……”

  话到这里,外面有动静传来,是个婢子的声音。

  “五郎。”

  “何事?”

  “大姐儿问五郎,近日汤药总不按时喝,可是出事了?”

  张弘道脸色微微一变,转头看向靖节,压低声音问道:“那丫头看出异常来了?”

  “多日不让她的人出府,怕是有所察觉。”靖节道:“我得走了,让姑父去稳稳她吧。”

  “嗯。”

  “还有,大姐儿若是出了事,姑父必要怪罪你……李瑕之事,我等尽力而为,实在不行,早些把杨果送走罢了。”

  “还不明白吗?他便是故意挑拨张家与汗廷,岂能轻易……”

  “我知道我知道,走了……”

  张弘道莫名感到挫败感更重。

  心中是极为不甘,办法似乎有千万条,但他发现,自己到现在还一次都没见过李瑕。

  ……

  周南、林叙正候在张家的大门外。

  他们是乔琚的好友,曾亲见过“杨慎”,这次又被张弘道召来辩认李瑕。

  当然,张家还有如张延雄等人也见过李瑕,但算起来人数必不多,要搜遍亳州城,这些人用起来就有些不足。

  好一会,张弘道终于出来。

  “累你们久等,家中有些事耽误了。”

  “五郎不必客气。”

  张弘道点点头,道:“随我去一趟镇守官的府邸吧,李瑕有可能藏身在那,你们注意辨认。”

  “是。”

  周南转头看去,见张弘道身边,除了有沈开带着一队护卫,还多了个贼眉鼠眼的矮小汉子,眼珠乱转。

  他不由奇怪,多看了对方一眼,只见那汉子脸上竟还带着刺黔,虽洗过,但还能看出是宋朝给重犯刺的印记……

  一行人很快上了马车。

  周南忍不住掀开车帘,继续看那贼眉鼠眼的汉子。

  “怎么了?”

  “五郎身边那位,是宋人?”

  “嗯。”张弘道点点头,“你不必管他,就是个偷儿。”

  “这时节,有宋人在五郎身边,会不会不妥?”

  “放心吧,他对我忠心耿耿。”

  周南这才安心,正要放下车帘,忽“咦”了一声。

  “何事?”

  “那是白兄,白朴白太素,他怎么来了亳州。”

  “白朴?”

  张弘道眼神中透出些许沉思,道:“那是遗山先生之弟子?我亦久闻他才名。既来了亳州,张家当好生款待,远疆领我过去吧……”

  第三百七十七章 真假

  那街边的落拓身影已转过巷子,张弘道令人停下马车,带着周南、林叙快步跟上去。

  “白兄,白兄……”

  走在巷中的男子回过头,望之三十出头,相貌清俊,举止隽雅。

  “远疆?安道?”

  “白兄好久不见……”周南快步上前,行礼道:“苏门山一别,已有五年了吧?”

  林叙亦上前道:“白兄又清减了许多。”

  白朴见到两位故友亦是欣喜,以诗回答道:“借问别来太瘦生,总为从前作诗苦。”

  周南、林叙会意,开怀大笑。

  这般稍叙了一会别情,周南方才引见道:“这位是张帅家的五郎。”

  张弘道上前,拱手笑道:“张弘道,字仲书。久闻白先生大名,今日终于得见。”

  “五郎有礼了……”

  两个序齿论辈,巧的是张弘道与白朴今年都是三十一岁,白朴年长两月,张弘道称之为“白兄”。

  如今北方文坛就这么大,公认的文坛宗主只一个元好问,地位最高的一群名儒是刑州学派,最好的书院则是姚枢的苏门山书院……北方读书人大体都脱不开这些关系。

  张弘道、周南、林叙、乔琚等人幼时在张家学馆随郝经读书,之后周南、林叙又去了苏门山。张柔也曾聘请过元好问指点过家中子弟。

  因此,张弘道与白朴虽是初见,却有太多共同熟悉的亲友。

  “遗山先生身体可好?”

  “伯父年岁老迈,只怕……”

  白朴说着,脸上浮起深深的忧虑与不舍,摇了摇头,叹道:“伯父近来思念旧友,我此番出门便是到各地带口信,方才去见过太宁先生、汉江先生。”

  听闻元好问身子不好,张弘道也有些低落,宽慰了几句。

  “不仅是太宁先生、汉江先生,张家也该有人去探望遗山先生才是,可惜家父马上要出征了。”

  “五郎不必费心,伯父只是有书稿想要托付各位先生而已。”

  “对了,令尊可还好?这次钩考没牵连到他吧?”

  白朴道:“不久前传了家书,托史帅庇护,家父暂时还安稳。”

  提到元好问,白朴有深深的感恩之情与悲惋之色。而提到白华,他反而没那么关切。

  张弘道看在眼里,还是问道:“白兄可知史家近况?”

  白朴苦笑道:“不知,我近年一直在伯父左右。”

  “白兄未听说过史家二郎之事?”

  “他排出了新曲?”

  “那倒不是。”张弘道微微舒展了眉头,也不再多说此事,笑道:“白兄,我们坐下聊聊可好?”

  “五郎有事相询?”

  “算是吧。”张弘道指了指路边的茶铺,一行人便过去坐下。

  白朴显然因元好问的身体忧虑,神色低落,没心思饮茶。

  “我听闻,白兄去岁做了一首《天净沙》?”

  “因两句残句有感而作。”白朴道:“实话与五郎言,彼时有些意气之争,我已后悔矣。”

  “如此说来,白兄听说过李瑕其人了?”

  白朴点点头,道:“听闻过其人事迹。”

  张弘道沉吟片刻,又问道:“李瑕身边有一人,名为韩承绪,其子名韩祈安,娶的是……”

  “我知道。”白朴道:“以宁兄娶了阿鸾姐。”

  “白兄认识元氏?”

  “阿鸾姐自幼失怙,是伯父一手抚养长大。伯父视为我亲子,视她为亲女。”

  “白兄果然认识韩祈安?”

  “他们成亲时见过一次,那年我还是垂髫小童,而他们正当韶华。”

  张弘道并不意外,又问道:“之后呢?白兄与韩家还有联络?”

  “如何联络?”白朴苦笑道:“金末大乱,家父不在京城、我幸得伯父相救,白家仅我父子二人得以生还,满门尽数罹难。韩家亦是凄惨,失落于战乱之中。从此断了音讯。”

  张弘道道:“但后来遗山先生得耶律楚材保全,近年白兄亦是才名渐起。日子既好过了,韩家人就没回来寻你们?”

  “听闻他们被掳到了宋朝,怕轻易不得回。”

  “白兄还知道什么?”

  “旁的便不知了,五郎想打听何事?”

  张弘道叹息一声,道:“不过有感而发罢了。我有位族叔前阵子叛逃到了宋朝……世乱至此,有时一家人也不得不为不同的朝廷效力,让人唏嘘啊。”

  “是啊,故而我与伯父皆未出仕。”

  张弘道摸清了白朴的底,不再多问,道:“这样吧,若我找到了韩祈安,带他去见遗山先生如何?”

  “那便多谢五郎了。”白朴忙起身行了一礼,道:“伯父近来正思念亲朋,若能见到以宁兄和阿鸾姐,也是大好事。”

  张弘道深深看了白朴一会,见他神色坦然,心中最后那点疑虑尽消。

  “我还有事,晚些再来拜会白兄,对了,不知白兄在何处下榻?”

  白朴抬手一指,道:“不远,就在前面的云岫客栈……”

  ……

  这日晚间,刘忠直推开屋门,忙不迭便问道:“白先生,你今日见了张弘道?”

  “嗯?”

  刘忠直笑了笑,道:“还想瞒我,我都听说了,你午间在路上与他偶遇了。”

  “张弘道告诉你的?”

  “他岂能告诉我?”刘直忠道:“今日你出门时,他来了镇守府,手底下有几人到处乱瞄,也不知在打探什么,似乎是想栽赃我与李瑕有勾结。”

  “刘经历与李瑕有勾结?”

  “可笑吧?简直是指鹿为马。”刘直忠在白朴对面坐下,道:“等张弘道离开,我便派人暗中跟着他们。张家人警觉,不好跟踪,但其中有两个书生没太大戒心,我的人听到他们说话了。”

  “哦?说的什么?”

  “还说什么,他们见到你,一路商量着要邀你赴宴,谈论诗词歌赋。”

  “哦。”

  白朴眼中有思虑之色一闪而过。

  刘忠直忽然想到一事,问道:“对了,听说元好问……不,遗山先生时日无多了,之前你怎未提过?”

  白朴叹道:“一边是生父有麻烦,一边是养父老迈,又能如何呢?”

  “是啊,世事总难两全。”刘忠直也颇为感慨,“谁活得容易?你知道吧,我娶了个蒙古女人,长得一言难尽,我却还要日夜侍奉她……唉,我年少时,邻家有个姑娘对我有意,可惜可叹呐。”

  白朴根本不搭理他这茬,问道:“刘经历可找到李瑕了?”

  “没有。”

  “没在张柔的队伍里?”

  刘忠直皱了皱眉,道:“张柔这次归来,还有新任的寿州知事杨果同行。杨果本是参议,这边被贬到寿州,却还带了一家老小上任,上百号人,我难以排查。”

  白朴道:“那李瑕很可能混在其中了?”

  “白先生是这般认为的?”

  “否则张柔急于出征,为何会带这许多人口拖慢行程。岂不有可能是为了藏匿李瑕?”

  刘忠直点头不已,沉吟道:“太可疑了啊。”

  白朴似有些忧虑,走到窗边负手看着窗外的景色,问道:“派去鹿邑的人何时能回来?”

  不经意间,他的语气仿佛是刘忠直的上司。

  “后日。”

  “太慢了,到时也许李瑕已逃出亳州。”

  刘忠直问道:“那怎么办?”

  白朴沉吟道:“刘经历不妨去试探张弘道一番,说出你的推测,试探他的反应,如何?”

  “我的推测?我有何推测?”

  刘忠直有些为难,皱了皱眉,缓缓道:“张家有不臣之心,遂与赵宋联络。赵宋遣李瑕北上,至亳州,此事被额日敦巴日查觉,于是张弘道杀了额日敦巴日?”

  白朴道:“额日敦巴日是如何查觉的?”

  “我如何知道?”

  “赤那?”白朴似在思考,更似在提醒。

  “赤那?”

  白朴道:“我今日出门暗访,听闻赤那一直对张家女有意……那会不会是这样?赤那在追求张家女之时,发现了张家与赵宋细作联络。”

  “于是张家杀了赤那?因此与额日敦巴日结下死仇?”

  白朴道:“想必鹿邑的消息一回来便能印证此事。对了,我还在城内听闻张家有几个得力下属也在去岁死了,乔琚、范渊,他们皆与赤那有冲突……”

  刘忠直恍然大悟,道:“有了这些细节,我们的推测很可能是真的。那试探张弘道是否会吓坏了他?”

  “与其对付张家,不如只捉住李瑕。”

  “这是何意?”

  白朴背对着他,道:“与张弘道做个交易,告诉他‘你所做所为我已知晓,你交出李瑕,我替你隐瞒’,如此,张家免了一场大祸,刘经历立了一场大功,皆能相安无事,岂不美哉?”

  刘忠直抚掌而笑。

  “好你个白朴,为帮史家救人,又要保全张家,竟想出这般一个主意?”

  白朴道:“也是在帮刘经历立功,三全其美,不是吗?”

  刘忠直哈哈大笑,道:“但我却觉得你从头到尾都算好了的,把我也算计在里面,哈哈哈。”

  白朴没回头,漫不经心道了一句。

  “确实,我算计了刘经历……”

  第三百七十八章 交易

  长谈了一夜,次日刘忠直起来,发现白朴竟已不在了,随身的物品也收拾干净,不知去了何处。

  “人呢?”

  “白先生似乎昨夜便离开了。”

  “你这个傻货,怎不跟着?”

  “这……经历交代过,要尊重白先生,当时小人还以为他只是出去散散步……”

  “蠢材。有大半夜散步的吗?”

  虽然不悦,但刘忠直想了想也明白过来,白朴是达成目的才走的。

  找到了张家的把柄,逼张家交出李瑕,把李瑕押到开封,审一审问出史樟的下落……白朴为的不就是这个吗?

  且元好问与张柔有交情,白朴显然不愿露面得罪张家,此时离开,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

  “呵,书生。还想着面面俱到,等我拿到李瑕,要审什么还不是我说的算。”

  刘忠直心想着这些,派人去给张弘道下了一封拜帖,约其在宋汤河畔的香阳楼见面。

  他决定听白朴的建议,与张家做个交易,各取所需,其乐融融。

  之所以不约张柔,因刘忠直这小官还够不上对方,也怵张柔这个百战大将;而之所以不去张家,也是因为心里发怵……

  这般一想,做个交易也蛮好的,既能立功,又不至于把张家得罪死。

  ……

  张柔已准备先出城点兵,明日才能拔营随塔察儿攻宋。

  张家正一片忙碌,大堂上,张家子弟女儿纷纷向张柔请安、告别。

  “都滚开!老子忙得很。”

  张柔喝骂了一句,披好甲胄,转头一看,幼女张文婉正可怜巴巴地站在那。

  “二姐儿又怎么了?”

  “好烦啊。”张文婉鼓着腮帮子道:“一天天的,整个府里全给堵着,我想让桃儿出去给我买东西都不行。”

  张柔收起那威风凛凛的神色,赔笑道:“这不打仗了吗,打完仗就好。”

  “那五哥怎就能天天出门?”

  张文婉名字文婉,人却一点都不文婉,开口就是没完没了。

  “我的手炉坏了,府里的手炉都难看死了,我才不爱用。天又冷了,五哥分明是想冻死我。还有还有,不是要我学着做女红吗?样式都太丑啦,我想出门寻漂亮的样式……”

  “好了好了。五郎,你也管得太宽。二姐儿要什么,你亲自去给她挑。”

  张柔无非是到老了喜欢天伦之乐,愿与女儿、孙子们多说话,但其实没工夫管这些琐事,随口说着便大步往外走去。

  走了几步,他又回过头,看向安安静静站在那的张文静。

  “大姐儿?”

  “嗯?父亲?”

  “你就没话对为父说?”

  “女儿祝父亲旗开得胜。”

  “高兴点,回来再说吧。”

  张柔脚步顿了顿,出了大堂。

  他一路穿过府院,兀自嘟囔了一句。

  “旗开得胜个屁,塔察儿才夺了漠南王的兵权就敢攻宋,蠢材一个……”

  那边大堂里张文婉十分得意,冲张弘道做了个鬼脸,道:“哼,五哥你可听到了,父亲让你亲自给我挑东西,我今天要派五个婢子出门,五个。”

  “你真是烦。”

  张弘道轻骂一声,随口让妻子将这点小事安排了,又嘱咐哪怕只放后宅几个婢子出门,也一定派护卫看好了……

  话说到一半,前院已有下人来禀报道:“五郎,有拜帖。”

  “哇。”张文婉道:“五哥你可真是……那么多成年的兄长,就你没个官职,却一天到晚比父亲还忙呢。”

  “你可闭嘴吧,小丫头片子嘴叭叭叭的。”

  “我偏不闭嘴,你有本事再关着我,我要回保州老宅找六哥……”

  张弘道脸上带着丝许嫌弃的笑意,手里已接过那拜帖,却是皱了皱眉。

  “我出门一趟。”

  “喂,五哥你……”

  “有事找你嫂子。”

  张弘道已转身向外走去,出堂时他转头看了张文静一眼。

  只见张文静依旧娴静地站在那,波澜不惊,仿佛什么都没想……

  ……

  “五郎,怎么了?”

  沈开见张弘道出来,快步迎上前。

  张弘道丢过手里的拜帖,道:“刘忠直邀我去香阳楼,他查到什么了?”

  沈开道:“没发现他的人去了什么关键之处。”

  “那你查到他什么了?”

  沈开压低声音道:“我收买了刘忠直身边一个亲信,花了……”

  “花了多少无所谓,说事。”

  “那亲信说,刘忠直身边有个中年男子,称作‘白先生’,从开封与刘忠直一道来亳州的,每日与刘忠直嘀嘀咕咕,会不会是他一直在提醒刘忠直?”

  “白先生?”张弘道诧道:“我昨日并未见到刘忠直身边有带幕僚。”

  “那白先生昨日早早便出门了,但不知去了何处,没查到。”

  张弘道皱了皱眉,问道:“这人相貌如何?”

  “三络长须,相貌俊朗,一看就是名士。”

  “名士?你见到了?”

  “没见到,昨夜便不知了去向。”

  张弘道眉头皱得更深了,喃喃自语道:“白朴?随刘忠直南下?李瑕通过韩家的关系联络到了白朴?不应该啊,以白朴的为人,绝不肯参与到这等勾心斗角之事……另有其人吗?”

  “五郎?”

  “安排一下,我去见刘忠直。”

  “是……”

  ……

  宋汤河畔,丹华楼。

  周南与林叙执起酒杯。

  “我等敬白兄一杯。”

  “劳你们破费,菜太多了,可否分几道给那些人?”白朴没有举杯,而是抬手指了指街边的几个难民。

  周南、林叙对视一眼,皆有些惭愧,连忙招过店家,撤下几道菜肴,又拿钱让人多蒸些馍馍拿去分发。

  “是因白兄来,难得开宴,平常我与远疆断不至于铺张。”

  白朴点点头,道:“那就好,生民多难,大鱼大肉,于心不忍。”

  也是因为菜实在太多,否则他也不愿在友人面前矫情。

  “白兄有大才,又有济民之心,为何不出仕任官?”

  面对这个问题,白朴只是摇了摇头,喃喃道:“千古神州,一旦陆沉,几回饮恨吞声哭?”

  没有太直白的回答,但周南、林叙已明白,白朴不愿仕蒙、只愿作金国遗民的决心,纷纷叹息一声。

  究其根由,白朴年少时曾亲眼看到母亲与家人们惨死战祸,对蒙军恨之入骨。这点,他与他父亲白华不同。

  “但我听说,前些年史帅举荐了白兄。”

  白朴道:“我拂了史帅厚爱,当时也无颜在真定居留,近年亦不敢去开封见父亲,只好与伯父漂泊为家。”

  “也好,如今钩考之祸愈演愈烈……”

  “不谈政事如何?”白朴摆了摆手,道:“若是谈论歌赋文章,山川美景,我们大可欢聚,若是劝我入仕,两位不必破费设宴。”

  “哈哈,好好,不谈政事,不谈……”

  ……

  与丹华楼相距不远处的香阳楼上,张弘道正与刘忠直对座而谈。

  桌上仅有两道小菜,两人都没伸筷子去夹,甚至酒也没倒。

  “……所以,赤那一死,张家与额日敦巴日结下了血海深仇,是吗?”

  刘忠直说到这里,一副智珠在握的模样。

  张弘道脸色则已完全阴沉下来,道:“你是如何臆测出这些的?”

  刘忠直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你可有想过,是李瑕在误导你?”

  “哈?五郎太可笑了,当我是傻子、能轻易糊弄吗?”刘忠直盯着张弘道的眼,缓缓问道:“五郎只须回答我,你是否杀了额日敦巴日?”

  “到底是谁在陷害我?!”

  “五郎莫生气,且冷静。”刘忠直道:“放心,今日你我所言,出你口,入我耳,绝无旁人知晓。”

  “我告诉你,你被李瑕骗了,他在挑拨张家与汗廷的关系。”

  “不,这是我自己查出来的。五郎还不肯认帐?”

  “我没做过,你要我如何认?”

  “哈?你没做过?”刘忠直道:“根本就不是李瑕在误导我……这般说吧,五郎昨日见到了白朴?”

  “白朴?”

  “不错,连你张家的旧友都做出了这样的推测。”

  刘忠直才不管白朴交代过不要出卖他,只要能逼张弘道承认,还管这些?

  “五郎啊,你自以为做的天衣无缝,但聪明人都已经看出来了。”

  张弘道呆滞着,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他实在是有些诧异。

  白朴?

  白朴果然是与刘忠直一起来的吗?被李瑕收买了?

  “刘经历,必是白朴受史家或是李瑕所托,栽赃我张家……”

  “五郎,五郎,别解释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不是真的做了。”

  刘忠直话到这里,一字一句问道:“回答我,额日敦巴日是你杀的吗?”

  第三百七十九章 灭口

  “李瑕在挑拨?史家在推罪?这两个说辞虽十分可笑,就当是吧,我不在乎。我只在乎你张弘道杀了蒙古镇守官。”

  刘忠直说着,身子不自觉地向前倾,眼睛放光,又道:“我发现了你的把柄啊……五郎觉得我辛辛苦苦做这些是为什么?为了真相吗?”

  张弘道心知再遮掩已无意义,干脆问道:“你要多少钱?”

  “钱?”刘忠直讶道:“我要钱?五郎难道不知,我南下是来钩考啊,这一遭下来,我会缺钱?”

  “你要什么?”

  “大汗的信重。”刘忠直很干脆。

  他是真小人,有时谈交易,真小人比伪君子能得到更多的好处。

  张弘道脸色更冷,道:“大汗的信重?你我是汉人,大汗真信任我们?张家都没有的东西如何给你?”

  刘忠直道:“简单。交出李瑕,我会为你隐瞒。”

  “你觉得他在我手上?”张弘道反问。

  “你与他勾结。”

  “不是。”张弘道很是诚恳,郑重其事道:“我一直在搜捕他。”

  “五郎,这就没意思了。”刘忠直道:“我对你坦诚,要的也不多,一个小细作而已。你却与我推三阻四?”

  “问题是李瑕真不在我手中。”

  “哈哈,当我刘某人好骗是吗?五郎若不答应,额日敦巴日一案,我只好捅到大汗面前……”

  张弘道脸色凝重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恰在此时,外面有脚步声响起。

  “谁?!”

  “经历,小人有要紧事禀报。”

  刘忠直推开门出去,只见一名下属凑上前来,低声道:“有人见到了李瑕……”

  “大声说。”

  “是,有人在城中见到了李瑕!”

  屋中的张弘道猛然回过头。

  刘忠直已问道:“李瑕在何处?”

  “没捉到,他只露了个面便混入人群藏匿无踪。”

  “在何处见到他?”

  “在……军民万户府门外,我们听到有人喊了声‘李瑕在那里’,才追上去,张家的护卫冲上来,把我们的人冲散了。”

  “冲散?我的人是在追捕他!”张弘道大步上前。

  刘忠直道:“也许吧。若非张家,我们已经捉到李瑕了。”

  “蠢……”张弘道强忍着没骂出来,咬牙道:“看不明白吗?他故意的,李瑕故意陷害我。”

  “你先下去。”刘忠直挥退了下属,方才回过头看向张弘道。

  “五郎,此事是真的,李瑕在你府中出现。不是我故意诓你,你一问便是。”

  “不是府中,而是府外。他故意在张家露面,引我们冲突。他算准了你会怀疑我,而你犹不自知?”

  “事到如今,你还嘴硬?”刘忠直道:“把人交给我,很难?”

  “刘经历为何不肯信我?利益蒙心了?”

  “我还能信你?可笑!”

  “听我说……”

  “够了。”刘忠直冷笑,道:“我既来了,要么捉到李瑕交上去,要么把五郎杀蒙古镇守官之事禀告上去。你选……”

  ……

  丹华楼。

  “傲杀人间万户侯,不识字烟波钓叟。”

  周南执箸敲着酒杯,洒然笑道:“白兄每有传世名句,我……”

  话到一半,他余光忽看到了什么,话语顿停,转头看向窗外,眯起了眼。

  “远疆?”

  周南似乎呆住了,好一会没回话,之后才突然一个激灵,喃喃道:“道安,你快看!”

  “什么?”

  “李……”

  林叙已迅速扑到窗边,向楼下的长街凝视。

  人群熙熙攘攘。前几日又是下雨,今日难得放晴,许多人都挤出来晒太阳。

  目光来回扫着,林叙终于见到一个挺拔出挑的身影。

  “李瑕?!”

  他反应比周南快得多,立刻就转身向楼下冲去,招过下人,喝道:“快,快去张府带人过来,给我围住他。”

  “快……”

  就在这一小会工夫,林叙再转身看向长街,那道身影已消失在人潮之中。

  周南也已快步走下来。

  “人呢?”

