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宫中,太后跪坐在道祖像前,看起平静冥想,脑中却思绪万千。

  最重要的一个念头是——生病的真的是皇后么?

  陛下余毒未除之事,她是向来清楚的,甚至可以说,如今她仍能在这千秋宫中枯坐,便是因为这个念想吊着她一口气。

  事到如今,她已经彻底认了,从前刚开始时,她总想着自己总还有机会,但是很快她就发现,只要给那孩子翻了身,这后宫还真的被对方整顿成了铁板一块,毫无破绽。

  她有时也忍不住想,要是天子就是她亲生的孩子就好了,若是亲身的孩子,便是将这权力让给她,又如何呢?

  可事情到底从一开始就不对了。

  或许在当初永安王的尸体被送到宫中的时候,就已经不对了。

  但那孩子就算再怎么聪慧、再怎么如有神助又能如何呢,她的身体定然也撑不了多久的,到那个时候,自己说不定还能送她一程呢。

  这么想着,嘴角竟忍不住上翘,就是此时,宫人来报,说陛下和皇后过来请安了。

  她略用手压了压发鬓,然后继续跪坐在道祖像前,便是皇帝和皇后进来了,也没起来,仍是闭目冥想的样子,如此又过了大约一刻钟,她才睁开眼睛,望向皇帝,略带歉意道:“怠慢皇帝了,只是这个经文若是开始诵了,一定要诵完才行,不然这心就不诚了。”

  傅平安和洛琼花从进来开始一直站着,便是宫人搬来座位,她们也没坐,到此时傅平安上前作势要扶起太后,口中道:“是朕与皇后来迟了,母后莫要怪罪才好。”

  她其实不想扶,于是手快要接触到太后的衣服的时候就停了,太后也不想被扶,于是也连忙摆手制止了傅平安,然后扶着身边的宫人起来了。

  起来的时候她抬起眼皮不动声色地瞟了眼这新来的皇后,见皇后面色苍白,嘴唇也没什么血色,恹恹垂着眼,体态也有些颓唐,倒像是真的生病了。

  太后慢悠悠坐到椅子上,宫人将准备好的茶水端盘送来,倒了一杯,洛琼花先跪在太后面前,然后接过茶杯,双手举过头顶奉上,道:“臣妾给母后请安,愿母后长乐无极。”

  太后做出这时才望向皇后的样子,惊讶道:

  “这是怎么了,面色那么差,真就染了风寒?”

  来之前,洛琼花被傅平安嘱咐了好几次要少说话,但这话听起来就是在问她,她一时不知道该不该答,幸好这时傅平安在边上开口:“母后先喝茶,旁的事待会儿再说。”

  太后却仍不接,道:“那么热的天,真是奇了怪了。”

  若是开始还能说是没注意,如今陛下都提了,太后还不接,洛琼花又如何能看不出来,太后是故意的呢。

  显然就是故意想折腾自己,好叫自己多跪一会儿。

  洛琼花仍垂头不语,心中暗想:反正家中也经常被罚跪,没什么大不了的。

  傅平安道:“就是因为天气热,所以贪了凉,晚上没盖好被子。”

  太后道:“宫人没在边上候着?”

  傅平安道:“昨夜叫他们都先出去了。”

  太后略带怜惜地望着洛琼花:“可怜见的,那么好的孩子,出嫁时却连父亲都没能来送亲。”

  洛琼花听到这话开始有些不高兴,因为这话就好像在责怪陛下大婚进行的匆忙,在挑拨她们的关系,她脱口而出:“臣妾不在意的,若是父亲知道女儿能为后,一定也很开心。”

  屋内就安静了片刻。

  洛琼花开始后悔,怀疑自己说错了话。

  果然,寂静了片刻之后,太后冷哼道:“可你这做皇后的,却也不识大体,那么重要的日子,就因为自己的疏忽过了时辰,按礼,你们该早上来。”

  洛琼花瑟缩了一下,她意识到太后好像开始对她有意见了。

  幸好傅平安立刻接上话道:“朕也觉得对不起皇后,只是皇后体弱却也怪不得她,今日本太医是建议卧床静养的,只是朕想着不能失了孝道,所以还是先来给母后请安了,如今能在此处,已是不易。”

  太后闻言却皱眉:“皇帝这话说的,倒好像吾为难你们了。”

  傅平安道:“朕绝没有这个意思。”

  洛琼花跪在地上,她总感觉陛下的话好像有弦外之意,是不是她既然体弱,当场晕倒在这也没什么关系?

  她跃跃欲试,却又不敢,因为若是敬茶晕倒打翻茶碗,估计就要被太后恨上了,本朝以孝道治天下,就算满朝都觉得太

  后被皇帝软禁,皇帝面上也不能真表现出不敬,何况是她呢?

  于是她想了又想,在太后将要说出下一句话的时候,突然装作一阵恍惚,歪了一下身子。

  手中茶碗一阵摇晃,茶汤也差点溅出来,边上的宫人都发出一阵惊呼,太后更是捏紧了扶手,见皇后没倒,众人才松了口气,太后气骂身边宫人:“你叫什么叫,真是没有体统,拖下去……”

  “母后,毕竟是大喜的日子,就算了吧,皇后确实支撑不住,您就接了这茶碗吧。”傅平安打断了太后将要出口的话,“有什么事,坐下来说,想必能说得心平气和些。”

  傅平安看着神情平静,但语调冰冷,看着是带了些火气。

  太后也有些慌,若是给她奉茶的皇后因为多跪了一些时间直接晕倒,那外面不知又要有什么风言风语,于是她只好把茶接过来,又挂上笑容道:“人老了,糊涂了,都忘了你还跪着。”

  洛琼花被宫人扶起时还踉跄了一下,慢吞吞在椅子上坐下,正思考着自己会不会演得太过,又听见太后道:“这身体不好可是大事,平日可在吃什么药?”

  洛琼花瞟了眼傅平安,傅平安微微点头,示意她答,她便开口:“没吃什么药,只一些补药,慢慢养着。”

  太后道:“补药能有什么用,这样吧,你每日来请安之时,同吾一起做些道家修行,这事对身体有好处的。”

  洛琼花垂眸掩住眼中惊色,毕竟来之前,陛下是说,只要初一十五请安就够了。

  并非是她不愿请安,只是这话与陛下说得不同,她难免有些不安。

  洛琼花低头的时候,傅平安却抬头,进入千秋宫之后,她就把直播开了,直播间一开始吵吵闹闹,都在开玩笑,隐晦地猜测着为什么今日主播那么晚才开直播。

  听了一会儿,便也被误导,觉得真是洛琼花生了病,纷纷议论着——

  【鹤别青山:没听说洛皇后体弱多病啊,原著还说她勇而善谋呢。】

  【猪人和我贴贴:勇而善谋和体弱多病不矛盾哈。】

  【叶時柒:可能就是今天刚好生病了吧,啊!难道是因为……嘿嘿嘿】

  【平安妈妈爱你:不要色色,不准色色!】

  然后到

  了这时,当太后说出叫皇后每日请安前来修行的话的时候,弹幕道——

  【小a:我怎么感觉原本萎靡不振的太后又支棱起来了啊?】

  【啵啵修狼:她是不是觉得宫里又有人给她欺负了啊?】

  【by:你别说,真有可能,还有你看她这得意的表情,估计是看平安护着花,更想折腾折腾花了】

  得意么?

  傅平安的目光落在太后脸上,见太后面带微笑,也直直望着她。

  是了,对方这么做,并非是冲着洛琼花,而是冲着她。

  她之前护着洛琼花,护出错来了,定是看自己在意洛琼花,太后才打定主意要为难她。

  如此,就更不能多说什么了,毕竟往后她在前朝,很多事,皇后也要学着自己处理。

  她只能开口:“……这是母后爱护小辈,自是好的。”

  洛琼花于是起身行礼,道:“谢母后抬爱。”

  傅平安心中难免有些生气,但正因为发现了太后的意图,她更不能表现出生气来,只云淡风轻道:“只是皇后身体不佳,若是不能前来,也希望母后不要怪罪。”

  太后道:“自是不会的,只是,修行本来就是为了强身健体,其实越是身体不佳,越该来的。”

  傅平安不想再和太后说车轱辘话了,有这个时间,还不如多和皇后说几句,于是望了望天色,道:“天色不早了,也不好打扰了母后休息,朕与皇后就先告退了。”

  人一起站起来,太后目送两人到了宫门口,然后看着宫门再次缓缓关上了。

  她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阴着脸转身走进了房间。

  而出了宫门的傅平安,亦是难掩不愉神情,待上了车舆,她觉得头都又疼起来,一时甚至开始怀疑,呆在宫中时症状加重,是因为和太后距离太近风水不好带来的。

  当然,这显然是一种毫无道理的迁怒,等到了景和宫,她的情绪便平稳下来,进了房间屏退宫人,见身后洛琼花一言不发,便开口道:“你这几日便借口生病先别去了,其余事,等我们从潜梁山回来再说。”

  她担心洛琼花在宫中也被下毒之类,对方没有直播系统,中了毒可能都不知道。

  想到这,她还是嘱

  咐一句:“宫中食物入口前都要验毒,不要嫌麻烦省了这一步。”

  洛琼花听到这,脸色微微变了,问:“平安是中毒了么?”声音都微颤。

  傅平安沉吟了一下,这事理论上其实只有亲近的几个人知道,她不知道需不需要告诉洛琼花。

  思索了一下之后,她稍微加工了一下话语:“也不知是不是中毒,太医那也没查出什么,只是有这个怀疑。”

  “那今早昏睡不醒是因为……”

  “是因为太累,任太医不是说了么。”

  洛琼花松了口气:“吓了我、臣妾一跳,要是真有这事,我今晚又要睡不着了。”

  傅平安暗想,如此看来,自己中毒之事倒也没有传得人尽皆知,也是,若是人尽皆知,这朝堂也早就乱了。

  用过晚膳,傅平安又叫琴荷拿了宫中账簿过来,交给洛琼花:“这宫中各事,从前是琴荷管着,朕过一下目,以后就交给你了,你若是有什么不懂的,问琴荷和朕都行。”

  账册已经都用纸来记录,却也是厚厚好几册,洛琼花只是走马观花般地翻看,都看得眼花缭乱,其实出阁之前,常敏已经简单交了一下她如何记账算账,只是没想到宫中的账册比她在家中看到的实在是复杂太多了。

  但为了不叫傅平安失望,她还是努力看起来,傅平安见她看得认真,自己也拿了早上搬过来的折子看起来,一时两人分坐在房间两侧,皆是秉烛埋头,间或皱起眉头。

  最近夏收都从各郡国收上来了,折子中便大多都在说这事,不是损耗过大,便是达不到定额,傅平安看得紧皱眉头,好不容易看完了一批,抬起头来,见洛琼花趴在桌案上,已经睡着了。

  脸颊枕着胳膊,挤出了一团肉来,像是个粉团子,脑海中突然就浮现出对方小时候的样子来,那个时候脸颊还是圆乎乎的,粉雕玉琢的一个孩子,也不知怎么的,有时候看着精,有时候看着又有点傻。

  如今好像也一样,今天早上对外宣称是自己生病,看着便精,但后面请安,因为太后一句话就沉不住气,又看着傻。

  看了一会儿,洛琼花突然睁开眼睛,拍着自己的脸颊抬起头来,又努力晃了晃头,似乎想保持清醒。

  傅平安站起来:“夜

  深了,早点睡吧,白天担惊受怕了一天,昨夜也没睡好,你该累了。”

  洛琼花的手按着账册,定定发呆,过了半晌道:“今晚也一起睡么?”

  傅平安点头:“自然。”

  她暗想昨夜洛琼花没睡好,可能是往日都是一个人睡一张床,突然床上有两个人,所以不习惯,便又补充:“总要睡习惯的。”

  洛琼花听到这话,只觉得脸上发烫,但瞥了傅平安一眼,见傅平安一脸平静地去换衣服了,便觉得,这话好像并不是很值得害羞。

  但是……明明很让人害羞啊。

  洛琼花心里泛着嘀咕,也去换了衣服,这次比傅平安晚了些,上床时傅平安已经躺着闭上了眼睛,她凑近,心想:难道又那么快睡着了?

  正这么想着,眼睛突然睁开,四目猝不及防撞在一起,傅平安开口:“怎么了?”

  洛琼花倒吸一口冷气,按着心脏摇头。

  她可能是被吓了一跳,觉得心跳得有点厉害。

  傅平安疑惑:“身体不舒服?”

  洛琼花继续摇着头爬到了床上,然后钻进被窝背对傅平安,道:“我睡了。”

  “你……”

  “臣妾睡了!”

  “……哦。”

  洛琼花把自己缩成一团,感受到躁动的心脏终于慢慢平静下来。

  也不知怎么的,刚才看见那深潭一般的双眸望着自己,突然就紧张得心跳加速起来了。

  是因为那是天子么?

  洛琼花这般想着,慢慢翻过身来,却看见傅平安也正侧着身面对着她。

  洛琼花身体一僵,又开始紧张,幸好这时外面的灯熄了,帐中顿时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因为看不见傅平安的脸,她的心跳又变平稳了。

  但是她知道傅平安仍面对着她,她不敢呼吸,感觉到对方的气息似乎轻轻洒在她的脸上。

  这时她听见夜色中传来一声低低的声音——

  “晚安。”

  洛琼花一愣:“晚安?……什么意思?”

  傅平安想了想。

  弹幕的人在结束直播之时总是会刷晚安,她也习惯了如此回复,这时却发现,平时身边确实没有人会说这句话。

  今天的直播是晚膳之后关的,所以没和直播间的人说晚安,还觉得少了什么,于是对洛琼花说了。

  但是怎么解释呢?

  傅平安道:“晚安就是……今晚好眠,祝你做个好梦。”!

