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之前是想到过,但是当这件事确定的时候,洛琼花还是大脑空白。
说实话,她并不觉得自己做好了准备。
但是短暂的惊愕之后,她还是很快冷静下来,问:“所以,是多久了?”
傅平安一愣:“什么?”
洛琼花道:“是怀孕几个月了?”
傅平安这才发现自己忘记问了,脸上露出一瞬间的错愕,因为她理所当然地觉得肯定就是山谷那次之后,算下来……
那岂不是都三个多月了?!
边上静月果然道:“任太医说了,已经三个多月,胎相已经稳了,真是谢天谢地。”
傅平安这才后怕起来,想想昨日又是吹冷风,又是走台阶,自己还差点叫洛琼花去浴池泡澡,幸好对方没去。
后怕之下,都忘了还握着洛琼花的手,情不自禁捏紧了手指,洛琼花吃痛,手上一挣,不满地瞥了傅平安一眼。
傅平安讪讪松开手,道:“幸好你没事。”
洛琼花道:“臣妾本来就没事……东胡圣女呢,她被带走多久了?”
她想了想,还是觉得应该把柯月弥说的话告诉傅平安,便瞥了静月一眼,道:“你们先退下吧。”
宫人们退下之后,洛琼花便把柯月弥在房间中对她说的话都告诉了傅平安,傅平安面色沉沉,但柯月弥说的话其实她并不意外。
她对东胡高层的制度是一清二楚的,因为游牧民族的特性,每个部落实际上都非常自由,那么中央的王庭所拥有的权利自然也就有限,再加上以战养人的生存方式,谁拥有军队谁才拥有权力。
东胡的神庙除了名义上拥有祭祀权,完全不拥有军队,圣女的选择也完全随机,经常选到孤女,所以圣女实际上只是个吉祥物那样的存在。
正是因为这,她并不觉得最开始只献上圣女的左贤王柯卑孥有多么大的诚意,再看送过来当质子的王女,甚至还没有成年,更是不像有多么重要。
据她所知,柯卑孥有五十多个孩子,还有很多养子。
但她见洛琼花愤愤不平,便知道对方应该非常同情柯月弥,想了想道:“放心,以后她作为郡主留在魏京,就不会过以前那
样的日子了。”
洛琼花狐疑:“东胡那边可以接受这个安排呢?”
傅平安道:“放心,那使官传不了消息回去,路途遥远,等他们真知道这件事来抗议,也是几年之后了……”
她微微一笑:“几年之后,谁知道情况会怎么变化呢。”说不定漠北已经纳入她的版图呢。
说话间,琴荷进来回报,说柯月弥带回来了。
一边这么说着,琴荷一边给傅平安使眼色,虽不明显,傅平安也发现了。
她心里不禁咯噔一下,心想难道掖庭狱那边已经用了刑?便干咳一声道:“你就好好休息吧,要吃什么尽管说,朕去外面看看她。”
洛琼花道:“让她进来啊,臣妾也想见她。”
“你身体不适……”
“臣妾现在已经好了。”
洛琼花仰头盯着傅平安,微微眯起眼睛来,转头望向琴荷:“你们可别在我面前打哑谜。”
琴荷听洛琼花语气严厉,吓了一跳,道:“不是哑谜啊娘娘,奴婢正犹豫要不要说呢,圣女似是被掖庭狱中的景象吓破了胆子,看起来一惊一乍的,娘娘毕竟身子不方便,奴婢怕她吓到了娘娘。”
洛琼花皱眉:“今日之前不知我怀孕,一切照常什么都没有发生,怎么今日知道了就什么都担心起来,那我接下来几个月,还能做些什么事呢?”
傅平安见她似乎有些生气,忙道:“你们守在旁边,让她进来吧。”
琴荷称是,退了出去,傅平安瞟了洛琼花一眼,低声嘟囔道:“哪里什么都没有发生,都昏倒了。”
洛琼花看她:“陛下在说什么,能不能说大声点?”
傅平安连忙摇头:“没什么。”
洛琼花还想问,琴荷已带着柯月弥进来了。
柯月弥确实是被吓到了。
先前听魏天子说话,她还懵懵懂懂,待被带到了掖庭狱,她便知道这是个关押囚犯的地方,囚犯不多,只是都沉默不语眼含恐惧,那狱长路过之时,这些囚犯们都纷纷缩到角落里去。
光是看这场景,柯月弥便知道狱长并不是好相与的人,果然,对方微微一笑道:“听说你是异族圣女,那么说来,本来也算是贵人,奴才还是
很少给贵人上刑的,现在都开始手痒起来了,那么说起来,你最怕什么,怕火还是怕痛?怕不怕痒呢?”
走到深处,两侧已经没有了透光口,于是除了油灯便是一片黑暗,黑暗本就很可怕,因为人眼看不到,便会因想象滋生出很多不可名状的恐惧,小时候弱不听话或者偷懒不背经文,她便会被关到暗室之中,这是对她最大也唯一的惩罚,因为圣女是侍奉神的妃子,所以身上是不能留下伤口的。
但眼下,显然除了黑暗之外,还有别的惩罚等着她。
恐惧令她瑟瑟发抖,她忍不住道:“我真的什么都没做……”
狱长回头看她,仍是笑着:“真不老实,仔细看看,你很漂亮嘛,漂亮的人是这样的,都不太老实,不过待会儿你就老实了。”
冰冷的锁链将她缩在了木架上,狱长仔细地向她介绍着边上刑具的作用,和在这刑具上发生过的故事,几乎每个故事都带着一个残忍到令人反胃的结局,柯月弥闭上眼睛,在最绝望的时候,她听见身边有人模模糊糊道——
“……嗯陛下的吩咐,娘娘醒了,说与她无关……可不是么,不过你放心,和你我有什么关系,我们也本就听吩咐行事……嗯,行,她是怎么了?”
柯月弥几乎快昏迷了,直到被带出掖庭狱,再次见到阳光,才稍稍回神。
那宫女问她:“您没事吧?可要喝点水?”
柯月弥看到她,便忍不住想起魏天子来,对方淡淡几句话,便叫她差点生不如死,如今想到魏天子,便是她飘然出尘,她也生不起一点涟漪了,只剩恐惧。
她摇头,牙齿打战,说不出话。
宫女皱眉:“这可怎么办,莫不是傻了。”
柯月弥心想,那还不如就被当成傻了。
于是她下定决心闭口不言,直到又被带回了皇后的宫殿,被带到了寝宫之中。
瞥见魏天子,她顿时软到在地,垂首不敢直视。
然后她听见皇后娘娘道:“陛下对她说了什么?”
魏天子低声道:“没说什么啊,只问了她几句话而已。”
语气竟然好像有点委屈似的。
柯月弥悄悄抬眼,见魏天子坐在床沿,蹙着眉头轻轻捏着皇后的手指
,皇后则躺在床上,半是嗔怪地望着魏天子。
心中似有明悟。
难道说,这就是皇后娘娘之前所说的……“喜欢”么?
在场诸人自是不知柯月弥在想些什么,洛琼花见她双目失焦,简直像是吓傻了似的,怀疑道:“真的没有用刑么?”
琴荷道:“吩咐下得及时,还未来得及呢。”
洛琼花冲着柯月弥招手:“你……应该怎么称呼,柯姑娘?”
傅平安道:“她不姓柯,东胡的名字都是音译的,她的神的侍者,应该是无姓吧。”
两人对话的功夫,柯月弥跪坐在地仰着头,一点反应都没有。
洛琼花叹了口气:“静月,你先带她下去换身衣服,吃点东西,好好休养一下吧。”
静月道:“难道娘娘要把她留在宫中么,这不太合适吧?”
洛琼花也知道不合适,昨日之事后,谣言估计更加甚嚣尘上,若是还留在宫中……可她如今这样子是因自己而起,若就这样放任不管,洛琼花心里有点过意不去。
正犹豫着,傅平安道:“你若是想留着她,便把她留着吧,等她好了再送出去也无妨。”
洛琼花惊讶地望向傅平安,却见傅平安笑着道:“反正你现在有了身孕,有一半的嘴是堵住了。”
她的目光落在洛琼花的小腹上,眼神肉眼可见地突然柔软起来。
洛琼花便知道了,傅平安很开心。
于是心里的那因为没做好准备而产生的混乱与不安,也在这样的眼神中稍稍淡去了。
……
傅平安的开心是显而易见的,洛琼花表示要继续休息之后,傅平安又依依不舍地坐了好一会儿,最后实在是洛琼花被她的眼神盯得睡不着觉,把她赶了出来,傅平安才略显遗憾地走出了寝宫。
出了寝宫之后,她稍稍冷静下来,对琴荷道:“如今正是特殊时期,你便留在景和宫伺候吧,那东胡圣女……你也留意着些,也不知她是不是真的那么软弱无用。”
“奴婢知道。”
“宫中琐事,也少叫皇后忧心,当然,这些事还是主要看皇后准备怎么安排。”
吩咐完这些,走到正殿,却看见王霁还在门口站着,她连忙将表情恢复了平日的平静,淡淡道:“你怎么还没走。”
王霁道:“臣已经去前朝传了消息,叫大臣们都下朝了,只是担心陛下还有吩咐,就又回来了。”
傅平安闻言略作思索,脸上又难以控制地露出笑容来:“是了,是有吩咐,朕有天大的好事,是该昭告天下,你去将三公和太傅还有太常令再叫回来,朕有一些事要商量。”
皇家有喜事,自然是要福泽万民。
更要算个卦祁个福,好令这场喜事顺顺利利。
于是三公等人走了一半,都来不及吃个午饭,又被匆匆叫回了宣室殿,宣室殿中陛下端坐中央,面容沉静,神情严肃,叫人难以分辨离开之前听到的消息,到底是不是真的。
但是待到开口,众人便心知肚明了。
因为陛下一开口便没忍住笑意,明明几个时辰之前还在朝阳殿上大发雷霆,现在却一脸和善道:“皇后怀孕了,都已经三个月了。”
范谊在边上干咳一声,似笑非笑道:“看来陛下不需要过继同宗后嗣了呢。”!
第二百零一章
洛琼花醒来的时候,外面天色已暗。
她睡了一下午,反而觉得头昏脑胀的,直起身来便见琴荷刚好进来,见她醒了,笑道:“娘娘睡久了,要不要活动活动筋骨?”
琴荷总是特别贴心,若是静月,准是叽叽喳喳问她饿了么渴了么,好像她一会儿不吃就要饿死了似的,当然,她也知道这是出于静月的关心。
洛琼花点了点头,琴荷过来亲手帮她理了发鬓,又叫静月翻出一条花灰色的厚狐裘来,她披上去花园转了一圈,天便完全黑了,这时她也感到饿了,回了寝宫,晚膳都已经安排好了,鸡鸭鱼肉俱全,都是她喜欢吃的。
但她却觉得可惜起来:“孤又吃不了那么多,明日起,还是按平常的量来做餐食,不要那么浪费。”
宫人收了餐盘,琴荷道:“陛下在前朝还有事处理,奴婢不好打听,但依稀听陛下提起,也是为了娘娘有喜的事。”
洛琼花知道对方是在宽慰自己陛下没和她一起进晚膳是情有可原,一时也觉得有点好笑。
难道自己在对方心目中是那么脆弱的人?
她抬眼笑望过去,见琴荷也正看着她,四目相对之时,琴荷垂眸,旋即露出笑容来,道:“奴婢还听王尚书讲了件趣事,不知该不该告诉娘娘。”
洛琼花道:“你都这么说了,那孤自然要听听。”
琴荷道:“早上陛下在朝阳殿,本来正大发雷霆,因是大臣们都觉得陛下该立东胡的圣女为昭仪,这时陛下竟说,若是她与娘娘之间,真有什么问题,那也是她的问题,一时之间,倒叫诸位公卿们哑口无言了。”
这话若是先前,可不能随便说出口,但此时情况不同,既然洛琼花怀孕,便证明了此前的谣言都是无稽之谈,没什么可避讳的了。
当然最重要的是,琴荷觉得这事该让娘娘知道。
洛琼花闻言果然一呆,半晌,垂首露出一个淡淡的笑来。
洗漱完毕,她遣退宫人坐在床头,面上忽然升起怀念来,拉出床头的一个抽屉,从里面拿出了一块玉佩和一把梳篦。
玉佩是上好的北疆玉,上面雕着一条栩栩如生的五爪龙,梳篦则是象牙的,因是老物件,象牙微微泛黄,因为过去
时常拿在手上把玩,面上仍有一层上了釉一般的清光,与上面缀着的红玛瑙相得益彰。
比起玉佩,她更喜欢这象牙梳篦,或许是因为玉佩太珍贵了,自她得到就没怎么敢带出去,梳篦却能时常插在头上。
她至今还记得,第一次收到这件礼物时的激动,因这是傅平安亲手插在她头上的,她们的距离那样近,她从傅平安的眼眸中看见自己的倒影,实际上,她当时根本没注意到自己的倒影,她只看到那纤长的睫毛,那如秋水般闪动的眸子,她看见对方鬓边的碎发,脸上细细的绒毛,还有在她靠近之时,仿佛有些惊慌的眼神。
那个时候的傅平安,还会露出惊慌的眼神,像是只不知要往哪去的小鹿。
她还记得小时候的傅平安,苍白而羸弱的面孔,看上去很冷淡,但要是自己突然凑近,眼神也会明显地露出动摇,就好像是没有完全带上的面具松动下来。
还有,害怕小虫子,这件事她当时决定要牢牢记住,因为自己送给她蝈蝈把她吓了一跳。
如果,能和这个人更亲近就好了。
当时在脑海中时不时出现的,就是这样的念头。
然后在未来的那么多年里,这个念头被藏了起来,但直到选皇后的那个关卡,突然又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
到底是什么时候喜欢陛下的呢?
她后来总觉得是沉溺于陛下的温柔,但现在想来,又好像是很久以前就喜欢了。
如果自己早就魂牵梦萦,那么后来怪罪于陛下的温柔,是不是也是自己的任性呢。
各种各样的念头像是海潮一般在心中涌动,时而变作惊涛骇浪,又时而归于平静。
她又拉开别的抽屉,里面有铜镜,有发钗,有镯子,这是每年陛下送她的礼物里,她总会挑出来的一件,她把梳篦插在发间,又将镯子呆在手腕,放在灯下细细欣赏。
这镯子其实很漂亮,她应该多戴戴,而不是一直藏在床边。
正这么想着,外面传来动静,静月在门外道:“娘娘,陛下来了。”
洛琼花有些惊讶,因为现在已经太晚了,天色也有些冷。
她披了衣服起来的时候,傅平安进了房间,先脱了外面带着寒气的狐裘,才靠近道:
“你已经睡下了么,那不用起来的。”
洛琼花看着陛下的眼睛,对方没眨眼,看来直播是已经关了。
“本来也没睡着……”
这么说完,她看见傅平安的目光落在她的头发上,顿时脸上发热。
梳篦还插在头上,没有拿下来。
“那是……”
傅平安说了一半,却没继续说下去,先去洗漱换了衣服,然后让宫人们退下了。
在抬头,她见洛琼花头上手上的首饰都已经摘下来了,便道:“为什么不戴了?”
“大晚上的,有什么可戴的,臣妾刚才也就是拿出来瞧瞧。”
傅平安盯着她,便只是用余光瞥到,洛琼花也能感觉到那眼神发亮。
“那梳篦……我记得。”傅平安道。
洛琼花只觉心头一颤,就好像那久旱的花枝,终于逢了一场风雨,又是飘摇又是欣喜,最后那雨渗到土里,她就明白了,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她喜欢陛下的温柔与体贴,就好像,她也喜欢陛下的心怀天下冷静克制。
如今去回想少女时代,洛琼花会察觉出自己的幼稚,但或许就是因为当时想得少,才能更接近于自己的心。
她真的能远离傅平安么,真的能任由傅平安身边有别人么,那时,当她在雍山行宫的浴池看到这个场景时,她恍然惊觉,原是不行的。
便是看到傅平安的目光落在别人身上的可能性,已经叫她心跳停滞了。
“我记得。”傅平安又继续道,“那是十四岁还是十五岁?”
洛琼花抬头:“是十四岁。”
两人目光相对,灯光之中,傅平安精致的面容令人忍不住凝视,但眼神像是平缓的河流。
陛下已经很少露出惊慌或者动摇的神情了,那么想来,她大约也是如此。
但或许就是因为人总会不断长大,才显得记忆弥足珍贵。
“其实我一直没说,当时是手上实在找不出什么东西赏赐……”话语一顿,傅平安笑道,“不该说赏赐,当时是,送给朋友的礼物。”
洛琼花脸微红:“当时还小,不懂事……不过直说当时,臣妾不是还回礼了么?臣妾在萦山诗会上送了茉莉花,
那还是从父亲院中摘的,后来被狠狠骂了一顿。”
想到这事,难免想到父亲,不知不觉,已经许多年未见父亲了。
想来难免有些郁郁,但忍住了。
但傅平安瞥见洛琼花神色一暗,联系话语,便猜到大概,但此时也没办法,只好转移话题道:“是么,我还以为是路边摘的。”
洛琼花瞪她:“路边哪有那么好的。”
傅平安微笑,又喃喃低语:“茉莉花么……那挺凑巧。”
洛琼花好奇:“什么凑巧?”
傅平安低头凑近,靠在洛琼花鬓边:“是身上的味道,就是茉莉花香。”
洛琼花一愣,随后明白过来。
陛下是说她身上的信香。
自己是闻不到自己身上的味道的,身边都是常庸,也不知道,实际上,就算碰到了天乾又如何,不会有天乾敢告诉她,她的信香原来是茉莉花香。
对方靠在她的耳边,说着如此私密的话语,若是往常,洛琼花一定会躲,这一次却鼓足了勇气没躲,反而抬起头来道:“那陛下知道自己的气味么?”
傅平安察觉到洛琼花没躲,心中也升起喜悦:“什么气味?”
洛琼花道:“臣妾不说。”
傅平安作揖道:“求求夫人,告诉我嘛。”
洛琼花一愣,怀疑看着她:“是不是开着直播?”
“没开。”
“那怎么会……”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不像陛下会说的。”
傅平安抓住洛琼花的手:“看多了,总该学会了。”
洛琼花没把手抽卡,反而回握住了:“陛下身上,是白芷的味道。”
“苦的?”
“有时苦些,有时……不苦。”
“什么时候不苦?”
洛琼花瞪她。
傅平安一头雾水,半晌突然明了,或许是一些不能细细详说的时候。
她笑了,又突然想起什么:“当时你从潜梁山回来,做了个白芷的香囊……”
洛琼花道:“好了不要说了,陛下的记性也太好,臣妾都不记得这事了!”
傅平安道:“可是分明记得……”
“太
晚了,臣妾头晕。”
“……好的,睡吧。”
两人熄了灯躺下,傅平安察觉到洛琼花态度的软化,便想着再进一步试试,于是在黑暗中戳了戳洛琼花的胳膊。
“今日和公卿们商量了一下,趁着公布你有喜之事,准备减免了上半年的农税,一是与天下共喜,二是雪灾定然导致粮食减产,此举多少也可减少百姓们的负担,三是借此事也可消磨消磨他们的精力,省得他们烦我烦个不停。”
洛琼花听傅平安再一次提起朝政之事,这一次,心头升起了不一样的想法。
其实这些年,自己也改变了很多,为何对陛下就要如此严苛呢。
当初自己刚进宫,什么都不懂,亦是犯了很多错,但是陛下也给了自己改变的机会。
而她能明显感觉到,现在的傅平安在为了自己改变。
那么或许自己也该投桃报李。
“那陛下准备怎么处置宗正令和少府令呢?”
傅平安声音稍冷:“说来说去,无非是看我现在打压世家,又起了些心思,在他们看来,我不用世家,就要用同宗之人,不然,我不是就无人可用了么,所以无论如何,便是杀鸡儆猴,也要从重处理。”
“可若是既打压世家又打压宗族,两方联合……”
“是,所以,虽然命令是死刑抄家,但念在如今皇后有喜,便改成了罢官流放。”
“陛下好像流放了很多人。”
“嗯,人口很珍贵,需要有人开荒嘛……”
絮絮叨叨,东一嘴西一嘴,不觉便讲了很多的话。
从前为何没有想过,原来她们两人,可以有那么多话说呢?
其实成婚之时,傅平安便决定将皇后当成最亲近的人,但兜兜转转,却原来最首要的条件,并不是世俗上定下的关系,而是两人的心。
傅平安若有所悟,却听见黑暗之中,洛琼花冷不丁又开口道:“所以陛下,其实一直很在意有没有孩子的事么?”
傅平安愣了下:“什么。”
“臣妾听说,你在公卿面前说了些冲动的言论,那话从前您跟陈丞相说自然无妨,为何会在公卿面前说出来呢?”
傅平安明白过来。
原来洛琼花也知道了她白天说的话。
傅平安脸上一热,道:“也不是,只是觉得,明明确实是我的问题,却让你蒙受不白之冤那么久,多少有些自责罢了。”
洛琼花在锦被之中,不自觉咬住嘴唇。
心里痒痒的,像是伤口将要愈合时,酥酥麻麻,又痒又烫。!
第二百零二章
虽然年前遭受了陈松如离去的阴霾,年后又因雪灾人心惶惶,但皇后有喜这个消息顿时像是阳光冲破了云层,令所有人在一瞬间受到了鼓舞似的。
更何况皇家有喜,普天同庆。
减免农税的公告一出,便是远在京外的百姓都为皇后祈福起来,英国公府门庭若市,以至于常敏不得不称病关上大门。
与此事相比,被流放的太常令和少府令便无人问津起来,便是有人想要生事,但眼前正是所有人喜气洋洋对未来充满期待的时候,也实在是翻不起什么水花。
柯蓝鸢很讨厌眼下魏京的氛围。
在她看来,还是刚来之时,因为那前丞相去世而死气沉沉的魏京更符合她的期待一些。
但魏天子的一举一动都可以牵动如此多人的心弦,也令她心中隐隐升起羡慕来。
如果她也能成为这样的人就好了。
只可惜现实是,根本没人理会她。
她本以为她作为质子在魏京,会受到严密的监视,但实际上,除了赏赐下来的几个奴仆之外,便没人在乎她每日都在做些什么。
开始她赌气,根本不来太学,结果根本没人发现,反而她自己在家里呆得无聊,实在好奇还是来了太学。
过来之后,也不算怠慢,来了几个太学官员接待她,问她想学什么科目,又有多少基础。
见她一脸懵懂,便找了一张卷子给她做。
柯蓝鸢望着卷子,只觉得是在看天书,唯一的感想是这轻薄的纸张果然比他们所用的羊皮之类的好用,官员们面面相觑,最后有人说:“王女要先开蒙。”
柯蓝鸢后来才知道,开蒙是指给蒙童开启知识,她已经十五岁,却在这里被当成蒙童,实在是奇耻大辱。
更何况难道魏天子真有那么好心,还教她学习?莫不是有什么阴谋诡计。
这太学的官员还真负责任,特意给她开了个小班分开教学,于是没过多久,她便感觉到在太学中行走之时,总有人对着她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一气之下,她开始逃学。
今日便是走到门口,却又不想进去,便溜达着到了闹市吃点心。
她从前在王庭,
知道魏京有东西两市,但真到了魏京,才发现除了南边靠近皇宫的坊市之外,许多坊市都自由开门做生意,每条街都是不一样的繁华。
她好奇询问,得知在十年之前,还是不被允许这样的,可以买卖的地方也只有东西两市,但近几年这些条例渐渐放宽,大约是生活水平上去之后,治安好了许多的缘故。
便是柯蓝鸢对魏国有诸多偏见,也不得不承认魏京的繁华实在叫人眼花缭乱,各色商品琳琅满目,她本来还想挑刺说这里没有她们胡地的美食,结果转了个弯就看到了一家“漠北风情馆”。
她愤愤转身,去了对面的茶摊喝茶吃点心,刚吃了一半,便看见一个不过十岁出头的小孩从不远处跑来,对着茶摊老板道:“上半年的农税全免啦,商税也降了一半。”
老板眼睛一亮:“那敢情好,有余钱就给你买新书包,好吧。”
小孩笑得开心,正转身要跑,柯蓝鸢拉住她:“你怎么知道这些消息的?”
她在太学的公示栏上看到这些政令,当时已经非常吃惊,没想到就连街边的一个孩童,竟然也都知道。
小孩瞥了她一眼:“城门口贴着呢,每日也有人宣读,陛下的命令,说务必要让这些与百姓息息相关的政令全民皆知,你不知道么?”
对方细细瞧了她一眼,又笑了:“哦,你是刚来魏京的胡人?”
柯蓝鸢觉得自己被小瞧了。
她在太学被看不起也就算了,没想到街边一个平民小孩竟也看不起她。
她板起脸来,道:“正所谓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你们这些都随意谈论国事,正说明如今天下无道,人心浮动。”
小孩像是看傻子一般地看着她。
柯蓝鸢冷哼:“算了,你也不懂。”
小孩撇嘴道:“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出自《论语季氏》,圣人发表此篇时,礼崩乐坏,鲁国国君先僭越周天子,季氏又僭越鲁国国君,而后季氏又危如累卵,他依时局有感而发,说得是当时混乱的政局,但今上让我们知道的,是关于民生的政令,政局和政令的区别,你懂是不懂?这是其一,其二是,政令一经发出,若只有上层知道,便是和民生息息相关,官员若是有所隐瞒,或拒绝执行,或私下侵占,该怎
么办,正是全民皆知,才可全民监督,你这个外国人,什么都不懂。”
柯蓝鸢气得满脸通红,她不是因为自己反驳不了,而是因为自己的反驳还没有这个小孩说的听起来有理有据。
倒是老板看出她似乎不高兴了,连忙道:“小孩子家家的,不懂事,客人别跟她计较……丫头,你去一边玩去。”
柯蓝鸢扔下铜钱起身走了,走了两条街,又觉察出不对来。
怎么连街边一个普通小孩,都能引经据典?
她有点不信,又找了一家店,拉了个看上去年纪更小的来,问起此事,那孩子便道:“咱们附近街坊的孩子都认识字,每个坊都有个国家公办的学堂,只要家中愿意,就都能免费去上学。”
“免费?不收钱么?”
“不收。”
“那都教些什么?”
“识字算数,若升到高级班,还会教别的,不过那就要出钱了。”
柯蓝鸢大脑空白,只觉得自己的心理受到了极大的冲击,浑浑噩噩从坊市出来,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太学门口。
其实那些孩子……和她学得一样嘛。
如此说来,可能确实没什么阴谋诡计。
正发着呆,耳边马蹄声和车轮轧地之声,柯蓝鸢扭头望去,看见精美的马车门被打开,有个眼熟的人探出头来。
这人是先前上元节在宫中见过的,听说是武信王的养女,封号是云平郡主。
当时在宫中见到,只觉得挺漂亮挺有气质,到了太学才知道,对方在学生中是个名人,如今是星相科的教习。
当时柯蓝鸢很吃惊。
地坤也能做教习么?
在听闻对方如今已经二十五岁,还未嫁人生子,就更吃惊了。
太学中的许多人,显然也并非对这件事没有意见,但在明面上,无人敢提出不满来,因为也有很多人是云平郡主的拥趸。
柯蓝鸢愣愣看着她,听见她道:“听说你昨日没来呢,今日总算来了?不过来得有点晚了啊,再过一会儿太阳都下山了。”
柯蓝鸢反应了一会儿,意识到自己被嘲讽了,但她还没来得及生气,便听见对方道:“为什么不来?是有人欺负你么?若真有,你便告
诉我,我一定替你去教训教训他……上车么,我们一起进去吧。”
柯蓝鸢糊里糊涂上了车,也没搞清楚云平郡主是什么意思,穆停云看着对方,心里嫌弃地撇了撇嘴。
这王女……瞧着呆头呆脑。
要不是陛下托她稍微关照一下,她才懒得管呢。
想当年,这个年纪的陛下,甚至都已经亲理朝政了。
而如今,却是已经要做母亲了啊。
但回想起刚才见到的陛下那手足无措的样子,她又忍不住笑了。
陛下当初亲政都不见那么慌张过,看来学着做一个母亲,不比处理朝政要简单呢。
……
朝阳宫中,傅平安看完了从漠北送来的最新的奏报,然后递给了身边的司方瑄,待她看完,道:“你觉得眼下的情况,可以召英国公回来么?”
司方瑄道:“臣觉得并无不可,霍将军屡立奇功,中军帐下还有樊将军、曹将军等老将和已经能独当一面的新兴将领,最主要是,鬼戎另外两部那边在左贤王求和之后,听说远遁西北,已经很久没有消息了,按霍将军所说,她反而觉得追击起来更麻烦些,如此说来,就算英国公回来也不成问题。”
傅平安点头,对王霁道:“那你拟一份旨意出来,尽快送出去,免得路上耽搁了。”
说完这件事,她又问:“常夫人进宫了么?”
王霁道:“中午便递了帖子进宫了,如今就在景和宫。”
傅平安听到“景和宫”三个字,便想到洛琼花,神不禁走了一半,道:“还有别的事要说么,朕近来记性好像不太好,若有事忘记处理了,你们要提醒朕。”
说来也怪,按道理说,怀孕的也不是她,但不知为何,傅平安也产生了很多与从前不同的症状。
比如说,她的记性变得不太好,早上吩咐说要给景和宫送一点缎子,中午又吩咐了一遍,到了晚上,又说一遍,搞得琴荷惶恐,问她:“不知到底要送几匹呢。”
傅平安疑惑:“三匹够了吧,不是因为常夫人进宫,要新做一床褥子么?”
琴荷无奈道:“可是陛下今日说了三遍了。”
傅平安这才想起来,讪讪道:“朕忘了。”
还有就是,她开始喜欢一些花团锦簇温暖柔软的装饰品。
从前在她宫中,花瓶是白的,桌椅是黑的,地砖是青灰色的,举目望去,大气是有了,但未免冷冰冰的。
最近她环顾四周,越看越觉得不爽,于是叫宫人将花瓶换成了掐金丝的,将帷帐换成了红底的,地上铺上羊皮毯子,榻上也新换了更软的垫子。
朝阳宫中如此,景和宫中自然也是如此,傅平安就爱看洛琼花被安置在温暖而柔软的地方,觉得这样看着才叫她放心起来。
她不停地叫人往洛琼花宫里塞东西,但转头自己又不停地从景和宫拿东西出来,还非得是洛琼花用过的,某天洛琼花惊觉她的手绢竟然一条不剩,喝茶的茶杯也少了一半,严厉制止道:“不准再拿我宫里的东西了。”
傅平安神情讪然:“这……不是故意的,不知不觉就……我会送新的过来,这是正常反应,弹幕说了,这是筑巢期。”
洛琼花无奈道:“陛下的症状为什么比臣妾的还严重啊?”
这么说完,也就只能任由傅平安继续了。
而就在宫中期待着新生命和适应着新生活的时候,写明了洛琼花怀孕一事的奏报,也送到了漠北。!
第二百零三章
消息传到漠北之时,正是早春三月。
雪将化未化,天气仍是寒冷。
霍平生刚从边境要塞回来,便听说了英国公要摆酒席的消息,又问起来,才知道是皇后有喜了。
她一时露出惊愕之情来,转念才想起来,过完年,洛琼花和陛下都成婚四年了,是到了可以要孩子的时候了。
只是她总觉得她们还小似的。
漠北苦寒,将士们多也要寻个温柔乡销金窟,否则孤独得熬不下去,只有她对这些事完全不感兴趣,便是偶尔到了结热的时候,服了陛下寄给给她的神药也就一下子过去了,完全不难受,这令她有更多的时间来研究漠北的地形。
下属笑她除了打仗的事,别的都不开窍,但霍平生总觉得,她有别的事做。
这愿望是她的,也是陛下的,虽然还未和别人说起,但是陛下告诉过她,她期望着有一天,这片漠北的土地完全属于大魏。
这宏大的愿望和漠北瑰丽的景色结合在一起,很快也变成了刻在霍平生心底的向往。
结果一转眼过去,已经是那么多年,她甚至一时都忘了自己到底几岁,掰着指头算了好久。
年前收到沈卓君的信,信里说起陈松如去世的消息,被泪水沾湿的信纸上写着,年中陈松如还陪她过了二十岁的生日,霍平生想起自己比沈卓君大五岁,于是意识到,自己原来二十五岁了。
总之,时间过得真快。
她也转眼便从一个曲军候,变成大将军了。
晚宴在新开的酒楼,英国公泪洒现场,宣布了几个消息,陛下来旨召他回京,中军大帐姑且交给何蔚管理,边塞驻军交由霍平生统一负责,而城内将士则交给北梁侯宋霖。
英国公说完这些,面上也颇有些伤感,道:“这些年,时常风餐露宿,也时常遭遇险境,诸位早已成为我的至亲,但是不知不觉,我也是一把老骨头了,也该将手下的事交给你们年轻人了,希望你们也不要辜负陛下和我的期望啊。”
在场诸人皆是动容,霍平生也是眼眶发红,吃完饭喝完酒,她思来想去,还是想亲自再去拜访英国公,独自到了停车的马厩,却看见英国公捧着圣旨,满脸笑容道:“
我要做外公了,我终于可以回家见宝贝女儿了。”
霍平生:“……”
她不好意思打断英国公私下里的喜悦,转身要走,结果迎面撞上了北梁侯宋霖。
霍平生问:“北梁侯也是去见英国公么?”
宋霖点头,道:“不方便么?”
霍平生想了想:“是不方便,要不还是晚点去府上拜访吧。”
宋霖笑看着她,道:“英国公其实很高兴吧?”
霍平生道:“但离别的不舍应当也不是假的。”
宋霖微怔,不知想到什么,喃喃道:“是,离别的不舍,也不是假的。”
霍平生看着她,也是脱口而出:“您什么时候回来的,可参加了陈丞相的葬礼?”
宋霖点了点头:“我是过完年回来的。”
霍平生怅然道:“丞相于我亦师亦母,我本该亲自前去吊唁,只可惜路途遥远时间不够,眼下又被赋予重任,只好另寻机会。”
宋霖道:“陈丞相也时常向我问起你,想必也很想你。”
这么一说,更是升起伤心,霍平生想起以为大哥去世的时候,陈松如过来府上,押着她叫她吃饭,她彻夜守灵神智恍惚的时候,也曾感觉到一个温暖的怀抱将她搂在了怀里。
眼圈不觉红了,抬起头来,却看见宋霖也在落泪,然后按着她的肩膀说:“咱们再去喝一杯吧。”
霍平生愕然:“您和陈婆婆的关系也很好么?”
宋霖道:“不是,我是为了别的事,不说了,说起来显得我很小家子气。”
两人又找了个包厢喝酒,喝到半醉,宋霖痛哭道:“我一直在说服自己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就是放不下,怎么办啊,她出城的时候,我甚至还是偷看她,我看她在马车前驻足许久,折了一只柳枝插在路边,这是不是代表她也在不舍呢?”
霍平生晕乎乎道:“是吧,正所谓上马不捉鞭,反折杨柳枝,便是在表达依依惜别了吧。”
宋霖道:“看不出来,你挺有文化。”
霍平生道:“小时候,陈婆婆在我们府上,我看兵书,卓君背诗,卓君说了,她想变成才女。”
“谁?”
“沈卓君,你在魏京
中可见过她?”
“我知道魏京有一家沈氏香铺,每到年节,门庭若市。”
“这是她开的,后来好像梦想就变成赚很多钱了。”
“那她的梦想差别很大啊。”
“不会啊,她已经是才女了,只是同时想赚很多钱而已。”
“真好,我小时候的梦想,是成为大将军。”
“那不是已经成真了么?”
“是啊,已经成真了,也不知道我现在在不高兴些什么,若真为了她放弃了,我才该后悔吧。”
“我小时候没想过要做大将军,小时候就想……大哥别闯祸了,还有,能买一亩地好好种。”
“哼,她就去南边做她的郡守吧,南方太潮湿了,我可不想去。”
“现在看上更大的地了,嘿嘿。”
两人絮絮叨叨,牛头不对马嘴,不知不觉都醉倒在地,醒过来才发现天已经亮了。
晨曦之中,两人四目相对,几乎同时开口。
宋霖:“你是不是喜欢沈卓君啊?”
霍平生:“你说的那个人是陈宴么?”
然后一起沉默了。
于是虽然都没有回答,又好像都回答了似的。
霍平生觉得自己确实是长大了。
因为这次她不会再为了宋霖和陈宴的事大惊小怪。
首先是在漠北,同性结伴这种事她见多了,其次是她也看出来了,宋霖根本不是天乾。
她望着阳光中漂浮的尘屑,思绪漫无目的地飞远,在这样一个朦胧醒来的清晨,她头一次没再想那些神秘而遥远的疆域,她想起上一次分别,沈卓君站在门口,眼眶通红:“我不会拦着你的,我已经长大了,也不至于那么不懂事。”
霍平生有些心疼:“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沈卓君道:“没关系,每个人都有自己想做的事,就好像……陛下有,你也有,我呢,我也有,自己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
出发的匆忙,霍平生没太懂为什么沈卓君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但是那坚定的眼神仍印在她的心间,有着那样坚定的眼神,想必对方此时一定做着自己想做的事吧?
正想到这,耳边却
响起咚咚咚的脚步声,包厢门突然被重重推开了。
门口传来娇脆的女声:“霍平生!你在干什么!”
霍平生歪头看着门口。
沈卓君站在那。
是一个,比起三年前看起来长大些的,但好像又没有什么太大变化的沈卓君,完美了契合了她的想象。
这酒真够烈的,一夜过去,竟然还能叫自己产生幻觉。
但她很快就知道不是幻觉,因为对方跑进来,一把扯起了自己的衣领,半哭半嚷道:“亏我还特意过来见你,你竟然和别人彻夜不归。”
边上随行的侍女低声劝:“东家,这可是霍大将军。”
沈卓君道:“好啊,所以做了大将军,就可以把我弃之如敝履了是吧。”
霍平生眨巴了一下眼睛:“……怎么可能,卓君,你怎么会在这。”
沈卓君道:“我怎么不能在了,这可是我的酒楼。”
她就站在晨光这种,扬着下巴说出这句话来,明亮的双眸好像在闪闪发光。
霍平生终于有了真实感。
是了,这是卓君。
或许是酒精还在操纵大脑,她伸出手将对方抱在怀里。
“卓君,我很想你。”
……
“卓君现在应该也到漠北了吧。”望着桌子上的折枝桃花,洛琼花突然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不知不觉之中,魏京春意已浓。
后宫的花园里开满了杏花和桃花,粉的白的连成一片。
洛琼花终于有了一些明显的怀孕症状。
首先,小腹隆起,已与先前不同,其次,站在花园之中,迎面吹来一阵带着花粉的风,她便不停地打喷嚏。
傅平安很有经验,说:“你这是花粉过敏,说明身体素质变弱了,我小时候也有,要不然,把花园的花都移植走吧?”
洛琼花摆了摆手:“那也不用。”
不过傅平安还是想出了办法,两人搬到了长丽宫去,长丽宫也经过了修缮,如今房子更新一些,花园里也没有种很多花,而多是树龄不大的乔木,如今正长出毛茸茸的嫩叶来。
洛琼花的花粉过敏在搬到长丽宫之后果真是好了很多,只是仍
然眼馋那花团锦簇的春日,于是每日琴荷便会摘几枝花,将花蕊都去除了,插在花瓶里。
这日看着这花,莫名想起当年的萦山诗会来,于是提到了霍平生和沈卓君。
沈卓君离开的那天,还特意给洛琼花送了封信来,信上沈卓君说她要去漠北度假了,京中的产业暂时由二东家管理了,二东家还算信得过,因为是英国公夫人常敏,但是毕竟常敏对这些事不太擅长,担心被手下人蒙蔽了,所以也拜托洛琼花和傅平安照看着些。
傅平安看了信,笑道:“她挺能想,叫咱们照看。”
洛琼花也没想到,笑得差点岔了气,傅平安连忙帮她拍背,洛琼花道:“陛下事务繁忙不得空,臣妾却是有空的,刚好可以看看她如今有多少产业。”
看了之后,叹为观止,发现当年那个翻窗哭着喊着要去追霍平生的小女孩,不知不觉,已经长大了。
她这时说起这件事,傅平安算了算时间,道:“她娇生惯养,路上吃不得苦,会走得慢些,可能还没到。”
洛琼花摇头:“她心里着急,恨不得直接飞过去,肯定是已经到了。”
傅平安不明所以:“她着急什么,漠北又不会跑了。”
洛琼花笑而不语。
傅平安若有所悟,摆了摆手,道:“她们开心就好,看阿枝和薄孟商,如今就搞得一团乱麻。”
洛琼花闻言,也皱起眉来。
若说最近魏京最大的一桩新闻,自然就是这个。
薄孟商辞了官之后,住到了阿枝的府上,薄家父母气得够呛,说要和薄孟商断绝关系,一时之间,京中议论纷纷,颇有点看热闹的意思。
傅平安于是决定帮个忙,搞个别的大新闻出来。
于是她宣布,今年上巳节,将在太学再办饮鹿宴。!
第二百零四章
转眼便是上巳节。
因为这次的饮鹿宴是在太学举办,于是之前十几天,便开始准备各种接驾事宜,接驾事宜正常来说,该有少府令统筹管理,但前任少府令被流放之后,陛下竟然迟迟未设立少府令的人选,就算被问起,也不甚在意的样子,少府事宜于是由少府丞代为管理。
但少府丞毕竟职位不高,处置少府令之事又牵连了很大一部分少府官员,于是少府丞上书奏明事务繁多,捉襟见肘,陛下于是下旨,将一部分职能分给了拱仪司,另一部分分给了尚书令。
要知道,尚书署原本只是少府下属的机构之一而已,如今的权力却俨然已经在少府之上。
于是少府令名义上仍为九卿,但名存实亡,已经成为了一个不那么大的机构,从掌握权力的位置上跌了下来。
“今上近来的很多行事,我都看不懂了。”曹廉月叹了口气。
三年前从太学毕业之后,她便是进的少府织造署,如今全部被划给了拱仪司,今日被派来负责太学接驾事宜。
而身边的范袏也差不多,进得农司,今日负责督查进出项等。
两人难得凑在一起,自然聊起来,范袏笑道:“陛下要是给你看懂了,那她还是陛下么?”
曹廉月点头:“也是,就是感觉有点乱。”
范袏笑道:“可能有些事,就是要趁乱比较方便吧。”
总之,眼下的官场看起来,陛下还是有着相当的自主权的,祝澄就家世平平,但如今平步青云,只用了不到十年,这全是因为她受到了陛下的青睐。
而正因为陛下的操作,最近朝堂甚至还在讨论改制官职的事,认为眼下的官位职称情况,有些无法适应现在的官场了。
这对于还未入仕的学子来说无疑是一件好事,因为这代表着又会有新的职位出现,正嗷嗷待哺地等待着有人去填。
这几年所有太学毕业的学生,虽初始只借着实习的名头进入各部门,但都很快大展拳脚,任谁都知道了太学确实是陛下看重的人才选拔之地,于是世家大族也一改先前的傲娇姿态,开始把宗族嫡脉想尽办法送了进来。
这些宗族子弟,虽也有自己的路子,但若能在这次的饮鹿宴在陛下
面前露了脸,那毫无疑问直接就是一条康庄大道,于是一时之间,所有人摩拳擦掌。
曹廉月却知道,其中很多人根本就是酒囊饭袋,只是因为家里有门路才被塞进来而已。
他们的酒囊饭袋之处,倒也不是他们没有才学,而是他们的才学只为了自己的虚荣和利益,绝不是陛下需要的那种。
虽然很久没有见到陛下了,但是她知道这件事。
大概是那本《基层人员管理事项》,让她知道陛下所需要的,是干实事的人。
正这么想着,却听见边上有人道:“那是孙绿枝吧,她还真还敢抛头露面啊。”
“如今人家可是廷尉丞,今日也是来负责后勤保障的。”
“她是地坤吧……薄御史和她的事是真的么?”
“薄孟商也不是御史了,薄家长辈就为了这事上门去闹,哪能有假,都说这孙绿枝是狐狸精转世。”
“陛下不知道这件事么?”
“谁知道呢,可能她有自己的手段吧,既能蛊惑了一个,蛊惑两个大概也不是问题……”
这么说着,一群人闷声笑了起来,笑容略显猥琐。
曹廉月气得撸起袖子就想去教训教训他们,范袏却拦住她,笑道:“先别气,咱们先去问问,他们叫什么名字,你忘记岳红石如今在做什么了?”
岳红石黔首出身,若论出身,可以说是全太学最差之一,但经过那年陛下的“鼓励”之后,如今正在拱仪司门下下督查署,理论上,负责督查百官。
不过实际上据岳红石所说,她天天就是在整理一些鸡零狗碎的消息,这次来太学迎御驾负责督查言行礼仪,还是她离开太学之后第一次见大场面。
曹廉月一想,这些学生未有官身,却对上级官员出言不逊,是属于言行失仪,正是岳红石的工作范围。
她一听,忍不住笑了,而范袏已经上前去:“……诸位俊杰,在下看你们一表人才相貌堂堂,定是有大作为的,不知如何称呼啊?”
……
傅平安和洛琼花在太学安顿下来的时候,已经接近中午。
于是干脆用了午膳,然后宣布学生们可以进考场了。
考场就是平时的学舍,这次被统一
划分,一人一张桌案,用于答题。
而每个学舍亦有两位教习,负责监考。
洛琼花在一边听了这样的考试模式,在祝澄退下之后,忍不住脱口而出:“所以未来就是这样的么?”
她话音刚落,傅平安疯狂眨眼不停,但是显然已经晚了,直播间的人已经察觉出不对劲,疯狂刷屏道——
【方圆一百里我罩了:她知道未来了?】
【今天平安和花花亲亲了么:话说平安你的反应也不对劲啊,你不会全说了吧】
【你是我唯一的宝:纯纯恋爱脑啊主播】
【甜老师的花:哇?真的说了么?】
【逍逍酥:我觉得说也没什么啊,看阿花这个样子,不是完全接受了么】
【长安花:我也觉得如果是阿花的话肯定是会接受的】
洛琼花也是轻咬嘴唇,在这一瞬间有些懊悔就这样失了言,但很快又是笑了下,道:“说出这件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啊。”
傅平安见洛琼花只懊悔了一会儿,便也松了口气,道:“是的,我也这么觉得。”
【聊赠一枝春:所以最近那么大的改变都是有原因的。】
【方圆一百里我罩了:只是没给我们看而已!】
【平安妈妈爱你:平安果然是将我们当成外人了呜呜呜】
见弹幕上这种言论增多,傅平安在这一瞬间有些紧张起来,洛琼花察觉出傅平安的情绪变化,问:“怎么了?”
傅平安道:“他们说,我把他们当成外人了。”
洛琼花便道:“那你快告诉他们,是我叫你这么做的……啊,不对,我直接说,他们便能看到,对么?”
傅平安点了点头。
洛琼花便微微垂首,咬着嘴唇羞赧道:“大家不要怪平安,是我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没有做好准备。”
傅平安听见洛琼花叫她的名字,嘴角不禁一翘。
【阿花妈妈爱你:呜呜呜我的漂亮花花你说什么都对妈妈爱你】
【阿花妈妈爱你:平安快帮我带句话说妈妈爱她】
【知更鸟:劝主播不要让老婆替你顶罪】
【雨中的芦苇:这种算是金手指吧,直接告诉别人
我有点接受不了唉】
【我怀念的:人家是天生一对蜜里调油又关你什么事】
【雨中的芦苇:我是观众我还不能说么,现在除了主播之外又有人知道了我想退出直播间不行?】
【我怀念的:那你退出啊】
【阿花云平也很香:好吧,还是官配香】
洛琼花眨巴着眼睛,有些紧张:“大家怎么说。”
傅平安道:“大家都很高兴,嗯……有人叫我帮忙带句话,说‘妈妈爱你’……”
不知为何,这话看着是看习惯了,说出来还是多少有些羞耻。
洛琼花不甚明白:“什么意思。”
傅平安看洛琼花的样子,不禁想起了自己第一次看到“平安宝宝真可爱”的昵称的时候。
一恍惚想到那时,竟发现当时的场景仍历历在目。
她晃了下神,随后道:“之前不是说了么,我靠每个人自己取得名字区分不同的人,这个人的名字,叫做‘阿花妈妈爱你’。”
【阿花妈妈爱你:怎么会,为什么现实里念出来那么羞耻?】
傅平安心想:难道只有你羞耻么,我也很羞耻好么。
洛琼花却是愣了一下,然后一脸认真道:“不可以的,我有自己的妈妈,而且,我已经那么大了,也不适合认新的母亲了。”
对方一本正经的样子,顿时莫名击中傅平安的心脏,傅平安按住她的手道:“嗯嗯,是这样的,别理会她。”
【阿花妈妈爱你:主播?我可是贵宾席排第三的?】
【聊赠一枝春:要脱粉么?】
【阿花妈妈爱你:可恶……暂时还是脱不了】
洛琼花双手交握,按在胸前,一脸遗憾道:“对不起,但是,我还是感觉到了你对我的喜欢,我很高兴。”
【阿花妈妈爱你:被击中了我的心脏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方圆一百里我罩了:我突然知道了主播为什么喜欢如果是我我也……】
【长亭外:曹贼竟是我自己么】
【梦旅人:啊啊啊啊啊(蠕动)……(撕咬)……(爬行)……(嚎叫)……(疯狂的嫉妒)】
傅平安勾起嘴角,心头莫名升起得
意来。
洛琼花眼波潋滟,还是有些紧张。
毕竟对她来说,是无法第一时间看见大家的反应的,她所能接收到的讯息,也全部来自于傅平安的复述。
而她猜测傅平安会略去一部分内容再转述给她。
这是可以理解的,但她还是忍不住问:“她生气了么?真的很抱歉,大家还说了什么,我……我可以知道原文么?”
傅平安看了看弹幕,顿时有些为难:“怎么说呢,不是我不想复述,而是有些话确实也有点……”难复述。
不过她又很快说:“不过可以看出来,她没有生气,而且更激动了。”
洛琼花疑惑地歪了歪头。
而就在这时,门外有官员来报,说是督查使们已经整理好了今日太学中上午的见闻送来了。
这也是傅平安的吩咐,她从前喜欢微服出行,便是想知道臣民们真实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样的,但如今她也不得不承认,这个行为并不安全,而她也没有那么多时间精力,于是只好将这个任务派发下去。
毕竟她有着自己的优势,这些文书她看得很快。
很快,和直播间的人以及洛琼花共同翻阅之后,她便大概知道了如今太学的情形。
洛琼花看得心头火起,特别是看到那些学生聚众编排阿枝的那份的时候,忍不住出声道:“如此行径,莫说是君子了,便是连街巷中的混混都不如吧?”
傅平安却一脸平静:“无妨,这都在我的意料之中。”!
第二百零五章
洛琼花略作思索,便若有所悟,道:“陛下的意思是,这会是个突破口么?陛下又想做些什么么?”
傅平安道:“也不是说特意为了这事营造的突破口,只是确实想看看有没有机会——我想建立一些更公平的考核方式,好令我能坐拥天下的人才。”
这话听起来气势十足,洛琼花被震了一下,下意识道:“什么?”
“一种更大范围的考试。”
“像今天这样的,是未来也实行的么?”
傅平安想了想,道:“那或许和弹幕所处的未来还不太一样,暂时,魏国的人力物力还不足以学习那么未来的方法。”
洛琼花道:“也是,毕竟按陛下所说,直播间中的未来已经是几千年后的未来了吧。”
【长安花:你还真是什么都说啊傅平安。】
【聊赠一枝春:对老婆嘛,就是要坦诚一些。】
【方圆一百里我罩了:谁羡慕我不说】
傅平安有点受不了弹幕的调侃,再加上洛琼花又问:“大家现在都在说些什么呢?”
傅平安便道:“中午都没休息,你不累么,也到了该午休的时候了。”
这么一提,洛琼花果真感觉到一阵疲乏袭来,同时她也怀疑是直播间里的人说了一些让傅平安不高兴的话,于是也顺势道:“确实有些累了。”
傅平安就关了直播间,伸手去扶洛琼花。
洛琼花没躲,但无奈道:“臣妾也没有到独自走不了路的程度。”
傅平安讪讪道:“只是……会有些担心,怀孕是很辛苦的事。”
洛琼花瞟她:“那么陛下也只是因为臣妾怀孕了,才对臣妾投了那么多的关注么,若是没怀孕……”
傅平安忙摇头,面上露出无辜来:“自然不是这样,但我现在没法证明。”
洛琼花笑了笑:“臣妾说笑的。”
待来到塌上躺下,傅平安还是忍不住道:“先前你不是叫我平安了么,怎么后来又不叫了。”
洛琼花眨了眨眼睛:“是么,臣妾没注意到。”
傅平安暗暗咬牙,心想洛琼花定是又在装傻,接下来估计又要用“臣妾失礼”这样的话来搪塞
她,就也不说话了,没想到洛琼花又道:“当时又惊又喜,就脱口而出了。”
傅平安盯着她:“所以,是能叫的。”
洛琼花已经脱了鞋袜躺下,用薄毯盖住了脸,声音闷闷传来:“心情好的话……”
这么说完,便佯装睡着,一声不吭了。
傅平安实在好奇,蹲下来轻轻推她:“那如何就心情好呢,此时又为何心情不好呢?”
洛琼花拿帕子盖住了耳朵。
傅平安在一边看着,一时无语,半晌,却又忍不住笑了。
洛琼花如今都敢在自己面前耍赖了,如此看来,对方的心结,怎么也该解了一大半了吧?
……
岳红石从漪芳院交完奏表出来,长长舒了口气出来,才开始忍不住回忆刚才的情形。
与数年前不同,这一次她没能直接面见天颜,隔着纱贴的屏风,影影绰绰看见了后面的陛下,但大约是心中有了印象,于是便是这般朦朦胧胧,也在心中构筑出了陛下的形象,觉得是如天人般仙姿绰约的样子。
再想起若没有陛下,就没有她的今日,便更加心潮澎湃脚步雀跃,结果刚踩上游廊的台阶,就被一把拉住了。
“岳姐姐,有空不?”
岳红石抬头,看见一位自己先前的同窗,若没记错,如今是在太学做教习的,将她给拉住了。
对方满脸着急:“岳姐姐接下来有事么,能不能帮个小忙?今日去竹院屠维学舍监考的陆教习,突然吃坏了肚子,这临时实在找不到人顶替了,听说你刚已经干完了活,不知接下来有没有空?”
像岳红石这样做检察之职的,平时自然是隐蔽了身份,对外宣称是来做考场设施检察的,眼下考生已经要进考场,他们的活自然明面上看是已经做完了。
对方见岳红石犹豫,便又道:“做这监考之职也有班管钱可拿,陆教习也愿意再贴一点。”
岳红石便道:“那行吧。”
她也不是缺钱。
这深入考场,不就可以更多的观察学生的行为举止了,范红石觉得自己这也算是为了工作了。
对太学她也算是熟门熟路,于是很快就到了竹院,所谓屠维是十天干的第六,所以屠维学舍
就是第六学舍,岳红石很快就到了,穿过竹林,便见学舍之中已经坐满了学生,已在里面的教习见她过来了,连忙迎上来,道:“来得正好,我正要开考卷呢。”
说罢,便拿出一个上了锁的木盒来,用钥匙打开了。
多年之前,岳红石也听说过第一次饮鹿宴的情形,知道那一次也不过和寻常宴饮诗会无异,便是出了考题,众人围坐在一起写诗赋,但这次显然是严谨复杂了很多。
有人说,这是因为第一次饮鹿宴出现了舞弊之事。
但是眼前这场所谓“测试”的规范严谨,已经堪比选拔官员的廷前策论,让人不得不怀疑,陛下有着更深的意图。
这么想着,木盒子打开了,岳红石接了一半的卷子,派发给学舍中已经端坐着的学生。
一张一张,从后往前,有人不耐烦了:“让我们自己一人拿一张领了便是了呗。”
岳红石抬头一看,顿时觉得有缘。
对方正是先前曹廉月报给她的私议上官的人之一,名叫陈辜明。
另一个教习道:“陛下定了考场规范,莫要喧哗。”
陈辜明道:“学生只是正常提议,怎么就成了喧哗了。”
他是陈家子,教习也不想起争执,便没再说什么,他却走过来,一把把卷子扯走了。
他身边之一,大约都是他的同党,便也有样学样,自己上前来把卷子拿走了。
岳红石不动声色,记下了那几人,然后发完了剩下的卷子。
而此时,钟声幽幽响起,这便是宣布考试开始了。
就在这时,匆匆跑来一人,焦急道:“莫教习,这就开始了,我我我吃饭慢了些。”
“迟到是不准入场的……”
“求你了,我阿母回头一定谢你。”
莫教习便不说话了。
而这人也连忙小跑着进了考场。
范红石转头看莫教习,莫教习低声道:“那是王家的……唉,睁只眼闭只眼吧。”
……
洛琼花闹钟思绪万千,一会儿想那些监查奏表上的事,一会儿是傅平安转述的话。
如此本来就没有睡着,听到钟声响起,便直起身来。
房
间的窗户关了,点了熏香,在这春暖花开的时候,竟热得她出了一身薄汗,她拿帕子扇了扇,正在打盹的静月便醒了过来,道:“娘娘,热么?”