  “远疆看到他去了何处?”

  “往南去了。”

  “快追!”

  酒楼上,白朴捧着酒杯正打算开口吟诗,见此情形愣了愣,举步下了城楼。

  “李瑕?”

  白朴这两日已不是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眼中不由泛起些许疑惑。

  再想到韩家与李瑕有所牵连,他对这宋人也感到十份好奇。于是快步跟上周南、林叙,涌向长街。

  “这些人啊,忙来忙去……”

  ……

  香阳楼下,张家的护卫与刘忠直的护卫分列了两排,相对而站,大眼瞪着小眼。

  站在沈开对面的是刘忠直的心腹刘福。

  刘福粗壮,勇武不输沈开,眼中带着挑衅之色。仗着主家刘太平是大汗亲信,他用蒙语轻声骂了一句。

  “额煞。”

  沈开冷着脸,果然不敢反唇相讥。

  刘福笑了笑,忽看到对面远远的有一人正在对自己招手。

  他连忙跑上前,恭敬道:“白先生。”

  “张家要对刘经历不利,你们快上楼去保护刘经历。”

  “这……”

  “快去!”

  随着这一声厉喝,刘福莫名一个激灵,下意识便听从了对话的吩咐,连忙拔刀便向香阳楼上冲去。

  “快随我保护经历!”

  那边沈开回过头,突然眯了眯眼,大喝道:“拿下他!”

  “滚开!你敢拦我?!”

  忽然,长街那边又有一群张家护卫向这边冲来。

  “拦开!别挡道……给我拿住他!”

  随着这些大喝声一起,两边的士兵如虎狼般冲撞在一起。

  街上的百姓登时四散而逃,场面混乱。

  刘福还想领人登楼,见张家派来这般多人,惊骇不已,连忙喝问道:“你们做什么?!”

  “搜捕李……”

  突然,那些张家兵士冲来的方向有一支利箭猛地射过来,正中一个刘忠直的护卫。

  血溅起,与惨叫声一同响起的还有一阵阵怒吼。

  “杀人了!”

  “张家反了!动手,护经历走!”

  “杀……”

  ……

  酒楼上,张弘道凝视着刘忠直的眼,缓缓问道:“最后问一句,刘经历还是不肯相信我?哪怕我赤诚相见。”

  “五郎莫执迷不悟。你如此维护于李瑕,是心存反意吗?”

  张弘道竟是笑了笑,道:“该说的我都说了,信不信由你吧。”

  “哪怕是李瑕挑唆,额日敦巴日确实是你张弘道杀的,对吧?”

  “对。”张弘道突然坦然承认,道:“且已经被刘经历知道了?”

  刘忠直拍案喝道:“那你还不把人交出来!”

  “你也太蠢了一些。”

  “你说什么?”

  “蠢得不可救药。”

  张弘道盯着刘忠直的眼,眼中满是威慑之意,道:“你以为李瑕告诉你这些是为了让你立功?”

  “哈?”刘忠直忽然有些心虚,道:“李瑕告诉我?你还在妄图混淆视听?”

  “人竟能蠢到这个地步。”

  张弘道讥笑,手已放在袖子里,淡淡道:“不重要了,从你听到李瑕说的那些话之时起,你就注定了……”

  下一刻,呼喝声从酒楼下响起。

  张弘道的手才握到匕首,刘忠直已冲到窗边看了一眼。

  “你要杀我?!”

  刘忠直脸色骤变,迅速向门外冲去。

  他竟是不敢与张弘道硬拼。

  张弘道虽多伤病,却是将门子弟,经历战阵、杀气凛烈。刘忠直虽在汗廷久居,不过狐假虎威之辈,一出变故当即便选择逃命……

  “拦住他!”张弘道大喝。

  竟决定杀人灭口,一瞬间他已杀意坚决,猛扑上去,手中匕首毫不犹豫捅进刘忠直的后背。

  “噗”一声响,血染了张弘道满手。

  刘忠直吃痛,幸而方才楼下的吵闹声让他有警觉,否则只怕已死在张弘道的匕下。

  张弘道拔出匕首,立刻又捅下去。这次却是捅了个空。

  刘忠直已撞门而出,见门外长廊上几名张家护卫冲了上来。

  他毫不犹豫,径直冲向走廊尽头,硬挨了两刀,“嘭”的一声撞破窗户跃下……

  张弘道持着匕首大步追上,眼中满是杀意。

  ……

  今日刘忠直所谈的一切,其实都只是李瑕给张弘道带的一句话——

  “我把你杀额日敦巴日之事告诉刘忠直了,你杀不杀他?不杀他,他早晚把这事捅出去。”

  张弘道最后竟发现,自己只能杀了刘忠直。

  否则呢?就算解释清楚了,刘忠直还会替张家守口如瓶一辈子?

  悔不该当初杀一人,今要杀无数人来遮掩……

  还在犹豫之间,张弘道听到下面的打斗声,立刻就知道这是李瑕在挑拨离间。

  李瑕翻来覆去就是这点招术,次次击在他张弘道的软肋上。

  双方一打起来,刘忠直便有机会逃出亳州,上报此事。”

  只有杀了,还得立刻杀,甚至没有布局暗中杀人的机会。

  张弘道杀心一起,可谓当机立断便动了手,却没想到还是让刘忠直逃了。

  “快!封锁亳州城!刘忠直潜通赵宋,给我追!”

  第三百八十章 现身

  “李瑕就在这附近,他就在这里!”

  周南与林叙大喊着,迎了追来的张家兵士,大喊道:“我看到他了,看到他了……”

  “嘭!”

  一声重响,有个浑身带血的人从香阳楼上坠落,竟是又吃力地爬起来。

  “张家反了!反了……快护我出城……你们快喊,前任镇守官是张家杀的。”

  “杀!”

  “刘忠直通宋!杀光他们!”张弘道的喝令声从楼上传来……

  打斗陡然激烈。

  “张弘道杀了前任镇守,张家反了!你们敢杀钩考官,要造反吗?!”

  “刘忠直反了!杀……”

  这里是张家的地盘,张家的兵士一听刘忠直已反了,没有犹豫,执刀便杀。

  血泼洒在青石板上,尖叫声响个不停。

  周南、林叙吓得不轻,转头看去,混乱中早已不见了李瑕的身影。

  “该死,每次此人来必有祸乱……”

  “太宁先生也来了。”

  周南一看,果然看到敬铉正带了更多的张家兵士过来。

  很快,有张家士兵上前拉过他们,喊道:“两位书生,敬先生让小人带你们离开此处。”

  “远疆、安道!你们还好吗?”

  “白兄,别过来了,快走!”

  “别伤到百姓。”

  “快,护住他们……”

  ……

  刘忠直浑身剧痛,血流不止,任由护卫们扶着,一路杀砍一路突围。

  事到如今他才意识到自己的愚蠢,竟然会听了白朴的诓骗,与张家交易。

  拿了叛贼的把柄,不上报汗廷,反而跑去威胁勒索,不是蠢是什么?

  也是这些日子以来,白朴每每给他谋略无双的印象,才让他轻信了那些话。

  “快走……走……”

  对面又有张家兵士围杀过来,刘忠直吃力地转头一看,只见侧边一条小巷挤满了想要逃窜的百姓,一时挤不进去。

  “从那边走!”

  不用他说,护卫们早已向那边奔去。

  他们希望能扩大混乱,趁乱逃离。

  “赶住他们!”几名张家兵士杀来。

  双方对拼,各有伤亡。

  突然,一句句喊声传进刘忠直耳里。

  “白先生快走!”

  “白兄……”

  “你们几个,护住太素……”

  白先生?白朴白太素?

  刘忠直惊愣了一下,只觉灵光闪进脑中,他恍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不会吧?那……

  他竟是在这刹那忘了危险,用尽全力冲着对街巷口的一个中年书生大声喊道:“白朴?你是白朴?”

  那中年书生正抱起一个地上的孩子,闻言回过头,向刘忠直看过来。

  隔着人群,没有对话,仅一个眼神,刘忠直已知道,这个中年书生才是真正的白朴。

  “噗!”

  又是一声响,利箭透过了刘忠直的大腿,将他射倒在地。

  刘忠直犹抬着头,目光始终看向巷口,那个中年书生、真正的白朴已经转过身,兀自护着怀里的孩子。

  这才是白朴啊,那么这几日与自己相处的那个“白朴”是……

  刘忠直就那样躺在地上,眼中是愤怒,是自嘲、是绝望。

  他的护卫已散开逃窜,多已被斩杀,那“张弘道杀了镇守官”的喊声渐渐平息……

  张家的士兵们围上来,用力按住刘忠直。

  张弘道放下手中的弩,接过一把单刀,大步上前,走到他的身边。

  “李瑕……李瑕……”刘忠直低声喃喃道:“是李瑕……”

  张弘道眼中只有鄙夷与冷漠,一刀斩下。

  这里还是亳州城,是张家的地盘。而刘忠直这种蠢货,再留一刻他都嫌多。

  “噗。”

  刘忠直手还伸在空中,似想将记忆里那“白朴”脸上的胡子揭下来,终于无力地垂下,陷入一片黑暗。

  ……

  “立刻封锁亳州!堵截所有道路!”

  张弘道喝令着,丢掉手中的刀,面冷如铁。

  他重重踹了一脚地上的尸体,嫌恶地骂了一句。

  “蠢材……”

  ……

  李瑕不慌不忙地脱掉外套,露出里面的另一件锦袍。

  他并不揭掉脸上的长须,只多戴了一个帽子,缓缓走过长街,踱上了一间茶楼。

  “订了雅间,镇守府吕通译。”

  “官人请,方才那边似乎出了乱子,小人还担心官人不来了。”

  李瑕随手摸了一吊钱递过去,漫不经心道:“一点小乱子还能不让我喝茶?”

  “谢官人赏。就是说啊,谁敢耽误官人的雅兴。”

  “歌姬呢?”

  “已在雅间候着。”

  “嗯,谁都不许来打搅。”

  “小人明白。”

  几句话的工夫,李瑕已步入雅间,看也不看那抱着琵琶端坐的歌姬,径直在窗边坐下。

  “过来,坐我左边。”

  那歌姬抬头偷瞄了他一眼,含羞低头,顺从地坐了过来。

  “官人是想先听曲儿,还是……”

  “听曲,随便弹。”李瑕捧着茶杯,目光已落向远处的长街。

  这是他早便寻好的位置,正好可以看到香阳楼的乱象。

  ……

  刘忠直身边的“白朴”确实便是李瑕假冒的。

  李瑕之前杜撰过太多身份,这次唯有冒充成当世名人,才能不容易让人起疑些。

  之所以选择白朴这个身份,因李瑕最了解的北地文人就是他。

  白朴与韩家有点亲戚关系,成名之后,韩承绪曾收集过其人消息、词曲。

  李瑕自然扮不成白朴的相貌,不敢见旁人。但推测刘忠直多年在漠北,没见过白朴。

  当时,引着刘忠直去酒馆的便是姜饭手下的探子,名叫“谷七”,便是混入青楼的那个。

  谷七生得有些矮胖,面容却是秀气,能扮成书生。

  他先是故意结识了名儒宋道的子弟,说见到了白朴、且在刘忠直面前谈论此事,让其以为坐在酒馆中的李瑕真是白朴。

  刘忠直果然上钩了,被唆使着到了亳州,且渐渐信任了李瑕。

  有了智囊,其人慢慢也就失去了独立思考的能力。

  但李瑕没想到事情竟这般巧,真正的白朴早不来晚不来,竟是在这个时候到了亳州。

  有些本来安排好的计划不得不做修改调整,今日便显得有些仓促。

  此时他目光在城中的大街小巷移动,计算着张家的兵力布置,准备接下来的去向。

  “官人不看看奴家吗?”身旁的歌姬一曲弹罢,柔声问道。

  “嗯,继续弹。”

  李瑕已推断出张弘道会第一时间封锁城门,且扑杀刘忠直的人,把风声弹压下去。

  这需要太多人手,张弘道暂时抽不出人来搜捕他。

  烧一把火很容易,灭火的人却要跑断腿。

  长街那头只有一队士兵匆匆跑过,并没有挨家挨户查,只奔向北城。

  李瑕亲眼看着他们消失在街尾,稍松了一口气……接着发现身旁的歌姬整个人已贴了上来。

  “奴家还是头一次见到官人这等人物呢。”那歌姬感受到李瑕的目光,低声念叨道。

  李瑕也不推拒,随手揽住她的肩,入手柔腻,漫不经心道:“我也是头一次听你这般美妙的琴音。”

  “人家弹的是琵琶呢,‘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琵琶。”

  “你还懂诗?”

  若从街上抬头看来,只看到临窗而坐的两人相拥在一起……

  突然,有敲门声响起。

  “官人,有位小郎君一定要见官人,小人拦不住……”

  李瑕皱了皱眉,转头向窗口看了眼,又摸了摸腰间的绳索,观察好了若有变故的逃生路线。

  接着他倾耳听着门外的动静,道:“让他进来吧。”

  他方才一直看着长街,确定没有兵士进到茶楼。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

  李瑕一直盯着屋门,见到来人,难得地愣了愣。

  然后,他无意识地松开了揽着那歌姬的手……

  第三百八十一章 重逢

  “嗯?她是谁?”

  “听了个曲子,弹得还不错。”

  李瑕收回手,行云流水般从袖里又摸了一吊钱递给那歌姬,道:“辛苦了,去吧……帮我把门带上。”

  那歌姬委委屈屈接过钱,偷瞥了一眼门口的“小郎君”,看得出对方是个女儿身,虽扮了男装,相貌气质却比自己高了不知几层,只好不依不舍地退下去……

  负手站在那的是张文静,眼见着雅间的门关上,转头又瞪了李瑕一眼。

  “不知你听的是哪首曲子?竟这么好听。”

  “没仔细听。”李瑕不慌不忙应道。

  他抬手把窗户稍微关上了一些,又向长街望了一眼,见一个衣着富贵的小男孩带着一众婢女、护卫进了茶楼。

  张文静又问道:“曲子没仔细听,但仔细抱了她?”

  “你跑出来不怕又被我掳了?”

  “才不怕你。”张文静笑了一下,带着些小小的得意,在他对面坐下。

  “你这胡子粘得不错,给我看看。”

  她伸手想要碰李瑕脸上的长须,却只是轻轻碰了一下,又问道:“不会掉了吧?”

  “不会,我粘得牢。”

  张文静于是壮着胆子深深凝视了李瑕一会儿。

  时间很长,又像很短。

  “还有眼角,这皱痕怎弄的?还能恢复吗?”

  “用蛋液粘的,像老了十岁吧?”

  “嘁,也没那么老。你总做这种事,这次又扮成了谁?”

  “白朴。”

  “胆子真大,我家可有好多幕僚是苏门山书院来的,都见过太素先生,你也不怕被人认出来。”

  “不见他们,这次只骗一人就行。”李瑕自嘲地笑道:“但惨的是,真的白朴竟然来了,还被那人听说了。我只好连夜狼狈跑路了。”

  “活该,你个大骗子。”张文静道:“不过太素先生曲写得好,诗词一道却比你那‘书上看来’差了一筹。对了,这次可有‘书上看来’的新词问世啊?”

  “准备了一首歪诗,没用上。要瞒的那人是个傻的,都没怎么试探我。”

  “念给我听听呗。放心放心,我不传出去,你下次还能拿来哄人。我和你说,你那《天净沙》的下阙我就没对旁人乱说……但纸条好像被五哥偷走了,他没借此为难你吧?”

  张文静说的那张纸条此时就在李瑕怀中,上面还有她的那首小词“题得相思字数行”。

  李瑕并未把纸条拿出来,只回答道:“他为难不了我,你反而该担心我为难他才是,毕竟他是你嫡亲兄长。”

  “这可是你说的啊……那你也别为难我家了,好不好?”张文静换了央求的语气道。

  “好。”李瑕也干脆,道:“你家人若肯与我好好聊聊,我自可不为难他们。”

  “你要如何聊?大可与我说,我为你转告父兄。”

  “一起抗蒙吧。”李瑕道,“我很认真在邀请他们。你也说过,你们不是汉奸。”

  张文静眼睛稍稍瞪圆了些,接着笑了一下,问道:“听说你在宋廷当官了,还斩了几个蒙古大将,功劳不小?”

  “还可以。”

  “升官了?还是县尉吗?”她竟是还知道李瑕任县尉一事。

  “升了,我已经是知县了。”

  张文静扑哧一笑,手在嘴前捂了捂。

  “喂,那赵宋官家小老儿也太小气了吧?我九哥才多大年岁,马上要升任万户侯了。以你的才干,若肯过来,二十岁前便能统率万军。”

  李瑕笑了笑,道:“是有点小气。”

  “你别笑,我可不是劝你投蒙。这种事哪怕我不懂,也知道是要从长计议,发展实力,最后看准时机的嘛。”

  “也看你父兄的决心。”李瑕道:“我不逼他们。这次他们至少该把我要带走的人放了。”

  “你的人被扣了?我猜猜啊……近日到亳州的……是杨西庵公?”

  “聪明。”

  张文静得了夸赞,眼睛一亮,道:“父亲已出城了,我回头与五哥说说。若他答应了你这条件,你便不为难他吗?”

  “嗯。你带句话也好。”

  “那若是没有我,你怎么办?”

  李瑕道:“你五哥大概也有点压力。我本打算过几日再给他递个口信,他能决择的。”

  “有的谈?”

  “嗯。”

  “摊开说多好。”张文静更加开心,道:“五哥还偏不让我出门,殊不知我一出面,解决起问题来可比他顺遂多了。”

  李瑕深以为然,点了点头。

  “告诉他,既然斗不过我,就顺服了吧,我不是难说话的人。”

  张文静自觉谈妥了一桩大事,笑着摊手按了按,伸展着漂亮的手指头,又随手拿着案上的小果子拨弄着,也不吃,自在地闲聊起来。

  “你还没说呢,那首准备好的歪诗,念给我听听呗。”

  “好吧。”李瑕也不藏着掖着,念道:“一朵两朵三四朵,五朵六朵七八朵。九朵十朵十一朵,飞入草丛都不见。”

  张文静眨了眨眼,好一会又是扑哧一笑。

  “你这次的诗可是有些逊色了啊。”

  “书上看的,我没什么鉴赏水平,分不出好坏,只管拿来用。”

  “这样的诗我能作一百首。”张文静笑起来,眼睛都弯成了月牙,道:“还好你没拿出来,免得坏了白先生的才名……下次我要扮成你李大才子,也作一首歪诗。”

  她拿起一颗果子吃着,在李瑕面前更加自由自在的样子。

  说来奇怪,两人原先本只是互相俘虏的关系。最后一次见面时并未确认过是朋友。但时隔一年再见,却是自然而然地熟稔。

  “对了,若是我问了五哥,且他答应了你的条件。我到哪里告诉你啊?放心,我不出卖你便是,饶你一遭。”

  “不用告诉我,杨公启程南下了,我自会知道。”

  “你要一路跟着?小心被捉起来。”张文静道:“那我找个地方给你藏吧?嗯……那个……可别以为我是待你好,我就是想把你管起来,免得你再到处祸害。”

  “管起来?”李瑕又笑了笑,“那我哪会上当?”

  “你听我说嘛。”张文静稍稍凑近了一点,低声道:“再告诉你一个秘密,上次我偷听父亲与太宁先生说话,他们谋划着劝忽必烈举兵,吓了我一跳。”

  对李瑕而言,这根本不是什么秘密,他目光落处,看到的是张文静漂亮的睫毛、精致的小琼鼻。

  “以我父兄的为人,凡事首先考虑张家家业,联结弱宋他们必定不肯。但你要劝我父兄抗蒙并非没可能,须在北地寻找时机……总而言之,我觉得你可以留下来。”

  张文静未必明白时局,叽叽喳喳说了许多幼稚的看法,最后抛出的这句话才是她真正想说的。

  李瑕又笑,似觉得有趣,但他还是摇了摇头,显然是拒绝的。

  “赵宋小朝廷多小气啊,你每次以性命冒险,只得个芝麻小官,真不划算。这次你不如多呆一阵子,看看钩考的结果。万一北地风云突变呢?父亲已在做这种准备……”

  李瑕看着张文静的眼睛,愈发深刻地意识到了她的心意。

  他微不可觉地叹息一声,道:“多呆不了,我打算在十一月前赶回去,十二月要成亲了。”

  “成亲?”张文静愣了愣。

  “嗯。”

  “你都还不到二十,急着成亲哼,家里给你安排的吧?只怕见也没见过,哪知好不好。”

  “见过,情投意合的。”

  “我才不信你。”张文静哼一声,颇为不满,鼓了鼓腮帮子,接着便要细问。

  “那你说说,哪个小女子能……”

  李瑕忽然皱了皱眉,道:“有人来了。”

  张文静忙起身到窗口一看,只见张五郎正领着一队人从长街那边过来,一路上还抬着头显然是在找高楼……

  第三百八十二章 祸害

  茶楼大堂上,十一岁的张弘毅正端坐在那,身后还站着五个婢子,手里捧着大包小包的东西。

  护卫们三三两两地散坐在周围。

  店小二提着茶壶恭恭敬敬凑上前,问道:“小郎君可要添些茶水……”

  “不要。”

  “那……小店的马蹄糕好吃,小郎君可要点上几份?”

  “贵吗?”

  “这……八十文一块。”

  “这么贵?”张弘毅直摇头不停,“不吃,不吃。”

  店小二愣了愣,恭恭敬敬地退下,腹诽不已。

  “穿得这般气派,出门买了那许多值钱物件,却是一帮人干坐、一文钱不肯多花……就没见过这般小气的小鬼头。”

  张弘毅也嗅到茶楼中食物的香味,出门许久,他亦觉得有点饿了,却始终不肯买些吃食。

  倒不是没钱,他怀里还揣着一叠钱币、两件金饰,都是今天从大姐和二姐那赚来的。

  但他的钱可不是能轻易花掉的……依大蒙古国规矩,幼子为质。他十一哥如今便在哈拉和林当质子。万一以后要换成他这个后出生的幼子,他得花许多钱打点。

  张柔倒知道小儿子的心思,每次都骂他“蠢才,汗廷要质子,也不会要你这个庶出的,自作多情。”

  而在张弘毅看来,智者多虑、有备无患嘛……

  茶楼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张弘毅抬头一看正见张弘道,骇了一跳,连忙站起身来。

  “五……五哥?”

  “搜!”张弘道大喝一声,脸色铁青,凝重地似要滴出水来。

  他扫过大堂,方才转向张弘毅,皱着眉,厉声问道:“你为何会在这里?”

  “我啊?我……我带二姐儿的人出门……买买买了些物件?吃口茶歇歇……”

  张弘毅也少见自家五哥如此神色,心中惶恐,又道:“五……五嫂答应的……”

  “心虚什么?”

  张弘道突然想到了什么,扫了那五名婢子一眼,见张文静并不在其中,方才安下心来。

  他不再理会张弘毅,大步上了楼,一间间雅间踹门进去搜查。

  “嘭”的一声响,待踹开一间雅间的门,他忽然愣住。

  “你怎在此?!”

  雅间当中,张文静独自端坐在那,捧着茶杯优雅地抿了一口,放下茶杯,不慌不忙道:“咦,五哥怎来了?”

  “你没事吧?”张弘道已快步到了她身后护着,转身再次扫视了一圈。

  “五哥不必如临大敌,此处只有我一人。”

  “一个女儿家好大胆子,扮成这样混出家门,你还有没有体统?!不知羞。”

  张弘道虽生气,却也不敢过分骂张文静。

  等这事到了张柔耳朵里,张柔可不会问缘由,反而要责他张弘道对妹妹严厉。

  于是话到最后,又成了关切的语气。

  “还敢偷跑出来,也不怕被恶人掳了。”

  “哪有恶人?”张文静半点不怕,笑道:“我出来逛逛,给二姐儿买些东西。谁叫五郎前些天看得紧呢?”

  张弘道只看张文静这一身男装,便知她是如何出来的。

  今日张文婉说要派五个婢子出门时他便留了意,特地交代过不得让张文静随这些婢子混出门。

  但没想到,张文静没扮成婢子,反而扮成了护卫。

  张弘道看了一眼案上的茶杯,恼火地问道:“李瑕人呢?”