  第一百零一章

  但这晚,却是傅平安没好眠。

  可能是因为前一天睡多了,她也感觉到了那种床上多了一个人的不习惯,半夜她脑子里还冒出个念头——那就是原来需要习惯一下的是她自己。

  洛琼花这晚显然是睡得不错,半夜睡迷糊了,还翻身试图把傅平安抱住,推了两次,到第三次,傅平安开始犹豫要不要叫琴荷再收拾个床铺出来。

  但这样的事若是传出去了,也难免有不好的传闻,傅平安又想了想,便伸出一只胳膊给洛琼花抱着,洛琼花抱住胳膊之后果然不乱动了,傅平安松了口气,过了不久,许是因为动不了,也渐渐睡着了。

  琴荷来叫她时,傅平安完全还在梦中,梦里她变成了一颗种子,感觉身上的土地是如此坚实,她拼尽全力也钻不出去,被摇醒之后,她才发现是因为胳膊被抱了一晚上,有点麻了。

  她偷偷抽出来,洛琼花显然是累了,这样也没醒,只是不满地呷了呷嘴,又翻了个身。

  琴荷作势要去叫醒她,傅平安轻声道:“让她继续睡吧。”

  琴荷点头称是,拿来傅平安的衣服鞋子,傅平安穿戴整齐,走到院子,天色还暗着,只天空中有一点微光,院子的花圃里种着海棠花和牡丹,理论上如今这个时节花该谢了,但这花圃中的话仍然鲜艳欲滴,听说这是少府的人特意在山中的一处温泉旁养着的,就为了能在大婚的时候装点宫中花园。

  如今一看,果真是有作用,只是也不知道废了多大的心思和钱财。

  傅平安看了会儿,对身边的琴荷道:“下次对少府的人说,既是特别的时候也就算了,但平日还是想看一些时令花草,别搞这些花里胡哨的。”

  琴荷点头称是。

  傅平安又道:“服侍皇后的内常侍是谁,贴身宫仆是谁,教养嬷嬷又是哪位?”

  琴荷一一答了,傅平安便道:“宫中账簿事宜之类,皇后接下来还会有很多需要你帮忙的,你若觉得事情太多,朕那边也可以叫晚风先伺候……”

  话音未落,琴荷便忙道:“这么些事,没什么多的,奴婢顾得过来。”

  傅平安道:“朕的意思是,若有事,你可以先顾着皇后这边。”

  琴荷明白了,

  又应下,心中却想,皇后真是好命,陛下年岁与她接近,相貌也好,脾气也好,就算不是天子,也是顶好的女君。

  正这般想着,却又听见陛下说:“皇后还小,有些事你要帮着她快点学会,而不只是哄她,真想你应该明白,从前发生在朕身上的那些事,就不要发生在皇后身上了。”

  琴荷闻言脊背一僵,连忙跪下道:“奴婢不敢。”

  傅平安拍了拍她的肩膀:“没说你敢,只是怕你忘了。”

  这么说完,才迈步往宫外走去。

  昨日放假的阿枝和王霁今日来当值了,已经在宫门口等着,远远只看见陛下对琴荷说了几句话,琴荷便一脸害怕地跪下了,王霁忍不住道:“琴荷也会犯错?”

  阿枝想了想,却说:“我看只是陛下不喜欢太有自己主意的人。”

  王霁道:“那不是的,陛下喜欢,你看那陈宴徐谓青王励勖,哪个是没主意的,只是用的若是有主意的人,陛下便会敲打一番,但若是没主意的人,陛下又要鼓励一下,这是……这是……”

  她找不出合适的词,阿枝说了句:“……因材施教?”

  王霁道:“不对!应该叫知人善任。”

  就在这时,傅平安已经走到眼前,疑惑地问:“你们在玩成语接龙?”

  两人连忙垂手低头,站在两侧,王霁不敢说话,给阿枝使了个眼色,阿枝便道:“没有,只是在说些公务上的事。”

  “是么?给朕听听。”

  王霁连忙看热闹似的抬起头,想看看阿枝会怎么说,没想到阿枝还真开口道:“臣是说陛下叫薄州牧前往南越之事,实在属于知人善任,想来没有其他人能知道,南越竟然能收到来那么多田税和捐税。”

  傅平安也一愣:“薄孟商?”

  她很快反应过来:“薄孟商给你写信了?”

  阿枝闻言脸颊微红:“薄使君没有联系陛下么?”

  傅平安也想起来了,因为南越路途遥远,情况又特殊,前面几年是免了赋税的,但是说了五年后要一起交上来,算算日子,确实到时候了。

  傅平安顿时感兴趣道:“她给你的信里说了?那你说说,她收了多少。”

  一行人便这样一边聊着,一

  边走到了朝阳宫。

  ……

  虽然只休息了一天,再上朝时,傅平安却感觉朝中大臣看她的眼神都有些不一样了。

  她不知道这是错觉还是立后带来的改变,总之她仍旧是端坐在位置上,听着一些例行的汇报,今日的早朝还算和平,直到了最后,边上王霁问完还有何事上奏,大司农上官命站出来了。

  傅平安便觉得肯定没好事。

  但是,她必须得先哄着对方才行。

  如今祈福在即,少府算了行程和开销,明确指出这一来一回,起码需要三个月,也就是说,整整三个月天子将不在中央,朝中诸事,紧急事件还可以追上天子仪驾,但其余日常琐事,却只能交给留守在朝中的官员与侯爵来处理。

  傅平安已经做好打算,傅灵羡是肯定要跟着她一起走的,朝中的事便由陈松如主理,如此为了防止陈家的其他人生出事端,陈文仪等陈家官吏就要带走一些,那如上官命这样的官员,便也是要留守的。

  所以,祈福完成之前,她不能节外生枝。

  所以,虽然心里腻歪得不行,傅平安还是面带笑容地说:“爱卿请讲。”

  果然,上官命指出,今年因为出征漠北国婚等大事发生的太多了,眼看着便要预算不足,陛下却又那么着急去潜梁山祈福,如此,太仓就更空虚了,不一定能撑到年末。

  确实,这国家财务就是由这九卿之一的大司农负责的,他提出此事,非常合理。

  傅平安心想着他不会要借此事来阻止她去祈福吧?这事是绝对不可能的,就算她不想节外生枝,也不能在这底线上让步。

  正要开口,上官命却话锋一转:“……臣的意思是,或许可以从陛下的内库之中调拨一些钱财出来用以祈福事宜,如此,不就可以解了这燃眉之急了么。”

  傅平安恍然大悟。

  原来是这个意思,哭穷呢。

  这时也和菜场买菜没什么区别,对方提了,傅平安心里虽觉得也不是完全不能接受,却也要讨价还价一番,便开口:“夏季的赋税也没有完全收上来,更何况,此去祈福,本就该节俭些,又不是去游玩避暑的。”

  上官命道:“陛下不要觉得臣在危言耸听,去岁到今年的赋税,

  三分之一大概都要用于军费开支了,若是下半年有什么大灾,又该如何应对呢?”

  傅平安道:“那以大司农所言,还需要多少钱?”

  上官命说了个数字,这数字自然是往高了说的,说完他面露得色,觉得因这事叫陛下掏钱,实在是再合理不过,却听见傅平安说:“那若是三日之内太仓便多了那么多赋税,想必大司农便没什么话说了吧。”

  上官命听着这话觉得怪怪的,却说出去的话也覆水难收,便开口道:“……是,如果能有这么多赋税收上来,自然无后顾之忧。”

  傅平安点了点头:“好,那咱们就等等吧,退朝。”

  上官命:“?”

  退朝之后,众人议论纷纷,想着陛下为何如此胸有成竹,然而不等到三日,只次日下午城门快关的时候,众人便知道了缘由,那封为南越州牧,从前被认为已经是前去偏远之地再无翻身之日的薄孟商,带着好几辆马车和一群土人组成的卫队从城南进了京。

  ……

  薄孟商归心似箭。

  这一半的心,自然是放在阿枝身上。

  于是将马车中的粮食和铜钱交给太府接收之后,她便想去孙家,但陛下却下了谕旨,叫她必须要和宫中派来的中常侍一起将所有粮税都清点入库。

  她只在太府耐心等待,眼看着天快黑了,那宫中来的中常侍也终于到了,她料想对方肯定是陛下如今最宠爱的内官,想着自己离京久了,万不能得罪了,挂着笑脸刚准备行礼,却见夜色之中那披星戴月而来的,是个熟悉的身影。

  是阿枝。

  对方穿着紫色的官服,头发用布巾包起来,又戴了个簪花的冠,看起来颇为文雅,却又不失气势,薄孟商看得一呆,阿枝却颇镇定道:“薄使君,许久未见了。”

  “阿……孙……孙常侍,数年未见,孙常侍风采依旧。”

  薄孟商甚至觉得,比印象中好像更好看了些。

  想了想,便觉得,五年之前,阿枝仍是有些腼腆羞涩的性子,在外人面前,常是低着头的,叫人看不清样貌,如今行为举止更加大方洒脱了,就是听到薄孟商这样说,也只微微笑了笑,道:“寒暄的话便不说了,咱们去看看太府清点好了没。”

  两人并肩而行前往太府后院,那边果然已经清点完毕,正在入账,阿枝便过去将已经记好的帐细细查看了一番,以确认没有错处,薄孟商便也一起去看,但两人距离太近时,她难免心猿意马心驰神曳,回答也没有条理,阿枝终于忍不住皱眉,低声道:“陛下叫我前来,是相信我和你,也是一种成全……若是没有做好这差事,我便向陛下自请,往后不要与你共事了。”

  薄孟商闻言一惊,忙深深弯腰行礼,道:“是在下错了。”

  之后直到深夜,果真心无旁骛,直到处理完事情,阿枝道:“咱们进宫去找陛下复命吧。”

  薄孟商看了看天色:“那么晚了,陛下还醒着么?”

  阿枝道:“你竟不了解陛下了,若我们不去复命,陛下恐怕要醒到天明。”

  薄孟商一想,确实如此,陛下对于这些事,都是很在意的。

  她点头称是,两人上了同一辆马车,在夜色中穿行,等快到宫门,薄孟商脑海中突然浮现起先前阿枝说的一句话来——陛下叫我前来,是相信我和你,也是一种成全。

  成全?

  是什么成全?

  薄孟商突然察觉到此话中的含义,但此时再问,似乎已经错过时机,她只好先努力压制住胡乱跳动的心脏,将所有的注意力,放到将要见到的陛下身上。

  陛下的变化一定更大吧?

  边陲消息封闭,但一路走来,她也渐渐发现,陛下已经成为一个声名远播的皇帝了。

  真是可惜,只差了三日,她竟然没赶上陛下的大婚。!

  第一百零二章

  薄孟商与阿枝一起复命之后,阿枝便先退下了,殿中留薄孟商一人,傅平安望着薄孟商,心中感慨万千。

  对方晒黑了,也瘦了,当年那凛然不屈的世家女,如今看起来平凡了许多——傅平安是说,那某些因富贵养出来的无法控制的倨傲,和神情中在当初还是会偶然流露的不屑,现在是一点都看不出来了。

  对方垂手而立时,傅平安恍惚觉得看见了朝堂上的那些三公九卿,神情永远沉静,行事滴水不漏。

  傅平安率先提起错过婚礼的事:“只差了没几日呢,竟没赶上。”

  其实这自然有傅平安这场婚礼办得太过于匆忙的原因,若是按照寻常的步骤,薄孟商再从南越走个来回都来得及。

  但薄孟商自然不能这么说,于是也只遗憾摇头道:“没有见到陛下大婚时的风采,实属遗憾,从前陛下登基时,臣便期待着这一日了。”

  傅平安突然从皇座上站起来,走到薄孟商近前,躬身行了个半礼:“朕仍记得夫子开蒙之恩,当日令夫子远走南越,实属无奈,幸而夫子顺利归来,还带来了如此多的钱粮,要说起来,真是解了朕的燃眉之急。”

  薄孟商本来还一脸惶恐,不敢受傅平安的礼,闻言一愣:“陛下有何燃眉之急?”

  傅平安微微勾唇冷笑,将早上朝堂上的事说了,她没做评价,薄孟商却面带愠色:“为国祈福是幸事,大司农处处设障,也不知是何居心,为臣子如此僭越,也就是陛下仁善,才能容他。”

  这几句话说的,就有几分从前的样子了,傅平安便笑道:“幸好有卿,明日上朝,他就要无话可说了。”

  薄孟商忙道:“幸不辱命。”

  傅平安又问起徐谓青和方允俐:“她们没随你回来么?”

  薄孟商道:“因在南越还有许多事要处理,所以只叫臣先回来复命了。”

  傅平安一脸惊讶:“她们竟愿意,朕还以为你们都会急着回来。”

  薄孟商露出笑来:“臣等按陛下指导手册上的建议行事,如今南越已经大变样了,若不是南越路途遥远,真希望陛下也能去看看。”

  傅平安道:“朕也如此希望,若不然,夫子同朕详细说说那边的情况吧。

  ”

  聊到这,便是闲话差不多该聊正事了,于是薄孟商将这些年来的事一一说来。

  “众人皆说,南越土人未经开化,是无法管教的,他们至今仍行鬼事,祭拜无名之神,不听王道,只听族内所谓长老的话,他们未有城邦,亦未有文字,甚至不会种地,臣等刚到达时,也是这么认为的……”

  实际上,最大的困难就在开头,他们刚过去,就碰到某村落进行活人祭祀,被献祭的是个才十二岁的女孩,要祭给当地一位名叫“麻拐”的神灵——后来徐谓青经过多方询问确定,这应该是当地某个控制雨水河流的神明。

  因为当地溪流河川众多,经常溢出淹了农田,所以经常在春夏交接之时进行活人祭祀。

  女孩不愿去死,偷偷跑了出来,遇到了薄孟商一行人,对方表示,这挑选祭品完全是族中人巫确定的,她被选中,只是因为父亲得罪了人巫,人巫在村中一手遮天,大家都对他心存愤恨,却不敢反抗。

  “当时臣就想到了陛下指导手册中的话——打土豪,分田地,聚民心。”

  【白井黑子:……很微妙。】

  【你猜: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真的么,当时给了这样一个指导手册么!】

  【长安花:不是叫《南越改革试点五年发展计划么》?】

  【聊赠一枝春:后来还给了一本《基层动员指导手册》】

  【好可爱啊:……啥玩意儿,我真的会笑。】

  【23336566:切实有效的手段啊,解放现代人都行,解放古人也准行。】

  “臣等观察当地地形状况,认为主要原因是因为河道支流太多,淤泥堵塞,而当地人不知如何进行河道治理,才会年年遭遇水祸,于是臣等就……演了一出戏。”

  说到这的时候她微微脸红,似乎不太好意思,傅平安却被勾起好奇心:“什么戏?”