洛琼花道:“还好。”
静月便连忙翻箱倒柜地找起扇子来,结果找了半天,发现虽带了很多东西,但因觉得春寒料峭,偏就没有扇子,便嘟囔道:“奴婢去问问这里的管事有没有扇子吧。”
傅平安听见里面的动静,便进来了,道:“怎地弄出那么大的动静。”
静月忙道:“陛下恕罪,奴婢手脚粗笨,扰了清静,是奴婢见娘娘似乎有些体热,想找把扇子出来。”
傅平安一愣:“没有扇子么?”
静月羞愧道:“忘记带了,团扇上的罗纱脆弱,放在另外的柜子里。”
傅平安摆了摆手,示意静月出去,自己坐到洛琼花身边:“很热么?”
“可能是毯子厚了,便有些热,坐了一会儿之后也便好了。”
傅平安若有所思。
洛琼花又道:“臣妾刚才听到钟声,可是考试开始了?”
傅平安点了点头:“开始了,也不知弹幕出得那些题,他们答不答得出来。”
洛琼花笑道:“原来是‘观众’出的,但是其余人不知,定觉得是陛下自己想出来的,定又在心里佩服陛下了。”
傅平安看着她:“那就可惜了,如今你就不会为了这事佩服我了。”
洛琼花瞟她:“陛下更希望臣妾佩服你?”
话尾上挑,若有所指,傅平安一愣,道:“那若有佩服,可有别的?”
洛琼花轻轻哼了一声,声音又娇又俏:“那就要陛下自己想了。”
这么说完,吊足了傅平安的胃口,却又话锋一转,道:“那题是怎么样了,臣妾可不可以看看?”
“先前就可以看,怎么不看。”
“那可不行,先前还未开卷,若是臣妾看了却传出去,岂不是有漏题的嫌疑。”
“就你想得多。”
这么说着,起身去了外面,洛琼花也跟上,看见外面的书桌上已经铺了一张长长的纸,显然是御纸坊新造的纸张,不算厚,但洁白而有韧性,上面印满了文字。
第一
题是——
【小兔拥有如下图所示的一块土地种胡萝卜和麦子,但是今年它又想中水稻和小米,已知四种作物的亩产为……】
洛琼花看得一脸呆滞:“这是什么?”
傅平安很平静:“听说是……初中数学。”
洛琼花看完卷子,皱眉道:“完了,臣妾显然不是陛下所需要的人才,臣妾只能做出一半,剩下一半题目都看不懂。”
傅平安道:“你能做出一半,已经非常厉害了,我就没打算让他们考高分。”
洛琼花目瞪口呆:“为什么?”
傅平安笑而不语,只站起来道:“看时间,可以去巡视巡视考场了,一起么?”
……
“这都什么题啊。”
终于还是有人忍不住烦躁地出了声。
学舍内很快响起一片低声的嗡鸣,显然不止一个人有此感慨。
陈辜明脸色泛红,带着点怒意道:“明明各科所学都不同,为何算科的题目那么多,经史的反而没多少。”
岳红石也看了试卷,忍不住说了一句:“经史要写的内容太多,许是陛下担心你们写不完吧。”
陈辜明像是终于找到了突破口,对着她怒目而视道:“那这位教习又做得出几题,要不你来试试?”
岳红石还欲说话,边上另一个教习拉住她,冲她摇了摇头。
岳红石也明白他的意思,便闭口不言,冷眼扫视学舍。
有人弃笔自暴自弃,有人交头接耳,有人挠头苦思,只有少数几人还在下笔如神。
而那几人也很快变成了关注对象——
“方瑜,你会做?”
“陈沉,给我看看吧。”
“唉我不想做了,教习,我能不能提前走啊。”
这些声音虽低,但混杂在一起,便成了蜂群一半的嗡鸣,岳红石看不下去,将头瞥向窗外,看见窗外竹林之中,有几枝杏花迎风摇晃。
而杏树之上,挂着今日的考试守则——
壹不得在考场喧哗、交头接耳
贰不得徇私舞弊、夹带小抄
叁自觉服从考场秩序,听从考场内教习安排
肆开考钟声响起,方可作答,结束钟声响起,方可离场,不可提前离场
伍迟到不得入内
岳红石越看越觉得,陛下是不是知道考场中一定会发生这几件事,才定下的这个守则啊?!
第二百零六章
考场如此嘈杂,岳红石终于忍不住想要制止,边上莫教习却冷不丁拉住了她,然后冲她摇了摇头。
莫教习将她拉至角落,低声道:“莫管啦,如今这考场上吵闹的,哪一个是好得罪的,更别提,他们也就是不安静了那么点。”
“可那考场守则……”
“陛下若真那么在意这守则,便该叫羽林军来看管这场考试,好像那策论一般,谁敢嘈杂,如今就咱们两个,若今日得罪了他们,往后别说官途了,怕是连太学都呆不下去。”
“你做教习的,怕学生……”
莫教习瞥了她一眼,道:“你别傻了,若我有什么门路,能在这做教习?更何况,上面也说了,饮鹿宴上大家也不需太过拘着的,这主要还是个春日游宴。”
岳红石闭了嘴。
她也是晓事的,自然知道这话不假,虽说是定了两个教习监考,但学舍之间互有隔断,教习也是平日相处很久——甚至平日就是被颐指气使的人,在许多散漫的世家子眼中,这监查就等于不存在。
就算真犯了错,难道教习就真把他们供出去?供出去之后,就不怕前程尽失?
岳红石换位思考,觉得自己若也是个家世高贵的,大约也不会把这场考试当回事,特别是,卷子太难,真的做不出来,想来也没法靠这在陛下面前出头的时候。
她无奈摇了摇头,但心中却想,难道陛下真只是准备办一场过家家一般的考试?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陛下应该有后手。
……
此时,傅平安和洛琼花出了漪芳院,却没有直接去考场,而是登了游船,在湖上泛起舟来。
其实这么说也不准确,这太学扩建之后,本就有了水路前往各个学舍楼宇,所以傅平安只是选择了走水路,因正逢春和景明之时,湖水碧绿如玉石一般,掬一捧在手里,却是清澈见底的。
两岸亦是一片新绿,泛舟湖上,自是意趣不俗。
如此,便也不急,只悠悠随着水流飘荡,直到又一阵钟声响起,这是考试过半的钟声。
两人坐在船头,洛琼花望着这春景,渐渐有所悟,忍不住道:“陛下真准备这样做么,难道就不怕世家反应太过于激
烈?”
傅平安却道:“首先,其实我并不是要做得多绝,也只是吓吓他们,其次,你们都觉得世家会激烈反对,我却觉得未必。”
“如今世家完全掌握上升通道,陛下所要提出的办法,不就是要防止这件事么?”
“可是,就算是进行一场看起来公平的考试,优势也仍然在世家那边啊。”傅平安笑看着洛琼花,“我虽在京中开办了很多学堂,但也不过能进行基础的扫盲,若要深入精进,所需花销并不是一个普通人家能承担的,一个成年的劳力,普通人家又怎么会选择让他继续读书,而不是赚钱养家呢?而世家相反,有钱有闲,重视教育。”
洛琼花愕然道:“确实。”
傅平安又道:“不仅如此,如今市面上的大多数图书,都是我摘抄下来的,实际上很多古籍孤本,都在世家手中,而这世间最优秀老师,大约也是世家中人吧,我过去曾听说,能进陈家的宗族学堂,比进太学还了不得。”
洛琼花皱眉:“这大约是世人夸张了。”
“但这确实是一个原因,考试层层把关,官员之中,大约也都和世家大族沾亲带故,你说,世家子入仕,便是要经过考试,是不是也有很大的优势?”
洛琼花看着傅平安:“臣妾不信陛下会做无用之事,陛下到底是如何想的呢?”
傅平安笑道:“先不说这个,我只问,你觉得这些事,我能想到,世家大族之人,是否也能想到。”
洛琼花道:“臣妾想……应当是能的,陛下提点之后,臣妾也很快想到了。”
“所以啊,我的意思就是,只要再给他们一些好处与优势,他们未必就不愿意,但实际上呢,牵一发而动全身……”说到这,傅平安道,“考试快结束了,咱们该去考场了。”
两人于是在绣竹洲上了岸,最近的学舍,是竹院。
……
屠维学舍之内,已经彻底变了个氛围。
因做不出来,大家便也都放弃了,有人发呆,有人窃窃私语,有人埋案抽泣。
岳红石觉得这考试也没了什么监考的价值,便干脆走到外头透了透气,透过竹林的缝隙,刚巧可以看见不远处的溪云湖。
碧波荡漾之中,一架豪华的游
船正缓缓驶来,岳红石先是一愣,随即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又走进考场内去了。
一进去,她便底气十足道:“不准闹了,没有看到外面的考场守则么,若是没看到,我给你们再写一遍贴在门上。”
考场确实是寂静了一瞬。
主要是所有人在这个时候,都非常吃惊地望着岳红石。
包括莫教习。
“咱们也没怎么吵啊。”陈辜明没好气道。
他本来就因为做不出来题心情不好,此时见一个根本没见过的教习冲他大呼小叫,顿时更生气了,道:“你是谁啊,从前根本没见过。”
岳红石道:“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目无尊长,行事散漫,不守规矩,实在难以想象,太学竟然教出了你们这样的学生。”
这话可算是捅了马蜂窝了,本就是娇生惯养的一群人,如何能受得了这样的激,陈辜明跨过桌案走到岳红石面前,揪住她的领子:“你竟敢?”
他看了两眼,突然想起来了:“你是那个黔首吧,我想起来了,竟还真得了个官身,几年前也闹得沸沸扬扬。”
边上有人道:“她是黔首?你怎么知道的?”
陈辜明得意道:“我自然是比你们知道得多些……”
这么说着,松了手,嫌弃道:“碰到你本公子都嫌晦气,你不会真觉得自己一步登天了吧,就等着吧,我倒要看看,你这个官还能做多久……”
话音未落,陈辜明忽听到有人低低惊叫,他疑惑回头,目光扫过,瞥见门口站着几道颀长的身影。
他顿时僵住。
因便是匆匆一瞥,他也看出那穿着与气派,并不是常人。
果然,他面前的岳红石率先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行大礼道:“陛下万岁,卑职不知陛下前来,竟在陛下面前喧哗,请陛下恕罪。”
傅平安也惊讶了一下眼前这人的反应竟然这么快。
她一路走来,其他学舍看起来虽然学生散漫,但似乎也还好,她正想着还是之后用答卷成绩太差来找茬,便听见此处吵闹。
她过来了。
看见了如此“精彩”的一幕。
简直就像是演出来给她做把柄的嘛。
她一时也没把岳红石认出来,但弹幕认出来了,说这是几年前在太学偷偷贴大字报的三人组之一。
傅平安就也想起来了。
还挺巧。
这么想着,她把目光投向了,岳红石对面那刚才发表了惊人言论的青年。
她面无表情,淡淡道:“你又是谁呢,竟然能控制朕的官员,能做多久的官么?”
屋中众人顿时跪作一地,无人敢发一言。
……
到了晚上,羽林军在太学和朝阳宫门口的公告栏都贴了处罚文书,于是所有人都知道,陛下因饮鹿宴考场学生散漫口出狂言而大发雷霆。
文书的意思大概是,朕希望能不错过人才,所以才一直不停地扩大太学规模,增加投入经费,甚至对许多“不敬”言论亦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如今得到的回报却是一群不学无术,甚至用家世背景来欺压教习的学生,实在令人失望。
陛下实在气得够呛,甚至透漏了要暂时关停太学,将所有学生遣返原籍的消息,一时之间官员们纷纷上述求情,特别是与陈家有关的。
因为据说虽然骂了所有学生,但真正被羽林军带走了也只有一个,是个陈家的后辈。
因陛下当夜就回了宫中,于是就算求情,也只能等到上朝或者私下里递折子,但次日又是休沐,于是一时之间,大半个魏京都成了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乱转。
而在这个时候,回到宫中的傅平安,叫人找来了竹片和宫中做木工的大匠,准备做一把折扇。
她画好了图纸,大匠也来了,傅平安仍不放心,道:“竹片可要打磨光滑了,不能割了手。”
大匠觉得这个嘱咐简直是一种羞辱,若不是面前是天子,高低得说上几句。
不过面前既然是天子,他就恭敬道:“陛下放心,保准磨得像是铜镜似的光亮,小人做这行已经二十年了。”
他看了图纸,觉得这东西非常简单,很快就做出来了,做出来之后却又好奇:“陛下,这是什么呢?”
傅平安将折扇打开:“看不出来么,是一把扇子。”
大匠惊讶道:“确实,还易携带,东西不难,贵在巧思。”
确实,傅平安也这么觉得。
她第一次知道有折扇的时候,便觉得这扇子确实方便,可是宫中她也不需要打扇,别的事又更加重要,所以她没想过,要特意做这么个其实没多大用的小东西出来。
直到洛琼花觉得热,又没带团扇的时候。
她便想,若是有把折扇随身携带,不就方便很多了么?
这位大匠果然不愧是有二十年经验的,东西做得精致,只不过待做出来,天色也晚了。
傅平安忙将折扇揣在怀里,兴冲冲往景和宫走去。
待走到宫门口,甚至整了整衣服,深吸了口气。
随后她一愣,心想,为何她会紧张呢?明明也不是第一次送礼物了。!
第二百零七章
袖中漏出一截折扇的流苏,是洛琼花喜欢的鹅黄色,傅平安低头望着,将这流苏塞进袖中,因为若有所悟。
或许是因为,这是她第一次用心想的礼物。
是她在心中念着洛琼花所需所想,想出来的一件。
她突然想起某一年她过生辰,洛琼花给她做了一件里衣,针脚不算漂亮,送来的时候说,是睡觉的时候看她的衣服旧了。
傅平安很惊讶,打开柜子说,她新的里衣还有一柜子。
洛琼花看着有点尴尬,却也没说什么,只是之后就没再送这些了。
此刻傅平安才想到,这所代表的并非事物本身的价值,而是当时的心意,就好像她画下图纸的时候,嘴角也是上翘的。
傅平安停下脚步,冷不丁回头问琴荷:“你记得么,有一年娘娘送了朕一件里衣……”
琴荷道:“奴婢记得。”
“后来去了哪?”
琴荷笑道:“陛下放心,奴婢妥善保存起来了。”
傅平安脸上微讪。
过去的自己竟还没有琴荷细心。
她道:“你叫人去拿来,今夜朕穿那件。”
这么说完,迈进了景和宫去,分花拂柳到了寝宫,见洛琼花正坐在廊下,描一盏花灯。
正描着,抬头看见她,一愣,将灯递给了静月,起身道:“臣妾还以为今晚陛下不来了。”
因为若是傅平安会过来,通常都会赶上和她一起吃晚膳。
傅平安迈步过去:“上元节都已经过了,怎么想着做花灯?”
洛琼花的耳朵突然泛红,低声道:“闲来无事做做呗。”
傅平安见她大约是因为太过于专心,额角起了一层薄汗,便顺势抽出了折扇,打开给洛琼花扇了扇。
凉风带着花香,叫洛琼花立刻打了个喷嚏。
傅平安吓了一跳,连忙收了扇子:“冷么,前日看你不是还热么?”
洛琼花哭笑不得:“那是正午,眼下天可黑了,但臣妾也不是冷,只是闻到了香味……咦,这是扇子?”
傅平安点头:“是,这样就方便携带了。”
洛琼花接过来,将扇面迎
着灯光打开,看见勾勒的金边的纸上画着一树梅花,黑色的枝和红色的花瓣,用金粉点了花蕊,边上写着一行小字——“三月初五绘以赠妻岁岁平安”。
洛琼花怔怔问:“这是陛下想出来的?”
傅平安若有所指:“你知道这是怎么想出来的。”
洛琼花又问:“臣妾说这行落款。”
傅平安点头:“是。”
洛琼花收起扇子,又小心展开,傅平安道:“不用那么小心,它可以随意折腾,也很容易做,坏了大不了再做一把。”
洛琼花摩挲着扇柄:“这扇子呢?陛下有空做?”
“那……我没有这样的手艺,是宫中匠人做的。”这么说完,她迟疑道,“是不是亲手做更好?”
洛琼花笑着摇头:“没必要,陛下亲手做这个,费时费力,伤了手就更糟了。”
她低头,纤长的睫毛落下一片密密的阴影,在灯光下不住颤抖,傅平安一愣,伸手摸她的脸颊,洛琼花抬起眼来,眼中照进了一片碎金般的灯光,和带着笑容的眼神揉在了一起:“臣妾太开心,差点失态了。”
傅平安闻言,又是高兴又是心疼。
高兴是洛琼花果然喜欢她的这件礼物,心疼是这么多年她才想到这桩。
两人便依偎在廊下,又是低语许久。
待晚上洗漱完换上衣服,洛琼花抬头看了眼傅平安,便有些惊讶道:“陛下这件衣服,袖子怎么一边长一边短?”
傅平安刚还没主意,低头发现一边袖子果然长些,无奈叹了口气,还为说话,洛琼花突然道:“啊,这是……”
她想起来了。
傅平安本还想着再给对方一个惊喜呢,但眼下看着洛琼花的表情,却又好像是个惊吓,洛琼花满脸通红,道:“当时的手艺……确确实是差了些,如今不会这样了。”
傅平安眼睛一亮:“你以后还会给我制衣么?”
洛琼花瞟了她一眼:“若是需要的话。”
傅平安忙点头,又道:“我本以为,你是生了气,不愿再给我送自己做的东西了……”
洛琼花笑道:“现在确实不那么生气了。”
“……我听得懂这话的意思,这是说
,确实生气过。”
洛琼花又摇头,道:“没,只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臣妾的手艺确实不好,当时只想着,便是送身边最贵重的东西,其实也分明是陛下的东西,便送点更像是臣妾自己的东西的礼物,但陛下当时说的话,也有道理……”
傅平安忙道:“我如今想来,却觉得没什么道理啊。”
洛琼花摇头:“不是这样。”
“那你还送么?”
洛琼花微微一笑:“当然,臣妾如今精进了手艺。”
这一勾唇,简直仿佛勾出了无边春色来,傅平安不禁低头,在她唇边落下轻轻一吻,洛琼花低头抬眼,眼波闪动,但似又想到什么,捂住自己的肚子。
已有了微微的隆起。
傅平安动作一顿,万般无奈收回了手:“是不合适。”
却没想到洛琼花用手指勾住她的衣带:“亲一亲……也无妨吧?”
……
接下来一段时间,回到內宫的傅平安自是甜甜蜜蜜如胶似漆,但一到前朝,却是秋风扫落叶一般的不近人情。
任谁来问太学学生和陈辜明的处置方式,陛下都不发一言,直到过了好几天,才终于在朝上松了口,道:“如今太学如此,朕以为和选拔方式脱不了关系,以后进入太学的学生,每县郡州,都要层层考核,考卷则有中央统一出题,不仅如此,前十名还要在殿前由朕亲自考核。”
陛下提出了一个框架,底下就吵翻了天,连着吵了一个月,眼看着陛下的生辰启圣节就要到了,百官上书各执其词,这“考试”的种种规则也具体细致起来。
过了四月中旬,雪灾造成的影响已经开始减弱,虽然遇灾年,百姓的日子却没有从前那样难过,一时之间,皇天道的香火更加旺盛,称颂陛下圣人转世天人下凡的声音越发高涨。
在这番欣欣向荣的景象之中,却也有人家彻夜不眠,灯火通明。
此时中书令陈文仪府上的大堂之内,坐着几位差不多年纪的中年男女,他们面面相觑,却又不发一言。
最终,王家家主王柯芝打破沉寂:“陛下难道真的要将我们赶尽杀绝么?”
如今王家在朝堂上早已没了往日的风光,地位自然也是今时不同往日,
所以这句话开口之后,大多数人还是将目光放在了陈文仪的身上。
陈文仪喝了口茶,淡淡道:“那你觉得,若真是如此,能怎么办?”
王柯芝嘴唇颤抖,像是一句话将要冒出喉咙,却又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掐住了似的。
还能怎么办?
反?
可……靠什么反?
若他王家一家反,也不过是被当成了砧板上的鱼肉,就像当年的薄家,螳臂当车,灰飞烟灭。
集合其他几家大世家反?
他倒是愿意,别人愿意么?
果然,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便有人道:“不至如此吧,陛下只是……只是想要更多地选拔人才而已,我也听司丞相和王尚书说了,无非以后考试要多考几场,诸位家中俊杰,难道害怕考试不成?”
“正是呢,吾辈以诗书传家,最不怕的,便是考试了。”
“如今这青年一代中颇负盛名的,好像也是你们两家的,这次饮鹿宴若不是中间出了岔子,想来你家小辈拔得头筹,也不是问题吧?”
“谬赞谬赞,他们也不过是胡乱作答罢了。”
“我倒是觉得,这考试难道就公平了么,便是你我,也有一时不查失误的时候吧?”
“这陛下说了,可以多次参加的。”
“那我还是那句话啊,每年都如此,若耗人力物力可不容小觑。”
堂中之人又七嘴八舌议论起来,却是和最开始的主题风马牛不相及了。
王柯芝眼神微黯,知道自己所思所想,已经连说都不能说出来,却还是又情不自禁看了眼陈文仪,只对着陈文仪低声道:“狡兔死,走狗烹,陛下步步蚕食,谁能落得好去?”
陈文仪叹了口气。
她望着手中的茶盏,清澈微黄的茶水之中,碧绿的茶叶在上下漂浮。
从前,他们煮茶是很麻烦的,各种器具各种香料,浓浓煮一釜,滋味复杂,生津解渴,所以最初这喝法出来的时候,没人习惯。
可是渐渐的,大家好像都这么喝了。
听说这就是从陛下那传来的。
她的心中自然也不安,可是这不安似乎又不足以让她破釜沉舟,因为不是谁都有破釜
沉舟的勇气。
她抿了下嘴,最终还是挤出笑来,对王柯芝道:“依在下愚见,王兄太过悲观,就算情况再差,大不了回老家去,老家有田有人有亲族,难道真能饿死咱们么?”
她压低声音,又道:“咱们在场的每一个人,回到家族兴起之地去,在当地也说得上话吧,路途如此遥远,只要咱们的根基不动,陛下也奈何不了咱们啊。”
王柯芝嘴唇蠕动。
他似有话要说,却又不知如何说出口。
他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但一时,却也难以辩驳。
最终也只能说上一句:“只是愚兄因为,陛下既出招,便不会只争眼前。”
陈文仪道:“是,所以,也只能见招拆招了。”
……
五月初四,就在启圣节的前一天早朝,名为“试举”的推举人才的方式通过了讨论,并决定于今年夏天,在京畿周围的郡县进行试点。
当天晚上,傅平安高高兴兴下了朝,准备给洛琼花另一个惊喜。
魏京的慈幼院要开门了,傅平安特意在启圣节办了个开门仪式,好让洛琼花出门看看,也顺便散散心。
但她来到景和宫,却见宫中一片黑暗,只有琴荷提了个灯笼来迎她,将她送到了寝宫后说:“娘娘说,只要陛下进去。”
傅平安推开寝宫的大门,却看见宫中挂着各色精致的宫灯,灯火将宫灯上画片照在白墙上,花鸟鱼兽,溪流祥云,交相辉映。
她在黑暗之中看到洛琼花,对方就站在宫殿中央,转动了其中一盏灯,于是仿佛一片星光洒向万物,一切蒙上了一层梦幻的星屑。
然后对方低声道:“平安,岁岁平安。”!
第二百零八章
傅平安站在门口久久回不过神来。
实际上,她自然见过很多更加华丽的景象,别的不说,直播里送礼物的特效若说起来,就更加炫目一些,可是此情此景,仍叫她深受动容,怔怔无言。
她还开着直播,弹幕里亦是开始刷屏,文字在眼前密密麻麻,都快遮住眼前的景色,傅平安干脆关了直播间。
这定然是洛琼花特意为她营造出来的景象,所以,只有自己看见就好。
这么想着,她关了殿门,走进这片光影之中,缓缓走到了洛琼花的面前。
光影交错,对方的面孔忽明忽灭,在朦胧中显出几分妖冶娇媚,傅平安觉得喉咙微微发紧,大脑也有些空白:“这是你做的?”
洛琼花道:“那陛下觉得还有谁呢,前一阵子,陛下不是也看见臣妾在画花灯了么?”
“对、对,只是太过于激动,所以口不择言起来,其实是知道的。”
这么说着,脸上便忍不住漏出笑来,洛琼花抬头看着,只觉得这一抹笑恍如云销雨霁、明珠生辉,平日里冷漠而疏离的神情在这一抹笑中不见了踪影,那高高在上的帝王在这片灯影阑珊之中来到了人间。
变作了一个肌骨无瑕的美人。
初见之时的惊艳又在心头升起,洛琼花不得不承认,在平常时候,她会有些注意不到傅平安到底长什么样。
或许是因为对方的形象在她心目中太过靠近于帝王。
直到此刻,在此情此景之下,平日的那些现实在脑海中淡去了,洛琼花又看清了在皇权那张面具之下的傅平安的面孔,她也露出微笑,傅平安搂住她,将她抱在怀里。
久久不放。
“陛下?”
“叫我平安。”
寂静的大殿之内,只有轻柔起伏的呼吸,和火光燃烧灯芯的声音。
半晌,洛琼花轻声道:“平安。”
傅平安在洛琼花肩头勾起嘴角:“你叫我平安,那么说来,你现在心情不错咯?”
“嗯,还算不错吧。”
灼热的吐息从肩头挪到了耳畔,叫人不禁一阵瑟缩,洛琼花按在傅平安后背的手指忍不住缩紧,然后听到傅平安说:“只是亲一亲…
…”
这一亲,再抬起头来,花灯都灭了几盏,身上亦是起了一层薄汗,喘得厉害。
眼看着理智已经在不受控的边缘摇摇欲坠,傅平安平复呼吸,搂着洛琼花靠在榻上,不再动作。
洛琼花只觉得自己化作了一滩蜡油,过了许久,大脑才渐渐清晰,意识到两人颇为大胆,不禁也是有些懊悔,摸着小腹道:“腰仿佛有些酸。”
傅平安紧张起来:“叫……叫太医?”
洛琼花哭笑不得:“那也不用,咱们也没……大概是刚才呼吸快了些,有点岔了气。”
傅平安伸手轻轻揉她的腰:“那我帮你捏捏。”
洛琼花本想拒绝,但对方不轻不重地一捏,她便忍不住发出一声舒服的叹息,意识到了身体的诚实,她便转而道:“可以再重一些……欸?这就有点太重了!”
两人好不容易沟通好了力度,便躺在软垫上边揉腰边休息,缓了一会儿,傅平安想起了自己进来时本来要说的话,便开口道:“明日慈幼院开门,我准备举办个仪式,咱们也刚好可以出宫去看看那边建得怎么样。”
洛琼花闻言眼睛一亮,道:“没想到陛下还记着这事。”
傅平安凑到她耳边轻咬她的耳朵:“叫平安。”
一阵麻痒顿时蔓延全身,洛琼花忙告饶:“好好,平安,平安。”
傅平安满意道:“我怎么就不能记着了,这不是答应你的事么。”
洛琼花道:“可如今,我不是……身子沉么。”
傅平安正色道:“对,所以出宫之前,咱们要约法三章,咱们全程都会在羽林军的包围之下,绝不可能擅自行动。”
洛琼花掩嘴笑道:“知道,知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傅平安放软了声调:“以后也是如此,你若是闷了,说一声便是了,只是,要注意安全。”
洛琼花翻了个身,面对着傅平安:“眼下难道还有人敢胆大妄为么?”
“这不好说,眼下确实也颇震荡。”
“试举的事?”
“嗯。”提到这事,傅平安便从柔情蜜意中抽离出来,虽然仍是在笑,笑容却和先前不同了,“今日他们已经同意了进行试举的试点,大概就是今
年的秋天,具体章程会在接下来定,毕竟从前没有经验,许是要走不少弯路。”
洛琼花困惑道:“可陛下完全可以提出未来已经被完善的最终方案啊。”
傅平安摇头道:“没有什么最终方案,未来的方案,或许相对完善复杂,却不一定就适合眼前,而就算是那个时候,仍然没有办法保证完全的公平。”
“啊,确实,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
“嗯,正是这个理,更何况,虽然世家同意了这件事,但他们同意的,本也是对他们仍最有利的一种手段,若真是用以后的那种,他们就未必同意了,都是用考试来选拔人才,细微处的不同,可以导致结果的完全不同。”
洛琼花叹了口气:“陛下也是辛苦,还要为他们考虑。”
“平安。”
“嗯?……哦。”
“你还叫错,我可就不说话了,你看,我可从来没说错过。”语气放软,似带着一些委屈似的。
洛琼花闻言心头亦是一震,是啊,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傅平安在她面前再也没有自称“朕”过呢?
想到这事,心不禁更软,洛琼花将脸贴在傅平安的胸前,道:“好,平安,平安,平安……”
一声叠着一声,叫得傅平安开始晕了。
于是不禁收紧手臂,将对方拥得更紧。
这个夜晚便好像是一场绮丽的幻梦似的,带着花灯上的纸墨之香,灯火阑珊之中,半褪的衣领露出洁白的膏脂,薄汗像是被烤化的灯油,红绡帐暖,云尤雨殢,也不知何时入得睡,也不知如何入得睡。
恍恍惚惚,悄然梦醒,天还未亮,傅平安悠悠睁开眼睛,翻了个身一摸,身边却已经没人了,支起身子,却见洛琼花已经在镜前梳妆,见她起来,回过头来道:“陛下醒了啊。”
傅平安:“……”
果然还是限定环节。
不过也可以理解,毕竟这会儿宫人都在,琴荷拿了热水过来,好让她洗漱。
今日虽不需要盛装,但零碎打理好,也花了不少时候,待上车舆,天以大亮,傅平安捏着洛琼花的手,又是回想起昨日美梦。
“……今日心情好么?”忍不住这样问。
上次分明说了,只要心情好,就会叫她的名字。
洛琼花显然也记得,笑道:“是不错,可是过会儿就在人前了,若此时不注意,万一到时候叫错了怎么办,所以陛下,可不要为难臣妾了。”
傅平安只好闭了嘴。
但低下头,却看见洛琼花从怀中拿出一个香囊,挂在了她的腰间。
那香囊用的是红色的浮光锦,上面用金色的线绣着——平安。
“这也是礼物么?”
“嗯。”
傅平安的心情又突然好了。
这时她也终于想起,她昨天关直播关得突然,当时好像还有人送礼物了,她应该打开直播道一下歉,于是跟洛琼花说了一下之后,就打开了直播间。
直播间的人数很快上升,而弹幕也很快开始刷屏。
【阿花妈妈爱你:小气鬼,小气鬼,小气鬼】
【靓丽的头发丝儿:为什么不给我们看为什么不给我们看为什么不给我们看】
【回家吃饭了:退钱退钱退钱】
【方圆一百里我罩了:大家不要激动,主播一定不是故意的,随便骂人是不好的,为什么不打她呢?】
【晚来风:新来的观众别看直播间那么多人骂主播,你也一起骂啊】
傅平安:“……”
心虚,所以不敢回嘴。
洛琼花也察出傅平安神情有异,道:“怎么了?”
“……没什么。”
她说完,见洛琼花眨巴着眼睛一脸担忧,便无奈开口:“在被骂。”
洛琼花这会儿也有些习惯了:“陛下又被骂了啊。”
“可不是,不过昨天确实关得太突然了,主要是……主要是弹幕都把你做好的场景给挡住了。”
【长安花:不要狡辩,可以清空弹幕。】
洛琼花咬了咬嘴唇:“那你让他们也一起骂臣妾吧。”
傅平安道:“为什么骂你?”
“因为这事不就由我而起么?”
【阿花妈妈爱你:嘿嘿,嘿嘿,嘿嘿,乖女儿妈妈怎么会骂你】
【方圆一百里我罩了:你太好被拿捏了吧,不能就这么算了,福利福利福利!】
【长安花:这个主意不错,主播不会不同意吧?】
傅平安道:“……什么福利啊。”
【方圆一百里我罩了:要妻妻比心画面】
【猫猫投降:同意!】
【长安花:同意!】
一时间满屏的同意,傅平安苦笑道:“我怎么听不懂是什么啊。”
于是直播间又开始耐心教导两人这到底是什么姿势。
目的地靠近,车舆渐缓,失败多次做出很多奇怪动作之后,两人终于理解了,而目的地也到了,车外琴荷道:“陛下,娘娘,可以下车了。”
傅平安和洛琼花此时正举起手臂比心,还被要求坚持十秒。
于是傅平安只好开口:“稍等。”
手指相触,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脸却不自觉发烫。
大约是因为虽然看起来这车厢内只有她们两人,但其实她们知道,还有很多人看着。
十秒到了。
傅平安和洛琼花放下手臂,相视苦笑,然后深吸一口气,道:“开车门吧。”
车门打开。
外头是密密麻麻的人群,穿着统一的礼服,队列整齐,齐齐行礼,高呼“万岁”。!
第二百零九章
时隔数月,柯月弥和柯蓝鸢再次相见了。
只不过两人隔着羽林军——柯月弥跟在皇后身边,而柯蓝鸢站在围观的大臣之中。
数月未见,柯蓝鸢看着成熟了不少,从前脸上那张扬的稚气褪去了,过去眼中一目了然的愤愤不平之色也变得不那么明显,可能是因为抽了条,过去那些从漠北带来的胡服穿不下了,今日她所着服装,亦是魏国的式样——一件蓝底的宽袖圆领袍,掐着牙白色的边,戴了纱冠,冠边还别着一朵花,这完全就是当下魏国最时兴的打扮。
柯月弥看了一眼便移开了目光,但却隐约能感觉到对方的目光开始追随她,她有点不自在地低头看着这面,听着耳边的鼓乐齐鸣,想起今天早上魏天子身边那个叫琴荷的宫女问她:“圣女可住腻宫中了,陛下单独赐了您一个宅院,您若是愿意,可以住出去了。”
柯月弥只当没听懂其中要赶她走的意味,硬着头皮道:“我很喜欢皇宫,也很喜欢皇后娘娘。”
琴荷笑道:“娘娘宽厚仁爱,自是都会喜欢,可你既非宫人,亦非内官,留在宫中这名义上多少有些……”
柯月弥故作懵懂:“不合适么,那我回头自己问问娘娘吧。”
琴荷笑容一僵,只好道:“娘娘如今身子重,还是不要去打扰娘娘了。”
柯月弥知道这也不是办法,但是她想留在皇宫,听了琴荷的话之后,她也有了灵感,便去打听了一下如何才能成为宫人和内官。
很快她便知道成为宫人不太可能,因为宫人最重要的条件便是家世清白,但内官却是有可能的,只要通过内官署考试就行。
柯月弥算是发现了,魏天子很喜欢让别人考试。
如今朝中闹得沸沸扬扬的,似乎就是和考试有关。
想着这些,她抬头看着眼前新建的慈幼院,听说这是用于收留孤儿的,但也建得颇为不俗,黑色的大门上挂着鎏金的牌匾,上书“慈幼院”三字,两边石柱上则刻着——“十年之计,莫如树木;百年之计,莫如数人。”
柯月弥最近正看魏书,直到这似乎出自于《管子》。
门口用一条红绸拦着,待帝后上前,便有人奉上剪刀,两人执手剪了,又相视一笑。
大门缓缓打开,立马便看见了一个巨大的院子,地上竟铺了地砖,中央已经摆好了放着香烛的案台。
帝后率先进入,其余人便只能先呆在门外,待帝后走至案前,只听鼓声由轻到重,响了十声之后,人群中便有个声音道:“跪。”
周边的人呼啦啦跪下,柯月弥偷偷抬头,刚看见帝后执香祭天,便被边上的人按下了头。
她本以为要一直跪倒结束了,结果又站了起来,有官员入内开始念祷文,这是她熟悉的环节,过去她也经常进行这种祭典,但是听了一半,又觉得不对。
因为一般的祷文都是感谢上天感谢祖先感谢天神,结果这篇祷文的后半部分,念出了一些人名,听到后面,听明白了,这些是出资建造了这个慈幼院的官员和富商。
柯月弥不禁露出奇怪的表情,但是环顾四周,见周围的魏人,似乎都不自觉的有什么奇怪。
接下来又跪了三次,累得大脑空白了,身边宫人才拉了她一下,说:“好了,可以进去了。”
柯月弥抬头,见帝后已经不见了,不禁有些慌张,正要跟上去,胳膊却被人拉住,回头便看见柯蓝鸢看着她,低声道:“聊聊?”
柯月弥:“……”
她是不想聊,但都被抓住了还要拒绝,柯月弥担心场景太难看,于是勉强点了点头。
待被拉到一边,便听柯蓝鸢说:“我看得出来,你不想和我聊。”
柯月弥心里一跳,道:“哈哈,没有,只是刚才跪累了。”
柯蓝鸢斜睨道:“看来你也挺乐意跪啊。”
柯月弥懒得理她,直接问:“有什么事么?”
柯蓝鸢舔了舔嘴唇:“你有没有钱?”
柯月弥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你有没有钱。”柯蓝鸢重复了一遍。
柯月弥惊呆了:“魏、魏朝廷不是给你发俸禄么,先前从王廷也带来不少珠宝,不都在你那么,你怎么会没钱?”
柯蓝鸢红了脸:“我自是有需要钱的地方。”
“你说清楚。”
柯蓝鸢恼羞成怒,厉声道:“你在宫中养尊处优,自是不懂,我在太学是如何艰难,那些魏国学生们看不起我,我
若没有别的长处,如何自处?”
柯月弥惊呆了:“你给他们花钱。”
“不是!”柯蓝鸢狡辩道,“我要与他们相处,自是要出门喝酒赏乐看歌舞,也不能每次由他们花钱吧,总有我请客的时候,还有同窗生辰,搬新屋,成亲,多是花钱的地方,别的不说,再过一段时间门便是那云平郡主的生日,她平日照顾我许多,我总要送礼吧?”
柯月弥目瞪口呆。
说实话,她没想到是这样的原因。
在她原本的想象里,柯蓝鸢可能是在花钱引诱魏人通敌之类的。
实际上,若她多问几句,便会知道柯蓝鸢最开始确实是这样的想法,她想着打入敌人内部,要先从和他们搞好关系开始,结果这个搞关系的过程是曲折的,她不知不觉迷失在其中了。
“你到底有没有钱?”
柯月弥在袖中掏了掏,掏出了一袋碎银:“我也只有这些……”
柯蓝鸢一把夺过,道:“谢了,使官被抓入狱一事,你知不知道是为什么?”
“什么,使官被抓了?”
“嗯,然后被遣返了。”
“我……我不知道呢。”
柯蓝鸢瞥了她一眼:“别装,我知道和你有关,但你知道每月能支援我一些银钱,这是我就只当不知道。”
柯月弥:“你……”
“我怎么了?你别以为自己长得像魏人就真是魏人了,别忘了自己的出身。”
这么说完,转身走了。
柯月弥呆愣许久,突然想起柯蓝鸢话里提到云平郡主,想问点什么,对方却已经消失在人群中了。
柯月弥皱起眉头来。
云平郡主?
照顾她?
……
而此时,慈幼院内,傅平安和洛琼花接见完修建慈幼院和掌管慈幼院的官员之后,便先进了暖阁小憩,正喝着茶,云平郡主进来了,进来便说:“那东胡王女实属朽木不可雕也。”
傅平安便问:“怎么说?”
“你不是说叫我不必拘束她,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么,我便带她学了很多学科的入门,她全不感兴趣,如今最感兴趣的,却是那城东坊市的歌舞和茶点。”
傅平安点头:“食色性也,合理。”
穆停云又道:“更兼太学中本就攀比之风愈盛,新进的世家子弟学识上毫无进益,对一些奇技淫巧倒是颇感兴趣,今天这人办了场精巧的宴会,明日那人便要半场更具巧思的来抢了风头,这一来二去,附近的商铺倒是赚足了,你说是不是?”
这句话是望着洛琼花说的,因她也知道,附近很多商铺,都是沈卓君与英国公夫人常敏名下的。
洛琼花笑道:“确实,今年第一季度的账本很好看。”
穆停云道:“嚯,原来赚钱的是你。”
傅平安道:“这都不奇怪,繁华本就迷人眼。”
穆停云惊讶:“你早就想到了?”
傅平安道:“那也不是,朕只是懒得管她。”
穆停云假意生气:“那便交于我管了,难道我非得担这个责任么?”
傅平安道:“第二季度给星相阁的拨款可以加点。”
穆停云顿时笑了。
笑完,又正色道:“还有另一件事,阿枝最近可过得非常辛苦。”
傅平安也收起笑意来。
她知道这事,毕竟上次在太学,收上来的密函其中有一封,便是说起学生私议上官,这私议的,便是阿枝。
那陈辜明至今仍被关着,也未必没有对方的名字同样出现在了这封密函之中的缘故。
于是后来傅平安也遣人去打听了,知道随着时间门过去,两边闹得愈发的僵了,薄孟商上个月回薄府一次,想要定下来,结果被薄父薄母赶了出来,并大骂她们不听父母之名,无媒苟合,毫无廉耻之心。
这话骂得重,便传出来了。
但光看表面,确实是事实,如今大魏的风气,便是两家定亲,先要找媒人上门提亲,由媒人带着庚帖来交换,而媒人的身份越高,这份婚事自然就显得越体面。
如今阿枝和薄孟商的情况,却是没人愿意做他们的媒人的。
傅平安道:“朕知道,所以今日出行,还有另一件事要做。”
这么说完,便把遣人把阿枝叫了过来。
……
阿枝正焦头烂额。
刚才府中来人,说薄父薄母竟趁今
日上下忙于启圣节,派了人去府中,要把薄孟商带走。
这还是对方第一次真出了手,先前也不过是态度不好,口头责备。
思来想去,或许是因为这几个月薄孟商的态度表现得确实是太笃定了,令薄家那边也着急了起来。
阿枝其实是有些心虚的,她猜想别的地坤一定不会有这样的经历,面对薄父薄母的时候,她时常有种抢走了他们女儿的愧疚感,于是就算是被骂,也低头接受,全不回嘴。
压力太大,几乎叫她想要动摇,但看到薄孟商,她便觉得,若是对方都能坚持,自己却动摇,就太不应该了。
何况那么多年,好像总是自己在动摇。
无论如何,也到了她该坚持的时候。
今日也是,府中下仆说,正是因为薄孟商将自己反锁在了房中,薄家人进不去,所以僵住了。
她想回去看看,可陛下还没回宫,她脱不开身,偏是这个时候,陛下又召她到了。
她忙收拾心情,待到御前,便令自己面上恢复了镇定,然而刚跪地行礼,陛下开口便是一句:“你们请不到媒人么?那朕来做你们的媒人,怎么样。”
不等阿枝拒绝,傅平安便道:“你可别拒绝,你也算宫中嫁出去,嫁妆单子,朕可都准备好了。”!
第二百一十章
傅平安选择在今日突然告诉阿枝,便是知道,依阿枝的性子,是很有可能拒绝的。
为了防止这种可能,傅平安便干脆先叫人做好了准备,才在今日给了阿枝一个措手不及,而阿枝闻言,呆愣许久,半晌红着眼眶跪下了:“谢……谢陛下。”
洛琼花在一边看着,也颇为动容。
朝中如今总有人说陛下刚愎自用冷酷无情,但洛琼花越是接触,越是发现陛下其实对自己信任的人,向来是很宽容的。
便是田昐,或许他的辞官确实是出自陛下的授意,但洛琼花如今却好像也隐约懂了,这或许才是陛下想要保下对方的一种方式。
在比如傅灵羡,穆停云……
想到穆停云,洛琼花不禁抬眼将目光挪到陛下身侧下首,穆停云正坐在那,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也抬头望来,微笑颌首。
她看上去对眼前情形也颇具感慨,眼圈微红。
仔细想来,少时她们一起,应该有许多回忆。
想到这,洛琼花突然发现,此时想到这一桩事是的心情,已与从前完全不同了。
从前明明知道不该和不必,却还是难免心中醋意,仿佛是自己差了一着,不免患得患失。
可今日却只是感动于她们这多年之后仍得以留存的深厚情谊。
洛琼花低头想了想,若有所悟,又想到过去会心生妒意的自己,忍不住低低笑起来。
正笑着,傅平安道:“别哭了阿枝,皇后都笑你了,这嫁妆里有一半还是皇后替你选的呢。”
洛琼花忙道:“孤可不是笑孙正使。”
傅平安道:“那你是在笑什么。”
洛琼花瞪了她一眼:“我不说。”
穆停云在边上笑道:“你完了陛下,看来是说错话了。”
傅平安不禁露出一头雾水的表情,在场诸人便都笑了起来。
……
这边言笑晏晏,身处孙府的薄孟商却处在煎熬之中。
她靠在门后望着屋顶的横梁,想着自己此时的状况,倒像是话本里被逼嫁的地坤,苦中作乐地笑了起来。
她知道自己在做一件相当“离经叛道”的事,这不仅是她选
择了一个在外抛头露面的妻子,更是因为她反而为妻子抛弃了一切,老话说成家立业,人们总是觉得对于天乾来说,伴侣应该是他们的助益,令他们更上一层楼的。
正常来讲,若是成婚,自然是地坤操持内宅,天乾在外搏一份家业,可是为何在所有情况下都是如此呢?
她渐渐发现,阿枝比她更适合当官。
为何徐谓青也说她更适合去南越发展,这并非是说南越有多需要她薄孟商,而是因为这京师她适应不了——薄家也适应不了。
薄家所适应不了的,是一夕之间,从横行京师门庭若市变作了苟延残喘门可罗雀,是一门十侯,变作了无一人为千石以上官吏,从前有她薄孟商,她辞官之后,便没有了。
薄孟商发现父母做着一些不切实际的梦,仿佛觉得薄家仍可能通过她东山再起,但他们比自己更无远见,说来说去,便是太后仍在世,却不知越是太后仍在,薄家越是毫无机会。
这是其一。
其二则是,阿枝本就比她更适应官场些,她为人细心,善于揣摩上意,又善忍耐,谋定而后动,越是相处,薄孟商越是自愧不如,也越是觉得,自己不该叫她放弃脚下的前途。
可这个选择确实难熬。
上次回家,本想着已经过去那么久了,可以和父母好好聊聊,但是只打了个照面,便已经打骂起来,根本没有说话的机会,薄孟商长叹一声,听见外面传来熟悉的声音——
“孟商,算阿娘求你了,回去吧……”
她心头一跳,忍不住站起来往外看去。
她确实没想到,阿娘居然来了。
透过纸糊的窗户,可以看见不止是阿娘,阿翁也来了,过去两月,两位老人家并没有亲自上门过。
薄孟商耳中嗡鸣一片,忍不住想去开门,勉强忍住,隔着窗道:“二老怎么来了,今日启圣节,阿翁与阿娘盖在家中为陛下祈福。”
薄父道:“老父老母尚在,你擅自离家,拒绝成家立业,今日老父老母亲自前来,却闭门不出,此等不孝行径,真是枉读圣贤书。”
薄孟商闻言,虽咬紧牙关,却也忍不住潸然泪下,长叹一声,打开门扉,跪地磕头。
薄父道:“还不快过来,
丢人现眼的东西,趁没人看见,赶快走吧。”
薄孟商却道:“阿翁阿娘今日既来,那就刚好,向薄家提亲吧。”
薄父气得满脸通红:“提个鬼亲,无媒无聘,你们这是私奔!”
话音刚落,却有锣声传来,随后来了一群身着盔甲的羽林军,看见院中有奴仆执棍棒,忙厉声道:“天子出行,闲杂人等全部放下手中利器,退至一旁。”
薄孟商一愣,抬起头来,见身着皮甲的羽林军已经开始驱赶仆人,没收武器,只留了薄父薄母一脸惊骇地仍留在院中。
她不禁心中一动,连忙站起来走到了父母身边,薄父仍呆滞,道:“什么?”
薄孟商低声道:“且凝神注意着些,听说陛下今日是出了宫。”
这么说完,便已有脚步声传来,很快便看见了不高的院墙外红黑的华盖和斑斓的羽扇,薄孟商见这仪仗比寻常人家院子还高,仍不住想笑,但忍住了。
仪仗显然是过不来,被挡在了门外,便有宫人抬着两把椅子先进来了,又打了伞,薄孟商这才看见了陛下熟悉的面孔,又看见边上的皇后娘娘,似乎又雍容华贵了几分。
帝后坐下,宫人便道——“跪。”
院中诸人自然都得行礼,跪拜之后,陛下才开口:“薄夫子提亲的日子选得不错,今日可是好日子。”
薄孟商抬头,很快就看见了在陛下身边站着的阿枝,阿枝冲她微微点头,薄孟商便道:“今日是陛下生辰,自是好日子,万事皆宜,只是在下如今已经辞官,不敢称是陛下的夫子了。”
傅平安道:“一日为师,终身为师,夫子与朕有师生之谊,孙正使于朕则有养育之情,听闻你们二位欲成佳偶,朕心甚慰,今日特意前来,做两位的媒人,只愿两位百年好合,佳偶天成。”
薄父袖中手不禁一颤,薄母则忍不住失声“啊”了一声。
傅平安道:“怎么了两位老人家,朕来做媒,绝不会令你们失了脸面吧?”
薄父忙道:“草民卑贱之人,何至于……不不是,草民闻宠若惊,大喜过望,这才失了态,请陛下恕罪。”
傅平安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容,又招了招手道:“这是嫁妆单子,两位请看看,可还算体面。”
宫人伴着一阵香风而来,展开一份厚厚的布帛,上面第一件便是两人从未见过的宝物,后面密密麻麻,更都是不俗珍品,看得人眼花缭乱,薄父汗如雨下,大脑空白,道:“愧……愧不敢受。”
傅平安皱眉道:“什么?这又不是赏赐,这是嫁妆单子,你们家的聘礼,又准备的如何。”
薄父哑然不知如何言语,薄孟商行礼道:“以都准备好了,只是还没写下文书,等到下定,便会送过来。”
傅平安看着她:“那今日便算定了亲,可有定情之物?”
薄孟商正要开口,母亲却在一边拉了拉她的衣袖,然后从袖中给她递了什么冰凉的东西,薄孟商拿起来看,却是一只翠绿的镯子,只中间有一抹鲜艳的红色,像是开在绿水中的一丛花。
薄母道:“这是家中传下来的,便是要给你未来的妻……”
薄孟商惊讶望过去,薄母已低了头,薄孟商便拿着这镯子走到了阿枝的面前,套在了她的手腕上。
阿枝低头,勉强忍住泪水,从怀中拿出了一块雕了修竹的玉佩。
“这是我的……”
她亲手挂在了薄孟商的腰上。
傅平安在旁边松了口气,击掌道:“这便算礼成了。”
转头想与洛琼花分享喜悦,却见洛琼花低头抹泪,正泣不成声。
……
很快,陛下亲自做媒为薄孟商和孙绿枝赐婚的消息,便以惊人的速度传播开去。
首先,这实在足以说明荣宠,其次,两人“私奔定情”,薄家言语行为激烈,听说薄孟商为了孙绿枝辞官,都是先前闹得沸沸扬扬的,如今陛下出手,似乎就足以证明,陛下支持这个举动。
支持什么呢?
支持地坤为官,甚至不用遮着掩着。
好不容易稍微平静的朝廷,顿时又热闹起来了,大家为这事打起了嘴仗,但却又很默契地,没有闹到皇帝的面前。
而另一边,这个故事因为足够离奇,简直像是传奇故事,于是也传到了民间。
民间的想法又与朝中不同,认为此事陛下既然支持,那便是准没错的,一时之间,甚至有人为两人著书立传,又有传闻,在孙府前面留下一枝桃花,便可保佑有情人终成眷属。
于是在桃花凋落之前,孙府的门口都摆满了桃花,而这期间,也难免发生了很多有趣的有情人一见钟情的小故事。
傅平安原本是对这种事不感兴趣的,但如今却叫王霁收集了来,在她看折子的时候念给她听,好让她可以在睡前当故事讲给洛琼花听。
那日洛琼花在孙府突然哭了,把她吓了一跳,回来之后自是百般确认缘由,洛琼花只好无奈道:“不知怎么,就是有些多愁善感。”
傅平安在系统里找了些和孕期有关的书籍来看,得知在孕期由于激素的影响,确实会发生这样的事,松了口气,但见洛琼花整日似乎都有些忧郁,也想尽办法希望对方开心些。
这其中一样,便是搜集一些民间故事来讲。
而另一样很快也传到了宫中。
中途因山石滑落而行程受阻的英国公,终于在这春末时分,回到了魏京。!
第二百一十一章
屈指一算,离京已经快五年。
行至建阳门,洛襄抬头望着新修的城门楼,不禁心生感慨。
仔细想来,当时离开魏京,似乎是早春时分,新叶还未萌发,天空与山色都泛着冷冷的灰,而这几日一路而来,触目便是姹紫嫣红的盎然春景,刚巧就是当时没来得及看到的景色。
谁能说这不是一种巧合呢?
想起妻子女儿,他忍不住露出笑来,而城门之外,前来迎接的官员下马上前,行礼道:“陛下有口谕,英国公若累了,可以先行休整再进宫面圣,若是不算疲乏,也可直接进宫。”
洛襄顿时有些纠结。
自然也很想女儿,但也很想在第一时间见到妻子。
传令官便又道:“国公夫人近来都在宫中陪伴娘娘。”
洛襄眼睛一亮:“那就直接进宫吧。”
这么说完,他对身边下属道:“士兵就近建营驻扎,不得扰民。”
这次回来,他是带了三万精兵回来的,这是陛下的命令,因为如今漠北不缺人,这也不算什么难事,只是洛襄难免想,陛下的这个决定是为了什么?
是京中有什么动荡么?
但一路行来,道路平坦宽阔,京畿附近亦是多了许多良田,百姓神色平静喜乐,比起离开之前,更显得欣欣向荣,便只是粗略看上一眼,便能看出这个国家治理得非常好,是明主治国之貌。
果然,陛下确实是好陛下。
就是不知道,琼花能不能做个好皇后。
这么想着,又忍不住流露出一些忧虑来。
……
而此时朝阳宫之中,洛琼花正在宽慰正在镜前不断替换发钗的母亲常敏,笑道:“先前那只就很好,翠绿色的玉石很配你今日的绯袍。”
常敏道:“总觉得太隆重了。”
洛琼花低声道:“阿娘,今日是在御前会面,自然是要隆重一些的。”
常敏一愣,才想起来似的,苦笑道:“是是,瞧我,糊涂了。”
她抬头,见洛琼花妆容精致,黛眉红唇,高高的发髻上是琳琅的簪钗,整个人笼在宽大的礼服之中,却相得益彰,愈显国色天香。
这
是她的女儿么?有时一个愣神,心里都会产生这样的怀疑来。
说着过去了几年,但在作为母亲的常敏看来,出嫁也仿佛就是昨日的事,那时的礼服有过之而无不及,而洛琼花包裹在繁琐的礼服之中,就好像是幼鸟被云彩包裹,叫人忍不住地心生担忧。
她不禁开口:“我的小花骨朵长大了。”
洛琼花笑道:“您从前不就总觉得我长不大,因而非常担心,如今我长大了,您不正应该开心么?”
常敏点头,又摇头:“说不上来,自是有些欣慰……”但又有些心疼。
她没说出来,而是转头望向房间出口,陛下早已打理好了,在外头的大殿一边看折子一边等着她们。
这些天看下来,陛下对洛琼花实在好得令她大吃一惊,从前她在心中对洛琼花的婚事自然有些想象,但后来洛琼花成为皇后,常敏便觉得那些想象定然再也无法实现,但如今一看,有些地方却比想象得还要好些。
就好比,洛琼花胃口不好,噬甜,别的什么都吃不下,每日就只喝些蜜水吃些水果,陛下便特意做了一道鸡蛋糕出来,也不知是如何做的,用的面粉鸡蛋,烤出来的糕点却松软得像是云朵,香甜可口,还没有鸡蛋的腥味。
最开始,陛下写了步骤,叫尚食局的宫人做,结果宫人做出来的总不符合陛下的期待,所以这第一份糕点,甚至还是陛下亲手做的。
便是贵族中一般的天乾,都不见得能做出这种事来吧?