  “李瑕?”

  “休要再瞒我,当我看不出吗?”

  张文静随口“哦”了一声,道:“正好遇到他了嘛,聊了两句。”

  “没又被拐走算你运气好。”

  “他若要拐,当初又何必放了我?在山东枣园时他亦能拐了我。”

  “够了。你个蠢丫头,他是宋人细作,回头伤着你,或是占你便宜……”

  “人家是谦谦君子,从未害过我一个小女子,亦未想过利用于我。如此磊落人品,可比五哥要有风采。”

  “风采?一个死骗子,死疯子。”张弘道愈发不悦,深吸几口气,问道:“你是如何找到他的?”

  “五哥又是如何找到这里的?”

  “李瑕每次现身,必登高瞭望、观追兵动向。鹿邑陈抟塔、开封开宝寺塔、微山,次次皆如此。今日他挑出这么大乱子,要看我如何布置人手应对,必会再登高楼。”

  张弘道走到窗边,望向远处的香阳楼,继续道:“香阳楼附近多是两层小楼,适合观测的高楼唯有两座,两楼之中,此楼更方便逃走。”

  张文静抿了口茶,道:“有道理。”

  张弘道皱眉道:“我自觉反应还算快,李瑕看到我来了、提前逃走亦在意料之中。你竟能比我更快找到此处?”

  “我比五哥更了解他。”张文静道:“五哥等出了乱子才想到他会现身,而我只打听到五哥要去香阳楼会客便猜到了……何况,他并不躲着我,见我来了不跑,自然能见到。”

  “他逃到何处了?”

  “不知。”

  张文静说着,眉眼一低,神色黯淡了许多,看着天边的云彩,心头又抹上了少女的愁思……

  ……

  云岫客栈。

  白朴经历了这日的一场混乱后十分疲惫,回客栈之后也未让店家送来热水,独自回了客房。

  才点起烛火,忽看到眼前有一个人影。

  白朴吓了一跳,几乎要喊出声来。

  “白先生莫慌,我没有恶意。”

  “你是谁?”

  “不妨猜猜?”

  白朴端着烛光凑近看了,只见眼前人一身青袍,脸上有三缕长须,相貌清俊,一派名士风范。

  “你便是李瑕?”

  “白先生觉得我扮得像你吗?”

  “不像。”白朴苦笑道:“我是落魄潦倒之人,远无这般丰神俊郎。”

  “刘忠直没见过白先生。”

  “年纪也不像。”白朴道:“你虽贴了长须,但脖颈上没有皱痕,不是三十岁的人。唉,看人年岁,要看脖颈啊。”

  “受教了。”

  可惜,该受教的刘忠直已经死掉了。

  李瑕揭下粘的长须、揉了揉脸,恢复了原本的面容,拱手行了一礼。

  “晚辈李瑕李非瑜,见过白先生。”

  白朴叹息一声,不谈别的,先是问道:“听闻你与韩家伯父有所来往,他家人可好?”

  “韩老精神还好,以宁兄多病,近年一直在调养,日渐好了。”

  “阿鸾姐呢?”

  “晚辈从未见过她,多年前便过世了。”

  白朴呆滞了一下,有些伤感。

  “伯父前些日子还在念叨,他当年未护住长兄留下的孤女,引为毕生憾事……我又要如何与他说……”

  “白先生节哀。”李瑕道:“以宁兄与元氏有一女,名叫‘巧儿’,今已有十四岁。”

  “巧儿?她可有随你来?我能带她见见伯父?”

  “并未随行。”

  白朴叹息一声,苦笑道:“让你见笑了。我等亡国遗民,一朝失散便是毕生难得重逢……”

  “晚辈理解,韩老也常念叨,觉得愧对遗山先生。”

  李瑕说着,又行了一礼,道:“此次冒用白先生名讳,还牵连到了先生,晚辈自知无礼,深感歉意,请先生恕罪。”

  白朴摆了摆手,道:“你立志抗蒙,我不过一无用书生……你能用我名字,岂谈怪不怪罪?”

  他既摆明了这种态度,李瑕便安心坐下来。

  “非瑜今夜来,可是有事相商?丑话说在前头,我虽不仕蒙古,却绝不通弱宋,更不会妨害张家。”

  “是,人各有志,晚辈绝不为难白先生……”

  ……

  张弘道仿佛又回到了去年的开封城,疲倦感压得人透不过气。

  杀了刘忠直不是一件小事,他甚至还未想好要如何掩遮。

  张柔、靖节都不在城中,也只好去问敬铉。

  “太宁先生如何看待此事?”

  书房中烛火摇晃,敬铉的老脸也布满了愁容,叹道:“李瑕所做作为,无非是告诉我等,若再扣着杨果不放,则为张家引祸……将这小祸害早送走早了结罢了。”

  “他捏着张家这么大的把柄,就这么放了?”

  “能捉得到自是好,但既捉不到,便作捉不到的打算为妥。”

  听着这些“顺势而为”的话,张弘道深感挫败,再次想到了张文静为李瑕传的那些话。

  敬铉道:“若不拦着,待李瑕接杨果过淮河,事情便是史天泽任命的寿州知事叛逃了,此为史家之罪责。而再让李瑕搅动是非,可就成了张家的大罪。”

  “如何保证李瑕遂了心意之后能放过张家?这次放过他,下次便要变本加厉。”

  敬铉道:“眼下当务之急乃善后刘忠直之事。莫忘了,塔察儿才掌兵权,便急不可耐攻宋,此战必败。此时大帅若让人捏了把柄,万一战败的罪责被推到头上,如何是好?因小失大呐。”

  这些道理,张弘道听得懂,悔不该当初杀额日敦巴日,竟是越陷越深。

  敬铉话锋一转,又道:“当然,五郎之思虑亦有道理。让李瑕捏了把柄,今次退让一步,下次他便要变本加厉……依老夫之意,最好与他谈一谈。”

  “谈?”

  “要遮掩刘忠直之事,无非是往史家头上推而已。李瑕若肯配合,此事便易安排。”

  张弘道揉了揉额,喃喃自语道:“与李瑕谈?凭他?”

  敬铉捻着长须,道:“只须做个表态,他必会再联络五郎,且看吧,很快他便要让人再带口信来了……”

  第三百八十三章 反对

  刘忠直死后的第一个夜里,张弘道还是回屋去睡了一个多时辰。

  虽然难题摆在面前,他却已不敢再废寝忘食地做事。三十岁对他而言便像一道槛,过了,明显便感受到精力衰减的厉害……

  这夜似乎是做了恶梦,或许是身上的旧伤发作,张弘道出了一身汗,醒来便发现妻子严淑正在给他擦拭着额头。

  “几时了?”

  “寅时三刻,天还未亮呢,官人再睡一会?”

  张弘道握住严淑的手,摇了摇头。

  “不了,今日事多。”

  严淑低下头,歉然道:“昨日妾身不小心,让大姐儿偷跑了出去……”

  “不怪你,以她的狡滑,你防不住她。呵,趁着父亲刚走、我有急事出门,她便等着趁这个空隙,装作万事不知的模样。”

  “她那眼界,轻易看不上谁。当年乔琚那样出挑的,她尚且不情不愿,与家里闹了好大别扭。如今小姑娘家既开了情窦,谁还劝得了呢?”

  “你想说什么?”张弘道皱了皱眉,撑起身来,只觉身子骨重得很。

  “何不成全了大姐儿?也让那南边来的李瑕做了张家的女婿,为官人与父亲助力。”

  “妇人之见……你怎知他名字?大姐儿与你说的?”

  “妾身如何不知,这一年来,几回都听官人在梦里念叨这名字……”

  “没有。”张弘道哼了一声,道:“休瞒我,你平素从不管这些,若非被大姐儿哄了才怪。”

  严淑不敢再隐瞒,老实承认道:“是,昨夜闲谈了一会,她话虽未点明,但意思很明白。”

  “一个大姑娘家,开口说要许人,不害臊。”

  “妾身觉得大姐儿说的有道理。这般人物,且大姐儿又认准了,有何不妥?如今也就是父亲不在,若在,未必反对。反而是官人若不处置妥当,万一大姐儿往后真不肯再嫁别人,父亲该有多怪罪……”

  “这个张文静,哄你来威胁我是吧?”张弘道气得咳嗽不已。

  严淑连忙轻轻拍着他的背,眼神中忧色更浓。

  “我明白你的心意。”张弘道止了咳,道:“你是不希望我辛苦应付李瑕,连你也觉得我斗不过他。”

  “妾身不是……”

  “我确实不如他。”张弘道喃喃道:“以前父亲说六郎、九郎最有才干,我心中不服,多年来拼命想做成事让父亲看看,结果还是远不如六郎与九郎……人啊,天资便是有好坏,强求不得。李瑕更是天纵之才,我不如,只能认。”

  “官人从来不输谁,妾身只想让官人不那么累。”

  “我知道。”张弘道揽住妻子,叹道:“我不同意大姐儿与李瑕的亲事,并非我小肚鸡肠,咽不下这口气。李瑕之人品才干确实够得上做张家女婿,何况大姐儿又是这般心意。但时机过去了啊。”

  “妾身不明白,男才女貌,美满姻缘不好吗?”

  “若是去岁我知晓大姐儿心思,亦愿成这桩姻缘。可眼下不同了,李瑕斩杀了兀良合台、阿答胡,已为蒙古之大敌。汗廷恨不能杀之而后快,张家又岂敢让他当女婿?”

  严淑愣了愣。

  昨夜听张文静说,她觉得极有道理。今日听张弘道一说,她又觉自己丈夫说得更对。

  张弘道苦笑道:“什么‘父亲未必反对’那是大姐儿哄骗你的,欺你柔善,让你来吹枕边风。若此事真轻巧,她为何不敢与我直说?父亲昨日才出征,之前她怎不说?”

  “这……大姐儿怎有这么大胆,岂不怕把全家往火坑里推?”

  “她昏了头了……”

  ……

  张弘道离开军民万户府的一路上还在回想着早间与妻子的对话。

  他知道张文静不会把张家往火坑里推,但想嫁李瑕是肯定的……她在试探,试探他对此事的态度。

  若他态度稍有松动,张文静便要逼着他想办法促成这个姻缘。

  办法不是没有,比如让李瑕改名换姓,但哪怕如此,张家依旧要承受天大的风险。

  李瑕不值得。

  而敬铉所说的“向李瑕妥协”,张弘道也一直在深思,这是老成持重的办法不假,但也只是权宜之计,依旧留有后患。

  思来想去,还是杀掉李瑕才能根解问题。

  城门已经关闭了,刘忠直的消息几日内传不出去。只要拿住李瑕,便可将一切推到他头上,汗廷能信。

  因为李瑕的人头值得。

  所有人都认为做不到这点,但张弘道还想最后试一次,张柔给了他五天时间,如今还剩三天……

  ……

  “他那人,吃饭可仔细咧,看我……就像这样仔仔细细地嚼,嚼碎了才吞。他喝水从不喝生水,多渴都得把水煮开了才喝,不怕烫的。走起路来那就更打眼咧,比我高这么多……怕是还长了,得有这么高,挺得直……”

  一个矮小的汉子正对着一排兵士滔滔不绝说个没完。

  他努力挺着身子、摆出坦荡的神情,却始终没达到想要的样子,急得抓耳挠腮。

  “林书生来了,林书生,你来给他们走一个,总说我不像……”

  “好。我只见过他一面,便是他化名‘杨慎’那次,他有个习惯值得注意,他说话时会看着对方的眼睛……”

  张弘道站在那看了一会,吩咐道:“把白茂唤过来。”

  “是。”

  马上便有士兵上前冲那矮小汉子喝道:“白茂,五郎命你过去。”

  ……

  “小人见过五郎。”白茂跑到张弘道面前,马上便跪在地上磕了个头又爬起来。

  张弘道却不悦,道:“我说过,不许再这般。耽误事情。”

  白茂忙赔笑道:“小人不敢耽误,爬起来得可利索,不耽误。”

  “带坏风气。”

  “是,下次一定不敢了,小人就是忠于五郎,忍不住就想跪五郎……”

  白茂俯得极低,恨不能把腰缩到张弘道裆里,眼中带着满满的崇敬。

  他这般作态并非没有缘由……去年在临安城陷害李瑕不成之后,白茂便被打入了大狱,本该流放到琼州。

  万万没想到的是,张弘道竟是让人把他救出来。甚至还把他与老母亲一起送到了北面。

  白茂旁的不知,却知自己这案子是宋朝右相办的。这般大案都能捞人,得是多大的官啊?

  他隐隐还听到那人官名里有个“秘阁”之类的,一听就十分唬人。

  张五郎肯动用这样深埋的在宋朝高官中的细作,竟只是为了白茂这一个事情都没能办好的小人物,已由不得白茂不感激惶恐。

  他自己都认为自己不值得。

  ……

  对张弘道而言,让留梦炎把白茂送到北面来并不难。

  至于为何要这么做?除了想更加了解李瑕之外,他心底还有一个自己都没发现的原因。

  李瑕身边的人投奔他张弘道……这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满足。

  “边走边说,重新再给我说一遍李瑕的事,所有。”张弘道语气很冷淡,说着话已走出数步。

  白茂连忙跟上,道:“小人头一次见到李瑕是在钱塘县牢……”

  这事他已经说过许多次了,但张弘道每次都要让他再回忆一些新的东西,又不能编,让人颇觉为难。

  “……他假死又醒来之后……”

  “慢着。”张弘道忽停下脚步,回过头道:“我记得你第一次说的是他死了?”

  “是假死,五郎说得对,人不可能死而复生,那只是假死的样子。”

  “当时你为何认为他死了?”

  “小人探了,没有鼻息,尸体……不,身体已经开始变冷了……”白茂眼中隐隐有些畏惧。

  张弘道摇了摇头,犹是不信,淡淡道:“继续说吧,他当时可有与你说过为何入狱?”

  “没有。”

  “他提过唐安安吗?”

  “没有,小人确定,一次都没提过。”

  张弘道又问道:“若说他要成亲了,你认为他会是娶谁?”

  “啊?要是那两个同行的小娘子中的一个,他肯定是娶那个高氏女,但也说不准咧,小丫头更黏着他……”

  第三百八十四章 妥协

  偌大的城池,要想搜捕到一个人自然不是易事,仅挨家挨户排查便需大半月。

  徒费了整日工夫,张弘道依旧是一无所获,在傍晚时回到军民万户府,却见敬铉已在等候他。

  “太宁先生……”

  “今日太素来了一趟。”敬铉开门见山,道:“李瑕去见过他了。”

  张弘道一愣。

  “李瑕去见过白朴?云岫客栈……”

  “不必去了。”敬铉叹息着摇了摇头,道:“李瑕必已不在那,他让白朴来与老夫谈了一场。”

  “谈了一场?”

  纵是张弘道聪敏过人,闻言也是一头雾水,猜不出这是何意。

  “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老夫解释给五郎听罢。”

  敬铉抚着长须,缓缓道:“杨果通宋,遭钩考局捉拿,李瑕北上营救,收买了刘忠直,掳史樟、逼史天泽出面求情,任杨果至寿州。之后,刘忠直与李瑕至亳州,被张家发现,遂有了昨日之事。”

  张弘道自是听得懂,道:“我亦打算这般遮掩,但没有证据,万一李瑕再构陷……”

  “史樟就藏在刘家。”敬铉开口,打断了张弘道的话,“这就是证据。”

  “什么?”

  “史樟就藏在刘家。”敬铉又重复了一遍。

  张弘道始料未及,不由再次愕然,根本没想到这个线索会突如其来地被摆到前面。

  “是李瑕让白朴转告我们的?他为何这般做?”

  “因老夫已答应他的条件,明日便放杨果南下。”敬铉道:“五郎啊,到此为止吧,定下刘忠直通宋之罪,已是我们能办到的最好结果。”

  “不,先生让我再想想……再想想……李瑕这么快就把史樟的下落告知,我们必有别的办法利用……”

  敬铉摇了摇头,道:“能如何做?派人去开封搜刘家?万一被阿蓝答儿发现半点线索,他作何感想?或是五郎是嫌杀了刘忠直不够,还要公然指认刘太平?”

  张弘道还有些没反应过来,喃喃道:“确实不可,史樟不能是由张家所救,太容易被反咬成故意栽赃了。”

  “或将此事告知史天泽?”敬铉又问道:“杨果叛逃,本是史家之罪,便不怕他反过头来把罪责推到张家头上?帮人一把却落不到好,何必为之?”

  张弘道思虑道:“是,先生所言甚是,史樟的下落,最好还是禀告给阿蓝答儿,坐实刘忠直之罪。”

  “那便只能与李瑕合作。”

  “为何?”

  “史樟在李瑕手上,他可构陷刘家,亦可构陷张家。”

  张弘道问道:“但我们如何信得过李瑕?”

  “信得过。”敬铉道:“五郎可想过,李瑕为何让太素来做这个说客,且是找老夫谈?”

  “白朴与史、张二家有私谊。推罪给刘太平这个不顾汉法的奸臣、救出史樟、保张家无罪……皆是他愿意看到的局面。”

  “以往只看到李瑕心狠手辣的一面,但今日之事,老夫却知道此子是有人情的。”

  “人情?”

  “五郎当知道老夫说的是何意。”

  敬铉说罢,摆手表示不谈内宅之事,又道:“总而言之,老夫擅自作主与李瑕谈妥了。”

  “谈妥也未必要按说的做。”张弘道问道:“若能借白朴将李瑕捉在手里,岂不是……”

  “五郎为主,老夫为幕客,本不该如此越俎代庖。”敬铉再次打断了他的话,郑重道:“但东翁临行前交代过,若事一发不可收拾,由老夫代五郎决断。”

  “父亲与先生这是何意?”

  “莫再为难老夫可好?已无余地再让五郎任性了。”敬铉脸色更凝重了些,“这也是东翁之意。”

  张弘道嚅了嚅嘴,一时说不出话来。

  好半晌,他才想起世家子弟的教养,拱手行了一礼,无可奈何道:“依太宁先生所言便是。”

  “请五郎将搜捕停了吧。”

  “好……”

  ……

  张弘道回了屋子,方才颓然坐在椅子上。

  去岁没能捉到李瑕,这次本想一雪前耻。

  但没想到,李瑕连机会都不再给他,竟是越过他与父亲的幕僚谈妥了。

  仿佛是在说“你张五郎看不清局势,懒得理你”,受这种轻蔑比失败更让人挫败。

  输得一塌糊涂了……

  良久,严淑拿着一个香囊走进来,道:“官人也真是的,随身佩戴的东西落在门口也不知道。”

  张弘道茫然抬起头,往妻子手上看了一眼,又低头看了看腰带。

  “掉哪了?”

  “西院小侧门的门子捡到的。”

  “我今日未从西院过。”

  “瞧官人说的,这香囊还能自己飞到那不成……”

  突然,张弘道一个激灵,只觉背脊上一片冷凉,浑身寒毛都竖起来。

  “李瑕?”

  “什么?”

  “他让白茂偷的……”

  张弘道眯着眼,回忆着今日的行程,低声自语。

  “出门时分明还在的……见过白茂之后……对,那时才不见了……不可能掉在府门外……必是李瑕让白茂偷的,他在提醒我,他随时能杀我……他在提醒我他能驱使白茂……”

  回想起白茂那肝脑涂地的模样,他不由又骂道:“该死……”

  严淑愣了一下,手中的香囊已被张弘道抢过。

  但张弘道打开一看,却并未见到里面留有字条。

  他一时间也不知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

  “错了吗?”

  严淑见丈夫这般模样,几乎要哭出来。

  “是不是官人多心了?不至于的,不至于的……”

  张弘道没理她,自语道:“想不起了啊,怎么掉的……想不起来了……”

  严淑大急,连忙跑出去招下人询问。

  张弘道就一直坐在那,失魂落魄一般。

  良久,严淑匆匆回来,抹着脸上的泪痕,道:“不是李瑕让谁偷的……是落在马鞍上了,下人牵马到西院时掉的……真没有官人想得那般骇人……”

  “是吗?”

  “真的,不信官人招他们询问,妾身说的都是真的……”

  张弘道呆了良久,摇了摇头,挤出一丝笑容,眼中却满是苦涩。

  “好吧,是我多心了,不重要了,不重要了……”

  ……

  是夜,雁儿踮着脚往张弘道的院子里探了一眼,跑过府中的亭台楼阁,一路回了张文静的院子。

  “五哥可还好?”

  “听珍儿说五郎早早便睡了,真是好多日没见他的院子这么早吹灯呢。”

  “望五哥能早些放下吧,打小心气便高,也就那大骗子能让他这般了。”

  雁儿在张文静对面坐下,支着头,问道:“大姐儿,那这事真就过去了?”

  “那大骗子多聪明啊,知道五哥不好说服,直接找了太宁先生。他从不做没把握的事,一定是谈成了。”

  “那……他说服了太宁先生,办妥了事,是不是就要走了啊?”

  “是啊,他又要走了。”张文静也支着头,眼眸一低,泛起无尽的惆怅。

  雁儿很是心疼,急忙问道:“那……那……不是要让他来家里提亲吗?”

  “本来嘛,说好了我帮他传话,结果他又绕过我,另派人与太宁先生谈,都没能再见一面。”

  “真可恶。”

  “倒也不是可恶,他就是……不想耽误我。”

  “什么叫不想耽误大姐儿啊?”

  “骗我说他要成亲了,也不肯利用我来传话,分明是不想与我牵扯。”

  “为何啊?”雁儿道,“大姐儿这么好。”

  “还不是觉得父兄不会同意,得说服他们才行。”

  “但那大骗子都快要走了啊。”

  “嗯。”张文静漫不经心的应道,眼中泛起沉思之色……

  第三百八十五章 转变

  雁儿本是贪睡的年纪,这日却是起了大早,抱着个小布包,带着几个婢子跑到前院召来许许多多仆役,把一串串钱币发出去。

  “记住,有消息要马上来报给我。”

  “雁儿姑娘,别院已经有消息咧,昨夜杨知事一家已收拾妥当,正在套马车……”

  “他们用过饭启程吗?”

  “这小人就不知咧……”

  “去问问别院的厨子,这串钱你先拿着,快去快去。那个……门房看到有人来拜访了吗?”

  “没有,小人这就去候着……”

  雁儿要问的太多,她也记不住,于是拿出一张小纸条看了两眼,继续打听起各种消息来。

  “西院的花匠是哪个……太宁先生到公房了吗?”

  “还没有,太宁先生的小孙儿把墨水泼到什么名画上了,先生正在教训孙儿,哭得厉害咧。”

  “江汉先生呢?何时去送杨知事?”

  “江汉先生累病了,才起,该是一会还要过去……”

  “好吧,把那谁……哦,煎药的董婆婆,把董婆找来……还是我去吧,凤儿,你在这等消息,我去把董婆带给大姐儿。”

  这小婢子平素懒散的很,近来做这些事竟是非常有干劲,提着裙子便跑得飞快,风风火火的样子……

  ……

  客院当中,敬铉还在骂敬侃。

  他平日里最疼这个小孙儿,但今日被污掉的画作本是要带去送给元好问的,难免生气。

  敬铉与元好问同榜,金国兴定四年进士及第,私交甚笃。

  若金国不亡,也许以后两人也会有政见不合的机会。但不等他们在官场上施展才华,已是破国灭家。

  两个同年一起成了遗民,交情更深。

  看着手中的画,敬铉骂着骂着却渐渐走了神,想到了金国皇室被蒙古赶尽杀绝、必无复国的可能,想到如今故友凋零……只觉活得也太苦涩了些。

  “我这一代人呐,苟活于世……”

  敬铉喃喃着,丢下懵懂无知的孙子,迈出了小院子,只见扫地的仆役正在探头探脑地向这边看来。

  敬铉缓缓招了招手,道:“不必探了,老夫告诉你罢了……今日老夫确实要会客。”

  “先生,小人……小人……”

  那扫地的仆役极为惶恐,吓得脸无血色。

  “去吧,领点赏钱。”

  敬铉迈步便走,一边苦笑着摇了摇头,喃喃自语道:“于嗟女兮,无与士耽……”

  许多事他看得分明,但除了这句感慨,并不多说什么,毕竟是东主家的内宅之事。

  一路到公房,只稍坐了一会,果然有人上前禀道:“太宁先生,有客来拜访。”

  “去把五郎也请来吧……”

  ……

  “太素坐……老夫还以为李瑕会亲自过来。看来他无此胆魄,让人失望啊。”

  白朴不敢回应,作了一个揖,在椅子上坐下。

  敬铉问道:“你昨夜见到李瑕了?”