  “臣让徐从事化上妆,穿上白衣,扮演那麻拐神,称不喜欢这祭品,说要换一个。”

  “他们竟然信了?”

  “臣等手上有陛下给的一些烟花,他们要近前察看,便扔一个吓唬他们,他们果真被吓到了,不敢上前,并且相信是神迹,臣等便称说更喜欢那人巫作为祭品,众人便集体将人巫

  给祭了……也算运气好,那一年河水真的没有泛滥,农忙之后,臣等揭露了这个伎俩,表示那日的麻拐神根本不是真的,但河水也没有泛滥,可见祭祀并不是必须的。”

  “轻易改变信仰恐怕有点难。”

  “所以臣等也没叫他们改变,实际上,臣等揭穿伎俩之后,那些人反而奉我们为神使了,于是臣等将计就计,表示清理淤泥,改变河道也都是神的旨意,后来几年,也差不多如此行事,这五年过去,有些聪明些的就反应过来了,开始想要学我魏国的文字与知识……”

  傅平安击掌而叹:“夫子说得简单,其实其中艰苦,必是不足为外人道也……”

  薄孟商道:“这是为陛下为魏国,没有什么辛苦的。”

  聊到这的时候,夜已经很深了,傅平安虽因为情绪亢奋而没有睡意,但生理上还是疲惫起来,但她还是问了最后一个问题:“明日朝上,必是会有嘉赏的,只是不知夫子对往后仕途有什么想法?”

  薄孟商心中一突,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她自然是想回魏京的。

  首先,既然为官,第一目标自然是京官,虽然在南越行事,成就感很高,但说实话,确实并不好过。

  第一年,薄孟商便因为瘴气病入膏肓,当时她便想,也不知还能不能回京,当然,日子熬过来了,便是一天好过一天的,只是若有的选,自然还是想回来。

  其次,好不容易回来再次见到阿枝,想到马上就要离开,她也确实难下决心。

  可是若自己回来了,谁去继续处理南越的烂摊子呢?

  她的迟疑落在傅平安眼中,傅平安便有了数,道:“徐谓青和方允俐,你觉得谁能挑起大梁?”

  薄孟商道:“徐从事好些……可她如今才是从事,成为州牧……”

  傅平安道:“那怎么会是成为州牧,州牧会从二千石的京官中再选一人,但他们也都会升职。”

  薄孟商又开始可惜起如今刚成气象的南越州,道:“……臣、臣想再想想。”

  傅平安道:“也行,刚巧潜梁山祈福的路线与前去南越也是顺路的,夫子便祈福完再做决定吧。”

  她想了想,又道:“夫子也不用太有包袱,州牧本就是要轮换的

  ,你也知道。”

  确实,一州之牧长期呆在属地,很容易便能渐渐和当地豪强形成密不透风的关系网,不知不觉就成了当地的土皇帝,时间久了变得难以控制,实际上,如今便已经有这样的迹象,薄孟商本来还想着要提醒陛下,如今看来,陛下自己也已经发现了。

  陛下已经成长到了她没什么可教的地步,所以听到陛下叫“夫子”,一边问心有愧,一边却又更加感动。

  她不知如何表达心中感慨,正欲再说些什么,门口人影晃动,傅平安道:“有何事,进来说话。”

  琴荷便弯腰入殿,伏地道:“皇后娘娘遣奴婢来问,不知陛下准备何时休息。”

  傅平安一愣,半晌道:“朕今日睡朝阳宫,你让她早些睡吧。”

  琴荷行礼称“是”,退了出去,薄孟商也惊觉天色已晚,道:“陛下该早些休息,还是保重身体要紧。”

  傅平安微微蹙眉:“连你也知道朕身体不好的事?”

  薄孟商道:“一路北上,确有听此传闻,连民间也有这样的说法,这种传言总是最难控制的……”

  傅平安冷笑:“但或许也是有心人传播的呢?”

  薄孟商不敢说话,她对如今的朝堂,确实是不太了解了。

  傅平安就也没再多说什么,叫薄孟商早些回去休息了。

  她自己自然也是更衣洗漱,待坐到床边,却想起洛琼花来。

  当时因为薄孟商在,傅平安没有多想,如今想起来,却觉得琴荷传来的那句话,像是皇后在期待她过去。

  但现在已经晚了,洛琼花大约也睡了吧?

  这么想着,傅平安还是躺下睡了。

  ……

  次日上朝,薄孟商久违地穿着朝服,看着周围朝臣一脸肃穆,有种恍然隔世之感,上次见到这场景,可真是好久以前的事了,毕竟南越人有时候连衣服都是不高兴穿的,更别说是那么厚好几层了。

  也有人和她搭话,但大多只是点到即止的寒暄,但薄孟商也敏锐地察觉到,和她离开之前,朝中的状况已经有了巨大的变化。

  比如说,摄政王傅灵羡已经彻底失势,如今朝上领头的,似乎是丞相陈松如和御史大夫田昐,太傅范谊看上去则像是

  中立。

  那个被她害得打脸的大司农好像有点讨厌她,没给她好脸色。

  她听着例行事项与官员上奏,很快就知道了陛下的苦恼是什么,到上奏环节,有人提起了皇后在次日生病的事,认为皇后身体欠佳,应该立一些妃嫔。

  对此,陛下阴阳怪气道:“后宫中的事,诸位爱卿隔天便知道了,可见确实对朕非常关心啊。”

  这句话敲打了一下众人,叫臣子没能再揪着此事不放,但薄孟商却察觉到,陛下与臣子间的暗流涌动——陛下肯定是不满大臣将触手伸到后宫的,但不知为何,陛下好像又隐忍不发。

  正思索着,她的名字被提到了,她连忙上前,听取了一番辞藻华丽的溢美之词,然后得了一些礼服礼器之类的奖励,陛下特意开口夸她“忠勇恪守本分”,总感觉也是话外有话。

  而后,朝中又说起了大赦天下的事,有大臣指出,明明大赦天下了,太常令却还被关在廷尉狱中,这未免有些不留情面。

  陛下却表示,那是因为长明灯忽然熄灭一事,还没有查出原因来,所以根本也还没定罪。

  “……此事事关重大,但近日事情太多,所以只能延后处理,并非是不赦,只是还没查。”

  这好像是个文字游戏。薄孟商想,但是陛下就这么耍起无奈来,众臣子也没有办法。

  更何况,前日大司农刚上谏就被打脸,朝中也正陷入在南越丰收的喜悦与得意中,这件事也就姑且被轻轻放过了。

  薄孟商觉得这一场早朝,展现得信息量比南越一个月的还多,但因为如此,反而有更多事叫她困惑了。

  比如那中书令陈文仪显然和陈丞相同宗,两人怎么连交流都没有,避嫌?

  她一脸凝重地往外走,走到朱雀门,却被一个车夫拦住:“我家主人在车上等候薄使君。”

  薄孟商刚想拒绝结党,便看见边上那掀开门帘的,分明就是阿枝。

  阿枝都有车夫了!

  阿枝含笑看着她,道:“您一定有很多疑问吧,陛下叫我来给你解惑。”

  薄孟商忙点了点头,心想:感谢陛下!

  ……

  又是夜色渐浓。

  处理了一天政务的傅平安刚在

  朝阳宫的床榻上躺下,突然想到什么,问:“琴荷回来了么?”

  晚风过来回话:“琴荷还在景和宫。”

  傅平安茫然望着床帐,突然想起,今日晚膳后,琴荷又来问过:“皇后娘娘问今日陛下什么时候休息。”

  傅平安料想今日一定也会睡得很晚,便也说了要留宿朝阳宫的话,这会儿却莫名有些心虚。

  那传话的意思,分明就是想见她吧?

  她又想到,若是洛琼花睡了,琴荷肯定就回来了,如今此时还没回来,肯定是在景和宫碰到了什么事,傅平安到底还是觉得有愧于洛琼花,便想多关照些,也是应该的。

  这般想着,便开口道:“摆驾景和宫。”

  车舆穿过静谧的宫道,转眼便到了景和宫,东边殿中果然还亮着灯,傅平安走进院子,快到殿门口时,一群人匆匆出来了,洛琼花不太习惯地慌张行礼:“不知陛下到了,迎得匆忙。”

  傅平安道:“是朕没叫人通传。”

  她盯着洛琼花,见洛琼花眼圈有些泛红,微微皱眉。

  进了房间,却看见房间里放着一张矮榻,上面放满了账本与书籍。

  她忍不住道:“没必要看到那么晚。”

  洛琼花扭头望着傅平安,微微抿嘴,随后开口道:“陛下不是也看到那么晚么。”

  “咳,朕是没有办法。”

  “那臣妾也是没有办法,这些一日学不会,一日帮不上陛下,这样不好。”

  “……”

  她不知该说什么,看见弹幕飘过一句——

  【小能bot:是不是生气了?】

  【YA1:感觉像是生气了?】

  【夜轩:哈哈哈,老婆生气了】

  傅平安将信将疑,开口道:“你生气了?”

  洛琼花瞪大了眼睛:“……乱讲!”!

  第一百零三章

  傅平安有点恍惚。

  说实话,按她的经验,一般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对面的人会说“臣\\奴婢不敢”。

  所以说“乱讲”也蛮特别的。

  【波普:琴荷的表情好好笑。】

  【狐狸的夏天:花的表情也好好笑】

  傅平安闻言也去看琴荷的表情,见琴荷正一脸震惊地望着洛琼花。

  看来,也不是自己一个人觉得这个回复蛮特别的。

  洛琼花随即又露出有些惊疑的表情,张口欲眼,瞥见边上宫人,又咽了下去。

  傅平安于是察觉到对方或许是因为有他人在场所以有些不敢说话,想了想便开口对身边人道:“你们先都退下吧,朕和皇后说几句话。”

  宫人鱼贯而出,傅平安坐下喝了口茶,这茶水是泡出来的,还温热着,傅平安斟酌语句道:“晚上还喝茶么?”

  几乎是同时,洛琼花说了一句:“有那么明显么?”

  两句话重叠在一起,以至于双方都一时没反应过来对方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过了一会儿,洛琼花先反应过来了,便道:“晚上还想再看会儿,便喝点茶提提神。”

  傅平安则望着洛琼花,心想:原来是真的生气了。

  她还以为弹幕瞎说的呢。

  洛琼花那边,见傅平安目光深沉,也开始有点慌了。

  若说生气,自然也是谈不上的,但这两三日都没有看见陛下,她多少是有些心情抑郁,看见傅平安的时候,她其实就已经不生气了,只是一时情绪还没调节过来,于是说话有些生硬。

  但这就被发现了么?

  陛下也太敏锐了吧!

  她忙开口道:“没有生气,只是……只是宫中没有熟悉的人,想见陛下,陛下却一直没来,有些闷闷不乐。”

  这话一出口,她有些不好意思,便走到矮案前坐下,装作翻看账册的样子,傅平安总觉得这会儿应该说句话,但她也确实有些困了,于是支着下巴打了个哈欠。

  洛琼花没发现,她想着自己的心事。

  说实话,这三天,洛琼花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做度日如年,上一次她记忆中最难捱的时候,是在十

  三四岁的时候,萦山诗会刚结束的那阵子,陛下被整个朝堂攻击。

  现在想来,那时候宫中的消息比现在更好听到,于是就算是小辈,也都知道了这件事,并且多要评价一句——“这是陛下做得不好”。

  洛琼花那会儿又不高兴又愧疚,因为她总觉得陛下会去萦山是自己撺掇的,于是大约是出于一种对自己的惩罚,她也将自己关在了房中,约有半年没有出门,到最后还是母亲看不下去,带她去了城外的庄子散心。

  她想说的是,这几日比那时候还要难熬。

  她带了三个熟悉的仆从过来,但这三人从前也只是散漫的性子,来宫中这几日几乎天天都被教养嬷嬷教训,若说真是在欺负排挤他们也就算了,洛琼花也不是没胆子替他们出头,偏生就算是洛琼花也看出来,那做宫内总管的琴荷已经非常偏帮她这边了,确实是自己的人不行。

  实际上,她也不那么行,规矩礼仪,她大多懂得不全,有些错处当时不知,后来渐渐品出来了,就不觉越想越难受起来。

  想到这,她忍不住开口问:“平安,那天在太后那,我有没有说错话呢?”

  傅平安“嗯?”了一声,睡意朦胧的,洛琼花抬头,这才发现傅平安已经撑着脸颊快要睡着了,她心头的一股气突然泄了,哭笑不得道:“困了就早点睡吧。”

  傅平安已经有些迷迷糊糊的,却还记得自己没关直播,抬眼看见弹幕上写——

  【今天平安和阿花早恋了吗:睡吧睡吧,可怜巴巴的。】

  【今天平安和摄政王比美了吗:花也可怜呐,跟老婆谈心美人理她】

  【江雨溯汛:她挺担惊受怕吧,今天还想着去和太后请安那天的事。】

  傅平安心中骤然一震,像是被击中了一般。

  她想起小时候刚进宫时,自己也是如此,每天发生的事都要在脑海中再过一遍,幸好那个时候她可以在每天睡前跟直播间的人讨论,观众们会告诉她答案,但若是没有直播间的观众,她不也正会像洛琼花一样迷茫么?

  她望着洛琼花,洛琼花这会儿却已经不想有的没的了,站起来道:“叫琴荷她们进来更衣么?”

  傅平安道:“去和太后请安那天,有一件事做得不好,为何太后

  说起婚礼仓促,你开口反驳了呢?”

  洛琼花一愣,半晌道:“……因为我觉得不是这样。”

  傅平安道:“你觉得不是,太后觉得是,你应下别是了,别惹她不开心,她到底还是太后。”

  洛琼花瘪嘴:“哦,我……臣妾知道了。”

  傅平安这下也看出她不开心了,心中颇为不解,她询问自己是否说错话,自己给出了答案,她怎么看起来,还是没有很开心呢?

