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钟云亭见过沈琼一面。

  是盛夏时节的港城,由执掌一方的地头蛇大宴宾客,宾朋满座,美人如云,钟老爷子带着他们哥俩出来见世面,他哥负责结交人脉,他负责在房间里恶补暑假作业。

  在热闹非凡的宴会上,钟云亭见到了意气风发的江牧之,正当年的男人眉目锐利,潇洒痞气,别人喝酒他吃肉,别人聊天他喝酒,在气场十足之余又带着那么一点点令人无语的憨劲。

  钟家的消息一向是很准的,在钟老爷子口中,江牧之是大有可为的后起之秀,彼时港城的主家姓段,许是经历相似性格相投,段家的掌门人同样对江牧之高看一眼,拉着他多喝了几杯酒。

  有头有脸的大人物,钟云亭见过很多,江牧之绝不是最出众的一个,更不是最有权势的一个,但出于某种原因,他对江牧之印象很深。

  江牧之在那场晚宴上早早离席,他刚好去卫生间解手,从卫生间出来要路过通向一楼大堂的旋转楼梯,巨大的水晶吊灯悬挂在楼梯环绕出的圆心位置,他顺着璀璨夺目的流光向下看去,走到大堂中央的江牧之张开双臂,紧紧拥住了一个从门外跑进来的漂亮青年。

  一个肆无忌惮的拥抱,以及一个光明正大的接吻。

  钟云亭懂事早,知道自己天生打弯,喜欢男人,在那个不算开放的年月里,他所见到的同类都在掩人耳目,只有江牧之一个人在公开场合,大大方方的、面带微笑的享受着所有人的目光。

  他将这一幕记了很久,也将沈琼这个人记了很久。

  几年之后,江牧之的死讯传开,独木难支的沈琼不足以被钟家视为合作对象,而他始终保持着对沈琼的关注,他想看看这个被江牧之珍视的爱人会怎么活下去,想看看所谓的爱情究竟能有多大的力量。

  而结论是非常令人失望的。

  艳名在外的沈琼没有撑起江牧之留下的家业,表面上的稳健发展只是一层不堪戳破的假象,沈琼所做的不过是在延长江氏苟延残喘的时间。

  所以,钟云亭并不喜欢沈琼,尤其是在偶然结识了江驰之后,他便对沈琼产生了更深的抵触。

  ——在他看来,沈琼不是一个合格的生意人,不算一个忠贞的爱人,更没有成为一个尽职尽责的长辈。

  钟云亭的世界非黑即白,有家世给予的资本,小少爷的喜怒哀乐全挂在脸上,根本不需要掩饰。

  他在楼梯口停下脚步,看向与廖森雨纠缠在一起的沈琼,浓烈的酒味在不算宽敞的走廊里飘散开,复古的装潢和暖黄的灯光将空气中的暧昧描摹到极致。

  沈琼衣衫不整,廖森雨神情莫名,活色生香的场面有脑子的成年人都能看懂,沈琼这个当事人竟还算得上是泰然自若。

  放纵到这个份上,也算是一种本事。

  钟云亭低头理了理没有褶皱的袖口,他不愿意看见这些脏东西,可他不介意在此时此刻撞见这个场面。

  有心栽花,无心插柳,这是沈琼自己撞上来的,一点都怨不得他。

  受邀的客人们陆陆续续走上楼梯,钟云亭在素有的淡漠中牵起嘴角,露出一点少有的笑意,随后侧开身子,为身后人提供了相对开阔的视野。

  “上次的酒菜,的确不合心意。不过今天特殊,我请的客人们喜欢这里。”

  作为新人选手,江驰需要配合联赛官方拍摄季后赛的宣传资料,原计划是周六打完比赛,周日拍摄,周一一早高铁返程,拍摄进行到一半,带队教练就接到了基地电话,赶忙薅着他飞了回来。

  电子竞技没有爱情,电子竞技与金钱结合,或许可以迎来爱情。

  私人见面约不成,就约带有官方性质的面谈。

  钟云亭的想法很简单,他才不管他跟江驰有没有缘分,他只知道一旦把钱砸到位,没有缘分也能有缘分。

  二流赛事好操盘,他打算直接注资联赛,拿到独家赞助权,再收购江驰的战队,设备更新,人员更迭,后勤拉满,用最好的条件配江驰这个最好的枪位。

  江驰对此一无所知,他周六凌晨回酒店复盘,眯了两个小时被人叫醒化妆,上午九点拍摄正式开始,一直持续到中午十二点,好不容易等到饭点,他在拿盒饭的路上被教练一路挟持到机场,结果三点起飞的飞机还没有正餐。

  下了飞机专车接送,宽敞舒适的阿尔法商务,西装革履的司机大哥,优雅贴心的女秘书知道他们临时回来只能买经济舱,特意在车上备了一些甜点,法式糕点轻奢精致,佐上一瓶清甜适口的白葡萄酒,还是从专用的冰柜里取出来的。

  纸醉金迷的待遇透露着金主的奢侈与任性,与江驰同行的教练叫Chris,二十四岁,去年因伤退役转型,在役时不算种子选手,没见过这种排场,也没享受过这种程度的重视,他在车上偷偷摸摸的拿出手机搜索葡萄酒的品牌和价格,搜完之后便忍着晕机的滋味吨下去大半瓶,一滴都舍不得浪费。

  晕头转向的Chris抓着楼梯扶手走在最后,正认真思考着一会怎么跟金主沟通交流,即将走上人生巅峰的喜悦让他无暇顾及别的,楼上的动静没有引起他的注意,他蹬蹬蹬的踩着楼梯往上走,上扬的嘴角美滋滋的咧着,然后结结实实的撞在了江驰的后背上,留下了一个清晰可见的口水印。

  “——唔噗!”

  Chris鼻梁高,江驰后背硬,撞上去的动静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刚好能让所有人都听见。

  楼梯窄长,江驰卡在半途不动弹,Chris超不过去,他只能从江驰背后探出脑袋,捂着撞疼的鼻子好奇询问,顺便再给钟少爷献上一个大大的笑脸。

  “嘿……驰崽?咋啦?怎么停下了?”

  江驰穿着战队的连帽衫,他们还没拿到服装品牌的赞助,衣服都是淘宝店的普通卫衣,自己印个logo上去,这类衣服版型固定,没有定制尺码,江驰肩宽腰窄,穿起来总是显得宽松。

  大了一号的兜帽遮去了大半张脸,也挡住了江驰面上的表情变化,事情发生得既巧合又迅速,狗血到连一句操蛋的话都来不及骂出来。

  ——像是开屏的孔雀在花枝招展的下一秒就掉光了所有羽毛,露出光秃秃的尾巴根。

  沈琼的笑容凝在脸上,牵连肌肉的神经陷入电击一般的麻痹,他怔怔的看着站在楼梯口的江驰,始料未及的相遇的确让他不知所措,而在慌乱卑怯的情绪发作之前,他忽然觉出了一丝难以形容的酸涩。

  江驰明明跟他说过,不会去见钟云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