常敏颇感欣慰,但对方是陛下,她又开始担忧,在私底下劝告洛琼花,切不可恃宠而骄。
洛琼花笑而不语。
常敏便想,得,女儿现在也和陛下差不多让人难懂了。
这么想着,更想赶快与洛襄见面,好诉说这些年发生的事,便下定决心戴了那翠绿的簪子,和洛琼花一起出去了。
而刚巧,她们一出去,便有人来报,说英国公已经进了朱雀门。
于是三人便携宫人一起往正殿走,走到门槛的时候,傅平安扶了洛琼花一下,然后握住了洛琼花的手。
手心温热濡湿,浮着一层细细的汗。
傅平安轻轻一捏。
她就知道,洛琼花一定也紧张。
她拍了拍洛琼花的手,低声道:“别担心,咱们昨晚说好的。”
洛琼花想到昨晚陛下说的话,心中一暖,微微点了点头。
……
那高大的宫门在面前打开的时候,洛襄原本激动的心情终于平静下来。
想到马上要见天子,他开始连忙整了整衣冠。
进入宫门之后,他便脱去盔甲卸下佩刀,前方带路的却不是从前那位尚书令王霁,而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自称是尚书仆射。
洛襄问:“从前那位叫王霁的尚书令呢?”
这年轻人便笑道:“如今办公都在宫外尚书台,王尚书事务繁忙,只能由卑职前来处理宫中事务了。”
洛襄喃喃:“在宫外办公?”
尚书令不是内官官职么?
世界变化得真快,他都有点跟不上了。
说话间,便到了朝阳宫,宫门大开,铺着黑色的地毯,洛襄拾级而上,呼吸渐滞,低头行至殿前,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
却见陛下和洛琼花并没有坐着,而是就站在门口,边上则是眼含热泪的常敏。
常敏一时情难自抑,上前两步,忽想到在殿前,停下脚步,却听身后陛下温声道:“两位已经许久未见,不要在意朕,有什么话,且先说吧。”
常敏道:“也没什么话,回去说就行,臣妇只是想近前去看看……”
傅平安笑道:“那坐在一起就是了,赐座。”
四人进入殿内坐下,洛襄在这时才敢抬头看了眼洛琼花。
那是洛琼花么?不会是别人吧?
他看了两眼,洛琼花笑道:“父亲怎么一直看我?”
洛襄道:“只是觉得娘娘……娘娘变化颇大。”
洛琼花微微抿嘴,她其实也想说,父亲看着苍老了。
可又觉得在这个场景下不太合适,便忍住了。
然就在这时,傅平安突然道:“朕忽觉身上不爽,且去更衣,皇后夫人和将军先聊着,如何?”
英国公夫妇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只有洛琼花冷静道:“那陛下快去吧,我们会在此处等待陛下。”
傅平安点了点头,起身走了,还带走了宫中其余的宫人,洛
襄瞪大了眼睛,张口欲言,却不知说什么。
洛琼花微微咬着嘴唇。
这就是傅平安昨夜和她说好的。
傅平安说,会给他们单独聊一聊的机会。
这自然是不合礼数的,但无论如何,洛琼花说不出拒绝的话来,于是只好同样不合礼数地回:“谢谢你,平安。”
待到傅平安携众宫人离开大殿,洛襄和常敏哪能猜不到这是什么意思,常敏忙道:“这、这你这,唉呀,怎么没有提前和我说。”
洛琼花道:“和母亲提前说了,也只是徒增母亲的担忧,陛下知道我们一家感情甚笃,只是希望我们能有些单独相处的机会而已。”
洛襄这时才从巨大的冲击中出来,说实话,向来谨慎的他此时简直有些惊恐:“莫不是……最后的……好让我……”
洛琼花哭笑不得地打断他:“不是,陛下很信任阿翁。”
“那哪有这样的事!你是皇后,我是外臣,甚至是拥兵的武将,便是陛下再宠爱你,你也不该提出这样的要求来啊。”
洛琼花正色道:“父亲如此想陛下,却是把陛下想茬了,陛下说过,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陛下知道你我绝无异心,也知道我的心……是向着她的。”
后面的声音低了,微微红了脸,是有些不好意思。
洛襄看着洛琼花的神情,若有所思,问身边的常敏:“娘娘和陛下感情很好?”
常敏道:“那确实好。”
“比起我呢?”
常敏斩钉截铁地点头:“比你更好。”
洛襄:“……”
他面带控诉地望了常敏一眼:“多年未见,感情渐淡,在所难免。”
常敏瞪他:“说什么呢,陛下还会亲手做糕点给阿花吃,你会么?”
洛襄先是惊讶于陛下还会做饭,随后皱眉:“娘娘身份不同了,你怎么能……”
“阿翁!”
洛襄抬头,看见洛琼花微微瘪嘴看着他,蹙着眉头,眼中泛起水波般的泪光来。
这是委屈了。
只委屈的样子,和从前一模一样。
洛襄只觉得自己的心被狠狠揉成了一团,一下子又疼又软,忍不住走上前去
,洛琼花也站起来,站在了洛襄的面前,仰头望着高大的父亲。
确实是老了,多了许多的皱纹,也晒得又黑又红。
眼眶不受控制的湿润了,而洛襄抬起手来,用干燥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捏了捏洛琼花的脸颊。
从前那个小小的孩子在他的怀中胡闹时,他总是这样去捏一捏,偶尔捏得重了,洛琼花喊疼,拍开他的手,气呼呼看着他,脸颊上便会多出一道红红的印子。
今日不敢用力,但是捏上去之后,洛襄便笑了。
“怎么还和从前一样,脸上肉乎乎的呢?”
洛琼花脸红:“最近甜食吃得太多,确实胖了一些。”
洛襄眼神温和:“也正常,你阿娘怀你的时候,胖了有三十斤……”
腰上的肉被掐住了,洛襄的话戛然而止,转而道:“嗯嗯,胖点好,胖点好。”
常敏上前,执起洛琼花的手来,道:“我们是一家人没错,但如今,陛下也是我们的一家人啊,咱们私底下说话,也不用瞒着陛下。”
洛琼花点头道:“今日所说的话,我不会瞒着陛下的。”
常敏道:“我是说,把陛下也叫过来吧。”!
第二百一十二章
虽说更衣只是个借口,傅平安还是回了寝宫一趟,换了件薄一些的外袍,坐了一会儿,就准备慢悠悠再走过去。
没想到走到半路,便看见洛琼花迎面走来,稍提着裙摆,脚步都比往常快些,傅平安忙快步过去,道:“怎么了,将军和夫人难道走了么。”
“没,在等你。”
“那么快便聊完了么?”
洛琼花凑到傅平安耳边,低语道:“他们觉得,既是一家人说话,也不用避着陛下。”
傅平安马上就理解了这句话的含义。
这话的意思,自然是把她当成一家人。
心头似有一阵暖流划过,不知为何,他们说出这样的话来,傅平安觉得定不是为了曲意逢迎,而是真心话。
这或许是一种爱屋及乌,傅平安眼神温和,看见洛琼花略不自在道:“陛下会觉得这话不过只是阿谀奉承之言么?”
傅平安道:“不会,我很高兴。”
洛琼花抬眼,睫毛微颤,眼中那一丝担忧便散去了,轻轻吐出一口气来:“本还犹豫,要不要说这话,听起来颇有些肉麻,不是么?”
“这是谁说的,常夫人还是国公?”
“是阿娘。”
“那便正常,常夫人向来心直口快。”
说话间,便来到了大殿,傅平安抬头,见常敏和洛襄端正地坐在椅子上,见她们过来了,连忙站起来行礼。
傅平安暗想,看来虽然心里把她当成了一家人,但行动上还没能那么容易适应。
坐下之后,洛襄为打破尴尬,开口道:“臣一路而来,城池村落,都比起臣离开之时更为繁华富庶,特别是魏京,从前建阳门进城后的荒僻之地,都见了鳞次栉比的商铺,若不是要进宫觐见陛下,臣还真想好好逛一逛,城中人烟,看起来也多了不少。”
洛琼花便笑道:“您有所不知,如今城内人口,已快突破百万,这是去年刚统计的数据。”
洛襄面露惊讶,他记得当时离开之时的统计,人口不过十万户,六十多万。
“怪不得热闹了那么多……”
四人聊了一会儿,渐渐气氛没有那么尴尬了,也敢开口说一些调笑的话了,不
过时间也差不多了。
洛琼花站起来,道:“臣妾有些累了,陛下和父亲大约还有些公务上的事要说,臣妾和母亲先回去休息了吧。”
傅平安点头称好,待洛琼花和常敏出去了,望向洛襄,便很快察觉到洛襄的神情又有些变了。
对方显然又紧张起来,说了些军中的情形之后,又问:“不知陛下要臣带三万精兵,是作何打算?”
“没什么打算,就养在北城门外,照常练兵,以防有他用。”
洛襄心中一动,谨慎地问:“京中难道有人图谋不轨么?”
傅平安笑道:“应该说只是为了告诉他们不能图谋不轨吧。”
“那要养多久呢,三万精兵的养护,所费不是小数目。”
“这大可放心,如今朝廷很有钱。”
“可臣听说,年初还有雪灾……”
话音未落,却看见傅平安走到桌案边上,从下面的抽屉里拿出了一份折子,递给洛襄:“你可以看看如今太仓的存粮,还有去年的税收。”
洛襄接过一看,叹为观止:“这……这已是前朝的三倍有余。”
“所以,可以不用担心这些事,这只军队以后便更名为建阳军,仍由您来练兵。”
洛襄稍迟疑,道:“陛下,说起来,臣既已归来,是否要卸下大将军一职,交回虎符呢?”
傅平安摆手:“不用。”
“可臣毕竟也年纪大了……”
傅平安回头望向他,见他神情诚恳,便知不是在假意推辞。
这世上有如田昐范谊一般无论如何都想为仕的人,自然也有洛襄这样想尽办法也要远离权力旋涡的人。
傅平安道:“虽仍交由您,但下次上朝,朕会叫拱仪司派去督查。”
“拱仪司……?”什么东西?
“在魏京呆上一段时间,国公便知道了,说到底,重要的也并不是虎符,不是么?”
洛襄心头一跳,心想,确实。
若虎符真能决定一切,便不会有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战争的决策,自然并不是一块死物能够决定的。
傅平安上前道:“国公若累了,待一切处理完了,颐养天年也无妨,
对了,如今漠北的局势如何呢……”
两人便如何聊到了夜幕降临,傅平安留了饭,吃完晚饭,才派人将洛襄和常敏一起送出了宫。
晚上便不再处理公务,直接到了景和宫,洛琼花坐在院中纳凉,傅平安看出她神色郁郁,便问:“怎么了,是因为常夫人离开了么?”
洛琼花点了点头,苦笑道:“母亲归心似箭,我可留不住她。”
傅平安挨着她坐下,在她耳边低声道:“若你我也多年未见,你是否也会抛下孩子选择来见我么?”
洛琼花瞥她一眼:“敢问陛下,我们会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分别多年?”
傅平安哑然,但还是不服气,轻轻捏着洛琼花的手臂,道:“假如呢?”
洛琼花捂着肚子:“唉,宝宝你可看看,你阿母如今就开始嫌弃你了。”
傅平安大惊失色:“这是绝没有的,你怎么能挑拨离间呢?”
洛琼花噗嗤笑出了声:“那你猜它如今是不是能听懂?”
傅平安便冲着肚子道:“宝宝,阿母没这个意思。”
说话间,如意摇着尾巴小跑了过来,嘴里叼着球要玩,洛琼花将这球抛远了,听见傅平安又道:“叫宝宝生疏了一些,该取个小名了。”
洛琼花便道:“从前其实想着,若有个孩子,小名就叫如意……”
傅平安一怔:“那这名字怎么被狗抢了?”
洛琼花自觉失言,顾左右而言他:“叫吉祥怎么样?”
傅平安盯着她:“是原本觉得不会与朕有孩子了么?”
洛琼花反驳道:“是原本觉得不会有孩子,不是和陛下不会有孩子。”
她这么说完,见傅平安看着她,昏暗的夜色之中,神情朦胧不清,恍惚像是不安。
她伸手抓住傅平安的手:“但如今已全然是庆幸了。”
傅平安回握住她的手:“太好了,刚才,你知道朕在想什么么?”
“什么?”
“只是在想,果然,一不小心就要失去你了……”
一颗心像是在浪涛之中,晃晃悠悠地漂浮着,洛琼花想,若能得到这样的爱,哪怕只是此刻,也是足够满足的。
两人情不自
禁地拥抱在一起,回过神来,却见周围宫人,正都非常上道地侧身或背身,给她们留下了一点空间。
只有如意茫然不知,叼着彩球在两人面前不住地摇着尾巴。
洛琼花不好意思地松了手,傅平安揉了揉鼻子道:“不能叫吉祥,也太像狗的名字了。”
“狗有什么不好,对不,如意,来,再去捡一个。”
洛琼花又把球抛远,道:“更何况你要这么说,那咱们俩的小名……”
傅平安略显尴尬,摆手道:“叫惯了确实也无妨,不过还是要想想……”
这一想,春花便不知不觉地谢了,天气一日热过一日,很快便迎来了盛夏。
洛琼花果然耐不得热,可若在房间里放太多冰鉴,又怕着凉,于是到了六月末,宫中便收拾行装,搬到了雍山的行宫上。
如此只麻烦了要上朝的官员,每日上朝的路程实在是远了不少。
于是有些人便干脆搬到了附近来,倒是引得这一片原本荒僻之地突然热闹了起来。
洛琼花上次过来还不觉得,这次住下,却觉得这雍山的行宫确实不错,她最喜欢的便是园中保留了自然风貌的花草植被,更有一处山壁边上,保留了一处小小的山涧,像是瀑布般飞流而下,但因水流不大,远远看去,更像是一条银色的系带。
这瀑布所落之处,则是一片清幽的潭水,在这盛夏带来丝丝的凉意。
洛琼花喜欢在此处乘凉,往日通常是一片乘凉一边看书,今日却是拿了一张薄薄的锦缎,看着看着,忍不住笑起来。
“真的要从这些名字里选么?”她问身边的傅平安。
傅平安点头道:“这是各位博士祭酒翻阅典籍选出来的名字,又拿去太常府卜算,都是极好的。”
“只是小名,何至于此,若是这样,还不如干脆把大名也取了。”
“也想这么做,但是太常令说,孩子还未出生不知性别,不好取大名。”
洛琼花无奈,又望向手中的锦缎:“景平,永元,太宁,承光……这是在取名字,还是在取年号啊?”
傅平安略作思索,道:“也是,这些名字念着颇有些生疏。”
洛琼花笑望着傅平安:“我还记得,小时候母亲说,知道怀上我的时候,她刚巧坐在琼花树下,之后我还未出生之时,她便一直唤我琼花,我便得了这个名字,陛下呢?”
傅平安细细回想,似乎也想起了母亲摩挲着她,低声道:“平安,平平安安。”
想来,这便是母亲对她的祝福了。
想到这,她忍不住伸手轻抚在隆起的小腹上,薄薄的夏杉之下,隐约可以看见皮肤的颜色,突然她感觉到一阵震动,受惊般地松开手道:“它在动。”
洛琼花道:“如今经常动呢。”
惊慌褪去,心头升起了一种奇妙的眷恋,想要贴近,想要拥抱,想要时间永远地停留在此刻。
傅平安又轻轻贴近,体温透过薄薄的布料传递过来,她仿佛听见了规律的心跳,和血液流动的声音,而躺在藤椅上的洛琼花,慵懒,温柔,眼神里有着一片广阔的大海,她伸手轻抚着傅平安的脸颊,在卷着水汽的凉风之中,傅平安感到安宁而恬静。
“叫……常乐吧,希望它以后天天开心。”
洛琼花微微翘起嘴角,点头道:“好。”!
第二百一十三章
“陈郡守觉得,比起魏京来,博陵郡如何呢?”
郡尉杨昌今年五十有余,但很热衷于打扮,脸上是一丝胡须也不留的,若在重大节日,还要敷粉抹脂一番。
他也是当初陈宴来到博陵郡,第一个见到的人。
他在城外的驿站接她,说论起亲戚关系来,自己可以称是她的叔父。
陈宴其实搞不清楚这个亲戚关系,因为他论起的亲戚里甚至有她根本不认识的人,但是说来说去,就是博陵郡实际上就是陈宴和杨家两家的天下,别说公门里了,凡是出门在外,每吃得每一粒米,喝得每一口水,都和陈杨两家有关。
陈家如今名声更显赫些,因为入朝做高官的多,但其实若论起发家来,那还是杨家更早些呢。
陈宴到博陵郡快半年,到现在才差不多捋顺了各方关系,也知道了博陵郡的情况,比她想象中还要更难处理些。
首先便是,郡尉杨昌,郡丞陈路,都不是自己人。
“博陵郡……夏天更热些,我都有些不习惯了。”
正值酷暑,树上的蝉声都蔫蔫的,陈宴说这句话的时候,也有些有气无力,躺在藤椅上装病。
郡丞陈路蹲下来看她:“表姐,真的不舒服么,那明日的消暑宴,你还要去么?”
陈宴看着眼前的便宜表弟:“明日这消暑宴,是二姑姑组织的,于情于理都该去,所以只要我能起来,就一定去。”
陈路道:“哎呀,若真不能去,也不用勉强。”
他望向杨昌,道:“你是说不是,杨郡尉?”
杨昌点了点头,却没回话。
这是因为明日这消暑宴的起因,说起来是有些尴尬的。
一个月前,陈杨两家的小辈打了一架,闹得很僵,陈家姑姑便想出面调解一下。
不过她愿意主动出面调解的原因,却也是因为理亏,这几个月,因为陈宴成了郡守,虽然管得事少,但确实偏向陈家,于是陈家借此叫杨家吃了不少亏,杨家小辈也是因被嘲笑才冲动了,两家这些年互为姻亲,早就纠缠颇深,陈家大约是不想撕破脸,于是这才出面想要调解一下。
杨昌知道其中的缘故,所以这会儿就
不知道说什么,陈路却以为他不高兴呢,就讪笑了一下转移话题道:“对了,听说朝廷要进行一场秋试,表姐知道么,这可是陛下早就有计划的?”
陈宴道:“不知道啊,我离开魏京的时候,还没听说过这事,上个月邸报传来,我才知道这事,怎么,你也是看了邸报?”
陈路笑看着眼前的陈宴,这半年的相处下来,他只觉得陈宴是个运气比较好的家伙,对方体弱多病,又懒散怕麻烦,看起来只是因为刚好在小皇帝年轻的时候就陪在了身边,才拥有了今日的机遇。
这么想着,还颇有些羡慕。
陈路笑道:“对对,看了邸报,不过京中也有些朋友,写信说了这事,说这次试点之后,会下行到郡县,要从郡县选拔才俊直接到御前去,表姐,你说,这不是和你一样了么。”
陈宴郁郁道:“是说么,希望陛下不会忘了我。”
“哪的话,表姐和陛下可是一起长大的情分,哪是普通人可以比的。”
陈宴摆了摆手:“若在这儿呆久了,谁知道呢,唉,我头晕得很,你们走吧。”
杨昌和陈路便起身告辞,很快就出了院子。
他们俩一出院子,陈宴便飞快地走藤椅上站起来,然后跑到了房间里,从床底下拖出了一个箱子,箱子里是一堆陈旧的卷宗,甚至全仍是木简写的,散发出陈旧的腐烂味。
她叹了口气,又翻开看了起来。
这半年,她跟个老鼠一样,每隔一段时间就偷偷从库房搬卷宗和公文回来偷偷看,着实是过得不太容易。
到现在,才差不多把近十年的都看完了。
实在是因为她过来只带了个年轻仆从,到了不久就发现,她单枪匹马地和这些人斗,无异于以卵击石。
而她也更加深刻地明白了陛下当初和她说那那句话——对某些大家族来说,从内部分解要比从外部更简单。
和看上去光鲜亮丽的表面不同,陈家人与杨家人,陈家人与陈家人,杨家人与杨家人之间,就像是盘根错节的老树的根须,纠缠在一起的同时,也有无数解不开的结。
只等着一个契机。
于是发现这件事之后,陈宴一边装病,故意装作对公务毫无兴趣,连公廨都懒得去
的样子,一边偏向陈家,令杨家更为被动与不满,而年轻人,无疑是不满最容易被点燃成怒火的人。
冲突在陈宴的推波助澜下发生了。
而明天,就是决定着这冲突是会变成更严重的刺,还是会消弭于无形的一个关键事件。
很紧张。
但这紧张比起十多年前,在那场大火中她向陛下表明身份,还是弱了不少。
或许是因为她年纪大了,或许是她已经有了行动的模版。
她今日的处境,和陛下是多么相似啊,所以他的开头,就是像陛下学习,只不过接下来的每一步,就要看她自己如何操作了。
她毕竟也不是陛下。
看卷宗看到天黑,陈宴便躺下睡觉,鸡鸣之时,她叫来仆从陈风,嘱咐道:“今日我病重了,便在这房中睡觉休息,任何人都不得进来,知道么?”
仆从点了点头,陈宴便叫她出去了,自己穿了好行动的服装,又拿起一些粉涂黑了自己的脸,从后院翻墙出去了。
她很快来到了今日要举办这消暑宴的湖畔,躲在了树荫之中,耐心地等待起目标来。
……
如今的陈家族长自然是目前官位最高的陈文仪,但老家宗族之中,主事的却是陈文仪排行行二的姐姐,名叫陈文玉。
她亲自出面办这场宴会,自然没人不给面子,于是晨雾刚散,湖边便已经聚集起众多陈杨两家的族人。
陈文玉坐在游船上,向外望去,见烟波浩渺,荷叶接天,她悠悠喝了口茶,道:“陈宴真病了?”
面前陈路道:“不像假的,看那面上是一点血色都没有,说太热了。”
陈文玉笑道:“也不过就是去那魏京给人家打下手打了十几年,便忘了老家的本了。”
陈路道:“那……那也没有吧,这些日子,她也是向着咱们。”
陈文玉道:“陈沣源那事,她可没向着我们……”
这么说完,她招来身边的仆从:“带上我那匣子里的人参,你带人去她那儿拜访一下她,看看她到底是病得怎么样了。”
下人领命,很快下去了。
她则又在船上坐了一会儿,看时间差不多了,便让游船到了岸边,上了水阁
,见众人都在,笑道:“今天我做这个局,就是希望大家都和和气气的,小孩子嘛,打打闹闹常有的事,为了这个事伤了和气,可太不值得了。”
周围人皆是附和,纷纷奉承。
陈文玉便又道:“如此,今日便在这饮酒作诗,风雅一番,且看我这酒,可不简单,是宫中的御酒,只有天子喝得的。”
“陈家姑姑怎么会有天子的酒啊。”
“那不是天子抬爱么,我们老祖,先是从军高祖麾下,而后又做了今上的丞相,更了不得,老祖做了丞相,我大姐仍任中书,御赐之物,怎么能少呢。”
便有人在人群中笑道:“不过御赐之物又算得了什么,咱们传家百年,所拥有的珍宝怕是比皇上更多吧。”
话音一落,陈文玉瞪了他一眼,但面上也不算太生气,而是浮现出得意之色来。
其实这话,自然也是不假的,像他们这样的大家族,若真比较起底蕴与资产来,也未必就比皇家差。
这也正是他们的得意之处了。
水阁中正其乐融融,外面却忽然传来一阵着急的声音:“糟了糟了,陈洛落水了。”
陈洛是陈文玉的嫡亲孙子,陈文玉惊得站了起来,走到水阁之外,很快便有一只小船接来了陈洛,却见对方浑身湿透满脸青紫,一边瑟瑟发抖一边喊疼,显然是被人打了一顿又推到了湖里。
“谁?谁干的?”
陈路眼看陈文玉气得脸色发白,连忙上前问话,众人面面相觑,自然无人承认。
但陈文玉已经将目光投向了杨家的主事人。
“杨彦德,你是不是得给我个说法?”
杨彦德亦是变了脸色:“你凭什么说就是我们杨家人做的,若真是,我必查出来,但若不是呢?”
陈文玉冷笑,让人背起陈洛,匆匆离开了水阁。
……
而这件事的罪魁祸首陈宴,此时则匆忙地从湖畔回自家府上。
她正得意,觉得自己选了个相当不错的人选,因这陈洛因为是陈文玉的孙子,平日就不是个好东西,她早想教训教训,如今属于是一石二鸟,结果走到门口,便看见挂着陈家族徽的马车,正停在大门口。
她脸色微变,正准备绕到后院,却看见她的仆从陈风,恭恭敬敬地把陈家的管家送了出来。
“待郡守身体好些了,主子一定亲自来看看她。”
“不过总躺在床上也不行,有时还是要走动一下的。”
“越是这天冷啊,越是不能贪凉,这声音听着也有些哑了。”
若说听前面的话,陈宴还松了口气,听到后面,心又提了起来。
声音?什么声音?
待陈家的马车消失在街角,陈宴悄悄绕到了后院,贴着墙听里面的动静。
院子里安静极了。
陈宴想了想,又爬上了房顶,掀开瓦片往房间里看。
刚打开了一个洞口,一道风声便迎面而来,陈宴后退躲开,一时不查,从屋顶跌落下来,在地上打了个滚才站直了。
抬起头,却看见房门口站着一个熟悉的人。
宋霖抛着一枚铜板,挑眉看着她道:“半年没见,身手退步了啊。”!
第二百一十四章
陈宴觉得就好像是在做梦一样。
刚来博陵郡的时候她便经常做这样的梦,有时候是宋霖突然出现在了自己面前,有时候是她跑到了漠北,但是这无一例外全只是没有结局的梦,醒来空余怅然若失。
不真实感令她不知如何回应,直到铜板又砸向了她的脸,这次她没躲,铜板正中额心,然后当啷一声落在地上,一阵刺痛。
宋霖皱眉看着她:“你傻了?”
陈宴道:“你怎么会在这?”
她望向陈风,陈风道:“您出去不久,北梁侯便来了,小的没拦住她,她进去了,见您不在,就坐下了。”
宋霖道:“怎么,这话的意思是还要怪我擅闯民宅?要不是我,刚才那管家过来,你不在这件事早就露馅了。”
陈风嗫嚅道:“不不,小的不是这个意思。”
陈宴摆了摆手,陈风便连忙退下去了,她又问宋霖:“他进了房间?”
“啊,可不是,我就躺在床上装成是你。”
陈宴抿嘴道:“多谢,确实,若不是你就露馅了,可是……你怎么会在这?”她还是又忍不住问了一遍。
宋霖这次答道:“你可别想太多,是陛下让我来的,陛下年初新设立了一个叫做督察院的机构,用于督察文武百官,我就报名了,上个月陛下让我来这博陵郡,因为明年想在地方上进行试举不是,想知道地方情况。”
“那你是什么官职?”
“督察御史。”宋霖见陈宴皱着眉头,心头升起点不服来,道,“我可没说要来博陵郡,这全是陛下的意思,你可别觉得我是巴巴地追过来了,有别的地方能选,我才不想来呢。”
这么说完,心里莫名一阵心虚,想是自己也知道自己说了假话——这陛下让她来这不假,但是她一听到督察院招人的消息,便立马从漠北感到魏京,还认真详尽写了一份言辞诚恳的奏折,自然主要是为了能到南方来。
她在想,陛下是否也是看出了她的心意,所以满足了她的愿望,直接便定了博陵郡。
想着这些,面上自然是不显的,只绕着陈宴走了一圈,笑道:“我是都说了,你呢,做贼去了?”
陈宴摘了脖
子上用于蒙面的布巾,边往房间走边道:“文书和官印给我看看,你就一个人?随从呢?”
宋霖气得翻白眼,从怀里掏出文书和官印来,又道:“我是秘密行动,能带那么多人?打草惊蛇了怎么办。”
陈宴不答,接过文书展开,细细查看。
宋霖在旁边看着,本来有些不高兴,但看着陈宴的脸,不高兴渐渐散去了,她半年没见到陈宴,上次见她,还是偷偷看她出城,陈宴折了一枝杨柳插在路边。
霍平生告诉她,这是陈宴在向某人表达离别的不舍。
向谁呢?是向她么?
也不好说。
但这话到底又是勾起了她心中的一丝绮念,她就想,要不来问问。
然而到了近前,又不知如何开口了,只是看着眼前人,心中丝丝绕绕,长出一团有些乱的喜悦来。
开心。
但又好像没那么开心。
陈宴抬起头吐出一口气来:“看来是真的。”
“……你有病啊,你觉得我伪造身份骗你?”
陈宴不答,先倒了水把手和脸洗了,洗完便要换衣服,扭头看着宋霖:“我换个衣服。”
宋霖想说点什么,看见陈宴挂着水珠的脸,愣住了,呆愣之中,被陈宴推了出去。
陈宴关上门,靠在门上,才重重抹了把脸,又敲了敲头。
她没表现出来,但她知道自己刚才根本就晕乎乎的,脑子里是一团白茫茫的云絮,那文书她从头到尾看了三遍,才理解了内容是什么意思。
秘密督察,直属陛下自己管理。
陈宴心里嘟囔,陛下想自己管那么多东西,她管得过来么?
这自然是大不敬,她很快不想了,换了衣服,深吸了一口气打开门,看见宋霖坐在台阶上打石子玩,脸上顿时没绷住,忍不住笑了。
宋霖刚好回头,看见她笑,眨巴着眼睛道:“你好像更好看了。”
陈宴:“……”
这话不假,与半年前相比,大约是因为每日装病好吃好喝又不风吹日晒,皮肤都白皙细腻了很多,比之从前,少了几分凌厉,多了几分文弱。
但这直白的夸赞也多少令陈宴有些不知如何招架,回
了一句:“你也是。”
宋霖摸着自己的脸:“真的么,我总觉得自己每日喝酒,好像是憔悴了很多。”
陈宴干咳道:“说点正事,若有你帮忙,我确实方便很多,这博陵郡的情形,你有所了解么?”
“你不是给陛下写了密信么,陛下给我看了,我大概知道些。”
“陈杨两家在博陵郡境内已延续百年,若用朝廷举例,这陈家便是皇帝,杨家便是丞相,两家人实质上控制了博陵郡,从官员到小吏,都和他们有着牵扯不断的关系,而除了陈杨两家人之外的百姓,便过得不怎么样了,你进来。”
两人进了房间,陈宴从床底下拿出一卷卷宗来:“这是我新摘抄来的一则卷宗,说的是犁县有一户姓何的人家,先前高祖打天下的时候,也算是高祖麾下一个小兵,建国的时候便分得了一块土地,传到这代,只有一个孩子,是个常庸,为了服徭役到了城里,结果田地就被霸占了——她后来鸣冤,说是被霸占了,卷宗里记录的是正常买卖,她每过一段时间都过来想翻案,只是没人理会她。”
“是被陈家霸占了?”
“不是。”陈宴露出一抹有些讽刺的笑,“是他们县里的一户人家,但那户人家有个亲戚,做了陈家如今最小的那个孙子的通房,总之,就是不那么近的关系,说实在的,陈家看不上那么小一块地,他们枝繁叶茂,真想从外找点把柄,可不容易,我记着这案子,只不过是因为这是仍在坚持的一个人,我想着以后可能有用。”
“这人每过一段时间就过来,那你任职期间来过么,你见过她么?”
“来过,但我没时间接触她,我抽不开身。”陈宴苦笑,“我没什么可用的人。”
宋霖看着她:“那你就用我呗。”
话音刚落,一阵沉默,这话似乎有些歧义,两人都有些脸红。
半晌,陈宴道:“……那自是好的。”
宋霖揉了揉鼻子:“那、那你给我说说你的进展,今日,你是去干什么了?”
……
陈洛醒了过来。
一圈人围着他嘘寒问暖,待他喝了口热茶,便听见奶奶问:“谁打得你?”
提到这事,陈洛激愤起来:“一定是杨家的人!我
看见了他腰带上杨家的族徽!”
“就只有腰带上的族徽?”
“还、还有,她说话的时候是本地口音,还骂我——叫你嘴上没把门,真以为自己算什么东西,姑奶奶祖上阔的时候,你们家还在土里刨树根呢——对,说了这些话。”
陈文玉冷笑道:“杨家家学还真不错。”
陈洛哭道:“奶奶,现在可怎么办啊。”
陈文玉正思索,见管家站在门外,便招手叫他进来,问:“怎么说,郡守身体如何。”
管家道:“郡守躺在床上睡着,病得似乎不重,就是说话有些没力气。”
陈文玉道:“礼物她收下了?”
“她那随从收下了。”
陈文玉瞧了眼鼻青脸肿的陈洛,一股怒气又忍不住升起,道:“咱们和杨家不同,是以礼治家,既然他们都做了这样的事,那自然是要报官了!”
于是次日一早,陈家便带着陈洛找到了陈宴。
“表姐,你可要替洛儿做主,他向来体弱,被这么打了一顿,说不得身上就留了一些暗伤。”
陈宴暗笑,心想,那自然是有的。
但面上为难道:“具体是谁打的呢?”
“肯定是杨家的小辈。”
“那……我得派人去查查,不然,也不好随意抓人啊。”
陈路凑近,低声道:“若真要查,自是查得出来的,二奶奶的意思是,不论是谁,都得给个教训。”
陈宴笑道:“那是自然,我也是陈家人,能看着自家人受委屈么。”
说罢,便派了差役去查此事,杨家那边却不认,说当天所有杨家小辈都能互相作证,根本没人去过陈洛被打的那个小树林。
不仅如此,杨家还提出,陈洛本来就得罪了很多人,被打很正常,甚至于,有可能是陈家人自己动得手,证据是,事发前一天,看见陈洛和族兄吵了架。
差役查来查去,也查不出是谁动得手,反而是陈杨两家闹得愈发的僵了。
看着这情形,这些天躲在暗处的宋霖便明白了陈宴的计划,忍不住道:“你可够阴的。”
陈宴无语:“这是什么话。”
“夸你呢,那下一步呢,你准备
怎么办?”
“等着杨家人来找我。”
“哦?他们什么时候会来?”
“那不知道,睡吧,明天还要早起,你不是说了你要去犁县么。”
陈宴翻了个身,睡到了另外一半没被身体捂热的地板上。
宋霖自称不能暴露身份,于是这些天除了外出打探消息,便是天天地住在她的房间里。
陈宴让她睡床,自己睡地板,幸好正是酷暑,睡地板还凉快些,只是有些小虫,一晚上能按死十来只。
她不说话了,宋霖却不依,坐在床沿踢她。
“你再说说,还有什么计划。”
“没有了,走一步看一步。”
“我才不信,肯定有吧,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家伙还挺会做官嘛,我这些天想了想,要是我沦落到这个境地,我还真不知道怎么打开局面。”
“睡吧。”
宋霖又踢她。
夏衣薄透,陈宴能感觉到那是赤脚,微凉的脚趾抵在她汗湿的脊背上,踢得不重,后面几下根本就是划拉,轻轻扫过脊椎,又痒又麻,像是前几天半夜,有小虫爬在上面。
夏天的晚上,风也寂静,暑热本就叫人心浮气躁,思维也是一段一段,上一秒是热,下一秒是困。
回过神来,陈宴抓住了宋霖的脚踝,紧紧捏着,手心是滑腻的汗。
心砰砰地跳,她说:“别动。”
宋霖没动,她说不出话,心好像跳到嗓子眼,把喉咙堵住了。
因为陈宴翻身直起身来,攀着她的腿,慢慢靠近她。
靠近到气息似乎要相互纠缠之时,陈宴停下,跪坐在地上,仰头看着她,手指仍捏着她的小腿,指腹粗糙,带着薄薄的一层茧。
这个距离,已经可以感觉到对方身上灼热的体温,像是一团燃烧的火焰,将自己的理智也烧着了。
“嘘,别说话。”陈宴开口道,“外面有人。”
宋霖:“……”!
第二百一十五章
杨昌就在门口徘徊。
走了三圈,终于鼓起勇气敲门,门被打开了。
陈宴一边打哈欠一边往外走,看见他,吓了一跳,道:“这大半夜的,杨郡尉怎么在这。”
杨昌便笑道:“哎呀幸好,陈郡守还没睡。”
陈宴若无其事带上了门,道:“睡了,只是太热了,醒了,晚上又喝多了茶水……”
她讪笑,杨昌道:“也正赶巧,我正有事想找陈郡守说说。”
陈宴心知肚明,面上不动声色,问:“什么事。”
“陈郡守应该知道的,就是陈洛受伤的事,这些天,吵得厉害,族里也认认真真查了,确实不是杨家人动得手。”
陈宴道:“我怎么听说今日已经查出眉目来了,说是那个杨……杨……”
“绝不是杨威,这肯定是胡说八道。”
陈宴道:“是和不是,要看证据。”
杨昌闻言稍收起笑容,冷不丁说了句:“陈郡守看得到底是证据,还是人情呐?”
陈宴皱起眉头:“杨郡尉什么意思?”
“虽都姓陈,我也听说了,你就是个旁支,这半年一味偏袒,郡守不觉得做得有点太明目张胆了么?”
陈宴装作大怒:“你在说什么呢!”
她一怒,杨昌反而笑道:“这也不是我的意思,是族里忍不下去了,陈郡守,你不能把人逼到绝境啊,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你非得如此,我也只好写份折子往上官那报,听说最近不比从前,这些事上面很重视的。”
陈宴指着他:“你以为这样有用?”
杨昌冷笑:“是,你们陈家势大,但杨家也不是没人,真闹得太难看了,陈家可也不一定非要保你这么个旁支,听说这郡守之位,陈洛也眼馋得很呢。”
这么说完,杨昌见陈宴上前,连忙后退,差点一屁股摔在地上,踉跄了一下,咽了口口水道:“总之、总之您好好想想,有的事,过去也就过去了。”
这么说完,他干咳了一声,转身走了,没敢再回头看陈宴。
于是就没看见,陈宴带着讽刺的笑容,缓步走到了院子里。
过了一会儿,宋霖从房间里出来了
,她倚靠在门柱上,道:“这么嚣张你也忍?”
陈宴道:“还好。”
“那你听他的么?”
“听啊,毕竟他都要去弹劾我了。”
这么说着,陈宴走到院子的井边,打了桶水上来,给自己洗了把脸。
宋霖盯着她的背影,月光如水,正落在她的后背上,被汗水濡湿的丝衣之下,透出皮肤的肌理。
她又想起刚才,小腿上的肌肤仿佛在微微发热,如果不是那杨昌过来,宋霖不确定自己接下来会说什么话,做什么事。
那陈宴呢,难道对方就什么感觉都没有?
水花声响起,陈宴将井水泼在脸上,又甩了甩手,宋霖开口道:“怎么,那么热啊。”
陈宴背对着她,冰冷的水珠沾上皮肤没多久,就也变得温热,她将双手浸在桶里,冰冷的井水带来丝丝凉意,但无法盖过发热的脸。
她不敢回头,怕被宋霖看出端倪来,只故作镇定道:“啊,是,热,你不热么?”
宋霖道:“是,挺热的,这儿果然是比北边热上不少。”
陈宴终于站起来,把水泼到地上:“嗯,所以,快睡吧。”
宋霖心浮气躁的,坐在台阶上:“不想睡了,反正明天一大早就要走,干脆熬一晚上。”
陈宴往房间走:“那随你,我先睡了。”
她走到门口,正要推门,感觉到小腿被抓住了。
身体顿时僵硬,她听见宋霖道:“我一早说了,住你房间里真是为了秘密行事,可不是为了占你便宜。”
“……嗯。”
“但今晚明明是你占我便宜。”
开口想说什么,却不知道怎么说。
陈宴心里清楚地明白,不管说什么其实都是狡辩,那时,她就是情难自禁。
嘴唇翕动,她开口:“那怎么办……”
话音刚落,宋霖举高手臂抓住了她的衣领,把她重重地往下拽,陈宴弯腰面对着宋霖,冷不丁唇上一热。
已经被沾染上体温的水珠,也在此时滑落在唇上,又湿又热,和勾人的甜香混杂在一起。
宋霖松开了手,陈宴却还弯着腰,嘴唇发麻,宋霖靠在她耳边说:“那我要占
回来。”
……
城门刚开,宋霖便骑马出了城,甩着马鞭行了两百里,感觉应该是没人会发现她追上来了,才缓了脚程,慢悠悠行了一段路。
放松了,便想起昨夜来,想起傻了的陈宴,挂着不知是汗珠还是水珠的脸,擦了粉一般地红起来。
她对自己显然不清白。
宋霖得意一笑,又甩鞭向前,不久便遇到岔路,正准备看看地图,听见不远处传来隐约的打骂声。
宋霖连忙策马过去,却见山坳之后,正有一群人正在殴打一个女子,嘴里骂骂咧咧,用的是当地土话,连忙怒斥上前,扬鞭便把那群打人的打了一通,那些人连滚带爬地跑了,宋霖下马扶起那被打的女子,道:“你没事吧,他们为何打你?”
那女子便惊讶抬起头来,用带着点当地口音的官话道:“你不是本地人啊?”
宋霖点头,对方上下打量她:“你是北边来的游侠么?”
宋霖又点头,道:“你还挺聪明的,怎么一个人在这荒郊野外的被打?”
对方一脸麻木地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无所谓,被打死也没事,反正也没别的念想了。”
宋霖突然想到什么,心里暗道没那么巧吧,嘴上却问:“你不会是何冰吧?”
对方惊讶抬头:“你认识我?”
宋霖顿时笑了。
看来她今日运气还不错。
既然对方就是自己找的人,她就干脆亮了身份,道:“我不是游侠,我是朝廷派来的官员,看了你的卷宗,觉得你有冤屈,就想过来问问你一些事情的细节。”
她以为何冰闻言一定会很激动,没想到对方愣了一下,也不见有多高兴,只情绪平平道:“哦,是这样,朝廷还会派人来查那么小的案子么?”
“只是赶了巧看见了呗,所以,你的土地是被强占去的?”
何冰点头,正想说话,却见不远处又有人过来了,何冰道:“定是他们又纠集了人手过来。”
宋霖便把何冰拉上了马,策马跑出了几十里去,待看见一处树林,骑马进去,栓了马,两人坐在树荫处,宋霖问:“他们是陈家的人,怎么那么嚣张。”
何冰闻言奇怪地看着她:
“不是,为什么觉得是陈家人,他们只是犁县的地皮流氓。”
“啊……不是陈家人找你麻烦?”
“不是,是马二,他从我阿娘手里骗走了我家的地,不过其实也无所谓了,本来也就那么一块地,本来也交不起税了。”
宋霖看陈宴的描述,还以为何冰是个很刚强的人,但如今看着,却好像已经完全没了心气。
她忍不住皱眉,问:“你家中是不是最近又出了什么事?”
何冰怔怔发呆,过了一会儿,眼圈才渐渐红了。
“阿娘也走了,我做这些根本没有意义,还是就像他们说的那样,把自己卖了,还能过得好些。”
“……把自己卖了?”
何冰点头,道:“嗯,我准备去城里看看,有没有官宦人家收奴仆,这样一来,至少还能活下去了……最好是陈家,听说陈家对下人很大方。”
宋霖瞠目结舌,但渐渐地,却好像又有点明白了。
……
“阿花,你可知道为何前些年,分明风调雨顺,户籍编册下来,人口却少了么?”
夏日的午后,虽然是在室内,仍免不了又热又燥,叫人什么正事都做不下去。
因为怕贪凉生病,冰鉴里没放多少冰,傅平安和洛琼花便躺在竹编的席子上,边打扇边闲聊。
洛琼花感受着凉风拂面,懒散躺着,随口道:“不知,是为何?”
傅平安道:“那这件事就要从头说起了,开国之时,高祖以战时功劳还有爵位品级分地,为了安抚战后的惶惶人心,旧时世家豪族的土地也仍由他们自己所有,而且优待官吏与侯爵,有爵位和官位者不仅自己免除一切徭役,还可免家中亲人和仆人的徭役,不过荒地众多,只要勤劳肯干,人人都可以拥有土地,于是人人安居乐业,一片祥和,只是祸患在那时就已经埋下了……目前所收税种,你可都知道。”
洛琼花掰着指头:“田税,商税,市税,口赋,算税……”
她说完,惊讶道:“税种可真多,怪不得前阵子有人建议,将税种精简一下,但臣妾记得陛下拒绝了。”
“嗯,因为有些事看着好,实际上却是祸,比方说,你觉得对百姓来说,最好的政策是什么?”
“免税?”
“文帝时便有这样的政策,文帝得了文的谥号,很大一部分原因便是这,他先是免了三年田税,又将田税降至三十税一,如此,拥有大片土地的人反而不需要交太多税了,但是拥有大片土地的人,并非是普通百姓。”
“而是世家豪强。”
洛琼花恍然,又皱眉问:“文帝真不知道此事么?”
“未必不知,只是他在位时,功臣强势,外戚猖狂,他需要世家制衡,自然也只能讨好世家——或许也不能说是讨好,当时看来也算是双赢的局面,就算此时,也未必不能就这样继续下去,可是再十年,再百年呢,到那时养出的世家,便是庞然大物了,到那时,百姓失去土地,觉得还不如去世家为奴为婢,他们便不再是朕的百姓,而是世家的百姓了。”
洛琼花沉默了片刻。
近些日子,也总有人在哭诉,说陛下对于世家大臣太过于冷酷,也有人不明白陛下为何要这样做,世家后裔诗书传家,为官也多一心为国,其实是很好的官员。
但如今一听,却仿佛迟早成为腐蚀国家的虫豸:“所以陛下打压世家,并不是为了权势之争。”
傅平安笑了笑:“那也不然,到最后或许还是为了权势,只是拥有了人和土地才拥有了权势。”
洛琼花看着傅平安,见她眼神清朗,不禁笑道:“陛下总是很诚实。”
“我没什么不能诚实的。”
话音刚落,遮着床榻的屏风之后却传来瓷器落地之声,随后是静月扯着柯月弥的耳朵进来,怒道:“陛下娘娘,她在偷听。”
柯月弥跪倒在地,道:“我什么都没听到,是、是有人叫我来送点心的。”
她惊慌望向静月,见静月眼中闪过得意,顿时就明白了。
是静月叫人把她骗来,好抓住她的错处,把她赶出宫去。
而此时,陛下果然是捏了捏鼻梁,有些不耐道:“她还在宫里啊。”!
第二百一十六章
傅平安最近其实是有点烦的。
天气热是其一。
其一是编试卷的人一直不得要领,换了又换,也没换到合适的。
当然,这件事她也有故意的成分在,如此折腾到现在,眼看时间来不及了,就商量着加入太学的教习,其中也包括了穆停云。
其三就是世家想给她送人。
送地坤,不抛弃不放弃地希望她立昭仪。
这些日子傅平安路上偶遇世家淑女若干,收到画像若干,听到歌声若干。
傅平安大概能理解他们的思路,大概是因为眼看着她对世家磨刀霍霍的心越来越明显了,便想先采取一些怀柔政策。
送自己的孩子入宫为妃,和皇家结成血脉联系,显然就是个经典的办法。
更何况如今皇后月份大了,大家都觉得她应该是有这个需要的。
傅平安全程只假装没领会意思,如此熬到了现在。
此刻看见柯月弥,她不免又想起了这些事,这段时间倒是没有人提柯月弥了,只有范谊提过一次,傅平安不理会,他就没再说,大约是因为前线传来的军报都是捷报,大魏看起来是压着鬼戎在打。
话虽如此,傅平安也就只说了这么一句,因为毕竟是洛琼花想将对方留在宫里,而洛琼花看了眼,不动声色道:“她应该是无意的,你们就都先出去吧。”
静月不服:“她肯定是在偷听啊娘娘,她本来就是外族人,还非要呆在宫中……”
话音未落,洛琼花道:“静月,孤的话对你是完全不起作用了是么?”
静月闻言吓了一跳,这才和柯月弥一起退下了。
傅平安歪头看着洛琼花:“要我帮忙么?”
洛琼花摇头:“臣妾自会处理的。”
这么说着的时候,眼神平静,像是一潭波澜不惊的泉水。
……
柯月弥在房间里躲了一夜,见陛下和娘娘都没有传唤,才算松了口气,从枕头底下拿出《论语》,准备趁早上没事看一会儿。
刚看了半页,便有人气势汹汹推门进来,道:“我东西丢了,是不是你偷了?”
柯月弥抬头,认出对方是名叫碧落
的宫女,和静月关系很好。
柯月弥心里一慌,但昨日她也仔细检查的房间,可以确定房间里没有多什么东西,便保持镇定道:“我没有偷。”
“那我要搜搜。”
柯月弥心慌道:“搜出来了也是你们污蔑我。”
碧落一脸荒谬地看着她:“你是已经开始为自己偷了东西狡辩了么?”
柯月弥道:“明明是你们一直如此,昨日也故意哄我过去,还有先前将恭桶放在我房间门口,分明就是想逼我出宫吧。”
静月这时从门外进来,冷冷道:“什么叫故意哄你过去,会做这件事的只有你吧,要不要说说,当时你怎么哄静屛给娘娘去报假消息的?”
柯月弥嗫嚅道:“那不是我……”
提及此事,还是有些心虚,毕竟听说那件事之后,静屛就被赶出宫去,想到当初最开始在宫中接待自己的就是对方,柯月弥心里也并不那么好受。
先前忍下了那些欺负,其实也有这方面的原因。
正这么想着,突然有小宫人高声道:“在这,碧落姐姐,你的戒指在这呢。”
柯月弥回头,看见对方竟然打开柜子扯开了冬被,从被套里拿出了一个翡翠戒指出来。
柯月弥气得绝倒:“在那、那种地方……若不是你们放的,你们能一下子就找到?”
静月道:“那正说明你藏的严实,果然是偏僻地方来的,竟然还偷东西,按宫规,要把你赶出宫去。”
柯月弥忙道:“我要见娘娘。”
“你偷窃财物,不用见娘娘,直接去见掖庭总管去吧。”
“就是就是,咱们可不想和贼生活在一处。”
周围宫人皆是喜笑颜开,却有一个声音淡淡道:“把她赶走了,那么开心么?”
“那是,省得她在这碍娘娘的……”
这话说了一半,没说下去,宫人们发现了,前面说话的这个人,就是皇后娘娘。
顷刻间呼啦啦跪了一地,静月跪得直,装作若无其事:“娘娘怎么来了这。”
洛琼花直直看着柯月弥:“你为什么住在这?你不是应该住偏殿么?”
如今她所住的地方,却是宫人聚集的后院。
柯月弥道:“偏殿闹白蚁,横梁断了……静月姑娘就要我搬到这来了……”
“那为什么不告诉孤。”
“只是小事,便想着不要麻烦娘娘了。”
柯月弥的声音越来越低,这是因为心虚,也是因为害怕。
那么长的时间里,她都忍受着静月他们的欺负,就是担心事情闹大了,她会被赶出去。
她低着头,听见皇后长长叹了口气,似乎带着点失望,又好像有些怅然。
“静月,横梁真的断了么?”
“是……是被虫蛀了。”
“孤问的是,断了么?若是断了,那么大的事,孤为何不知道?”
静月伏在地上,声音终于发颤:“没断,还没断,只是奴婢担心,担心断了。”
洛琼花又缓步拾起地上的戒指,轻声问:“这戒指,真是她偷的?你可想好了,陷害同僚,自然是错,但若是欺骗孤,便是大罪了。”
碧落面无血色,嘴唇颤抖,却不敢说话,不住地望向静月。
静月膝行上前,道:“娘娘,是奴婢叫碧落做的,这事全该由奴婢负责。”
洛琼花淡淡道:“你还挺讲义气,不让别人替你担责……还是觉得,孤宠爱你,就不会处罚你?”
话语到最后,声调不见高,却已经是一片冰冷,令周围宫人都瑟瑟发抖垂下头去。
静月伏地,亦是带着哭腔:“全是奴婢失了神智,就想着、就想着……”
洛琼花又叹了口气。
其实前段时间,她已经察觉出端倪,于是遣人来调查了一番,知道了这半年来,静月原来一直在欺负柯月弥的事。
但洛琼花知道,这件事静月并不是为了自己,实际上,应该是为了她。
柯月弥进宫便是为了“勾引”陛下成为昭仪,这样一个人,大概在所有人的眼中,一心想要留在宫中,都是别有用心的吧。
说到底,还是自己想简单了。
她摆了摆手,微闭上眼睛:“静月暂停所有职务,带去掖庭重新教导。”
心中自然不忍,特别是听着静月的哭声。
恍惚之间想起自己初进宫,在一片死气沉沉之中,只有静月像只小鸟一般
突然闯进来,叽叽喳喳给她带来了第一片生机。
所以闭着眼睛,直到哭声远去了,才睁开眼睛,看着柯月弥道:“圣女,你还是出宫吧,你的宅子都已经打理好了,在外生活,未必就比宫内差呢。”
柯月弥瞪大眼睛:“娘娘,我……”
洛琼花上前向她伸出手,柯月弥怔怔被拉了起来,然后感觉到温暖而干燥的手理了理她的头发。
明明是盛夏,但是皇后身上没有汗味,只有好闻的香气。
对方温声道:“如果你想要过另外一种生活,在宫外也可以,内官考试同样面向宫外,你还是能考的,甚至,可以再去看看想不想做别的事。”
“娘娘怎么知道……”我想考内官。
后半句话没说出来。
因为看着娘娘的眼神,柯月弥意识到,对方什么都知道。
或许比她自己都知道的多。
所以才会温柔地告诉她:“世界很大,你该再去看看。”
……
洛琼花走出后院之时,面上仍难免|流露出哀伤。
这时抬起头来,却看见本应该去上朝了的傅平安,正站在不远处的树荫下看着她。
洛琼花一怔,随后心头微热,涌现出涓涓暖流。
她笑道:“怎么,陛下不放心我?”
傅平安上前扶住她,抬手揉了揉鼻子:“不是……好吧,是有一点,我自是相信你能处理好,只是有些担心,你会难过。”
洛琼花垂眸道:“臣妾是难过,难过于自己为何放纵她至此。”
傅平安捏了捏她略有些水肿的手指:“她年纪不小了,这些事该自己把握,倒是你,不要为此太过劳心。”
“现在想来,陛下当初管教臣妾,也确实是为了臣妾……”
“咳咳咳咳咳,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洛琼花瞥她:“那陛下担心的是我,还是肚子里的孩子呢。”
傅平安立刻道:“是你。”
洛琼花微笑:“好,等常乐出生,臣妾会告诉她这件事的。”
傅平安:“欸?别、别吧……”
洛琼花偷笑着往前走:“好啦陛下,快去上朝吧,今日大臣们可等
了太久了。”
寥寥几句对话,似乎也纾解了心中隐约的悲伤,那悲伤便像是清晨的水珠一般蒸发在了夏日的阳光之中,被一阵阵嘈杂的蝉鸣覆盖了。
回过神来,便觉得这个夏天漫长而平静。
仿佛转眼之间,秋风吹落了树梢的叶子,扇子被收了起来,凉席换作了软垫,景和宫中,洛琼花就靠在软垫上,一边翻着手上刚出出来的样卷,一边听见任丹竹说:“若无意外,生产之日便在十日之内了。”
听见这话,莫名有些不舍,但又松了口气。
洛琼花将手轻轻按在肚子上,仿佛能感受到孩子的心跳。
与她朝夕相处数月的孩子,马上就要诞生在这个世上了么?
想到这,不禁有些不真实之感。
她抬头,透过花窗,看见傅平安站在院子里,正和王霁说话,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便转过头来,冲她笑了笑。
但这笑容实际上转瞬即逝,面对王霁时,笑容变作了冷冽的淡漠,同时伴随着冰冷的嘲弄:“所以,他们的意思是,朕不纳昭仪,他们罢官?”
“是,眼看着秋试第一场要开始,突然纷纷上了辞官的疏奏,想来……不是无意。”
“岂止不是无意,恐怕是用意匪浅吧。”!
第二百一十七章
诚然这世上想做官的人多的是,但真换一批人,却也不是那么简单的。
文官团体所拥有的最大的武器,便是“礼仪道德”,推行礼在制约群臣的同时,也在制约皇权,群臣请辞,天子不管不顾,毫无疑问在代表着天子的失德。
也就是说,如果她真让那么多官员不想再做她的臣属,无疑代表着她已经成为了一个昏君。
当然,傅平安可以不在意这一点。
现在她已经知道,不管是暴君还是昏君的头衔,都只不过是世人的评说罢了,并不能真的代表什么。
或许就是发现了这一点,他们才选在了这个时间,皇后将要分娩,秋粮将要到来,秋试即将举行,可以说是在最忙碌的时候,他们罢工不干,显然是算准了她不可能真的同意他们的辞官。
这是阳谋,所以他们才敢。
王霁感觉到了陛下的怒火,于是不敢抬头,只好低头看着地面,又道:“还有,范太傅此时就等在宣室殿外。”
“他也请辞?”
“那不是,好像是告罪,他说之前有人找过他,他竟然没有察觉到这些人的想法,是他失察了。”
“呵。”傅平安冷笑了一下。
实际上到底是失察还是故意拖了时间呢,谁都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原因。
“不去见了,让他走吧,没什么可解释的。”
王霁略有些惊讶。
她本以为陛下一定会见范谊,因为此时会需要范谊这样的儒学大家帮忙,想来,范谊会特意求见,或许也是这么想的。
没想到陛下连见都不见。
“那罢官之事……”
“他们既然不想做了,就任由他们去,这世上想做官的读书人,多的是。”
王霁愕然抬起头来,她疑心陛下想简单了:“陛下,如今府台中堆积的各类事项,已经做不完了。”
傅平安道:“秋试的事你就全权交给云平郡主,她会想办法的,其余事情,把司丞相和祝澄叫来,只是少了一半人而已,再提一半人就可以了,对了,去监察院找一个名叫岳红石的人,带她过来见朕。”
王霁道:“那届时若有传言……该怎么办呢?”