  再看弹幕想找答案,结果弹幕吵起来了——

  【A_Bu.:你也太直了,老婆要哄的,你怎么讲道理】

  【valhalas:凭什么要平安哄啊?她本来就说得不对,你们这群嗑cp的能不能考虑一下实际情况啊?】

  【方圆一百里我罩了:我也看不过去了,洛琼花一出现弹幕跟集体被恋爱脑光环笼罩似的】

  【可乐加冰:好好对待皇后有什么不对的?本来成为皇后就是为了平安失去自由了】

  【平安妈妈爱你:什么叫为了平安?想成为皇后的成百上千,她就特别了?】

  本来就困,看到密密麻麻的字,更累,傅平安干脆道:“晚安吧早点休息。”

  然后把直播间关了。

  洛琼花却以为在对她说这句话,忙开口把琴荷等人叫进来了,洗漱更衣之后,两人再次一起躺倒了床上。

  帐外的烛火被吹灭之后,床帐中瞬间变得伸手不见五指,洛琼花扭头在黑暗中望向傅平安的方向,虽然什么都看不清,却好像也能在脑海中勾勒出傅平安的身影来,于是心中不觉变得安定起来。

  她正想靠数数让自己入眠,耳边却传来傅平安的声音:“以后有什么问题,私下相处时,直接问朕就行。”

  “嗯?”

  “不要藏着掖着,也不要想着觉得朕听了会不开心。”

  “……好。”

  “嗯,那现在有什么话要对朕说么,觉得朕哪里做得不好的也可以说。”

  “……没有了。”

  “真的?”

  “真的。”

  洛琼花的心怦怦直跳。

  本来好像是有的,一些沮丧,一些不安,一些害怕,但是因为陛下先前

  的那些话,就突然都没有了。

  只剩下不知从何而起的开心。

  “那就睡吧。”傅平安道。

  “好,平安,晚安。”

  “……晚安。”

  ……

  次日傅平安起床的时候,无意识翻了个身,手便按在了身侧的洛琼花身上,她一时没反应过来,还摩挲了一下,这让洛琼花醒过来了,含糊道:“平安,早上好。”

  傅平安这时才想起,昨晚她是在景和宫睡的。

  她似乎比上一次习惯一些了,至少中途没有醒过。

  “你再睡一会吧。”她起身,“下午需要你帮忙清点一下同去潜梁山祈福的后宫人员的名单,可别忘了。”

  突然有了工作的洛琼花顿时清醒过来,有些紧张道:“好。”

  她在被窝里看着傅平安穿衣服,看了一半,突然回过神来,她好像应该给陛下穿一下衣服,但是这会儿琴荷已经差不多穿完了,她便只好目送穿戴整齐的傅平安往门外走,心中莫名空落落的。

  正低落着呢,赵嬷嬷进门来了,恨铁不成钢道:“皇后娘娘,你怎么没服侍陛下更衣,也没送送陛下呀。”

  洛琼花:“!”她忘了!

  不过傅平安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今日上朝是有重要的事要处理的。

  首先,便是要宣布监国官员的名单。

  当陈松如和田昐的名字被报出来的时候,场上一片平静,没有任何人露出意外的神情。

  天子出行,朝中自然起码要留下两位万石以上的大员,否则难免人心不稳。

  随行人员的名单也很快被宣布。

  主要的是有太傅范谊,九卿中的四位,还有摄政王傅灵羡,同时旨意表明每位随行人员都可以带一位家眷,奴仆数量则不能超过十位。

  早朝结束,傅灵羡被叫到宣室殿单独嘱咐了几句话,出来之后,神情颇为怪异。

  这怪异的表情一直残留到了她回到家中,叫来了云平郡主穆停云,然后她对穆停云说:“这次祈福,我要随行,但陛下特意嘱咐了我说……希望你不要去。”

  穆停云闻言惊讶抬头,然后紧紧皱起了眉头。

  “为什么?”她脱口而出。

  “我不知道,或许你可以亲自去问问陛下……也许是因为不信我吧。”傅灵羡摆了摆手,神情也颇为疲惫。

  穆停云便恍惚想起在上个月的黄昏,那是陛下面对满朝对英国公的质疑,也执意要立洛栀为后的那段日子中的某一天,就在初夏的院子里,傅灵羡遣退所有侍从,喝了两坛子酒,她喝令所有人不得靠近,于是只有穆停云敢过来,如此也只有穆停云听见她仰头望天喃喃自语:“为什么只不相信我呢?可以相信洛襄,相信田昐,却偏不信我,到底是何缘故呢?”

  那么多年过去,穆停云总硬着心肠,抱着仇恨,决心总有一天和傅灵羡分道扬镳,但在那日,心却隐隐疼痛起来。

  虽然父亲是因对方而死,可十几年过去,穆停云不得不承认,对方对自己,可以算是仁至义尽。

  那或许,自己也该回敬一些仁义。

  这日下午,她递了帖子进宫,表示要单独面见陛下。

  此时正是午膳刚撤了的时候,洛琼花因为有一些问题询问,这会儿正在朝阳宫,傅平安便叫她在西暖阁看账本,自己则在东暖阁面见了穆停云。

  她料想穆停云问的一定是潜梁山祈福为什么不让她一起去这个问题。

  真实的原因自然是原著里说了云平郡主会在潜梁山身死,但穆停云来问,傅平安也只会给个“路途遥远怕你身体吃不消”这样的借口。

  结果穆停云只一句话就叫她哑口无言——

  “为何我不能去,这次我不能去,那这些年你做出来的那些恩宠的样子,岂不是都白费了么?”

  “我必须要去!”!

  第一百零四章

  今日一整天,傅平安是有些郁闷的。

  昨日睡前直播间总是在吵架,于是今日她是在早朝后才把直播间打开的。

  没想到一打开,开始还早上好了几句,没过多久就又继续着昨天的话题吵起来了。

  等到了中午,已经吵到了“主播知道什么是爱情么?”的话题。

  傅平安觉得自己的膝盖好像莫名其妙地中了一箭——这是前些年有一段时间弹幕里常见的一种说法,如今用来形容当前的状况算是恰如其分。

  但是说实话,她确实不知道。

  一路走来,她没什么时间去想这件事。

  然后弹幕就开始对峙了——

  【平安妈妈爱你:说平安不知道什么是爱,那鬼知道洛琼花是不是爱主播,原著里就不爱,这边就爱了?你们是剃头担子一头热吧?】

  【回家吃饭了:反正我是不喜欢洛琼花,整天在那装傻白甜,也不知道真傻假傻。】

  【方圆一百里我罩了:你们搞毛啊,她们在成亲三天,整天盖着被子纯睡觉,爱谁啊?】

  【爬行动物:主播才是已经迷失在权力里了吧,她除了自己谁都不爱,我看她像个机器人。】

  傅平安抬头看了眼对面正在埋头看账本的洛琼花,对方拿手撑着脑袋,整张脸都皱了起来,不知道是碰到了什么问题。

  【长安花:你们怎么能这么说啊,平安看得到好不好,你们不觉得随意说出这样评价他人的话来太过分了么?有本事我们去论坛吵!】

  【平安妈妈爱你:平安别理他们,咱们好好当皇帝,当优秀皇帝,等你当了明君名留青史,一千年后都有人爱你】

  【炸鸡可乐管饱:喂!现在也有人爱,不要说的现在没人爱一样!】

  【聊赠一枝春:好热闹啊】

  【月亮赶海星星点灯:你们真的想太多,我看两位主角完全没有你们想得多,看看花,比起为情所困,她更像为账册所困】

  傅平安:“……”……也是。

  就在这个时候,穆停云来了。

  傅平安长长松了口气,这可以说是救了她,因为弹幕被转移了注意力,开始进行别的交流——

  【博雅:云平郡主是谁?】

  【哥本哈根:你那么新人呐,是我们云停姐姐。】

  【世界第一可爱小霞霞是也:是停云(汗】

  【哥本哈根:哦……记错了。】

  【你是我唯一的宝:啊?我也一直以为是云停】

  傅平安经常不是很理解观众的关注点。

  无论如何,总算不吵了,待穆停云说出那句话,更是彻底开始讨论云平郡主的事了。

  【22632673:为什么她这么说啊。】

  【聊赠一枝春:因为去潜梁山祈福的事真的很重要,如果这件事都不让她去,其他所谓的恩宠举动就很没有说服力了】

  【聊赠一枝春:更何况也一直有云平郡主可能会成为皇后的谣言吧,如果一立后就做出了这样的决定,很难不让人多想哎,感觉云平说得是对的。】

  【棠梨煎雪:为什么不立云平做皇后啊,云平郡主不比洛琼花识大体?】

  【回家吃饭了:我早就那么想了,但是上个月全直播间都在期待洛琼花做皇后啊,现在这么说了,早干嘛去了?】

  【棠梨煎雪:有没有一种可能,我不是那批人?】

  得,又开始吵了。

  傅平安干脆无视弹幕,将所有注意力投注到眼前的穆停云身上,对方说完这些话便跪在了地上,低下头,背却是挺直的,虽看不见神情,傅平安的脑海中却自然而然地描摹出了那个一脸倔强的少女的模样,印象中对方总是微微垂着双眸,疲惫而漠然,但实际上无所畏惧,坚定地坚持着自己所怀揣的信念。

  傅平安莫名心软,开口道:“朕会在回来之后给你更多的赏赐的,绝不会叫别人看低了你。”

  穆停云抬起头来,目光如炬直视傅平安:“这么多年陛下对我予求予给,想必也是在布一盘大棋吧,都利用了那么多年了,我不懂为什么要半途而废。”

  傅平安闻言微微皱眉:“并不是利用。”

  穆停云微抬嘴角,像是冷笑:“陛下,难道说您骗别人久了,把自己也骗进去了么?”

  傅平安沉默了一会儿,捏了捏鼻梁,道:“你先起来说话。”

  穆停云干脆利落地站了起来,又上前两步:“到底

  为什么,为你去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我不明白你的这个决定是为什么,难道是为了羞辱傅灵羡么?你那么恨她?”

  傅平安道:“别把死不死的挂在嘴上……先等一下。”

  她突然想起洛琼花还在西暖阁,若是穆停云再提高声音,说不定会被洛琼花听到,便开口先把琴荷叫了进来:“让皇后先回景和宫,你们退远些。”

  琴荷略担忧地望了云平郡主一眼,道:“是。”

  傅平安自己则把直播关了。

  她感觉接下来和云平郡主会发生的一些对话,她不是那么希望直播间的人看到。

  这实际上是因为她年龄大了,开始有了隐私的概念。

  或许是想留出洛琼花离开的时间,两人在房间里又沉默许久,半晌傅平安道:“站着也累,你坐下吧,不管你信不信,朕没想那么多。”

  现下想想,这个决定是不够完善,现在事情太多,傅平安总是先处理要紧的几样,她想当然地觉得既然去潜梁山有危险,就把穆停云留在魏京就是了,却没想到穆停云的反应会那么大。

  为什么那么大?

  现在想想,一自然是信息的不对称,在她看来是担心穆停云会有危险,但在穆停云看来,却是一种毫无理由地突然失宠。

  她会怎么理解这突如其来的失宠呢?是了,她已经说了,她认为这是为了羞辱傅灵羡。

  傅平安不禁开始反思,难道她已经那么沉不住气,令对傅灵羡的忌惮表现得那么明显,明显到了叫人觉得她会蓄意羞辱的程度?

  她回顾着穆停云先前的话,蓦然意识到什么,问:“你如今不恨傅灵羡了?”

  “……恨的。”穆停云回答的干脆,但傅平安听出语气已经有所不同。

  “你现在知道当年的事了么?”傅平安问。

  “仍不太清楚。”

  “那你想知道么?”傅平安平静地问。

  这个问题,大约三年前,傅平安便问过一次。

  那时傅灵羡退居二线,很快渐渐交出权力,从前的卷宗对傅平安来说已经不是难以获得的东西,于是傅平安问穆停云,想不想知道她父亲是为何而死。

  当时对方反应平平,说:“死都死了,还

  有什么好查的。”

  弹幕当时说,穆停云并不是真的不在乎,相反,或许正是因为太在乎,所以才不敢面对。

  那现在呢?如果对方对傅灵羡的恨意开始减少,是否可以面对了呢?

  穆停云愣住了,她没想到话题会走到这个方向,她的心头又浮现出熟悉的恐慌,但这一回,对真相的渴求战胜了恐慌,她开口:“陛下已经看过了么?”

  “嗯,看过了。”

  穆停云笑起来:“真高兴,原来陛下还想着我……那可以请陛下告诉我么?”

  傅平安道:“文帝建业三年,摄政王戍漠北,立州太守呈密信上报摄政王有谋反之心,文帝遣密探去查,从府中搜出逾制礼器数十,皇袍一,礼冠一,坐实摄政王确有谋反之心,密探控制府中之时,却有一曲军候试图从府中逃脱,抓获后严加审问,对方道出,是其与其党羽将逾制物品偷放于摄政王家中,为得正是陷害摄政王,袒露这件事之后,对方因不堪忍受苦刑,在狱中自杀。”

  “那个曲军候,叫做穆旷。”

  穆停云微微垂眸,竟没落泪,只是发呆,半晌道:“陛下知道么,这竟然和我猜测的……差不多。”

  傅平安道:“结合结果来看,穆旷是为了给傅灵羡洗脱造反的罪名,故意认罪的,而他的罪本来应当株连全族,傅灵羡称你为祥瑞,应该是为了保下你。”

  穆停云面露恍惚:“这却是我没想到的,真的么?我以为……我以为……”她以为,这只是傅灵羡想给收留她找个借口而已。

  原来像傅灵羡,像陛下这样的人,总是要比她想得更多些。

  傅平安道:“那你现在还恨么?”

  穆停云仰起头来:“为什么不恨?难道阿翁不是为她而死么?”