  白朴道:“今早见了,他看到城内停止了搜捕,才来见我。”

  “依他的条件,杨果马上便动身了。”

  “是,李瑕也说敬公守信。请打开城门,他再去一趟开封,安排他的人撤出刘家。”

  敬铉道:“放他出了城,他不遵守承诺又如何?”

  “张家快马传信,两日内便可让阿蓝答儿在刘家找到史樟,彼时杨公才到寿州。对双方都稳妥。”

  “就这般安排吧,半个时辰后我们会打开北城门。”

  “是。”

  公事谈完,白朴又说起私事,恭敬问道:“不知可否放晚辈出城?晚辈还需赶回获鹿寓舍。”

  敬铉道:“太素且等两日,待此间事了,老夫与你一道去见裕之。”

  “谢敬公。”

  “你若再见到李瑕,告诉他,老夫想与他谈谈……些许私事,何时何地可由他来定。”

  “晚辈一定照办,但只怕李瑕不会再来见晚辈。”

  ……

  张弘道自始至终坐在那捧着汤药喝着,一言不发。

  待白朴离开,敬铉道:“今晨李瑕见了白朴,五郎若派人盯着,可捉得到他?”

  “捉不到,只这两句话,丢张纸条亦可。李瑕之所以还让白朴传话,无非是试探我们的诚意罢了。”

  “半个时辰后李瑕会从北门出城,五郎可要暗中派人捉捕?”

  张弘道摇了摇头,道:“到开封传话亦是小事,李瑕随意派个人去即可。之所以这般说,依旧是在试探。李瑕必还留在亳州城内,观察我们是否派了人手。”

  “是啊,往常以为此子做事大胆,如今看来竟是谨慎非常。”

  “他比之前不同了。”张弘道叹道:“去岁还只会杀人,如今已会权衡利弊、联络各方势力……也更惜命。”

  “他进益了。”

  “更难对付了。”

  “何必总想着对付他?便是对付了他,所得几何、所失几何?兵法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为人处事亦是如此。”

  张弘道沉默着,眼中泛起了沉思之色。

  他一向自觉聪明,今日却难得有了反省。

  “诸事拜托先生可好?我去见见大姐儿。”

  敬铉抚着长须点了点头,笑道:“五郎也进益了……”

  ……

  “大姐儿在吗?”

  “见过五郎,在那边亭子里……”

  张弘道点点头,缓步过去。

  绕过花木,只见严淑正在与张文静说话。

  “无论如何,昨日之事谢过大姐儿了。”

  “嫂子客气了,举手之劳罢了。”

  严淑转过身,正见张弘道过来,慌了片刻,又显出温婉的笑容,上前柔声道:“官人今日怎有空过来?”

  “事情解决了。”张弘道难得笑了笑,眼神比平时释然了许多。

  “那就好,官人太辛苦了。”

  “你先回去吧,我与大姐儿聊聊……对了,今日我会早些回来。”

  严淑有些欣喜,道:“那妾身备些好菜等官人。”

  “嗯。”

  那边有几个张文静的婢子从远处跑过来,站在那似有话说,却不敢上前。

  张弘道走进亭子,扫视了她们一眼,道:“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哪有做什么。”

  “你打算借着给江汉先生送药为名,趁他给杨果送别之际,混入杨家的车马。”

  既然被看出来了,张文静也不否认,她大大方方看向兄长,道:“父兄挑的那些人我都不喜欢,我的夫婿要由我自己挑。我认定了……李瑕。”

  “所以呢?”

  “我要见他一面,告诉他我的心意,让他娶我。”

  纵是北地豪门之女,张文静白皙的脸上也是泛起红晕,她偏了偏头,稍抿了一下唇。

  有些大胆,也有些羞。

  见自家漂亮的妹妹这般姿态,张弘道反而有些生气,问道:“你还要随他私奔不成?”

  “私奔是傻姑娘才做的事。我要名正言顺地嫁他,将他留下。”

  “呵,就不怕牵连到家里?”

  “五哥没办法,他总有办法的。”

  张弘道叹息了一声,负手看着湖面。

  张文静却比他还要坦然,问道:“五哥能帮我吗?”

  这问题听起来很天真。

  像是一个姑娘被冲昏了头,眼里只有自己的小情小爱,旁的都看不到……

  但张弘道默立良久,竟是缓缓道:“好。”

  张文静也是惊喜万分,没想到她五哥今日竟是这么干脆。

  她开心不已,忙行了个万福,眼睛里满是得意与憧憬。

  “谢五哥。”

  ……

  “要见李瑕不难,他肯现身便可以。今日杨果出城,李瑕必定会在暗中观察,我们未必能搜得到他,却能让他主动来见我们。”

  “对,从军民万户府到南城门这条道上,选一个他必定能看到之处?”

  “锦楼,你我兄妹不带护卫,仅二人登楼备酒,他会明白我们有事要与他谈。”

  “五哥就不怕他对你不利?”

  “何惧之有?”

  第三百八十六章 狂徒

  锦楼。

  张弘道、张文静兄妹临窗而坐,让长街上的行人亦能看到他们的身影。

  整个酒楼并无太多的闲杂人等,亦没有张家的护卫守侯……

  偶有来吃酒的客人,被店家好言劝走。

  “鄙楼今日被张家五郎包下了,若非五郎的客人,还是请回吧……”

  张弘道随手夹着小菜吃了一会,见到杨果的车马从楼下经过。

  “太宁先生已按李瑕的要求做了,他该能看出我并无恶意。”

  张文静整理了一下帽子,也不吃菜,只顾着看着窗外,有些期待。

  张弘道想了想,忽道:“李瑕要成亲了,这不是骗你,是真的。”

  “就是骗人的。”

  “他要娶的或许是大理高氏。”

  “我才不信。”

  张弘道摇了摇头,也不再多说。

  这个小问题他其实并未太在意,李瑕哪怕打算与高氏联姻,毕竟还未成亲。

  一个落魄的大理士族,岂能比得上如日中天的张家?何况以自家妹妹的相貌才情,李瑕如何选还用多想吗?

  窗下,载着杨果一家人的马车已经驶过,渐渐消失在长街尽头。

  “李瑕该快来了。”张弘道放下筷子,倒了杯酒喝着,渐又有了自若之态。

  追了这么久,终于要见见那人了……

  ……

  李瑕贴近窗纸,透过窗纸上的破洞,望见了张家兄妹。

  他裹着一件厚实的大袄,又在外面披上稠衣,遮住了自己的身形,下了楼,在长街上走了一圈,确认周围没有张家的护卫。

  那么,张弘道的意思也就很明白了,想要谈一谈。

  但这次双方的交易很简单,张家放了杨果、李瑕嫁祸刘家,彼此要做的事都很少,并没有继续联络的必要。

  对于李瑕而言,救回杨果、给北边的世侯埋下些隐患,已到了离开的时候。

  他犹豫了一会,穿过小巷,又隐进了人群之中……

  ……

  夕阳西下。

  “走吧,他不会来了。”

  张弘道抬眼看向天边的红云,喃喃道:“他也许已经出城了。”

  张文静显然很失落,却是问道:“该不会是五哥其实暗地里派人要捉他吧?”

  “你这话说的。”张弘道起身,又补了一句,“我没这本事。”

  “是啊,五哥还真没这本事……但这世上也只他能让五哥这般无可奈何了,放心吧。”

  “该我安慰你,而非你安慰我。”

  “我有什么好安慰?”

  “李瑕都不来见你,死心吧。”

  “他没看到我们罢了,我早便知这是个馊主意……”

  兄妹俩走过长街,张文静忍不住又回过头,望向锦楼上那个窗子。

  她努力隐藏的失落在这一回眸间终是忍不住从眼底透出来,红了红眼……

  ……

  三日后,开封的消息传回,阿蓝答儿果然在刘家找到了史樟。

  杨果已到了寿州,想必很快也要被接应过淮河。

  靖节从鹿邑回来,湮灭了一些证据,收买了刘忠直派去鹿邑的人,告诉他们刘忠直已被定罪,让他们逃到宋境。

  此件事似乎就这般过去……

  傍晚时分,张弘道才安排完善后之事,门房忽然上前递了一封拜帖。

  “何人送来的?”

  “一个小官人,很贵气的样子……”

  拜帖上没有名字,但张弘道一看字迹,神情便凝重起来。

  他并未说什么,依旧是回了后院用饭,与妻儿说了会话,早早便睡下。

  到了深夜,张弘道却是睁开眼,披衣而起,独自离开了府邸。

  守在门外的护卫连忙跟上。

  “五郎要出门?小人这就去唤人。”

  “我随意逛逛,不必跟来……”

  这夜是十月十七,月光很亮,张弘道穿过长长的街巷,一路走到双塔寺外,在佛塔下的开阔处站着。

  好一会儿之后,才有人从阴影处走出来,直走到月光当中。

  张弘道回过头,这是他第一次见李瑕,于是上下扫量了对方一会,眼神更为释然。

  “难怪大姐儿看得上你。”

  “跟我来吧。”

  李瑕转身便走,且保持着与张弘道的距离,一路到了一间小屋。

  张弘道踱步进屋,讥道:“都说你是有个胆量的,今夜看来,行事也太胆小如鼠了。”

  “我答应过未婚妻子会安全回去成亲,故而小心为上。”李瑕拿起茶壶,倒了两杯温水。

  “没酒?”

  “没有。”

  “无趣。”张弘道摇了摇头,拿起破桌上的杯子,又道:“我以为你离开亳州了。”

  “不急,杨公的车马缓慢,初到寿州,不宜马上就逃,我慢慢安排。”李瑕问道:“找到史樟了?”

  “找到了,亏你能将人藏到刘家的猪圈里,刘太平脱不开干系。”

  “我的人没事吧?”

  “呵,都没见到。”张弘道淡淡道:“你找我来只为问此事?那不如问太宁先生。”

  李瑕沉默了一会,问道:“你府中有人病了?我昨日看到有几个大夫进出。”

  “是,大姐儿病了。你待如何?”

  李瑕再次沉默,这次却是许久没说话。

  张弘道饮了口温水,颇觉无味,将杯子放到一边,道:“当时在锦楼,你看到我们了?为何不来?”

  “给不了张文静一个交代,不见为妥。”

  “那为何又来见我?”

  李瑕坦然道:“知她病了,放心不下。”

  “所以呢?”

  “想见她,想给她一个交代。”李瑕道:“也许我们该谈谈。”

  张弘道忍不住笑起来,悠悠问道:“喜欢我家大姐儿?”

  “嗯。”

  “想娶她?”

  “嗯。”

  “聘礼?”

  “张家要什么?”

  “不要什么,甚至不需你入赘。只要你忠于张家,我会与我父亲好好说。”张弘道话到这里,缓缓道:“记住,是忠于张家。”

  李瑕微不可觉叹息了一声,道:“来之前我便知道你提出的条件我做不到。”

  “这条件不难。说句心里话,赵宋的小小知县不值得你留恋,抛了吧。至于大理高氏,没落了,不是联姻的最好选择……”

  “你的态度我知道。”李瑕道:“我的提议你想必不会同意,但容我估且提一提吧。”

  张弘道冷笑一声,道:“那你不必说了,我们不可能让大姐儿随你走,绝无可能。我已经退了一步了,到了你让步的时候。”

  “不仅如此。”李瑕根本不听他说,道:“她和高氏我都喜欢,都想娶。”

  张弘道以为自己听错了,张了张嘴。

  接着,他脸色凝固,眼中仿佛冒出火光。

  “嘭”的一声,张弘道起身,拍案怒吼道:“李瑕!莫要欺人太甚!”

  “坦白直说而已。”李瑕直视着张弘道愤怒的眼,认认真真道:“掏心窝子地说一句,我喜欢高明月,也喜欢张文静,我见到她会忍不住笑,不见她会懊悔,知她病了会牵挂……”

  张弘道依旧怒火中烧。

  但透过李瑕那真挚的眼神,他竟觉得理解对方。他张弘道虽挚爱妻子严氏,却也有五房小妾……

  但,张家是何等门第,绝不容这般羞辱。

  “不想死,你就闭嘴。”张弘道咬着牙,一字一句道。

  “你杀不了我。”

  “……”

  “以张家今时今日的权势,我知道说这些无异于羞辱张家。”李瑕道:“但我相信我早晚有这样的资格,五郎信吗?”

  “信与不信有何意义?”张弘道重新坐下,缓缓道:“张家不可能同意这个要求。”

  “嗯,我知道。”

  “那你何必找我过来?”

  “无论如何,我先说出我的态度。”李瑕道:“实话说吧,我想过再次带走她……但与家族决裂,她未必会幸福。”

  “你敢?!”

  “我敢,但不愿。我知张柔最宠她,得不到张柔的同意,她跟着我也不会开心。”李瑕道:“感情是两个人的事,但婚姻是两个家族的事,因此,我们来谈。”

  “不,可,能。”

  “未必吧?你知道,我有点本事。”

  “可笑。大姐儿说你是君子,我看是狂徒一个。”

  张弘道气闷地又倒了一杯温水饮尽,嘴里毫无味道让他愈发气闷。

  但他明白,李瑕有太多办法可以先试着见到张文静,哄她随其走。一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哪知轻重……

  另一方面而言,这或是李瑕对张文静、对张家的尊重。

  “大姐儿十七了,是大姑娘了,耽误不起了。”

  “我知道。”

  “你既娶不了她,别误她。”

  张弘道说罢,掷下手中的杯子,径直转身出了这破屋子。

  他觉得愤怒,却又感到庆幸。

  庆幸今夜过来了,也庆幸李瑕没掳走张文静。

  心底甚至还有隐隐的激赏,为李瑕的坦诚与担当。

  但不可能就是不可能……

  ……

  李瑕知道自己也该马上离开了,否则张弘道一回去,未必不会派人来捉拿他。

  但他还是独坐在那,思考了一会。

  他早已不是那种炽热的、能不顾一切的少年,面对感情时理智、克制,考虑得也颇现实。

  末了,李瑕自语了一句,走出了这间屋子。

  “归根结底,还是没有足够的实力……”

  第三百八十七章 题遗山诗

  “查过了?”

  “查过了,那小宅子是数月前被一个行商买下的,挖了一条地道通往对巷的另一个宅子,所以附近的居民一直没发现有陌生人进出……”

  “数月前?”张弘道沉吟道:“那怕不是贾似道的人买的,李瑕留在亳州便是为了与之接洽……该死,又骗我。”

  沈开问道:“五郎,是否沿着这条线索继续搜?”

  “搜?他既主动带我过去,你还能搜得到吗?罢了,让这祸害滚蛋吧。”

  沈开暗暗松了口气,抱拳应下……

  “父亲有何消息?”

  “大帅已领兵趋襄阳,牵制宋军,配合塔察儿主力下樊城……”

  张弘道转头看了一眼窗外,见又开始下雨了,不由哂笑一声。

  “塔察儿这蠢才,此后两三月必是霖雨连绵,此时取樊城,脑子不好。”

  “是,大帅说……会回府过年节。”

  “有没有骂我?”

  “没有。”沈开低声道:“太宁先生递的回信小人也偷看了,没说五郎的不是。”

  “大姐儿的病信上提了吗?”

  “太宁先生岂敢在大帅出征时提这种事。”

  张弘道皱了皱眉,有些心烦,丢下手中的一封信报,道:“这些都留给表兄处置吧……我去送送他们。”

  ……

  今日白朴离开亳州回获鹿寓舍,敬铉、赵复等许多张家门客都与之随行,去探望元好问。

  至金亡以来,元好问始终不肯仕蒙,一直在做的事就是以诗存史,编纂了金国已故文人的诗词总集,名为《中州集》,又编有《壬辰杂编》。

  当年,张柔攻破汴京之后,金帛一无所取,唯独进入史馆,取走《金实录》以及秘府图书,悉心保护,之后交由元好问抄录。

  如今元好问自知时日无多,临终前让白朴寻访故友,为的无非是将这些书稿托付出去。

  对于张弘道而言,捉捕李瑕是大事。但对敬铉、赵复等人而言,元好问的书稿才是一等一的大事。

  这些天张弘道执着于搜捕、封锁亳州城,敬铉早就不耐烦了,不说而已……

  其实张弘道与元好问也颇有关系。

  他妻子出身于东平严氏,其祖父严实、其父严忠济皆一方诸侯。而元好问当年被蒙军俘虏,长年受过严实庇护。

  另外,他二哥张弘基早年曾求娶过元家次女元严,被元严以一首诗拒绝了,诗云“补天手段暂施张,不许纤尘落画堂。”

  总之这北地稍有名气、地位的人物,多少都有些沾亲带故。

  今日出城相送,张弘道看着府中各位先生们神色郑重的模样,心底不由涌起一阵后怕。

  《中州集》《金实录》等等,关系的是中原文脉传承,二十余年来,包括张柔在内,中原多少人物呕心沥血,要保的就是这文脉。

  回想前几日真是昏了头了,非要揪着李瑕不放。这种时候,万一给家里引来祸事、耽误了一代文坛宗主临终托稿……

  张弘道思及此念,额上隐有汗珠沁出来。

  待马车将启程,他终是忍不住长揖到地,向敬铉称了声谢。

  “太宁先生路上小心……晚辈深谢。”

  “五郎终于明白了。”敬铉抚须叹道:“人呐,有时不宜太执着。”

  “是,谢先生提点。”

  远远的,有个小牧童从路边的树林里跑出来,脸跑得通红,又有害怕,却还扯着嗓子喊道:“哪位是白朴白先生?”

  白朴转过头,道:“在下便是。”

  “有人……有人给了先生这个。”小牧童扬了扬手中的纸。

  白朴连忙上前,问道:“他还说什么了?”

  “他说……那天与白先生提及的那首诗……他又想起了三句,写在这里,送给你。”

  白朴大喜,问道:“可是他说从书上看来那赵翼的诗?”

  “好像是。”

  白朴伸手才要接过,那小牧童却又问道:“有有……有钱吗?”

  张弘道忙上前,递了一块小银粒过去。

  “太太多了……那人给过一串……再要一串就行。”

  张弘道笑笑,递了小银粒,挥手道:“去吧。”

  他目光已落在白朴手上那张纸上,果然,又是那熟悉的简笔。

  他眼神凝了凝,喃喃道:“这是……给遗山先生的?”

  “是啊。”

  “这也……”

  白朴喃喃道:“非瑜为人恳切啊……伯父,也担得起这诗。”

  “是啊。”

  张弘道默默叹息,暗忖为人处事上,竟是又输了李瑕一筹。

  纸上那诗虽不全,却是元好问一生写照了。

  “身阅兴亡浩劫空,两朝文献一衰翁……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

  ……

  李瑕已翻身上马,向南边疾驰而去。

  若有时间,他倒愿意再去北面去见见元好问,毕竟是巧儿的叔姥爷,可惜时不凑巧。

  前世读书时,读到赵翼那首“李杜诗篇万口传”,扩展学习,又背诵了赵翼的另一首《题遗山诗》。

  彼时李瑕还以为遗山是一座山。

  这次见到白朴,李瑕才想起“遗山”原来指的是遗山先生元好问。

  可惜时隔多年,经历两世,他已只记得“国家不幸诗家幸”这一名句。

  几日来努力回忆,又听了元好问毕生事迹,虽是想起了首尾两句,终是没有记起全诗,不免有些遗憾……

  李瑕并不觉得今日特意过来送诗没有意义。

  七百五十余年的光阴流淌,他却还能与宋人、蒙古国人、金国遗民、大理遗民相处,恰是因汉家文脉数千年来并未断绝。

  这其中,岂无元好问,甚至张柔等人的一份功劳?

  后世人或许极难理解元好问自诩金人、奉女真为中州正统。但他花费毕生、努力保全的诗词歌赋史集文章依旧是汉家文化。

  战祸连天、人命如草的烽火岁月里,这些被宋廷遗弃、被蒙古践踏的中原人,最后能护住的东西,也只有书籍而已了。

  他们能信奉的,也只有那一句“中国虽偶无君,若周、召共和之年,而礼义不废,故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

  礼义不废……还能再要求他们多少?

  高于血统、族群,促华夷融合者,或便是这一句一字形成的文明。

  唯置身其中,李瑕才感受到这其中的艰难困厄……与坚强。

  若说第一次北上时他与北人是纯粹的对手,这次,他已更了解北人,也对今生志向更坚定、更有信心。

  于是,那原本已忘记的诗句也再次回想起来。

  短短数十字,一番血泪史。

  “身阅兴亡浩劫空,两朝文献一衰翁……”

  ……

  十数日后,有张家心腹从获鹿寓舍赶回来。

  “五郎,遗山先生寿终了。”

  张弘道叹息一声,道:“可惜可叹,当时情景如何?”

  “几位先生已在收拾遗山先生文稿……”

  “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张弘道喃喃自语道。

  “有一事五郎或感兴趣……遗山先生临终前听了李瑕那半首残诗,反复念叨,以‘知己’呼之,想起身赋词回应,可惜没能起来。”

  “没能回一首?”

  “白先生问遗山先生,以旧词相赠可否,遗山先生言‘元光元年’,语未罢,溘然长逝。”

  “语未罢,溘然长逝。”张弘道重复了一句。

  哪怕与李瑕有隙,他也深感遗憾。

  他懂诗,知李瑕赠的残句最触元好问心意,若有回诗,又是一段佳话,可惜了。

  “元光元年?那是遗山先生及第的次年,意气风发,却恰逢蒙古南侵……该是那首《临江仙》了?”

  “白先生也问是否回赠《临江仙》,但小人不知。”

  张弘道有些惋惜,亦有些羡慕,开口低吟……

  “今古北邙山下路,黄尘老尽英雄。人生长恨水长东。幽怀谁共语,远目送归鸿。”

  半阙词吟罢,仿佛是送元好问。

  张弘道瞥着天边,继续念叨着,渐明白元好问为何选这首词相赠李瑕。

  ……

  “盖世功名将底用,从前错怨天公。浩歌一曲酒千钟。男儿行处是,未要论穷通……”

  第三百八十八章 雁丘词

  十月底的天气更凉。

  张文静自从染了风寒,已卧病半月有余,张弘道对此渐生忧愁。

  “你该不会是装病骗我吧?再病下去,父亲回来必要教训我……”

  “也许是吧。”张文静恹恹的样子。

  张弘道无可奈何,只好道:“最新得到的消息,李瑕已带着杨果过了淮河,真走了。”

  “嗯。”

  “你何必这样?”

  “又不是我想要生病的。”

  张弘道再次叹息了一声,犹豫了良久,终于缓缓道:“其实,我后来见过他一面……”

  “嗯?”

  张文静似乎精神了些,抬眼看着他,眼中有了光彩,带着满满的好奇。

  “大概在我们去过锦楼的三日后,夜里我与他见了一面,他说他……思慕于你。”

  “真的?”

  “嗯,他知你病了,放心不下,徘徊不去。但却与我说他必要娶大理高氏,你若要嫁,他也得两个都娶。明白吗?高氏不是妾,而是两个妻子,亏他说得出口……”

  张文静愣了一下,眼中泛起茫然之色。

  她还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我没答应他。”张弘道摇了摇头,又道:“你呢,倒不必自怨自艾。你一个小女子,做得已够多了,总之他已知你的心意,此桩姻缘不成,那也是尽人事听天命了,明白吗?”