自然是陛下失道的传言。
傅平安道:“传言这种东西,自然是看大家信哪一种了。”
……
不知不觉之中,柯月弥习惯了宫外的生活。
每个月有二十天,她去太学上课。
最开始她以为作为地坤她一定会受到嘲弄,结果没有,太学有一个地坤班,里面有约莫十几人,都对她很好。
而府中早就已经准备好了奴仆等,管家很细心,在第一天就给她看了账册,教会了她如何看账本。
皇后娘娘说的没错,外面有更大的世界。
若说唯一叫她烦不甚烦的一件事,就是柯蓝鸢了。
他们两的宅院就分在隔壁,算是邻居,更方便了柯蓝鸢每过一段时间就要来问她要钱,要的也不多,多是些酒楼瓦舍的花销,话虽如此,也够她厌烦,不仅如此,对方每次过来也没好话,总要说一些类似于“你真没用”“都住进皇宫了魏天子也不喜欢你”这样的话,听多了,柯月弥更不想见她。
但冷不丁回过神,发现柯蓝鸢居然有个把月没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柯月弥还是产生了一些疑惑。
对方突然有钱了不成?
想到这,莫名心生忧虑,这天从太学回来,路过柯蓝鸢的宅子,柯月弥驻足停留了一会儿,见门口竟然连门房都不在,好奇地进去了。
刚走到门口,便听见有人说话,用得还是胡语,说的是——
“放心,绝对活不下来。”
柯月弥呼吸一窒,直觉心脏骤停,连忙又往后退了出去。
回到门口,正慌不择路要跑,却又想到什么,停下脚步。
思索间,柯蓝鸢出来了,看见她皱眉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柯月弥道:“刚来,你是怎么回事,今日没去太学么。”
“干嘛去啊,我又不是小孩子。”柯蓝鸢摆手。
柯月弥看见对方腰上多了一块水色颇佳的玉佩,脚上的鞋似乎也是新换的。
柯月弥试探着道:“只是想着,这两个月怎么没来问我借钱了。”
柯蓝鸢顿时恼羞成怒:“我自然也有来钱的门路,真以为没你不行了?”
“行行行,就是
问问呗,你也不必为了一点点钱就不好意思,我有自然会给你,毕竟,咱们才是同族。”
柯蓝鸢闻言微怔,似乎也被说服了,微笑了笑,从怀中拿出一个金镯子,递给了柯月弥:“之前问你借了不少钱,这个给你,算利息。”
柯月弥伸手接过,指尖微颤。
“怎么了,冷?”
“嗯,不觉得有些降温了么。”
柯蓝鸢笑了笑:“你还想进宫做那魏天子的昭仪么?”
“嗯?”
“再等等,未必没有机会。”
柯月弥仿佛是没当回事一般地随意笑了笑,心中却一阵阵发冷。
这是什么意思?
直到深夜,她仍辗转反侧难以入眠,脑海中不断回放着那听到的陌生胡人所说的话——放心,绝对活不下来。
谁活不下来?
柯蓝鸢又为何说,她会有进宫的机会?
再联想近日魏京的风波——
临近秋试,朝臣却罢官,有人说这是因为陛下刚愎自用,却也有人说,这是大臣以势压人。
柯月弥其实不想管这些事的,但身在太学,这些事还是传入了她的耳朵。
今日她还听说,秋试的事已经完全交给了太学处理,明面上的负责人是博士祭酒,实际上是云平郡主,还有就是,前几届毕业的几位学生,在私底下号召——
有那么多人罢官,正是他们能任职的机会,就算没有正式官职,也可以去公廨里投名试试,说不定就会被用上了。
这言论一出,便是很多低等世家的子弟都是蠢蠢欲动,今日太学实际上都没什么人在上课,都去找门路去了。
她如今看了一些书,也渐渐能看出一些门道来,显然,陛下和一些官员在打擂台,眼下看,两方都不想认输。
除非出了什么能决定一切的事。
比如说呢?
这事实在有些超出柯月弥的思考范围了,但是她本能地觉得不对劲。
她忍不住从床榻上坐起,回想起自己过去这二十年不到的日子。
实际上,到魏京的这一年,反而好像开始知道做一个人是什么样的了。
从前在王庭,比起人,更像
是迟早要上供给上天的牲畜。
决定一个人是什么人的,到底是什么的,是出身么?如果出身并不令人满意,她难道不可以自己选择自己想过的生活么?
柯月弥深吸了一口气,披上衣服小跑着来到了管家的房间,敲响了管家的房门。
管家打开门,有些惊讶地看着她:“柯姑娘,出什么事了。”
柯月弥道:“我能见娘娘一面么?我知道,您肯定有和宫中联系的方法吧。”
若说这管家真的只是单纯的管家,便是柯月弥也是不会信的。
管家果然也没否认,只犹豫道:“娘娘?这……娘娘生产在即,不太方便。”
“那陛下……”
想到魏天子,柯月弥还是略有点退缩。
魏天子很美,但也很吓人。
但她还是鼓足了勇气,道:“那见陛下可以么?”
“陛下繁忙,未必有空见你,但我可以写个帖子递上去。”
柯月弥道:“定要见我,我有很重要的事要说。”
管家看着她沉默了片刻,突然道:“若是很重要的事,怕是不适合堂而皇之地去觐见吧。”
“啊?”柯月弥怔了一下,半晌点头,“是,确实。”
“那姑娘只管睡下吧,明日醒来,便可以见到陛下了。”
“……可我睡不着。”
“去睡吧。”
对方神情认真,柯月弥只好回了房间又躺下,她以为自己会睡不着,没想到没过多久便昏昏入睡,再次醒来,她看见眼前是一片贝母镶的窗户,每一片贝母都完整而巨大,被磨成薄薄的光滑的一片,阳光照在上面,如梦幻影。
这样奢侈的装饰,只有魏国的皇宫中有。
果然,她听见魏天子的声音:“你可以说你想说的话了。”
她抬头,看见这声音从一片高大的红木屏风之后传出,所以她只能听见魏天子的声音,看不见她的样子。
说实话,这让她稍微没那么怕了一点。
虽然过来之前说了那样的话,但实际上眼下再想起来,柯月弥又有些不确定了。
那真的是很重要的话么,会不会只是误会了呢?
但是无论
如何,她还是开口道:“是这样的,昨日我去柯蓝鸢府上,竟然见她府上一个下人都没有,却听见一个胡人和她对话,说——放心,绝对活不下来。”
“然后,然后柯蓝鸢对我说,我还有进宫的机会,我自是不想进宫的——我是说,进宫做昭仪的想法是没有的,但我觉得她的话好像是这个意思。”
“好,我说完了。”
柯月弥屏息凝神,等着魏天子的回应。
然后她等来淡淡的一句:“哦,朕知道了。”
就这?
柯月弥略有些惊慌,尴尬道:“或许是我多想了。”
屏风之后,却不止傅平安一个人,洛琼花依偎在傅平安身上,因为柯月弥这句话,扭头瞥了眼傅平安脸上的神情。
傅平安的脸上阴云密布,是已许久没见到的一种无情的冷酷。
或许是察觉到了洛琼花的神情,傅平安脸上的阴云稍稍褪去,语气平静道:“你回去吧,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之前怎么生活,之后也怎么生活。”
洛琼花轻轻握住傅平安的手。
待柯月弥被带出去了,傅平安道:“挺有趣的,柯蓝鸢看着只是个纨绔废物,却没想到,只是某种让人掉以轻心的假象而已。”
“臣妾没看出她有这样的心机。”
“嗯,也许是有人教她的。”
这么说完,傅平安吐出一口气来,道:“不应该让你听到这些,毕竟你本就不太舒服了。”
洛琼花摇了摇头:“若什么都不知道,才让人心慌。”
这么说完,她沉默下去。
柯蓝鸢找了胡人刺客,想要刺杀谁呢?
不可能是傅平安,因为她知道自己做不到。
那么,就只能是……
洛琼花看着自己微肿的脚踝,苦笑道:“像我这般,到时确实不好跑。”
傅平安伸出手将她拥在怀中,冷冷道:“他们做不到的,而且,他们要为有这个想法付出代价。”!
第二百一十八章
连科拓用脸盆里的水当镜子,照了照脸上的易容,确定没问题后,假装洗了把脸,走出了房间。
外面是一个不大的院子,但地上铺得是光滑的青石板,窗户用得是细密但薄透的轻纱,光是看着无内外的陈设,便知道此处是个富贵之地。
实际上,这里是魏国的皇宫,而他此时易容成了要为皇后接生的产工。
无论如何,这天下的地坤要生产的时候,都需要一个经验老道的产工,普通的医工一般是天乾,对于这种事情是不太了解的。
皇后待产在即,产工自是一早就住进了宫里,且在进宫之时,做好了全面的检查,所以对连科拓来说,最困难的环节是进宫把产工替换掉的这个环节,然后就是,皇后娘娘的生产日最好能快一些,因为若不快一些,床底下简单处理的尸体可能会发臭,也很容易被发现。
幸好他运气不错,提前知道的侍卫换班时间让他成功潜入了皇宫,而杀完真正的产工的次日,便有人来通知,皇后娘娘见后,应该是快生了。
连科拓的任务是让皇后死在产床上。
这并不算太难,毕竟生孩子这种事,本来就是闯鬼门关,死在产床上并不算太稀奇,对要生产的地坤来说,一个小小的差错都有可能丢掉他们的性命,更何况是蓄意的谋杀呢?
连科拓跟随宫人,很快就来到了皇后居住的宫中。
这里里里外外都已经围满了人,有侍卫,有宫人,最后连科拓在寝宫的门口看见了大魏的天子。
他不禁一怔,他第一次见到大魏的天子,没想到对方是这样的美人。
虽只穿着素色的单衣,但人群之中,你只会一眼看见她,见她身姿挺拔如玉树琼枝,微微蹙眉似愁非愁,神情乍看是淡漠而疏离的,但严重却有隐约的担忧。
若不是因为腰上的腰带确实是天子的规格,身边围着的宫人也明显对她毕恭毕敬,连科拓会觉得她是宫中的妃子。
他不禁挑了挑眉,心想不知皇后长得如何,若是更美,那也称得上是红颜薄命。
这般想着,他已经走到魏天子面前,魏天子道:“都检查过了么,洗了手么,衣服都换过了么。”
站在她前面的
是宫中太医,也不知魏天子怎么想的,竟然还要太医进产室,想来外界传言说两人感情甚笃,应该是真的。
旁边宫人道:“都检查过了。”
连科拓提着手上的药箱,微笑以对。
宫人们的检查很详尽,甚至将他药箱中的每一味药都尝了一遍用了一遍,但这药对普通人来说,本就不会有什么作用,可若是让正在大出血的生产之人用了,便会是另外一种效果了。
生产者必定会因大出血不治而亡。
魏天子面带关心:“好,进去吧,一切都要小心。”
众人领命点头。
当踏进寝宫门的那一刻,连科拓觉得自己的刺杀已经可以说是成功。
他施施然走进,看见锦帐重重,那高大的床榻之上,却并没有人。
心头一跳,身后的宫门已经被重重关上,周围顿时一片嘈杂,跟进来的几位年轻宫人显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为首的太医却道:“安静。”
对方转过身,冷冷看着他们:“全都跪在地上。”
……
“是产工,他易了容,当时就想自杀,被臣拦下了。”
祝澄前来回报。
之前虽有了会有人刺杀这个消息,但因为不知道具体会是谁前来刺杀,傅平安便只好设了这场提前生产的局,然后将从头到尾参与的人全部抓了起来,一一审问。
出于谨慎,她连新晋的侍卫统领都没有相信,而是叫来了祝澄。
幸好,这个人还是被抓到了。
但只有一个人么?越是在意,越是谁都不相信起来。
傅平安望向身边的任丹竹,微笑道:“你不会被收买,对吧。”
任丹竹看着这笑容,只觉得浑身发寒,忙抬手起誓:“臣绝无二心,上天可证,更何况臣一手医术也是陛下赠书所赐,陛下对臣而言,如亲师一般。”
“对,所以朕也只信任你。”
她这么说完,身边洛琼花擦了擦额上的汗:“别吓任太医,陛下,臣妾好像真的要生了。”
傅平安紧张起来:“快,来人,扶娘娘躺下。”
她转头望向祝澄:“严刑拷问之类的朕就不多说了,不能让他那
么简单的死了,问出幕后主使是谁……其实不用问也无所谓了,把柯蓝鸢抓了,陈文仪一家都盯紧了吧,若有异动,便全部抓捕……”
这么说着的同时,眼睛不住往屋内描,额上也沁出细汗来,于是干脆道:“应该没其他吩咐了,其他你见机行事,实在不行,用对讲机联络。”
祝澄连忙应下,匆匆退出去了。
而傅平安也立刻往产房走,琴荷见状连忙拦下,道:“陛下,这产房你怎么可以随便进呢?”
实际上,进了这屋子已经很不合规矩。
傅平安直接绕过她走了进去:“为何不能进,朕偏要亲自看着……”
说到这还中气十足,但接触到洛琼花的目光,又有些心虚,接了句:“可、可以吧?”
洛琼花只觉得肚子一阵疼痛,却又忍不住想笑。
便略带嗔怪道:“臣妾此时很丑。”
傅平安走过去坐在床边,小心翼翼捏紧了洛琼花的手:“不丑,别这样说。”
她靠在洛琼花耳边,低声道:“听说有的世界,凡是女子就能生子,若我能给你分担便好了……”
洛琼花怕卸了气,没说话,只轻轻“嗯”了一声。
傅平安靠过去,用脸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背。
洛琼花闻到熟悉的白芷香气,但和从前似乎有些微妙的不同。
不再那么苦了,带着清冽的香。
这香舒缓了身上的不适,令她没那么疼痛了,迷迷糊糊地,甚至好像做起梦来。
梦见小时候在后院挖了个土坑埋蛐蛐的尸体,母亲皱眉看着她,她抬头道:“种下了之后,来年会长出新的么?”
母亲一脸无语,却勉为其难点了点头:“会的。”
她于是欢欣雀跃地跳了起来。
后来她知道了,只有花草才能种下之后来年长出新的,便在心里想,以后若有了孩子,一定不会用这样的瞎话骗他。
一定不会。
清冽的白芷的香气萦绕在鼻翼。
温暖而干燥的手紧紧握着她的手指。
她忍不住脱口而出:“阿娘……”
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说:“明日、不,晚上便能见到。”
她睁开眼睛,看见熟悉的面孔,玉石般莹润的脸,鼻尖不知是泪还是汗的水珠。
洛琼花轻声喟叹:“平安……”
“我在。”
“不是很疼。”
“真的么?”
“嗯。”
可能是因为你在我身边。
这句话没有说出口,她听见一个声音狂喜道:“出来了,生出来了,是女孩儿。”
简单的摸骨之后,任丹竹又道:“是一位女公主。”
这是说,是地坤。
……
洛琼花沉沉睡去了。
傅平安却没走,替她轻柔地擦着身上的汗水,待擦净了脸,又转头望向身边刚出生的常乐。
常乐小小的红红的一团,紧闭着眼睛,看起来连五官都不分明,若说唯一的优点,便是头发如檀木般漆黑而浓密。
傅平安歪头看了一会儿,心里还是觉得不太好看,但身边的人却把她夸得天上有地上无,说这是他们见过最可爱的婴儿。
但虽说她觉得不好看,但心里还是莫名有种想要炫耀的冲动,不仅是炫耀给身边的人,还想炫耀给直播间的观众。
只是如今洛琼花没醒,她决定等洛琼花醒了,问一问她的意见。
更何况,也有别的事要处理。
生产持续的时间不久,但此时仍是天色将黑之时,祝澄终于回来复命,在帐外刚开口说了句“回陛下”,傅平安道:“轻点儿。”
祝澄连忙压低声音,用气声道:“柯蓝鸢招了,说是陈家人和她在联络,臣已经将陈家围住,也将陈文仪一家关到了廷尉狱之中。”
傅平安微微皱眉:“用的什么罪名呢?”
“臣没说,只说……有罪待调查。”
傅平安点头:“你做得对。”
她的眼神中又开始燃烧起冰冷的火焰,这不仅是出于陈家敢如此丧心病狂的愤怒,而在于就算在此时此刻,她也要再谨慎思考一下,要如何处理陈家。
还没有到可以鱼死网破的时候。
“有审讯过么,这件事……他们是如何狡辩的?”
祝澄道:“简单审讯之后,陈文仪好像对此事全然不知,但是她的孙子陈湖神色闪躲,可能是知道内情。”
傅平安冷笑了一下:“朕还以为陈文仪疯了。”
刺杀皇后,听起来简直像是叛臣贼子最后的挣扎。
实际上,陈文仪实在不至于做到这种程度。
陈湖……
“朕记得,陈湖早年与皇后认识……”
说完这话,傅平安低头看了眼洛琼花,见洛琼花仍熟睡着,便道:“继续审审,若陈湖直接认罪,就把这件事告诉陈文仪吧。”
“宫中诸人暂时都不得出宫,皇后生产的消息不急着放出去,还有,把丞相太常令和尚书令叫来。”
接下来,傅平安吩咐太常令撰写庆贺皇后产子的贺文,让丞相总结了一下近来的工作重点,让王霁描述了一下近期遇到的工作困难,处理好一切,常乐开始大哭,洛琼花于是也醒了。
洛琼花揉着头醒来,一边伸手去抱常乐,一边道:“陛下,能不能不要在我身边办公,总感觉今天一下午睡得不太安生,断断续续地做梦,总梦见有人在断案。”
傅平安:“……抱歉。”!
第二百一十九章
傅平安拿着折子,一时不知道该近该退,见常乐仍哭,便道:“是不是饿了,我把奶娘叫进来。”
洛琼花摆了摆手,将常乐抱在怀中,笑道:“没事,我可以自己喂。”
抬头,见傅平安看着她,嗔怪道:“但你不准看。”
傅平安背过身坐在床尾,洛琼花亲喂了一下,见常乐不喝,但哭声渐止,在她怀中懵懂看着她,漆黑的双眸如熟透的葡萄,忍不住亲了一下,抬头见傅平安还在,便道:“陛下可以出去办公。”
傅平安“嗯”了一声站起来,但走到拐角,又停下脚步,按住胸口。
不知为什么,心跳得厉害,仍是不住地后怕。
她理所当然地认为世家等人也不至于如此丧心病狂破釜沉舟,所以这次若不是柯月弥及时报信,可能真的察觉不到对方的毒计。
再加上生子本就是在鬼门关走一遭,甚至有可能最坏的情况发生了,她都没想到会是旁人做的。
洛琼花发现傅平安停下了脚步,也若有所悟,开口道:“陛下怎么了?”
“只是有些害怕……”
“莫不是生产时的样子吓到您了?”
“那自然不是。”傅平安转过身来,脱口愤愤而出,“是那些丧心病狂的乱臣贼子,以前朝为障眼法吸引朕的注意,实际上却使此毒计,朕定当要将他们碎尸万段。”
话一出口,才知道心中的愤怒已到了什么程度。
声音太大,甚至令常乐被吓了一跳,又哼哼唧唧起来。
洛琼花道:“你瞧瞧你做了什么,快过来,这次要换你哄她。”
傅平安忙过去了,蹲在一旁先是伸手,但一触碰到常乐的胳膊,又不自觉往后一缩。
“怎么?”
“好、好小。”小得仿佛一掌就能捏住似的。
洛琼花笑道:“因为刚出生嘛,对了,给大家看过常乐了么。”
傅平安自然理解这话是什么意思,摇了摇头:“今日从早忙到晚,还没来得及开直播,而且你没醒,我想问问你的意见。”
洛琼花理了理头发:“确实,我这个样子,也不想叫那么多人看见,头发也没梳,脸上也没上妆。
”
“但还是很好看。”
洛琼花忍着笑瞥她一眼:“你可以抱出去直播。”
傅平安摇头:“算了,今晚我想在你身边。”
总觉得还是后怕,视线只错开一秒,都叫她觉得心里发紧。
她坐在床沿,轻轻抱起常乐,婴儿的躯体柔软到像是没有骨头,傅平安有些笨拙地轻轻地晃着,感觉到洛琼花轻轻握住她的手臂。
“别担心,坏人都已经被抓了。”声音轻柔温和。
傅平安一阵恍惚。
这话到底是在对她说,还是对常乐说呢?
四目相接,漆黑的双眸映着摇晃的灯火,像是夜晚的海面上出现的灯塔。
傅平安想,这几年或许她做得还算不差,所有真实或虚假的情绪,最后都能被她的理智转化到最合适的程度,但其实她一直等着有一个人,向她说这样一句话。
别担心,坏人都已经被抓了。
……
这晚到了深夜,英国公夫人常敏秘密进入宫中,有了常敏的照料,傅平安总算放下心来,也开了一会儿直播。
常乐的第一次出场令直播间火爆异常,以至于傅平安不得不令找了个时间单独谢礼物,最令傅平安感到惊讶的是,平安宝宝真可爱又出现了。
对方的出现很快引起直播间老观众的注意,而对方惊讶地表示——【天呐平安,你都有宝宝了,带宝宝可不容易,我刚送我女儿去上幼儿园,前几年真是兵荒马乱】
原来她也有了孩子。
对方立刻分享了众多育儿知识,诸如孩子不能总是抱,何时能添加辅食之类的,傅平安一一记下,然后交代奶娘记住。
分享给直播间之后的第二天,傅平安终于在早朝上宣布了这件事。
她有了一位女公主。
她以为自己和孩子还不太熟悉,但宣布出这个消息的时候,脸上却忍不住出现了微笑。
但这微笑转瞬即逝,听着眼下的诸多麻烦事,傅平安的脸上又密布阴云。
早朝的最后,终于有人提到陈文仪,有大臣上奏请示陈文仪所犯何罪,要如何处置。
傅平安沉默不语,只是三日之后,就在秋试的前一日,表示要在
城郊进行一场军队演戏。
用得就是英国公带来的三万精兵。
……
陈文仪很难确定自己被关了多久。
地牢不见天日,很难辨明时间,只是在不进行审讯时,她会在心中默数时间,如此确定大概已经过去了四五日。
她依稀听见陈湖受了刑,但她并没有受刑,这让她心中稍宽慰了一些,觉得事情或许可以迎来转机。
为何会被抓呢?
她所做的事绝不至于,她隐约担心是陈湖犯了大错,但若只舍个孙子,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
只要能见一面陛下,她一定说服对方。
只是陛下竟一直没有宣见她,令她多少有些不安,于是带到这日被带出地牢之时。她反而松了口气。
“是去见陛下么?”
侍卫冷冷看了她一眼,没有回答她,只将她的嘴巴堵住,然后用麻布袋盖住了她的头。
麻布袋带着一股馊腥味,她可以确定她这辈子都没有受过这样的苦。
她艰难地呼吸,感觉到自己被拉上了一辆车,和一群人绑在一起,有一个人呜咽的声音听起来像是陈湖,但她不确定。
车开始前进,她听到马蹄声,几个转弯之后,她察觉到这前进的方向不像是进宫,不过因为屁股底下连稻草都没垫,实在把她颠得七晕八素,她很快也搞不清楚方向了,只是回过神来,发现马车停了,她被带了下来,盖在头上的麻布袋也被摘了下来。
阳光刺眼,一时眼前一片发白,她眯着眼睛适应,闻到一些奇怪的味道。
像是烟花燃尽之后留下的那个味道。
她终于适应了阳光,发现被绑在身边的果然是陈湖,另有几个不认识的,大概也是地牢的罪犯。
心中不禁一沉。
她不是去见陛下。
难道说,陛下连听她说一句话都不愿意,想把她直接杀了么?
可这般做,难道不怕朝野动荡?世家可本就心怀不安了。
正这么想着,她听到整齐划一的声音排山倒海而来——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透过木栅栏的缝隙,她终于发现自己身处军营,并且是在一个高
台之上。
不远处出现了身穿甲胄的天子的声音,正在和她身边的英国公交谈,只是距离太远,听不到声音。
而傅平安对洛襄说得是:“丹学的几位博士研究出来的攻城利器,只不过不经过训练的人若拿了,很容易反而伤到自己,如今训练了几个月,已见了成效,好叫岳父看看。”
洛襄听到前面还很好奇,听到后面就有点尴尬了,但很快又支棱起来,心想,有什么好尴尬的,我本来就是岳父。
他现在还有外孙女呢!
他挺直脊背,道:“好,且叫臣看看。”
傅平安道:“总共研制出了几种,今日所展示的主要是火炮,火|枪,和地雷。”
这么说着,她转过身面对军队,低声对身边将领说了句话,将领领命退下,挥动令旗。
本来聚集于中央的数只军队,便像海潮一般退散到了边缘。
洛襄道:“陛下练兵有道啊,臣还记得数月之前,这支军队还没能如此整齐划一。”
“本就是精兵良将,只是锦上添花而已。”
话音刚落,前方传来——
“火|枪手出列!集体列队!”
远处立起一个个靶子,而有数十人横列一排,举起漆黑的金属枪筒。
“三、二、一——射击!”
一片火舌之后,远处的靶子全数倒下。
原本有些嘈杂的环境顿时安静下来,所有原本在窃窃私语的人都不说话了。
“换队!”
“三、二、一——射击!”
又是一片土崩地裂。
洛襄终于愕然开口:“这是……”
“火|枪。”
“如此大的威力?”
傅平安道:“威力一般,只是轻便一些。”
洛襄扭头看她,没说话。
陛下说威力一般,肯定不会是无的放矢。
火|枪射了四轮,已经叫人侧目,将领又传——
“火炮营出列!”
这次花了一些时间,众人也听见车轮沉重地碾过地面的声音。
“这火炮颇重。”
“是,所以研发不易啊。”
“检查炮筒!”
“装填炮弹!”
“点火!”
洛襄伸着脖子看着:“这个步骤有点像是那个……点烟花。”
傅平安笑了:“是。”
“琼花可喜欢看烟花了。”
“是,待到常乐满月,还可以放一场……”
话音刚落,只听得地动山摇,炮弹直射远处土坡,那被夯实了的土坡,在一阵浓烟中像是脆弱的瓷器一般碎裂了。
连地面都因为这一场爆炸而震动起来,洛襄只感觉到耳中嗡鸣一片,大脑一片空白。
回过神来,手心全是冷汗。
“岳父觉得,这样的火器能否在实战中立功?”
洛襄深吸了一口气。
空气中满是硝烟的味道。
“可以。”他点头,“必然是利器。”
傅平安淡淡道:“那就好,有些战事拖得太久,朕都有些不耐烦了。”
三轮火炮之后,远处土坡和石堡几乎都被夷为平地,而士兵则过来清理战场,同时在远方空地埋下了什么东西。
“地雷的展示就有些麻烦了,不过也有办法……”
这么说完,傅平安对身边的祝澄使了个颜色,祝澄便后退离开,走向一边。
陈文仪已经被火|枪和火炮吓到了,她虽不知这是什么,却能明确感知到这东西的威力,想必传说中的天雷劫,可能就是如此吧。
身边陈湖更是不堪,已经被吓尿了裤子,虽蒙着嘴亦是漏出哭声,以至于哭久了,那蒙嘴的布条松了,他哭出声来,喃喃道:“不敢了,我不敢了。”
陈文仪很想问问他到底做了什么,就在这时,看见祝澄走了过来。
却没有早上的乐观了,心里反而咯噔一声。
果然,祝澄没带他们去见陛下,而是将他们捆在一块,往台下带。
陈湖道:“莫不是要拿我们做靶子……”
陈文仪瞪她一眼,陈湖瑟缩,不敢说话,很快他们都被带到了那片不知被埋了什么的空地上。
台上有人介绍:“这地雷埋于地下,若无外力,便一点都看不出来,但只要有外力那么轻轻一踩……”
说到这,有士兵
往那扔了一只兔子。
只听轰隆一声,地面炸开,土石飞溅,那兔子已不见尸体,只剩一些碎骨和血沫,溅到了近处陈文仪陈湖等人的脸上,血腥味,硝石味,混杂在一起,令人作呕,而那爆炸之声,也令耳中一片轰鸣,一阵晕眩,久久不能回神。
陈湖吓了一跳,顿时坐在了地上:“果然是让我们……”
他双目失神,片刻后泪流满面道:“不要,求求祝大人,别,我什么都说,什么都说行么,人是我找的,我只是鬼迷心窍了,我也没想杀皇后,我只是想着,想着难产会生不下来……”
陈文仪呆滞低头。
什么?
“射击!”
祝澄并没有叫他们继续前进,接下来的命令是射击,命中那埋在地里的地雷之后,又是一阵如天崩地裂般的爆炸。
陈文仪脑中嗡嗡一片,在密不透风的爆炸声之中,却只回想着一句话——
我没想杀皇后。
原来、原来是这个罪责……
她颓然跪坐在地。
养儿不肖啊。
她没办法留下自己的性命了。
陛下给她展示这一切,就是要告诉她,任何反抗都是徒劳的。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想办法为陈家其余族人谋一条生路。!
第二百二十章
“陈中书已在狱中认罪,并求见陛下。”
祝澄带来这个消息的时候,范谊就坐在殿中。
他并非主动前来,而是陛下召他,但他来之后,陛下却一言不发,只是低头处理政事。
直到这时,陛下抬起头来,却没看向祝澄,而是望向了他。
范谊明白了,陛下在等自己开口。
等自己开口,按通常情况那样给询问陈文仪所犯何罪或是求情。
但范谊此时却退缩了。
昨日的军队演习同样震撼了他,他对战争虽无概念,也能感觉到在那样的武器之下,千军万马都将失去意义,从前陛下只是有上天眷顾,如今却可以说已经有了神兵。
他略作思量,开口道:“秋试的考生都已经进入试院,明日考完,将依陛下所言,将阅卷官员统一封闭管理食宿,直至改卷完成,陛下此计甚妙,如此,便能防止阅卷官员舞弊或与考生有联络了。”
傅平安支着下巴:“但一场考试定胜负,在太傅看来,是否会有失偏颇。”
范谊道:“想来不会,这些本也是各郡青年才俊,应当都是饱学之士,这些人的文集,早先时候就已经在京中传阅了。”
傅平安微微一笑,突然又问祝澄:“你说什么来着。”
祝澄道:“陈中书已在狱中认罪,并求见陛下。”
傅平安道:“陈文仪想见朕,但朕不敢,万一朕去见了,又不放她,众大臣说朕无辜关押朝廷命官怎么办。”
范谊道:“既是陛下的官员,自是任凭陛下处置。”
傅平安摇头道:“不了,范太傅,你应该知道朕一直在等你说什么,你为何不说呢,难道到了此时此刻,你决定完全站在朕这边了么?”
范谊顿时冷汗直流:“臣——臣一直站在陛下这边啊。”
傅平安道:“你不想知道陈文仪所犯何罪么?”
范谊摇头。
傅平安递给祝澄一个颜色,祝澄便呈起一份认罪书,递到了范谊的面前。
“范太傅,看看吧,别叫朕难做。”
范谊知道自己已无路可退,只好接过来打开,认罪书之中,陈文仪承认自己贪污巨款,
卖官鬻爵,罪无可恕,只求一死。
他手不禁一颤。
若是一个人宁愿赴死,就说明她知道自己本来犯了连死也不能逃脱的罪状。
范谊道:“看不出来,陈文仪竟然犯下如此罪状。”
“嗯,朕也没想到,只是她虽认了罪,朝中却难免还有些风言风语,不知范太傅是否愿意为朕分忧。”
范谊垂首,微露出苦笑来。
首鼠两端,到底两边都落不着好。
早知今日……
他开口道:“臣将上书弹劾陈文仪,请陛下放心。”
……
因为陛下最后一句“范太傅可以去看看她”。
范谊跟着祝澄来到地牢,去见陈文仪。
地牢阴湿,大部分牢房都是一片漆黑,只有走廊有幽微的火把,范谊到底年迈,忍不住在此间咳嗽,忽然听到有人苦喊:“是范公么?范公救我!”
范谊身上一僵,下意识望向祝澄。
祝澄笑而不语。
范谊快步走开,又见一牢房栅栏之中漏出一张颇为异域的面孔,却是那王女柯蓝鸢,看见她瞪大眼睛,声音沙哑道:“你们不能关着我!”
范谊又是吓得脸色发青,待到走远忍不住问:“她的嗓子怎么了。”
祝澄道:“没怎么她,她天天地嚎,自己把自己嚎哑了罢了。”
范谊轻声道:“祝廷尉,陛下准备怎么处理这东胡的王女,毕竟她是质子,怕也不好处理得太过于粗暴吧。”
祝澄笑道:“陛下的意思是,等把鬼戎打下来再处理,也不急。”
范谊:“……”
若是先前,范谊定要怀疑一下陛下的自信,如今却是不敢了。
走到尽头,终于看见陈文仪。
祝澄待陈文仪还算不错,这牢房干净整洁,桌上还亮了一盏灯,有笔墨纸砚和一壶酒。
但此情此景,范谊难免想,那不会是毒酒吧?
陈文仪的声音打断他的猜想——
“陛下还是不愿见微臣么。”
声音中难掩失望。
范谊回首,却见祝澄已经出去了,并锁上了牢门,如今这牢房之中,只有他和陈
文仪。
范谊只好道:“如今见陛下已经没有意义……”
陈文仪道:“我并不是想求苟活,只是希望陛下知道,我对陛下并无异心,是一片赤胆呐……那么多年,或许是会在朝堂上和陛下唱反调,可也全是为了魏国能更好,而并非是觊觎更高的权位……”
范谊闻言,却是讽刺的笑了:“说这些有何意义呢,虽不是觊觎皇位,却确实想平分陛下的权势,难道陛下会不知道么。”
陈文仪愕然抬头,两人四目相对,范谊道:“我答应了陛下会弹劾你,就以你认罪书上写的罪责。”
陈文仪闻言,却是笑了:“是陛下说的。”
范谊皱眉:“陛下如此暗示,实际上到底是何罪责呢?”
他自然知道罢官之事是陈文仪一手引导,当时她还来找过自己。
但会是这个原因么?
陈文仪击掌笑道:“好,好,陛下仁慈,陈某必不叫陛下为难,便是在地下,陈某也感念陛下。”
陛下既答应让范谊以贪污之罪弹劾她,便是答应她,不会牵连其余陈氏族人了。
范谊怔怔发呆,却是渐渐明了了。
陈文仪所犯的,一定是更重的罪孽。
而陈文仪拿起酒壶,一口灌下,道:“陈某已多年不喝酒了,今日尝此佳酿,也算不虚此生。”
牢门不知何时打开了,范谊步履蹒跚走出牢门,却见祝澄手捧白绫,走了进去。
……
陈文仪在牢中自缢的消息传来的时候,傅平安正在斗常乐玩。
她拿了一只系着黄色流苏的绣球,在常乐眼前晃来晃去,常乐便忍不住呵呵笑起来,微眯着眼睛,张开没有牙的嘴来。
只几天的功夫,傅平安越看便越觉得喜爱,并且言之凿凿——嘴像我,眼睛像皇后。
洛琼花看了看,说:“我怎么觉得眼睛也像你。”
祝澄过来汇报这个消息,傅平安便收起笑容,走到了屋外,又问:“还说过什么么?”
祝澄道:“她说,臣必不叫陛下为难。”
傅平安笑了笑:“临死反而说出这样的话来,也太晚了——那陈湖呢,他知道陈文仪已死的消息了么。”
“还未知。”
“告诉他。”傅平安眼神冰冷。
待陈湖知道了这事,他就会知道他已无活路,但偏还要他再活上一段时间,好叫他在极度的恐惧中度过人生剩余的时间,在傅平安看来,这结局也已经便宜了他。
陈湖在校场认罪之后,祝澄便带回去拷问,问他为何要做这样的事。
对方开始说得冠冕堂皇,说想帮奶奶的忙,说想让家中姐妹入宫,到最后打狠了,痛哭流涕道,是对洛栀心存怨愤。
“……我总觉得,我那么多年仕途不顺,都是因为她,因为她成了皇后,我们小时候就不对付,后来她更是没有接受我的示好,她做皇后一天,我一天没有出头之日。”
竟然是这个原因。
洛琼花听了亦是怔忡,道:“怪不得圣人说,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
“确实,那完全就是一个无耻小人。”
洛琼花见傅平安神色仍是不愉,只好笑着安慰道:“都过去了,他没有成功,这正是邪不压正。”
傅平安咬牙,还想斥骂一番,瞥见常乐在一边打着哈欠,就忍住了。
虽然知道她听不懂,但还是不想让她听到一些乱七八糟的话。
然而次日祝澄再来报时,傅平安便得知,陈湖当晚便猝死在牢中,似乎是被吓死了。
他的死到底无足轻重,朝野上下所注意到的,仍然是陈文仪的自杀,不过这些议论到隔日范谊上书弹劾陈文仪之时,便戛然而止。
范谊三朝老臣,弹劾陈文仪私收贿赂,贪赃枉法,自是盖棺定论,叫所有人觉得这样的结局,也是理所当然。
很快,随着秋试结果的出炉,公主封号的确定,英国公将再次出征的消息的透露……那和陈文仪有关的一切,也就像是过气的词作,渐渐无人问津了。
罢官的官员们纷纷归来,却发现自己的位置,现在都已经被别人占走了。
……
秋试的阅卷评卷在半个月之后才结束。
主要是因为是第一次,在标准上阅卷官产生了分歧。
总共两天两场的考试,第一场是数算、丹学、星相,第二场是经史、诗赋、政论。
第一场的内容有标
准答案,第二场却都比较主观,于是主要产生分歧的是第二场。
不过总算还是得出了结果,最后将前十上交给陛下,十日后进行殿试。
考官提前透露,这次殿试的题目,全是陛下出的。
众人纷纷紧张起来。
有过饮鹿宴的经验,大家都知道,陛下是很会出难题的。
然而真到了考试那日,却发现并没有想象中严肃,陛下在花园中摆起桌案,每个桌案上都有纸笔和一只铃铛,在各色花卉环绕之中试题在高台上统一颁布和朗诵,然后所有人抢答,抢答答对最多者则为首席,依次计之。
这新奇的规则属实是叫所有人兵荒马乱了一瞬,但很快有人先领会了其中含义,接连答题,其余诸人也渐渐冷静下来,如此一下午过去,选出了前三名。
陛下宣布,第一名为状元,第二名为榜眼,第三名为探花。
然后大笔一挥,便直接定下了官职。
写下任命书之时,陛下笑道:“你们运气很好,刚有许多人辞官了,所以留下很多空缺,你们可知道这事?”
众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状元最是冷静,上前道:“擅自辞官,是为不忠,明知朝中有事而退避,是为不义,学生绝不会为此等不忠不义之人。”
傅平安道:“你说得很好,赵……覃鹿是么,朕记住你了。”
她又望向众人:“今日朕考校了你们,也算是你们的老师了吧。”
众人纷纷道:“这是学生的荣幸。”
傅平安正色道:“那作为老师,今日便告诉你们一句话,为人臣者,以富乐民为功,以贫苦民为罪,朕希望你们不仅是朕的臣子,也是天下百姓的臣子,官途漫漫,莫忘初心。”!
第二百二十一章
赵覃鹿被指到了尚书台,上任第一件事,便是讨论公主的封号,因为公主快满月了。
其实这事并不寻常,因为眼下婴儿夭折率高,公主的大名和封号通常在周岁时才确定,陛下此举未免太过于着急了些,更何况,不仅是要那么早想封号和名字,陛下还明确表示,公主也要按辈分从玉。
这就更是头一回了,公主是地坤,理论上并不进玉字辈排序。
赵覃鹿第一天到的时候就听各位前辈们在争论这件事,争论了好一会儿,尚书王霁和丞相司方瑄过来了,司丞相听了争论,当即一锤定音:“那就从玉呗,陛下重视长公主,这很正常。”
下官不敢强硬反驳,弱弱道:“这不合规矩。”
司丞相淡淡道:“只是小事,听陛下的就是了。”
有人便道:“这都是小事,那什么是大事。”
赵覃鹿偷偷看了对方一眼,见对方银须白发,满脸皱纹,一看就是个老学究了。
司丞相看了他一眼:“漠北边民耕种困难,如何解决,两湖战况激烈,逃民如何安顿,天气渐冷,是否会有寒潮雪灾,这就是大事,有问题么?”
老学究顿时噤声。
赵覃鹿一脸崇拜地看着司方瑄,她看出来了,怪不得司方瑄能成为丞相,对方和陛下是一样的人。
她想,日后,她也要成为这样的人。
有了司丞相地鞭策,大名和封号的选项很快就出来了,各写了十个呈给陛下,最后由陛下亲自决定。
傅平安收到了名字,当晚便到了景和宫和洛琼花一起商量。
洛琼花看了,指着其中的“莲”字和“梅”字道:“近来好像都流行在名字里放些花鸟草木。”
傅平安道:“那可能是因为我们的名字是这样的吧。”
洛琼花想了想,道:“好像是哦。”
弹幕也热闹——
【落英缤纷:原来古代也有明星效应嘛。】
【梦中的声音:那肯定有,不过莲和梅有点土吧。】
【常乐宝宝真可爱:哪里土啦,很好听啊,要看怎么取,莲琪不是很好听么?】
【方圆一百里我罩了:……不好
听。】
【阿花妈妈爱你:常乐在吐奶哦】
傅平安忙转过头去看,见常乐果然吐了一口奶,原本来怔怔发呆,傅平安一转过头去,两人目光一相接,便突然大哭起来。
傅平安忙抱起来哄,却哄不好,洛琼花便道:“不是不饿了,还是拉了?”
奶娘听到声音进来了,一检查果然是拉了,收拾之后哭声渐止,又慢慢闭上眼睛睡着了。
傅平安扶额道:“我现在觉得取名常乐非常有道理,我是真希望她别哭啊。”
洛琼花闻言,点着一个封号道:“这个封号不是和咱们取得正巧小名撞上了么。”
傅平安定睛一看,是为“长乐”。
“很巧啊……”
两人目光相接,皆在对方眼中看到意动。
半晌,洛琼花笑道:“那封号就定这个吧,长乐公主,感觉不错。”
傅平安扫视着上面的所有字,点了两个:“叫这个怎么样。”
洛琼花念出来:“悦璋,傅悦璋。”
只是念着这个名字,她的嘴角便不禁溢出笑容来。
她喜欢这个名字。
傅平安看出来了,便决定道:“那就叫这个了。”
到了满月宴的前一日,封号和名字就都去少府定了下来。
而满月宴在宫中举办,亦是相当盛大,比起天子与皇后的也毫不逊色,晚上烟花升空之时,洛琼花捂住常乐的耳朵,常乐一脸好奇地望着天空,傅平安看着这一幕,脸上带着微笑,但同时对身边的洛襄道:“过几日便会宣布您将带经过火器营训练的精兵前往漠北,明面上全往北方去,但过了长平城之后,便带一万人南下前往两湖郡,支援武信王。”
洛襄若有所思:“陛下是觉得……鬼戎和太平道是有合作的么?”
所以明面上发兵漠北,实际上却去南方支援,似乎是算准了发兵漠北的消息一定会传到太平道那。
“定是有的。”
从潜梁山回来遇刺开始,这件事就已经初露端倪,后面更是越来越明显的,要说起来,这次柯蓝鸢找来的鬼戎刺客所用的毒药,据说是能让人流血不止的,看起来就更像是太平道的手段。
太平道的人
很会制毒。
傅灵羡年初前往两湖郡开始和太平道接触之后,便打了好几次胜仗,将太平道压制得无法显现于人前,但因为它深入底层的做派和一些诡谲手段,总是无法根除。
傅平安从前觉得,反正傅灵羡是命中注定能打败晋王的人,让她去处理,总有一天会清除干净,却没想到晋王傅屏就好像是一颗暗疮,时不时就会恶心一下自己。
更何况连年的小股战役,也导致当地百姓流离失所,这回趁着火器成功研制并练兵完毕,正是适合将他们一网打尽的时候。
此时不激进,日后又徒增麻烦。
洛襄领会了这个意思,表示到时会借机行事,这么说完,望着洛琼花和常乐的背影流露出不舍来。
傅平安见状,便道:“岳父辛苦了,朕知您已是想享天伦之乐的时候,只是身边虽非无可用之人,可火器营事关重大,能相信的也只有您。”
洛襄忙道:“臣并无怨言,实际上,臣对此感到荣幸之至,从前退居幕后,不愿出头,一是觉得自己能力有限,二是担心……担心……”
“功高盖主么?”
洛襄瞪大眼睛:“臣、臣、臣有什么功劳,何来盖主,陛下屡屡创造奇迹,救万民于水火,无论如何,这大魏无人比陛下的功劳更高,就算臣这回打了胜仗,这火器营也是陛下的啊。”
傅平安笑了笑:“对,朕也是这个意思,所以,不会的,英国公,无论如何,朕不会疑你,你就是大魏顶天之柱啊。”
漫天的烟花照亮了黑夜之中的面容,傅平安的双眸之中映着灿烂的烟花,看起来就像是盈满天空的繁星。
只看这眼神,是真挚而叫人动容的。
洛襄在这一瞬间无疑是感动的。
一个当之无愧的圣明君主将你拔高到如此高的位置,便是洛襄早过了血气方刚的年纪,仍在一瞬间觉得心潮澎湃眼眶微热,颤声道:“正是如此,在臣看来,正是陛下给了臣建功立业名留千史的机会,是臣感激陛下。”
正上演着一场君臣无间呢,那边常乐突然不知怎么哭了起来,两人便连忙一起过去了,见小小的婴儿伏在母亲的肩头,纤长的睫毛被泪水粘在了一块,洛襄心疼道:“这是怎么了?”
洛琼花道:“闹觉呢,该睡了。”
傅平安相当熟练地伸手接过,道:“确实该睡了。”
这么说完,便向洛襄和常敏告了辞,先下城楼去了。
待傅平安和洛琼花离开,常敏便冲洛襄翻了个白眼,道:“陛下带孩子比你熟练多了,想当初你……哼。”
常敏用一个不屑的冷哼做了结尾。
洛襄心虚道:“陛下年轻,什么都学得快些,要说起来,你当初不还说阿花到了宫里要吃苦么,怎么现在天天的就是‘陛下如何如何’?”
“那陛下确实是不错嘛。”
洛襄又想起陛下刚才对他说的话和那真挚的眼神来,不禁感慨着低声嘟哝道:“不过,别的不说,陛下确实还挺会哄人的……哎呀,咱们阿花可不是对手。”
“什么?”
“夫人,这家中没你果然不行,你是咱们家的顶梁柱啊。”
“突然说这个……咳咳,不过说得也对。”
“……果然挺好用的。”
“?”
“夫人,要警惕甜言蜜语啊。”
……
回景和宫的路上,傅平安打了个喷嚏。
洛琼花忙捂住常乐的脸,道:“你不会是染了风寒吧,可别传染给常乐了。”
傅平安道:“应该不是吧,只是鼻子有点痒,可能是有人在说我坏话。”
洛琼花不信:“如今谁敢说您的坏话,还是找任太医来看看吧。”
这么说着,拿出手绢给常乐擦了擦脸。
满月之后,刚出身时的泛红褪去了,如今便是傅平安也看出来,这确实是个漂亮孩子,粉雕玉琢如一只刚滚了面粉的雪团子。
傅平安大部分时候都觉得这个孩子是她的心肝,但也有小部分时候会觉得心里发酸。
比如此刻,便忍不住幽怨道:“所以说,并不是在担忧我是否得了风寒,而是担心传染给常乐么?”
洛琼花感到好笑:“她才一个月,身体还很脆弱呢,可陛下服了神药之后,不一直非常康健么。”
傅平安一想也是,便叫停了步辇,让琴荷和奶娘先抱走了常乐,自己和洛琼花下了步辇慢悠悠往景和宫走。
空气中带着金桂的香气,夜风如沁凉的泉水荡过身体。
走了一段,没再打喷嚏,傅平安便道:“不打了,果然不是风寒。”
大约是心里还有些不高兴,不觉带出来了,语气稍有些不对。
洛琼花笑看着她:“陛下怎么还和常乐比较起来了。”
傅平安这会儿回过神来,也觉得有些丢脸,于是不说话,抬头望着天空,过了一会儿转移话题道:“常乐生在新月的时候呢,这就很好,往后的每一天都是月更圆的时候,也就代表着她的人生会越来越圆满。”
洛琼花哑然失笑:“陛下都在想些什么。”
傅平安皱了皱眉。
洛琼花心下了然,稍稍回头,见宫人们都远远跟着,不在近处,夜色之中,只能看到朦朦胧胧的人影,看不分明具体的行动。
于是压下了心底的羞赧,抬起手去,轻轻拉住了傅平安的手指。
“别不高兴了平安,在我心里排第一的当然还是你啊。”
声音轻而柔,像是羽毛扫过了傅平安的耳朵。
嘴角不觉勾起,流露出一丝得意,却又强行压住,若无其事道:“没有不高兴啊。”
同时紧紧反握住了洛琼花的手。
“那就好。”
洛琼花望着眼前长长的深深的宫道。
初来宫中之事,总觉得宫道漆黑而压抑,行走其中,漫长而焦躁,特别是夜晚,往前看看不清前路,往后看看不见归途。
但此时却觉得,那一排排亮起的幽黄的宫灯,其实是温暖的。
而这条路可以更长一些。!
第二百二十二章
公主的满月宴结束之后,英国公领兵再次出征,繁杂的典礼刚刚结束,朝中又发生一件大事。
太傅范谊上书请辞了。
真心请辞和假意请辞是很好区分的,假意请辞的人会在上朝时特意说上一嘴,真心请辞的则往往在谁都不知道的时候就已经把折子递上去了。
众人知道范谊请辞,已经是他上书三次,陛下无奈同意,并沉痛表示范太傅已经年迈,确实已不能为朝堂鞠躬尽瘁的时候了。
如此,所有人都知道范谊是真心不想干了。
对方能历三朝,自是最有眼力见的,从前见太后在位时碰到了灾情,便立刻辞去丞相之位,这次众人传言,可能是陛下不需要老臣了。
这是诛心之言,但却没流传太广,因为太学将上次秋试的考卷公布了出来,包括两日的统考和后来的御前殿试,同时传出来的,还有陛下在殿试时说的话——
为人臣者,以富乐民为功,以贫苦民为罪。
御纸坊新出的考卷全集,将这句话印在首页,更是随着各地学子流传开去。
一时之间,以此为主题的诗赋层出不穷,都是赞陛下是个千年难得一遇的明君。
便也没人关注,范谊整理行装,年前便离开了魏京,走水路往老家平宜郡去了。
再次受到消息,大雪已经积满房檐,平宜郡郡守上书说一直没有等来范老的车驾,于是送信出去,让沿途的郡县查找范谊一行人的下落,终于得到消息,说马车似乎在路上遇到了劫匪,于是尸骨难寻了。
傅平安在早朝发了火,说无论如何都要找到,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待下朝回来,叫了祝澄进宣室殿,将一封信扔给了她。
祝澄一打开信,便认出上面的笔迹是陈宴的,她匆匆看完,面色凝重道:“陈郡守的意思是……做这件事的是陈家么?”
傅平安面无表情道:“范谊刚走不久,陈家便派了一支自家养的部曲出去,而后范谊就不见了,确实太过于凑巧。”
祝澄道:“看来是陈家觉得陈文仪之死是范公上书弹劾之过。”
傅平安摩挲着笔杆:“二百人的部曲,按魏律,世家可豢养的部曲为几人?”
“按魏律,私下不得豢养部曲,战马,不得私藏武器,违者处……死刑。”
“不好办呢。”傅平安道,“这就是天高皇帝远吧。”
祝澄小心翼翼看着傅平安,她不觉得陛下真能忍下这口气。
却见陛下扔了笔,又拿出一封信帛来,说起另一件完全不同的事:“两湖郡的战事,似乎要有眉目了。”
……
傅灵羡最开始不太喜欢两湖郡。
顾名思义,这个郡有两个大湖,一为“望舒”,一为“坠星”,它们带来了潮湿的天气和丰富的沼泽丛林,首先令傅灵羡的旧伤又疼又痒,其次让太平道的人能够到处躲藏。
但后来有一天晚上,她站在坠星湖前,抬头看见湖面与夜空连接在一起,漫天星屑倒映在湖水之中,于是划了小船泛于湖上,湖天一色,她就好像徜徉于天空之中,微波荡起,小舟划过星河,果然不辜负“坠星”之名。
她就突然喜欢上这里了。
次日她想去看望舒湖,结果望舒胡被太平道的人占领着,她就花了点功夫打了下来,那天是清晨去看,见湖上雾气迷蒙,还未落下的月亮挂在湖边,像是个浅浅的牙印子。
她就想,如果从此以后就生活在这里,远离朝堂上的纷争,其实也是不错的主意。
她写信将见闻告诉穆停云,由此又发现一桩养了女儿的好处——那便是若她没有女儿,简直就不知道能把这事分享给谁了。
如此,不知不觉,过去了大半年,与皇后生女的消息同时传来的,还有陛下要发兵在漠北发起总攻的消息,傅灵羡觉得这个时间点有些不对,不过,还不容她想得更多,太平道这边对他们发起总攻了。
看起来,太平道得到了朝廷要发兵漠北的消息,知道他们这边等不到支援,要来一场破釜沉舟的出战了。
傅灵羡发出了防守的命令,然而对方势如破竹,临时的防守没有奏效,他们很快只能撤退,暂时放弃了望舒湖附近的领地,傅灵羡本想在边界线上筑起堡垒,当晚却意外地见到了英国公。
英国公带了一万的士兵,其中一千是所谓火器营的精锐。
“在无遮挡的地方,这火器绝对是利器。”洛襄这样说。
简单演示之后,傅灵羡一边惊叹于火器的威力,一边有了主意。
诱敌深入。
瓮中捉鳖。
她对着地图道:“只要将敌人引出密林,在空旷的湖面上,火器很容易便能将远处的敌人全部击杀。”
“若他们不去湖上呢?”
傅灵羡笑道:“不会的,他们对水战很自信。”
次日开始,傅灵羡先是装作不敌,数日不断撤兵,临到坠星湖前,太平道的人却不上前,到中午送了一封信来,
傅灵羡当着洛襄的面打开,而后脸就黑了,紧紧抿着嘴递给了洛襄。
洛襄看了,哑然失笑:“武信王不用忧心,臣知道武信王无异心。”
心中傅屏说,只要傅灵羡归顺于他,待到攻入魏京,可以共分天下。
傅灵羡深吸一口气,压下怒气,道:“仔细想想,这事有些奇怪,他处在优势,为何突然招降?”
洛襄想了想:“像是试探。”
“是了,他也在怀疑我们不断后撤的原因,所以不敢上前了。”
两人交换眼神,洛襄道:“可以给他一点勇气。”
这是叫她诈降的意思。
傅灵羡沉默不语。
她不敢。
今日诈降,她自己知道,但未来传到宫中,会是什么样的说法呢?会不会变成陛下处置她的一个把柄?
想到这惊觉,她其实是怕了陛下了。
洛襄也明白了,叹气道:“你的顾虑也正常,那便算了,此时去包抄,便是他反应过来了可能也来不及。”
傅灵羡低声道:“来得及,他可以走水路。”
她叹了口气:“算了,有英国公为孤担保,孤未必不能一试。”
于是传信过去,说愿意聊聊。
对面很快回信,约在次日晚上坠星湖之上,傅灵羡道:“若傅屏就在船上,以摔杯为号,发起反攻。”
洛襄想了想:“你在船上摔杯,我未必看得见吧。”
“……也是。”
洛襄便遣人拿了只烟花弹来,递给傅灵羡:“你拔了引线,便会有烟花升空,我就明白了,当然,你也要首先保全自己,就在回来的路上放信号吧,然
后自己立刻就近上岸。”
“放心,自会的。”
次日晚上,临到要出帐上船,傅灵羡突然问:“公主漂亮么?”
洛襄眼睛一亮,脱口而出:“我就没见过更漂亮的孩子。”
傅灵羡笑道:“陛下和娘娘小时候就很漂亮。”
这么说完,她出了军帐,迎着冬日夜晚的冷风,傅灵羡骑马来到坠星湖边,火把照耀之下,她看见水面上有一层薄薄的雾气,比起夏天的时候,更有种穿行于云上的错觉。
有一件事她一直没说。
上次见到皇后之后,她时常梦到对方。
梦里对方时常在哭泣,哭泣的时候,眼眶中像是盛着清澈的湖水,潋滟迷蒙。
醒过来,梦的内容就忘光了,只觉得心里很堵。
她不是很喜欢这种感觉,这让她觉得自己好像是个变态。
难道是在觊觎别人的妻子?
她思来想去,觉得她可能确实独身太久了。
若这次回去的话,可以找一个伴。
这么想着,船压着映满星辰的湖水向前,很快到了中央,碰到了一艘更大一些的战船,道士模样的人过来迎接她,傅灵羡站在船头,皱眉道:“傅屏不在么,他不在就让我上船,莫不是鸿门宴。”
道士道:“武信王不敢上船,莫不是不那么诚心?”