  虽这么说着,泪水决堤,滑过了脸颊,积聚在下巴落到了地上。

  傅平安无意识站了起来,走到了穆停云跟前。

  穆停云背过身去:“别看我。”

  傅平安沉默,只从袖中拿出一条丝绢递给穆停云,穆停云却也不拿,从怀中拿出了自己的来擦眼泪。

  傅平安情不自禁想起小时候来,她记得有好几次,她们俩一起抱头痛哭。

  但如今,她心

  头也是酸涩,却确实是哭不出来了。

  她看着直播间右上角的“直播总时长”估算着时间,过去了大约一刻钟,穆停云转过身来,像是被吓了一跳,道:“你怎么离我那么近?”

  傅平安退后:“在想着你什么时候哭完。”

  穆停云:“这话真够冷漠的啊。”

  傅平安:“……也不是那个意思。”

  穆停云:“唉,今日我可真够丢脸的,那么大一个人了,还在你面前哭成这样。”

  她说到这,面色复杂地望着陛下,有句话在心底,却没说出来。

  她总觉得自己还在原地,但是陛下已经走远了。

  刚才的有些话,她其实就是想故意激怒对方,但是傅平安从她进门开始,就只是静静看着她,仿佛她只是在胡闹似的。

  她叹了口气,半真半假道:“陛下现在真没意思,无悲无喜的,从前还会骂我有病呢。”

  傅平安微怔,恍然想起先前说她像“机器人”的弹幕来。

  她又忍不住长叹:“有的,怎么可能无悲无喜呢,你刚才突然斩钉截铁一定要去,可是把朕吓了一跳。”

  说到这,她细细观察了下穆停云的神色,见她似乎已经平静下来,便开口道:“去就去呗,也不是大事。”

  穆停云本还想问清楚先前到底为什么不让她去,抬眼瞥见对方袖口的龙纹,却不知怎么的把话咽下了,只道:“我也是真的想出去走走,这样的机会可是少有,一直呆在魏京中,早就厌倦了。”

  傅平安道:“朕不是让你进了太学么,星相科的研究,还不够你打发时间的。”

  穆停云白了她一眼:“您都说是打发时间,可见是不当回事儿呢。”

  傅平安揉了揉鼻子:“呃,是朕失言。”

  两人目光相接,突然相视一笑,像是关系又突然回来了似的。

  穆停云心情轻松了一些,就产生了八卦的心思,刚想问问傅平安成家的感觉如何,王霁来报,说是御史大夫请见。

  傅平安便说:“既然要一起去,路上就多来陪朕说说话,也有的是见面的机会。”

  穆停云冷哼:“你都有皇后了,还是多和皇后说说话吧。”

  如此说完

  ,都不等傅平安说话,转身出了暖阁。

  傅平安愕然,随后却也只能无奈笑了笑。

  ……

  见完田昐,天色便暗下来了,傅平安想到今天的直播时间有点短,这才又开了直播,然而没过多久,便有不少人道——

  【河蟹共创:为什么和穆停云见面要叫洛琼花走啊】

  【爬行动物:你都有老婆了要避嫌啊】

  【长安花:我看你们在发癫,云平就是姐姐一样的存在】

  【爬行动物:哪种姐姐啊,直播间嗑她们俩的可也不少】

  【阿花好好长大:琼花都要难过了吧,她现在搞不好躲在宫里哭呢】

  【方圆一百里我罩了:我打赌她没有,因为她搞得清楚状况】

  傅平安紧皱眉头。

  小时候,弹幕里从来不会有这样的话,就算是带节奏的,带的也是她一个人的节奏,而不是扯上别人。

  ……长大也不全是好事啊。

  当然,或许这也不是因为长大,而只是因为直播间的人变多了。

  她想了想,吩咐晚风道:“把晚膳送到景和宫去,今晚去皇后那吃饭。”

  顺便再看看,到底洛琼花现在是个什么状态,省得弹幕天天地吵。!

  第一百零五章

  陛下是在防备我么?

  在被要求先回景和宫之后,洛琼花在回去的路上,脑海中冒出了这样一个念头。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或许是因为从前偷听父母谈话,听到“天子多疑”这样的话太多次了,于是这会儿,脑海中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这个。

  她其实也很想见见云平郡主的。

  从前为入宫时,最常叫她去府上玩的便是云平郡主。

  不熟悉对方的人常会觉得云平郡主自傲目中无人,但洛琼花知道并不是这样,在宫外时她们的关系非常好,云平郡主是好脾气的人,洛琼花刚听到云平郡主求见的时候,心中都是一喜,觉得这下子可以三个人一起聊聊天了。

  结果被赶出来了……

  感觉像是被赶出来了。

  她以为云平姐姐也会想见见她的。

  所以……她们俩的关系更好点么?

  其实从前洛琼花不会在意这些,她也有别的朋友,可如今到了宫中,只认识傅平安一人,便不知不觉渐渐更依赖起对方了。

  洛琼花忍不住叹了口气,一时也没了看账册的心情,实际上这几天看下来,她也大概弄懂了,余下的都是些水磨工夫,花耐心看的,只是此时再去用耐心,心中更加惆怅,于是呆坐在案前,虽仍看着眼前的账册,神却已经走远了。

  边上磨墨的宫女便大着胆子问:“娘娘为何闷闷不乐?”

  洛琼花偏头望着她,她记得对方是叫做……静月。

  对方昨日才第一天来伺候,因为识一些字,可以做一下打下手的活计,洛琼花见面就问她:“你为什么叫静月?”

  对方羞愧道:“陛下说奴婢有点聒噪,需要安静一些。”

  洛琼花很惊讶,她这些天相处下来,觉得傅平安是个比她想象中更加好脾气的人,很难想象她居然会说别人“聒噪”。

  更何况,静月也不聒噪,或许是因为得了这个名字,所以会警醒些吧,对方甚至可以说是安静,这是对方第一次主动说话。

  洛琼花其实已经有点受不了沉默寡言的宫人了,闻言便道:“我担心陛下不喜欢我。”

  静月一脸讶然:“

  娘娘怎么会这么想。”

  洛琼花掰着手指:“今天是第五天了,陛下只来过两次。”

  静月凑近道:“娘娘,这不少了。”

  “不少么?”

  静月声音更低:“奴婢听嬷嬷说,从前文帝一个月只去先皇后那一次。”

  洛琼花一愣:“先皇后?”

  静月道:“娘娘可能不知道,太后并不是文帝的原配,从前还有一位皇后,姓商,因为善妒被废了,文帝不喜欢商皇后,但是礼法规矩,皇帝每月起码要去皇后那一次的。”

  洛琼花目瞪口呆:“被废了?!”

  静月像是突然反应过来,忙跪下给了自己一巴掌,急道:“是奴婢多言了,娘娘恕罪,娘娘恕罪。”

  洛琼花面色恍惚,她脑袋里出现了一种全新的概念。

  原来皇后是会被废的。

  外头赵嬷嬷也注意到了里面的动静,走进来道:“你这丫头,在跟娘娘说什么?”

  静月一脸惊慌地望着洛琼花,洛琼花反应过来了,忙拉起静月道:“没什么没什么,只是水溅出来了,孤已经训斥她了,孤准备抄些道经,就留静月在边上服侍就行。”

  待边上没人了,洛琼花又问:“那陛下平时对我不苟言笑,这正常么?”

  静月惊讶道:“娘娘,陛下对您经常笑呀,奴婢从未见过陛下对别人笑那么多呢。”

  这么想来好像也是,平日里见陛下对身边宫人,也没什么大的情绪波动,去面见太后那会儿,更是面无表情。

  但说实话,这宫中差不多所有人都是这样,身边的静月突然说那么多话,都叫洛琼花惊喜起来。

  “笑过么?我怎么没印象?”洛琼花还是怀疑。

  静月眯起眼睛,道:“您看,陛下平时是这样的……”她拿手指把嘴角往下拉。

  “但是看见娘娘是这样的。”她松开了手。

  洛琼花瞠目结舌:“……区别挺大。”

  静月道:“真的呀,娘娘不要难过了。”

  这么说完,她突然左顾右盼,又说:“娘娘,您可别说出去奴婢私底下议论陛下,会被打的。”

  “你也没说坏话啊。”

  静月把头摇成拨

  浪鼓:“不能说的,会被琴荷姑姑训斥,说不定还要挨打。”

  “还打你呀?”

  “从前还是挨鞭子呢,陛下仁慈许多,改成了打掌心。”

  就是聊到这的时候,琴荷过来说,陛下晚膳要来景和宫。

  洛琼花忍不住看了看掌心,心想,打掌心是还好,从前小时候在家里犯错,母亲也打她的手心,只是过了十六岁,母亲觉得她大了,就不打她了,只是训斥的话更严厉了。

  如此看来,宫中的人就好像一直是孩子,被紧紧管控着。

  ……

  傅平安打眼一瞧洛琼花,便觉得这一回弹幕确实没说假话。

  就算是她也一眼看出洛琼花神情不对,准确说来,是有一些沮丧的。

  难道真跟弹幕说的似的,吃醋了?

  傅平安一时心里莫名慌张,先前虽然弹幕总是嗑CP什么的,但是她自己从来没有当回事过,大约是因为一直开着直播长大,她很清楚人与人之间观念的差别大得惊人,同样一句话,不同的人能有不同的理解,同样一件事,不同的人也有不同的反应。

  弹幕虽然嗑两人CP,却又总说原著里洛皇后不喜欢她,虽然努力让自己不受影响,两个观点还是深植在她的内心——一是洛琼花不一定对她有恋慕之情,一是嗑CP有时候是没有理由的。

  那现在对方沮丧的神情会是因为什么呢?

  傅平安状似平静地坐下,心里却在苦思冥想,但在洛琼花看来,陛下又是面无表情,不知道在想什么了。

  虽然静月说陛下对她和对别人有“明显”不同,但洛琼花确实是一点都没看出来,她小心翼翼地瞟了好几眼陛下的脸,觉得那嘴角的弧度分明没有变过,甚至可以说是凝重。

  说不定对方根本也不想来景和宫,只是不想违背“礼法规矩”?

  这个念头叫她更加不安,于是将念头抽离又开始想,云平郡主和陛下到底说了什么呢?

  嘴巴比脑子快,想到这的时候,她已经脱口而出:“云平姐姐说了什么呢?”

  平安挑眉:“为什么会对这件事感兴趣。”这甚至已经不合规矩,从来没有人会询问她和别人到底说了什么。

  但听到这话,洛琼花就

  明白了,失落道:“她没问起臣妾啊。”

  傅平安一愣,随即忍不住捂住脸笑了。

  洛琼花一脸惊讶:“笑什么?”

  “就是……感觉有点好笑。”

  弹幕还说洛琼花会吃醋呢,眼下看来,是吃醋的,吃得是谁的就不好说了。

  果然,弹幕都沉默了,虚空中刷过一排的省略号。

  洛琼花却望着傅平安呆看了一会儿,半晌道:“对啊,这才是笑嘛。”

  “什么?”

  “臣妾是说,这才是笑,前几日都不见陛下笑过。”

  “是么?”她对这件事完全没有印象。

  “虽然……”洛琼花本来想复述静月的话,但想到静月的嘱咐,咽了回去,转而道,“从前小时候,陛下分明还是经常笑的。”

  后面这句话因怕被身边的宫人听到,已经轻不可闻,傅平安却听到了,她一时脑海中也回想起年少时的岁月,如今想来,她仍不得不承认,那段时间相较而言,是比较快乐的。

  她并不觉得自己的生活有什么问题,但如此一想,或许并没有那么快乐。

  但是快乐……实在是过于虚无缥缈的东西。

  说话间,晚膳被送了上来,餐盘中有洛琼花喜欢的烤羊肉,这令洛琼花稍转移了下注意力,也忘了云平郡主没问起她的事,而傅平安抬眼,见在洛琼花身边伺候的是静月,便开口问琴荷:“从前贴身伺候的不是从英国公府带来的一个丫鬟么?怎么换了。”

  她在宫中长大,最先学会的就是,奴仆也有自己的心思,是能反过来控制主子的。

  她难免以为琴荷又在耍小心思,忍不住皱起眉头,琴荷忙道:“回陛下的话,并非是奴婢刻意换了,那丫头犯了些错,且不熟悉宫中规矩,如今先送去掖庭再教导教导了,想着教导好了再送回来,另有两个……手脚不太干净,按规矩是无论如何不能留下来的。”

  说这话的时候,琴荷明显也有些为难。

  傅平安却又问:“查过了,却有此事,而不是栽赃陷害?”

  琴荷道:“是查过的,也问了,他们似乎是觉得,随手拿件不值钱的东西不算大事。”

  洛琼花也知道这事,颇羞愧道:“是真的,

  许是在家中的时候,太散漫了,现在伺候的人也挺好的。”

  傅平安瞥了眼静月,“嗯”了一声。

  用完膳便把直播关了,又是看了会儿折子,天色便黑透了,明日傅平安要去做出发前的占卜,于是今日便准备早些休息,她要休息了,洛琼花自然也要休息。

  但洛琼花明显还不困,躺在床上翻了好几个身,然后藏在被窝里窸窸窣窣不知在做些什么,傅平安一开始没管,直到头发被扯了一下,才睁开眼睛问:“你在干嘛?”

  黑暗中什么都看不清,只隐约看到洛琼花从被窝里钻出了一个脑袋:“陛下还没睡?”

  傅平安本来也不想说,但感觉到头发被越扯越紧,还是忍不住道:“你抓的是朕的头发。”

  洛琼花立马松了手,道:“我还以为是我的!”

  傅平安把头发扯过来一摸,发现洛琼花竟然是无聊到在被窝里编辫子,顿时哭笑不得,刚想解了,听见洛琼花闷哼一声。

  “……里面好像也有我的头发,太黑了,我没看清,把我们俩的编在一起了,您别急,我来解。”

  对方把手伸到了她的被窝里,试图直接将头发扯开,越急越乱,结果反而打了个更紧的结,两人的头越靠越近,终于磕在了一起,傅平安终于还是抓住了洛琼花的手,说:“还是朕来吧。”

  那双手微暖,柔弱无骨,手心有些濡湿的汗,像兔子似的很快缩了回去。

  傅平安便用手指缓缓挑着头发,其实她大可以拉开帐子点灯或直接让琴荷来处理,但此时此刻,也不知怎么的,她觉得浪费点时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甚至问了句:“还难过么?”

