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鲁克山看到了陈家蜜脸上的迷惘。

  他不止一次在她脸上看到过这样的表情, 但那时候还是在阿斯米尔, 克鲁克山可以把自己所知道的教会给陈家蜜, 助她迈过那道难关, 然后把心疼压抑在自己也看不见的地方;然而现在他能教会的已经全部教会了她,那么眼下全新的困难就需要他们共同去面对, 但好在克鲁克山此时已经可以将自己的心疼直言不讳地告诉陈家蜜。

  他把车停在了路边。

  克鲁克山不是在传统的人情世故社会长大的,所以他的想法比较直接。

  “陈家蜜,”他把车熄火,“你觉得自己有做得不对的地方吗?”

  陈家蜜摇头, 她没有觉得自己做得不对,但恐怕是这条路太过孤独。那些村民也未必真的认为她做得不对,但是站在每个人自身的立场上,他们仍会觉得陈家蜜对于陈官村的付出远远不够。

  克鲁克山又问道:“那么,是要妥协吗?”

  “死也不要, ”陈家蜜气哼哼的, “无论妥不妥协,人都永远不会满足的。”

  陈家蜜从没有想过要用陈氏玫瑰的资产去平复这场内部对于陈氏玫瑰的声讨,一次的妥协只会带来往后无穷无尽的麻烦。她帮助村里设置试验田选种、推出陈氏玫瑰的时候一并打出陈官村的牌子, 甚至还有未公布的花田旅游计划, 作为一个生于长于陈官村的孩子,她已经担负起了远远超过一般生意人的社会责任感了。

  只是因为没有使得家家都发财致富,所以落下了不满。

  但陈家蜜从迈入这行算起,也才实打实刚刚十五个月。

  克鲁克山眨眨眼睛:“我也希望你不要在内部妥协,还记得你来阿斯米尔那次遭遇的机场罢工吗?这就是不断纵容的结果, 损害的其实是所有人共同的利益,如果我们这一次采取妥协,那么往后他们就会采用一次又一次同样的手段逼迫我们就范。”

  到那时候,陈家蜜和陈官村乃至云市好多花商的情分也就耗尽了,变成罢工一样的闹剧。

  那篇报道本身的问题和陈官村的问题,不是同一个问题。

  必须分开解决。

  克鲁克山拨了个电话给那东贤,那东贤没有接电话,克鲁克山便把事情大致的经过用语音发过去,还附带了刚才的电话录音和对方提供的账号,虽然这种诈骗案追查的难度很高,但是身为一个受害者,报案还是得走流程的。

  陈家蜜看了他的手机一眼:“你们什么时候关系那么好了?都加了好友。”

  “认识一位警官总是很便利的,”克鲁克山不讳言自己也懂了那么一点中国式的人情世故,“是因为那东贤经常要关心那老爷子在云市的生活状况,所以主动联系了我。”

  他帮着照顾那老爷子,那东贤给他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便利,这是一种很平等的往来。

  而且这个电话都不算是诈骗,严格来说已经是敲诈了。

  何况已经造成了恶劣的社会影响。

  就看那东贤给不给力了,他是干刑侦的,经侦也是其中的一个兄弟部门嘛,而且通常这种案子,地区级的部门根本没法处理,必须是有个指挥部联合多部门侦查,一打就打掉一整个窝点,就是不知道需要多久。

  可能陈家蜜最后还是不得不把三十万先打给对方,运气好的话,案件破获之后还能拿回个三万五万的。

  能用钱搞定的事情都不是大事情,何况事关陈爸的身体,但陈官村的问题就不是钱的问题了。

  花钱让每户人家都满意,让他们都对陈氏玫瑰竖起大拇指交口夸赞,陈家蜜自问并没有这个财力。

  “你只去过阿斯米尔,而荷兰的种植业有一个堪称理想的环境,之后你的主战场是在中国,目前中国的产业虽然有种种问题,但是整体来说也非常祥和。”克鲁克山帮忙分析陈家蜜的处境,“就是因为太祥和了,我真想建议你们去南美和非洲看看。”

  克鲁克山并不直接参与亨特拉尔公司的种植产业,而且他有自己的拍卖公司,如果他真的参与进去,有时候就不得不把良心也藏起来。南美和非洲不是荷兰,甚至比发展中的中国的劳动环境恶劣得多。

  厄瓜多尔的红玫瑰在全世界享有声誉,走的几乎是奢侈品一样的路线。但是对花农和工人的压榨几乎到达了你能想象的极限,厄瓜多尔有很多专业的工人,但是不能在某个种植园持续工作太久,因为工作年限代表着你会享受更高的福利和工资。所有人都在劳务中介的手上被买来卖去,标准底薪是一百五十美金,也从来没有加班工资这回事情。

  欧洲人对市场是极其苛刻的,亨特拉尔公司只能保证自己不违反法律,但是许多南美本地的种植园雇佣童工和非洲本地的花卉基地直排农药污水,除了人权和环保组织在呼吁外,其实根本没有人管。

  但也不是说亨特拉尔公司本身就没有烦恼了。

  公司在南美和非洲的种植园发生的问题,外行可能想都想不到。克鲁克山告诉陈家蜜,因为通常一间玫瑰种植用的温室非常巨大,而温室的各个区域内,可能只有一到两个人在内工作,所以那个外行想都想不到的问题,就是性犯罪。而且这和非洲以及南美本身的文化也有关系,每年处理性骚扰和性侵犯,是最让亨特拉尔公司头疼的问题,其中还包括很多受害人选择沉默而不为外人知的事件。