  张文静显然还未反应过来,愣愣出神。

  “我本以为李瑕有多了得,看过不过只是个贪花好色之徒,与世间其余男子别无二致。不值得你这般牵挂……”

  张弘道絮絮叨叨说了一会,无非是宽慰妹妹,再贬低李瑕,期望她从失落的情绪里走出来。

  “我看他那人无趣的很,既不喝酒也不会说笑,直来直去的性子也傻气……”

  “我就觉得他很有趣。”

  “那是你见的人少了,这等花心又狂妄之辈……”

  “五哥不必说了,我懂他的意思。”张文静虚弱地低声道:“他对我,未必到非我不娶的地步……知了我心意,愿给我个交代,遂向家里提亲……哪怕是这样,我亦觉欢喜。”

  “欢喜个屁。”

  张文静恍若未闻,喃喃道:“他那人……从来直面困厄,家里今日不同意这桩婚事,早晚要对他刮目相看,许我嫁他。他肯主动来见五哥,便是愿担当下来。”

  “可笑,你一厢情愿罢了。”张弘道冷笑一声,道:“不过是个登徒浪子,一些夸口之言。”

  “不,我懂他,他一诺千金。”张文静道:“至于我,是否愿与高氏共侍一夫?是否能等他到那时……皆是他留给我考虑与选择之事。”

  “无考虑的必要,感情之事‘你若无心我便休’而已。”

  “他对我有心。”

  “可曾给你半颗?”

  “他是人中龙凤,便是半颗心也是难得。”

  “我看你不是病了,是疯了。”说了半天却听得这一句话,张弘道愈发气恼。

  “我亦不知啊,此事我以往未曾想过……我亦不知自己对他情深几何,容不容得下与人共享他妻子的身份……让我慢慢想想……”

  “无甚可想的……罢了罢了,你要想,至少待病好了才能想。”

  “嗯。”

  张文静沉默了良久,愈发茫然与不开心,但却振作了些。

  她不过是染了风寒,之所以一病不起,无非是因各种心思……想着自己病了李瑕会不会来看望,等了数日不见他来又渐渐失望,再想到往后天各一方不知何日想见,遂又意志消沉……

  总之是女儿家心思敏感,才使病情反复、一时难好。

  今日听了这些,醋意也有、不满也有,但她也看到了李瑕的野心与意志。

  这野心不仅是要娶两个女人的野心,而是他对往后之权柄地位有相当的自信,才能开诚布公将这事说出来。

  若普通男子说要多娶几个,自是可耻。但,王侯将相则不然。

  张文静能想到李瑕说这话时,流露出的那王侯将相的霸道模样……

  他不是哪个女子能轻易捆住的,他始终在锐意向前,极少为谁停留。说来,对她张文静算是难得动了心。

  她若愿嫁、愿等,想必他终有一日会再回来;她若不愿,他亦是尽了心力去求一个圆满。

  总归,等不等、愿不愿,是交由她选择。

  这答案一时也想不出,张文静却知道,至少得先把病养好。

  意志消沉的女子可配不上那样一往无前的男儿……

  ……

  “你以往不是爱哭吗?今日怎不哭?”

  张弘道又坐了一会,叹息道:“哭出来也好。”

  “要哭也非对着五哥哭。再者,他既思慕于我,我有何好哭的?或许他娶高氏不过是为了与高家联姻呢。”

  “自欺欺人。”

  “五哥,记得元家二姐儿吗?”

  “自是记得。”张弘道想起当年二哥求娶元严而不得、失魂落魄的模样,摇了摇头,叹道:“你可莫学二哥。”

  “才不学二哥,他当年若肯振作些,元二姐儿未必不肯多看他一眼。”

  “怎想到元氏了?”

  张文静问道:“听说元二姐儿后来嫁了人,夫家殁了,她去当了道士?”

  “是,听二哥说过,似乎自号‘浯溪真人’。”

  “二哥还未忘了她?”

  “嗯。”

  张文静微叹,心有戚戚,问道:“她在何处修道?”

  “问这做甚?若你暂时不愿嫁人,谁还能逼你不成?唉,元二姐儿怕是赶回获鹿寓舍了……遗山先生寿终了。”

  张文静愣了愣。

  方才问这些,她未必没有学元严出家修道之意。至此想到元严奔波为父亲发丧的场景,她又不由想起了父亲张柔……

  若李瑕要带她走,她或许是愿意的。

  可哪天若张柔也这般逝世,又情何以堪?

  张弘道叹息一声,也想到了这些,道:“不得不说,李瑕那人……不是个伪君子。”

  “他待我……是真心为我考虑过的吧?”

  “谁知道?许是他没那么在意你吧。”

  “他从不做无把握之事,却明知五哥不会答应还是来见了五哥。”

  “唉,我与你说此事,不是让你作这般想的。”

  “可我偏是想他,想见他……”

  “我这当兄长的还能如何?去宋境把他捉来不成?别惹我心烦了,养好了病再谈吧。”

  “知道。”

  张弘道摇了摇头,起身道:“走了,到母亲处挨骂了……你一会把药喝了。”

  ……

  “高明月?”

  张文静又自语了一声,喃喃道:“名字倒很漂亮……”

  “肯定没有大姐儿漂亮。”雁儿连忙道。

  张文静懒得理她,侧了个身自闭着眼想事情,又惆怅又迷茫。

  “大姐儿,书房的仆役上午又听到李瑕的名字呢。”雁儿想了想,不知该说不该说,总之还是说了。

  “嗯?”张文静果然来了兴趣。

  “从北边回来的人说,遗山先生临终前给了他一首词呢……”

  屋子里有些药味萦绕,小婢子絮絮叨叨地说着。

  张文静心思更乱。

  “大姐儿?在想什么?”

  “遗山先生殁了啊。”

  “嗯?”

  张文静眼望着窗外,想了良久,仿佛心里的迷茫忽有了解答。

  她张了张口,低声念叨了几句……

  ……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

  ……

  又数日,元好问逝世的消息传至淮河以南,河南河北数不清有多少人再次唱起这首《雁丘词》。

  李瑕正走在宋境寿春县的小巷中,忽隔着墙听得一座小院中有女子正在唱词,忽觉心头一颤。

  一时之间,像是有人拨动了他心里的一根弦。

  他再次想到了元好问。

  那位北方文雄半生漂泊,却也曾有过年少轻狂之时,十六岁便作出了这样的词句,道尽世间男女之情。

  而他李瑕,今日方才真正被这首词触动到……莫名地、不知所起。

  他下意识地伸手入怀,掏出一纸彩笺。

  这彩笺随他天南地北,已皱得厉害,他却始终带在身上。

  ……

  巷子里的少年驻足了一会,低头看着手里的纸片渐行渐远。

  唯有那小院子里的歌女还在独自唱着词。

  “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第三百八十九章 异族

  一个茶盏掉落在地,摔得粉碎。

  杨果猛一抬头,老眼已是通红,浊泪滚滚而下。

  “你说什么……裕之兄……”

  “遗山先生与世长辞了……”李瑕郑重行了一礼,道:“晚辈明知遗山先生时日无多,却瞒着此事,将杨公带离北地,对不住杨公。”

  杨果与元好问交好,李瑕听白朴提过。

  元好问曾两次及第,金兴定五年进士及第、与敬铉同榜;正大元年又以宏词科登第、与杨果同榜。

  杨果与元好问同是山西忻州人,同榜兼同乡,且政见相合,皆以金国遗民自居,交情极深。

  白朴这次南下,先去了开封,彼时杨果正被钩考,他才又转道亳州。

  李瑕当时特意去见了白朴,除了请他与敬铉交涉,也商议了送走杨果之事。双方的意思都是当此时节,保杨家性命要紧。

  包括敬铉之所以爽快答应,亦有这份交情在其中,否则这事也不会如此顺利。

  这些文人最是能装,皆把心思藏着,唯瞒了张弘道而已。

  但无论如何,杨果想到平生第一挚交逝世,自己却在仓皇南窜,自是无比愧疚,悲从中来,不可断绝。

  “裕之兄……天妒你英才啊……裕之兄……”

  杨果今日早些还听到隔壁院里有歌女唱《摸鱼儿·雁丘词》,不由回想年少时与元好问同时及第,酬唱诗词,他答了元好问一首《摸鱼儿·同遗山赋雁丘》。

  彼时,两个年轻人风华正茂,春风得意,不想一转眼间已是国破家亡,白发苍苍……

  更未想到,再一转眼,故友已逝,再无相见之日。

  悲意泛起,涕泪纵横……

  李瑕见此情形,愈感愧疚。

  他从头到尾都没问过杨果愿不愿南下,钩考局的屠刀已经扬起,彼时确实未给杨果犹豫的机会。

  但让一个六旬老者背井离乡,往后每个故知旧交逝世皆不得相送,依然让他过意不去。

  他不知如何宽慰杨果,只站在一旁,听着老人的恸哭与追悼。

  “裕之兄……我愧对于你……我食蒙古米禄,愧对于你呐……贪夫徇财,智士死名,我南渡偷生,你文史名世,合与江河万古……江河万古……”

  良久,杨果哭到力竭,李瑕忙伸手扶他。

  年轻的臂腕扶起老迈的身躯,杨果轻轻拍了拍李瑕的手。

  “非瑜,你要记得裕之兄……他与我不同,比我有气节……”

  “晚辈记得。”

  “中都弃、汴京焚,天下丧乱,累世文献无存,裕之兄不仕蒙人,以一己之力筑野史亭,搜罗河朔篇章,编中州巨著,方使我中原人不鄙贱……中原人不可鄙贱啊……须有诗书……须有诗书……”

  “晚辈明白。”

  “他说……沧海横流,身可亡,而史不可无……你莫嫌我等是金人,他怜的是中州百姓,你要听他的诗……白骨纵横似乱麻,几年桑梓变龙沙。只知河朔生灵尽,破屋疏烟却数家。”

  “是,中州百姓、河朔生灵,皆我辈同胞……”

  杨果还想说些什么,再开口却哑了声,张了张嘴,安静了下来。

  一老一少便这样默默地坐了许久。

  到最后,杨果开口念起他答元好问的词来,声音很低,却带着无比的悲凉。

  “埋恨处,依约并门旧路。一丘寂寞寒雨。世间多少风流事,天也有心相妒……”

  仿佛是一语成谶,那年并门旧路上同赋的雁丘诗,确也只剩寂寞寒雨了。

  ……

  “休说与,还却怕、有情多被无情误。一杯会举。待细读悲歌,满倾清泪,为尔酹黄土……”

  ……

  李瑕本有许多事要继续与杨果谈,却也还是给了杨果悲悼亡友的时间。

  中午时,他先去安排了车马,再继续转回杨果的住处。

  再次走过两条小巷,却见两个书生从一间小宅里走出来。

  “一个鲜卑后代的金人死了,有何可悲?你夫妇二人简直可笑。”

  “刘兄此言差矣。遗山先生是北魏后裔不假,但至北魏孝文帝服汉以来,禁胡服、禁胡语、改姓氏,改拓跋为元氏、改独孤为刘氏,归汉近八百年,经历隋唐、五代诸国,承平时亦为我大宋百姓。如何到了刘兄嘴里依旧是鲜卑人?”

  “祖上是鲜卑人,世代是鲜卑人。莫说八百年,哪怕八千年,元好问也非我族类。”

  “刘兄当我不知?你自诩汉氏后裔,实则始迁祖乃汉赵九江王之曾孙。追根溯源,你实为汉赵刘渊之后裔,而刘渊乃冒顿之后。如此说来,刘兄你是勾奴人不成?”

  “我是宋人!淮西路寿春人!”

  “遗山先生乃山西路忻州人!”

  “哈?邓光荐你想想清楚,那里是蒙古、金国治下,元好问是个金人,你悼一个金人,欲叛国否?!”

  “错的是他?出生在金国是他错了?我大宋丢了半壁河山,莫非所有北人全都成了罪人了不成?!”

  “生在金国不是他的错,仕金、悼金便是他的大罪!光荐你忘了靖康之耻?忘了女真畜生是如何凌辱我大宋百姓?!”

  “靖康之耻我从未忘,但汉地的女真人已赶尽杀绝了啊。连蒙人都分得清谁是女真、谁是汉人,刘兄反而分不清?将百余年前之战祸归罪在这些中原遗民头上?”

  “我说了,身为中原遗民不是罪。但元好问仕金啊,他为何不学稼轩公?”

  “稼轩公……”

  那字“光荐”的书生喃喃了一声,似有无数话想要回敬,话到嘴边却不敢说出来。

  至“南人归南,北人归北”以来,北人南渡,天然就是罪。

  辛弃疾天纵之才,勉强得以在宋朝立足,但那郁郁不得志的一辈子……身为宋人又有何可说的?

  说了,又是一桩大罪……

  李瑕看着这两个书生争执的背影,莫名感到一股悲凉。

  他深知这邓姓书生为何说不出话来。

  要想北人南渡,首先一点,宋朝廷绝对不能承认金国的法统,且必须坚决、不容余地。

  但早在高宗一朝,朝延既已在法统上默认了南北割据,且奉金国为正统……只能说是遗祸数百年了。

  ……

  前方两个书生还在边走边谈。

  “光荐无话可说了?元好问仕金,便是卖国贼,你为一卖国贼之死悲悼,不觉羞愧、不觉耻辱?”

  “是啊,耻辱……”

  “我等身为宋人,合该痛骂那些仕金、仕蒙的卖国贼。骂得多了、骂得狠了。北人才知大宋才是中州正统……”

  “苟安江南的中州正统?”

  “光荐?”

  “一时失言了。罢了,我不识元遗山,不过是觉得他文从孔孟、诗从杜甫,行汉家之礼仪、著汉家之衣冠……我受过他文章启迪、因其诗词触动。如此而已。”

  “卖国贼的文章诗赋也配?”

  “刘兄啊,我等身为宋人,骂北人一句‘卖国贼’容易,可若是设身处地……”

  这邓姓书生话到一半,回过头见到李瑕,眼中有些许惊惧之色泛过,须臾即散,最后作了一揖,苦笑不已。

  刘姓书生亦回过头,喝问道:“跟着我们做甚?你有话要说?”

  李瑕拱了拱手,道:“说来说去有何益?不如收复山河。”

  一句话之后,李瑕也不再跟着他们,自转过小巷……

  ……

  在这蒙宋之际活得越久,李瑕越不愿评点当今人物。

  丧乱之下,连是非功过都显得混沌。

  直到百年后,才有人能结束这片混沌……朱元璋。

  以往不觉得,如今见到的宋人、金人、蒙人、大理人越多,李瑕才愈发深刻地感悟到朱元璋之功绩。

  若说“日月重开大宋天”,这“大宋的天”却还从未包括大理与燕云十六州。

  真定史家、顺天张家,至大宋立国之日起便未当过一天宋人,这甚至是从五代就遗留下来的问题。

  人说朱元璋有哪些哪些过失……于这世道活了一遭,李瑕已不敢想像,若蒙元之后再无大一统的汉家王朝,又是何等景象?

  ……

  他思量着这些,一路回到杨果的处住,只见杨果已平静下来。

  “非瑜来了,丑话说在前头,老夫绝不仕宋……”

  第三百九十章 耻辱

  “仕宋……我辈并非没想过,二十余年前金亡之时便考虑了。”

  杨果抚着膝盖,眼神中泛起回忆之色。

  “那年,文举兄与裕之兄商议南渡之事……”

  李瑕问道:“文举兄?”

  “白华白文举,也就是白朴之父……”杨果叹息一声,自语了一句“好吧”,方才继续说起来。

  到了南边,他连唤故友字号,也无人识得了。

  “白华与元遗山商议南渡之事,遗山赋诗曰‘梦里乡关春复秋,眼明今得见并州。古来全晋非无策,乱后清汾空自流。南渡衣冠几人在?西山薇蕨此生休。十年弄笔文昌府,争信中朝有楚囚’……你可明白诗中之意?”

  李瑕沉吟道:“遗山先生的意思是,如今还能看到家乡,南渡后却无还乡之日。晋室并非不能保全中原,但不顾百姓逃了,他愿学伯夷、叔齐,守节而终?”

  杨果点了点头,叹道:“稽之往史,我汉民若不能立足中原者,称曰南渡。南渡之人未有北返者。当年南梁灭亡,庾信作《哀江南赋》,为我辈之鉴。”

  李瑕不知庾信,眼中有些不解。

  “你啊,得多读书。”杨果叹道,“庾家以世功为族,仕过周朝、汉朝,随晋室南渡,立足百余年,到头来,南梁灭亡,依旧是沦为阶下之囚,‘提挈老幼,关河累年。死生契阔,不可问天’……何等悲怆?

  “意为即使南渡了,早晚还是要被蒙人破国灭家?反正都是亡国奴,何必背井离乡?”

  “当时白华不信,说‘许是庾信不哀江南、杜甫喜收蓟北’,将儿子托付给遗山,独自南渡投宋……他不仅劝金国大将范用吉投宋,还曾去信邀过张柔一起投宋。”

  “张柔?”

  “宋、蒙联手灭金时,张柔叛金投蒙,曾与宋军大将孟珙合攻金国蔡州,孟珙曾在战场上救过张柔一命……之后蒙、宋决裂,白华认为张柔记孟珙救命之恩,或有叛蒙投宋的可能。”

  “只这份恩情,怕不足以让张柔南归?”

  “是啊,张柔得信,大笑‘吾拥兵起家之人,宋廷敢纳否?’此事遂传为笑柄。”

  李瑕明白,这“笑柄”怕是宋廷成了北人笑柄,宋廷最怕的就是这种拥兵自雄之人。

  杨果摇了摇头,叹道:“后来文举兄如何,你可知晓?”

  李瑕道:“听白朴先生说过,朝廷拒不纳范用吉,孟将军自知被猜忌,抱憾而终。”

  “孟珙之死,可惜可叹啊。”杨果道:“总而言之,我们这些金国文人二十年前不仕宋,如今更不可能了。”

  李瑕今日听了两个读书人谈话,倒也理解杨果的心情。

  他在小厅中走了几步,往门外望了一眼,回头问道:“杨公不愿仕宋,随我拥兵造反又如何?”

  杨果看向李瑕,眼神里有惊讶之色闪过,但一会儿之后又消散。

  “去岁你我便谈过要复汉家河山,可知老夫当时是如何想的?”

  “杨公欲拥史天泽或李璮举事?”

  杨果反问道:“你之势力,比这些世侯如何?”

  “暂时还不如。”

  杨果叹息道:“不怕你暂时势力弱小,怕的是你为宋臣,并无起事之时机。”

  李瑕道:“我却认为成事看人,史天泽无担当,李璮无远略。我虽不才,自认比他二人强。”

  “宋廷可容不得地方势力。”

  “我有信心影响朝局。这么说吧,接下来几年内的相位之争,我已掌握了其中关键。且我居西南边陲之地,朝堂无力触及。”

  “是吗?如今有多大地盘了?”杨果漫不经心问道。

  李瑕拿出地图,大概的指了指。

  “杨公请看,我欲在此建城,为昭通府……此为威宁城……筠连州……庆符县……”

  杨果虽听说过西南地形,却从未亲眼见过,眼看这地图上的城池,不由大惊。

  “六百里山川,皆在你手?一府两州一县?!”

  “虽还有些不服化的山民,收服起来应该不难。”

  “这……山东李璮之地盘也只比你稍大些啊。”

  “那不一样,西南这一带,山高路险。”

  杨果抚须不已,眼中依旧有骇然之色,喃喃道:“老夫并非未见过山,山西亦多山。西南再荒芜,亦是不小的地盘……”

  “看起来是不小,人口少了些。”

  “北地亦是人烟稀少矣。”

  李瑕不语。

  山西确实有山,但盆地也多,与川滇黔交界之地那完全是不可比的。

  杨果再怎么听说过西南的险峻,没亲眼看到显然是想象不出这六百里山川是什么样子。

  反正,该说的都说了,也不是刻意要骗杨果。

  “一府二州一县……六百里险要山川……北连巴蜀,南通大理,据长江上游……非瑜远胜老夫预想啊。”

  “杨公真见了,莫失望才好。”

  杨果忽然神色一敛,肃容问道:“老夫问你,莫非是要将老夫诓去,助你做个西南王?”

  “不是西南王,是一统河山。”

  很荒谬,很狂妄,但李瑕竟就这般平平淡淡地说了出来。

  杨果又问:“真有收复河山之意?”

  李瑕神色郑重了些,道:“今岁北上,晚辈所思所想已与去岁有所不同。‘收复’二字不仅一人之功业,却是中原万万人及子孙后世之命运。”

  他有些不知如何说,脑子里却想到了北人与南人日渐加剧的矛盾,北人无家无国的无尽悲凉,南人终日惶恐的惴惴不安。

  就像今日见到的那两个书生……生在金国的元好问,仕金、悼金,被宋人指为卖国贼,耻辱吗?是元好问的耻辱、亦或是赵宋朝廷的耻辱?

  岳飞词云“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

  待到孟珙灭金,这大宋满朝开始狂呼“靖康之耻已洗雪!”

  但在李瑕看来,只觉更加耻辱。

  曾经的治下之民头上换了一群人奴役他们,便是雪耻了吗?

  金国灭了,北人宁归蒙古也不愿归宋,可称为雪耻吗?

  北人真就愿活在蒙古治下吗?

  那么多人活的比猪狗都不如,却还不肯、也不能回归故国,情何以堪?

  重活一世,李瑕真的看不到北人的尊严,也没看到南人还有一丝尊严……

  北人的尊严在何处?在史天泽的“未食一粒宋粟”,还是在张柔的“吾拥兵起家之人”?不过是蒙人手中一柄随时可弃的刀,杀向同胞、然后夸夸其谈地自我安慰?

  南人的尊严在何处?在岳飞的“天日昭昭,天日昭昭”,还是在孟珙的“三十年收拾中原,今志不可申矣”?然后活下来的人们指着北面所有人大呼国贼?

  纵使李瑕一个后世人置身其中,冷眼旁观,亦觉痛心疾首。

  “杨公,去岁你我谈收复河山,如今再次见面,该谈的是……你我收复河山。”

  杨果抬头看着李瑕,能看到他眼底的坚决。

  虽没聊太多,但杨果能感受到眼前这年轻人比史天泽、李璮等等世侯要坚定太多太多。

  “好……好!”

  “宋廷不收北归人,我收。”

  “老夫只盼此生还有还乡之日。”

  “只要杨公能活到八十岁,你我必复山西。”

  “太久喽、太久喽……”

  “等得到,杨公长命百岁。”

  “依旧是感觉被你诓了,空手套白狼啊……话说回来,你真有一府二州一县之地?”

  “六百里山川,杨公一看便知……”

  第三百九十一章 欣赏

  李瑕在宋境很难找到文人效忠,手下的幕僚一直不足。如今接了杨果,算是又添了杨家许多个读书人。

  他给杨家人安排了车马,让他们缓缓启程,李瑕却是要快马赶回庆符县,路上还得先去见贾似道一面……

  此番接百余人过淮河、且得从淮右到蜀南,少不了贾似道的襄助,贾似道交代李瑕去见他,也只能去一趟。

  当日中午,李瑕仔细叮嘱了杨果许多琐事,比如到了蜀地不可饮生水、备好药材防水土不适等等,方才跨上快马,先行一步。

  杨果目送李瑕策马远去,不由又长叹一声,对新的历程有忐忑又有憧憬。

  “活到临了,谁能不思乡?只愿真有那一日吧……”

  ……

  贾似道如今驻在鄂州,准备溯汉江而上、支援樊城。

  十一月初八,他正在军中与士卒做角斗之戏,被一个力士摔在泥坑里半天爬不起来,便听心腹上前禀告有人求见。

  “他?这么快便到了。”

  贾似道又躺了一会方才起身去会客。

  他自己身上的泥水也未擦,见了李瑕,却笑着一指,道:“看你这狼狈样,如何来的?”

  “骑马。”

  “何日动身的?”

  “初二。”

  “怪不得,我消息未到,你人却到了。”贾似道拾了条布巾丢过去,道:“擦擦,雨天疾马狂奔,也不怕摔死,可知古来多少名将坠马而亡?”

  “时间赶,事情多。”

  贾似道洒然一笑,道:“说吧,这番北上开封做了何事?”

  许多事贾似道都知道,因前次他派了人到庆符县,李瑕请他帮忙救出杨果。

  贾似道虽答应了,显然没尽心,李瑕都把人接到寿州了,他的人方才过淮河。

  这亦在李瑕意料之中,总之杨果之后的行程能安全便是,还能苛求这些宋官多少?