傅灵羡皱眉:“孤是独自前来,还不算诚心?”
那船上下来了人检查,见船只上果然无人,船舱之中便传来一个有些虚弱的声音:“灵羡,进来吧,让我看看你。”
傅灵羡心中一惊,听出这个声音虚浮无力,毫无中气,带着疑惑往船舱走。
待要进到船舱,便被解了佩剑,还要搜身,傅灵羡怒道:“你也配搜孤的身?”
那人眉头一皱,正要说话,傅屏开口道:“算了,让她进来吧。”
傅灵羡进去了,然后她吃了一惊。
船舱里躺着一个须发洁白的老人,穿着洁白的道袍,微笑着靠在一个高大侍从的身上。
当然,傅屏如今已经五十多岁,并不算年轻,但绝不应该是眼前的模样。
若不是眉眼没变,声音也确实是傅屏的声音,傅灵
羡不那么敢认。
傅灵羡想保持不动声色,但吃惊大约还是难免从眼中透露出来,傅屏便笑道:“是不是觉得我老了太多?”
“……还行吧。”
“不用哄我,但也不用担心,我并非是垂垂老矣,而是服下仙药之后,将要飞升。”
“……”
傅灵羡开始怀疑傅屏的脑子出了什么问题。
但这次她只表现出了恰到好处的疑惑。
傅屏便又道:“世人皆传,那如今坐在高位上的黄口小儿是仙人降世,实在荒谬,我问过仙人,仙人根本不知道她。”
傅灵羡佯作吃惊:“……哦?”
傅屏笃定道:“所以我说的是真的,甚至可能不是与你共享天下,待我飞升,这天下便是你一个人的了。”
傅灵羡不知道说什么,半晌道:“不是还有傅枥么。”
傅屏摇头:“枥儿生死不知,我已经不抱希望,不过待我飞升,你也是有天命之人。”
傅灵羡很无语。
她于是只好挤出一个笑来,道:“听起来……不错,我愿意合作。”
又假模假样商量了下细节,大约半个时辰之后,傅灵羡起身告辞,表示需要回去收拢亲兵,结果刚站起来,傅屏却突然道:“既然商量好了,回去做什么。”
傅灵羡一愣:“你不想要兵么?”
“那些兵将,未必听我调遣,你就修书一份,让你的亲兵过来就行了。”
傅灵羡心头一紧,一脸凝重道:“你难道还要拦住我不让我走?”
傅屏懒散地笑着摆了摆手。
从船舱的暗处便缓缓走出四个穿着黑衣的护卫,向她包围了过来。
傅灵羡皱眉道:“我可以不走,但如此态度,实在让人怀疑你的诚意。”
傅屏又一摆手,那护卫隐到了暗处。
傅灵羡垂眸思索,半晌道:“我不放心,我现在就要写信给我的亲兵。”
傅屏击掌笑道:“那再好不过。”
船只在水面上微微摇晃,连带着船上的桌案也微晃着,傅灵羡摊平纸张,写完了这封密信,又道:“我要按上自己的密印了。”
如此说着,手伸向袖中,摩挲片刻,抓住了那信号弹。
一确定信号弹已在手中,傅灵羡猛然站起,将桌案一脚往傅屏脸上踢去,趁着两个护卫前去保护傅屏之际,一跃从窗口跳出船舱,然后在空中拉开了引线。
明亮的烟花骤然升空,傅灵羡也一个猛子钻进了湖水之中。
水花四溅,冰冷的湖水没过身躯,盖过了后背传来的一阵火辣辣的疼痛。
那领她上船的道士就在船头等着,在最后关头刺了她一剑。!
第二百二十三章
值得庆幸的是,在冰冷的湖水之中,疼痛就不明显了。
有那么一瞬间,傅灵羡想,要不就算了,活到此时此刻,其实也够了。
睁开眼睛,眼前是一片漆黑的湖水,她在恍惚之中似乎开始做梦,在那梦里,穆停云和她发生激烈的争吵。
“我反正要去潜梁山,大巫说了,在那能见到死去的人。”
“大巫是陛下派来的。”
“那又怎么样,我有什么值得骗的,去了能怎么样?”
“……她可以以你为质。”
“如果真的这样,你可以不管我的死活,更何况,你为什么要怕这,你有异心么?”
心头微跳。
有异心么?
从前似乎不明显,有一天开始,那异心便突然像是燎原大火一般燃烧起来。
傅灵羡垂眸道:“总之不准去,把郡主关起来,任何人都不准见。”
画面转换,却是夜凉如水之时,严郁跪在地上——他的脸上并没有伤疤,穿着绸缎的深衣,留着细细的一抹胡须,恳切地看着她:“求摄政王别去潜梁山,您去了,郡主和您都将没有性命,但您不去,那暴君也未必真会下手。”
傅灵羡怔怔看着自己的手:“为什么没看住呢?”
“摄政王!”
恍然回神,画面又变,一声讥诮的冷笑在耳边响起,抬起头来,陛下看着她:“既是祭天,哪来的尸首。”
但是,这是陛下么?五官似乎有些相似,但更瘦,皮肤显现出一种奇怪的青灰色,因为脸颊消瘦,更显得眼睛大的厉害,布满血丝的眼球里,瞳孔似乎在细微地震颤。
是一个有点像陛下,却又完全陌生的人。
那仿佛要撕裂心脏的痛彻心扉便突然消失了,傅灵羡想——
哦,我是在做梦。
于是她醒了过来。
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灯光在眼前变作朦胧的重影,耳边传来一些交谈声,初始模模糊糊,后来清晰起来——
“……先将目前整理归册的都报上去,别的事以后再说。”
“……再不醒就一起带回魏京去,魏京名医多些,任太医说不定有办
法……陛下也说不定有办法。”
陛下?
傅灵羡的心脏被这个名词触动了一下,不自觉手指微颤,边上便有人道:“武信王好像醒了。”
周围顿时吵闹起来,有人拿了热毛巾给她擦脸,又给她灌了带着药味的热汤,她终于有了力气,双眼对焦,望着眼前的英国公洛襄,却发了好一会儿呆。
洛襄道:“这是怎么,傻了?”
傅灵羡也说不上来。
就是有那么一瞬间,觉得印象里的英国公好像不是这样的。
不是这样爽朗而快活的。
对方总是沉默寡言,望向她的目光像是利剑一般。
她怔怔发了会儿呆,洛襄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微热的手掌让她回过神来,她皱起眉头,抬手捏了捏鼻子,声音沙哑道:“好像做了个梦,有点回不过神来。”
“什么梦啊?”
“想不起来了……”
确实是一点点都想不起来,只留下一些碳灰般的暗影,若有似无,但又好像是松了口气,有什么沉重的东西从她的肩头卸下了。
她长长吐出一口气来,终于回归了现实,开口道:“对了,傅屏呢?”
洛襄深色凝重:“他……唉,当时他就在湖中央,但周围很快有很多小船包围住了他,火器营的火|枪手很难找到目标……”
傅灵羡心里咯噔一声:“跑了?”不会吧,她几乎没了半条命。
洛襄皱眉道:“于是只好用了火炮,这样就控制不了力道了,结果傅屏被抓时身受重伤,如今只能靠他同党献上的那个什么丹药吊着命了。”
说到后面,笑容实在是忍不住了,溢出在了唇边。
傅灵羡:“……”
她这才知道自己被耍了,抬手就忍不住去拍洛襄的胳膊:“你就这样骗伤员!”
洛襄一躲,傅灵羡没拍到,反而扯到了自己的伤口,顿时脸色一白,仰躺在床榻上。
洛襄忙认罪道:“抱歉抱歉,只是看你醒来的时候,眼神很没生气,就想逗你玩一下,傅屏和他身边的主要党羽都被抓了,太平道教众群龙无首,四散奔逃,坠星湖和望舒湖的区域都已经被我们控制,眼下正准备和朝廷派来的监察组交
接,咱们就可以回去了,你可以慢慢走,我先把傅屏他们送到魏京去。”
傅灵羡松了口气:“那就好。”
“你就好好养着,什么都别想,你所做的一切我写信快马加鞭先送魏京去了,陛下一定会体会到你的用心。”
“还好吧,我也没什么还想要的。”
“那你可以求个什么都不想要的恩典啊。”
傅灵羡觉得洛襄是又在逗她玩,但笑着笑着又想,其实也不是不行。
若能放个长假到处走走就好了。
不知怎么,大梦一场,觉得累得很。
……
傅平安收到大战胜利的消息的同时,也知道了傅灵羡重伤不醒的消息。
因为路上下雪,又隔了半个月才收到傅灵羡已经醒了的消息。
于是这半个月里,穆停云天天进宫,说要离京去两湖郡。
还是洛琼花劝她:“越是重伤不醒,越是要送到魏京来,你现在去,路上可能就错过了。”
穆停云一想,确实是这个理,才好不容易按捺下焦躁不安的心。
那会儿正好是正月里,这个年所有人都过得焦心,半个月后醒了的消息传来,才总算松了口气,又开始翘首以盼着什么时候能回来。
雪将化未化,正是春寒料峭之时,洛襄带着几个罪首先秘密进京了。
在这个当口,唯一让傅平安心中起了点波澜的事是,太后突然带了口信给她,说,若是傅屏来魏京了,能不能让他俩见上一面。
不得不说,这个口信着实让傅平安吓了一跳,她不知道太后是从哪儿得到的消息。
于是她一边派人查冷宫中的所有人,一边把傅屏先带到了京郊的万家村。
正是傅枥一直被关着的地方。
刚巧去年因公主出生秋试等诸多事情,冬祭只简单举行了一下,傅平安便以此为借口说要在开春进行一场春祭,来保佑来年耕种顺利。
于是便拖家带口来到了京郊万家村,祭奠过后,洛琼花抱着常乐去找二丫和铁柱,傅平安下了地道,见到了傅屏。
上次见到傅屏,年纪实在太小,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所以如今可以说是傅平安第一次见到傅
屏。
这位她血缘上的叔叔看起来老得有点过了分,满头白发满脸皱纹,喘息的时候张着嘴,胸腔像是在风雨中的海浪一般上下起伏着。
傅平安通过英国公的来信已经大概知道了对方的状况,也和弹幕的人聊过。
他们一致认为,傅屏应该是五石散上瘾和汞中毒。
就像大多数眼下的丹药专家一样,太平道的道士也喜欢在丹药里加汞,毒药里加,仙药里也加。
弹幕告诉她,如果她像原著中一样长期中毒,那么如果没有走向原著那火烧宫殿而死的结局,就会像傅屏一样死。
傅平安看着眼下傅屏的样子,觉得被火烧死其实也不算太差。
当然,活着是最好的。
傅平安缓缓走进,看着眼前这个虚弱得过分的老人,开口道:“还有什么话想说么?”
傅屏睁开眼睛,声音嘶哑而缓慢:“我还能说什么?”
傅平安道:“那朕来和你说几句,你后来怎么就不找傅枥了?”
“找,怎么没再找,但他难道还活着么?不是再也没找到过么?”
傅平安想了想,摇头道:“不,还活着,你想见他么?”
傅屏淡淡道:“原来还活着啊。”
“不想见么?”
“不见了,大业既不成,他也没什么用,吾且登仙去了。”
这么说完,他闭上了眼睛。
“真一点都不在意他么?”
傅屏不说话。
傅平安叹了口气:“你真觉得自己能登仙?你吃得不是仙药,是会死得慢些的毒药。”
傅屏扭过头去。
傅平安静静站着,看见弹幕里有人说——
【雨做的云:他未必不知道,只是这种时候,只能继续骗自己了啊。】
也是。
傅平安后退了几步。
奇怪,太后想见他,他好像没有想见太后的念头。
两人如果能联络,不通下气么?
傅平安出了牢门,对边上的祝澄道:“继续看着他。”
她低头看见了跪在一边被堵住了嘴的傅枥,又说:“也把他继续关着吧。”
祝澄称是
,待傅平安走了,低头望向傅枥。
傅枥泪流满面,眼神却一片空洞。
上个月见到他,虽然半是疯癫的样子,却也会说着“父皇会来救我,父皇会来救我”的。
如今看来,却好像是绝望了。
……
二丫和铁柱的孩子已经五岁了,是个女孩,长得高大,只是也是常庸。
两人并不失望,反而高兴地对洛琼花说:“这丰年井经过陛下开光之后,果真是有多子多福之能的。”
洛琼花惊讶道:“还有常庸有了孩子?”
“那倒也没有,但是若是久婚不孕的天乾地坤,来了此地诚心参拜陛下,再喝下井水,不少人不久就怀上了。”
洛琼花眼下已经知道了这是基因改良药剂的功劳,于是便也转念明白过来,恐怕是那井水中微弱的药效,虽不至于完全改变人的体质,却也能产生一点点潜移默化的影响,于是便有了这得孩的效用。
也算是歪打正着。
正这么聊着,傅平安推门进来了,一脸疲惫地按着头,脸色不算太好。
二丫铁柱忙带着孩子出去了,待关上门,不等洛琼花站起来,傅平安便已经浑身无力似的压在了她的身上,将她紧紧抱住了。
身上的狐裘没脱,毛上带着冰凉的露水,手指冷的发僵,吐息也是凉的,过了好一会儿,才渐渐暖起来了。
洛琼花到这时才开口:“怎么了?”
“难受。”
“哪里难受。”
“……心里。”
或许是因为到底是血缘之亲,又或者是想到了自己的另外一种结局,从那冰冷的地道出来时,心里闷闷的。
本来也没什么,推门进来看见洛琼花,就突然想要抱一抱。
洛琼花是温暖的。
所以把那冷驱散了。!
第二百二十四章
傅屏的罪状整理的很快,而且可以说是多到罄竹难书,理论上自然是死刑无疑,甚至应该牵连亲族,但内部讨论又难免产生争执。
毕竟傅屏的亲族就是皇族了,就是陛下与他的亲缘关系也很近,三代都未出。
历朝历代对宗室都是有优待的,很少有直接诛杀宗室的,实际上,从礼法上来讲,杀害血缘亲属也显得有些冷酷,若是战场上刀剑无眼也就算了,对方既然已经投降,该怎么处置便成了问题。
毕竟陛下虽然很多事上很果决,但并不像完全不顾念亲情的,当初在她幼年时把持朝政的太后和摄政王,摄政王甚至还在被重用,太后当年有巫蛊之事,也只不过是幽禁于北宫。
几次议事,大臣中分成两派,司方瑄为首,直言要问斩,但是宗室为首的,则含糊其辞,想看看陛下的态度。
傅平安在意着太后是怎么和傅屏联系的事,一边调查一边拖延了几天,一无所获之后,只和洛琼花商量了一下,最后两人决定,去见太后一面。
上次是什么时候见太后?
傅平安都想不起来了,这些年她的身边已经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但迈入北宫的时候,便觉得时间好像是静止的。
北宫一点变化都没有,连墙上剥落的墙灰,都还是那年穆停云和她相约跑到北宫,和陈宴单独见面时的样子。
她走到关着太后的无名宫殿,清扫的还算干净,正门看进去便是一尊道祖像,后面挂着两幅字,写着《道德经》的开篇——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傅平安知道太后还在修道,所以她也很怀疑,这就是她和傅屏联系的手段。
但是怎么联系的呢?总不可能是修行有成,能灵魂出窍了吧。
不过她想到自己的直播系统,又觉得——
好像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不过当她见到太后的时候,这个念头又被打消了。
太后苍白、瘦弱、佝偻,看上去就是一个是个瘦得过分的老太太。
她的老看起来和傅屏不同,傅屏的神态之中仍有挣扎着的不甘和野心,但她看起来完全没有了,只有空洞和倦怠,平和和无聊。
傅平安到的时候
她就坐在门口的躺椅上晒太阳,听到脚步声睁开眼睛,却也没站起来,只开口问:“晋王呢?”
傅平安道:“没有晋王了。”
“好吧,傅屏呢?”
傅平安连眼睛都没眨一下,直接道:“死了。”
不让傅屏服用五石散之后,对方确实半死不活,和死了也没区别了。
太后看着她,微微眯着眼睛:“陛下现在也没必要骗我。”
傅平安皱眉:“你为什么觉得朕在骗你?”
太后沉默了一会儿。
春日的阳光带着一点点的冷意,直直晒在她的脸上,于是可以清晰看见薄薄的皮肤透出青色的血管,特别是在她仰头望着天空的时候。
两人都没有说话,直到某一刻,突然有一只麻雀飞上的枝头,就像是把太后惊醒了似的,她开口道:“是怎么死的呢?”
“他胡乱服用丹药,亏空了身体。”
“原来是这样。”太后像是信了,喃喃道:“那就可惜,便宜他了,他可是你的杀父仇人。”
傅平安愣了一下:“什么?”
“上次你问我永安王是怎么死的,我不是说,似乎是胡人派人暗杀的么,但其实应该是傅屏。”
“他留下了证据?”
“自是留下了一些,我都毁掉了。”
“为何要这样?”
“他当时和我合作,我自然不能透露出来。”
傅平安看着太后,面上没什么表情,太后似乎有些疑惑,道:“你不生气么?”
傅平安道:“还好。”
太后望着她,半晌叹了口气:“你真是天生的帝王,当初是我看走眼了。”
傅平安直接问了:“你是怎么知道傅屏战败的,服侍你的宫人既聋又哑,便是朝野皆知,也不可能和你通消息吧。”
太后面露惊讶:“你只好奇这件事?”她以为傅平安会更好奇,傅屏为何要杀永安王。
傅平安点头:“好奇,可否指教一番。”
太后笑了一下:“我算出来的。”
傅平安微微皱眉,便听见太后又说:“只是觉得是时候了,三至五年,你就会解决掉眼前的绊脚石,解决掉傅屏的速度已经
不算快了。”
傅平安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信这话,于是只静静望着太后,一言不发。
太后看着她,眼中总算露出一些别的情绪——大概可以算是一种淡淡的惆怅:“确实是我技不如人,皇帝,你做得很好。”
傅平安道:“朕觉得你现在这样也很好,很让朕安心。”
这么说完,在看见太后眼中的愠怒盖过了平静之后,转身离开了。
洛琼花就在门口拐角处,见傅平安出来,忙迎上去。
她听到了太后和傅平安的对话,意识到傅平安估计是有些难过的。
虽然对方没表现出来,但出来之后立刻抱住了她,随后咬牙切齿道:“她就希望我露出惊讶难过来,我才不叫她如愿。”
洛琼花又是好笑又是难过,忙道:“她定是一点都没看出来。”
傅平安近来在她面前似乎表现出了更多幼稚的一面,有时实在叫她啼笑皆非。
傅平安直起身又道:“我知道她希望我说什么,我偏不说,而且那个答案,我可以亲自去问傅屏。”
说这话的时候,微微垂眼,眼神晦暗不明。
洛琼花搀着傅平安的手,两人肩并着肩:“太后相信了你的话,她也未必有看起来那么冷静。”
“她当然不冷静,她可太不甘心了。”
这么说着,傅平安又冷冷笑了。
正是因为看出了太后平静外表下的嫉恨,傅平安才觉得,对方想来是不太可能修行有成的。
她对洛琼花低声说了她那灵魂出窍的猜想,洛琼花闻言笑起来,但又说:“确实,直播之事就已经很玄妙,这世上有更玄妙的事,也未可知,但这些事想来自有命数,也不用刻意追求。”
傅平安笑看着她:“你怕我想追求长生么?”
洛琼花抿嘴不语,只带着些笑意瞟了她一眼,眼波流转到眼角,带着一丝欲语还休的媚。
傅平安心中原本被质疑的一点点不高兴便消失了,只说:“放心,我不会,更何况直播间的人说了,系统是科学。”
这么交谈着,又见奶娘怀中常乐伸出手来要她抱,咧着没牙的嘴哼哼唧唧,她走上前去,脸上不禁又是满面笑容,那在北宫沾染上腐朽之气
便消散在了春日的阳光与微风之中。
……
询问傅屏在最开始几天是很困难的事。
对方油盐不进,在大业不成之后看起来对什么都没有兴趣,甚至是骨肉至亲,但没过几日,待五石散药效过去之后,事态就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傅屏想要服散,为此摇尾乞怜,趴在老门口又是卖惨又是哭嚎,傅平安再一次过去时,他涕泗横流,已经完全没了之前对不切不屑一顾般的高傲模样,傅平安在牢门口远远看着,让祝澄去问——
“是不是你杀了永安王?”
“谁?”
“永安王,陛下的生父。”
“傅端榕?”
傅平安上前蹲下来:“你的亲弟弟,你忘了他么?”
傅屏一愣,突然沉默,傅平安从怀中拿出五石散来:“只要你愿意说,我就给你一点。”
傅屏顿时瞪大眼睛,流着涎水道:“好好,求求你,我说,是……也不是,是我带了柯蓝微的人找到了他,但是柯蓝微只是说要和他谈谈合作,我也是后来才知道柯蓝微杀了他。”
傅平安给了他用纸包着的一包散,傅屏狼吞虎咽服下,又道:“酒,给我酒。”
傅平安将烈酒递给他,他一口灌下,双目很快失焦,然后开始撕扯自己身上的衣服。
祝澄道:“那些道士说,五石散便是这样,服了之后浑身发热,要发发汗。”
傅平安站起来:“行,就随他去。”
她冷冷看着傅屏。
对方哪还有当初云淡风轻的样子。
浑身赤|裸着仰躺着,露出一脸愚蠢的笑容。
像是个垃圾。
傅平安往地牢外走,路过柯蓝鸢的牢门,脚步一顿。
原来是柯蓝微。
对方如今已经是东胡单于,但当时,似乎只是左贤王手下的一个小部落首领而已。
从这个角度说来,对方确实颇有能力,怪不得柯蓝鸢总是喃喃着她姑姑会来救她。
祝澄见傅平安停下脚步,忍不住低声问:“陛下要见她么?”
傅平安摇头:“现在不了。”
等拿到了柯蓝微的人头,她会提来给柯蓝
鸢看看。
……
傅灵羡在快到上巳节的时候,才终于慢悠悠回到了魏京。
一路看似赶路实为休养,让她在回来的时候,不仅养好了伤,还胖了几斤。
于是进城门看见过来接她的穆停云的时候,心里不觉有些心虚。
穆停云也果然没给她好脸色,上下打量之后道:“你怎么不过个年再回来。”
傅灵羡道:“这不是过了么?”
“我是说明年的年!”
她这么说完,边上有人噗嗤笑了一笑,傅灵羡转头,顿时有些惊讶:“圣女怎么在这?”
柯月弥道:“别、别叫我圣女了,叫我月儿就可以。”
就算是她,也看的出来,大魏如今对鬼戎可是不死不休了,别的不说,柯蓝鸢不见踪影,身边却完全没有人提这件事,就好像这个人没存在过一样。
她便知道上次自己进宫报的事并不是空穴来风,特别是没过几天,宫中竟然给了她几箱赏赐之后。
如此,她已经完全不可能回东胡了,她心里知道这件事,便更努力地想要融入大魏,很快便发现,云平郡主对太学的地坤学生是很亲近的,于是找了几次机会前去请教,穆停云也很大方地接纳了她,并夸奖她“比起柯蓝鸢来实在属于蒙尘明珠”,柯月弥谦虚地说着不敢,心中却想:如今敢提起柯蓝鸢的,大概只有云平郡主这样的人了。
傅灵羡看了柯月弥几眼,只觉得这是个心思挺重的女孩,没好意思叫出“月儿”来,仍只叫她圣女,回到府中,便告诫穆停云,平日里也不可以太信任柯月弥了。
穆停云道:“我自然知道,还需要你教,倒是你,真以为继续装病不面圣是个好主意?”
傅灵羡唉声叹气:“哎呀,确实觉得伤没养好。”
这么说完的第二天,陛下出了宫,亲自前往王府中看她来了。!
第二百二十五章
傅灵羡到了没几天,便知道了傅屏的判决。
不知道该说出人意料还是理所当然,傅屏被判凌迟处死。
判决书中诸如勾结乱贼造反、搜刮民脂民膏之类的,都算意料之中,却还有一条,是杀害宗室。
傅灵羡怀疑是陛下又调查出了什么,于是在盛怒之中,下达了这样的命令。
那这岂不是就代表她心情不算太好么?
在见到傅平安之前,傅灵羡多少怀抱一些忐忑的心情,并且怀疑对方会把气撒在她身上。
于是没以伤未好的借口呆在屋里,而是毕恭毕敬站在门口迎接,远远看见陛下的车驾伴着彩旗招招到了,手上用力按了下伤口,脸色顿时一白,变得毫无血色起来。
穆停云见了,微微皱眉,却也没说什么。
地上铺好了羊毛织的地毯,过不了多久,车门打开,陛下和皇后从车里出来了。
傅灵羡短暂一瞥,只瞥到皇后满头珠翠,雍容华贵,心里一紧,不知怎么想到了那唯一记得的梦中的场景——皇后泪水涟涟看着她,欲说还休,满目疮痍。
她不禁有些尴尬,低头行了大礼,还未完全跪下,陛下便快步上前,将她扶了起来。
陛下如今已经和她一般高,只是比她瘦些,将她扶起后一脸担忧,开口道:“姑母伤势未愈,何必来门口亲迎,昨日朕不是吩咐过传令官了么——郑德,你是怎么传令的?”
不等传令官郑德告罪,傅灵羡便道:“陛下莫怪,是微臣自己的意思,陛下亲至,臣怎敢惫懒。”
傅平安便道:“这怎么能说是惫懒,你立下大功,又身受重伤,这看起来,都比以前……”
本来是想说消瘦了,看了两眼,觉得说消瘦显然太过于睁眼说瞎话,便改口道:“……苍白了一些。”
傅灵羡道:“这哪里是臣的功劳,是陛下妙计频出,外加英国公用兵有方。”
两人互相拍着马屁走进了正堂,坐下喝了杯茶,傅平安终于说到正题:“有些事想和姑母私下说说。”
说罢递给洛琼花一个眼色,洛琼花便开口对穆停云道:“云平姐姐,春景正好,咱们去花园转转吧。”
待洛琼花
和穆停云带着一群人出去了,傅平安和傅灵羡则进了小书房,傅平安这时才道:“姑母看了傅屏的判决书么?”
“略知一二。”
“是太后告诉了朕一些事……朕真心问一句,姑母知道这件事么?”
傅灵羡心里一紧,抬起眼来,却看见傅平安直直看着她,神情恳切,确实看起来很真心。
但是陛下的“看起来很真心”嘛……
不知怎么,有些自暴自弃起来,便直言道:“臣自然也说真心话,若陛下说的是先圣皇的事,那确实知道一点,但那证据早已被太后毁了,当时就算告诉陛下,陛下也未必信,反而疑臣。”
上次给永安王和王妃追封谥号成功之后,永安王作为当今陛下的生父,自然就也算得上皇帝了,于是底下人便称文帝为先皇,永安王为先圣皇。
实际上,最开始有人建议是叫“先圣王”,但随着陛下威势愈大,不知不觉,所有人就都改口了。
她这么说完,又瞧了眼陛下的神色,见陛下看起来不像是生气的样子,只长叹一口气道:“结果果真是这样。”
傅平安发了会儿呆。
她突然想起了数年前的那个夜晚,她喝下毒酒后醒来,见到傅灵羡,开口说——皇姑母,我知道肯定不是你下的毒。
现在想来,当时是真的害怕,傅灵羡是她抓住的一根救命稻草。
当时比起傅灵羡来,她更害怕太后。
但后来知道了原著的事,她又更忌惮傅灵羡了。
如今再去回想过去那么多年,傅平安觉得原著里对傅灵羡的评价是没错的——
她处在那个位置,便被推着往前走了。
原著里没有写她造反称帝之后发生的事,但傅平安觉得她也未必就能做一个好皇帝,天下大乱,群雄定然辈出,或许大魏就这样终结了也未可知。
无论如何,到了如今,她可以更加客观地去看待傅灵羡这个人,并察觉到,对方如今已不算有威胁了。
这么想着,她低头从袖中拿出了一张信纸,递给傅灵羡。
傅灵羡双手接过打开,立刻吓出一身冷汗。
那信上的内容竟是有人告密,说她要投降于傅屏,甚至附上了当时在小舟
上,她假意要写给亲兵的信。
她当即下跪,言辞恳切道:“陛下,这完全是构陷,这是臣与英国公商量好的计策,假降骗出傅屏,陛下若有所怀疑,可以找来英国公询问细节。”
傅平安伸手将这信拿了过来,又拉住她的手将她扶起。
大约是摸到了她手心的冷汗,拿出手绢递了过来。
傅灵羡接过,也不敢擦,只望着傅平安,看见傅平安拿火折子点燃了桌边的一盏油灯,然后将这信在火上烧尽了。
待信纸燃成灰烬,傅平安望向傅灵羡,见对方神色怔怔,相顾无言,本来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她本来是想说一些诸如“这是无稽之言”“君以诚待朕,朕自然以诚待君”之类的话。
但想了想,又觉得对傅灵羡,这些话她说得好像太多了。
这次便不说了,只吹了吹手上的灰,笑着展示给傅灵羡看。
傅灵羡看了,只觉心间那荡悠悠漂着的小舟,终于靠了岸。
她想,陛下说过很多看似真挚的话,却没有一次像今日这样,真的令她放心了。
……
从武信王府出来,傅平安让御驾从河边绕了一圈,好让洛琼花看看春景,待天色快暗,才回到宫中。
洛琼花在河边折了一枝杏花,喜欢得不行,拿了一只玉白色的长颈瓶装上了放在书桌上,细细观赏,又抱来常乐,指着那花道:“这是杏花。”
又指著自己:“我是阿娘。”
傅平安便道:“揠苗助长不可取,她才五个月,不会说话。”
洛琼花道:“是么,可是我阿娘说,我五个月就会说话了。”
傅平安在系统里翻了翻相关书籍,肯定道:“儿童发育到九到十个月才有可能会说话,常夫人肯定是记错了。”
像是为了肯定傅平安的话,常乐张嘴一口咬在洛琼花的肩膀上,留下一滩湿漉漉的口水之后,又哼哼唧唧起来。
洛琼花忙横抱常乐,看着她的脸道:“她是不是有点不舒服啊。”
按弹幕里说的,常乐已经算得上是“天使宝宝”,她很少哭,只是有时闹觉会哼哼唧唧不高兴一下,眼下突然哼唧,已经可以说明什么。
果然,过了一会儿,甚至眼圈发红,开始冒眼泪了,两人不知所措,傅平安开了直播请教弹幕,洛琼花叫了奶娘进来问怎么回事。
奶娘看了,指着常乐的上牙龈道:“公主要长牙了。”
弹幕里也道——
【平安宝宝真可爱:是呢,我女儿小时候长牙也哭,常乐已经不算哭得厉害的】
【长安花:可是这可怎么办呀】
【平安宝宝真可爱:可以用干净的清洁棒沾水轻轻擦一擦,或者用别的转移一下注意力,但也只能缓解,等牙长出来了就好了】
洛琼花和傅平安一起凑到常乐嘴边往里看,果然看见上牙龈上有一点隐隐泛白,洛琼花心疼不已:“我还记得小时候换牙很疼,长牙怎么样却是不记得了。”
“肯定不好受。”
傅平安看了弹幕里的建议,嘱咐了奶娘,奶娘一一听了,忍不住道:“陛下还真的什么都懂。”
傅平安对此事不算自信,虚心道:“朕也不是什么都懂,你有经验,也要看情况行事。”
奶娘点头。
几人拿玩具哄了常乐一会儿,待到她睡眼惺忪了,便叫奶娘抱了出去,傅平安和洛琼花也总算是松了口气。
回过神来,傅平安道:“折子还没看完。”
洛琼花也扶额:“账册也没看完。”
两人相视苦笑,洗漱完毕,便点了灯准备在睡前再看一会儿,洛琼花大概对了一下,发现没问题后,就打了个哈欠,支着下巴望向傅平安。
对方穿着白色的单衣,头发扎成一条辫子,长长垂在胸前,灯光之下,皮肤亦是暖黄色的,像是溶化在水中的蜂蜜,细长的眉毛微微蹙着,乌压压的睫羽掩住了一双凌厉的双眸,于是只这般看着,还显得有些温婉可亲。
洛琼花喜欢看到傅平安卸下所有装扮,只静静在灯前看书的样子,这叫她觉得傅平安不是帝王,而只是普通人。
她当然也爱慕身为帝王的傅平安,但却也不得不承认,有的时候,脱开身份才叫她的感情更加亲昵一些。
比如此刻,她心头便淌起温泉水一般的依恋,许是她的目光太过于炽热,被傅平安感觉到了,对方抬起头来看她,疑惑道:“在看什么?”
洛琼花有些意动,生完常乐,大约是体谅她的身体,两人睡在一处,却发乎情止乎礼许久了。
但就因为如此,亦不好意思说得太直白,便只道:“没什么,只是有些累了,想早点睡下。”
傅平安“哦”了一声,低头道:“行,我也马上好了,你可以先睡。”
洛琼花坐到床头,解开发辫,心中颇有些骚动,想说话,又不知说什么,想了想开口道:“今日看武信王,伤似乎是大好了,面色也好了很多,没有从前那样瘦了,看起来反而更年轻了呢。”
傅平安手上一顿,抬起头来:“是……没那么瘦了。”
“她不准备找一个么?”
傅平安抿嘴沉思半晌,盖上手上的折子。
“明日再处理吧。”
随后洗了手擦了下脸,脱了鞋袜上床,解开发辫,吹熄了一盏灯,待吹最后一盏灯的时候,还是忍不住问:“摄政王英武,朕恐怕不及吧。”
今日扶起对方时,傅平安便发现了,自己比起来确实还有些瘦弱。
洛琼花一愣,抬头看见灯下美人微微垂眸,似有些忧色,又好似羞赧,蓬松的长发微卷,面上有晕红流霞,如宝珠生辉。
突然就笑了,于是上前拉住傅平安的手,吹熄了那剩下的一盏灯,在黑暗之中轻声道:“摄政王确实英武,可是妾身,喜欢美人呢。”
雪肤暖滑,入手生香,于是夜色之中,床幔摇晃,是一夜良辰美景好时光。!
第二百二十六章
常乐冒出三颗牙的时候,阿枝和薄孟商准备成婚。
婚期定在五月初三,后来傅平安知道,那一天霍平生在漠北的荒原上一枪射中柯蓝微的左腿,令她跌下马匹,算是给当初的霍征茂报了仇。
不过这时候她战报还未传来,大家只欢欢喜喜期待着这一场万众瞩目的婚礼——孙绿枝和薄孟商在魏京可以算是名人,因为她们在传言中越来越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
“我前一阵子听手下说,外来的商人说在他们听到的故事里,是孙绿娘化作幽魂,进宫请求陛下为她做媒,这份诚心感动了陛下,才会有后面的故事——外面的人把名字传岔了,以为她叫孙绿娘。”
说这话的是袁凤来,如今她主管皇天道在京畿的主要事务,平日里接触的人员就很杂,霍征茂在几年前重新可以站起来之后就官复原职,如今又升了一阶,是京畿护卫军的校尉。
两人也已有家室,应邀来参加婚礼,见婚礼上大官云集,自己夹杂在其中,不免心中还有点小怵。
听到这话,她忍不住笑道:“如果这样,那陛下未必是被感动了,也可能是被吓到了。”
袁凤来摇头:“那也不对,陛下未必会吓到。”
话音刚落,有人在门口敲钟,众人噤声,却是陛下和娘娘送了礼物过来,为首的是内宫礼官,带了圣旨诵读,孙绿枝和薄孟商从院中赶忙出来接旨,然后收到了成箱的礼物。
这自然是无上的荣耀,所有人投去羡慕的目光。
待到接了圣旨,众人起来,袁凤来羡慕道:“孙正使果然得陛下荣宠。”
霍征茂道:“那你羡慕得太早,听说她马上就要转中书台去了,我猜中书令已经是她的囊中之物。”
“她也确实有能力,听说在廷尉府亦是处理了好几件难案……”
正这么有的没的闲聊,一抬眼却顿时哑了声,霍征茂疑惑地顺着对方的目光望过去,却看见人群中有一对年轻伴侣,正径直朝他们走过来。
两人看起来也就二十多岁,穿着半新不旧的锦衣,光看外表,会觉得是孙家那边没有官位的年轻亲戚。
但她们走近说的第一句话就叫霍征茂恍然大悟,其中矮些的那个笑着叫他——
“霍大哥”。
霍征茂一下子就听出了这声音,眼眶都泛热起来,动容道:“阿……不,娘娘……”
洛琼花忙道:“别叫,今日也是做了易容的,正是不想节外生枝。”
所谓易容,实际上就是当初去太学榛苓宴那样的,把自己化丑了一些。
霍征茂和袁凤来闻言,也就露出了了然的目光,但同时心里却想:陛下和皇后果真都是念旧的人。
若是直接前来,对孙绿枝和薄孟商而言自然是无上荣耀,但同时也是巨大的压力,陛下不仅做媒,还来参加婚礼,那她孙绿枝到底算什么身份?
公主么?
这事就显得太过于不合理了。
陛下和娘娘显然是考虑到了这一点,却又想看这一对碧人的婚礼,才隐瞒身份易容前来。
这就更叫人觉得感动了。
“许久没见到你了,来打个招呼,你的腿完全没事啦?”洛琼花如此寒暄。
霍征茂忙道:“只是下雨还会酸疼,别的事都没有了。”
洛琼花便笑道:“若是平生知道了,一定会更高兴。”
霍征茂抬手抹泪:“您……竟还记挂着我,我真是……真是不知道何以为报了……”
洛琼花眨了眨眼睛,抬起食指“嘘”了一声:“那不说了,我们进去看新人了。”
两人转身前往内院,走到游廊,洛琼花低声道:“他们怎么看起来那么感动啊,是不是误解了什么。”
傅平安道:“大概吧。”
洛琼花道:“但咱们主要是因为不想带孩子外加直播间的观众想看,这个话要是说出来是不是就显得有些辜负他们。”
常乐前一阵子因为长牙时常哭闹,最近才总算好了些,实在令两位新手妈妈心力交瘁。
傅平安沉思了一会儿,说:“但是也不会说出这真正的理由,所以也没什么关系。”
洛琼花皱眉:“你以前对我做的很多事,不会其实是直播间要求的吧。”
“那断然不会。”
【方圆一百里我罩了:睁着眼说瞎话啊。】
【阿花妈妈爱你:主播,你就欺负阿花看不见弹幕吧】
洛琼花将信将疑,但说
话间,已经走近了阿枝所在的院子。
两位新人眼下在不同的院子,傅平安和洛琼花过来的时候,阿枝已经收到消息迎了过来,洛琼花见她长裙拖地,头上的发冠缀满珍珠,一看就行动不便,忙上前道:“别出来了,我们过来,可不是给你们添麻烦的。”
阿枝正准备屈身行礼,傅平安在边上道:“她都这样说了,你怎么还行礼,今日成婚,是你的重要日子,就不要太拘礼了。”
阿枝动作一顿,便起来了,脸上又忍不住飞起一片红霞,更称得容貌昳丽,娇颜如花,纤娜的娇躯包裹在层层叠叠的礼服之下,区别与平日的不施粉黛古朴严肃,更显出姿容之美。
这叫傅平安想起来,最开始碰到阿枝的时候,直播间还有因为她的美貌而涌进来的观众。
而此时此刻,弹幕也果然热闹起来,纷纷感叹,真是便宜薄孟商了。
因为阿枝有些紧张,两人没有停留太久,就去了薄孟商的院子,薄孟商稍好一些,自从辞官之后,她醉心于搜集整理各种典籍,如今看起来更添几分书卷气,令傅平安不禁在心里感慨,人随着经历地变迁,果真是会发生变化的。
眼看着吉时将至,两人回到了宴席,随着钟鼓声和鸣,新人入场进行仪式。
洛琼花看着看着,不禁想起当初自己的婚礼,低声道:“回想起当时成婚,我就记得真够累的。”
傅平安道:“当初仪式太赶了一些。”
洛琼花摇头:“这是无妨的,你怎么还在说这个,我并不曾介意,而且,其实很开心。”
傅平安心中一动,偏头望去,见洛琼花抬眸望着台上新人,正露出粲然笑容。
……
婚礼过后不久,漠北便传来大捷的战报。
剩下的火器营士兵去到漠北,带去了火器和更精巧的马具,也带去了更为规范的练兵手法。
再加上这些年里,霍平生基本已经摸清了漠北各地的绿洲和水源所在,可谓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而这东风便是开春之后,从南方吹来的暖风。
春日的风吹化了漠北的寒冰和积雪,吹响了冲锋的号角,铁骑跨过之地,鬼戎军队节节败退,最终在玉壬山一带,魏军靠炮火轰开了东胡军队的防守,从正面
击溃了柯蓝微的军队。
在东胡部落之中有“天生灵将”之称的柯蓝微,亦在战场上身受重伤,随后便被俘虏了。
单于被抓,鬼戎军队顿时溃不成军,很快便被一小股一小股的俘虏,鬼戎所拥有的土地,眼下已经从实质上变成了大魏的囊中之物。
霍平生不得不承认柯蓝微确实不是个简单的人,在过去几年里,若不是因为柯蓝微,便是没有陛下的火器,他们也应该早已分化了鬼戎将他们一网打尽,正是柯蓝微力挽狂澜,力压所有不同意见,成为新的单于,才令鬼戎和他们打到了现在。
不过眼下,一切都结束了。
她编整好军队,清点了收获和俘虏,然后亲自押送柯蓝微踏上了回乡的脚步。
虽然喜欢漠北,但那么多年没有归家,心中说不想念是不可能的,若不是因为这些年沈卓君借口开酒楼也跟了过来,思乡之情肯定会更浓些。
想起沈卓君,她又忍不住想笑,收到陛下指示回京的旨意之时,她口中说着“我生意上的事都没处理完呢,才不和你一起回去”,但次日却已经收拾行囊,开始警告掌柜的不能在她离开期间中饱私囊了。
待到车马驶上归途,沈卓君便组织了一只商队跟在旁边,一脸得意道:“跟着军队前进,都不用怕路上遇到流匪,省了我请镖师的钱,真是太划算了。”
那带着得色的娇俏神情,令霍平生每次回想起来,都觉得非常有趣。
话虽如此,她又花了不少钱给军队改善伙食,要算起来,肯定是亏得更多。
可真要算起来,对方所亏的,又何止是那么些钱粮呢?
越靠近魏京,沈卓君便越是高兴,口中不停说着魏京流行的衣裙和吃食,显然,对方很想念魏京,也更习惯魏京的生活。
可即便如此,她也去了漠北,是为了什么,便是霍平生身边最木讷的炊事兵,都看出来了。
如此真挚情谊,又如何不回报呢?
霍平生想好了,这次回去受完封赏,就要向沈卓君求亲——问题是,不知该向谁求,听说英国公夫人是沈卓君的干娘,那该去英国公府求娶么?
别人会不会觉得她是在攀附权贵?
烦恼着这些,天气一日热过一日,路上衰败的树木也渐渐葱郁,夏至时分,霍平生终于带着军队回到了魏京。
她在城门口喝了口水的功夫,那前来迎接她的礼官低声问:“将军还未婚配吧?”
霍平生一口水差点喷出来:“嗯?”
礼官笑道:“将军莫要紧张,不是下官没有自知之明,而是替彭太仆问起来的,她家中有个小女儿,年岁正和将军合适。”
霍平生看了眼旁边正低头洗手的沈卓君,道:“虽未婚配……但我不用说媒。”
礼官忙道:“并不是说媒,下官哪里有这本事,只是彭太仆有意向,托下官来问问,霍将军也可以考虑一下的,自然,听说赵家那边也有意向,赵家底蕴虽深,但彭太仆为官多年,亦是诚心的。”
未等霍平生说话,陛下已来了旨意宣她进宫,她也来不及和沈卓君说句话,便匆匆赶去了宫中。!
第二百二十七章
霍平生还记得初次来皇宫接旨时,她既忐忑又害怕。
但当时她正是最想要证明自己已经是个大人的年纪,于是强装镇定,虽然已经完全惊叹于宫殿的恢弘,也努力控制自己不去多看一眼。
她还记得当时来接她的就是陈宴,陈宴逗她:“是不是觉得和自己家很不一样?”
霍平生一脸不屑一顾,说:“那不是理所当然的么。”
但其实,当时她激动坏了。
现在再步入皇宫,面对宽阔且空无一人的羲和广场之后伫立的朝阳宫,她仍然觉得震撼,但比起当初,肯定从容很多,甚至抬头看了看那朝阳殿上的兽脊,原来是一只面朝天空的龙。
然后,她在朝阳殿门口,看见了陛下。
许久未见,难免情怯,但见陛下缓步向她迎来,心中又松快起来,忍不住露出微笑。
眼看陛下走下了台阶,霍平生连忙准备行礼,傅平安却一把拉住了她,将她拉起来后看着她的脸说:“沧桑了许多。”
霍平生笑道:“刚到城门便赶过来了,还未来得及洗漱更衣。”
傅平安拉着她往宫殿走:“来,进去说。”
霍平生心中有些惊讶。
她记得上次回来见到陛下的时候,她已经在心中不禁感慨,陛下果然是陛下。
当时在陛下面前感受到了压抑和恐慌,过上许久她仍然记得,便是在洛琼花面前,她也完全没有从前的自在,但她当时只觉得,大概是大家都长大了。
但今日再见,陛下却让人觉得亲切。
便是伪装出来的亲切,也足以叫她受宠若惊,更何况,她并没有感觉到伪装的痕迹,只有一种如沐春风一般的轻松。
结果进了正殿,她更是吃惊了,宫殿门口虽站着不少宫殿和侍卫,但宫殿中却没有,只有洛琼花抱着一个婴孩,正轻轻摇晃着。
霍平生屏住呼吸,轻声道:“这是长乐公主么?”
早在漠北,她就已经知道了这件事。
傅平安点头:“对,她的小名也叫常乐,不过是经常的常。”
霍平生远远站着,只觉得都认不出洛琼花来,诚然对方的模样一点变化都
没有,但气质实在与过去大相径庭,让她不得不怀疑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母性光环?
而她怀中的常乐,便是给她的整个人加了个恰到好处的配件,雪白的一个小小人儿,穿着一件姜黄色的裙子,戴着一顶同色的小帽子,圆溜溜的大眼睛,睫毛如鸦羽一般浓密,正好奇地看着她。
看了一会儿,突然咧嘴笑了,眉眼弯弯,露出长了四颗牙的牙龈。
“常乐看起来很喜欢你,你怎么不上前去?”
霍平生紧张不知道把手放哪,走上前去也只看着,然后感叹道:“公主真小。”
洛琼花道:“对,还没周岁呢。”
霍平生忍不住屈膝凑近,伸出手想摸摸公主的脸颊,正要摸到了,才想起来,这可不是隔壁邻居的孩子,而是公主。
于是连忙把手收了回来,说:“末将失礼了。”
傅平安道:“有什么失礼,你摸摸她,好叫她以后也像你似的英勇无畏。”
霍平生羞耻道:“我也没有……”
正这么说着,常乐伸出两只藕节似的胳膊,霍平生受宠若惊,结果常乐扭了点身,朝向了傅平安,哼唧不止。
“她要你抱。”洛琼花道。
傅平安便忙伸出手把常乐抱在怀里,常乐把头挨在傅平安的肩膀,张嘴就啃,洛琼花便忙在傅平安肩膀上垫了张帕子,然后对霍平生解释:“长牙,就喜欢啃东西。”
霍平生已经被萌得忘记紧张,问:“会说话了么?”
洛琼花道:“不会说完整的,但偶尔也能冒出几个模模糊糊的音节,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叫人呢,你是不是想摸摸她,摸呀,她就喜欢别人摸她。”
霍平生终于伸出手去,用食指轻轻戳了下长乐公主的脸颊,那过分柔软的触感顿时让她瞪大了眼睛。
说实话,阿花小时候的脸颊好像也那么软。
若是以前,她肯定脱口而出了,不过这次只在脑海中想了想,又忍不住想,若是她和卓君有了个孩子……
不不不,现在想这个实在是有些太早了!
她要先求亲才行。
洛琼花疑惑地看着她:“你脸红什么?”
霍平生:“没、没什么……”
这么说完,却又想,英国公夫人是洛琼花的母亲,若要问起能不能去她那给沈卓君提亲,显然眼下是很好的机会。
于是话语一顿,又道:“有,还是有一件事的……臣想问,英国公夫人是沈卓君的干娘么,卓君说她父母双亡,若是要提亲,向英国公府上提亲,合不合适呢?”
傅平安和洛琼花面面相觑,半晌傅平安道:“你和卓君……”
霍平生耳朵通红,却强壮镇定:“我们自是发乎情止乎礼。”
洛琼花笑道:“那便是有情。”
霍平生梗着脖子点了点头。
傅平安却收起笑容,道:“那你知道她真正的身份么?”
她想霍平生应当不知道,沈卓君——实际上是薄娇儿,是太后的外甥女,亦是当初薄家联络两王叛乱时,其中的参与者筑阳侯薄倡的女儿,虽然薄倡有几十个女儿。
霍平生愣了愣:“什么?”
傅平安道:“若你不知道,可以回去问问她,看看是否还要考虑一下这门亲事。”
霍平生皱起眉头:“臣不考虑。”
傅平安笑了笑:“咱们说说别的事吧,你把柯蓝微带来了?”
霍平生一时接受不了这一百八十度的话题大转变,结结实实呆了三秒,随后点了点头,道:“她伤了腿,因为后来烂得厉害,只好截肢了。”
“你哥哥倒是好了。”
“臣知道,他写信同我说过,说都是宫中太医的功劳。”
“你有如此大功,善待你的家眷,正是朕该做的。”
“臣不敢居功,若无英国公带来的火器,臣要还要花些时日。”
傅平安笑了:“好一句还要花些时日,也就是说,就算没有,你也有自信打败他们?”
霍平生道:“是已有一些打算……”
聊到中途,常乐已不耐烦起来,洛琼花便抱着她去了后殿,傅平安和霍平生聊至天黑,问霍平生要不要用饭,霍平生拒绝了,傅平安便又送至朝阳宫门口,自己则回到寝宫和洛琼花一起吃饭。
洛琼花见她回来,便问:“平生不用饭么?”
“她说不用,想先回去换身衣服。”
洛琼花笑道:“臣妾看
她是生您的气,谁叫您说什么‘好好考虑考虑亲事’。”
傅平安不以为然:“感情当然需要点考验,她果真不知道卓君的真正身份,难道不应该问清楚么?”
洛琼花便道:“设立考验的可一般是反派。”
她平日无聊的时候,听傅平安讲一些系统里的故事,对这些术语很了解了。
她说说而已,傅平安却是一愣,脸色微变,洛琼花察觉到了,问:“怎么了?”
“万一我真的是反派呢?”
“什么?”
“如果有这么一个故事,故事里有你,有我,我却是你故事里的反派,你会怎么想呢?”
洛琼花心念微转,若有所思,面上不表,只镇定道:“那一定是我们之间有一些误会。”
傅平安心中一松:“是,有些误会。”
话音刚落,常乐突然发出声音:“……姆姆。”
两人几乎都要跳起来,齐齐跑到小摇床边上——
“她她她叫我了!”
“只是听起来像阿母,但未必是,可能就是嘟囔了一声——常乐宝贝,叫阿娘。”
傅平安瞟了一眼洛琼花,也道:“来,常乐宝贝,叫阿娘。”
洛琼花闻言忍不住露出笑容,却听常乐又道:“姆姆。”
这次傅平安若有所思,道:“不会是在叫嬷嬷吧。”
平日里照顾她的奶娘,因名字里有欣,就叫做“欣嬷嬷”。
洛琼花:“……”
洛琼花直起身来,肯定道:“看来常乐还不会说话。”
这么说完,她又道:“从今天起,让常乐和咱们一起睡吧。”
……
霍平生出宫的马车,没几十步便碰到有人偶遇,有人甚至向她的马车丢了一张绣了并蒂莲花的手帕,手下向她抱怨:“一下午就有好几人向卑职来打听将军,当然将军放心,卑职是什么都没说的。”
霍平生瞪他:“我有什么不能说的。”
手下挤眉弄眼:“您和沈东家的关系啊。”
霍平生差点拿鞭子抽他,最后抽在地面,气道:“有什么不能讲的,你就告诉他们,我早就心有所属。”
这么说完,
干脆不坐马车了,解了一匹马下来,驾马前往府中,待到了霍府,门口却亦是挤满马车,问了一句,说都是来贺霍将军班师回朝的。
霍平生在自己被发现之前连忙绕到了后门,跑到沈卓君家里去了。
管家替她牵了马,又要派人去通知沈卓君,霍平生说了句“不用”,自己从后花园绕到了内院里,却看见沈卓君就趴在院子的石桌上,在桌子上弹玛瑙珠子。
霍平生正要笑她奢侈,定睛一看,见到对方泪水涟涟,将石桌都打湿了。
心脏顿时抽紧,霍平生道:“是谁欺负你?”
沈卓君连忙抹了眼泪,道:“什么啊,谁能欺负我。”
“那你哭什么?”
沈卓君扭头不说话,泪眼却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不断往下掉,半晌才哽咽道:“你、你管我哭什么,我和你又是什么关系。”
美人垂泪,如雨打牡丹,清艳迷蒙,霍平生蹲到她身旁,她个子高,蹲下和坐着的沈卓君一般高,于是顺手将对方搂在肩上,低声道:“别哭了,你告诉我,这是为何。”
沈卓君这样哭,令她心碎,然而她实在说不出什么漂亮的安慰之言,只能叫她“别哭”,沈卓君终于受不了了,气得拍桌子,道:“我和你到底什么关系,别人来给你牵红线,你含糊其辞是为何!”
霍平生瞪大眼睛:“什么,什么含糊其辞,我不是很明确地说了么。”
沈卓君冷笑:“你说了什么,说你没有婚配?”
霍平生恍然记起自己确实这么说,期期艾艾道:“可我确实……”
“好,我懂你的意思,你就等着功成名就,找个家世模样更好的。”
霍平生盯着沈卓君的脸,见她虽然流泪,却并不狼狈,鼻头的泛红似乎也是胭脂,便后知后觉地想她可能是在装哭,但是想到这,也不觉得自己受骗,只觉得对方为了自己花这样的小心思实在可爱,便抱住她的肩膀道:“我才不要,我就找你,我已经吩咐下去了,之后我都回——我已经心有所属,择日就要提亲了。”
沈卓君瞪大眼睛:“你去哪提亲?”
“英国公府上?英国公夫人不是你的干娘么?”
沈卓君低头,眼珠子直转:“这、这得和干娘商量商量,哼,其实我的家世模样也不差啊,你怎么不反驳这句,难道已经见过更好的了?”
霍平生便突然想起了陛下的话语。
沈卓君的家世……
结合当年的时局,她其实有所猜测,但反正迟早要面对,她还是开口:“今日进宫见陛下,也说起了这件事,陛下说,你从前不叫沈卓君……”
手臂一痛。
霍平生抬头,看见沈卓君紧紧捏着她的手臂,瞪大了眼睛,瞳孔微缩,脸色一下子就白了。
这次不是装的。!
第二百二十八章
如今去回想小时候的生活,简直像是上辈子一样。
午夜梦回沈卓君会想起名叫薄娇儿的那个女孩,天真无邪的童年时代过去,一朝失去一切,然后重新活过来,开始学着如何独立生活。
可无论如何,这并不真是上辈子的事,而是十年之前的事,若她真的以薄娇儿的身份走到台前,还是会有人把她认出来——她是薄太后的外甥女,是因薄家勾结三王,造反被举家流放的筑阳侯薄倡的女儿。
她的问题说不定出在,她的家世确实太显赫了,以至于如今大约还是有人能认出她来。
她低头不语,霍平生像是发现了,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你不想说就算了。”
沈卓君勉强笑了笑:“没什么不想说的,只是今日之前,我自己都快忘了。”
但是今日提起,就又想起来了,想起在宫中那锦衣玉食的日子,想起那天陛下就坐在她身边,问她——
“娇儿,你想过长大以后要做什么么?”
那天殿中颇暗,只点了四盏灯,她和陛下的影子长长地拖到了承重的圆柱上。
她以为她忘了,原来她都记得。
在那日之前,陛下在她眼中就是安静而清丽的姐姐,所有人都告诉她,她会成为陛下的皇后,她自然也这样认为着。
然后,一切都变了。
一开是她很不习惯,午夜梦回,亦是哭着醒来,她意识到自己不再拥有一些很重要的东西,比如身份、地位、封地,一直照顾她的嬷嬷不见了踪影,下人待她不如也从前那样精细,她想见陛下,因为陛下说过自己还能见她,但任凭她如何哭闹,陛下在宫中,她在自己小小的院子里,她并没有那么容易能见到陛下了。
她哭了好久,直到那一天,霍平生攀着围墙看见她,说:“你就是张奶奶说的沈卓君啊,你挺漂亮的,但为何那么怕生?”