  洛琼花低声道:“难过什么啊。”

  “嗯?”

  “咳咳,一点点,我还以为云平姐姐会问起我呢。”

  “她说了一些事,开始大约在气头上,后来想问的时候,田御史来了。”

  “原来是这样……那她为什么生气啊?”

  “……”

  “这是不能问的?”

  “……能,是说去潜梁山祈福的事,一开始朕希望她别去了。”

  “啊,原来是这样,那要是我我也生气,好不容易才有那

  么一次机会呢!”

  声音突然提高,在静谧的夜色中格外明显,洛琼花顿时又压低声音:“是不是会被听到啊。”

  傅平安道:“嗯,但是没关系的。”

  洛琼花低声喃喃:“我最不习惯的就是,走到哪里都有服侍的人,就好像不管走到哪里,都有好多双眼睛看着你,从前敢说的话敢做的事,如今便都不敢了。”

  傅平安恍然大悟,怪不得她总觉得,洛琼花来到宫中之后,也和印象里不太一样,如今想想,好像是话少了。

  再回想一下,小时候两个人热热闹闹,多数时候也都是洛琼花在开启话题,她应声罢了,如今洛琼花话少了,两人的相处顿时就有些尴尬起来。

  但今晚,洛琼花显然稍微习惯了些宫中的氛围,也活跃起来。

  “田御史是陛下的舅舅么?”

  “是。”

  “张婆婆……啊不是陈婆婆是丞相对么。”

  “嗯。”

  “那个时候真没想到啊,她小时候来我家里,还给我演皮影戏呢。”

  “她?”

  “嗯!陛下看过皮影戏么?可好玩了,她讲过一个故事……”

  黑暗之中,洛琼花像是个躁动的小动物,喋喋不休讲个不停,像是要把这五天没讲的话全部讲完了。

  傅平安本来还想提醒她要注意身边的宫人,但听着听着就忘了,甚至连手上解头发的动作都停了下来。

  洛琼花的声音越来越含糊,话语中也开始带上哈欠,傅平安听着这含糊的声音,也渐渐睡着了。

  这令次日早上,傅平安被琴荷叫醒时,洛琼花因为头发被拉扯,也当机立断地醒了过来。

  她像是只鹰似的瞪着眼睛直起身,傅平安道:“醒醒吧,今日要去宗庙占卜,你也要去。”

  洛琼花含混点头,拉着头发,琴荷也发现了,顿时紧张道:“这是怎么回事。”

  洛琼花心虚得连哈欠都只打了一半:“解不开了,是不是……是不是得剪了?”

  那当然不能那么随便,理论上,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都是不能随意破坏的,但是琴荷也努力了好一会儿,眼看着天色越来越亮,还是解不开,她就只好拿了剪子过来。

  剪得时候她手都在抖,傅平安只好温声道:“不是很严重,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虽说诗里的结发说的是束发,但只看文字,这不是更像是结发么?”

  琴荷眼中流露出惊讶来,便嘱咐边上的人拿了个锦盒,将头发装进了锦盒里,道:“那奴婢便将这盒子收起来,愿陛下与娘娘永结同心。”

  傅平安点头,又感觉到边上目光炙热,变扭过头去问:“怎么了?”

  洛琼花摇了摇头没说话,但耳廓微红。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前人有写过这样的诗么?

  还是,这是陛下为了叫她不要为此事不安,临时编出来的呢?!

  第一百零六章

  已是九月。

  空气中还留有夏日的暑气,但晨起的空气已经沁凉,洛琼花却是在将要上祭坛时才感觉到的。

  因为先前她连大口呼吸都不敢,几乎可以说是屏住了呼吸,直到这时,因为心率过快深吸了一口气。

  这次前来占卜,她又体会了一次大婚时的震撼,原本已经快要忘记了的那种紧张在看见整齐划一的朝臣和高大宽阔的城墙时再次袭上心头,但是这一次,或许是因为傅平安全程在她身边,除紧张之外,她也起了一些观察的心思,于是目光不自觉在周边大臣的脸上逡巡。

  她坐在高高的仪驾之上,头顶是用鸟雀羽毛编成的华盖,沉重而巨大的华盖立于她的头上,落下一片足以完全遮盖住她和傅平安的影子,于是她们处在高处与阴影中,而台下众人的面孔一览无遗。

  那位是她生辰时还抱着她玩过的阿姨,那位是小时候故意用糕点逗她的叔叔——她认识的很多人在此时展现出了另外一种面貌,是一种如雕塑般统一而毫无生气的面貌,他们面无表情地行礼,然后站起。

  洛琼花心中的不自在悄然退去,因为她发现在眼前的场景中,她也很难认为那些人是她从前认识的那个人,就好像从高处看那些微小的蚂蚁,小时候她会猜测蚂蚁是否也有自己的想法,但渐渐地,她也不会在想这些了。

  她的心中莫名升起一种复杂的心情,忍不住瞟了身边的傅平安一眼。

  傅平安同样面无表情,但或许是因为距离够近,洛琼花能看到对方冷峻的目光,于是比起下面的大臣,对方看起来就更像是一个真实的人。

  她忍不住想,幸好她身边还有傅平安,如果只有她自己,她会有点害怕眼前的场景。

  因此她屏息凝神,生怕走错了一步路,搞砸了这看上去庄严而肃穆的集会,直到太史令司方瑄示意她们前往祭坛获取占卜结果,才一同走到了祭坛上。

  占卜结果其实是一早算好放在祭坛中央的桌案上的,放在三个黑色描金纹的漆器之中,洛琼花站在一边,看着傅平安先打开左边的漆盒,从里面拿出了一张锦绢,拿出来之后她先自己看了下,然后递给身边的王霁,王霁则大声念起里面的内容。

  虽然有百十个

  字,实际上最重要的也就最后两个字——

  “……大吉。”

  众人一齐跪拜,行大礼,然后站起。

  如此这般,因为有三个漆盒,所以拜了三次,三次大吉之后,便有数百宫人依次将祭品一一献上,来感谢给了好的占卜结果的上天和祖宗。

  众人又开始跪拜。

  到这时,太阳已升上中天,洛琼花口干舌燥,却扔不算完,宫中乐官开始奏礼乐,宏大的曲调令人心生震撼。

  但是洛琼花相信,如果能给她一个舒适的环境听,她一定会更开心一点。

  总算,在她饥肠辘辘喉咙都开始疼的时候,仪式终于结束,百官跪拜送帝后离去,而洛琼花一回到车舆上,就忍不住长叹了口气。

  “累了?”傅平安也放松了些,于是可以和洛琼花说话。

  洛琼花点头,又望着傅平安,惊奇道:“陛下不累么?”她总感觉傅平安总是面无血色,又常常头疼脑热,看着似乎比她更虚弱些。

  傅平安道:“大约是朕习惯了。”

  洛琼花敬佩地点了点头。

  但到了晚上一起睡在床上时,洛琼花还是又忍不住问:“为什么礼节总是那么繁琐呢?”

  她趴在枕头上,歪头望着傅平安:“我从小时候就在想这个问题,为什么所有礼节都好像在故意折腾人一样呢,如果上天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又一心为了我们,就算我们不做那么多事,上天不也应该保佑我们么,更别说祖宗了,如果我是祖宗,我不需要被祭拜就会保佑我的后代呀。”

  傅平安被那句“如果我是祖宗”逗笑了。

  但是她更惊讶的是,洛琼花原来也会有这样的疑问——从前她也有这样的疑问,弹幕给了她答案。

  于是今天傅平安将这个答案说了出来:“礼仪是塑造形象的手段,繁琐的礼仪是让我们更印象深刻,心理上让我们觉得这件事是非常重要的,越是繁重的礼仪越容易在人心里刻下深刻的印记,也越容易让人心生敬畏。”

  洛琼花沉默了一会儿,半晌小声道:“所以陛下的意思是,礼本来不重要么?”她好像是吓了一跳,后面的声音都轻成了气音。

  傅平安道:“重要啊,礼之用,和为贵,人与人之间

  的相处若无礼,就和禽兽没有区别了,而令人心生敬畏,对于我们来说,也是很重要的。”

  “我们?”

  “嗯,我们,朕九岁登基,难道是因为有什么才干么,只是因为于礼,朕可以做这个皇帝罢了。”

  洛琼花咯咯笑起来:“我能做皇后,也不是因为有才干,而是因为……”

  她的声音一顿。

  傅平安呼吸一窒。

  她心中也难免有些好奇,洛琼花是为什么选择了做这个皇后。

  但是她突然不说话了,而且之后也没说,等过了一会儿,傅平安忍不住道——

  “你还醒着么?”

  “睡了?”

  “……阿花?”

  傅平安睁开眼睛偏过头去,眼睛习惯了黑暗,借着床帐外漏进来的月光,便也能依稀看到一些轮廓,她看见少女枕着胳膊,趴在枕头上,呼吸均匀绵长。

  居然就这样睡着了。

  还等着答案的她心里莫名有点无语,忍不住伸出手去戳了戳洛琼花的脸颊。

  软软的,热热的,还挺好戳的。

  本来只准备戳一下,结果又忍不住戳了两下,洛琼花呢喃一声,翻过身去,换了个姿势侧身睡了。

  傅平安只好收回手,揣进被窝里。

  但目光仍望着洛琼花的方向,她的脑海中也忍不住浮现出白天的场景,在洛琼花胡思乱想的时候,傅平安同样产生了许多思绪。

  当她坐在车舆之上的时候,很快就察觉到了不同,这不同是因为她身边多出了一个人,从前,她都是一个人站在这个位置。

  想到对方看到了和自己一样的景象,她忍不住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她过去也并不觉得自己孤独,因为直播间的人也总是在和她见证同样的场景,她并未体会到过所谓“寡人”的孤独——她以为是这样的。

  但是在今日的那一刻,当发现自己的内心比从前轻松的时候,傅平安后知后觉,原来她是有些孤独的。

  特别是在直播间的老人渐渐沉寂,在她发现原来人与人真的只能陪伴走上一段路之后。

  现在,在现实之中,也有人站在她的身边了。

  有点新奇,有点

  莫名雀跃,天知道,她有多久没感觉到过雀跃的心情了。

  她从前并不觉得有皇后和没皇后会有太大的区别,立后也主要是为了快点去潜梁山,如今却又觉得,好像是有点不一样的。

  感觉不坏。

  所以她也开始好奇,洛琼花到底是怎么想的。

  但是既然对方睡着了……那就改天再问吧。这么想着,她也闭上了眼睛。

  ……

  想是这么想着,到第二天早上,因为忙于早朝和一些零碎事项,傅平安也就把这事忘了。

  临到出行,她还在跟大臣们斗智斗勇,因为太常被关起来仍未放出,太常府中的很大一部分职责都交于太史令司方瑄暂时处理,但是此次出行是为了祈福,太常府所做之事还有许多,这可怎么办呢?

  傅平安为解决这个问题,就将这一部分内容都交给了內宫的尚书局,并另辟出一个部门来,叫做拱仪司,专门处理此次出行时会碰到的礼仪类的问题——说是这么说的,结果首领是傅平安一手提拔起来的前郎卫首领祝澄,其下属则多是从京畿军营中选出来的精兵,这能是负责礼仪的么?一看就是负责守卫安全的。

  本来负责此次出行的太仆彭玲不太乐意,但还不等她表现出来什么呢,陛下便找了她私下谈话,说这个部门等回来之后,是要并到太仆府来的,毕竟回来之后尚书局就不需要那么多人了,而且空出来的郎卫首领一职,她给了前射声校尉彭培——彭培是她儿子。

  她一听就高兴了,转头就开始支持陛下。

  傅平安很需要她的支持,因为很显然,对这事大部分大臣是不同意的——简直就是惊骇。

  不止是因为拱仪司的事,还因为尚书本来就只是个内官官职,突然之间居然负责了那么重要的内容,不管陛下画了怎么样的大饼,如今这拱仪司说出去,还是下属于尚书局的。

  但是出行实在太匆忙了,还没有来得及写几份弹劾的折子,人马都已经组建了起来,再回过神,都已经护送着陛下出城了,徒留留京的官员在宫中傻眼,只好把心中的不甘发泄到了丞相和御史大夫那儿。

  而出城这天,实在是个秋高气爽的好天气,就好像是上天都觉得,在这个时节前去潜梁山是个相当不错的主意。

  上车之后的洛琼花偷偷拉开一点车窗试图往外看,却只能看见庞大华盖垂落下来的流苏和帷帐,黑色的帷帐上绣着五彩的图案,依稀可以辨认出是一大片的龙凤与祥云,红色的密密的流苏在风中摇晃,叫人一点都看不清外面的情形。

  洛琼花遗憾地又关上了门,傅平安忍不住出声:“想看看外面?”

  洛琼花道:“……就想看看街道。”

  “街道肯定已经清空了,就算你能看到外面,也看不到熟悉的景象。”傅平安这样说。

  洛琼花露出有些茫然的神情,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道:“原来是这样。”

  她将目光投注到眼前,眼前的车厢大大足以容纳下十几个她,而此时车厢内坐着六个人,陛下和她,还有四个服侍的宫人,这宫人也很熟悉,就是琴荷静月她们,令她恍惚有种根本没出宫,她就呆在景和宫东暖阁中的感觉。

  她从前也不是没有想象过做皇后的生活是什么样的,母亲常敏在家中为了恐吓她,也说过许多,但对方说来说去,都是“失去自由”“很难出宫”这样空泛的话,实在没什么真实感,如今洛琼花不得不承认,她确实没有认真去想母亲描述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样的。

  有些事若不是自己经历了,真的很难想象。

  原来真的很难出宫——这种难是,就算出了宫,也好像还在宫中。!