  “接杨公到寿州以后,我打探了几个消息,听说忽必烈已放权了,携家小到哈拉和林见蒙哥……”

  待这些事说完,贾似道问道:“你救了杨果,怎不救赵璧?”

  “我不识得赵璧,他是河南经略使之一?”李瑕想了想,问道:“忽必烈的人?”

  “你推测看看。”贾似道擦过脸,好整以遐泡了杯茶。

  “赵璧是忽必烈的人,当时我若去将他劫出来……可使钩考局起疑,加剧蒙哥与忽必烈的冲突?”

  “现在才想到,晚了。还有吗?”

  李瑕问道:“你与赵璧联络过?”

  “岂需联络?不过,你若救他,必是值的。”

  李瑕点点头,已会意过来。

  这亦是他愿来见贾似道的原因。不得不说,为官为政,贾似道暂时还高出他太多,只言片语便可让他收获颇丰。

  贾似道吹了吹茶水,道:“蒙哥嫌忽必烈攻大宋不利,摩拳擦掌要换帅,终于逼得忽必烈交权……试想,倘若大宋真是战事不利,往后忽必烈岂非终老草原,一生清闲?”

  “不错。”

  “去岁能传兀良合台攻蜀之情报,明岁为何不能传塔察儿、汪德臣之情报?”

  “未必吧?”

  贾似道笑道:“你当蒙古人莽撞?旁人不提,忽必烈的金莲川幕府里可都是读书人,何样鬼主意想不出?真以为忽必烈能放手?”

  李瑕若有所思,问道:“既如此,贾相公为何不传信让我救一救赵璧?”

  “你北上之事,又何曾与我说过?一个朝廷命官,擅离职守!”

  “贾相公如今任两淮宣抚使,跑到荆湖路来无妨?”

  贾似道不生气,反笑道:“奉朝廷调令支援樊城,我做事可不像你擅作主张。何况,我是官家的小舅哥,你又是谁?”

  李瑕听了,只觉贾似道这人吧,想的比做的多。

  倒不是他做的少,说来他做的比一般宋朝重臣多很多了。但其人分明极聪明,偏是有些事看透了又不肯尽全力。

  “你在腹诽我?”贾似道悠悠问道。

  “嗯,在想贾相公为人聪敏,就是太顺遂了。”

  “你可称为我之知己。”贾似道不怒反笑,得意问道:“平生顺遂,为之奈何耶?”

  “无可奈何。”

  “闲话少谈,开封之事不甚重要,没来由须我等大宋官员去救一蒙古官,且看便是,忽必烈必有后手。”

  贾似道说着,指了指地图,道:“至少这塔察儿,休想立下寸功。”

  “是,贾相公高屋建瓴,佩服。”李瑕随口夸了一句。

  “虚情假意。谈谈丁大全、吴潜之事,我已大致想好如何踩着此二人拜相,需你助我。”

  “好。”李瑕别无可谈,唯干脆答应下来。

  贾似道遂觉有些无趣,问道:“你明白?”

  “待贾相公要对付吴潜了,派人说一声,我父子尽力便是。”

  “痛快。”贾似道凝目看向李瑕,又问道:“你可是以为我将党争视为正事,而战局次之?”

  “贾相公如何想的?”

  “无可奈何啊,若不居相位,如何操天下权柄抗蒙?你未到高位,只怕不明白。”

  李瑕想了想,还是应道:“满朝诸位相公,确实属贾相公最有能耐、且决心抗蒙。”

  “你知晓便好。有几个消息……京湖李曾伯上奏,称蒙军恐从大理攻自杞国、斡腹广西,请调淮左兵马增援……”

  李瑕也不知是松一口气还是更担忧,一方面威宁城的压力能小很多,另一方面宋朝的防守压力却很大。

  不得不说大宋的名将打防御战皆当世顶尖,李曾伯身在京湖,对各地的防线了如指掌,川蜀危急救川蜀、两淮危急救两淮、两广危急救两广。

  贾似道亦是了得,整日一副轻佻模样,却万事洞若观火,消息渠道十分之广……

  才思量到这里,李瑕忽然又想到,自杞国的消息未必是李曾伯打听到的,也可能是吕文德报给贾似道,贾似道再传给李曾伯,让其上奏调兵。

  否则,怕要让人怀疑是贾似道故意给吕文德增兵。

  这才是政坛高手,竟是差点又被其玩世不恭的样子骗过去……

  贾似道看着李瑕沉思的样子,似乎颇觉有趣,问道:“想到何事?”

  “贾相公厉害。”

  “岂用你说?知道就好。接着说吧,你莫与蒲择之走太近,他这蜀帅长久不了。”

  “为何?”

  贾似道也不卖关子,道:“有人秘奏他潜通蒙古。”

  “蒲帅潜通蒙古?这不可能。”

  “可能不可能你我说的不算,朝堂只看证据。”

  “有何证据?”

  贾似道哂笑一声,道:“告诉你也无妨,蒲择之与叛将罗显暗中通信,想必消息已到临安。当然,如今纽璘急攻成都,朝廷暂时不会动他,可谁知是否秋后算账……对了,此事非我所为。”

  “可能帮蒲帅一把?”

  “帮?如何帮?朝廷可还未定罪,你能未卜先知?总之少与蒲择之往来,一个蜀人任蜀帅,无论如何都长久不了。躲过今次还有下次,注定的。”

  对于贾似道而言,这又是随口敲打李瑕。

  “再提醒你一句,此间乃大宋治下。大宋待将帅与蒙古不同……蒙古哪怕知道世侯有异心,只要未公然叛逆,皆可放任不管,将百姓榨出钱粮即可;而大宋,要的是长治久安,哪怕是明知蒲择之无丝毫异心,也要防范于未然,否则万一动乱一起,损的是大宋子民,你可明白?”

  李瑕点点头。

  “明白就好,可知我为何等在此地?”

  “不知。”

  “飞虎军。”贾似道指了指案上的兵符,道:“我已调飞虎军来助我破敌。”

  李瑕眯了眯眼,有了危险的预想。

  贾似道缓缓道:“我在告诉你,唯有身居相位,我方能毫无掣肘;也在告诉你,你那点小打小闹无用,莫学辛弃疾。看清楚是谁在力保大宋山河。”

  不得不说,这句话让李瑕感到了莫名的寒意。

  下一刻,贾似道却是哈哈大笑,揽着他的肩道:“非瑜啊,我真是……太欣赏你了。情不自禁、情不自禁。我待你,恰如当年孟少保待我……”

  这是李瑕近来再次听人提起孟珙。

  当年孟珙罢官,将边防托付于贾似道;往后贾似道老去,未必不会托付给李瑕。至少此时听起来颇为真诚。

  但,孟珙还有收复中原之志,到了贾似道这里,只剩下力保大宋河山了。

  那句“待你,如孟珙待我”,可到了那时,还剩下什么?

  第三百九十二章 鲜衣怒马

  “走吧,你我这一身泥水,入城沐浴一番……净日与这些军汉厮混,我亦是烦了。”

  贾似道拉了拉案边的绳索,廊外的铃铛响了两下,龟鹤莆小跑着探头过来。

  “阿郎……”

  “唤上药洲先生,到鄂州城里沐浴、用饭。”

  “是。”龟鹤莆看了李瑕一眼,小意道:“阿郎对李郎君真是重视……”

  “滚蛋。”贾似道骂道,“他不吃你这套。”

  龟鹤莆眉开眼笑,转身便跑。

  “边走边谈。”贾似道一扯那湿哒哒的袍襟,迈步便走。

  李瑕扫视了一眼这公房内成堆的公文,暗想里面该有许多有用的情报,却也只能跟出去。

  “成都一战,战报已到临安。旁人功过不提,你这竖子定是有功的,但朝廷不易封赏你……年方十七,又无功名。”

  “过了年便十八了。”

  “十八如何?我十八那年犹在临安街头走鸡斗狗,分外怀念啊。”贾似道感慨一声,道:“有几个官职,你选……大理司直事、枢密院计议、崇政殿说书……”

  “可以选?”

  贾似道笑骂道:“你这话却似放屁,旁人如何选,你我议定了,自找你那靠山丁青皮谋划。”

  李瑕道:“知筠连州也不错。”

  “筠连?那是羁縻州吧?叙州所辖,你官职不够,或添设一个判官……”

  “权知筠连也不错。”

  李瑕如今已明白,“权”大概就是“权且”之意,“权知筠连州”便是“暂代筠连知州”之意。

  贾似道却是讥笑一声。

  “先回中枢,备考后年科举,待中了进士再谋外放,方是平步青云之道,十数年内你便可至我如今地步,可明白?”

  “我还是想留在川蜀抗蒙。”

  “不听我劝?”贾似道眯了眯眼,有些不快。

  那边廖莹中已提着伞从廊下走过来。

  李瑕要给贾似道一点面子,应道:“后年的科举,我参考便是,倒不必回临安备考。”

  “你说考就考?表面文章也该做做,你诗赋不错,经义、策论……罢了,李墉既在你处,自去问他。明岁先过了解试再谈。”

  “是。”

  “其余事,你自让丁青皮出力。”

  “是。”

  “多读书、多练字。”贾似道随口道。

  那边廖莹中已到了近前,贾似道指了指李瑕,道:“便是这小猢狲了,见到了?”

  廖莹中笑了笑,向李瑕作了揖。

  “廖莹中,字群玉……”

  “走,雨大,不必骑马,徒步而谈。”贾似道不耐烦见礼,接过廖莹中手里的伞,脚步不停。

  他分明身上满是泥泞,偏要打着一柄小伞,也不知在遮什么。

  李瑕一路策马而来,又渡了江,反正湿透了,打不打伞已无区别。

  一行人仅带了两个护卫,也不穿官服,径直出了军营。

  如今宋军水师横于长江,他们则是前往长江以南的鄂州城。

  回过头,还能望到距岸边两百余步远有一块巨礁,名为“龙蟠矶”,石势蜿蜒,矫若金龙。

  “望见西面那百里樊川否?西山,山上修有吴王避暑宫,乃是三国时孙权避暑读书之所,晋时该为西山寺。”

  李瑕转头看去,只见那西山襟着长江拔地而起,恰成一副极美的山水画。

  “鄂州是好地方。”

  “不错。”贾似道大笑,“由西山北眺,正可望到长江对岸的赤壁战场,所谓‘岂是英雄真避暑?遥看赤壁好鏖兵!’令人神往啊!”

  雨大,身后江水滔滔,贾似道的声音很大,意气风发。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辛弃疾此言差矣,只须有周公瑾当世,何愁无孙仲谋?!”

  李瑕问道:“贾相公欲自比周公瑾?”

  “周公瑾无我命长。但蒙军若敢渡长江,亦教他樯橹灰飞烟灭。”

  “可惜孙仲谋不能北伐功成。”

  “你不懂的……待进了鄂州城,我再告知你,为何不能北伐。”

  贾似道这人似乎有用不完的精力。

  他今日已与李瑕谈了许多事,从北地的情形谈到谋求相位,从西南官场谈到李瑕的个人前程,此时步行往鄂州城,脚步依旧有力,指点河山,面上毫无倦容。

  这一点,贾似道比蒲择之强得多。

  蒲择之指挥三万大军事必躬亲,熬得几乎油尽灯枯,贾似道却如闲庭信步,每日嬉笑打闹,随时可抛下军务自去逍遥。

  李瑕方才匆匆一瞥,只见到其有幕客近百人,处事井井有条……

  一路都是泥泞,待进了城,几人身上更是惨不忍睹。

  贾似道却安之若素,打着柄小伞缓步走着,与李瑕指点街道上的景致。

  “阴雨连绵,樊城一战必胜矣,倒是路上的小娘子少了许多。我听闻成都那边小娘子们喜在绣花鞋底雕个小屉,置花粉于其中,走起路来淡香依依,可是真的?”

  李瑕道:“成都只有白骨累累,无此盛况。”

  “可惜可叹,还是临安好啊。”

  李瑕放目看去,只见鄂州城还是极繁华,长街上商铺林立、摊贩聚集,一柄柄小纸伞如荷花开在青石路上。

  这吴王古都便是在十一月的寒雨中也景致宜人,一路向南,隔着南湖还能看到远处的莲花山伫立在烟波当中。

  庆符县与北地诸城远无这般繁华。

  庆符因是西南边陲小县,无甚可说的;史天泽、张柔将治下治理得井井有条,但比起鄂州城,开封、亳州只能用“民生凋敝”四字形容。

  即便如此,贾似道依旧怀念临安繁华。

  “贾相公方才说进城了与我说为何不能北伐?”

  “一会再谈,你且看那个小娘子,身段窈窕。”

  贾似道既未着官袍,半点没有当朝要员的样子,拉着李瑕嘻嘻笑道:“如此二八佳人,你就不……”

  “兀那鸟厮!你指谁?!”突然一声喝骂从对街传来。

  五六个少年郎正站在一间胭脂铺外,冲着贾似道便冲上来,指指点点大骂不已。

  李瑕目光落处,只见一名少年衣襟上绣着“忠义社”三个小字。

  他再一扫,很快便发现这些少年是练家子,武艺未必有多高,大抵上与英略社那些人差不多。

  宋朝民间打拳使棒的人多,以前嚷着要收复燕云,后来喊着要北复河山,哪怕朝堂上已绝了这心思,民间这些呼声却一直不减。

  宋人又喜欢结社,蹴球的结“齐云社”、唱曲的结“遏云社”、相扑的结“角抵社”,哪怕只喜欢纹身的也可以结个“锦体社”……

  总之民间就有很多乱七八糟的社。

  李瑕不欲招惹这些人,忠义不忠义另说,这几个少年一看就是那种游手好闲的富家子弟,平时没事干,舞枪弄棍自诩英雄。

  他以前听过一句话,叫“黑老大也怕小年轻”,意为根本没必要与这种没轻没重的毛头小伙一般见识。

  没想到贾似道这一国之相竟非要向对方回骂。

  “指她怎了?需你们这些小畜生啰唣?”

  “老腌臜货,还敢应口?戳你咩,你个老裸!”

  “小泼皮鸟嘴里奶腥去没,老子看你头上胎毛便觉可笑,也敢在老子面前撒泼?!”

  贾似道这骂人的功力竟是不弱,大步上前,指着这些少年郎便是破口大骂。

  隐隐还有些兴致勃勃的样子。

  “你要么样?!”

  “只管夹七带八嘈,老子没你娘那鸟兴!打啊!”

  “这老蹩三太凹奏鸟!呼他两哈子!”

  “……”

  “搞了!”

  “戳他咩!搞了……”

  “嘭!”一声大响,一个少年冲上前对着贾似道就是一拳,紧接着两名护卫抢上,对着这群少年便揍。

  “都他娘别亮身份、别喊人!揍这群孙子!”贾似道大喊一声,丢开手里的小伞,当先便扑上去。

  ……

  李瑕退了一步,站在檐下看着这一幕,实在不明白贾似道在做什么。

  好歹也是国之重臣,与几个屁大的毛孩子厮打,再轻佻也有些过份了。

  仔细一看,廖莹中竟也在人群中打得不亦乐乎。

  龟鹤莆一脸无奈,却没有亮出身份的意思。

  下一刻,巷角传来大喊声,一群少年拿着棍棒冲上来。

  “哪来的含鸟猢狲,欺到我忠义社头上,兄弟们,擂死!”

  “揍他们啊……”

  再一看,竟是有二三十人……

  李瑕无奈,只好连忙抢进去拖着贾似道要跑。

  但紧接着棍棒已经抡到面前。

  ……

  “谁他娘敢告官谁狗娘养!”贾似道又挨了几下,终于一拉李瑕转身就跑,却还不忘回头大骂,“一群孬种唤那许多人来,找你娘吃奶去吧!”

  “还嚷你母滴老锅盖!有种别挟着屁眼跑啊!”

  “敢告官的生儿子没屁眼……”

  “老子告官?老子是你先人!觑你?跑得掉底咧老裸……”

  身后的骂声渐远。

  贾似道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却是哈哈大笑。

  “李非瑜……我与你说……老了,老了……当年在临安市上,便无人打得过我……”

  “我看你是老得太慢。”

  贾似道回头看了一眼,犹在大笑不已,仿佛能从那些少年身上看到自己曾经的影子。

  “哈……犹记当年,架鹰走犬,鲜衣怒马……”

  ……

  鼻青脸肿的龟鹤莆跟在后面,满脸都是委屈,腹诽不己。

  “哪有甚鲜衣怒马?太公走时你才十一岁,太夫人管教又严厉……自己瞎想出来的吧……”

  第三百九十三章 贵势之家

  三国时,孙权与周瑜商议建都大计,听到城东虎头山上凤鸣,遂筑凤凰台,改鄂县为武昌,定都于此。

  凤凰台座落于南湖之畔。

  南湖古称南浦,正是江淹《别赋》中“春草碧色,春水绿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的南浦……

  离凤凰台与南湖不远处,有一间别院,是吕文德家中产业,取名凤园。

  此园建得极尽奢华,仅是浴池便有一般人家两个前堂大小,池中不停有温水注入,又有出口供水流出。

  贾似道将身子沉进热气腾腾的浴池,好一会才冒出头来,大笑着晃着脑袋。

  “呼……离临安以来,许久未有这般舒坦。”

  他感慨一句,向刚更完衣走来的李瑕看了一眼,啧啧了几声。

  “群玉,你看这李非瑜……”

  李瑕身材自是不必说的,贾似道虽是文官,却也颇健壮,甚至寥莹中这个文人亦有些腱子肉。

  李瑕沉入水中舒展了片刻,游了两圈方才在贾似道与廖莹中附近坐下。

  “哈,要游到大江里游,这是浴池。”贾似道笑道:“但你这少年人,竟是暮气横秋,方才还想坐壁上观?”

  “为救贾相公,我亦挨了两棒。”

  “便当是捶打了。你我是上阵杀敌之人,这点小阵仗何足挂齿?”

  说话间一排靓丽侍女推门进来,个个只裹着一段布匹,赤脚走到池边,伺候他们洗浴。

  李瑕任身后三名侍女解了长发梳洗,叹道:“上阵杀敌之人,丢开士卒如此享乐,妥吗?”

  “又非未与他们同食同寝,难得你来,借个院子招待你一番罢了。”

  李瑕也不多说什么,问道:“方才贾相公说,为何不北伐?”

  贾似道笑了笑,仰着头,闭着眼,随口道:“那群少年郎,结了个‘忠义社’,满怀热忱要保家卫国的样子,非瑜觉得,他们可想收复河山。”

  “该是想的。”

  “读书都不肯下力气读的浪荡子,家中父母拿他们没办法,才任他们这般结社胡闹,图的是个清净,真当所有人都志气昂扬?”

  李瑕道:“我不明白。”

  廖莹中叹道:“非瑜也看到了,这些忠义社的少年多是家境殷实。穷苦家的孩子,家活都顾不过来,岂能将力气闲废在这些事上。今日少年热血,嚷着要收复河山。明日朝廷真要北伐,钱粮何从支取?要的是这些殷实之家的赋税,到时最先反对北伐者,便是这些少年之父母。”

  “个个嘴上说的正义凛然,真到了要交钱出力之时,且看吧……”贾似道笑了笑。

  李瑕显然未被说服,摇了摇头。

  他身后侍女正捧着他的头发,不由也低头笑了笑。

  廖莹中道:“非瑜去过北地,觉得北地如何?可富庶?”

  “北地仅有残破、衰败,远谈不上富庶。”李瑕想到北方那凋残的样子,也不知从何说起。

  “非瑜试想,你若是江南百姓,偶尔遥想收复中原,固然心觉壮哉,可次日醒来,朝廷须征税征兵,征民夫役力,须你背井离乡,抛妻弃子,你可愿意?

  打下了残破的北方,朝廷须迁都,庙宇宫殿急待重建,你往后数十年皆须供应这笔赋税,你可愿意?

  南富北穷,收复中原之后,朝廷必要‘损有余而补不足’,再从富裕的南方征收重税,以赈济饱受兵灾之北地,你可愿意?

  民间‘收复山河’之呼声不绝,官家、朝堂百官真不愿功成、受千古称颂?端平年间,官家力排众议出兵河洛,结果呢?满国上下喊得热闹,真到出兵之际,几人站出来?到如今,南人不愿北复,北人反愿意打来。”

  廖莹中话到此处,长叹道:“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犹厌言兵呐。”

  李瑕听着这些,愈觉这宋朝已完全是个烂摊子。

  偏安一隅显然是偏安不了的,满朝官卿指着百姓称他们不愿北伐,百姓也指责着朝廷无力收复河山,总之是吵吵嚷嚷,最后不了了之。

  “可若不能北复,蒙古驱北地汉人反复来犯,仅是守,又能守多久?万一天下覆亡,所有人可就愿意?”

  “不愿又如何?”廖莹中叹道:“这道理,几人看得明白?”

  “看不明白,可与他们说。”李瑕道:“川人皆明白若汉中不复,则川蜀危亡。莫非仅隔一条大江,江南人便不明白……”

  “正是因隔了一条大江,江南人便不明白。”贾似道忽然开口道,“世人皆短视,以为长江天险阻隔,蒙人便不能南下。你待如何?”

  他转头瞥了一眼李瑕,神色间似乎严厉了许多。

  “且先不谈北伐与否,仅如今抗蒙之军需,朝廷已是不足。每每加派,却仅加于贫困之民。农夫田土日少而差役日重,膏腴土地集于贵势之家,满朝官吏士绅沆瀣一气,权势日盛,兼并日滋,且只求偏安一隅,安稳度日,谁能愿拿钱粮动兵?与其说‘废池乔木犹厌言兵’,不如说是‘锦衣玉食犹厌言兵’。”

  李瑕透过浴池上腾起的热气看向贾似道,一时只觉这个人极为矛盾。

  “贾相公何意?”

  “论兵先论财赋,论财赋,先论遏富济贫。不抑兼并、不废和籴,何谈财赋?何谈动兵?何谈北伐?”

  那边廖莹中默默无言。

  几个侍女缓缓下了浴池,温柔地捧起他们的脚,为他们修剪指甲……

  李瑕看了那侍女一眼,又看向贾似道。

  “贾相公,你便是这与士绅富户沆瀣一气的权势之家吧?”他直言不讳问道。

  有那么一瞬间,贾似道愣了一下,眼神中泛起迷茫之色。

  “是啊,我正是集膏腴土地之贵势之家。然……贵势之家如我有远见者,几人欤?”

  李瑕倒没想到他话锋一转,后面接着的是这样一句话,未免太自傲了些。

  他问道:“贾相公想如何做?”

  “不谈这些了。”贾似道苦笑一声,闭口不再谈。

  他摊开手,拥过一名美姬,又恢复了平时那吊儿郎当的模样。

  但心中似乎有些事情正在犹豫,等着下一个决定。

  李瑕发现,越与贾似道相处,却是越看不透他,这个人所有的一切似乎都是伪装,从未展示过他的真面目……

  ……

  贾似道手里感触着那滑腻的皮肤,闭上眼看到的仿佛是两个少年时的自己。

  一个是十一岁丧父,日夜在母亲严加管教下习四书五经的刻苦书生;一个是大步走在临安街头呼朋引伴的纨绔子弟……

  明明想要反抗母亲那苛刻的教诲,盼着醉生梦死、逍遥自在的日子,年少时无比期待要那么过一辈的。

  偏是抹不掉母亲那些希冀。

  “你可敢忘你父、祖之功业?”

  “孩儿不敢忘……”

  有时贾似道亦不清楚自己到底是谁,想成为怎样一个人……

  第三百九十四章 轻薄儿

  三人聊到后来,贾似道意兴阑珊,自拥着美姬去歇了。

  廖莹中今日肩上挨了一下重的,任由人捏着,那侍女一双素手虽轻,依旧疼得他不时嘶出声来。

  “满朝皆言东翁‘失大臣之礼’,非瑜今日见识了?”

  “大开眼界……”李瑕道。

  “可知东翁为何如此?”

  “爱玩?”

  廖莹中叹道:“东翁不是纨绔子弟出身,而是少时太苦,功成名就后才放浪形骸。”

  李瑕问道:“那是……报复性放浪?”