沈卓君没好气道:“我不怕生,只是不想和你这种庶民相处。”
霍平生道:“树民是什么,哥哥叫我对着陛下的时候自称草民,是一个东西么?”
沈卓君一愣:“你能见到陛下?”
所以一开始,沈卓君和霍平生接触,是因为想通过霍平生见到陛下
。
但渐渐地,她习惯了在宫外的日子,也习惯了和霍平生一起胡闹,然后日子一天天过去,她意识到自己虽然失去了很多,但也得到了很多——比如说自由,比如说真挚的感情。
宫中的生活在脑海中似乎淡忘了,直到这个时刻,又突然想了起来。
她望着霍平生,深吸一口气道:“我本来不叫沈卓君,而叫薄娇儿,我姓薄,是从前筑阳侯的女儿……”
她低下头,不敢看霍平生的神色:“你或许不知道筑阳侯,当时你还未参军,可能不了解局势,十几年前勾结齐湘楚三王造反的薄卫是我的叔叔,阿翁筑阳侯是知情人,我本来该是流放的一份子,只是陛下怜我年幼,新给了我一个身份。”
说到这,潸然泪下,这次确实出于真心,而且控制不住,沈卓君咬着嘴唇:“你是新秀,是朝野皆知的战功赫赫的将星,和我在一起对你确实百害而无一利。”
霍平生用手指擦掉她的眼泪,问:“你和我在一起,是因为我是大将军么?”
沈卓君瘪嘴:“当然不是,谁知道你还能成为大将军啊——是还挺开心的,但是原本我还想招你入赘呢。”
这么说着,眼泪流得更厉害了,带走了鼻尖和脸颊的胭脂,留下一些红痕,显得狼狈起来。
霍平生反而笑了:“那现在也可以入赘嘛。”
沈卓君抬眼,双眸盛着泪水,如一泓秋水,双眉微蹙,带着一些茫然,渐渐又溢出惊喜:“你、你什么意思,你可得想好了,万一我以后的身份被人知道了——我要是和你成亲,这是大概率的事,之后会有人借此大作文章的。”
霍平生无所谓道:“陛下不会信的。”
沈卓君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轻声道:“陛下她毕竟是陛下。”
她又想到今日也是陛下告诉了霍平生这件事,更迟疑道:“陛下告诉你这件事,是不是就是在敲打你,让你再考虑考虑?”
陛下能留她一条性命,甚至还让她能有今日的成就,她已经感激涕零,或许,她确实不该“染指”陛下的大将军。
可是天知道,她最开始也不知道霍平生能成为大将军啊。
霍平生笑看着她:“我倒觉得……刚好,我身份有瑕,自然不好身
居高位,而为将者,最忌讳的就是身居高位。”
沈卓君微怔,随即喃喃道:“确实,欸?你还真是靠脑子打仗啊?”
霍平生:“……”
她又是忍不住笑,站起来道:“反正,你别瞎想了,其实我也早就猜到了你和薄家有关,因为当初你出现的时机,就是差不多那个时候,我确实对时局不太懂,但是当初饮鹿宴陛下出事,可是我救的。”
这么说完,大约是因为蹲久了,脚上发麻,身体一个踉跄往前倾,倾到了沈卓君的身上,双手触及一片绵软,像是厚厚一层羊羔毛。
沈卓君的脸上浮起红晕,瞪着她,霍平生忙道:“脚麻。”
沈卓君斜睨她一眼:“我看你是狡猾!”
……
对漠北诸君的奖赏很快下来。
功劳最大的霍平生,除了得了赏银封地,还得了一个忠武侯的爵位,陛下又在城南雍山下赐了一片宅院,让她与家人居住。
求亲的人潮正要向新宅子涌去时,霍平生却向英国公府上求亲了。
众人纳罕于英国公哪来的第一个女儿,然后很快得知,原来是新收的一个干女儿,名叫沈卓君。
又有多事的人去查沈卓君的身份,知道了对方是魏京最大的商户的东家。
但说来说去,不过是个商人,便是英国公收她做了干女儿,也不可能进户籍,仍是个外人啊。
有打过交道的商户见过沈卓君,传出闲话来——
沈东家绝色也。
于是一时之间,众人似乎得到了一个结论,霍将军是见色起意。
不免感叹可惜,可惜。
这传言所传甚广,很快傅平安和洛琼花也知道了,洛琼花便笑道:“这话是不错的,卓君是绝色。”
她很快又瞟了眼傅平安道:“当然,不及陛下。”
那日傅平安说了句“是不是不及傅灵羡之后”,洛琼花便时常揶揄,如今傅平安都习惯了,不见尴尬,反而笑道:“是么,那在我眼中,却是不及你。”
洛琼花道:“算了算了,咱们还是别说笑了,她们俩说不定还挺烦恼呢。”
傅平安摇头:“那可未必,我想她们俩肯定早有准备,之后的某一
天,当其余人窥探出了沈卓君真正的身份之后,又会有别的更诛心的传言,若是今日这样的都难以忍受,以后该怎么办呢。”
“话是这么说……”
洛琼花想这或许就是自己总是无法将宫人控制得像陛下那样好的原因,她总是仍有些天真的幻想。
想到这,又难免想得更深,不觉头昏脑涨起来,干脆不想了,转身去看常乐。
那日见常乐差点叫出“嬷嬷”,洛琼花甚有危机感,便将常乐带到了房中,但坚持了没多久,便因为如此两人稍想亲热,便感觉到有一双天真无邪的眸子直愣愣盯着她们,两人只好讪讪分开,次数多了,傅平安受不了,低声道:“其实那未必是叫嬷嬷,可能只是随口哼唧。”
洛琼花却还是不甘:“那万一这几天她突然说话了呢,我也想第一时间听到啊。”
话虽如此,因平日两人事务繁杂,所以大多数时候仍是叫奶娘和宫人时时照看着,只有像是睡前和午休时间,两人会陪着她玩一会儿。
此时便是午膳后的休息,洛琼花又拿玩具勾引常乐说话,常乐嘴巴翕合,有那么几次,好像就要说出“娘”的音来,最后却转了音,变成了其他的音调。
不多时,洛琼花也累了,便在旁边的矮榻上躺下睡觉,傅平安帮她打了会扇,直到门口琴荷伏身行礼,用口型说:“祝廷尉来了。”
傅平安上次给祝澄的命令,是让祝澄把柯蓝微带过来。
傅平安了然,摆手让琴荷先退下,又招手叫了边上的小宫女继续打扇,自己站起来轻手轻脚往门外走,走了一半,见常乐睁开了眼睛,“啊”地叫了一声向她伸出手来。
傅平安连忙“嘘”了一声,走到摇床前俯下身,摸了摸常乐的脸颊,常乐便咧嘴笑了。
傅平安的脸上便也忍不住被带出笑容,想了想,低声鬼鬼祟祟道:“会叫阿母么?”
常乐眨巴着明亮的眼睛看着她,仍只是笑。
傅平安又摸了摸她柔软的头发,见奶娘过来了,便喃喃说了句:“算了,还是先叫阿娘。”
于是待欣嬷嬷过来,就此事嘱咐了几句,欣嬷嬷连连答应,又道:“其实平日里奴婢也是这样做的,只是咱们私下里说闲话,公主可能学了去。”
傅平安点了点头往屋外走,走到门口,又忍不住回望,见常乐抱着布老虎安静地玩,洛琼花斜靠在榻上,沉沉睡着,如一株卧倒的牡丹。
于是眼神不禁柔软,又看了几眼,才终于出去了。
外头祝澄已经恭候多时,夏季日头烈,琴荷便叫她站在屋檐下,见陛下出来,她也连忙出来了,却看见陛下竟然自己还打了把伞,伞里不知被什么涂黑了,看起来密不透风。
大概是察觉到了自己疑惑的目光,陛下道:“这伞防晒。”
祝澄似懂非懂:“哦哦,防晒。”
傅平安道:“对,防晒,防止晒黑嘛。”
祝澄跟在陛下身后,见陛下穿着绿色的长衫,里头是深绿色的裙裾,拖在身后如一汪笼着轻雾的池水,头发挽起,鬓边有一只坠着珍珠的金步摇,随着脚步轻轻地晃。
她心想,陛下最近好像有点爱漂亮,穿搭也很讲究,不知是不是皇后的功劳。
正这么想着,陛下回过头来道:“那鬼戎的新单于的断了一只腿,对么?”
“是。”
“那她到时不好行礼,你要扶着她。”
目光幽微,漫不经心。
祝澄忙又称是,缓过神来,发现陛下那个眼神,令她起了一身薄汗。
什么绿纱裙和金步摇,这下全忘了,只记得到时押柯蓝微过来,还得扶着她行礼。!
第二百二十九章
柯蓝微的腿拖了一阵子才截肢,以至于只能沿着大腿根截断,又因为这会儿天气炎热起来,伤口总是又疼又痒。
有那么几次半夜痒醒,她看着空空的右腿,会思考她有没有继续活下去的必要。
她出生在马上的民族,断了腿,可以说是断了所有的未来。
更何况,他们还有未来么?
她还能回想起那最后的战斗,何其惨烈。
现在回想起来,半年前得到单于之位,仿佛还是昨天的事,当时她信誓旦旦要给族人拼个未来,结果转眼就成空了。
虽然心中满是迷茫,但她面上还是不动声色的,便是今日被蒙住头带来,她亦是不动声色,且也大概猜到了,或许要来见大魏的主人了。
印象中对方很年轻,比她要小上二十多岁,登基时甚至没到十岁,柯蓝微曾以为对方只是运气比较好,且很快就会陨落在她的皇座上,没想到一年一年过去,对方的皇位越坐越稳,声势越来越盛,转眼之间,已经是毫无疑问的大魏之主。
过来的时候,柯蓝微曾想要策反霍平生,但她只说了一句“谁能配在你之上呢”,霍平生便平静地说:“陛下啊。”
她眼中没有不甘,没有野心,没有动摇,只有彻彻底底的尊敬和敬畏。
柯蓝微于是不觉对这位年轻的统治者产生了好奇,今日来前,狱卒给她擦了身换了衣服,可以算是非常高级别的礼遇,又因为她断了腿,根本无法独自走进大殿,于是还是由两个侍卫将她搀扶进来的。
此时殿中还空无一人,侍卫便让她独自坐在了地上,自己则分立两侧,面无表情。
柯蓝微用魏语向他们搭话:“魏王什么时候来?”
没人回她。
她坐了一会儿,只觉得后背起了一片汗水,伤口又开始发痒,于是干脆躺倒在了冰冷的地面上,就在这时,边上传来一阵香风,一群衣着斑斓的青年们从后面进来,共同抬着一个方方正正的金属器皿,半人高,抬了两座进来之后,便带来了丝丝的凉意。
其中一位点燃了香炉里的熏香,很快便传来一阵清雅的香气。
柯蓝微又直起身,问那些宫人:“这是冰鉴么?”
还是没人理她,甚至连眼神都没给她,这群衣着讲究的宫人整整齐齐地离开了。
柯蓝微怔怔坐着,随即笑了笑。
冰鉴显然是给那位魏天子放的,就此为依据,魏天子应该马上就要来了。
果然,当大殿下降到一个还算适宜的温度的时候,殿门打开,阳光涌入,地上铺上了黑色的地毯,柯蓝微微眯着眼睛,看见一个身影被簇拥着缓步走来。
柯蓝微在这一瞬间怀疑了一下对方是不是魏天子,因为对方虽站在中心,但身姿纤瘦皮肤苍白,穿着一袭轻薄的纱衣,飘然若仙,还撑了一把绸伞,与想象中的魏天子的模样不太一样。
对方走到房檐之下,终于收起伞来,柯蓝微看到一张玉人一般的面孔,像雕塑一样完美,同样也像雕塑一样看不出任何情绪,那目光淡淡落在她的身上,又很快移开,迈过门槛走了进来。
她走进来的同时,大殿的门被关上,盛夏刺眼的阳光由此被阻隔在门外,看起来就好像她将光明带来,又随之带走了似的。
柯蓝微想,她和自己想象中的帝王不太一样,但是和她想象中的神倒是有几分相似之处。
身边一位臣子服饰的人吩咐了几句,大多数侍卫便都站在了门外,包括原本守在柯蓝微身边的两位,随后那位臣子便走到她身边,低声道:“柯单于,面见陛下,该行礼呢,请跪地三叩首。”
柯蓝微没有计较对方错误的称呼,也没有表现出受到屈辱,只平静道:“我只余一条腿,跪不下来。”
对方没再说什么,而是伸手从身后将她扶起,用身体支撑着她,好让她屈膝跪下。
这下终于还是维持不住平静的表情了,柯蓝微紧紧抿着嘴,膝盖僵直,身后的人也不急,耐心等着,她只有一条腿,独木难支,如何倔强,也终于还是没了力气,腿一软的功夫,被扶着伏地跪下了。
然后三叩首。
本来以为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却没想到叩首起来,心中的一股气散了似的,莫名酸楚起来。
她亦是打败诸多族中的人成为单于的,曾经也被称为天之骄子,但如今,一切都结束了。
傅平安终于开了口:“你魏语说得很好,你从前来过魏京么?”
柯蓝微懒懒道:“年轻时来过几次吧,不记得了。”
傅平安已经打量了她许久,柯蓝微如今应该是四十出头,但看起来不过三十的样子,容长脸,薄嘴唇,眉目深邃,眼神只有些倦怠,看不出有多少悲伤绝望。
她想柯蓝微确实不一般,一般人落在这个地步,多少是会流露出绝望的,但对方看上去就好像是休憩的猛兽,只等着一个机会重返山林登上王座。
傅平安不想给她这个机会。
“应该记得吧,你特意前来,是做成了大事的,不至于会忘了。”
“我这一生做成了很多大事,所以你说的大事,对我来说可能不是。”
柯蓝微说这话的时候,带着几分傲气,便是此时狼狈伏地,身上气势也不减分毫。
傅平安坐在皇座之上,并不就此事纠缠,而是说:“好吧,那说点别的事,你和太平道一直有合作对么,知道太平道已经被灭的事么?”
“知道了。”
傅平安翻着案上的卷宗:“据你手下说,太平道有好几位炼丹师经常会去漠北给你们提供毒药,其中也包括五色散,但是你成为单于之后,明令禁止将领和士兵服用五色散,对么。”
柯蓝微终于脸色微变。
傅平安便道:“看来你知道五色散的功效。”
柯蓝微抿嘴不语。
傅平安推开卷宗:“那么你还不老实说么,朕手上有足够的五色散,足以让你上瘾离不开它,到时你若犯瘾,什么话都会说出口的,就好像那……傅屏。”
柯蓝微抬眼看她,因清楚知道五色散的效果,不觉齿冷,眼神冷寂:“你对你的叔叔用了这个?”
“叔叔?他不算,他已经被贬为庶民了,人的身份是他处在的位置,所拥有的财富和资源决定的,就好像你现在,其实也不是单于了,不是么。”
这话实在攻心,柯蓝微紧咬牙关,耳中嗡鸣一片。
“你觉得这三言两语能动摇朕么?柯蓝微,你成为单于不容易,朕走到今天——也不容易。”
四目相对,柯蓝微似乎能从那看似冰原一般的目光之中,看到一片惊涛骇浪。
她想到那些从前探子传来的暗报,想到自己也知道的
,那些太平道所用的手段。
她忍不住笑了:“对,好吧,我知道你想问得是什么,当年的永安王,确实是我手下的人杀的,当时我是想策反他,只是他不同意,我手下的将士一时冲动就下了手。”
“哪位将士。”
“他早已在战场上死了。”
傅平安沉默了片刻。
柯蓝微以为她不信,道:“到今日,其实你该知道的也都知道了,无非是想从我这得到个肯定的答复,我也没必要骗你,更何况,我也确实怕你用那药。”
傅平安道:“好。”
她倒了一杯酒,走到近前,又细细看了柯蓝微一眼,柯蓝微仰头看她,一张精雕玉琢的美人面,纵是无情也动人。
“来之前吃过东西么?”傅平安问。
“你们魏国的监狱条件不错,给我吃了烧鸡。”
“那岂不是很油腻,喝杯酒吧。”
柯蓝微看着那杯装在金杯里的酒。
“是毒酒吧?”
“嗯。”
竟然毫不犹豫。
柯蓝微忍不住苦笑。
但闻了一口,又辣又清冽,是从未见过的好酒。
柯蓝微接过,一饮而尽。
喝完道:“陛下还是心善,竟然还给我留一具全尸啊。”
“那倒也不是。”傅平安老实道,“本来也答应了一直念着你的柯蓝鸢,要给她带去你的人头,是杀父之仇呢,自然要亲自动手,便想着把你的头一下子砍下来,但是这得带一把大刀,而且血会溅得到处都是,皇后会不开心的,朕的女儿只有九个月大,也不喜欢血腥味啊……”
说到这,低头去看柯蓝微,见她瞪大眼睛,已经到底咽气了。
最后的表情看起来是有些不敢置信。
“她最后是不是有点生气?”傅平安问祝澄。
祝澄老实点头:“应该是有点。”
傅平安摆了摆手:“随便吧,把她的头拿过去给柯蓝鸢看看,省得她天天嚷着姑姑会救她,明日开始,要商议一下如何控制漠北,等监察组的文书报告传回来之前,要定一些章程出来……”
一抬头,看见祝澄茫然看着她,看起来没能跟上节奏。
傅平安道:“算了,你就做前面的事吧,出去之后把王霁叫来。”
事情总是一件接着一件,根本得不到空闲。
这天晚上回到景和宫,天色已暗,疲惫不住袭来,傅平安捏了捏肩颈,心想真是奇怪,从前十几岁的时候,好像不会累似的。
正这么想着,前方洛琼花衣袂蹁跹快步跑来,跑到跟前抓住她的手道:“常乐会说话了。”
傅平安一愣:“说了什么?”
洛琼花并不回答,只拉着她快步往寝宫跑,到了寝宫门口,见常乐就在院子的一颗桂树下坐在一片软垫上和如意玩耍,洛琼花快步过去,洛琼花蹲在常乐面前,常乐便扔了狗朝她伸手:“阿娘……娘娘。”
傅平安笑了:“果真是会说话了。”
那心中难免又有些遗憾。
没想到下一秒又听见常乐道:“阿母,阿母……”
含含糊糊的,但听起来确实是“阿母”。
一身的疲惫顿时烟消云散,傅平安蹲下来抓住常乐的手,常乐咧嘴笑着,一头撞进了她的怀里。
带着一身的奶香和桂花香气。
……
傅平安最后一次收到柯蓝鸢的消息,已经快到秋天。
据说对方看了头颅之后,并不相信,甚至坚称这头颅是傅平安做得假,傅平安也懒得理她,但到了秋天,祝澄便报上来,说柯蓝鸢自杀了。
对方浑浑噩噩了许多,所有人都以为她可能是疯了,某一日巡逻,却发现对方用腰带把自己缢死了。
傅平安便说:“也无妨,本来就是秋后问斩的。”
毒害皇后,无论如何不可能留她性命。
她没有活到秋后,秋天却仍然按时降临了,各地的秋粮运到了太仓开始清点,部分外派官员被要求回京述职,新一轮的秋试这次从地方开始,长乐公主的周年宴也近在眼前。!
第二百三十章
在这一轮回京述职的官员之中,田安之看见一个熟悉的名字。
王励勖回来了。
距离他离开魏京成为元江县令已经过去了六年,中途他升迁为陆远郡郡守,这次是第一次回来。
进宫述职之后,他约了田安之在酒楼吃饭,这可真是破天荒头一遭,田安之本以为无论如何,应该由自己去约他,于是趁着休沐前去赴约,见王励勖身着一袭青衣,正靠在窗口往楼下望。
田安之便笑道:“魏京繁华了很多,是么?”
王励勖转过身点头道:“确实,从前魏京便是最繁华的地方,但和其他郡中大城,也不算相差太远,但如今我从远方而来,便有种邈如旷世之感,新奇之处,叫我觉得自己有点跟不上了。”
“比如说什么?”
王励勖坐到位置上,从怀中拿出一份叠在一起的纸张:“这是叫报纸么?”
田安之看了眼他手上的《每周生活报》,笑道:“对,但这都只记些鸡毛蒜皮的琐事,不如每月的《邸报》信息更多些,还有那《鹿野杂刊》,收了当下最优秀的一些文人诗作。”
“我在陆远郡,三个月才能收到一份《邸报》,不过我觉得这《生活报》也很有意思,会有人花钱买这个么,魏京又有那么多识字的人么?”
“陛下出台了蒙童免费学堂之后,读书的孩子多了许多,每个茶楼如今除了说书,也有人会念一些报纸的内容,愿意看的还是蛮多的,毕竟内容挺有意思,这倒叫酒楼的生意都好了许多,不过最近也有人说,里面的内容虚构成分太多,影响到了有些人的生活,前阵子不是还有么,报纸上提到了一个不孝子,但实际上是因为父母偏心……”
“哦?详细说来听听。”
两人坐下,边吃饭边聊天,不觉天色已暗,王励勖从窗口往外望去,见街上游人如织,不见减少。
“如今魏京不宵禁了么?”
“午夜之后,还是宵禁,不过听闻陛下透露出来的意思,若是没有意外,这几年应该就取消了。”
王励勖长叹道:“你看,这些我都不知道。”
“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陛下器重你,迟早会把你调到京中来,到时你
就什么都知道了。”
王励勖点头:“我知道的,只是一时有些感慨,并非感慨自己如下里巴人,而是感慨世事变化太快,我小的时候,从未想到自己能走到今天,也从未想过,生活会变成这样,更没有想到,我来到京中,便是其他人都知道了我是地坤,竟然也没什么太大的反应。”
田安之闻言亦是感慨:“大概因为有孙中书。”
孙绿枝已升为中书令。
田安之又要:“所以,你也不用担忧你的前程,听说你把陛下交代的任务做得不错?陛下见你之后,心情很好。”
“陛下希望有更多的人口,这自然不是一日之功,但最近战事很多。”
“嗯?”
“战事多,便有流民,别的郡不愿意收,我却都收下了,有了新的标准化种田方士和新式工具之后,粮食产量很高,反而是荒地无人耕种,刚好两全其美,这是陛下当初说的,一切都是环环相扣的。”
田安之击掌感叹,又举起酒杯敬他,道:“你定能平步青云。”
王励勖毫不谦虚地点头道:“是啊,那么,你呢?”
田安之顿时哑然。
王励勖则继续道:“你还是在农司做籍田丞么?”
田安之揉了揉鼻子:“也挺好的,稳定,安逸。”
“田家虽然式微,但应该也不至于没法让你升上去吧?”
“升上去做什么,籍田令么,陛下很看重农司的工作,籍田令是她钦点的。”
沉默了一小会儿。
饮了一杯酒后,王励勖道:“因把你看做朋友,才直言不讳,陛下认识你,按照道理,便是钦点,你都更有机会些,你……对为官之路已经没有想法了么?”
田安之心想,王励勖变了许多。
如今对方说话竟然那么委婉,要是过去,对方一定会说“你就一点进取心都没有么?”
想到这,她忍不住笑了,笑了一会儿,她在王励勖平静的目光中正色道:“我从前是有些想不开。”
是的,她对陛下有怨。
所有人都说,她是个很好脾气的人,但实际上或许就是因为这世界上的大部分事她都觉得没必要计较,对有些事反而钻起牛角尖来。
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在想,为何陛下要这样对田老。
那么多年,田昐都一心向着陛下,没有行差踏错一步,结果只因为一些源自他人的罪责,反而把田昐免了职——虽然明面上是田昐自己请辞,但明白内情的谁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当时很多人都认为陛下不念旧情,她也这样认为。
而这样的天子,她不知是否该去跟从。
但随着时间过去,又发生了那么多事,陈丞相去世,陈中书自杀,范太傅失踪,田安之意识到,陛下是真的出于念旧情,才会做出那样的决定。
她比自己想得更长远,也更看清了事情的本质。
于是……
“……现在想法却已经变了,只是想来陛下也早已察觉到我是什么样的人了吧,所以一直以来也就原地踏步,不知还能走向什么路。”
王励勖摆手:“陛下很忙,她不会在意你的这点小情绪,只是看出你无法交付要职而已,如果你想改变,需要自己冒头。”
田安之一愣:“怎么冒头?”
王励勖道:“你不知道么,漠北既已臣服,陛下需要能远去沙漠的使臣……”
……
公主周岁,陛下很重视。
所有人都发现了这件事,于是不知不觉中,这个周岁宴的排场变得惊人的大。
这宴会整体由少府负责,少府从前掌管的诸多事务都被拱仪司分了去,如今难得有了大事要办,便非常上心,大事小事都要来请示一番,最后决定宴会就在朝阳宫办,除宗室外戚之外,还邀请魏京两千石以上的官员即其内眷前来。
陛下还提出了一个名叫抓周礼的环节,是从前宫中没有的,不过查询典籍,发现从前南方确实有这样的习俗,古礼里也有迹可循,于是一边研究一边请示,终于制定出了一个相对完善的环节,一直到宴会前一天,才终于算定下来了。
因为傅平安忙于朝政,这大部分事务请示得就是洛琼花,洛琼花忙得脚不沾地,这天醒来之时,想到今日结束忙碌就告一段落,狠狠松了口气。
直起身来,见傅平安已经在穿礼服,一边穿却一边还翻看着一封折子,紧紧皱着眉头。
洛琼花起来边洗漱边
道:“不论陛下在烦恼什么,今日且先放下吧。”
其实她大概知道,傅平安近来是一直在搜寻适合做使官前往漠北的人选,漠北除了东胡还有诸多其他国家的小部落,使官的作用便是去劝说这些小部落归顺,这便要求使官的身份不能太低又能言善辩,还得会一点异族语言,可漠北沙漠条件艰苦,使官又不是什么大官,虽说基本都知道,若是这次出使成功,回来便前途无量,可这一去不知几年,回来的时候,又谁能知局势如何呢。
因此,大部分合适的人选都不愿意。
昨夜洛琼花还听陛下说:“若是方允俐还活着就好了,可惜……”
言语是颇为惆怅的。
听说方允俐从前从过商,走南闯北,若是活着,还有南越管理的经验,确实是很适合的人选。
可惜,她死在南越了。
但洛琼花由此得知,傅平安从来没有把任何一个她看入眼中的人当做炮灰过,她知道每个人最合适的那条道路是什么,并都大概规划好了。
只是世事无常罢了。
然无论如何,人的精神总不能一直绷着,今日既是难得的庆典,洛琼花便希望傅平安能放松一些,傅平安闻言点头,折子却没放下,直到换好了衣服的常乐被抱了进来,傅平安才放下折子去抱常乐,并笑道:“一打扮起来,确实像仙童一样漂亮。”
常乐穿了红色的重衣,层层叠叠,像是个小大人,更衬得皮肤雪白,浓密的头发被缠上红线扎成了小辫,束在头顶,辫子的尾端则扎了两个金柿子,取意事事如意。
边上奶娘手上拿着一顶小小的帽子,惶恐道:“公主不愿意戴帽子。”
傅平安捏了捏常乐的手,感觉手掌火热,便道:“太热了,不愿戴正常,待会儿出去了若有风再戴,那么小的孩子,穿那么多已够累了。”
低头,见常乐把脸埋在她的肩上,已经又睡着了。
傅平安哑然失笑,将常乐递会给奶娘,道:“她想睡就让她继续睡着。”
于是常乐全程睡着祭拜完了上天和祖宗,待到宴会开始,精神抖擞地醒了过来。
常乐的座椅就在傅平安和洛琼花旁边,说是座椅,大得过分,用围栏拦了起来,可以说是个“婴儿床”
,礼乐响起之后没多久,常乐便醒了,洛琼花本来担心突然见到那么多人她会紧张,没想到对方攀着栏杆站着,睁着一双黑葡萄一边的眼睛滴溜溜四处望,完全不见想象中的害怕和紧张。
于是这才松了口气。
原本定好的流程里,也想好了若有意外发生——比如说常乐哭闹不止该怎么办,并决定若是发生了这样的事就将抓周礼移到宫殿中去,幸好眼下看来还用不着备用计划。
两人座次之下,左右两边便是田昐傅灵羡与英国公夫妇。
田昐远道而来,看见扶着栏杆好奇站立的长乐公主,不禁想起小时候的傅平安来。
仔细瞧瞧,公主和陛下确实有几分相似,特别是嘴巴,又想到抓周礼,心里不禁有了点想法。
古代典籍之中,是有这种类似于让上天决定婴孩未来会如何的例子,但通常是诸侯王在无嫡的情况下选后,陛下为何那么做呢,是否是想给未来公主继承大统,打个基础。
联想到陛下一直以来所行之事,这并非没有可能。
当然,公主才周岁,陛下也春秋鼎盛,这事想远了些,但田昐相信在场绝对不会只有他一个人那么想。
无非是陛下积威太盛,无人敢问出来罢了。
正想着,边上传来陛下的声音:“许久未见舅舅了,舅舅身体可好。”
田昐忙道:“好得很好得很,如今在山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日闲云野趣,原本有些淤积之症,如今都没了。”
“那太好了,该敬您一杯。”
田昐忙道“不敢”,举酒杯喝下清酒,陛下和娘娘又单独敬了英国公夫妇和傅灵羡,最后统一全场敬了一杯,礼乐渐止,开始抓周礼了。
田昐颇为感慨,他想陛下如此做法,还是给他留了很大的面子,再回想这些年发生的事,更觉得陛下当年的话语,倒是真的算得上为“劝慰”,确是为了他好。
心中仅剩的一点淤堵之情也没了,聊有兴致地看起了公主的抓周礼。
一群宫人在陛下和皇后的坐席前方摆了一方矮台,上面铺着红色的羊毛毯,又放着几样器物,分别是——弓、笔、尺、元宝、一些珠宝首饰、胭脂水粉、糕点水果……
可谓是琳琅满目,
田昐心想自己若是一岁幼童,估计都选不出来,但其中最瞩目的还是一方玉印和一卷绶带。
那玉印……若没看错,是陛下私印,那绶带更是重大典礼上才会用在礼服上的。
这哪里该是一个公主该抓的东西?虽然是在比较远的地方。
偏偏在场全都鸦雀无声,甚至都一脸期待,无人提出异议。
而公主也被抱了上来,放在了矮台上。
她还不太会走路,没有支撑的情况下,上台便坐下了,坐下之后,左右四顾,似乎也被周围琳琅满目的东西惊到了,发了一会儿呆。
带着红色绒帽的婴孩,红扑扑的脸上眨巴着一双水润的眼睛,抿嘴思考片刻,突然毫不犹豫地往前方爬去,眼看着就接近了印章和绶带,众人屏住呼吸,看见常乐公主毫不犹豫地抓住了印章,然后用绶带把它包了起来。
接着她扭头望向傅平安,伸出手道——
“抱抱。”
傅平安哑然失笑,只好上前矮身抱住她,却见常乐将包着印章的绶带塞进了傅平安的袖子,然后沉吟片刻,拿了笔和糕点。
洛琼花在坐席上掩嘴差点笑出声来。
她看明白了,常乐是认出这玉印是傅平安的,想要捡回来,笔则可能是奶娘或者宫女教过,至于糕点——
才是真的想要。!
第二百三十一章
此情此景,既和乐温馨,又童趣可爱,无疑叫人忍俊不禁,于是全场都笑起来,有人举杯道:“公主圆融通达,未来可期。”
全场沉浸在轻松快活的氛围之中,很快就欣赏起歌舞,得到了一定自由活动的时间,好让众人可以如厕之类的。
王霁就是去如厕之时被叫住了——
“许久不见,王尚书安好。”
王霁这个尚书之位可以说是坐得最稳固的,但今日的尚书可不再是从前的尚书了,在陛下的改制之下,尚书如今亦是年俸千石的高官,虽然表面上看在九卿之下,但实权有过之而无不及。
王霁回头,看见一袭青色官袍,这代表对方官位不高,一时没认出来,对方便道:“下官田安之,数年之前,和陈宴郡守还有北梁侯一起从漠北回来时,曾见过一面。”
王霁忙道:“哦哦,田女君,我记得,当时,你和王励勖郡守形影不离呢。”
“……倒也不是形影不离,如今在下在农司任籍田丞,也是受朝廷栽培许久。”
王霁有点不敢搭话,她担心田安之是想找她走后门。
自从她越来越明确地接手许多政务后,很多人都发现了她在陛下面前显然很说得上话,于是家中亲友社会名流之类的,少不得找上门来,希望她能美言几句。
她本来是想扭头就走了,偏偏王励勖状似无意地过来了,低声道:“您就听她讲讲。”
两人是本家,对方亦受陛下器重,王霁给她这个面子,便望向田安之,田安之便忙道:“也没别的事,只是听闻如今大人们正在烦恼谁去出使漠北,下官不才,对漠北也算有些了解,愿意前去,希望王尚书美言——也不必美言,只消能在陛下面前提我一嘴就行。”
王霁眉头仍微皱,心中却一松。
这可不正算得上是瞌睡有人送来了枕头,田安之……
她上下打量田安之,这会儿也想起了对方是谁,她似乎是田昐的孙辈,不是直系,但也算亲近,放在以前,平步青云指日可待。
就身份上来说,没什么问题,便是漠北,也有人知道田家。
心中一喜,但面上不动声色,只道:“只是这样的话……可以,只是,我也不敢
说肯定能成。”
“自是不需尚书作保。”
王霁点头,不愿多聊,直接走了,王励勖便也忙拉着田安之走了。
回到坐席,田安之担忧道:“这样真的行么,不用送个礼么?”
王励勖道:“陛下缺人,这是不争的事实,跟你争的人不会太多,而王宴从不收礼,你不知道么?”
田安之暗想,明面上不收礼的人私底下贪得要死,她见得多了。
王励勖通过神情猜出她所想,道:“她应该不是假的,若是假的,不可能在这尚书之位上呆这么久。”
这结论并非是出于信任她王霁,而是出于相信陛下。
田安之听出王励勖言外之意,忍不住笑了,抬首望向上首的陛下,陛下正抱着长乐公主,似乎是正哄着公主把嘴里的糕点吐出来。
但公主吃了,显然不愿意吐,大方给了剩下没塞进嘴里的一半,剩下一半却捂着嘴不愿意张了。
田安之笑道:“陛下为人母之后,似乎更像是个寻常人了。”
王励勖终于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那你是没见过娘娘和公主不在时陛下的模样,比起从前,压迫感更胜一筹。”
田安之回想起当初初见陛下,亦是至今印象深刻,陛下年轻而瘦弱,但是目光如炬,令人不敢造次。
现在会如何呢?她不禁有些好奇,结果只隔了一日,她便见到了。
陛下召她进宫。
……
只隔一日再见到陛下,田安之就知道王励勖所言不差。
公主周岁宴那日所见的慈母之貌果真只是一时的,在宣室殿见到的陛下,便又是那如在云端一般高高在上的天子了。
天子开口道:“许久未见了。”
只这样一句话,田安之便觉得眼眶微热了,只因为陛下还记得她。
这可能只是个再简单不过的问候,但因为是由陛下说出来的,才显得令人动容。
特别是在她就是希望陛下能记得她,能给她表现自我的机会的时候。
她曾以为自己安贫乐道,年岁上涨才发觉,安贫乐道是建立在有家族替她兜底的情况下的,当家族的影响力每况愈下之时,她那所谓“安贫乐道”的生活,便
难以维持了。
她伏地垂首道:“微臣惶恐,竟得陛下记挂。”
傅平安淡淡道:“自然记得,不闲聊了,朕看了你递上来的奏折,你想作为使官前往漠北?”
“回陛下,正是。”
“你对漠北有什么了解?”
田安之深吸一口气,随即侃侃而谈,说起胡地风俗,如数家珍,博文广知,不知是做了功课,还是从前便知道。
傅平安心中已经非常满意,面上不显,又问:“若是遇到不愿臣服的首领,你甚至可能有性命之忧,昔年使官出使,身陷囹圄的可不少。”
田安之一脸正色道:“为国出使,自是将性命抛之脑后。”
傅平安忍不住笑了:“不至于此,如今的情况与从前不同。”
田安之也笑了,她知道自己是往夸张了说,毕竟通常这种奉旨行事的时候,总是要宣誓一番,但陛下这么说了,她也松了口气。
确实,如今的情况与昔年不同,鬼戎已灭,只是要小心少数流窜势力。
正这么想着,陛下突然站了起来,走下台阶走到她的跟前,拍了拍她的肩膀,田安之这才发现,与记忆中不同,眼前已不是当年的年少天子了。
天子步履沉稳,面容沉静,薄薄的唇角似有一缕笑意,手掌宽大手指纤长,按在肩上,带来一阵重量,然后对方在她耳边轻声道:“你如今不怨了吧。”
田安之呼吸一窒。
原来陛下真的都知道。
她不敢撒谎说“从未怨过”,只好低头深深伏在地上,然后摇了摇头。
她听见脚步声从她耳边渐渐远去,待到脚步声完全消失,才长长吐出一口气来,感觉到手心后背起了一层薄汗。
内官走到她身边道:“田使丞,可以走了。”
田安之撑着膝盖站了起来,回头望去,见秋日阳光正盛,乍看一眼,白灿灿一片水磨石板,像是通到了天上去。
一刹恍如隔世。
她如今已经明白了,过往的一切已经没有意义,她已经迎来一个新的时代,若她活着从漠北归来,就会重新开始。
但愿不晚。
……
各地秋试的结果刚刚送到中央,田安
之作为出使漠北的使臣离开了魏京。
这一年的考卷是中央统一发放,按成绩排名,结果考中的人数已魏京为中心向外发散,呈明显递减趋势。
实际上,到了外围,几乎已经没有人能考出想象的成绩了,哪怕是当地有名的人才。
于是众人发现了这试举有一个巨大的问题,因为考试内容太过于新颖,根本就只有在魏京接受教育的人能够考取名次。
于是,陛下规定下一次试举暂缓三年,各地都要开始进行新式教育,与此同时,每一个郡县都有固定的名额可以来中央参加最后的会试,乡里选拔可自拟考题……
众多举措从提出到落实,又是颇花功夫,不是一日之功。
又是落雪之时,寝宫中早早烧起地龙,常乐如今能扶着走路了,更是一刻都不得闲,天色暗下来之后,仍是吵着要去抱如意,小狗亦是乖得很,在常乐怀中一动不动,不知是不是意识到,不动能更快获得自由。
果然,常乐觉得无聊撒了手,洛琼花便连忙叫宫人把如意抱出去了。
待如意出去了,便叫宫人都站远了些,两人边逗常乐玩,边说些私房话——
“臣妾如今似乎懂陛下说试举虽短期未必影响得了世家,但长期定会产生一些作用的意思了。”
傅平安拿着一串鲜红的琉璃珠串,荡在常乐面前让她抓握,闻言笑道:“什么?”
“虽世家有优势,但此举确实令寒门子弟有了门径,而因为教育资源集中于中央,有时比起大部分族人在外地世家豪强,反而是身处中央附近的寒门更有优势,如此,想必将来他们族中的年轻人若想为官,难免得远离家乡,本来世家的实力,便脱不开本家在原籍势力的壮大,但若年轻人都离乡,长此以往,本地的势力就会渐渐瓦解了。”
傅平安点头道:“正是如此。”
洛琼花道:“但此举也并非完全公平,想必时间久了,问题会更突出些吧。”
“是,城乡差异会加大,目前只能且行且看了……啊!”说到这,突然惊叫了一声,道,“这琉璃珠子怎么少了一个,不会被常乐吃下去了吧?”
洛琼花闻言也是脸色一变,拉过常乐捏住脸颊看她的嘴,常乐没有察觉到两位大人的焦急
,眯着眼睛笑起来,惹得洛琼花气道:“有那么多玩具,为何要用琉璃珠串逗她!”
傅平安吓了一跳,印象里她还是第一次见洛琼花对她那么大声的说话呢。
她亦是担心,忙叫了奶娘过来,又要让宫人去请太医,太医快来的时候,琴荷在床底下扫过了那颗琉璃珠子。
“在床底下!”
“好,好,那就好。”
这一番忙活下来,出了一身冷汗,又重新洗漱换了衣服,才上床睡了。
上床之后,傅平安小心翼翼瞧了洛琼花一眼,见洛琼花背对她在里面侧躺着,闭上了眼睛,仿佛是睡着了。
不会还在生气吧?
傅平安去拉被子,洛琼花闭着眼睛道:“陛下用里面的另一床吧。”
果然是还生气。
傅平安只好又拿了一床盖上,熄了灯躺下翻了几个身,忍不住道:“以后不会再用琉璃珠子逗她了。”
黑暗中洛琼花冷哼一声:“这可不是第一次了,之前让你别给她吃糕点,你也不听。”
“可她求我啊。”
傅平安回想着眼睛亮闪闪盯着她叫“阿母”的常乐,觉得实在很难拒绝对方的请求。
洛琼花又说不话,傅平安只好道:“好吧,是我错了,以后绝不会这样。”
过了好一会儿,随着淅淅索索的声音,似乎传来了一声“嗯”,接着洛琼花翻了个身,面朝了她的方向,但又没动静了。
傅平安揉了揉鼻子,想了想,低声道:“冷,可以睡一个被窝么?”
“伸手。”夜色中传来这么一个声音。
傅平安不明所以伸出手去,洛琼花握了一下,道:“不要说谎陛下,你不冷。”
傅平安:“……”
傅平安没把手缩回被子,在被窝外冻了一会儿,待手掌冰冷了,又说:“真的冷,不信你再摸。”
这一回,她听见了偷笑的声音。
不禁松了口气,随即软声道:“睡一床被子吧。”
话音刚落,被子一轻,温香软玉钻进怀中,毛茸茸的头发抵住了下巴。
傅平安紧紧抱住怀中温暖的躯体。
“还冷么?”
“不冷了。”
现在,有点热了。!
第二百三十二章
大雪飘然落下,很快积满宫殿的每一处角落。
天还未亮,宫人便开始扫雪,临近年关,众人难免有些懒散,皇后仁慈,叫宫人轮班,得以在年关基本都有一次休沐的机会,这叫一些多年在宫中的旧人很不满意,觉得正是这些过分仁慈的规矩,叫现在的宫人越来越没规矩起来。
全嬷嬷走到北宫门口,见台阶上的雪扫得随便,结了一层薄冰,不禁大怒,骂道:“这是谁扫的?扫成这样要有人走,岂不是要滑一跤?”
两个年轻宫人忙从拐角过来,拿铲子铲掉了冰,却又忍不住在心里想:这种时候,谁会来北宫呢?
毕竟因为陛下不纳后宫,宫中主子少,如今在北宫中的,也只有太后一人罢了。
全嬷嬷骂骂咧咧拿着一盒早膳进去了,见殿门紧闭,又是大声叫人开门:“都这个点了,怎么还没起?”
伺候太后的宫人出来了,披着夹袄,嘟囔道:“今日太后还没醒啊。”
全嬷嬷皱眉:“太后还没醒?”
往常天还未亮,太后就醒了,要在正殿中做些功课的。
心中莫名有些不安起来,全嬷嬷忙推开门进去,来到卧室,却见床帏紧闭,毫无动静。
她喊:“太后娘娘?太后?……”
喊了许多声,都没有动静,这些所有人都慌了,忙拉开床帏,却见太后躺在床上,面无血色,已经没有了声息。
宫中顿时乱作一团,最后还是全嬷嬷喊:“去!去告诉陛下!”
……
太后薨了。
这件事对所有人来说都有点突然,但是人死如灯灭,现在也不好去探究具体原因,只能在北宫中搜寻了一下,发现后院的竹林之中,有一小滩燃烧过的纸钱的痕迹,从上次清茶祭奠喜乐导致皇后受惊之后,宫中就禁绝了此类事情,宫人是绝不敢再犯的,于是思来想去,觉得这件事可能是太后做的。
无疑是深夜,因为没有人知道她做了这件事。
为何要烧纸钱?
也不是文帝惠帝的祭日,因为作为前代皇帝,两位的祭日,傅平安也是要表示一下的,不至于不知道。
又查了查,又在枕头底下看见一只
小小的虎头包,里面塞着一个生辰八字,原来前一日是惠帝的生辰。
大约便是想着给死去的孩子过个生辰,结果在屋外冻到了,她不说,无人注意,突然就薨了。
当日便将消息传了下去,又连忙叫太常府卜算适合下葬的日子,命博士祭酒撰写谥文讨论谥号,幸好陵园是早就建好的,太后没有别的遗言,自然和文帝葬在一起。
但临到定下谥号的时候,傅平安面对着公卿,突然说:“要不然,让太后和惠帝葬在一起吧。”
众人对此没有意见,但难免惊诧,傅平安道:“收拾遗物,虽没遗言,却看见许多怀念惠帝的小物件,所以这般想着……至于谥号……”
傅平安沉吟片刻,圈了“惠慈”一字。
太后对她,自是既不惠也不慈,但她有惠慈的对象。
这样想着,唇边不免溢出苦笑来。
太后既死,傅平安反而要将表面功夫做得漂亮,于是大殓之前停灵的那几日,她亦是每日都去灵前,洛琼花更是要日日守着,忙得人都消瘦起来。
傅平安辍朝七日,到下葬日,身穿衰服,送灵柩前往陵园,回来之后,又祭大小详日,可以说整个年节都在进行太后的葬礼。
民间一切婚嫁喜事暂停,举国给太后服了一个月的丧。
服完丧,年也过了,雪开始融化,气温反而更低一些,洛琼花整理完正月里的账,抬起头,看见窗户外面模模糊糊一个人影,便悄悄掀开门口的帷幕往外看,看见傅平安坐在游廊望着院子怔怔发呆,不知在想什么。
洛琼花出去了,问:“那么冷的天,陛下为什么在外面?”
傅平安作为名义上太后的养女,依礼服丧一年,于是头发上簪一朵白花,穿着亦很素净,这一个多月她又瘦了些,坐在将化未化的雪中,好像是也要融化在这寒风中似的。
她像是被这句话惊醒,睫毛微颤,抬起眼来,沉默了一下才道:“只是在想,若是当初惠帝没有病死,太后会做一个怎么样的太后呢?”
洛琼花想了想:“很难想象她做慈母的样子。”
大约就是已为人母,反而觉得自己没法像太后那样对待一个孩子。
傅平安瞥了眼弹幕,忍不住勾起嘴角
,洛琼花忙问:“弹幕说了什么?”
傅平安便道:“说……咳……有点不太好。”
洛琼花做到傅平安身边,抱紧傅平安的手臂,娇声道:“说嘛。”
傅平安果然受不了,低声道:“说……本性难移。”
其实是说“狗改不了吃屎”,但傅平安觉得此时若对逝者如此不敬,也不太好。
洛琼花觉得这话不像能得到傅平安那个反应的,但眼波微转,大概猜到了,便不再多问,只说:“臣妾也这么觉得,人很难脱离自己的本性,太后爱权势,只要体会到了,便难以放手,除非文帝活再久些,惠帝不是少年登基。”
傅平安沉默。
洛琼花察觉道有异,低声道:“平安不这样认为么?”
“我只是觉得,不同的经历也可以塑造不同的人……”她深吸了一口气,又道,“朕不是曾经说过么,有这么一个故事里,我是个反派,不是个好皇帝,而是暴君,若这不是故事,而是有可能的现实呢?”
不知怎么,傅平安有点不敢看洛琼花的眼睛。
她于是望着院子里的结香树,它已经结了花苞,也不知是谁,把它的枝条打了结,大概是某个在期待好姻缘的宫人吧。
一只温暖的手捏住了她的脸颊,傅平安惊讶回头,洛琼花从没对她做过如此失礼的动作。
那手上甚至用力了些,终于叫傅平安感受到了一点疼,但她亦没躲,只茫然道:“……疼了。”
洛琼花松了手。
她认真地盯着傅平安的眼睛,道:“所有没有发生的都是故事,而故事就是故事,你看了这个故事?”
傅平安摇了摇头:“没看过。”
洛琼花笑了:“那别看了,一听就不是好故事。”
灿然的笑容浮现在略显消瘦的面孔上,傅平安在这一刻觉得自己的心非常宁静。
但是环境突然不宁静起来,大约是因为她们在外面太久了,常乐大哭着找了出来:“阿娘……阿母……好狗狗……”
看见两人就在门口,她抱住洛琼花的腿:“饿饿。”
洛琼花道:“……睡之前不是刚吃过?”
她掰开领子看了眼常乐藕节似的脖子。
“不行,不能再吃了。”
傅平安笑着把常乐抱了起来:“可以喝点奶嘛,这样才能长高……”
这般说着,抱着常乐牵着洛琼花,走进了温暖的房间之中。
……
太后的葬礼令很多事都积压到了年后做,也令许多民间的嫁娶都挤到了第一年。
霍平生和沈卓君本来就打算在正月里办婚礼,结果因为服丧没办成,后面重新挑日子,除开重要的公务和节日,婚宴只能挑在了秋天。
但秋天也未必不是好选择,今年述职,轮到了陈宴,于是陈宴和宋霖刚好回来,赶上了霍平生和沈卓君的婚礼。
新晋的忠武侯霍平生无疑是最近最亮眼的新秀,她的婚礼甚至迎来了天子和皇后的莅临,虽然两位很快离开,但毫无疑问已经让忠武侯的身份更加特别起来。
就算有些诸如她的夫人好像是薄家罪裔的消息,在这样的盛宠之下,也只能悄悄在私底下流传了。
陈宴一到魏京,还没来得及述职,先参加了霍平生的婚礼,婚礼上和阿枝薄孟商坐同一桌,一开始颇有些尴尬,但一个对视之后,又忍不住笑起来。
她看着宴上薄孟商帮阿枝除鱼刺挡酒,阿枝替薄孟商整理衣领发髻,只一餐饭的功夫便发现两人是恩爱异常,后来遇上王霁一家,难免调侃道:“当初是我既没眼光心眼又小,确实是我错了。”
王霁便笑看着不远处的宋霖,使眼色问:“那你现在还继续犯错么?”
陈宴浑身一僵,不说话了,宋霖刚好过来,好奇地看着她,道:“你喝了多少?怎么满脸通红?”
陈宴道:“……毕竟是大喜的日子。”
宋霖斜睨道:“又不是你大喜。”
陈宴沉默着又喝了一大杯酒。
听说这是御赐的好酒,入口辛辣,入喉却顺滑,回味甘香,令人不忍释杯。
宴席结束便难免喝多了,被管家扶着上了马车,宋霖也是大醉,没找到自家的马车,便也上了陈宴的,两人滚做一团到了陈家,下了马车,勾肩搭背地说着还要喝,又喝了两坛,终于倒在了院子里。
此时月上中天,陈宴趴在桌子上看着身边的宋霖,晕晕乎乎,分成了三个,陈宴伸手去抓
,抓住一个,觉得天有点冷,顺手搂在了怀里。
这几年,她和宋霖名义上是同僚的关系,朝夕相处,难免亦有情难自禁的时候,有那么一次,宋霖来了信又没吃药,她们院子小,信香往外飘,陈宴只好临时标记了她,醒来后陈宴对她说:“我们在一起吧。”
结果被拒绝了,宋霖甚至可以说是黑了脸,推开她说:“你说不行就不行,说在一起就在一起,你把我当成什么?”
陈宴愕然,而宋霖有整整半月没同她说话,最后实在是有公事上的事,才忍不住说话了。
她就也不敢提这茬了,担心宋霖讨厌她。
她想宋霖可能是生气了,自己拒绝了那么多次,或许是需要告白更多次——假如宋霖还喜欢她的话。
天旋地转的,她躺倒在了床上,身上发烫,带着露水的地面微凉,刚好适合躺着,她又转过身去,看见宋霖看着她,眼中水波粼粼,盛着今夜的月亮。
金秋十月,满院都是桂花的香,她依稀闻到了别的香,但是头晕目眩,分不清了,只是凭着本能靠近,甜香扑鼻,嘴上衔住了什么,像是带着露珠的花瓣,软而嫩,甜而香。
昏天黑地,美梦一场。!
第二百三十三章
清晨的阳光让陈宴迷迷糊糊睁开眼。
一张明艳沉睡的面孔就这样印入眼帘,长发凌乱,被汗水沾湿,蜿蜒流淌在雪白的皮肤上,脑海中便开始飞快地回闪昨夜的场景。
那些滚落在地的酒杯,淋漓洒下的酒液,映着月光的窗格白的像雪,但手中的臂膀更是盛雪,带著清甜的香,钻进鼻腔,直入大脑,恍恍惚惚,不知疲惫。
脸上发烫,因想起昨夜有多么荒唐与不知节制,以至于此时手臂仍旧发酸。
想到此节,才发现手臂原来被宋霖枕了一夜,指尖微麻,又不忍抽出,便侧躺着继续看着对方,直到目光下移,看见颈后一片红痕,后知后觉意识到了什么,忍不住“啊”地轻呼出声。
宋霖便被这声吵醒,不耐道:“叫什么叫。”
睁开眼,看见明显是没穿衣服的陈宴,不自觉咽了口口水。
她喝得太多,头疼得厉害,以至于对昨夜没什么印象,但光看眼前的场景,便能猜出是发生了什么,可以说是得偿所愿——但是不记得!
心里不禁产生了一点遗憾,就在此时陈宴却伸手抚摸她的脖子,随后轻声道:“抱歉……我……”
宋霖意识到什么,亦是摸了下,手掌刚好覆盖住陈宴的手背,轻轻一触,便明白了。
她们结契了。
很难说这是什么感觉,但是比起从前,眼前这人似乎距离她更近,气息对她来说也更加迷人。
昨夜……不知是谁先动得情,但醉酒之后,只余本能。
宋霖不禁怔怔发呆,陈宴以为她后悔,登时手足无措,好半天挤出一句:“眼下感觉如何?”
她是想问宋霖此刻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宋霖犹豫了一下,开口道:“没印象了,要不……再来一次?”
陈宴:“……”
目光不觉落在对方微露的肌肤上,瘦削的肩颈和紧致的腰肢,口中一干,咬唇低头道:“我们成婚吧。”
宋霖脱口而出:“不要。”
“为何?”
“我才要问是为何,你想对我负责?”
陈宴迟疑。
不全是,但多少有这方面的原因。
宋
霖了然,昂首道:“所以没必要,你若是因为可怜我才和我在一起,那大可不必。”
陈宴微微蹙眉。
宋霖很想保持高冷,但是不管是从陈宴身上传来的热烘烘的体温还是一些带著草木清香的香气,都让她沉迷得想要靠近,她不受控制地靠近,几乎贴到对方的胸膛,在这一刻回过神来,但自暴自弃,还是贴上去了。
然后像只猫似的蜷缩,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躺了下来。
然后她听见陈宴开口:“……我是在想,你得对我负责吧?”
宋霖愕然抬头,看见陈宴低头看着她,轻咬嘴唇眨巴着眼睛,一缕头发垂在颊边,看起来还真是又娇又怜。
于是鬼使神差,她开口道:“好,好,负责。”
这么说完,回过神来,顿时对自己非常无语。
她在上次陈宴表白之后,本来想好,非要让陈宴表白一百次才能同意。
这一是出于不忿,二却是,长久的推拉之中,她越来越无法确定陈宴的心意。
此时便是仍不确定,不禁问:“你是真的希望我负责?”
“嗯,当然。”
宋霖拧眉:“你喜欢我么?”
“喜欢。”
“什么时候喜欢的,你好好说,不然我可是会反悔的。”
陈宴便盯着她的眼睛,目光诚恳道:“一开始就喜欢。”
宋霖不信:“骗人,我为你挡剑,你都不耐烦。”
“是真的,只是一开始很害怕,那害怕盖过了喜欢,但是现在,是喜欢占上风了。”
害怕什么?
本来想这么问,但突然想起陈宴的往事,便也明了了。
当即清了清嗓子,道:“咳咳,行,既然你这么说了,本君自是会负责的。”
陈宴点头,倾身而下,气息柔柔吐在宋霖的耳侧:“嗯,而且,可以再来一次。”
……
过于不知节制的后果,是次日陈宴进宫述职之时,必须要用厚粉遮住脖子上的红痕。
傅平安一见到陈宴,便看出对方的疲倦,寒暄几句,又听出对方声音微哑,便疑惑道:“休息了两日,还那么累么?”