  第一百零七章

  车队浩浩荡荡从魏京出发,行了二十天,终于到达安邑。

  傅平安由此得知,九岁那年,她从灵亭由薄孟商送来前往魏京,确实属于赶路赶得很急,因为当时她十天不到的功夫,她就从安邑到了魏京。

  这固然有车队庞大前行缓慢的原因,但同样也是因为大魏实在已经太久没有让如此庞大的车队出行那么远的距离,于是在很多事情上都没有经验。

  这二十天里,光是马车相撞的事件就发生了五起,于是傅平安宣布在安邑城修整一日,各下级部门官员进行统一讨论以进行调整。

  因为要开场大会,便用了安邑郡守的府衙,傅平安没有出面,只和洛琼花一起在耳房等待结论,而官员则聚集在院子与厅堂中讨论结果。

  在耳房中,两人也依稀能听到外面官员的讨论,没过多久,便听到两人高声吵起架来。

  “粮草是重中之重,为何要把位置让给你?”

  “粮食可在大城中补充,可贵人的穿着用度,乡野小地如何能有?若是损坏了又如何补充?”

  “道路湿滑,前两日的路上又下小雨,侧翻难以避免,难道都像魏京中,用石灰铺填么?”

  “你们真是在魏京享受惯了,不知外面艰难。”

  ……

  洛琼花听了一会儿,说:“那个说享受惯了的好像是俨平伯,没想到她争论起来是这样的……”

  俨平伯是爵位封号,实际上洛琼花说的正是中书令陈文仪。

  傅平安闻言好奇道:“你印象里的陈文仪是什么样的?”

  洛琼花眼珠子转动望向顶上的横梁,思考了一下道:“没什么印象,就是很严肃的一个婆婆,但是她的孙子陈湖是个混蛋。”

  傅平安闻言惊讶:“混蛋?”那么严重的评价?

  洛琼花冷哼:“从前他就最喜欢找平生的茬,先前霍大哥战死的事……就是陈湖率先告诉我们的,但是他一脸幸灾乐祸的,一看就不安好心。”

  想到此事,洛琼花有些低落地垂下眼去。

  但只一会儿,她又重新打起精神,因为若是她很低落,周围的人难免被她影响,也不会有一个好心情。

  她接着开口:“

  从前若是被长辈听到小辈争吵,他们非要说一句没有体统,对我们耳提面命叫我们在外要沉稳得体,没想到自己争论起事情来,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傅平安闻言露出笑来,点头道:“确实如此。”

  王霁在边上听到了,却颇为大臣们不平,在她印象里,从前是很少如此的。

  事情是什么时候渐渐变化的呢?竟然也想不出一个具体的时间门,只知道自从陛下宣布在朝阳宫门口张贴每日廷议之后,口才的好坏便越来越重要了,便是从前最沉稳的大臣,在早朝被指着鼻子骂的时候,都得心生怒火,自然也就在这方面得到了成长。

  她有种感觉,未来在这朝堂上,口才可能会是个重要才能。

  想到这,她又想,陈文仪那孙子陈湖的仕途今日起算是断了,便是口才再好都没用了,或许唯一的办法便是调到外地去。

  但是皇后是故意的么,若皇后是故意的,便是调到外地都没有办法,但是皇后看着性子天真烂漫,或许也不是故意的。

  思绪漫无目的地发散,直到身边琴荷拉了她一下,瞪了她一眼道:“陛下叫你呢!”

  王霁吓出了一身冷汗,连忙跪下道:“臣走神了,望陛下恕罪。”

  傅平安却也不怪她,只说:“阿枝如今负责外务,这些事便都交由你了,你累了也很正常,但如今在路上,诸多不便,你便再担累些——出去将讨论的结果总结一下收回来吧。”

  陛下如此轻声细语和和气气地对她说话,而且将如此重要的工作交给她,她哪里还好意思喊累,忙应下出去了。

  出去之后,她立刻换了副表情,面无表情地微微仰着下巴,走到了众官员之中。

  ……

  阿枝刚从郡守府出来,便看见薄孟商就在门口,对方穿着便服,是一袭宝蓝色的长袍,看着像是个文弱的书生,阿枝耳廓微红,不仅想起出发之前对方说的话,对方当时说:“路途遥远,若能与孙常侍多相处就好了。”

  真是相当大胆的话,许是薄孟商在南越呆久了,多少也沾染了些南越热情奔放的性子吧。

  阿枝虽这么想着,但面上没什么反应,只牵着马过去了。

  “接下来有什么事呢?”薄孟商问,“但若是

  机密,便不用告诉我。”

  这几日相处多了,便不再用敬语,这件事好像是自然而然发生的。

  “不是什么机密,郡守送了粮草,我去城外对一对。”

  “那我一起吧?”

  “你有马么?”

  “……”

  自然没有,不仅如此,还因为想要穿着文雅些,穿了根本不适合骑马的长袍。

  阿枝笑道:“那你和随行的从事们一起坐马车吧。”

  这么说完,又补充一句:“委屈你了。”

  薄孟商上了马车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因为这马车不仅装饰简陋,连个坐的地方而没有,而且还已经挤了五个人,有一个是看起来沉稳的老人,还有四个都是十几岁的半大孩子,她一进去好奇的目光便围住了她,她找了个角落跪坐下,但马车颠簸,没过多久,她的膝盖便支撑不住,只要换成抱膝坐下。

  她这番举动被其中一个孩子看在眼里,对方嘻嘻笑起来,道:“大人,你是很大的官么?”

  薄孟商谦虚道:“还行。”

  “比孙常侍还大么?”

  “差不多。”

  “那你们很般配吧?”

  薄孟商顿时有些失态,忙占据主动权道:“你们是做什么去的?”

  小孩子们嘻嘻哈哈对视,抱作一团,却不回答了。

  薄孟商望向唯一的老人,对方正闭目养神,好像什么都没听到似的。

  到达目的地之后,这群人便前去车队中拱仪司所在车厢,驻扎好的拱仪司如今有守卫看守,薄孟商便只好在外面等,这一等就一直等到黄昏,阿枝才从帐篷里出来了。

  她面带歉意道:“没想到会需要这么久,抱歉。”

  薄孟商却仍是面带笑容:“没事。”

  这是真心话,比起在南越五年的等待,等待一下午有什么长的呢。

  此次回来,发现阿枝居然仍是一个人,已经是足够叫她感到惊喜的事情了。

  “我要回去复命,趁还没天黑,我们赶快回城吧。”

  这般说着,阿枝却没有牵马,而是上了马车,薄孟商心中微动,她想阿枝是因为发现她的穿着不适合骑马,才在这样赶时间门的时候,仍

  愿意和她一起坐马车回去。

  车厢摇晃颠簸,车厢中的两人却好像都无知无觉,阿枝感觉空气好像都在发烫,她望向车窗外,率先打破静谧。

  “使君还记得么?当时从灵亭送陛下回京,路过安邑,陛下便拜你为师了。”

  薄孟商闻言脸红:“我哪里敢称是陛下的老师,只是陛下当时落难,需要有人引路罢了。”

  “能成为天子的引路人的又有几个呢。”

  “那如此说来,阿枝姑娘也是。”

  两人对视,一起笑了。

  阿枝道:“是我们运气好。”

  薄孟商点头。

  明珠蒙尘,说来惭愧,当初她亦是没有发现陛下有圣君之才,只是因着道义帮了一把,没想到竟有了今日的造化。

  阿枝面露怀念:“我还记得当时一进城,陛下便说,这安邑城不热闹。”

  薄孟商面露惊讶:“是么,陛下发现了啊,当时安邑遭了灾,郡守又贪腐严重,城中十室九空,我当初便是发现,路上萧条,但郡守府却豪华,如此回京后报了上去,才查出了这件事。”

  “原来还有这样的事,我当时却不懂呢,只以为是早市结束,所以才不热闹,还这样告诉陛下了,现在想来,真是羞愧。”

  薄孟商忙道:“但如今却大不一样了。”

  阿枝笑道:“是陛下教导的好,也给了我实践的机会,你可好奇马车中送过去的孩子们是谁?”

  薄孟商道:“不知,但……倒也猜得到。”

  阿枝回头过,秀目微瞠,直直望着她,薄孟商低下头,抑制住心里的紧张,道:“我去南越,照着陛下给得行为手册行事,其中有一点是,少年强则国强,表示要提高青少年教育水平,特别是技能水平,开始不明白,但只三年便看出成效来了,那些孩子是陛下养的么?”

  阿枝点头,面上露出得意来:“如今这拱仪司,若论行事效率,便是比起丞相处也是不差的,那些孩子是带去学习算账的。”

  薄孟商直直望着阿枝,只觉得说起这件事的阿枝,脸上仿佛都发着光。

  阿枝后知后觉,顿时又低下头去,把头扭向窗外,此时太阳已落到山边,橘红色的夕阳染红了柳絮般的云,云彩

  像是春日柳絮般铺满西边的天空。

  “使君……不会觉得不忿么?”阿枝突然这样开口。

  “什么?”薄孟商不明所以。

  “我过去只是个奴婢,如今却和使君平起平坐,使君难道不会觉得,我只是陛下身边的幸臣么?”

  薄孟商皱眉道:“你行为有度,为国为陛下做事,从不自恃宠爱欺压百姓,怎么能算是幸臣?”

  她很快明白过来,想来是朝中一直有这样的声音,只是她回来的时间门短,又没有和其他大臣有什么接触,所以才不知道。

  她便道:“别听他们的,行于天地之间门,无愧于心,便足够了。”

  她这么说完,见阿枝没什么反应,便又怀疑是自己这话说得太站着说话不腰疼,忙道:“是谁如此说你,我替你去骂他。”

  阿枝惊讶地望着她。

  薄孟商脸颊微烫,道:“就……就是……跟他去讲道理。”

  阿枝把头埋在双膝之中,闷闷地笑了起来。

  阿枝现在已经明白过来,五年前她对薄孟商产生的,未必就是恋慕。

  或许比起恋慕,更像是一种感激。

  她感激出生名门的薄孟商居然对她表达恋慕之情,但同时也觉得自己配不上这样的感情,这次见面,心情亦是复杂。

  五年前那掺杂着感激与怯弱的心情,在五年中如醇酒般发酵,随着那些信件,那些礼物,渐渐产生一些变化,直到再次遇见,阿枝惊讶地发现,从前自己面对薄孟商时那些退缩与恐慌的心情竟然消失不见了。

  十年前回京之时,阿枝总觉得薄孟商高高在上,在距离她很远的位置,此时此刻脑海中却忍不住冒出一个念头——

  薄使君……挺有趣的。!

  第一百零八章

  车队修整了两天,解决了一些问题之后,很快再次出发了。

  但是路过安邑之后,路便没有从前那么好走了。

  这是因为安邑之前的道路,傅平安每年都会拨款来修缮,但到了更远的地方,就难免鞭长莫及,幸好潜梁山到底不是灵亭,过了安邑之后,虽路途颠簸,十日之后,潜梁山已在眼前。

  洛琼花松了口气,她有点受够了在马车中生活了。

  每日醒来变成各色的帷帐,明明在野外,竟连天空都只能看见一小块,更别说是这秋日田野风光了。

  但这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过了安邑不过两日,陛下便生起病来,初始时是咳嗽,后来开始呼吸不畅,陛下担心影响到她,叫她坐了另外一辆马车,若有事要处理,也是隔着车门并不露面,便是洛琼花,都有好几日没有见到陛下。

  除了为陛下担心,她自己也碰到了一些从未经历过的事,令她莫名惊慌。

  首先是有一日扎营休息的时候,突然有人求见,给她送了个豪华的珊瑚摆件,这年头珊瑚是个实实在在的稀罕玩意儿,价值之高甚至可以换个城池,如此奢华的摆件,她过去只在别人家见过,突然落在她手上,她都不知道要怎么处理。

  她望着珊瑚,好一会儿才说:“等下,这是谁送的?”

  静月想了想:“……忘了。”

  洛琼花回想刚才的场景,外面的仆人只是说有东西送来了,她便收下了,还以为是和平常一样从拱仪司送来的东西,等看见珊瑚,她才发现不对。

  于是这时的心情就有些茫然,问静月:“孤是不是该退回去?”

  静月也茫然:“要退回去么?退到哪?”

  就算洛琼花从没碰过这事,也隐约感觉到有些不对劲,她又翻了下送过来的漆盒,发现里面还附着张信笺,是今年御纸坊最新上的新品,掺了金箔的硬纸,上面写着几个漂亮的字,大约意思便是珍宝送给娘娘,还有几句吉祥话。

  这下就更确定了,是别人送的礼。

  幸好晚些时候琴荷过来了,于是洛琼花忙不迭将这事告诉了琴荷,琴荷一听也觉得讶异,连忙走了,次日却告诉她一个消息,送来东西的是陈中书家里的仆从,

  陈中书就是中书令陈文仪。

  洛琼花紧张道:“然后呢。”

  琴荷道:“就是……陈中书送来的啊,娘娘想如何做呢,奴婢听娘娘吩咐。”

  想要抄答案的洛琼花顿时一脸失望,忍不住问:“这件事你告诉陛下了么?”

  琴荷道:“娘娘既然告诉了奴婢,奴婢自然是要告诉陛下的。”

  洛琼花问:“那……那陛下没说要怎么做么?”

  琴荷道:“陛下说,您自己处理就行。”

  洛琼花:“……”

  洛琼花没想出来,她想来想去,只觉得这东西不能收,便直接退回去了,不过这会儿她意识到了消息灵通的重要性,便叫静月找了人去打听后来发生了什么。

  这会儿大家都住车厢和帐篷,有点动静自然很难掩人耳目,于是洛琼花很快知道,陈湖被打了一顿。

  原来珊瑚是陈湖送来的,想和她重新交好的礼物。

  洛琼花在这件事中隐约察觉到一点不对劲,陈湖为什么突然送礼,他难道听到了自己对他的评价?还是只是单纯意识到了两人从前关系不好担心被穿小鞋?

  但还没等她回过味呢,又有人来报,说是随行家眷中有人偷偷在附近村庄买仆从,令车队人数越来越多,粮食都不够吃了,让她来处理。

  洛琼花闻言大惊失色,这件事的重点是粮食不够吃么?为什么一路可以在村庄里买人啊?