  良心和道德,在真正的生意面前脆弱不堪一击。

  在这之前,陈家蜜闻所未闻还有这种事情。反观国内,大概真的是太祥和了,相比之下就连盗版花和扦插都算不上严重的问题。

  否则克鲁克山也不会选择先待满三个月,未来还有婚后长期居留的打算了。

  至少在中国,即便法律和行业还不完善,违反法律的可能性却微乎其微。每个人或许有私心的打算,却又能够做到勤恳工作、友善邻里,只要愿意工作,就一定能够养活自己,人身自由不设障碍。甚至于如果志向更远大一点,也可以向村里申请集体所有的土地,造楼房租地种,自己做老板也行。

  这就是为什么克鲁克山说这里太祥和了。

  没有外部矛盾,大众就很容易把矛头对准崭露头角的陈氏玫瑰了。

  陈家蜜是走得太快了没错,但是她在和众人拉开距离之后,身影却没有因此而显得渺小。陈氏玫瑰反而在她的掌控下规模越形巨大以及伟岸,人们再也无法忽视它的存在,随之就连缺点也一同无限放大。

  他这么一说,陈家蜜马上懂了他的意思,不过陈家蜜没有想到他把一切都看在了眼里:“你学坏了,克鲁克山。”

  “我以后基本都会生活在这里,所以我得尽快适应。”克鲁克山表现得非常无辜,“我不能永远靠你帮忙解决问题,我有我自己的想法。”

  陈家蜜抱着手臂看他:“哦,你是在要求个人空间吗?”

  克鲁克山笑笑:“不敢。”

  不敢告诉陈家蜜,他已经跟村长去要地造房子了,不过因为还没有正式结婚,这个用地名义是挂在陈家蜜名下的,因为她至今还没有申请过自己的宅基地。村长二话不说就答应了,并且对他的唯一要求就是整体格局不要太突兀,免得陈官村乡土风的居住环境里突然冒出一座欧式古堡来。

  把话说开之后,克鲁克山重新发动汽车往陈官村开去。

  这时候天色还早,村民们也都没有休息,而是三三两两在外闲聊带孩子,见两人回来拿东西,也不敢跟陈家蜜对视,急急忙忙都回家关了大门,着实欲盖弥彰。因为一篇谣文,村里的气氛怪异到了极点,这让陈家蜜刚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

  只有隔壁多年的老邻居来问了几句陈爸的身体情况,而且还安慰陈家蜜:“村里人闲得没事,不下地的时候就爱嚼舌根,热闹几天转头就忘了,你们家不要放在心上。”

  还是有好人的,可陈家蜜的心情并不会因此轻松起来,她先前还在犹豫要不要照克鲁克山的说法转移矛盾,现在她不得不狠下心给村里制造点麻烦,为陈氏玫瑰争取空间了。

  而且这麻烦也不真的是麻烦。

  这个麻烦就是津西的花卉小镇旅游计划和顾氏的影视基地计划之间的冲突。

  陈家蜜深思熟虑之后,认为影视基地对陈官村的环境破坏太大,且不说顾氏能有几部电视剧在云市投拍,就说云市现在因着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造了无数影视城拍了无数的影视作品,可这些影视城目前都是半废弃的亏损状态,影视公司和剧组过来拍个一年半载的,转头拍拍屁股走了,留下的是被破坏的环境和一地理也理不清的鸡毛。

  陈官村的主业是花卉种植,而不是想被糟蹋成摄影棚。

  津西的花卉小镇打造计划就做得极为完善,陈官村可以考虑自己的接待能力来卖一日游或者两日游的门票,这样不会造成太大的环境压力。家里有条件的村民也可以根据能力改造农家乐,赚取一份额外的收入。

  但按照陈氏玫瑰现在的立场,陈家蜜已经不适合出头帮忙做这个决定了,她原本的打算是想把规划书投给上级的镇政府和旅游部门,让他们一起帮忙参与制订讨论,然后把花卉小镇旅游计划统筹到云市整个旅游环境里去,从现成的旅游路线里分一杯羹。

  投票吧,让村民自己决定,但是投票就意味着两派声音,争论甚至争吵,乃至各处拉票,为了达到三分之二的多数只能一轮一轮地投,最后把人的精神气全都消耗光了。

  陈氏玫瑰就能从脏水的漩涡里获得喘息的机会。

  克鲁克山帮着陈家蜜收拾了点换洗衣物和日用品,准备再跑一趟医院,途中接到了那东贤的电话,克鲁克山开了公放让陈家蜜一起听。

  那东贤的声音懒洋洋的:“经侦处给我的反馈,说是这个账号曾经出现过在其他的电信诈骗案里,属于重点监控对象,不过账号持有人本身没有问题,应该是被人盗用了身份信息。案子里转账和取款都在国外操作,他们手上有几百个账号,事后报案追查起来很有难度,这桩案子都办了两年了。那里的老大让我帮忙问一句,你们钱够吗?钱够就帮忙打一次款,这样我们可以跑在犯罪分子前面,来一次突击破案。”

  他俩不知道的是,那东贤都拍着胸脯跟对方保证这俩都是土豪,钱不是问题。

  作者有话要说:  一句话总结:这都是社会主义巨婴闲出来的毛病

  【伊芙】光(Yves Light イヴライト)——(日本,切花,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