陈宴心虚,不敢表露,
故作正经道:“为陛下分忧,并不觉得疲倦。”
傅平安便赐了座,又道:“你在博陵用得法子倒是挺有趣,如今陈杨两家打得不可开交,是顾不上你了吧,不过,信上到底简略,你再具体说说。”
陈宴点了点头,开口说了起来。
这些年的经历,说来也不复杂,当初陈宴用陈洛落水的事激化了陈杨两家的矛盾,郡尉杨昌前来警告她之后,她就故作为难,没有选择惩处杨家。
如此,陈家自然不满,又找上门来,陈宴只好抱怨说,自己也很为难,毕竟郡尉是杨昌啊。
陈家不知是不是觉得她这话说得有道理,便提了一个办法,非常大胆——他们准备找人杀了杨昌。
傅平安听到这儿冷笑:“对他们来说,杀害朝廷官员似乎是司空见惯那,更何况是那辞官的范谊。”
陈宴点头,继续说起来:“但是出了意外,或许不是意外……”
在杀杨昌之前,郡丞陈路死了。
陈路就死在公廨的库房里,一刀穿心毙命,那天原本该是陈宴去库房检查,但是陈宴是一个不管事的郡守人设,便让陈路去了,陈家自然认为是杨家派人动得手,而陈宴觉得杨家人原本想杀的应该是她。
这下子,两边的矛盾激化得非常严重了,却也都不愿意做第一个撕破脸皮的人,而陈宴在这时推了他们一把,她提出了一个举措,便是在公廨门口摆了一个匿名举报箱,大家有任何想要举报的内容,都可以匿名投到举报箱中,官府可以负责调查。
于是不出意外的,举报箱里满是举杯两家的密信,两家形同水火,反而都想拉拢陈宴,陈宴便开始在这夹缝之中,发展了自己的势力,也成功调查出了一些东西。
比如是陈家派出的人杀了范谊。
傅平安听完全程,走下来拍了拍陈宴的肩膀,长叹道:“其中凶险肯定不少,你隐去了吧。”
陈宴道:“除了杀了郡丞陈路那一回,是还碰到过两场暗杀,幸而有北梁侯从旁相助……”
傅平安过来了,她自然不能还坐着,于是站起来垂首,傅平安这回头便看见了她脖子上没盖严实的痕迹,顿时明白过来。
敢情是因为这事才那么累!
她似笑
非笑:“看来爱卿和北梁侯关系甚笃。”
陈宴抬头道:“臣已准备择日提亲。”
傅平安便笑道:“魏京中不少人都要为此神伤了。”
这样调笑完,又话锋一转道:“再过几年吧,等漠北和两湖的流窜势力都处理完了,等百姓再休养生息一番,藐视国法的人,会得到他们该有的结局。”
陈宴深深作揖:“臣必为陛下分忧。”
……
暮鼓响起,又是迎来夜幕。
傅平安回到景和宫,便对洛琼花讲了这个好消息。
“陈宴和宋霖应当是互诉衷肠了。”
洛琼花惊讶:“那是好事……不过,陈宴述职还说了这事?”
“那倒也不是……”
想多说些,低头常乐跑上前来抱住了她的腿,欣嬷嬷跟个尾巴一样跟在后面,低声道:“哎哟,小祖宗,别跑那么快。”
傅平安矮身将常乐抱起,想起自己小时候似乎也是这样爱跑,而赵嬷嬷亦是对着她直呼“小祖宗”。
她低头看了看常乐,捏了捏常乐的鼻子,常乐有样学样,也来捏她的鼻子,欣嬷嬷看起来更紧张了,而洛琼花则道:“别不教好。”
常乐鹦鹉学舌:“别不叫好!”
傅平安便捏住常乐的手,把她放回了摇篮,又揉了揉对方柔软的头发。
结果常乐手脚麻利地自己就跳了下来,又去抱洛琼花了,比起去年小小的一团,如今站起来已经可以抓住大人的衣摆。
晚上睡前,傅平安便忍不住感慨:“时间过得多快啊,怎么一转眼的功夫,常乐就两岁了呢。”
“确实,真快啊,最近真是越来越调皮了,吵得我头疼。”
这么说着,忍不住捏了捏自己的鼻梁,却感觉到额边一热,是傅平安在她身后,替她揉起穴位来。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开始有些吃惊,如今却习惯了,对方手指温热有力,按起来比宫人按得都还要更舒服一些。
这般被揉着,洛琼花突然想起什么:“对了,你是怎么知道陈宴和宋霖在一起的?”
傅平安在身后轻笑,随后靠到洛琼花的耳边:“我在陈宴的脖子上看见了一抹红痕……很熟悉,就像是我在你身上留的。”
轻声说完,洛琼花便转身捶了一下傅平安的肩膀,傅平安目光下移,便道:“今日看着颜色淡了。”
洛琼花脸上发烫:“别说!”
但滚烫的吐息已经落在她的耳侧,又滑向她的脖颈。
“……我来加深一点。”
这么说完,酥麻感传遍全身,她顿时沉溺在了一片起伏而温暖的海潮之中。!
第二百三十四章
“今日讲得是,那湖中水妖掀起滔天巨浪,淹没了过往的船只,只有咱们主角方娘子因用铁板造船,得了一命……”
柯月弥坐在广福馆的包间里,听说书先生的故事不禁听入了迷,连瓜子都忘记嗑了,正拿了杯茶水要喝,余光瞥见楼梯上走上来一群人,为首的两人戴着兜帽,但光看身姿,便能看出不凡来。
别人自是只能看出她们气质不俗,但柯月弥半是不确定地想:这不会是陛下和娘娘吧?
不过是有传闻说陛下和娘娘有微服私访的习惯,甚至还有话本子是专门讲这个故事的,好像是叫《微服私访记》,当然,里面用的是化名,柯月弥也不是很喜欢这个话本。
因为话本里的陛下总是见一个爱一个,但现实中陛下明明对皇后情有独钟。
但陛下和娘娘为何要来这呢,没记错的话,明日两人不是就要去潜梁山祈福了么。
是的,陛下又决定去祈福了。
大约是去年——今年是隆安二十年,去年便是隆安十九年——出了几件大事,一是东南海边出现了海盗,陛下派人南下,开始练海军,二是有人举报说范太傅已死,且是被陈氏族人所杀,陛下立刻拍监察御史去查,结果查出陈家豢养部曲过千,又曾有谋害朝廷命官的前科,陛下当即大怒,在早朝时含泪道:“范太傅幼时便辅佐朕,是三朝老臣,入麒麟阁,这些年了无音讯,朕知道他恐怕生死难测,却没想到竟是被人所杀,还是手下部曲所为,如此行径,等同谋逆!”
坊间甚至有了传闻,说当年皇后生产时,陈文仪便想过暗害皇后,只是被发现了,陛下念她劳苦功高,只赐她自杀,没想到陈家以为陈文仪之死是因为范谊,才杀了告老还乡的范谊。
不过这就是传言了,因为陛下并没有表明这件事。
主要还是靠博陵郡守和监察御史送上来的证据,将陈家定性为了谋反,而那郡守与监察也在此事后升职为了州牧和太守。
总之,休养了四年的大军便整装前往博陵,陈家并没有反抗,主谋被杀,九族流放。
这事狠狠震慑了朝中其他的世家,所有人都意识到,陛下不是文帝,她会动手。
于是原本在私底下豢养部曲的都纷
纷遣散了,这导致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后果,便是民间的游侠又多了很多。
朝中很快又发政令,表示要举办与试举对应的武举,所有对自己的本事有自信的武者,都可以来朝廷登记在册,按品级分发粮饷,若有功,亦有奖赏。
如今天下太平,律法虽没有前朝那么严苛,却也相当被重视,从前那“匹夫之勇”的时代已经渐渐过去了,能有一份铁饭碗自然比在外面刀尖舔生活要好,于是开始的迟疑之后,游侠们纷纷加入了“武举考试”的大军。
与此同时,试举的流程也开始不断细化,最后决定是三年一次中央考试,而大家也都发现了,若要参加考试,最好是到魏京附近来,在魏京附近,大家能接触到最新的试题和最新的政策,毕竟,试考中还包括了“政论”这一项。
而除了试举,太学每年也举办一些诸如——“大魏丹学等级考试”“大魏全科竞赛”这样的考试,总之,陛下真的很喜欢考试,魏京机会也真的很多。
在柯月弥看来,魏京比从前更加繁华了。
而最开始想要考内官的目标也渐渐不那么迫切了,漠北没了,她这个圣女自然也失去了意义,陛下并没有亏待她,没有剥夺她郡主的称号,也继续发月俸,但京中多是踩低捧高的,自然也知道她这个郡主只是个空壳,所以生活确实不如从前了。
但云平郡主很快给她找了几份替人翻译文书的活计,收入不算差,后来她自己迷上了话本,听说御纸坊收,就偷偷自己写起来,得到了不菲的版费收入,不知不觉,竟然就这样靠自己在魏京|生活下来了。
这么一来,去宫中当内官就也算不得什么了,毕竟做内官还要早睡早起伺候人,哪有她现在过得自在。
如今回想过去,会觉得恍如隔世,并且发自真心地感慨一句——
大魏真好,陛下万岁!
眼下看见那两个身影如此熟悉,出于好奇,柯月弥便想走过去看看,刚出了包厢走到那个包厢门口,她的脖子上便被架上了刀,她顿时吓得冷汗直冒,而房门打开,屏风之后出现了熟悉的声音:“啊,是柯姑娘。”
虽然已经许久没有听到了,但皇后娘娘温柔的嗓音,柯月弥应该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她被带进房中,
隔着纱做的屏风,看见了后面朦朦胧胧的身影,皇后轻柔问她:“你是认出孤与陛下了么?”
柯月弥忙行礼道:“是,妾身从对面包厢看见陛下与娘娘走上楼梯,觉得身影颇像,便有些好奇,冒犯两位实属无意。”
皇后轻笑:“没有冒犯,你最近过得如何,可有婚配?”
柯月弥涨红了脸:“很好,没、没有……”
寒暄了一阵子,柯月弥便从包厢出去了,出去之前,陛下终于说了一句话:“今日之事,不可透露出去。”
声音冷冷的,令柯月弥一下子就想起了对方那双冷漠了眼睛。
柯月弥颤了一下,领命退下,到了门口,长长舒了口气,心想:以后可千万别好奇心那么重了。
她一走,房间中傅平安和洛琼花也屏退了左右,洛琼花一改刚才的从容,叹气道:“还真被认出来了。”
傅平安眼中便有些得意:“我早说了,若是碰到熟人,肯定能认出来。”
因明日就要去潜梁山祈福,准备好了一切之后,两人突发奇想,想要出来逛逛,于是从雍山脚下沿着萦江走了一段路,春色怡人,但自然景色见多了也不过如此,洛琼花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说:“咱们可不可以去市井酒楼看看?”
“会被认出来的。”傅平安肯定道。
从前她能微服私访,是因为她年岁小,见过她的人也不多,但是如今她为帝已经那么多年了,参加了诸多公共活动,在京中很容易碰到能认出她的人。
但她见洛琼花闻言有些黯然,便转而道:“遮住面容,只去一小会儿——晚了常乐也不高兴。”
原本变黯淡的双眸立刻发亮,洛琼花用力点了点头。
于是就来了广福楼,这儿也有她们的股份,有她们专用的包间,在安保上不会有什么问题,来了才知道,还刚好赶上了说书的时间,洛琼花听得津津有味,直到柯月弥过来打了个茬。
如此看了看天色,也觉得该走了。
洛琼花颇有些不舍,傅平安看出来了,便道:“这故事没有我给你讲得精彩啊,我先前抄了几份梗概给御纸坊的人扩写,都很畅销。”
洛琼花瞥了傅平安一眼不说话。
傅平安觉得这眼
神似乎有内涵,便道:“什么意思,你直说便是。”
洛琼花委婉道:“许是陛下讲得太过于平直,说书先生更有起伏些。”
傅平安一愣,看见弹幕说——
【147:她的意思是你说得太无聊】
【Koala:确实,我听过一次,真的很无聊】
【秦时明月:也不要难过啊,阿花给你面子了】
傅平安干咳一声:“自是术业有专攻,你要是喜欢,也可以请说书先生去宫中讲。”
洛琼花却摇头,走到栏杆处,稍稍推开了一点窗格透过缝隙往外看。
大堂坐满了人,有人低声闲聊,有人目不转睛地望着台上,小二在所有座位之间穿行,按照客人的吩咐添茶加点心,台上说书人讲到精彩处,众人鼓掌喝彩,声势惊人,热闹非凡。
她嘴角微翘,转过身来道:“若是没有这样共同欣赏可以分享的众人,便觉得听这故事也没了乐趣,不是么?”
傅平安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是了,很长时间里她不曾孤独,是因为有直播间的观众。
他们热热闹闹的,七嘴八舌的,当然也有难听的话,也有吵架令人痛苦不堪的时候,但如今回过头去看,觉得那到底是给自己开了一扇窗的。
正因为有那些人那些经历,她走到现在,治理好一个国家,拥有一个爱人。
傅平安站起来从背后搂住洛琼花,轻轻亲吻对方耳畔:“待潜梁山回来,这次有余钱,也不用像从前那样花额外的钱买些装神弄鬼的东西,我便可以买些保命的玩意儿,还有基因改良药剂之类的,有了自保能力能保证安全,咱们可以经常出宫。”
洛琼花因耳畔的湿热脸上泛红:“这……说得咱们贪玩似的,常乐知道了都要笑话。”
傅平安笑道:“当然不是贪玩,是体察民情吗嘛。”
这般耳鬓厮磨了一番,回到宫中,天色已暗,一回到景和宫,常乐便扑到傅平安的怀里,嗅了嗅道:“母皇和母后去了外面。”
“你为何这么说?”
“你们身上有外面的味道!”
常乐如今五岁了,学了简单的算数和文字,据夫子说,相当聪明伶俐。
所以很难糊弄她。
傅平安只好转移话题:“明日你也要随我们出宫了,该准备的东西可准备好了?”
果然还是孩子,便忙道:“都准备好了,都是我自己挑的!”
这么说着,拉住傅平安和洛琼花的手往屋中走:“母皇母后来看看。”
两人进入屋中一看,哭笑不得——准备的基本全是玩具和糕点,只有两本画册,是新出的《万物百科》。
还是孩子,也难免,傅平安便摸了摸她的脑袋道:“做得好。”
洛琼花没眼看,叫来边上的欣嬷嬷:“公主的东西可都备好了,说给孤听听……”
这个晚上便在最后的准备环节中度过,次日清晨,众人起来梳妆,因出发之前还要祭告上天,所以今日要着礼服戴头冠,便是常乐也不能含糊,常乐大约也感受到气氛的严肃,所以乖乖在镜前坐了许久,直到昏昏欲睡。
只不过这次在祭天之前被叫醒了,小小的身影顶着一个巨大的金冠,摇摇晃晃跟在傅平安和洛琼花的身后。
春风和暖,带着花草清香。
走上高台之后,司方瑄开始诵念祭文,这种事经历多了,便也没什么大不了,傅平安甚至走了下神,看了看身边的洛琼花,见洛琼花根本也没专心听,而是微眯着眼睛盯着常乐。
在右下方的常乐看上去看上去就比她们俩严肃多了,抿着小嘴目视前方,还微微皱着眉头,包裹在深红色的礼服之中,像是一个精致的娃娃。
傅平安不禁想笑,却想起自己小时候第一次面对这样大的祭典,其实也非常紧张。
思绪不觉飘远,想起登基的那场典礼。
想到九岁的自己,面对着宏大而肃穆的场面,身体微微的颤抖。
在前一天的晚上,她得知了自己可能会成为暴君。
怀疑,不安,痛苦,担忧,害怕……无数的情绪笼罩着她,都算不上好。
那真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
如果可以回到那个时候,自己一定会告诉她吧——别担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就像现在。
海晏河清,四海承平。
她还有很多很多的事要做,幸好,有人陪伴在她身侧,她也还有很多很多的时间。
【正文完】!
第二百三十五章 公主梦游奇境1
隆安二十五年冬祭的前一个月,天子封长乐公主傅悦璋为皇太女。
帝后多年恩爱,正常来说不该只有一个孩子,所有人都乐观地觉得皇后马上就会诞下天乾,但没想到距离长公主出生过去十年,都没有第二个孩子。
陛下和皇后都已过而立,自是鼎盛之年,但是既然那么多年未有,诸臣就也知道了陛下的意思。
那就不是不能,而是不想了。
所以这次册封皇太女的仪式,虽然各处暗地里都涌动着各式各样的声音,却没有人明面上提出反对与不满,时至今日,陛下的权柄已无人质疑,所有人都确定,只要陛下没有突然昏聩,那她便可以拥有这权力直到死亡的那天。
于是,当仪式在暗流涌动中结束之中,对此事唯一不满的人,可能只有刚过完十岁生辰的皇太女本人。
洛琼花早已发现了这件事,但有时,傅平安的态度会坚决到有些固执,更何况,她也隐约发现这次行为或许是陛下对群臣与豪族的又一次试探——天子与大臣的关系就好像是一场永不停歇地较量,试探与平衡直到死亡那一天才会停止。
于是直到典礼结束的一个月之后,洛琼花来到金桂宫,看望声称生病而不愿去书房上学的傅悦璋。
帷幕掀起,带来卷着雪粒的冬日寒风,绕过遮掩视线的屏风,洛琼花便看见躺在床上的女儿以一种不像病人的矫健速度翻了个身,待她走至床边,便只能看见如锦缎般乌黑柔亮的头发散开在青绿色的软枕上,锦被盖住了整张脸。
洛琼花将手从被子的缝隙塞进去,将冰冷的手果断地贴在了傅悦璋的脖子上,傅悦璋尖叫着从床上跳了起来——
“母后!!!”
苍白的面孔上浮现起如云霞般的红晕,令那过些过于精致而显得比起人更像是人偶的面容生动起来。
洛琼花笑眯眯看着傅悦璋:“你看起来没生病。”
傅悦璋坐在床头飞快地瞪了一下母亲,但很快就皱起眉来,抬手捂着头故作虚弱道:“被您这么一吓,头更痛了。”
洛琼花向着身边的宫人使了个眼神,宫人们便很有眼力见的退了出去,待所有人退到门外,洛琼花轻笑道:“真病了?我还以为你只是
不满被册封为皇太女的事,还想替你想想办法。”
傅悦璋到底还是太年轻,眼底不自觉便冒出希冀来,但这希冀一闪而过,她心虚地假咳,道:“咳,咳咳,是、是生病了。”
“那太医开得药怎么不喝?”
“任太医开得药也太苦……儿、儿是说,便是不吃药,捂捂汗就好了。”
洛琼花自是知道内情,昨日傅平安特意召了任丹竹嘱咐,药必须用最苦最难喝的,但此时她只当不知,开口道:“你这样,我看着如何能不心疼,来人,把药拿过来,我来喂你喝下去。”
傅悦璋瘪起嘴来,眼看着宫人端着药碗放在边上,又退下了,洛琼花拿起药匙凑到傅悦璋嘴边,傅悦璋闻着药汤中的苦味,终于道:“儿不想当皇太女。”
洛琼花静静盯着她看。
对方的脸上有明显的傅平安的影子,比如那微微上挑的眼尾,如描摹出来一般的平直的眉,那么,究竟是为何,组合起来就不那么像了呢?
想来想去,便是神情气质的缘故。
常乐总是懒懒散散,与常年带着思索神情的平安完全不同。
自开蒙起,平安便对其要求颇高,她也表现的机敏,只是这小孩儿的性格实在难以捉摸,不知从哪天起,她便开始抗拒繁琐的课程,对学习表现出一种厌倦来。
直播间的大家说,这是很正常的事情,小孩都这样,可是或许这就是一种当局者迷,她和傅平安仍旧担忧起来。
洛琼花伸手摸着女儿的头发,低声问:“为何不想当皇太女呢?”
“我知道,若成了皇太女,便要学更多的课程,承担更多的……更多的……”
“责任?”
“嗯!对,责任!”
洛琼花叹了口气。
傅悦璋以为母后生气,心中着急,便开口道:“母后和母皇为何不再给我生个弟弟妹妹呢,若是生个天乾,不是更好了么?”
洛琼花怔怔看着女儿:“为何你觉得天乾更好?”
傅悦璋道:“宫仆和夫子,私下里都是这样说的啊,若儿是个天乾,才更众望所归些……”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因为洛琼花的神色看着越来越沉。
傅悦璋
不敢说话了,只等着洛琼花教训她,洛琼花却叹了口气,没说什么,只伸手摸了摸傅悦璋的脸颊和额头,柔声道:“所以,确实没有生病吧?”
傅悦璋乖乖点了点头。
洛琼花便站起来道:“你好好休息,这件事,我会和你母皇再商量商量的。”
这么说完,便站起来走了,傅悦璋只看见流光溢彩的裙踞最终消失在屏风之后,不知为何,心里空落落的。
我做得对不对呢?
我是不是太不懂事了呢?
十岁的傅悦璋站在儿童和少年的分界线上,往前看是懵懂的童年,往后看是翻涌的迷雾,她一边希望母皇与母后都开心,一边却也有着自己的一些还不甚分明的想法。
比如说,皇宫太无聊了,她想出去看看。
她又躺在床上,闻着苦药的气味,想,天天去书房真没意思,真想去看看更大的世界啊……
这么想着,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恍惚之中,在梦乡里听见一阵絮絮叨叨的声音——
【……今天,咱们来讲讲一个时常被骂的皇帝,魏献帝,而讲魏献帝,就绕不过他的母亲魏宣武帝,当然,作为历史上第一个被动拥有两个谥号的皇帝,和魏宣武帝比较难免有些欺负魏献帝了,但谁让魏宣武帝傅端榕就是他的母亲呢,而咱们印象中英明神武的魏宣武帝居然最后选出了这样一个继位者,也令人惊讶……】
傅悦璋突然惊醒了。
她好像听到了母皇的名字。
母皇的名字有时会出现在年末的祭天祷文上,自然没有人会念出来,但写在纸上时,傅常乐曾看见过。
是叫傅端榕。
她努力地睁开了眼睛,眼前却完全是一片陌生的场景,狭小的室内,逼仄的空间,两边有几座架子,看上去像是一间仓库,但是仔细一看,架子上边放着被褥,又好像是床。
眼前坐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正盘腿坐在一张制作粗糙的椅子上,盯着一张色彩丰富的画看。
但在仔细一看,便品出不同来,那画上的人栩栩如生,而且是会动的。
傅悦璋瞪大眼睛,难道这个法器把人收到里面了么?
她开口:“这是什么?”
她确认自己出了声,但眼前的女子并不理她,傅常乐便伸手去拍对方,结果手掌穿过了对方的肩膀。
对方抖了一下,狐疑左顾右盼:“怎么有点冷?”
傅悦璋呆住了。
她……她变成鬼了!
难道说,她已经死了么?!
虽然自认为是个大人,但实际还是个小孩,于是此时忍不住嚎啕大哭,而眼前的女子大约是觉得冷,便按了下那桌上的奇怪图画一下,那画图便突然不动了。
然后对方站起来到了一个白色的大桶边上,按了一个红色的开关,便突然有水流了出来。
还是热水。
对方捧着热水又以一种过于不雅的姿势坐下,然后又点了一下那图画。
画面就又动起来了。
那小小的画面里,竟然出现了热闹的街景,街边是叫卖的小贩,路上是摩肩接踵的行人,随后画面不断缩小,出现了一个庞大的宫殿群。
但是这个宫殿好像是画的。
傅悦璋一时忘记了惊慌,好奇地凑过去看。
【……咱们可以来看看献这个谥号,皇帝已死,谥号自然是后人的评说,“献”为平谥,意为“聪明睿智”,但是魏献帝真的聪明睿智么?……】
她竖起了耳朵。
这个魏献帝不会是她吧?不是说她的母皇就是傅端榕么?
可既然她都登基了,那怎么会现在就死了呢?难道是母皇和母后真的生了弟弟妹妹。
正这么想着,画面一变,出现了一张画,画面上是许许多多任务的剪影,每个剪影旁边则写着端正的几个字,这些字和傅悦璋认识的字有些一样又有些不一样,正疑惑着,那声音又响起来了——
【如今网络上有很多言论,将魏献帝看作是无能的废物,并认为若是登基的是长乐公主一脉,大魏会迎来另外一个结局,那么我们就从头开始,现在讲一讲长乐公主——傅悦璋……】
画面上的一个剪影开始放大,染上色彩,随后出现了一位乌发如瀑容颜美艳却神态端庄的女子。
傅常乐眼睛一亮,心想着那是我么,可怎么感觉不太像,正这么想着,那声音道——
【……网上会有一种言论,认为如果长乐公主继位,我们的历史或许会转向另外一个方向,那些平等或许不会又晚了四百年,通过古文复兴才再次被提出,我们也仍然会站在世界大国之林,毕竟通过如今挖掘出来的一些史料证据不难表明,最开始魏宣武帝属意的继承人,其实是长乐公主,但很可惜……】
傅悦璋呆住了。
所以她真死了?
【……很可惜,作为辅政大臣的长乐公主,最终仍然逃不过一些封建王朝的客观规律,我是说——她死了,死在了魏献帝登基的第二年……】
傅悦璋大脑发晕。
信息太多,她有些消化不来了。
她还是个孩子!!
第二百三十六章 公主梦游奇境2
混乱之中,她没听清楚这个声音中途还讲了什么,回过神来,便是这样—句话了一一
【……长乐公主出生于隆安十五年,从某种角度来说,那是最好的一年,在之前的篇章中我们已经讲过,年幼登基的魏宣武帝在这—年平定了北戎与南越,整治了东南世家豪强,在她对基础教育的半强制推广之下,各地民学如雨后春笋—般,民智也在这期间门开启……
长乐公主无疑接受了最好的教育,后来她流传的作品中也展现了她有—定的民主主义思想,但或许正因为此,她对皇位并没有那么感兴趣……】
傅悦璋不哭了。
她好奇地蹲在了桌子边上,心想:这说的真的是我么?
那么说,这就是我的未来了?
民主主义思想是什么东西?
【这件事我们从那场最终轰动宫廷的逃奴案之中便可见端倪,这件事大概是这样的……】
傅悦璋正想听下去,—边突然响起了一种令人心跳骤停的乐声,那声音高昂而有激情,傅悦璋瞪大眼睛,看见面前的女子又暂停了画面,拿起了边上的—个小方盒凑到了耳朵边,很快对方面露惊慌,忙道:“点名?不是说不点名的么?别别别,先别请假,我来了,我马上就到!五分钟,五分钟!”
这么说完,对方拿起桌上的所有东西塞进了—个巨大的包里,然后很快冲出门去。
傅悦璋本还满脸茫然,却见在对方的身影消失在自己面前之后,她眼前—黑,下一秒便看见了对方在一条长长的走廊里狂奔,而她则情不自禁地追一一呃,准确来说是飘了过去。
她好像在无法控制地跟随着这个女子!
但很快她的注意力又被周围的景色吸引。
周围的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陌生,陌生的人穿着陌生的衣服,陌生的景色里有着陌生的陈设,慌乱之余她渐渐产生一些兴奋,因为她意识到这或许就是她期待和渴望了很久的“外面的世界”—一当然,看起来有点怪怪的,但现在她没有余力想太多。
郁郁葱葱的树木种植在黑色的道路两侧,抬起头来,可以看见灿烂的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微风,蝉鸣,升腾的热气,无一不展现着这是一个盛夏。
但傅悦璋此时心里只有—个念头,那就是,在太阳底下她也没有魂飞魄散,那么说,她不是鬼么?
毕竟嬷嬷讲的故事里,鬼都是害怕白天和阳光的。
她眯起眼睛,发觉她并不觉得阳光刺眼,也并不觉得非常炎热,她虽然身处此地,却又好像与此地被用什么东西给隔绝开来了。
或许,这就是传说中的灵魂出窍。
那这里是哪呢,会是嬷嬷所说的西天极乐么?
傅悦璋对这些事—知半解,于是这些念头也就—闪而过,她的注意力很快到了眼前,见她跟随的女子走进了一座极其高大的建筑—一这建筑虽然高大,但形制上却很朴素,只涂了灰白的墙面,四四方方,没有任何别的装饰,甚至连门头都没有,进去之后,又走楼梯,整整走了四楼。
傅悦璋飘在女子身边,见她上气不接下气,不觉好笑,便笑了起来,那女子本喘着气,不知为何,四下环顾,随后疑惑道:“……没人啊。”
傅悦璋心下暗喜,意识到这女子似乎隐约能感觉到自己的存在,便在对方耳边大声道:“孤乃长乐公主,你是谁,这是哪?”
女子却似乎浑然不觉,挥了挥手臂,深吸了一口气,弯着腰走到了窗户口,偷偷往里面看。
傅悦璋也挨在她边上往里面看。
里面是个方方正正的大房间门,挤满了长桌和板凳,让她联想起每三年—次的会试。
她小时候去参观过—次,只不过桌子也不是这般长的,人与人之间门也没有这样拥挤。
傅悦璋道:“你们这人真多。”
女子自然是没听到,屈着身子鬼鬼祟祟地走到了后门,轻轻打开,飞快钻了进去,人群中有另一个女子冲她招手,她便飞快地坐到了对方身边的位置上。
“已经点名了么?”
“老洪说给你们一点机会,下课之前点。”
“呼,谢天谢地谢老洪。”
“别说话了,老洪说还要问问题的。”
傅悦璋在—边听了半天,又观察了—下此间门的情形,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们说的老洪就是在最前方教书的夫子。
她顿时大为震惊。
怎么能叫夫子老洪呢?
正这么想着,老洪道:“这个问题就……傅之逑来回答吧,傅之逑来了么?”
傅悦璋身边的女子便站了起来,高声道:“在—一老……呃,洪老师,是什么问题。”
洪老师五十来岁,是个微胖的小老太太,笑了笑,像是早有预料似的道:“……我国工业化的萌芽是什么时候?”
傅之逑低头翻书:“……我国的工业化萌芽在魏朝时便初见端倪,当时出现了由煤油启动的水车、纺车……”
傅悦璋凑过去看书上的字。
这些字虽略有些不同,她竟然认识,只是行文和她惯看的不同,令她阅读的有些艰难。
她囫囵默念过,似懂非懂。
傅之逑念完,老洪就叫她坐下了,傅悦璋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傅之逑,心想,若是自己这般,夫子肯定会去告诉母皇和母后,她就要挨教训了。
这女子年纪比她大些,竟比她还要不懂事呢。
然后她又想,魏朝,是她们的魏朝么?
她以为能了解更多,没想到下—个问题就和魏朝没关系了,而是“我国开始步入现代化的标志是什么”,下一个人回答了一些傅悦璋听不懂的内容,老洪以这个问题为引子开始讲课。
讲的是近代科学发展史,大概就是一些因为落后所以艰难追逐的过程,讲到中途,学生们也听进去了,眼神渐渐专注,却有铃声响起,老洪喝了口水道:“第一节 课结束了,休息一下吧。”
傅之逑对身边的女同学低声道:“到最后也没点名啊,老洪吓人的。”
“但是问问题不就叫到你了?”
傅之逑后怕点头:“也是……不过老洪讲课还是挺好的,不比网上的主播差嘛,我刚在宿舍正看魏朝的崛起和没落呢。”
“那你还不如直接来上课。”
她们果然是在上课。傅悦璋想,她们也果然不爱上课,和自己差不多。
那女生又说:“不过如果魏朝一直强盛,咱们现在肯定是发达国家的第一梯队,那会儿都有工业萌芽了。”
“谁叫魏宣武帝又生二胎呢,可见二胎不能乱生。”
两人这般说着突然窃笑起来,徒留傅悦璋呆在原地。
果然么,她有
了弟弟妹妹。
明明就在片刻之前,她还非常期待有一个弟弟妹妹,但此时得知真的有的时候,心情反而复杂起来。
第二节 课仍是所谓的“近代史”,傅悦璋并不算听得太明白,但大概知道了,似乎他们是受到了周边国家的侵略。
周边国家。
傅悦璋回忆着脑海中对周边国家的描述和看过的地图,只觉得对那些国家的印象是全然的模糊。
在她的感知和所受到的教育里,大魏好像就是整个世界,她知道这个世界有其他国家,但在她原本的印象里,那些国家和郡县并没有区别。
她皱起眉头,又去向魏献帝。
魏献帝,到底是谁呢?
她头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做焦灼,但她的这种情绪完全感染不了傅之逑,毕竟傅之逑对她身边跟着一个“背后灵”这件事一无所知,她慢悠悠吃了饭,还去买了个西瓜,和舍友聊了会儿天之后,才又打开了平板,开始看接下来的内容。
【……让我们回到那场逃奴案的开场,那是隆安三十二年的冬天,鹅毛大雪从天空飘落,一个叫做葛薇的女子在逃亡了一年后在魏京的坊市之中被抓获,她曾经的主人——京畿营的一位中将,做梦也没想到这个逃奴原来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葛薇在被抓获的第一时间门意图撞墙自杀,这使她的案件开始变得与众不同起来……】
【……当时流行的八卦小报刊登了这件事,宁愿自杀也不愿意被抓捕的葛薇引起了大家的好奇,案件被京兆尹二审,葛薇在公廨之中坚定地表示自己不是奴婢,中将拿出契书,证明了葛薇被哥哥卖于他,葛薇怒骂道,我哥哥收的钱,你为什么不买他当做奴婢呢?呃,主播只能说,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显然在当时是石破天惊之言,并不是很多人认同……】
【……但是长乐公主认同了这个道理,她终审这个案件,将当事人全部叫到堂中,说,既然是葛薇的哥哥收了钱,中将该让葛薇的哥哥做奴婢,显然,中将想要一个女奴,于是露出犹豫的表情,公主便说,如果不想要他这个奴婢,那便干脆收他做长工,之前给他的钱,便从他的月俸里扣。
中将道,本来是买断的价格,是没有工钱的。
公主板起脸来,宫中的宫人和女官都
是一月领一次月俸,为何民间门却反而有直接买人的做法,每个百姓都是陛下的子民,你能驱使陛下的子民,那你是什么身份呢?
满堂惊惶,跪成一片。
公主胜利了,她不仅让葛薇恢复了自由民的身份,甚至还为她讨要来了一年的工钱,这一年,长乐公主十七岁。】
【公主党们对这个故事非常熟悉,因为这个故事似乎展现出了长乐公主的仁慈与爱民,很多人都相信要是长乐公主继位,魏朝会有不一样的未来,但是很遗憾,按照史书来看,同样是这一年,魏宣武帝和洛皇后在多年之后,不知是迫于压力还是措施没做好,又生了一个孩子。
这次,是个男性天乾。
满朝文武终于不用支支吾吾,探讨着地坤继位的可行性,长乐公主也终于有了她梦寐以求多年的弟弟,后来的汉献帝傅羲钰。
和此时可以预见的弹幕的一片哀嚎不同,长乐公主无疑非常开心,她对不想继承皇位的决心坚定到令所有人都莫名其妙。】
傅悦璋莫名有种自己好像在被指着骂的感觉。
她略有些尴尬地挠着脸,自言自语道:“啊?有那么坚定么?”
反正她现在是不太坚定了。!
第二百三十七章 公主梦游奇境3
【……好了,让我们回来说魏献帝,魏献帝是魏宣武帝的第二个孩子,显而易见是以为男性天乾,在他出生的时候,原本平静的朝堂在此动荡起来,为着另一种继承人的可能性,便是英明神武如魏宣武帝,也没办法很快压下这场纷乱,甚至于,后世史学家都认为,正是在继承人事件上的犹豫,令后期的朝堂开始呈现出乱象来……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或许是没得选,长乐公主表现出对皇位的漫不经心,而成年后的傅羲玉却表现出了一种恰到好处的勃勃野心,他积极地获取大臣和世家们的支持——这件事很重要,后面是要考的。
魏宣武帝满不满意这个继承人呢,后来的史学家认为,大概是不太满意的,他们提出这点的论据,是魏宣武帝晚年时开始出现想要禅让和想要下放皇权的操作,这件事在上个视频主播已经有过描述,感兴趣的可以去看上一个视频,简单来说,魏宣武帝对亲近的大臣说,君主的存在是有必要的么,就算是同一个君主,都不一定能一以贯之地表现出英明神武,更何况一代又一代的君主呢?
近代的史学界开始认为,这是她开始质疑皇权存在的必要性的一种体现,作为一个皇帝,她似乎已经超脱在封建时代之外了,现在这点经常被作为魏宣武帝是穿越者之类的证据。
但很遗憾,只有她,或许还要加上洛皇后,是同样这样认为的。
于是她驾崩之后,皇权很快就走向了它熟悉的道路。】
傅悦璋静静地漂浮在傅之逑的身边,不知何时,她抱住了自己的膝盖,将自己盘成了一个球形,这个状态在失重的情况下给她带来一种安全感。
其实这个声音所说的话她并不是全部都明白,但隐约感觉到事情好像很严重,特别是,傅之逑还暂停了一下,发了一条文字,写得是——【如果长乐公主登基,历史可能就改变了】
傅悦璋凑近看着她的动作,她很难描述“在键盘上打字然后按发送”这个行为,总之大约明白,这行字是傅之逑的感想。
那声音也因此暂停,然后继续——
【……这一切的最开始,自然是封太子。
七十岁那年,魏宣武帝封魏献帝为太子,那是魏献帝三十岁,正值而立之年,
想来也是意气风发,结果他就这样当了十年的太子,魏宣武帝活到八十岁才退位,对魏献帝来说,这想来并不是一个愉快的体验,以至于他在位时没有再封过太子。
登基仅半年后,魏宣武帝指定的辅政大臣便被撤销了两位,其中便包括当时担任太常的长乐公主,原因据说是听信了宦官的传言,认为两人年纪大了,身体不好,虽然这一年公主还留下了马上射飞燕的传闻。
但像是为了印证身体不好这一点一般,第二年,公主和另一位辅政大臣都因病逝世,这件事是如此凑巧以至于很难不往阴谋论上想,特别是公主的三位子女随后也很快在封地病逝,那之后,魏献帝提拔了两位大臣,都来自于庙山学派——魏宣武帝后期各种学派崛起,颇有种文艺复兴的味道,在这时,庙山学派并不算是个特别热门的学派,它的支持者们大多支持旧学,所谓的旧学,便是从前的儒学,儒学在魏宣武帝前期大放异彩,但后来渐渐式微,被后来所称的各种杂学取代,到魏献帝登基,又很快回到了主流的位置……
儒学自然也博大精深,但当时魏献帝最需要的,则是儒生们对君主纲常的支持,或者说,一些忠诚的但并不身处高位驱使者,因为——前面说了,为了成功登上皇位,魏献帝积极试图得到世家豪族的支持,这和魏宣武帝的政策是背道而驰的,而后他也确实因此受到桎梏,于是积极寻找别的道路,但是,别的道路就是好的道路么?
献帝朝后期的乱象告诉我们,并不是这样。
……】
后面的故事里没有再提到自己了。
但是傅悦璋却越听越是心惊,她虽不能完全听懂里面的所有句子,但却也大概懂,她这现在她还完全不认识的弟弟,似乎把一切都搞砸了。
因为太过于急切,又没有足够的能力。
他先提拔世家,世家起来了又提拔儒生,但很快因为儒生过于刚硬的言辞投向内官,被内官的花言巧语蛊惑,戕害儒生,并慌不择路地向世家下手。
但因为没有把握好时机,反而被世家贵族找到了机会,被逼宫到几乎要退位的地步。
世家并没有真的逼宫,而是借此提出了要求,于是那之后,麒麟阁内再无清臣,而只变成了世家权贵彰显权力作秀的标志。
这之后,前朝的规则便开始不起作用,原本详实的规章制度开始变作一纸空文,太学等高等学府再次成为世家的后花园,税收开始混乱,再加上几场灾祸,百姓的生活便一天不如一天了。
无非是前朝的基础打得好,于是在几十年里,一切看起来都还很正常,偏偏魏献帝大约也是基因不错,特别长寿,七十八岁驾崩,在位三十八年。
【……后世有位知名的史学家评价说,魏献帝这个皇帝,若只做个庸主,未必不能合格,只是他偏偏拥有一个足以流芳百世的母皇,又在她手下做了十年的太子,他太想要超越,太想要展现自己的特别,于是没头没脑往前跑去,最后彷徨迷茫起来。
好了,今天的视频讲到这里,也快要结束了,让我们回看一下最初的问题。
若是长乐公主登基,事情会有什么不同么?
那么首先,长乐公主就不能那么短命——诚然,六十岁在古代来说已经算是高龄,但她的两位母亲都活到了八十,据说她的身体从小便非常好,身高也长到了一米八,在六十岁时也能轻松骑马射燕,实在不像是会突然生病暴毙的样子,我们假设在没有阴谋的情况下,她也活到了八十岁,那么至少,想来悠然淡泊的长乐公主,因为会继续魏宣武帝的制度,也会继续打压世家豪族,更不会突然提拔内官,更不会在受到打击之后,一蹶不振,再也不临朝听政。
如此,科学的萌芽或许便不能早早熄灭,文明民主的曙光会更早地出现在这片大陆上……】
伴随着一段悠扬的音乐,画面渐渐变黑,傅悦璋颇受震动,在最后几乎要流泪,转头望向傅之逑,却见傅之逑趴在桌子上,已经睡着了。
傅悦璋:“……”
虽然知道对方感觉不到,但傅悦璋还是忍不住虚虚拍了一下对方的脑袋。
下一秒,眼前一黑,在睁开眼睛,她正趴在桌子上,胳膊发麻。
……她进入了傅之逑的身体!
她瞪大眼睛支起身来,看着自己的手指,捏了捏拳,确定手确实听自己使唤之后,便伸出手触摸了一下那她早就很好奇的“画面”,硬而冰凉的平面,随着她的触碰,声音和画面都停了。
她心中一慌,听见边上有人道:“不看啦?
我还以为你看睡着了,正准备帮你暂停呢。”
傅悦璋僵直着身体不敢动,但是听出和自己说话的就是先前和自己上课的那个女子,没记错的话,叫费雪佳。
说起来,这个自己附身的女子叫傅之逑,难道是同族,流着他们家的血脉,所以她才能附身?
这么想着的时候,费雪佳拍了拍她:“怎么了,怎么不说话?”
傅悦璋含糊道:“再过会儿……”
口中冒出了不属于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颇有些怪异。
费雪佳道:“要继续看也去床上嘛,马上要熄灯了。”
话音刚落,边上又有人道:“寝室长,你怎么跟她妈似的。”
费雪佳笑道:“我是不是有点啰嗦,家里兄弟姐妹多,我都习惯了,之逑和你是独生女吧?”
边上那人道:“我不嫌你啰嗦,你来关照关照我。”
费雪佳道:“那你明天把桌子收拾了。”
“……我睡了,当我没说。”
她飞快爬上了床,她对面的床位上,早已经躺下的另一个女生发出了嘲笑的笑声。
这个叫做宿舍的地方,住了四个人……
四个人!!
刚出现在这里的时候,傅悦璋甚至以为这里是仓库!
但仔细一看,确实也能发现这里和仓库不同,床下面是桌子和柜子,只不过傅之逑的桌子柜子太乱了东西有多,隔壁费雪佳的就很整齐干净。
见没人关注她了,傅悦璋才慢慢站了起来,幸好之前傅之逑已经洗漱完换好了睡衣,所以傅悦璋可以直接上床睡觉了。
可是她怎么舍得睡呢,她拿起那不知何时已经变黑的平板,捧在怀里先爬上了床,然后在床上非常困惑地前后仔细观察,好半天,找到了一个按钮,成功按亮并且打开了。
再点击屏幕,视频继续,但已经进入尾声的总结,傅悦璋看见一条文字说——【魏献帝又废又蠢又自私,还害死长乐公主,太可恨了】
傅悦璋心情复杂。
得知自己未来的手足会害死自己的心情……非常微妙。
就在这时,对床传来声音:“别那么自私好吧,大晚上戴个耳机不行?”
傅悦
璋慌乱地点击屏幕,结果点到了下一个视频,熟悉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今天我们来聊聊历史上一个公认开挂的人,魏宣武帝傅端榕……】
她更慌,平板都差点掉下床,结果不小心暗灭了屏幕,声音又继续——
【……多年以来,有人说她是穿越者,有人说她是重生者,还有人说她是外星人,各种说法众说纷纭,不知道观看视频的大家是怎么认为的……】
就在这时,有一只手拿起了平板,点亮屏幕,暂停了视频,然后疑惑地看着她道:“之逑,你怎么啦,累了就快睡吧。”
是费雪佳。
刚洗完澡的费雪佳身上有带着水汽的香味,傅悦璋突然想起欣嬷嬷,平常这个时间,欣嬷嬷一定已经拍着自己的背哄自己睡觉了。
虽然十岁的她总是满不在乎地说,其实她早不需要奶娘照顾了,但此时此刻,她才发现自己很依赖那种感觉。
她想回宫了。
这么一想,嘴一瘪差点哭出来,于是把头埋进了枕头,费雪佳一惊,道:“怎么了。”
对床的声音也有点慌张:“怎、怎么了,不至于吧?”
傅悦璋想,她还能回去么?她不会一直都这样了吧?那么她好可怜,傅之逑不是更可怜么?
这么一想,眼泪终于是忍不住了,呜呜哭了起来,因实际上是个孩子,哭得自然也是个孩子样,可在大学生里就不常见了,所有人都从床上直起身看着她,费雪佳干脆坐到了她的床上,轻轻拍她的后背,柔声道:“是怎么了,碰到什么委屈了么?”
傅悦璋觉得好像是嬷嬷在拍她,便自然地扭了个身靠在了费雪佳的怀里。
费雪佳一愣,随后忍不住笑了,另外两个室友做出一模一样的愕然的表情,与此同时,灯光暗下。
熄灯了。
黑暗让傅悦璋更害怕了,她紧紧抱住了费雪佳,而片刻的沉默后,费雪佳道:“咱们聊聊天吧,开学以后,咱们寝室是不是还没夜谈过啊?”
对床的女生略有些犹豫,不过过了一会儿还是说:“我是无所谓,反正明天早上也没课吧。”
另一个女生便道:“那好啊,聊聊呗,聊什么呢……对啦,你们觉得魏宣武帝是穿越
的还是重生的啊?”
“我觉得她是获得了外星科技。”
“是穿越时空的大佬吧。”
“也可能是得到了未来的人的帮助,我之前看到有人这么说。”
“不过无论如何,她真厉害啊,过去两千多年,都没出现过那么厉害的人物了……”
傅悦璋忘记哭了,怔怔道:“两千多年?”
“是啊,古代人里我最崇拜她了。”
“我也是我也是,她那些政策真的很像是现代的,如果她能再活久一点就好了……唉……”
原来就算过去两千多年,母皇还是会被那么多人记住,憧憬,崇拜。
傅悦璋鼓起勇气:“那……那你们喜欢长乐公主嘛?”
“不喜欢,说好听点是淡泊名利,说难听点就是没担当吧,那会儿她要是争一争,皇位明显是她的。”
“她骨子里很传统吧。”
“她这样的就算登基了也不见得就比魏献帝强。”
“也是。”
傅悦璋:“……”
呜呜呜,又想哭了。
就在这时,费雪佳摸了摸她的头发,说:“我喜欢长乐公主,在她的那个位置仍然怜悯众人,距离最高的权势那么近仍然不争不抢,她本人一定是个很温柔平和的人,听说她对孩子和下人都非常好。”
傅悦璋心生感动,顿时把费雪佳抱得更紧了。
“那也是啦,不过我可能有点慕强……后来北齐那个宁月帝姬,虽然亡国公主,但我好喜欢啊。”
“我知道我知道,在快亡国是带领反抗军的对吧,美强惨……我之前看过一本小说,主角就是美强惨,我好吃这个设定……”
话题开始偏向别的方向。
傅悦璋也渐渐不哭不难过了,因为她们讲得每一个话题对她来说都很新鲜,值得她竖起耳朵听,唯一的问题是,当她们询问自己的时候,自己常常答非所问,惹来一片笑声。
到后半夜不知何时,声音渐息,所有人好像都睡着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身体就不是自己的,傅悦璋非常清醒,她目光炯炯,思来想去,决定再去偷偷研究一下那个叫“平板”和“手机”的东西要怎么玩,到了
书桌前,打开了先前的视频网站,这次按费雪佳教得带上了耳机,然后再次点开一个视频看了起来——
【大家好,今天的视频本人就来信口胡诌一下,魏献帝这手烂牌,到底要怎么打好……众所周知,魏宣武帝是留下了几张ssr的,他们分别是……】
不知何时,晨光微熹。
傅悦璋开始感到疲倦,在她无法控制地把头点向桌面的时候,她的灵魂也脱离了傅之逑的身体。
与此同时,傅之逑神采奕奕睁开眼睛直起身来,然后有些困惑地望向四周。
就好像对她来说,是从一场甜美深沉的梦境中刚刚醒来。
耳机里正在播放——
【……农业的机械化是人口大爆炸的重要原因之一……】
傅悦璋还想听,于是凑上前去,但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后退,眼前开始变得模糊,发黑,下一刻,她闻到自己宫殿中熟悉的香味,还有一声长长的叹息——
“……有人说可能是变成植物人了。”是母皇的声音。
“又没有受伤。”这就是母后的声音了,略有些沙哑和疲倦,“太医不是来检查了么,一点外伤都没有,难道真的是压力太大了么?早知如此,为何要逼她做什么皇太女。”
“唉,我也是不想你辛苦,而且常乐向来聪慧,我自然抱有期望,更何况,有些事其实并不是你不争就没事的,已生在皇家……”
“我们安排好就是了啊,她的性格就不适合做这些,她愿意快快乐乐轻轻松松过日子,又何苦逼她,她要个弟弟妹妹,也不是什么奇怪的想法。”
听到这话,傅悦璋心里一惊,脱口而出——
“不要弟弟!不要弟弟!”
她睁开眼睛,看见母皇惊讶地看着她,母后则坐在床头,握住她的手,欣喜道:“你终于醒了,快把太医叫进来。”
傅悦璋看见洛琼花,亦是喜极而泣,扑到洛琼花怀中,却又说了一遍:“不要弟弟。”
宫人领着太医进来了,傅悦璋擦到眼泪,检查之后又喝了碗苦药,洛琼花惊讶地发现今日对方竟然都没有抱怨一句“药太苦”并闹着要吃糖,一脸坚毅地喝完药之后,又凑到她耳边道:“母后,女儿有话想单独对你说。”
洛琼花瞟了眼傅平安,低声问:“都要出去?”
傅悦璋小心翼翼瞧着傅平安:“如果母皇也留下就最好了。”平常母皇总有种很忙的感觉,现在傅悦璋知道过去了几千年后,母皇仍留下了那么高的评价,心中更有种崇敬带来的敬畏。
傅平安在床尾坐下了,用行动表明这会儿她有时间。
众人鱼贯而出,傅悦璋趁这段时间简单思考了一下,开始怀疑自己只是做了一场过分真实的梦,但从前母后也讲过所谓预知梦的故事,说不定这就是预知梦呢?
可若是直接说“做了个梦”,难免显得孩子气,十岁的傅悦璋很不愿意显得自己孩子气,待所有人出去,便吸了一口气,开口道:“先前是我太任性了,仔细想来,好像也不是很想要弟弟妹妹。”
洛琼花:“……”
说实话,女儿那么认真地说要不要弟弟妹妹什么的,让她有点尴尬。
但瞧着傅悦璋苍白的脸色,旁的话也说不出来,只好柔声道:“本就没这个打算的。”
傅悦璋想起梦中也说了,要到七年后她十七岁的时候才生下弟弟,便凝重道:“现在没有,以后可能会有吧?”
洛琼花:“……”
她尴尬地看了眼傅平安,却看见傅平安微皱着眉头,问:“怎么突然睡了那么久,睡前做了什么?”
“睡了多久?”
“有三日了。”
这么说起来,才发现身上果然酸软的厉害,刚醒来时便被灌了一碗药和几口粥,但现在还是饿得厉害。
普通的梦大抵不会叫她睡那么久吧?她在那里分明也就度过了大半天而已。
傅悦璋不禁愈发确定自己是经历了某种奇遇,坚定道:“女儿的身体并没有什么事,只是黄粱一梦,若有所悟,觉得从前是自己太任性了。”
傅悦璋抬头直视面前两位,却从两人脸上看到了一样的若有所思。
“母……母皇和母后是不信么,你们且看就是了,之后我一节课都不会逃的。”
傅平安闻言皱起眉头:“从前难道经常逃课?”
傅悦璋:“……”完了,之前定是母后替她瞒下了。
洛琼花果然掩面,而傅平安沉默了片
刻,大约是可怜她还在生病,只摸了摸她的头说:“以后,看来还是要更关注你的课业些。”
傅悦璋一时心生绝望,但随意想到,不对,自己是准备重新做人的。
她不禁想起梦中的费雪佳说——“我喜欢长乐公主”,但是宿舍的其他人就分明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她不希望在后世留下这样的评价了。
心中这般做着决定,身体却还是难熬,于是不久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留下她的两位母亲,在她床前面面相觑。
半晌,洛琼花凑到傅平安耳边低声道:“常乐这样,是不是……也有所奇遇。”
在这些事上已经经验丰富的傅平安眯起眼睛,看见弹幕里正飘过——
【秋风带雨:穿越扣1,重生扣2,想多了扣眼珠子】
于是眼前飘过一片111和222,但也有人说——
【不像,看着还是十岁的小孩。】
叫傅平安看来,那绝对还是常乐,看着也不像是重生那么夸张,倒像是做了恶梦,魇着了,所以有点胡言乱语。
但也许,确实有所奇遇。
“慢慢观察吧,总会发现的。”傅平安道。
洛琼花点了点头,缓缓从床头的椅子上站起来,傅平安却拉住她的手,凑得更近:“那上次说的……”
洛琼花耳廓微红:“那自然是不作数了,常乐都说了,不想要弟弟妹妹了。”
傅平安道:“其实我原本就是这么想着,古来若是夺嫡,多是腥风血雨,届时朝堂难免分裂,今日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局面,或许就没了。”
洛琼花亦是点头,两人低声交谈着走了出去,走到门口,见天色已晚,冷风萧瑟,便披上皮裘,又吩咐宫人,晚上关好窗户,将地龙烧热些。
房间里,睡梦中的傅悦璋紧紧皱起眉头,过一会儿翻了个身,眉头松开,却露出笑容来。
像是做了个美梦。
作者有话要说
真的还会有番外二么……可能就直接标完结了,以后有机会再补吧
我感觉过去几个月我的灵魂也飘在别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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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八章 出去旅游!1
这天早上醒来,傅平安打开直播系统,看见首页有个直播活动。
大概是直播间活跃度到达某个程度就能抽奖,获得神秘大礼。
至于神秘大礼到底是什么,就不知道了,从系统画面来看,就是一个巨大的金色转盘,上面有许多扇形的格子。
因为是金色的,所以看上去很吸引人。
“你说会是什么呢?”
早朝之后,她和洛琼花一起呆在乘风殿,一边商讨着早朝上奏的事,一边说起此事。
新修的乘风殿位于雍山的行宫,靠着一片前朝开凿的人工湖,此时正值夏日,一阵晨雨过后,湖面上起伏连绵的荷叶便如同簇新的锦缎,期间点缀着几枝垂着雨水的荷花,微风徐来,带来一阵凉意。
但这凉意在盛夏便实在不值一提,洛琼花倚在冰鉴边上才觉得汗少出了一些,提到这事却稍稍打起精神:“他们怎么说?”
“他们”指的当然就是直播间的观众。
“大家说……会有好东西,但也可能是很无聊的东西,活动完成之后也要看抽奖的运气,之前在别的直播间,看到开出过双倍经验卡。”
“啊?”
“也开出过飞机。”
“是一种礼物么?”
傅平安瞥了一眼:“是实体的飞机……可以飞到天上。”
洛琼花眼睛一亮。
“但是我们没有汽油,没有飞行员,也没有场地,就算开出来也没什么用。”
洛琼花却也没丧气,笑问道:“还有别的么?”
“好像也会看当前世界的发展程度,毕竟商城某些武器都是不能买的,一般也不会当礼物送吧。”
“也是,活动的要求是什么?”
“主播三天的活跃度到达两千七以上,礼物达到三十万积分以上,完成七个日常活动任务……”
洛琼花边听边拿折扇扇风,轻薄的罗衣便翩然飞起,素腕若玉,绫罗晃动,衣领之下肤白如雪,傅平安瞄到了,便伸手拉了一下她的衣襟和衣袖,洛琼花便将折扇收起,疑惑道:“穿太少了直播间封了么?”
傅平安一本正经:“确实会有这方面的担心。”
【葡萄藤结果了:屁,这种程度才不会封】
【给我M码:小气鬼,只是不想让我们看吧!】
【用户77123568:啥啊,我啥也没看到啊】
【蝴蝶结星人:我的评价是,仁者见仁,色者见色】
洛琼花已把衣襟认认真真掩好,同时开口道:“试试呗,正巧明日有龙舟比赛,下午宫人们就准备起来了,可以四处逛逛当做素材,说不定有人喜欢看呢。”
【生椰拿铁舒芙蕾:爱看爱看,让我看看你们御膳房都在做些什么。】
于是午膳过后,两人先去御膳房看了看热火朝天地做着夏日点心的御膳房,然后拐到芙蕖阁,应弹幕的要求来看望刚下课的傅悦璋。
去年生日昏睡三日之后,还真是转了性,先前还觉得大概还是三分钟热度,没想到还真坚持了下来,到如今已经进退有度,是个小大人了。
当然,也或许在这半年确实抽了条,春末做的夏服,不过两月的功夫,已经短了一截。
傅平安按弹幕的要求考校了几个功课,收获了几份礼物,于是欣慰地摸了摸傅悦璋的脑袋,次日坐步辇到山脚观看龙舟比赛,自是一片锣鼓喧天热闹非凡,果真也让直播间热度不小。
到最后一天,所有任务就都差不多完成了,只还差个两万积分,正好云平郡主穆停云进了宫,三人闲聊之中,穆停云弹了一曲古琴,如今她已经技艺娴熟,颇有大家之范,一曲《舒云》行云流水,在这浓夏如清风拂面,于是很快就让傅平安获得了超额的积分。
一曲毕,傅平安真诚道:“谢谢,这宫中你若有什么喜欢想要的,便直接拿走好了。”
穆停云:“?”