  “东翁如此,只怕与父、祖旧事有关。两辈人清廉刻苦半生,不得善终……”

  浴池中水始终是那个温度,李瑕听着廖莹中缓缓述说,渐渐了解了贾似道的生平。

  贾家说来显赫,乃汉代名士贾谊之后。

  贾似道的祖父名“贾伟”,贾伟曾镇守四川开江,越级上书揭发数名大将之罪行,被挟怨报复,含冤而死。

  贾似道之父名“贾涉”,贾伟冤死时,贾涉年方二十,奔走申诉,伏阙上书,泣诉十年,终使贾伟沉冤昭雪。

  之后,贾涉入仕,出任淮东制置使,极力招揽起义叛金的山东义军,也就是李璮之父李全率领的忠义军。

  嘉定十二年,山东七十城“归三百年之旧主”,次年,严实应召归顺,太行山以东之地尽归宋朝版图。

  贾涉又激励山东义军北伐,传檄中原“以地来归及反戈自效者,朝廷裂地封爵无所吝”,金国大震,称“宋以虚名致李全,遂有山东实地”。

  但好景不长,宋廷很快负担不起山东义军花费,称“未有毫发之益,而所丧巨亿万计”,而李全势力壮大后,渐有割据之心。

  彼时贾涉已察觉李全野心,不停以利诱、分化的手段防范李全,丞相史弥远却一意拉拢李全,不断授以高官。

  贾涉夹在其中左支右绌,精疲力竭之际,朝中不停有人弹劾他养虎为患,全盘否定了他多年苦心经营的一切。

  至此,贾涉心力俱疲,身患重病,同年金兵大举进犯,贾涉带病出战,大败金兵,回师途中病亡。

  其后,代替贾涉之职的许国、徐晞稷等人手段极端激起李全的叛变,宋廷又丢山东之地,虽杀李全,但李璮、严实皆叛宋成为蒙古世侯……

  贾涉死时,贾似道不过十一岁,且是庶出,其生母胡氏是贾涉的小妾。且贾伟、贾涉为官皆有清廉之名。由此可见,贾似道显然不是从小就是鲜衣怒马的纨绔子弟。

  通过廖莹中的诉说,李瑕大概能够想象得出年幼时的贾似道承受的是怎样的管教……

  父、祖皆含屈暴毙,家族重担压在一个小小的庶子头上,要何等刻苦读书才能振兴家业?

  一直到贾似道十九岁时他姐姐才入宫、次年被封为贵妃;三年后他以父荫入仕;再三年,进士及第;中枢任官三年,改任湖广统领,至孟珙麾下;两年升任户部侍郎;又两年以宝章阁直学士兼沿江制置副使……可谓平步青云。

  之后二年间,孟珙、贾贵妃相继逝世,贾似道升官的速度却未减,十年间已入枢密院事、封临海郡开国公……

  “世人皆言东翁乃纨绔子弟浅薄鄙陋,全凭惠顺贵妃裙带得以晋升。然惠顺贵妃薨后十年,东翁方才真正崭露头角。”

  廖莹中说着,叹息一声,又道:“旁人出任沿江、两淮,粮饷无支,贫民困苦,唯东翁不仅不伤百姓,粮饷自为调度,且尚有余蓄支援他方。仅凭裙带,可做到这一点?说来,竟唯有史岩之当年说了句公道话‘似道虽有少年习气,然其材可大用也’。”

  李瑕点点头,道:“贾相公确是有真本事的人,但少年习气也是真的。”

  “我未见过贾家太公,但说来,是板刻正直之人。想来……东翁少年时读书太苦,心底恨太公……”

  李瑕明白廖莹中所言之意。

  在一个孩子眼里,父亲、祖父为国尽忠一生,换来的只有壮志难酬、中寿而亡,留下孤儿寡母。母亲每日里的喝骂都是要他如何维护贾家的清正忠义之名,无非是“你若不上进,欲辱父祖荣光否?”之类的……

  物极必反,贾似道成年后如此放纵,只怕有一份抵触在其中。何况其人仕途确实太顺遂了,心高气傲,自负非常。

  廖莹中道:“今日,非瑜也顶撞了东翁许多句,东翁丝毫不怪罪,显是极欣赏你……可知为何?”

  李瑕道:“我对贾相公有利处。”

  “不仅如此。”廖莹中叹道:“东翁家里想让他活成非瑜这样啊。”

  “我这样?”

  “坚忍、沉稳,如何说呢……”

  “自律。”李瑕道。

  “是啊,东翁常念一首诗,‘愿为五陵轻薄儿,生在贞观开元时。斗鸡走犬过一生,天地安危两不知。’”

  “贾相公虽未生在贞观开元时,已是‘斗鸡走犬过一生’了。”

  廖莹中苦笑道:“但他依旧想过要像你一样活。”

  “放不下?”李瑕问道:“既恨父辈的忠贞勤勉,又须得继承这份忠贞勤勉?”

  “非瑜可知,这是谁的诗?”

  “不知。”

  廖莹中长呼一口气,方才缓缓道:“王介甫。”

  李瑕在宋朝活了这么久,亦是博学了不少,问道:“变法的王安石?”

  “走吧,洗得差不多了,更了衣再谈……”

  ……

  李瑕想着今日发生的一切,隐隐有些开始了解贾似道。

  谁不喜江南繁华,谁不喜锦衣玉食、终日逍遥?但国业家业风雨飘摇,该担负的,谁也躲不掉。

  贾似道嬉笑怒骂的背后,是少年习气未消、或是对家族命运的反抗、或是对自己无能为力的掩饰……也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了。

  “愿为五陵轻薄儿……王安石……”

  脑子里默念着,李瑕忽感到自己被轻轻捏了一下,低头看去,见是那在帮自己擦拭、更衣的侍女朱唇轻咬,眉目传情。

  “官人若想要,其实……”

  “这不代表想。”李瑕道“我自己来吧。”

  他披了衣服,虽不多言,神色间却是不愿被打搅的态度。

  “是,奴婢引官人过去……”

  推门到了另一间屋子,里面温暖如春,赤脚踩过厚厚的毡毯,躺在躺椅上,方才那侍女温柔地拢过李瑕的头发开始擦拭,小心翼翼地放在一个小炉上烘着。

  两名侍女过来,继续为他修剪指甲;又有一侍女捧上瓜果,开始泡茶水;隐隐还有丝竹之声起。

  屋中的温度、身下柔软的躺椅、少女温柔的手……样样都让人感到舒适。

  不一会儿,廖莹中过来,两人方才继续说起话来。

  “非瑜一路奔波,可乏了?”

  “不乏,正好头发是湿的,请药洲先生接着说吧。”

  廖莹中舒服地哼了一声,道:“王介甫那诗,还有前四句,‘欢乐欲与少年期,人生百年常苦迟。白头富贵何所用,气力但为忧勤衰’。这何尝又不是东翁的写照?”

  李瑕微微笑道:“不像吧?”

  在他以为,王安石与贾似道完全是两个评价,一个是名垂青史,一个是遗臭万年。

  廖莹中道:“说来可笑,东翁与王介甫完全是两样人,王介甫为人朴素、不迩声色,其妻为其置一妾,王介甫见之,问‘何物也?’,岂不可笑。”

  李瑕点点头,仅这三个字,他便能感受到王安石的古板。

  “之后呢?”

  “王介甫问那女子身世,得知是丈夫欠了官债卖她为人妾,遂赠钱,放她夫妇团聚。”廖莹中道:“他那人……苏老泉说他‘囚首丧脸’,只这四字,你便可知一二。”

  “囚首丧脸?”李瑕再次在这些读书人面前显得有些无知。

  廖莹中道:“面垢不洗、衣垢不浣,衣臣虏之衣、食犬彘之食,囚首丧面而谈诗书。”

  王安石那执拗、邋遢的样子马上在李瑕脑子里形象起来,确实与贾相公是两个极端的人。

  李瑕知道廖莹中不会无缘无故谈王安石,再想到贾似道先前所言,问道:“贾相公莫非想当王安石?”

  “谁敢当王介甫?”廖莹中低声喃喃道,“非瑜未听人骂吗?‘矫情立异之臣,启靖康之祸,葬大宋半壁江山,流毒四海,遗臭万年’……若非局势至此,东翁岂敢效仿?”

  李瑕不由诧异。

  他见的事多了,却未想到今日还能听到这样的话。

  就贾似道这等青史唾骂的大奸臣,竟还有脸嫌弃王安石遗臭万年?

  “……”

  第三百九十五章 墓志

  关于王安石变法,李瑕在重生前知道的大多都是肯定的评价。重生以后,偶然听到文人议论时事,多是贬低之言,也并未太过关心。

  变法失败了,遭受非议也是在所难免……

  但李瑕却没料到,在当朝,王安石竟是被口诛笔伐,尤其是靖康以后,时人多是认为“国家一统之业,其合而遂裂者,王安石之罪也”。

  反观贾似道,如今虽有轻佻之名,无非白日狎妓、教官家斗蛐蛐,百官嘴上非议,其实皆以为无伤大雅,不少人心底还承认“其材可大用”。

  当今官家用人的水平……在丁大全拜相以前一直被百官颂扬的,至少杜范、吴潜、董槐、谢方叔等人官声都不错,包括对贾似道也是量才而用。

  此事说来可笑,但目前为止,在大宋官场上,贾似道的名声还真是远远好过王安石。尤其是在这“阎马丁当”为祸朝纲之际,他甚至还能被百官划到忠臣良将的范畴中。

  听了廖莹中的述说,李瑕不由暗自摇头,提醒自己,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看法,不能用后世的眼光来对待当今的人心、看法……

  “如此说来,贾相公亦欲变法,又恐如王安石一般身败名裂?”

  “限田之策,汉代董仲舒始议,之后历代皆有,为抑富扶弱之图,却皆不见成效。王介甫为人执拗,强力推行,致扰民致乱,弊大于利……”

  廖莹中说着,长叹一声,又道:“东翁亦犹豫啊。若鼎力革新,恐覆王介甫之覆辙,身败名裂尚只是其一,万一再酿成大祸,只恐社稷不存;但,大宋积弊丛生,若不思变,如何拿出钱粮抗蒙,只怕是……”

  李瑕道:“还是社稷不存。”

  “东翁常言,谢方叔庸材,惯会一味上书劝官家,实则毫无魄力,尸位素餐之辈尔。当今天下,须有英豪挺身而出。”

  李瑕似有触动,又似没有,只默然不语。

  廖莹中道:“贾家两代忠正之臣,东翁自诩‘轻薄儿’,但终究是未忘家训。”

  ……

  这边两人说着话,侍女们已开始替他们捶腿揉肩。

  为李瑕烘头发的侍女偷眼看去,只见另一侍女素手按着李瑕的腿,已起了大变化。

  她不由暗想道:“他这人,嘴里正儿八经的,心里……”

  便是这一晃神之间,有焦味传来,是她手上一小缕头发烤焦了。

  “呀。”这侍女慌忙跪倒。

  廖莹中皱了皱鼻子,正要呵斥,李瑕已摆手道:“无妨,不差这两根毛发。”

  “非瑜说无妨便无妨吧。”廖莹中笑了笑,意味深长。

  还待再谈,又有婢子快步上来,禀告道:“先生,有位官员想见贾相公。”

  “何事?”

  “奴婢不知。”

  “带他过来吧……”

  不一会儿,一个中年男子过来,隔着屏风赔笑道:“药洲先生有礼了,不知恩相进城来……”

  “你既来了,孙知州怎么不来?”廖莹中淡淡问道。

  “马上就来、马上就来……孙知州家的小衙内今日在城中被人打了,受了伤,孙知州正在……”

  “不必来了。”廖莹中道,“东翁已歇下,尔等该忙便去忙吧。”

  “是。”

  “告诉孙知州,大军驻扎城外,莫弄得鸡飞狗跳,万一查到是军中将校进城惹事,给他添不自在。”

  “谢药洲先生提点……”

  经这一打岔,廖莹中谈兴渐减,感到有些疲惫,遂安排人带李瑕去歇,自向贾似道的屋子行去。

  贾似道说是要歇息,却是未狎玩也未睡下,正坐在火炉边翻看账目,很认真的模样。

  “东翁。”

  “如何?”

  “想必李非瑜该真心顺服东翁了。”

  “他那人啊。”贾似道低声道:“便像我爹年轻时,勤勉、有大志。”

  “也同样是家逢大难,少年奔走。”

  “但我爹是伏阙泣诉,他却是养兵自雄。”

  “东翁是想说……”

  贾似道摇了摇头,漫不经心道:“莫小看了他。”

  “是。”

  廖莹中见贾似道无意多谈李瑕之事,遂看向他手里的账册,问道:“东翁在算军需?”

  “军需……呵,自端平入洛,边储一空,至今与蒙古恶战二十余年矣。每岁督军以七百万计,京湖犒赏以五百万计、沿边命帅以三百万计、诸将招军以二百万计、蜀中抚谕以一百万计……”

  “朝廷岁入不过一万二千余万,而其所出乃至二万五千余万,这仗……不知如何打了啊。”

  “是啊,遣一兵、发一弩,皆仰国库。财用空竭,如血气凋耗之待毙人。”

  贾似道摇了摇头,递过手中的账册。

  廖莹中接过,眼睛一眯,看到的第一列是赵葵当年办张灯宴便花了三万贯。

  再翻下一页……赵葵当年招兵钱超支,挪用了荆湖路钱粮十数万贯。

  廖莹中不由愣了一下,问道:“这是……赵葵的账目?终于查到了?”

  “不错,吕家人方才送来的。”

  “东翁决定了?”

  “既起了念,难消。用今日那些小畜生的话说,搞了。”

  “东翁深思呐,我当你是哄那李非瑜……”

  “公田法是开源,但还需节流。”贾似道缓缓道:“待我拜相,必查清军中贪墨,当从三京败事者起……”

  ……

  李瑕穿过玉宇楼阁,仿佛看到了吕文德贪墨的无数军资。

  但暂时而言,没人敢动吕文德分毫。

  不说吕文德与贾似道的关系,如今吕文德已完全是这大宋朝的中流砥柱。

  若无吕家军,大宋的防线不说一触即溃,也要很快分崩离析。

  而今日廖莹中那番言语李瑕也听得明白,无非是夸赞贾似道的一片守国之心,要让李瑕服膺。

  效果有,李瑕对贾似道改观不少。

  他觉得贾似道公心确实有、能力确实出众。大厦将倾之际,能挺身而出,贵势之家出身却敢与所处的阶级相违,抑富扶弱,也实在是慷慨之气……

  但,大贪惩小贪,本就可笑。

  王安石变法哪怕是败了,其人也是先正己、再正天下;贾似道立身便不正,只怕越是慷慨报国,越遭人怨恨。

  想到这里,李瑕忽然又想到张居正……于是不由否定自己的想法,脑子也混乱起来。

  “明人是如何评价张居正呢?”

  李瑕心中暗忖着,不等侍女铺好被褥,在锦榻上躺下。

  “你们去歇了吧。”

  “官人,奴婢们……”

  “我累了,去吧……”

  李瑕没看她们那漂亮又委屈的脸,闭上眼想着事情。

  贾似道说王安石新法未必不可行,误在未审国情、独执己见。但再洞察形势,这大宋朝真是靠变革便能救吗?

  即使解了钱粮的燃眉之急,这醉生梦死、不思上进的朝廷守又能守多久?

  ……

  李瑕窝在温暖舒适的被窝里,终是轻叹了一声。

  “可惜你这般款待,我却无动于衷……”

  ……

  这一天显得极漫长,但天色还是慢慢暗了下去。

  李瑕自觉今日一番见闻使自己对时局有了更加清晰的认识,心志愈发坚定,只想一觉醒来快马奔回川蜀,因此安然入睡……

  而灯火下的贾似道已少了白日里的轻松姿态,皱起眉头,露出忧愁之色。

  他曾痛恨父亲贾涉为国忧劳至死,心底起誓绝不效仿。但家国的命运竟还是鬼使神差般压到了他的肩上。

  这辈子,想为“五陵轻薄儿”却是不可得了。

  他父亲的墓碑上刻的是“若夫制阃勋业,则有国史在”,而他贾似道,决定挽大厦将倾,在国史上为父亲再添一句。

  “贾涉制阃有功,及其子,灼然于覆国灭种之祸,毅然以一身担天下安危,扶危定倾,功盛矣……”

  第三百九十六章 志合

  清晨,贾似道捧着一杯清茶坐在火炉边,看着跪在面前的小婢子,失望地摇了摇头。

  “没成?”

  “奴婢差一点就成了。”

  “没成就是没成,差一点又有何用?说仔细了……”

  “是,奴婢夜里偷摸着进去……”

  贾似道吹着茶水,问道:“几时?”

  “丑时二刻左右。”

  “他该睡得很沉才对……接着说。”

  “睡得很沉,奴婢上了榻,很快便与他抱在一起……”

  “挺着?”

  “嗯……很……很挺……”

  “蠢丫头。”贾似道轻骂道,“怎未直接成了事?还去抱他。”

  “正要……正要解他的亵裤,被他抱了……他似作了绮梦,伸手摸奴婢……便没了气力……”

  “然后呢?”

  “迷迷糊糊的……他忽然问……问奴婢何时来葵……”

  “你如何说的?”

  “奴婢答前几日,但他说……说奴婢鼓胀,该是……危险期?似是这个词,奴婢只好老实招了半月前才来的……接着便被他赶了出去。”

  “危险期?”

  “奴婢也不知是何意。”

  “你不知才怪。”

  “请恩相责罚。”

  “责罚你做甚,去吧,是你没这命。”

  贾似道挥退那婢子,看着她窈窕的身影一路退出花厅,转头向廖莹中道:“李瑕这人真是无趣。”

  “我以为东翁会觉得有趣。”

  贾似道笑了笑,道:“是啊,便如斗蛐蛐,轻易被驯服的蛐蛐便不是好蛐蛐了。”

  廖莹中抚须沉吟道:“昨日我分明看他对这小婢子有怜悯,未想到还是如此无情。”

  “他很老道,并非不好女色。而是对我有所防备,不肯诚心归服。”

  “说来,他昨日从头到尾都没提起过唐安安。”

  “提了便显得他在乎,你莫看他待人冷淡疏远,其实还是心软。呵,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是否将唐安安送给他,卖个人情?”

  “斗倒了吴潜再谈吧。记住,我是要收服他,而非巴结他……”

  ……

  李瑕昨夜被闹醒后许久没能入睡,又想了很多。

  依他的长远谋划,必须要收复汉中,如此才能保全川蜀、控御关陇。

  汉中能不能收复暂且不谈,一旦收复,以川蜀之力,根本无法面对蒙军的疯狂反扑。

  那必须有京湖、两淮等大战场的策应与支援、倚仗整个宋王朝的实力来抵御。

  如此一来,朝堂上的政治同盟就太重要了。

  比如余玠,其靠山赵葵失了势,余玠便很快身死名裂,蜀中大好局面也因此而崩溃。

  而李瑕需要的是一个能给予他强大军事支持的中枢重臣,丁大全显然不可能有这种魄力。

  算来算去,唯有一个贾似道。

  昨日听廖莹中说了许多,李瑕得到了几个信息。

  一是,贾似道的父亲贾涉、恩帅孟珙都是志在恢复中原之人……这表明以后有说服贾似道的可能;

  二是,贾似道若掌了权,很可能会着手推行变革……到时,这或会是一个在蜀中排除异己的机会。

  虽说贾似道与李瑕的志向有本质上的不同,一个要治大宋积弊、一个要打翻了重来。但他是李瑕眼下唯一可以选择的同盟。

  政治同盟不是说结便结,从贾似道派个小婢子过来勾引便能看出,他要的是绝对的控制。

  李瑕想要不被轻易摆弄,又要交好于贾似道,却也不是易事。

  只说昨夜那个小婢子。李瑕若一个不慎把人收了,便是表明了效忠之意,往后一旦与贾似道意见不合,贾似道的态度就大不相同。

  比如,万一留下个孩子,贾似道大可养上几年给这母子安排个身份,贾家亲戚云云,逼他停妻再娶……听起来不要紧,但这是驯化的过程。

  烈马之所以是烈马,一开始就不能吃人喂的草。

  而若不收,显然是不给面子。

  果然,到了清早,李瑕一见贾似道,便见他臭着张脸,满是不悦……

  ……

  “多谢贾相公款待,我今日也该启程回庆符了。”

  “你何时走,不是你说了算。”贾似道淡淡道。

  廖莹中笑道:“坐吧,一会尝尝这荆湖的豆皮。”

  李瑕也不客气,掀了袍襟坐下,道:“昨日与药洲先生闲聊,发现一桩趣事。”

  “喂了巴豆都憋不出屁来的人,也能有趣事。”

  “我听说吕文德吕太尉是樵夫出身。砍柴时掉了一只鞋子,长一尺八寸,恰好被赵葵看到,赵葵称此人必为力士,遣人探访其家,遂留在帐下听用。”

  贾似道冷着脸道:“莫与我谈那三京败事者。”

  “贾相公每以‘三京败事者’呼赵葵,可见是有收复中原之志啊。”

  贾似道故意要给李瑕脸色看,捧着茶也不应。

  不成熟……

  李瑕恍若未见,继续道:“吕文德在赵葵失势后又投靠贾相公,如今看来,贾相公对他是极力支持?”

  “并非是我支持吕文德,而是吕文德愿听我调遣。”

  一句话,李瑕想好的说词便被堵死……

  他这人做事向来果绝,仿佛从未有难倒他的事,但……确实不擅于巴结人。

  贾似道不耐,道:“废话少谈,想说什么便说吧。”

  “贾相公能否如支持吕文德一般支持我?”

  “吕文德听话,你不听话。”

  李瑕问道:“不知哪桩事我未按贾相公吩咐办妥?”

  “好你个小猢狲,当我没脸皮说出来是吗?!几次给你挑了小娘子,你拒而不纳,不给面子是吧?”贾似道喝骂道,“我看是待你太好,得寸进尺!”

  这种低劣手段,他竟是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李瑕早有准备,道:“贾相公为我庇护唐安安,我感激不尽,不知何日可以接她?”

  “回了临安再谈。”

  廖莹中微微一笑,笑方才贾似道说的分明是“斗倒了吴潜再谈”。

  主幕二人看着李瑕,皆要看看这个向来傲气的年轻人在拒绝了当朝显贵之后还能说些什么找补回来。

  “非瑜呐,东翁抛下繁重军务,亲自招待你,可你……年轻人要懂礼数。”

  李瑕道:“贾相公与吕文德以利合,然我与贾相公,以志合。”

  贾似道笑了笑,是在讥嘲……

  去岁斗倒了谢方叔,只是两人之间第一次接触,彼此了解不算多。

  昨日的一番款待,贾似道有试探了解李瑕的意思。

  但反过来,李瑕也在评估贾似道。

  “贾相公与我皆有保社稷河山之志。我想告诉贾相公一个事关重大的秘密。”

  “是吗?”

  “我在北地得到一个消息。”李瑕道:“蒙哥很可能在这两三年内亲征,而忽必烈,将在蒙哥入宋之后刺杀他。”

  贾似道又笑,很轻佻,显然不信。

  李瑕握着茶杯,眼神愈发笃定,一字一句又道:“蒙哥很可能会在两三年内死在宋境,这消息是真的……”

  ……

  这确实是李瑕心里的秘密之一。

  以他所知的历史常识,比如忽必烈才是蒙古灭宋时的大汗、蒙哥虽不是被杨过打死了但似乎是死在攻宋的战争中……

  再结合如今的所见所闻,忽必烈已放弃了权柄回草原养老、而蒙哥急于攻宋……

  这种情况下,要形成最后由忽必烈灭宋的可能,那么很可能蒙哥就是在这两三年内死的。

  这次北上救杨果,让李瑕确定了这一点。而眼下也到了将这个消息告诉某一个当朝重臣的时候,既是早做准备,也是换取最大的政治利益。

  昨日了解了贾似道之后,李瑕并非服膺,他不愿被贾似道选择。

  是他选择了贾似道。

  当然,不能说是未卜先知,那么以“忽必烈要刺杀蒙哥”为说辞是最好的选择……

  ……

  “忽必烈能得手?”

  “我们只需做好蒙哥身死的准备。”

  贾似道看着李瑕,眼中那轻佻之色渐去,问道:“若消息是假的又如何?”

  “贾相公要我如何?”