穆停云正疑惑弹个琴而已怎么那么大赏,洛琼花却是明白了,掩嘴笑道:“大概是……陛下想听琴很久了。”
穆停云才不信,宫中琴师多得很,何必非要听她的,但见两人相视而笑却不言语,便猜或许又是两人的秘密,便犯了个白眼不想理会这对眉来眼去的妻妻,要了一座琉璃摆件带了回去。
但如此,零点一过,便跳出了完成任务的提示,首页出现了一个巨大的转盘,提示她可以进行一次抽奖。
床榻之上,傅平安在虚空中向洛
琼花描述这个转盘的样子——
“……一个手臂那么大,总共十二格,每格的颜色都不一样。”
直播间也难得在十二点仍热闹非凡,纷纷催促傅平安快点抽奖。
【出飞行器模型:别秀恩爱了,快抽奖快抽奖】
【AAA专业挖掘机技术:主播运气应该不错吧她是皇帝嘞】
【老赵来了:赌上国运的抽奖?】
【为什么我抽不到:不至于不至于】
【十二点之前一定要睡觉:什么时候抽啊太晚了我要睡觉了】
傅平安终于还是决定要抽了。
明明也经过了不少大风大浪,但不知为何这会儿还是有点紧张,她一脸谨慎地准备点击,却感觉到另一只手一紧,却是洛琼花把她的手抓住了。
“要抽了么,我都有些紧张。”
傅平安看着屏幕:“啊……已经抽了,正在转圈。”
转盘一边转圈一边还发出七彩光芒,看起来比最贵的礼物还要晃眼,傅平安不禁微微眯起眼睛,看见面前出现一片金光。
【收各类金属私:哦豁,金色传说?】
【我不知道叫什么:!!!!!】
在一片感叹号的弹幕之中,傅平安抽到了一只金色的箱子。
【看见我叫我去学习:是概率最低的那个啊?】
【有风来:woc】
原本被洛琼花握着的手顿时反手把洛琼花的手握住了。
洛琼花感觉到傅平安的手心有一层薄薄的汗。
她顿时明白了:“抽到好的了?”
本来还想装一装的傅平安便露出笑来,点头道:“好像是头奖。”
“是什么?”
傅平安没拖延,直接开了箱子,箱子跳动着打开,出现了一把造型古朴的钥匙,旁边有一行描述——
【任意门钥匙,可以通往您的朋友的所在地的钥匙,无视空间的距离让你免去长途跋涉的劳累,让朋友与您的距离更加贴近(笑脸)
补充说明:开启后钥匙有效期为七十二小时,祝使用愉快】
【失眠还是没好啊:是任意门!】
【只有七十二个小时啊,没意思】
【如果可以无限制使用就太夸张了吧,也不符合当前世界发展状态】
【但是按描述不是只能去朋友身边呢,朋友的定义是什么啊?】
傅平安很快就看见了关于“朋友”的补充描述——【有效交流时常超过六百分钟的人类】
哇,那她几乎所有高品级的大臣都符合要求啊?
傅平安兀自沉思,直到感觉到洛琼花摇晃了一下她的手臂,回过神来,见对方正一脸渴望地看着她,急切道:“是什么啊!”
“一把钥匙……”
傅平安将钥匙的描述向洛琼花复述了一遍,对方登时瞠目结舌,脱口而出道:“还有这种东西?那是……怎么过去啊?”
“按描述,只要在呈平面的地方插|入钥匙,在心中默念目标人物的名字和形象,就会出现在对方五米范围内的地方。”
“那……万一对方正在忙,有事不方便见面怎么办?”
“补充描述,建议去见朋友的时候,提前联系一下,确定对方正处在空闲之中,防止打扰到对方哦。”
“……”
“……它描述的语气是这样的。”
【蝴蝶结星人:噗,如果有手机什么的就可以提前打个电话了,但是你们这边不可能吧。】
傅平安大概知道“手机”“电话”“邮件”是什么意思,但就像弹幕说的,对他们来说是不可能的,最快的信息若要传到千里外,快马加鞭也要好几日。
不过这问题先搁置一旁,这钥匙若只有一个人能出行,不知道是限定钥匙主人,还是其他人也可以使用——她的意思当然是,不知道洛琼花能不能使用。
一直以来,对方虽然知道她有个系统,也知道一直有人在跟她对话,但其实从来没有见过。
有时对方也会因此露出有些遗憾的表情,虽然一闪而过,但傅平安还是看见了。
傅平安于是发了个邮件向客服询问,然后打了个哈欠道:“太晚了,还是明天再研究吧。”
洛琼花一脸敬佩地看着傅平安,她时常佩服傅平安这处变不惊的素质。
于是关了直播先睡下了,次日早朝结束,傅平安看见新的邮件,打开来之后,便是她也不禁露出既惊又喜的神
色。
客服说,只要花三十万积分,就可以再带一个人体验了。
三十万当然不是小钱,但若是能加一个人,是相当值得的。
正在回话的大臣见陛下面色突变,还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声音越来越低,待到说完,却见陛下露出笑容,一脸愉悦道:“说得很好,下次不要说了,退下吧。”
显然,自己是说了蠢话,但是陛下好像也没有在意。
傅平安确实心情很好,议事结束,她便决定将这件事告知洛琼花,并想着该怎么说才足够惊喜。
洛琼花也刚忙完,正准备用午膳,见傅平安面无表情走进房间,还以为是朝政上碰到了什么问题,便问:“怎么,可是先前严州旱情的事?”
“王励勖递了新的折子来,说及时控制之下,并没有造成太大的危害。”
“那就好……那还有别的什么事么?”
弹幕叫傅平安先抑后扬,但看着洛琼花一脸担忧的神情,傅平安突然感觉自己未免太过无聊,便吐了口气道:“就是昨日那个抽奖的事,不是得了一把钥匙,说可以跨越很大的空间距离,我便在想,从前出门,总有安全和资金方面的考量,难以成行,有了这把钥匙,便能去远一点的地方看看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洛琼花笑道,“你从进宫之后,最远便只去过潜梁山了吧,这下终于可以看看远处的风景了,回来还可以告诉我呢。”
啊,原来她一开始便没想过能一起去。
但对方也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的遗憾来。
傅平安心中不□□露出一些爱怜,那爱怜如同温暖的潮涌包裹住了她的心脏,令她心下一片柔软,她握住洛琼花的手,笑道:“那我便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了,这把钥匙可以另外花三十万让另一个人同去。”
洛琼花完全没想过还有这种可能性,第一时间还有些迷茫,不太懂傅平安的意思,直到感受到傅平安手心传来的灼热的温度,才突然明白过来。
“那我也……”
“是啊,你也可以同去。”!
第二百三十九章 出去旅游!2
既然如此,就要开始研究这把钥匙了。
若是选择开启,使用时限就只剩下三天,于是傅平安先在纸上画出了自己看见的钥匙的样子,然后开始计划要如何分配时间。
洛琼花亦是一脸兴奋——
“漠北肯定要去一趟。”
“也想去看看严州的情形。”
“啊,到时要早朝的话,也可以及时回来吧?”
“不过若是突然出现在他们身边,定会把他们吓一大跳吧?”
“说起来,有钥匙的话晚上可以回来睡觉呢,可是,偶尔也很想在外面睡一晚……是普通的睡一晚的意思!”
这自然是个巨大的惊吓。傅平安心想,这是毋庸置疑的,但是对于不知内情的人来说,他们的天子本来就频频引发神迹,说不定反而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
显然洛琼花也想到了这一点,突然笑道:“不过说不定他们比我还习以为常。”
两人如此商量了几天,配合着弹幕的提醒一起确定了地点,到底还是为了不至于将别人吓出病来,提前送了信出去,大抵就是说,一个月之后的九月初,可能会过来,不会大张旗鼓,会有自己的办法,希望届时对方能尽量一个人呆在一个房间里,同时分别给几人规定了时间,分布在九月五日到七日。
随即,时间到了九月。
暑气退去,西北旱情也已经过去,趁着政务的间隙,傅平安叫来琴荷。
新的宫规制定之后,宫人便可以选择在二十五岁离宫,但琴荷一直没有离开,便一直担任皇帝近侍与宫内总管一职,不过如今手上的活已经少了,还得了没事时可以住在宫外住宅的恩典。
这几日便是在宫外,突然被叫进宫,令琴荷心中不免有些疑惑,而后听到陛下的命令,便有些紧张了。
傅平安说:“这几日你便都留在宫中吧,特别是早晨上朝之前,只需你单独来寝宫中侍奉就行。”
琴荷是从各种暗算中走来的,不免警醒:“莫不是宫中又有细作?”
“不是……是这样的,你可以理解成,有仙人准备带朕和皇后每日去仙宫游玩,但是朕也不想错过早朝,便希望以你为锚点,令仙人能在每日早晨带我
们回来梳洗更衣上朝,这件事自然越少人知道越好,你也知宫人之中,朕是最信任你的。”
琴荷听了这话,自是打了鸡血般满面红光,连声应下,傅平安便吩咐她准备了轻便的寻常人衣物,打包了一些日常用品,到次日,又召来王霁。
王霁如今作为尚书令,实际上的实权已与丞相差不多了,她甚至比丞相还有着作为天子近臣的优势,但正因此,需得更谨小慎微,眼下刚结束议事,陛下便找人私下召她,多少令她心下有些惴惴,因为正常事宜,陛下一定会在议事之时说出来,亦或是当着其他大臣的面直接召她。
思来想去,却也不觉得当今的朝堂有什么太大波澜,于是整理仪容进了乘风殿,见陛下皇后并肩而坐,陛下正低头剥葡萄皮。
剥了一颗,便递到皇后嘴边,还是皇后使了个眼色,叫陛下意识到自己已经在了。
傅平安面不改色地擦了擦手,对身边宫人道:“除了琴荷之外,你们先都出去吧。”
殿中片刻便只剩下她们四人,傅平安面露沉吟,半晌开口道:“王卿想来对神迹也是见怪不怪了吧。”
不,这种事是不可能见怪不怪的。
王霁心里这么想着,嘴上说:“陛下可有何吩咐?”
傅平安便道:“你待会儿和琴荷一起出去,找个无人的侧殿坐着,什么都不要做便是了。”
虽满心疑虑,但王霁还是称是之后退下了,出了宫殿之后她瞥了眼琴荷,见琴荷满面笑容与期待,便觉得这应该不是什么坏事,就也没有多问。
两人找了无人的宫殿坐下,宫人还为她们备上了茶点,她便捧起茶来慢慢用了,心里想着,若是陛下的事需要自己在这里坐上许久,那么先垫点肚子总归是没错的。
至于有什么事需要她这个忙碌的尚书令无所事事坐上那么久,那陛下的打算,总是有道理的,她也不需多问。
如此,正吃到第二块点心的时候,却听见了开锁声。
她下意识望向大门,却很快意识到那开锁声并非来自大门口,而是来自身后,可身后分明只有一堵墙壁。
她不禁咽了口口水,僵硬地往后看去,看见身后原本的白墙上,出现了一道发光的门。
那是一扇并
不算大的门,更像是屋后或是院子里的小门,只容一人通过,开始只是个发光的轮廓,渐渐初具雏形,很快,两个眨眼的功夫,变作了和这个大殿的大门很像的朱漆木门,然后木门缓缓打开——
王霁屏住呼吸,在心中默念,陛下万岁,仿佛这句话可以给她力量似的,在心跳加速到顶点的时候,门后露出了陛下的面孔。
王霁松了口气,心跳顿时和缓了。
傅平安却是心跳加速,当打开这扇渐渐有了实质的大门,看见王霁的身影真的出现在面前的时候,便是算经过大风大浪的她,也难免有些激动。
竟然真的能这样凭空穿越空间?
不过她很快有些怅然,想来她距离能轻松使用这种工具的时代,还有很远很远吧。
如今,她只能体验短短三日。
“怎么发起呆来?”
幸而身后洛琼花扯了一下她的衣袖,令她回过神来,迈出了大门,在这一瞬间,产生了片刻的恍惚,但等出了大门,那恍惚便消失了。
她忙回头,看见洛琼花也跟过来了,她于是拔出了钥匙孔里的钥匙,那大门便在钥匙拔出的一瞬间便消失了。
就好像刚才的存在只是幻觉一般。
真是神迹。
她都如此觉得,何况在场另外三人,王霁心跳刚缓和又开始加速,怔怔想:啊?等一下,刚才发生了什么?陛下和皇后娘娘是穿墙了么?
不对,乘风殿也不在隔壁啊。
王霁目瞪口呆,捧着胸口没站起来,琴荷虽然已被提前告知会发生什么,真的看见的时候,仍是呼吸停滞,头晕目眩。
傅平安和洛琼花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两人因为紧张正十指紧扣,忙干咳一声松开了,见另外两人似乎也没注意道,忙开口道:“王卿还好吧?”
“还好,还好……不,不好,不好。”王霁苦笑道,“臣这个心啊,都快跳出嘴巴了,臣都四十多了,可受不起惊吓了,这是戏法?还是什么障眼法?”
傅平安便道:“朕觉得吧,你可以直接理解为神迹。”
王霁:“……”
“这神迹有使用时限,大致上的事朕都同琴荷说了,为节约时间,你之后问她就是,叫上你来,也是为
了以防万一,还有就是,这几日你也留在宫中,将公务都总结为一册,好让朕能在上朝前心里有个数……”
傅平安吩咐了几句,王霁大概懂了,陛下和娘娘大概是要借此神器出宫。
她也上道地没有多问,只行礼应下,而傅平安道:“那我们就走了,明日再见了。”
这么说完,转身又将钥匙插入了墙面。
这次在心中默念的,是霍平生的名字。
墙上再次出现了一道门,这次不是朱漆大门的样式,而是一扇画着彩绘的木门,上面画着彩色的人骨,傅平安记起出使回来的田安之曾经说过,这是罗羯人的风俗。
那么说来,难道霍平生正在罗羯城么?
这么想着,和洛琼花对视了一眼,傅平安打开了门。
而在王霁的眼中,这扇凭空出现的大门打开之后,陛下和娘娘便好像迈进了一片白色光中,那光的尽头似乎有模糊的景色,但叫人看不分明。
然后,陛下和娘娘消失了,门也飞快地像是褪色的画卷般消失了。
徒留她和琴荷留在殿中,面面相觑。
……
霍平生因前阵子收到信件,让她在九月五日这天尽量一个人呆着,便在这一大早停了手头上的事,在罗羯城的公廨厢房坐下了。
自从打败鬼戎之后,版图便一度继续向北,之后又向西进军,碰到的第一个西北方的城池,便是罗羯城。
罗羯城是罗羯人的王庭,碰到大魏的军队之后飞快地投了降,但因为此地已经太远太远,风俗人情文化皆有不同,归化难度大,又隔着崇山峻岭,于是最后是建立了邦交关系,不过时间愈久,两地交流愈多,在加上此地对魏人有着相当包容的政策,于是不知不觉之中,也聚集了许多魏人。
霍平生大部分时间呆在云阳城,但每到夏秋之际,就很喜欢来罗羯城,一来此时这里更凉快些气温更低,二来在这个世界,罗羯城会举办各种庆典,聚集了来自全世界各地的人。
是了,呆在此处,霍平生才更会惊讶于世界之大,原来在比她想象中更遥远的地方,也有强大的国家和坚固的城池,每个地方有每个地方的风土人情,各有不同,却有时也意外的不谋而合。
就很有
趣。
在写给陛下和洛琼花的信中,霍平生时常描述这一切,同时表达她们不能亲眼见到的遗憾,陛下和皇后也时常回信表达恨不得亲眼来见的渴望,只是原本三人都觉得,这遗憾总归是只能永远存在了。
但前阵子的信似乎透露出一种别的可能性,信上说了“有了一种特殊的办法可以直接到她的身边”,霍平生自然相信陛下不会无的放矢,于是耐心等待,直到此刻,她靠在窗边昏昏欲睡,突然听见开锁声。
她猛然惊醒,望向锁声传来的位置,看见的却只是此处用细腻黄土抹平的墙壁。
只是像是眼花了一般,那墙壁上出现了画着人骨彩绘的当地特色木门,然后,木门打开了,出现了傅平安和洛琼花的面孔。
霍平生:“……?”在做梦么?
虽然心里极度震惊,但傅平安看见的霍平生并没有露出什么惊讶表情,只是微皱着眉头看着她们。
和上次见面比起来,对方看起来好像更成熟了,或许是因为穿着着的当地服装看起来很修身,于是显得更加干练,这服装和魏京勋贵常穿的完全不同,虽是夏天,却是黑色的长裤和红色的上衣,按身形裁剪,和宽袍大袖的魏服不同。
除此之外,房间陈设也大有不同,墙壁上打了许多木架子,放着各式各样的金银器皿,墙上则是缤纷的彩绘画卷,只是不是画在纸上,而是画在布上,也不是大魏流行的写意风格,而是缤纷玄奥的风格。
简直像是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傅平安和洛琼花在短暂的眩晕之后就陷入了惊喜,并感觉到眼前的一切已经让她们眼花缭乱。
霍平生也回过神来:“……陛下?娘娘?”
洛琼花一脸惊喜:“真的看见平生了,这里是哪?云阳城么?”
霍平生下意识回道:“这里是罗羯城……啊,这不是做梦啊。”
傅平安便道:“不是梦,正如信中所言,今日赴约了。”
霍平生如今已经习惯于面不改色的面孔终于还是忍不住流露出一丝震惊来,但她随后整理心情,在“陛下不管做到什么其实都不奇怪”的念头里,开口道:“因收到信的时候已在罗羯城,于是便在原地等待陛下了,因没料到陛下和娘娘是如此……过来的,所以准备的不是很充分,实在是……”
“别说这些没意义的寒暄了。”傅平安打断了她,“咱们时间有限,你快带我们出去逛逛吧。”
毕竟时间只有三天,这每一分每一秒,自然都是宝贵的。!
第二百四十章 出去旅游!3
傅平安和洛琼花过来之前,已将平日的衣服换成了素净的棉布衣服——自从棉花种植在大魏各地普及以来,棉布就渐渐替换麻布等,成了平民阶级最常使用的布料。
但霍平生还是说,这衣服样式太过于特别,和此地格格不入,也不是什么太大的问题,就是会太过于显眼,不利于闲逛。
毕竟你们的长相已经很扎眼了。这句话霍平生没说出来。
于是第一步便是去本地的成衣店购买当地服装。
出了院子走出巷道,便来到主路,路上行人如织,与想象中不同,可说是相当热闹,但与魏京不同的是,这边更多是高鼻深目的胡人,穿着长袍或是窄袖一群,喜气洋洋的模样。
“也不是都那么热闹,陛下来得巧,这几日正是祈雨节的时候,罗羯城很少下雨,特别秋冬,所以人们会在祈雨节祈求上天降下更多的雨水。”霍平生这样说。
傅平安便道:“莫要把那个称呼挂在嘴上,咱们就只当自家人游玩,你便称呼我为平安。”
霍平生略犹豫间,洛琼花道:“那你还叫我阿花就行,这感觉真奇妙,好像回到了二十年前似的。”
这么一说,三人都笑了。
洛琼花又问:“卓君去哪了?”
“她去广场了,今日广场有舞会,你们又说叫我一个人呆着,我就没告诉她,若是告诉她了,她准熬不住好奇心想留在旁边看看。”
洛琼花可以想象那个场面,便忍不住说:“其实告诉她也没什么,还挺想她呢,不知今日还有没有机会见她。”
说话间,便到了这坊市中的成衣店。
魏京的九月白日里还能将人热出汗来,但此处却仿佛已经很凉爽了,成衣店中也多是窄袖的长裙长裤,也有严严实实包裹住全身的羊毛斗篷,许是此地盛产染料的缘故,红黑靛等浓烈的颜色为主,染着撞色的几何纹理,和魏京中喜欢绣或织鸟兽花卉纹样的流行不同。
弹幕亦是一片热闹——
【十二点之前一定要睡觉:果然一直呆在一个地图还是有点无聊啊,偶尔还是要换个地图】
【蝴蝶结星人:想去广场看舞会!舞会!】
【葡萄藤结果了:主播也
会跳舞么?好像从来没有看见过主播跳舞】
【AAA专业挖掘机技术:这个衣服好看,选这个,对,就红的这个】
【生椰拿铁舒芙蕾:主播适合那个白的,就是那个长袍】
【看见我叫我去学习:不要要裙子,要短裙!】
【出飞行器模型:哪来的短裙?】
弹幕里讨论热烈,傅平安知道洛琼花也很好奇弹幕内容,便也会凑到她耳边轻声复述几句,听到好笑的,难免控制不住,噗嗤笑出声来。
霍平生在一边看着,只觉得陛下还挺厉害,日理万机的同时,竟然还那么会哄老婆。
想到平日里沈卓君经常说自己无聊,霍平生不禁陷入深深的沉思。
沉思之中,傅平安和洛琼花也把衣服选出来了。
洛琼花的衣服是弹幕选的,选了一条如火焰一般的红色长裙,配上一条生银的腰带,带上兜帽之后,配着本就有些深邃的面庞,活脱脱一个异域美人。
傅平安的衣服则是洛琼花选的,因知道对方一定不好意思穿太过于浮夸的衣裙,便选了一条白色的亚麻长裙,配上了绿色的丝绸腰带,傅平安并没有穿过这种材质的衣服,穿上之后首先只觉得有些粗糙,但只微皱了一下眉头,便因为洛琼花惊艳的目光而接受了这件衣服。
更何况,弹幕也确实是被一片夸赞声填充。
因为不习惯披散着头发,傅平安还是将头发束起,又戴上当地特色帽子,话虽如此,看着也不像当地商人,反而将这衣服穿出了一股飘然欲仙的味道。
两人又整理了一下衣裙,在前往广场之前,先找了一家路边的店铺进食。
霍平生本来是准备带两人吃点精细的吃食,但傅平安说她们时间宝贵,也更好奇这里最常见的食物,便干脆找了路边的食铺。
这里流行用麦子烤出厚实而又嚼劲的饼,配着烤羊肉和一种特色蘸酱吃,于是她们也这么吃了,入口便惊讶于烤肉的软嫩鲜香,全然没有平日会尝到的腥膻味,蘸酱不咸,口味非常丰富,一吃便知道里面放了许多在魏京会昂贵异常的香料——但此地盛产香料,想来应该没有魏京那样昂贵。
饭后送来一道甜汤,甜汤里应该有油,非常滑润,但喝多了也不腻,
只是喝得浑身冒出细汗来。
“这里不像魏京那样热,是吧。”洛琼花这样说。
霍平生点头道:“是的,这里在高山之上,便是盛夏,也很凉爽。”
“真好,今年夏天我在魏京热得够呛,你在这里就舒服许多了。”
“但是到了冬日,黑也很长天气很冷,也不算太好。”霍平生这样说。
吃完饭,又在街上闲逛了下,各种新鲜物事看得两人眼花缭乱,挑挑选选买了许多,印象最深刻的是一包糖,极甜,甜得像傅平安这样爱吃甜的人,都忍不住皱起眉头来。
回过神来,天已蒙蒙黑了,拿出怀表一看,竟已经到了魏京的晚上九点。
若是在魏京,此时夜应当已经深了。
按弹幕的说法,这是因为时区不同。
天空呈现出一种瑰丽的粉紫色,衬着浅灰色的流云,像是梦中的幻境,在加上街上穿着各种异族服装的人群,不觉叫人的心情也轻飘飘起来。
这可真是一种陌生的心情,一直以来,傅平安似乎都已经习惯了生活和人是实际的,还是第一次觉得生活是虚幻的。
这感觉竟然也不错。
或许这就是弹幕里说的“度蜜月”的感觉。
她情不自禁地拉起洛琼花的手来,紧紧握住了,洛琼花偏头看着她,略显惊讶,但很快那惊讶渐渐转变为温柔的笑容,然后靠近傅平安,挽住了她的手臂。
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之中,她们靠得更近,一红一白,像是两枝并蒂的莲花,引得路人纷纷回头,看见她们交握的双手,便露出了然的目光来。
霍平生在后边看着,不知为何,心里产生了一种微妙的失落,不禁想着:不知沈卓君现在在哪里。
实际上,因为先前强硬表示需要一个人呆着,沈卓君是负气离开的,不知现在解气了没有。
正这样想着,抬起头来,便看见人群之中,沈卓君目瞪口呆地看着傅平安和洛琼花,然后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似乎有些生气,但很快眼中的好奇心盖过了生气,于是小跑着过来,挽住了霍平生的手,指着傅平安和洛琼花轻声道:“她们、她们竟然与陛下娘娘长得一模一样唉!”
霍平生因为对方这个举动勾起嘴角,答
道:“这就是陛下和娘娘。”
沈卓君不信:“是易容了吧?”
傅平安和洛琼花已经走上前来,洛琼花笑看着沈卓君,道:“卓君,你晒黑了呀,但是更美了。”
虽然黑了,却好像更美了,像是颗熠熠生辉的琥珀石,又好像浓稠的花蜜,穿着长靴与靛青色的短裙,腰间围着金灿灿的腰带——这里的人似乎是喜欢用各种金属做腰带。
檀木般的乌发编成了细细的发辫,垂在身后,上面缀满了各色的玛瑙和宝石,十年过去,仍是那个容颜娇媚的美貌少女。
不知是听到洛琼花的话害羞了,还是太过于吃惊,面颊泛起微微的红光,期期艾艾开口道:“怎么会呢,这怎么可能呢,陛下和娘娘……”
话说到这,洛琼花“嘘”了一声,轻声道:“你就当是仙人送我们来的,一息万里就是了。”
说话间,鼓声和弦乐声突然想起,周边开始鼓噪,所有人往前往涌去,四人被人挤人挤在一起,沈卓君迷迷糊糊,却还是解释了一句:“舞会快开始了。”
乐声渐急,众人的脚步也就越快,傅平安很快看到了那所谓的广场——中央立着一根巨大的雕像,据说那是建城的首任君王的雕像,那雕像上缠着红色的黄色的缎带,那是此地百姓祈愿的一种方式。
现在,人们燃起火炬,围着雕像跳舞,祈愿下半年风调雨顺,迎来丰收。
在大魏,想来也是如此吧。
不管地域国家如何,人们期望得到丰收的心情是一样的。
傅平安和洛琼花也不觉融入了这热烈的情绪之中,随着人群跳起来,虽然不清楚这边的舞步,但只是随着音乐,也忍不住摇晃起来,到最后,甚至忍不住一起欢呼雀跃,携手高举向天空,感受着一种陌生的激动。
直到月上中天,舞会也没有散去,但是傅平安看了下时间,拉住还兀自在兴奋的洛琼花,在她耳边轻声道:“我们该走了。”
玩得太过于投入,已经过了时间了。
她们毕竟只有七十二小时,加上睡觉的时间,要去的地方太多,在保证一定睡眠的情况下,只能紧凑一些。
现在,她们必须要找个地方睡觉了。!
第二百四十一章 出去旅游!4
理论上来讲,直接用钥匙回宫中去睡觉自然也是来得及的。
但是既然外出游玩,住宿自然也是旅游体验的一环,傅平安和洛琼花在霍平生的安排下入住了当地贵族的家中。
与大魏主用木材建房不同,此地多用巨大石材砌成,可能是因为石材易得,在加上冬天真的很冷。
于是门窗也只留不大的孔洞,进入屋内,漆黑一片,点上烛火,能见度仍然不高,骤然回头,冷不丁看见墙上一大片鲜红的壁画,不禁把洛琼花吓了一跳,扭头就搂住了傅平安的手臂,脸也紧紧靠在对方的肩侧,不敢往前看了。
霍平生道:“这是当地传说,创世神伏魔,这儿的人认为神应该是让人心生畏惧的,所以画面都会有些邪异,不过本意是保家宅安宁的。”
洛琼花便仔细看了看,道:“仔细一看,确实不吓人了。”
霍平生将两人送到房间,迟疑了一下问:“臣明日要来接驾么?”
傅平安摇头道:“不用了,明日我们就离开了,你就当我们没来过就是了。”
霍平生点头称是,转身离开,傅平安关上房门,再次环顾四周。
这个房间和刚过来时看见的那个房间很相似,很多的装饰物,画卷,金器银器,地上是厚厚的羊毛地毯,床上是厚厚的褥子。
房间里一点不热,待脱去外衣躺在床上,甚至还要盖上毯子才能觉得不冷了。
“这里果然很适合避暑。”傅平安这样说。
洛琼花点头,又环顾四周,昏暗灯光下瞥见墙上悬挂的画卷,虽如今已经明白了含义,却还是觉得瘆得慌,但仔细一看,又觉得笔触确实精美。
“如此精细的画作,在魏京也实属少见。”
“魏之书画大家追求意境,追求寥寥几笔便神形兼备,与此地是不同的。”
“所以说……原来这天外果然有天。”
这般说着,洛琼花倾身凑近去看墙上的画,雪白的里衣松松垮垮挂在身上,随着动作露出一片白瓷般的肌肤,昏暗的房间中,如同一颗氤氲生辉的珍珠。
傅平安不禁意动,倾身搂住纤腰,轻轻拨动对方脸颊的肌肤,吐息喷洒在耳侧,稍显灼热。
洛琼花双颊顿时酡红一片:“别,怪怪的,虽知道都是画,但仿佛这画上的人看着我们似的……”
“都是画,画不管怎么真,都是假的,不若来看看真人……”
这般说着,攥起洛琼花的手落在自己的锁骨上,又轻轻下滑,洛琼花扭头看她,眼波流转,似嗔似怪,又忍不住抿嘴笑了。
若真要说在笑什么,也不知道,只是一笑之后,天旋地转,身下是柔软的床铺,头顶是幽暗的床帏,床帏上的金线在烛火之中细细闪烁,这全然陌生的环境令她有些紧张又有些兴奋。
两人闹了一会儿,再看时间,洛琼花不禁懊恼:“没多长时间可睡了。”她其实回宫之后还能睡一会儿,不过傅平安就要直接去上朝了。
傅平安道:“只是这几日,稍睡少一些也无妨。”
如此怀揣着新奇带来的兴奋,好一会儿才睡着了。
次日闹钟一响,傅平安便醒了,环顾四周,房间里漆黑一片,连一丝光也没有,看着分明还是深夜,但闹钟是不会骗人的,于是虽然脑袋还有些懵,扔起身披了衣服,顺便推醒了身边的洛琼花。
洛琼花睁开眼睛仍感觉好像在做梦,直到点了灯,再次看见周围的鲜艳画卷,意识才回到现实。
此时傅平安已经替她披上了衣服,然后拿出了钥匙。
“该走了。”
“哦……”
洛琼花恋恋不舍地再次环顾四周。
还有机会来到此地么?
应当是难了。
说来人生很长,实际上又只能看多少风景呢?
钥匙没入墙壁,眼前再次出现熟悉的朱漆大门,推开门,便是穿戴整齐的琴荷和王霁,正屏息凝神地扭头看着她们。
……
王霁这一晚上没怎么睡着。
首先,在宫中睡下就让她颇有些心理压力,其次是,不知道是不是年纪大了,最近的睡眠确实也一直不太好。
于是一早便醒了,只是闭着眼睛没起,直到琴荷起来了,才也起身洗漱。
其余宫人都被借口赶了出去,没有留在寝宫,空荡荡的漆黑大殿便只有她们两人,琴荷点了两盏灯便坐下来和王霁闲聊,没让场面太过于尴尬,聊了
两句的功夫,便听到了开锁声。
再看一次,还是觉得很神奇。
当然,应该没有人会觉得这种事不神奇吧?
只愣了一会儿,便反应过来,连忙迎上去,琴荷则拿来衣物,替两人将外衣换掉了。
接下来两人一边梳洗换衣,一边听着王霁复述了几篇比较重要的奏折内容,朝服穿戴整齐的时候,第一次晨钟也响起了,宣告着傅平安可以去上朝了。
说实话,今日上朝颇有些心不在焉,脑海中还不断飘荡着那些陌生的景象,幸而也没有什么大事,于是退朝之后也没有议事,傅平安直接回了朝阳殿,与洛琼花一起重新换上了布衣。
这次的目标人物,是目前的南越州牧,从前太学出身的学生岳红石。
对方是黔首出身,在过去的履历之中也很在意民情民生,傅平安有意将对方调到高位,于是这几年让对方去南越历练。
钥匙再次塑造出一扇门来,这次出现的竟是一扇刷了清漆的竹门,没什么装饰,推开门之时,便感觉到一股湿热的浪潮扑面而来,然后是叮铃铃的风铃响声。
正在躺椅上纳凉的岳红石一下子跳了起来,扭头望着身后突然出现的门和两个人,一时不知道是该喊救命还是直接跪下。
愣了两秒之后她选择的后者,噗通一下跪下了,但还是没说出话来。
傅平安先开口说话:“岳卿,只有你一人么?”
“是,因陛下的信中不是说了,希望今日臣能独处一室么。”
“这是你家?”
“这是山中的一处院落。”担心被陛下误解自己奢侈,岳红石连忙解释,“因为夏季湿热,许多人家都会在山上避暑,臣知晓陛下要来,特意租了这处院落……”只是没想到陛下是这样突然出现的!
傅平安便笑道:“辛苦爱卿了。”
对岳红石的熟悉程度自然不比霍平生,傅平安和洛琼花也稍端着些,只是制止了岳红石要去叫其他官员来接驾的想法,又表示不需要太多的仆从护卫。
只不过刚到院门口,就被这过于毒烈的阳光的吓到了,这阳光明亮到简直好像有了实体,令没有遮挡的地方都是白茫茫一片。
岳红石道:“正会儿正值一天最热
的时候,其实晚上更热闹些。”
确实,便是扇着蒲扇,上过来的风也是热的,岳红石领着两人到了后院,或许是因为靠着山体和溪流,终于带来了稍微带着点凉意的气流,岳红石又拿来当地的特色水果,傅平安和洛琼花一边听着岳红石将当地风俗民情,一边吃着香甜可口的水果,倒也不觉得时间难熬。
不多时,仆从又端来当地特色饭菜,是手抓的凉菜、烤鱼和炖的猪肉,岳红石说当地人习惯于用手的,不过担心傅平安和洛琼花不习惯,还是拿了筷子来。
但洛琼花其实还挺想试试,于是洗净了手,试着用手抓了,开始时有些不习惯,莫名感到羞耻,不禁想起小时候自己不会用筷子,母亲打自己手的场景,但吃多了,突然也就习惯了,甚至感觉到一种奇异的爽快。
“你也试试呢。”她强烈推荐傅平安也做出这样的尝试。
傅平安笑了笑,便也伸手拿了一条绿色的菜梗,放在嘴里慢慢嚼了。
是没吃过的菜,略带着苦味,但嚼到最后,滋味是清新的。
“很好吃,此地炎热,此等清淡小菜相配,确实相得益彰。”
岳红石在旁边见陛下和皇后没有嫌弃这乡野小菜,看上去还吃得很香,终于松了口气,然后开始想,所以,果然不是在做梦吧。
陛下和娘娘好像凭空出现了。
她很好奇,但因为对象是天子,又不敢多问,只在一边垂手而立,后来陛下叫她也坐下就行,才端正坐下了,脊背亦是笔直,不敢造次。
没想到等吃完饭,傅平安倒是解释了一下:“是朕请仙人带我们来的,只是仙人事务繁忙,只得了那么几日的功夫。”
“原来如此,陛下得仙人庇佑,便是大魏得仙人庇佑,真是天佑大魏!”
岳红石表示了理解——虽然实际上她完全不理解,但反正她知道这种事只有陛下能做到就是了。
待到太阳没那么毒辣了,岳红石便带了几个仆从,带她们去本地景色优美之地,一路上幽林密布,溪水潺潺,碧绿潭水之中有银色的不知名河鱼,仿佛连鳞片也清晰可见。
岳红石又叫人抬了竹筏入清浅的河水之中,顺河流而下,高差不算大,但有时河流稍急,也颇有乐趣。
稍玩了一会儿,又坐步辇上山,至山顶空旷处,将将要到日落时分。
岳红石说日落时分甚美,又说日出也美,只是经常有雾,可能看不分明。
傅平安又问此地大概什么时间日出,岳红石说了,傅平安算了下时间,发现按此地的日出时间算,此地日出之时,魏京还未日出,也就是还没到上朝的时候。
这也就是说,她们可能可以看完此地的日出再回去。
她把这个想法和洛琼花说了,洛琼花眼睛一亮,显然也颇为心动。
这时候她瞥见弹幕说,干脆就在这里露营算了,反正夏天的晚上,也不会太冷。
但将这想法告诉岳红石之后,岳红石却立刻表示要加强守卫,要派人下山在找点人过来。
傅平安不想兴师动众,表示在场几人难道不够么,岳红石便道:“陛下有所不知,山上不仅有野兽,还有各种毒虫,多是在晚上出没的,便是山中土人,也少有晚上在山上留宿的。”
傅平安恍然大悟,点头表示理解,但随即又道:“既已归顺大魏,土人这样的称呼多少难听了些,你为长官,更要一视同仁,对百姓要有慈爱之心,可以说是……原住民。”
“是,是,臣晓得了。”
说话间,西方的天空已经火红一片,云海之后,落日的范围仿佛无限大,将所有云层未遮蔽的天空中的缝隙染成橘红一片,好像漫天的山火从九天倾泻而来,到了触手可及的距离,又是壮丽,又叫人无端端恐惧。
山风带着微凉的水汽迎面而来,像是一条没有实体的水蛇从袖管钻遍全身,令原本被汗水濡湿的身躯一下子畅快了,但微凉的风了令空气中的水汽仿佛更加充盈,明明站在山顶,却好像漫步在水中,闷热的空气被冷风裹挟,变作了黏在皮肤上的水滴。
景色虽美,傅平安却很快有点坚持不下去,虽然上来之前岳红石已经给她们熏了防蚊虫的草叶,但裸|露的皮肤上已经被蚊虫叮咬了好几个包,她扭头望向洛琼花,见洛琼花也正偷偷挠着手背,便道:“咱们还是回去了吧。”
洛琼花连忙点了点头。
景色虽美,享受起来却也有些艰难。
不过,这大概也是旅行中该有的体验吧。!
第二百四十二章 出去旅游!5
于是回到了最开始的院子。
天已经黑了,虫鸣聒噪,与蟾蜍的叫声交叠在一起此起彼伏,院子里只点了一盏灯,被遮掩在野蛮生长的热带植物之中,幽幽然如一抹幽魂,更令这个寂静的小院显得凄清,幽静。
傅平安也很喜欢这样的氛围,在魏京,或许是因为去哪都被人群簇拥,所以就算本来应该是幽静之地也带着一些喧嚣。
岳红石已很贴心地叫人烧好了洗澡水放在房间,随后自己退下只留了仆从伺候,傅平安和洛琼花却已经不太习惯让陌生人伺候,便叫他们留在门口,只两人进入房间洗漱。
条件有限,只有浴桶,但只用来洗澡是足够了,洗完澡在铺着藤席的床上休息,洛琼花见傅平安后背起了一大片红疹,顿时有些担忧。
“这是怎么了?”
“应该是湿疹,刚才手臂上也起了一片,还开着直播,直播间有人说了,所以也问岳红石要了药。”
“这儿L有药么?”
“有,说当地人也常有这样的问题……”
正巧这时房门敲响,是仆从送来了药膏,傅平安叫她放在门口,待人走了,洛琼花拿了进来,见是一个小小的白瓷盒,打开来,里面是绿色的黏稠膏体,闻起来有股青草味。
洛琼花坐到床边,道:“我替你涂吧。”
傅平安便将里衣褪了一半,趴在床上,感受到后背传来湿润微凉的触感。
洛琼花低声道:“怪不得说南越是艰难荒僻之地,明明这些年按理说也已改变了许多了,咱们过来只呆了半天,就有些不习惯了。”
傅平安扭头望着洛琼花:“你不喜欢这么,那我们现在就可以走,今晚回宫去睡吧?”
洛琼花忙摇头:“那不要,明天不是还要去看日出么?”
“嗯,那就睡一晚。”
不知何时,风声渐起,吹得竹林沙沙作响,间或传来不知名的虫鸣,但这一切更显得此地凄清寂静,一盏豆大的烛火,照亮床头一处,刚好照在白皙的肩膀与脊背上,泛红的湿疹处涂了泛着绿色的香膏,一片油润之中透着粉。
气氛不觉旖旎起来,俯身之时,对方也刚好抬起头来,于是唇舌浅触,仿佛也品尝到
了那带着青草味的药香。
断断续续涂完,已至深夜,头顶噼里啪啦,传来雨滴打在瓦片上的声音。
洛琼花披了衣服稍稍推开窗户往外看,大滴的雨水打在院子的阔叶木叶片上,打得叶片东倒西歪。
“……竟然下大雨。”
傅平安道:“那看来看不了日出了,就算天亮雨停了,大概也会起大雾吧。”
洛琼花不信邪,想再等等,许是因为下了雨,房间里一下子凉快起来了,两人挨着迷迷糊糊睡下,闹钟响的时候才突然惊醒了。
外头昏天黑地的,仍是滴滴答答下着雨。
洛琼花披上衣服打开窗户,见蒙蒙亮的院子里,正有一只色彩缤纷的巨大鸟类站在树枝上昂首挺胸。
“这是什么鸟?”洛琼花问。
傅平安开了直播,但太早了,直播间没什么人,也没人给出准确的回答,只说大概是某种鹦鹉,洛琼花打开门出去看,那鸟已经飞走了。
她望向天空,见云层厚重如触手可及,便知道看日出是没戏了,但不知怎么,也没什么遗憾,许是因为此次出行已经足够神奇,一些细枝末节的遗憾并不足以破坏这种快乐。
她转头望向傅平安,无奈笑道:“咱们还是回去吧。”
傅平安看了眼弹幕,开口道:“不知怎么,旅行总会有些遗憾。”
“什么?”
“复述了弹幕里的一句话。”
洛琼花笑了:“很有道理。”
两人回了房间,留下“我们回去了”的字条,在墙上打开了那扇红漆木门。
门口琴荷和王霁已经等着了,虽然只是第二天,比起第一天却已熟练了很多,琴荷替傅平安穿衣,王霁复述折子,只是穿衣之时,琴荷闻到了傅平安身上膏药的味道,便问了一句。
得知是为了防蚊虫叮咬和治疗湿疹之后,对方顿时一脸悔恨,觉得是她考虑得还不够全面。
“应该给陛下的行囊里带上一些常见药材的。”
“那也不用……”
但这次下朝回来,傅平安仍是看见了比前几次多上了很多的行李。
她无奈带上,这次定位了陈宴。
而琴荷和王霁再次看着陛
下和皇后娘娘消失在面前,与前两次不同的是,这次原地多了些零散的物件。
琴荷惊愕上前,发现这是她给陛下准备的膏药之类的。
王霁摸着下巴:“看来能带过去的东西比较有限……”
琴荷叹了口气,只好把这些东西收了起来。
……
穿过门的傅平安也很快发现身上的行李在穿过门之后轻了一些。
她低头翻了一下,发现琴荷准备的很多东西都凭空消失了,她很快恍然,心想这扇门能通过的东西应该是有限的,并不是什么都能带过来。
只是不知道是落在另一边了,还是在穿梭的过程中就消失了。
只怔忡了一会儿L,抬起头来,便看见了正一脸沉思地看着她们的陈宴。
对方穿着赭红色的纱衣,用黑色的网帽将所有头发都束了起来,看起来颇为英姿飒爽,洛琼花开心地打起招呼来:“好久不见,宋霖呢,怎么不在?”
自从几年前宋霖怀孕之后,这一对妻妻便告别了异地模式,如今都在严州。
提到这事,陈宴的表情也颇为无奈:“润儿L病了,宋霖在家中照顾。”润儿L全名宋知润,是宋霖和陈宴的女儿L,如今应该是刚过三岁。
洛琼花忙道:“是什么病,不严重吧?”
“不严重,应该是前几日贪凉感冒了,发了烧。”
洛琼花摇头:“发烧可不一定是小事,要不咱们去看看润儿L吧。”
傅平安点头表示同意,于是坐了马车前往陈宴府上。
陈宴如今任严州州牧,严州地处大魏中心又靠海,自古是富庶之地,只是今年夏天闹了旱灾,颇叫朝廷上下忧心忡忡,幸好如今政治清明,上下同心,抗险救灾的各项事宜都很好的落实了,到如今,也成功赶上了秋耕,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走了。
马车上,三人便聊了些灾情相关的事和本地的奇闻轶事,很快便到了目的地,穿过院子便到了正房,一路上没有什么仆人,装饰布置也很简单,傅平安便知陈宴清廉,却又觉得未免太清苦了一些。
洛琼花也感觉到了,便说:“严州事务多,你如今又有了孩子,该多请一些侍从的。”
陈宴点头:“也有此打算
,只是平日忙碌,还没来得及打点,,有时人若是多了,麻烦也就多了。”
“那倒也是。”洛琼花赞同地点了点头。
说话间,宋霖已经从房间里迎了出来,穿着鹅黄色的衣裙,头发挽起,和从前相比,多了几分温柔,只是虽是笑着,也有几分疲惫,傅平安和洛琼花都很熟悉这种疲惫。
常乐小时候生病,她们也是这样,心焦得很。
于是寒暄了一阵,就随她一起走进了房间,见润儿L正在小床上睡着,脸蛋通红一片,正哼哼唧唧皱着眉头像是做着恶梦。
伸手摸了一把,体温还是挺高的。
这时傅平安瞥见弹幕说——
【葡萄汽水:上次常乐发烧,不是还有用剩的退烧贴和小儿L退烧药么?】
傅平安这才想起来,忙走到一边取了出来,介绍了一下使用方法就给润儿L贴上了退热贴,又喂了一点退烧药。
大约过了一刻钟,小女孩儿L的脸已经不红了,热度也退了下来,表情不复痛苦,洛琼花在一边看着,这时才笑道:“润儿L的眉眼长得像陈宴,嘴巴像宋霖。”
宋霖见孩子退烧,不禁喜上眉梢,先前若还有一丝孩子生病还要招待天子的怨气,现在就只剩感恩,一脸喜意道:“陛下果然是有神仙手段的。”
包括这凭空就到了严州的能力。
有这种能力,哪有地方官员还敢出什么幺蛾子呢?
宋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和陈宴交换了一下眼神,心中对天子的敬畏不禁更深一些。
……
大概因为昨天爬了山,今天实在有些累了,于是拒绝了陈宴也准备去爬山的计划,而选择坐马车去海边,到海边时,正是下午阳光最好的时候,从山坡上远远望去,平静的海面像是一块碧蓝色的琉璃瓦,与湛蓝的天空交接在一起,浅黄色的沙滩在阳光下反射着银色的细闪,如一弯新月横亘在海湾,潮水涌来,如淡淡云絮。
这个时间点,海岸边寥无人烟,只有零星拖网的渔人,虽然阳光烈到叫人睁不开眼睛,但海风拂面,竟也没有觉得太热,只是太晒还是叫人不太好受。
幸而陈宴已经备好了船,众人乘船来到近海,乘着波涛观景垂钓,吹着海风昏昏欲睡。
“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海。”洛琼花道,“书上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咱们这算行万里路了么?”
傅平安道:“光从距离上来说,应该算。”这三天的目的地可以说是隔得非常遥远了。
洛琼花闻言笑了,她们当然都知道这句话并不是字面上的意思,但是想来不知如何评价,虽然她们明面上看起来是整个大魏地位最高的两个人,但实际上有很多事理论上是永远不能做的。
比如说行万里路。
如果不是有奇迹的话。
只是这奇迹也开始倒计时了。
想到到了明天上午,七十二小时的使用时限就要结束,心中难免升腾起淡淡的怅然,扭头看见海面辽阔,便更觉宫内禁锢逼仄,下次看到这样的景色能是什么时候呢?或许是再也不能了吧?
思及此,手上却一热,傅平安握住她的手,淡淡笑道:“还会有机会的,说不定还有活动呢。”
“那下次带上常乐。”
“嗯,如果行的话。”
正在这时,垂钓的鱼线上传来了拉扯感,本来垂钓纯属没事找事,都没想到真的会有收获,一时受宠若惊,将鱼线拉了上来,看见鱼钩上多了一条巴掌大的雨,脊背鳞片泛黑,鱼肚银白,在陈宴手上拼命甩尾,试图做最后的挣扎。
洛琼花先是惊喜然后又有些遗憾:“那么小啊,这是什么鱼?”
宋霖道:“看着是花鲈。”
“好吃么?”
“还可以。”
洛琼花叹气:“但这条太小了,还不够塞牙缝的,还是放了吧。”
宋霖笑道:“本也就是钓着玩的,想吃大鱼,晚上有的是。”
只这句话,又叫人期待起晚餐来,于是又在海上飘荡了一会儿L,就回了岸边。
到岸上,沙滩已不像中午是那样灼热,海风习习,倦鸟归巢,悠然静谧,傅平安突然道:“这里面朝东方。”
陈宴点头称是。
傅平安道:“怪不得看不见夕阳。”
陈宴道:“落日在另一边,这会儿L已经被山头挡住了,陛下想看日落么?”
傅平安摇头:“昨日已经看过了。”
宋霖好
奇:“陛下和娘娘昨日在哪呢?”
洛琼花抢先回答:“在南越。”
陈宴嘴角微微颤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还是宋霖率先反应过来,回复道:“那陛下和娘娘从今往后是想去哪都可以么?”
傅平安道:“不,有条件。”
但具体的条件没有多说,陈宴和宋霖便也没有多问。
四人在岸上散了会步,便又回到家中,家中已布置好饭菜,是特意叫了当地知名酒楼的大厨来做的,都是当地特色菜肴,多是海鲜,大约是因为足够新鲜,比宫中吃到的要鲜美许多,兴头上之时,又上了些冰镇的米酒,不知不觉喝到微醺,抬头看见黑黝黝的夜空,漂浮着一些灰白的云,遮着那欲藏还露的一弯月影,显得那繁密的星星更加灿烂了。
一旁忽然有人击杯唱起歌来,歌声豪迈高亢,傅平安偏头,看见宋霖绕着桌子唱歌,脸一片酡红,而陈宴在后面无奈地跟着用手虚扶着她,正回头想同洛琼花说笑一番,见洛琼花也一拍桌子站起来,同样开始唱歌。
唱得是另外一首。
这下两人像是突然比试起来似的,一个唱得比一个大声,最后唱得满脸通红,洛琼花软到在傅平安怀里,喘着气道:“不行,唱不上去了。”
她闭着眼睛,微抬着下巴,发髻是已散了,发丝凌乱,两鬓被汗打湿,发丝便如水草一般黏在雪白的脸颊和脖颈上,这般姿态,却是许久未见了。
傅平安怔忡,伸出手理顺了她的头发,洛琼花缓缓睁眼,眼中似有水波动荡,藏着万千缱绻情意,唇不点而红,被酒液浸得一片润泽。
傅平安原本觉得只是微醺,此刻却觉得是完全醉了,以至于恍惚了好久,她才发现弹幕根本已经开始刷屏,并且用词开始危险,连忙把直播间关了。
她刚才,都差点直接吻上去。
但实际上除了直播间没关之外,此地还有陈宴宋霖和几位侍从,若真没把持住,那可真是失态了。
她忙将洛琼花扶起,开口道:“朕……这、这里我们还是先洗漱休息去吧。”
陈宴显然也有此意,如临大赦一般同意了,两人便各自扶着自己的妻子回了房间。
洗掉了身上的尘土和汗水之后,
终于感觉缓过劲来,掀开床帏,便见洛琼花已经背对她躺下,看上去似乎已经睡着了。
心中不知为何升起一点遗憾来,掀开被子正准备睡下,洛琼花却突然翻身,伸手搂住了她的脖子。
灼热的吐息像是要融化皮肤,湿热的唇舌便在她短暂的失神之中咬住的她的耳朵。
还醉着么,还是……
但是,这好像也没什么重要的。
本就湿热的空气仿佛变得更加黏腻,但唇齿交缠带来的热盖过了环境的湿热,令这夏末的夜晚变得更加滚烫起来。
……
洛琼花被闹钟叫醒之时,迷迷糊糊,还没睡多久。
腰肢有些酸软,提醒着她昨夜有多么放肆,不过还是装作若无其事直起身来。
“昨夜喝了那么多?”傅平安意有所指。
洛琼花斜睨道:“是啊,不然呢。”
虽然确实洗漱完之后她便清醒了,后面是装醉放肆,但此时自然是万万不能说的。
外头刚蒙蒙亮,天空是青灰色的,这儿L的经度和魏京差不多,所以天亮的时间也和魏京差不多。
这个时间,差不多就该准备着上朝了,如此官员到齐的时候,就差不多天亮。
但这也代表着,这场旅行真的结束了。
既然是真的结束了,反而也没什么怅惘了,洛琼花推着傅平安道:“快回去吧,回去还要洗漱换衣服呢,梳头就要梳好久。”
傅平安捏着她的手,突然笑了:“今日休沐,不上朝。”
洛琼花一愣:“啊……对。”
“我们去海边看日出吧。”
洛琼花打开窗户看外面的天色:“现在么?来得及么?”
“嗯,来不及……所以——”
话音未落,洛琼花突然恍然:“你是不是让陈宴去海边了?”
傅平安略带遗憾:“这样不就不惊喜了么。”
洛琼花:“……啊,对不起,怪我太聪明。”
傅平安无奈一笑,拿起钥匙,打开了门。
出现的是一个粗糙的石门。
推开门出来回头一看,发现她们是从一块巨大的礁石里出来的。
陈宴和宋
霖站在眼前,这次宋霖亲眼看着这一幕,心中震撼更深,以至于瞠目结舌。
只是也没说什么。
东边的天空已经泛起鱼肚白来,今天定又是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因为海面上毫无遮掩,只在波浪涌动之中,隐隐透出天光来。
先是红色的一道线,接着是缓缓升起的半个红色的圆球,像是鸭蛋黄一般,便是直视也并不刺目,以一种肉眼都可以察觉的速度在不断攀升,将东边的天空和云絮染得越来越红。
直到某个瞬间,也不知是哪个瞬间,突然就变成的完整的圆形,光线开始变得刺目,于是情不自禁地眯起眼睛。
太阳已完全升起了。
空气还是湿凉的,带着海风的咸腥味,两人还舍不得当即离开,便在早晨的沙滩上漫起步来,直到过了一会儿L,海上的人越来越多,是周边村落的渔人过来了,再看时间,也确实差不多了。
还是要及时回去,若是错过了时间,那就真的糟了。
四人又找了一块隐蔽处的巨大岩石,傅平安和洛琼花最后看了眼大海,将钥匙插|入了巨石。
朱漆大门出现的一瞬间,却听到不远处传来倒吸一口气的响声。
四人回头,看见穿着麻布衣服的三个孩子,正捂着嘴跌坐在地上,看打扮肤色,应该是附近渔人家的孩子。
傅平安于是拍了下陈宴的肩膀,道:“你解释吧。”
这么说完,不再管陈宴无奈的表情,走进了那大门之中。
大门很快消失了,只剩下礁石、海浪和瓦蓝的天空,陈宴望着三个面露惊恐的孩子,冷静地开口道:“是神仙。”
“……”
“你们看见了神仙。”
宋霖在边上故作深沉地捂着嘴,防止自己笑出声来。
……
钥匙在回宫后不久便变作点点光芒消失了。
傅平安和洛琼花也累得很,在宫中爽快洗了个澡之后,便相拥入眠,睡了许久。
醒来夜深人静,傅平安起身喝了杯茶,回头见洛琼花也醒了,倚在床头怔怔发呆。
“怎么了?”傅平安低声问。
洛琼花露出笑来:“也不知怎么,觉得心头空落落的,总感觉明天好像还能出远门似的,只是再一想,是不能了。”
“你还想去山上被蚊虫叮咬么?”
“可是那山上的云霞,也确实美啊……”
她们依偎在一起,说起漠西的人,说起南越的植物,又说起严州的海,说来说去,总觉得留了好多遗憾似的,但是说到最后,却又感觉到幸运。
“如果不是因为平安,我永远看不到这样的景色。”
傅平安握着洛琼花的手:“可若没有你,这景色也平平无奇。”
洛琼花笑了,轻点傅平安的肩膀:“骗人,无论如何,不能说是平平无奇。”
傅平安笑了:“我关注一下,说不定以后还有这样的活动。”
洛琼花“嗯”了一声,又道:“有就有,没有也无所谓……”
反正人生漫漫,往后余生,也总有回忆可反复品味了。
她靠在傅平安肩头打了个哈欠,含糊道:“又困了,说真的,也挺累的……”
只是这样的累,真想多来几次呢。
(番外二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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