  “你辞官到我幕府做事如何?”

  “好……”

  第三百九十七章 回家

  时间已到了腊月初五,庆符县里,韩巧儿坐在秋千上看着树上的枝桠,也不知在看什么。

  “你就不怕冷吗?”高明月走来,在另一个秋千上坐下。

  韩巧儿转过头,理所当然道:“我是北人啊,当然不怕冷……不过,我出生起就在南边了,还没见过爹娘说的大雪呢……”

  “我也没见过大雪飘飞,只见过苍山覆雪。”高明月低声道:“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高姐姐也想李哥哥了吗?”

  “他应该快回来了。”

  李瑕本是说十一月回来,如今已到了十二月,她们自是不由得担心……

  韩巧儿想了想,问道:“回来了,你们便成亲吗?听李夫人说,婚事已经筹备妥当了呢。”

  “嗯。”高明月低下头。

  “高姐姐,有没有觉得李夫人看你的眼神怪怪的?”

  “嗯?”

  韩巧儿拿手指支了支下巴,却是说不出来……

  下一刻,只听前衙一片叫喊声。

  “是李哥哥回来了!”韩巧儿欢呼一声,站起身拉着高明月便跑。

  才到前院的小门边,只见一个身影转进来。

  “李哥哥……”

  韩巧儿才想扑进去,一见李瑕怀里抱着个小东西,不由瞪大了眼。

  “啊……这是什么?”

  李瑕浑身上下脏得不成样子,脸上满是尘土,头发已和泥水结成一团,裤角与靴子亦是被泥水糊住。

  “骑马比坐船也快不了多少,早知如此还是坐船回来……哦,这是竹熊,在路上捡的,东面山林里在打仗,小家伙孤零零的,我便带回来了,它已断了奶,可以吃些嫩竹子……”

  高明月一会看看李瑕,一会看看他怀里的小竹熊。

  要说的东西太多,她比往常也活泼了许多。

  “我让人去烧热水,你快洗洗,淋了雨吗?莫病了……啊,它好可爱,去哪里找嫩竹?对了,东面是有些仗,朝廷要收服僰人,但有几个小部落叛了,长宁军正在围剿……”

  “不急,慢一点,巧儿你找个暖和的地方安置它。杨公到了吗?我绕道去了鄂州一趟,他们不会比我晚太多。”

  “还未到,倒是姜饭已经回来了,韩老与你说过吗?杨公会来吗?那派人每日到路上接吧,你腿脚受伤了吗?”

  “姜饭这般快?也对,他从汉中走。我安排人去接杨公便可,有吏员领着他。腿没事,骑马骑的,这次骑术能好不少,对了,这个给你们……”

  “李哥哥,这是什么?”

  “一些好用的物件,我从一个大户家里拿的……”

  久别重逢,三个人便这样一句话里回答好几个问题不停说好久,有些热热闹闹的样子。

  韩承绪等人在前衙走廊上看了一会,脸上浮起笑容,知道李瑕不会太快过来议事,转身向公房走去。

  “走吧,让知县歇一歇……”

  李瑕不在时,各种事情虽然都不耽误,但唯有他回来了,他们才感到有了主心骨。

  ……

  “我就说吧,当时我撤出开封时,便是知县说事成了,当时他马上便要渡过淮河,肯定没事的。”

  公房里,姜饭话虽这般说,却还是松了口气的样子。

  韩祈安不由笑起来。

  虽有太多事情要告诉李瑕,但不急在一时,慢慢来吧。

  他看了眼姜饭的钩子,问道:“姜钩子,你这钩子上怎还有油?”

  “这不是方才给阮婆家里送了两块腊肉吗?挂钩子上了。”姜饭道:“这次到北面能成事,阮婆也是功不可没。若没有她,哪能叫俞道长相帮?”

  “你用这钩子杀过那般多人,少挂些吃食。”

  “洗干净了,有甚打紧。”姜饭大笑。

  因李瑕回来,他心情显然好了不少,道:“与韩先生说个有趣的,昨日我刚回来,洗了个澡,忘了这手上装的是钩子,往腚上一抹……那叫一个血淋淋咧……”

  “只抹到腚?”

  “可不是吗?”

  “好吧。”

  “韩先生不信?”

  姜饭起身便脱裤子给韩祈安看。

  正此时,门被推开,严云云走了进来,正见姜饭拿腚对着韩祈安。

  “呀,都流血了?”

  “啊!”

  姜饭大吃一惊,忙拢着衣袍,一张脸已是通红。

  “你你你……怎不敲门就就进来……这可是……公房重地。”

  严云云平日多戴着半张黑漆恶鬼面具,今日难得戴的是那张彩羽面具,盖住了受伤的左脸,显得颇为明艳。

  她一年来掌着盐业,气质比以前有了大变化,少了俗媚,多了几分清冷。

  姜饭一看她,脸更红。

  “是,是,我错了,打搅姜班头与兄长好事……听说知县回来了?”

  “知县才回来,没那么快见我们,有事?”

  “送账册过来,再给父亲带些年货。”严云云说着,又扫了姜饭一眼,笑道:“大小也是县中一霸,还能臊成这样?老娘什么没见过?”

  “没有好事,我我……我……”

  姜饭还待再言,严云云已径直转身走了出去。

  “韩先生,她……”

  韩祈安摇了摇头,道:“无妨,她不会误会的。但你往后为阿郎办隐秘之事,万不可再这般咋咋呼呼。”

  “是。”

  “北面之事也不必再与我说,直接与阿郎禀报。”

  “我不是不知县令何时回来吗……”

  韩祈安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

  作为北人,李瑕在开封安插细作之事他当然非常感兴趣。

  但他知道越是感兴趣,越不该过多地插手……

  ……

  后衙,李瑕已去沐浴。

  高明月与韩巧儿蹲在那看着那懒洋洋趴着的小竹熊。

  屋中点了炉子,不像外面那般寒冷。铺在地上的被子已被滚得脏脏的,那小竹熊终于找到舒服的姿势,不再费力翻滚,闭上眼呼呼大睡。

  “高姐姐,它好可爱啊,腿怎么能这么短,也太短了吧?能不能爬得动哦?”

  高明月点点头,想到几个月前与李瑕闲聊曾经说起过竹熊,没想到他还记得……嗯,当然也可能是路上正好看到它陷在战乱里才捡回来。

  但李瑕一路紧赶慢赶回来的样子她却也是见到了,心底显然是在意她的。

  他那人平时总是什么也不说,但每一件对高明月好的事,她全都能发现且记得……

  好一会,李瑕洗过澡出来,笑道:“你们不必在这里傻看了,它也累了。”

  “好,你还去军营吗?”

  “不急,明日再去吧,年前该不会再有战事。”李瑕自然而然拉过高明月的手,道:“也是难得喘口气。”

  “嗯,我给你把头发擦干,一会吃些吃食早些歇吧?”

  “看看这些东西,都是从当朝副相那要来的。”李瑕明显在高明月面前话多了些,拾起带回来的小包裹,“这是剪指甲的小钳子,我看你与巧儿平时修指甲都能修一天……”

  “因为我们要修得漂亮呀,别人都是用咬的呢……”

  “这块玉石紫晶镜是用来看东西的,韩老眼睛不好,可以用这看字……”

  “哇,这个好厉害?高姐姐你看……”

  “真的?字都变大了。”

  “这玉石紫晶太贵了,否则倒可用来做望远镜,明日我到工坊看看再说吧……”

  这些小小的物件对李瑕而言都是常见,或者说是落后之物,但对于两个女孩子而言都有些新奇,每一样都能讨论很久。

  李瑕也不觉得无聊,一件一件的给他们摆出来,似也在其中找到许多乐趣。

  他这人性格疏离,因此其实是不太容易融入这个时代的。

  今日却发现,归属感并不是一桩桩功业带来的,而是这样一句句无聊的家常闲话。

  ……

  “这包是什么?”

  “沙窝豆丝……你尝尝。”

  李瑕拿了一根喂给高明月尝了一口。

  “嗯?”

  “味道有些怪。”

  “因为要炒过才好吃吧。”李瑕拿起剩下的半根吃了。

  高明月有些羞,低下头,故作平静道:“你今天心情很好啊。”

  “回家了,心情不错……”

  第三百九十八章 休憩

  天还未亮,高明月醒了过来便再睡不着了,只好睁着眼看着帷幔发呆。

  其实昨夜里睡得也不早,打发了韩巧儿先睡之后,她与李瑕还说了会话才各回各屋。

  到现在,拢共也过没多久,有三四个时辰吗?但又想见他了是怎么回事呢?

  高明月也不想清楚,侧了个身有些苦恼起来……

  “去看看他吗?”

  这念头忽然窜出来,在心里有些挠人。

  李瑕昨夜就讲过很多类似于“马上就要成亲了,我们可以稍微大胆一点自由一点”的话,此时想起,便让她觉得……他真是料事如神。

  梳洗了一番,高明月轻手轻脚地走过长廊。

  腊月里的天亮得迟,此时才朦朦胧胧,天边还挂着几颗残星,少女的裙裾轻摆……

  蹑手蹑脚地走了几步,转头看去,见阿莎姽从小厅出来正要回屋睡觉,高明月不由吓了一跳,忙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

  她缓步到了李瑕屋外,先是轻轻推开外屋的门进去,到了里屋、脱了鞋提着,脚步更轻。

  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

  躲在屏风后往里面偷瞄了一下,很快便听到李瑕的声音。

  “嗯?明月?”

  “不是……不……是我……就想看看你醒了没有。”

  “刚醒来,你过来……”

  李瑕还未完全清醒,从被窝里伸出手,拉住高明月的手。

  “你的手好冰,坐下盖上被子,我们说说话。”

  “是否我把你吵醒了?”

  “不是,平时醒得便早,今日想多懒一会,但到点还是醒了。”李瑕拉着高明月在床边坐下,舒服得叹了声,“这两年难得有这般清闲的时候。”

  “这被褥舒服吧?李夫人特地派人到叙州城里打的,说是庆符少有这般料子。”

  “很舒服啊,明月屋里也是吗?”

  “嗯,我与巧儿一人一床,冬天睡可暖和了。但巧儿嫌热,总说自己是北方人不怕冷,其实从小就活在南边……”

  虽说想见面,但见了面又哪有许多正事要说?无非是这些琐碎的家常。

  说着说着,李瑕已把高明月拥进被窝里。

  小姑娘本来叽叽喳喳的,被他一抱,吓得一下不知说什么才好。

  “我……我先去让厨房把早餐做了……你今天吃三个蛋配豆丝怎么样?”

  “不急,再抱一会。”

  “不好吧?”

  “都快成亲了,也不做什么。”

  高明月有些抗拒,一边感受着李瑕暖和的身子,一边犹豫着要不要逃开,但一双脚被李瑕夹着。

  她缩了缩趾头,渐渐没那么冷了,也放松了些。

  “那你……不要乱来。”

  “不乱来。”

  高明月这才埋在李瑕怀里,感到很舒服。

  “嗯?在家里歇着,就别把匕首放在榻上了,万一伤到自己。”

  李瑕闻着她发丝的香味,“嗯”了一声,道:“过几日便成亲了,再等等……婚事都安排好了吗?”

  “我也不知,不过李家夫人很上心呢,现在全县都知道李知县要成亲了,乡亲们送了好多东西过来。”

  “说到李夫人,有件事告诉你。”李瑕道:“不过需要保密。”

  “秘密吗?”

  “嗯。”

  哪怕李瑕不屑于去冒充他人儿子,但明面上却也撇不掉与李墉的父子关系,该定的名份早晚还是得定。

  换句话说,坦诚是他给李墉的,身份却是属于世俗的。

  另外,如今李墉做了那么多,李瑕虽为人疏离,偶尔也难免心软。

  这次去了鄂州一趟,与贾似道有了默契,说出来问题也不大。

  “其实,李西陵便是李墉,是我的……‘身’父。”

  “嗯?”

  高明月抬起头,惊讶地瞪大了眼。

  李瑕道:“在临安时你也听说过,他得罪了人,只好隐姓埋名,不好相认。”

  高明月愣了愣,也不知想到什么,忽然慌得厉害。

  “那怎么办?我……我待李夫人……待她就……就……”

  “没事的,刘苏苏并非我的生母。”

  高明月才不听李瑕劝解,仔细回想了这些日子与刘苏苏的相处,认认真真确定自己没有失礼,方才舒了口气。

  “怪不得李夫人提议接亲时从李家接过来呢。”她小声嘀咕道,“想必还是想相认的。”

  “嗯。”

  对李瑕而言,不愿多提这事,说过了也就换了个话题。

  “我们成亲时慕儒……我也该改口叫二哥了,他能来吗?”

  “二哥怕是来不了,带了封信过来,他与蒙军打了一仗。”

  “我知道,刚回来便听韩老说了,蒙军急着攻入广西,该不会大举对威宁动兵。”

  “嗯……二哥有些生气,说我们太急了,他抽不出空过来。”

  “他是担心你嫁得不够风光,但风光是给旁人看的,日子过得好或不好,看我们自己。”

  高明月低声道:“我明白……能嫁你……很欢喜很欢喜。”

  这是她少有的告白,说完又把头埋进李瑕怀里。

  两人便这般窝着,在冬日里体会着彼此的温度。

  “你之前不是说吗?以前有很多露水情缘,以后要纳很多妾……但都没看到欸。”

  “嗯?想见她们?”

  “只是觉得奇怪啊,都没见到。”

  李瑕搂着高明月,道:“以前我自认为是花丛老手,实则那些女子多是因我的优秀被吸引而已,未必有多少真情……近来发现,我并没有自己以为的那样擅于谈恋爱。”

  什么“我的优秀”这样的话显得十分自夸,但李瑕的语气平平静静。

  他以往未经历过同甘共苦生死相依、或是不顾敌国恩怨也痴心相付的深情,如今方知这其中有大差别。

  这感受大抵上便是“都是平常经验,都是平常影象。”“醉过才知酒浓,爱过才知情重。”

  高明月有些听不太懂,嗔道:“明明就很……”

  “就很什么?”

  “就很招女子喜欢。嗯?不把匕首拿开吗,不会有刺客的……”

  李瑕已低下头,吻了过去……

  ……

  韩巧儿从床上坐起来,揉了揉眼,第一件事便是去挖了小竹子喂小竹熊。

  她站在院里看着前面的小小竹圃,想了想,表情渐渐坚定起来。

  像是立了什么大志向。

  “得要种一片大竹林才可以。”

  “养一只太孤单了,种片大竹林多养几只。”

  ……

  冬日的天一点点大亮。

  喂小竹熊的时光惬意而悠闲,好一会高明月才过来,蹲在韩巧儿身边,眼睛亮亮的。

  “高姐姐,你去哪里了?”

  “没去哪里啊。”

  “李哥哥还未醒呢,方才我到他屋门口,一点动静都没有。”

  高明月又想到那长长的吻,脸上泛起红晕,道:“你啊,只顾着喂它,自己吃过了吗?”

  “一会等李哥哥活动完,大家一起吃……高姐姐,你今天好漂亮。”

  “我们天天见面,不都一样吗?”

  “明明不一样。”

  “对了,姑姑呢?”

  “她应该不久前才去睡的,估计她昨儿在这里坐了一晚上看着这小胖墩,我坐下来的时候毯子还是热的。”

  “好吧。”高明月捋了捋发丝。

  两人闲聊着,很快便闻到厨房那边传来的香味。

  比起平时,这香味显得格外好闻。

  “李哥哥回来了可真好啊,要是不用打仗,他哪也不用去,该有多好。”

  “是啊,不用打仗该有多好……”

  第三百九十九章 凌霄城

  这一年腊月,战火其实还是不断。

  京湖战场,塔察儿对樊城发起了最后的攻势;两淮战场,史枢已出兵配合塔察儿;川蜀战场,纽璘已重据川西,准备来年再攻重庆。

  西南,阿术已驱兵进入宋朝羁縻地罗氏鬼国,将与吕文德战于播州……

  却有些小小的地方被人忽略了,长江天险与川滇的群山夹着的蜀南。

  去岁兀良合台的侵蜀之战并未伤及这里;大理的蒙军受到了重创,斡腹攻宋已显得吃力;成都之战宋军虽败,蒙军却也吃了不小的亏……这些,给了庆符县休养生息的机会。

  小县城在年节之际显得十分详和,甚至还隐隐显出些繁荣的样子。

  同时,蜀南还有一座山城也在这一年建成——凌霄城。

  凌霄城处于长宁县与兴文县交界,可由长宁河向北直达长江,随时支援北线的长江战场。

  蒙军若从大理再攻蜀南,凌霄城则可出兵扼住五尺道。

  因此兀良合台侵蜀之后,蒲择之不惜花费大量钱粮、劳力,马上下令修筑凌霄城。

  李瑕推断蒙军明后年不会来,放心大胆地建了威宁城。但蒲择之地位不同,考虑的亦不同,若无凌霄城,重庆府随时有腹背受敌的危险。

  许多战略亦受影响,比如宋军如何还敢放心出川西、川北?

  大理蒙军是转向鬼氏罗国了不假,这不能说明凌霄城没有意义。或许恰是因为有凌霄城,阿术才暂时不敢攻蜀南。

  这是宋朝蜀帅与蒙古大理都元帅之间的博弈。

  论对五尺道的防御,庆符县、筠连州远比凌霄城更近,但地势不好,没有这样险峻高耸且山顶平坦的方山。

  李瑕选择在平地、大宋官方选择山城屯兵,是出于对自身实力及蒙军战力的微妙判断。

  李瑕不像普通宋军那般畏惧蒙军,他赞同余玠的山城防御体系,但认为不能仅凭山城,而该以山城扼住要道,以点扩线、以线扩面,在抗蒙同时保证军民生息。

  总而言之,凌霄城的战略意义与庆符军有了一部分的重合。

  那么,驻守凌霄城的长宁军与庆符军必须形成默契,才能更好地分配兵力,甚至在抵御大理蒙军的同时支援长江防线。

  十月,凌霄城筑城,易士英马上便派人往庆符县请李瑕,但得到的回复是“李知县公务去了”。

  直到了十二月初八,李瑕料理好县中事务,才东往凌霄城见易士英。

  路途不远,两地相距不过百余里。但山路弯弯绕绕,慢慢骑马也要八个时辰。

  夜里露宿歇了一夜,次日清早,李瑕才抵达凌霄山下。

  抬头看去,山高而直,笔耸入云。

  上山的山路只容一人通行,向导在前,姜饭跟着向导在前护卫,李瑕后面还跟着两个护卫。

  “知县要小心,前几日下过雨,这地上的青苔滑得很,还有毒蛇出没。”

  “嗯。”

  “这条路人称‘四十八拐’,难走咧。还有另一条路更难走,得从悬崖上过吊桥,怕死个人。”

  “是啊,如此地势,蒙军绝难攻下……”

  走了整整两个时辰,中午时,李瑕才攀上凌霄山。

  凌霄城规模比云顶城还要浩大,在山下看去仿佛是一块天然的巨岩,走近了才认出是城墙。

  登上山头之前,迎面便是一段半人高的石墙,这是用来供宋军蹲在后面射箭的。若蒙军攻山,这道防线可使城门处从容布置兵力。

  一声喝问自石墙后响起。

  “来者何人?!”

  “庆符知县李瑕来访,求见易守臣,这是信令……”

  好一会儿之后,守军仔细确认了信令无误,才移开箭簇放行。

  李瑕俯身钻过小洞,再一拐,便看到了城门,左边是天然的巨岩,右边是万丈深渊,道路仅有一步宽,稍不留意便坠入悬崖尸骨无存。

  “放知庆符县事李瑕入城!”

  吱吱呀呀的响声中,城门被打开……

  眼前豁然开朗。

  放眼看去,是一望无际的平地,远处的营盘外田亩井然,近处的校城上士兵齐整,正可谓是“四十八拐天梯立,断颈岩下一线天。烽火台上狼烟举,跑马场前鼓角喧……”

  ……

  进了城,转头看去,只见城门边的巨岩上刻着一列小字,字迹清晰。

  “宋兴昌乙卯年,鞑贼自云南斡腹。越明年,制臣蒲择之以天子命,命帅臣朱禩孙措置泸叙长宁边面。又明年,城凌霄,为屯兵峙粮、出攻入守据依之地。闰四月经始,冬十月告成。长宁守臣易士英任责、潼川路总管朱文正督工……”

  李瑕默默看着那“制臣蒲择之”五字,心头也不知作何感想。

  想到了成都之战,想到贾似道所言蒲择之已被弹劾,还想到大宋军民抗蒙二十余年,川中流血数百万人……

  这种情况下,还有一座新城筑起,屹立于高山,是何等决心?

  蓦然间,仿佛有浩然之气扑面而来。

  天地沧桑、历史洪流。

  何谓千古?何谓功业?眼下是史书还是当世?

  ……

  “李知县!”

  李瑕听得喊声,回过头,只见是祝成大步奔来。

  他在这寒冬腊月还披着盔甲,显然是刚操练完,走近了一看,他脸上还挂着豆大的汗珠。

  “李知县!你终于来了,守臣等了你好久!”

  祝成摊开双臂似想抱李瑕,却硬生生止了一下。

  李瑕摊了摊手,两人方才抱了一下,祝成于是哈哈大笑。

  两人交情说不上深,但李瑕替祝成揽过火烧大户林园之事,又送过长宁军粮食,倒也值得他这般热情。

  “快走吧,易守臣刚点完了兵,正在用饭,我带你过去……”

  “好。”

  李瑕转身前又回头看了一眼,目光跃过城墙,能看到远处的群山,让人感觉天地山川皆在眼下,顿生豪情……

  ……

  中午的菜肴很简单,一碗粗粮盖着两块腊肉和一点腌菜,再配上一碗淡如水的热汤。

  一城守将也好、一县知县也罢,就坐在小板凳上与士卒们一起吃了饭。

  “凌霄城新筑,菜还未种好,让非瑜见笑了。”

  “易守臣客气,汤下肚了暖和。”

  易士英笑了笑,道:“听说你要成亲了,拿何物送你作贺为好……对了,带了两卷兵书……”

  他四下看了看,见别无旁物,遂带着李瑕向住处走去。

  山城显然清苦,不比在长宁县时。

  李瑕目光看去,见易士英瘦了很多,脸颊包着骨头,胡须也白了不少。

  半年筑如此浩大之城,显然艰苦异常。

  简单的寒暄过后,他们坐在摇摇晃晃的长凳上,说起正事。

  “成都一战,未免可惜呐。”

  易士英没有茶叶,自拾了些干炭烧火煮水,嘴里叹道:“犹记前番相见,我与你评刘武仲,未想到再见面,他已历箭滩渡之败。”

  “箭滩渡之败确实太可惜了。”李瑕道:“近来听了许多事,从宋金争战、到联蒙灭金、再到抗蒙这些年,大宋有太多次机会,志士前仆后继,却每每功亏一篑……不知是为何无力把握这些机会?”

  二十余年间有多少英雄事?

  仅李瑕听闻的便有孟珙灭金、赵葵兵出河洛、贾涉经营山东、余玠镇守川蜀……俱让人惋惜。

  易士英不知如何回答,默然半晌,摇头苦笑道:“我听闻战报,亦是苦思数月,但想来,蒲帅便是换我守箭滩渡,亦是守不住。”

  “不知朝廷对刘整如何处置?”

  “蒲帅已上书请罪,揽下了过错。幸而,成都之战非无战果,斩杀阿答胡、迁十余万人口,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易士英缓缓扇着火,又道:“如今凌霄城已筑成,我欲迁五千人上山屯田,非瑜意下如何?”

  “好,我回县之后便安排。”李瑕道:“再送些粮食与物资上山,马上要过年了,山上军民也该过个好年。”

  易士英爽朗大笑。

  他虽是文官,但久在行伍,自不是婆婆妈妈的性子。

  “如此,老夫那两卷兵书便值了……太值了。”

  李瑕亦笑,真心喜悦。

  说笑过后,易士英拍着膝头,眼中有喜色,亦有忧愁,问道:“非瑜对接下来的战事如何看待的?”

  李瑕笑容敛去,认真地回答起来。

  “我敢断言,明岁蒙军之攻势必更凌厉,战事之规模将远胜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