  她忙问是不是强占良民,却说也不是,而是因为寻常人家本来就养不起太多孩子,见刚好有富人车队经过,便忙不迭把自己的孩子送过来了。

  而且起了这个头的还是云平郡主,对方在安邑收了好几个孩子,因为这,才有人开始效仿了。

  洛琼花又不知道怎么处理了。

  理智上她觉得这样肯定不行,最好是让买了人的全把新买的人遣散或者送走,但是如果这样做,她务必得处罚开了这个头的云平郡主,那怎么处罚呢?真的能处罚么?

  头疼。

  洛琼花突然理解了陛下为什么天天头疼。

  幸好还没来得及把云平郡主叫过来询问此事,潜梁山便到了,而快到的时候,傅平安把洛琼花又叫回了车上。

  ……

  傅平安一抬头,便看见了一个愁眉苦脸的洛琼花,心中顿时一乐。

  前一阵子琴荷来说洛琼花收到珍宝这件事的时候,傅平安毫不意外,她意外的是洛琼花居然收了。

  不仅收了,还不知道是谁送的。

  不知道是谁送的,居然来问琴荷了。

  问琴荷就跟把这件事告诉傅平安没什么区别了,傅平安听了便说:“她心挺大。”

  琴荷也笑:“是,娘娘天真烂漫,应当也是知道陛下不会生她的气。”

  傅平安心想,她可能不是知道自己不会生气,而是不知道这件事可能会让自己生气。

  后来琴荷来复命,听了洛琼花的反应,傅平安更确定了,但她也没说什么,而是让洛琼花自己处理了,就结果来说,傅平安觉得这个处理方式不错。

  或许是心无杂念,所以反而能克制这些魑魅魍魉,有些事便是如此,难处理实际上是因为起了贪念。

  她忍不住想起小时候,对方似乎也是如此,对于很多人终其一生在追求的东西,比如权利比如钱财,对方好像并没有什么兴趣

  后来又听说了穆停云起头买人的事,傅平安便知道这事洛琼花肯定更难处理了,正好潜梁山快到了,等到了山脚,帝后肯定要一起上去,于是她便让洛琼花回了同一个车厢。

  而一开始让洛琼花去单独的车厢,其实是有两方面的原因。

  一是,她决定处理一下直播间了。

  成婚之间,直播间就吵吵闹闹,她本来以为成婚后直播间便会安静下来,没想到不知道是不是结婚那天吸了一波流量的缘故,直播间的人多了很多,吵架的人也多了很多。

  开始她忍了几日,想着等一些人走了就行,没想到走的不是吵架的人,反而是以前的观众——或许不是走了,而是不说话了。

  傅平安顿时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她可还指望着到时候再和弹幕商量一下要买什么的,眼下这情况怎么行?

  于是这几天她整顿了一下直播间,又增加了三个房管,并且增加了屏蔽词和好几个黑名单,又停播了两天,再开播时,世界果然是清爽了很多。

  然后二是,既然已经靠近潜梁山了,她决定装一装病。

  傅平安一直知道,朝中有人等着她早死呢,既然如此,她便干脆如他们所愿,就看看在这种情况下,他们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来。

  或许立刻去讨好皇后便是他们的第一个选择?

  谁知道呢。

  大臣们的各怀鬼胎,更显得皇后的一片冰心十分可贵,傅平安甚至有些愧疚于自己连皇后都骗了,毕竟此时此刻,洛琼花望着她的眼神,确实十分难过。

  “陛下最近好一些了么?臣妾来照顾陛下吧,臣妾虽然粗笨,但只是奉汤熬药,还是可以的。”

  傅平安说了实话:“其实身体还行,只是懒得见那些大臣。”

  没想到洛琼花闻言不喜反悲,耷拉着眉头道:“陛下不要说这种话安慰臣妾了,陛下向来勤勉,怎么可能会这么想呢,臣妾真是没用,这种时候,居然还需要陛下安慰。”

  不知是不是为了不显得自己太没用,她打起精神道:“陛下,臣妾来替你按按头吧,从前在家中,也常替母亲按的。”

  傅平安本想拒绝,对方对方期待的眼神,这话便没忍心说出口,反而点了点头。

  车厢里有个巨大的塌,既可以做床,也可以做椅,傅平安坐在边上,洛琼花便爬到傅平安身后,跪坐下来。

  没想到双手刚按上脑袋,马车便是一晃,洛琼花身子一歪,指甲勾到了傅平安的头发丝,一扯。

  傅平安倒吸一口冷气,洛琼花连忙撒了手:“算了,不按了。”

  琴荷就在边上跪坐,听到这话,忙低下头,就是肩膀在抖。

  静月瞪大眼睛,然后目光游离不知道看哪。

  弹幕除了一片哈哈哈,还出现一个告状——

  【长安花:琴荷都在笑!】

  傅平安揉了揉被扯到的位置,对琴荷道:“琴荷静月,你们出去看看还有多少路,差不多了便来给朕和皇后更衣。”

  琴荷忙点头称是,带着静月出了车厢,洛琼花挨着傅平安坐下,半晌没吭声。

  也不知怎么想的,傅平安按住头道:“唉,真有点痛,想按按,可是琴荷这都出去了……”

  她偏头,望向洛琼花。

  洛琼花也望过来,双眸如一片秋水闪动,葱白的手指微微收紧,低声道:“我再试试?”

  傅平安“嗯”了一声,这次她转了点身,好让洛琼花坐着就能从身后按上她的头,如此,便是车厢也没了关系,温热的指尖按住太阳穴轻轻打圈,令发胀的大脑稍稍舒缓了。

  确实手法不错。

  傅平安觉得自己也需要有所回馈,于是她开口:“云平郡主的事,朕会亲自处理的,你就别管了。”

  她以为洛琼花会松一口气,没想到洛琼花沉默半晌,突然问:“陛下,可以说说,您会怎么处理么?还有,前一阵子收到那礼物,若是您,会退回去么?”!

  第一百零九章

  直播还开着,便有人说——

  【聊赠一枝春:嚯,竟然请教你来了。】

  【长安花:平安也要开始做老师了么。】

  傅平安也觉得有点稀奇,她想了想,开口道:“在你的位置上,退与不退,会面临两个风险,退了,你自然是得罪了陈文仪——这东西虽是陈湖送的,事后陈文仪也教训了陈湖,但实际上到底是怎么回事,谁也不清楚,陈文仪是老臣,亦是陈家族长,她代表着一大批功臣与世家集团,她对你有了意见,你平日可就更不能行差踏错了……”

  傅平安没接着往下说,想看看洛琼花的反应,洛琼花却没什么反应,只是手指沿着太阳穴上移,没入发丝,轻柔地打圈。

  有点胀又有点痒。

  她突然有些不知道怎么说下去了,便道:“至于不退……其实也没什么事。”

  【阿花的妈妈粉:是说,花是皇后呢,收点礼物怎么了。】

  【bk0717:话不是这么说的,吃人嘴短,拿人手软,有一就有二。】

  【回家吃饭了:也不是吧,那云平郡主不就一直在平安的暗示下收礼物么,不也没什么事。】

  【聊赠一枝春:傻孩子,不一样,一个是没有权利的郡主,一个是在这个时代仍有很大权力的皇后,腐败其实是获取权力的一种方式。】

  【回家吃饭了:说谁傻呢?】

  【长安花:吵架直接关进小黑屋。】

  傅平安的目光略过弹幕,望向车厢外华盖上垂落的流苏,她想她应该教导洛琼花么,洛琼花应该知道这些么?

  太后引发的外戚之乱就在眼前,若说这是因为文帝早逝,那么为什么在驾崩之前,文帝就已经要把傅灵羡叫回来了呢?

  显然在作为皇后时,太后就已经大权在握。

  虽然这些日子以来,傅平安的心中已经对洛琼花有了相当程度的好感,但是她仍然会不受控制地用审视地目光望着洛琼花——这个被弹幕宣告未来会别有所爱的人,会变成什么样一个人呢?

  虽然不管是小时候的印象,还是成亲以来的表现,对方都无可挑剔,但是,万一呢?

  傅平安无法不承认,虽然她已经知道,

  灭国之祸绝不可能只因为个人,所以不会只因为她,也不会只因为傅灵羡,更不会只因为洛琼花,她会在心里告诫自己不要太受所谓的“原著”的影响,因为那如今看上去和她所处的世界已经不是那么的想象,但她偶尔还是会想,“原著”中那个残暴而疯狂的君主的身上,似乎确实隐约有自己的影子。

  她没办法不在意。

  就像她无法控制地忌惮傅灵羡那样,她也隐隐忌惮洛琼花。

  独自在车厢的晚上,她曾询问弹幕原著里的洛琼花是什么样的人,弹幕说——【洛皇后悲天悯人,没有架子,颇受百姓爱戴。】

  挺像的。

  但也有人说——【就是一个有女主光环的人,很娇弱又很固执。】

  这就又不像了。

  哪里娇弱啦?

  在这些思绪飞快地从大脑中闪过的时候,她听见身后的洛琼花低声道:“不会吧,平安你是不是骗人?”

  傅平安道:“没有啊。”确实没有,作为皇后洛琼花完全可以收下臣子的礼物,只要收下礼物之后,交给她就好了嘛,这样一来,收礼物的就变成她自己了。

  不过她自己也觉得这个念头有些离谱了,忍不住笑了。

  洛琼花按住她的肩膀,问:“你笑什么?”

  傅平安便转过身去,她突然有些好奇洛琼花会对这个念头有什么反应,便开口:“以后你如果收到礼物,一样不剩全给朕,朕会处理的。”

  洛琼花瞪大眼睛:“这样也行?”

  【平安妈妈爱你:平安,你怎么能这样忽悠小孩!】

  傅平安点头。

  洛琼花想了想,说:“那好,以后我就都收下,然后给你。”

  【阿花的妈妈粉:我的花怎么就信了!】

  她微微点头,好像自己说服了自己:“对啊,这是个好办法,我们应该是不分你我的,我给了陛下,他们想必也没什么可说的……那云平姐姐的事交给你处理也是一样的道理么?”

  傅平安的心突然就软了,不知怎么的她想到自己,从前她未尝不曾希望过太后给她一些真正的亲情,教她一些真正的事理,可是太后没有。

  若今时今日她也如此,她又和那时的太后有什么区别

  呢。

  傅平安在心中斟酌语句,终于开口道:“其实有个道理,很浅显很粗俗,但是若明白了,很多事就一目了然,在你看来,人与人之间维系关系,最重要靠得是什么?”

  洛琼花道:“回忆?”

  傅平安:“是利益。”

  洛琼花:“……啊。”

  “只要处理一件事,能够去符合更多人的利益,就算损害了少部分人的利益,这件事也能推行下去。”

  洛琼花瞪大眼睛,颇受冲击的样子,正要说话,车厢外传来琴荷的声音:“陛下娘娘,潜梁山快到了,奴婢伺候你们更衣吧。”

  傅平安道:“先说那么多,以后慢慢你也会懂的。”

  这么说完,她提高声音:“进来吧。”

  ……

  潜梁山终于到了。

  从车舆上下来时,正是日中时分,阳光明丽,高悬于中天,秋风和煦,带来草木清香。

  本地郡守负责接待,早已经在山脚下搭好了仪仗,准备好了步辇,帝后一人一驾,行到半山腰,便到了此行的目的地,是一个刚修缮的行宫,牌匾却是空的,郡守谄媚道:“只等陛下赐名。”

  傅平安皱眉,暗想这人真是马屁拍到了马腿,她身边的人都知道,她是最不耐烦做这种事的。

  更何况,她现在还有体弱设定,于是她懒懒道:“吩咐下去,叫爱卿们取个出来吧,谁取的名字选上了,朕有赏赐,咳咳。”

  这么说完,还特意咳嗽了两声。

  洛琼花从震动中回过神来,有些担忧地看了傅平安一眼,她觉得刚才陛下在车厢中明明看着状态还挺好的,一下马车就突然恶化,一定是因为吹了凉风。

  她忍不住瞪了拖延时间的郡守一眼,郡守吓得差点跪下——实在不清楚自己是犯了什么错。

  众人在行宫吃了午膳,到下午,便开始讨论祈福事宜,陛下却开口道:“朕需要亲自去山上看看,挑选最适合的摆放祭坛的位置。”

  话一出口,众大臣皆是沉默,面面相觑。

  实际上,傅平安是得确定一下“收快递”的具体位置。

  系统是给了经纬度的——但是鬼知道它说的那个经纬度在这儿是对应具体哪个位置,

  幸好她还给了地图光标指示,于是到了潜梁山之后,傅平安就确定了目前这个位置已经距离她不过几百米。

  但在大臣们看来,陛下这话实在是有违常识,毕竟寻常哪有天子亲自去寻找祈福位置的,自然是由太常府卜算出来。

  陛下这话说的,就好像她算得出来似的。

  可是陛下的话……似乎确实一直有这方面的传言。

  不顾众人诡异的气氛,傅平安稍休息了一下,就往山上去了,开始时还可以坐步辇,后来道路狭窄,便只能下车步行,洛琼花便小心翼翼搀扶着对方,拐弯处回头望去,看见密密麻麻一群人跟在后面。

  她心里忍不住产生一个念头:感觉就算摔倒了也滚不下去唉,会被人挡住。

  又走了一段小路,眼前豁然开朗,却是一片竹林密布的平缓之处,竹篱隔出一条用碎石子铺的小路,尽头是一处小院,院落的大门上盖着茅草,那茅草垂落,隐约遮住门上的牌匾,写着“随心观”个字。

  傅平安停住脚步,问:“此处怎么会有院落?”

  她同时望着眼前的系统面板,系统提示的收件处光标,正和这处院落重叠在一起。

  郡守两股战战,道:“这是道隐居士修道处。”

  傅平安察觉到对方眼神有异:“你怕什么?道隐居士是谁?”

  话音一落,郡守跪下了,而边上传来一声长叹,傅灵羡上前道:“道隐居士,正是前晋王世子,傅枥。”

  【嗷:谁啊?】

  【方圆一百里我罩了:这个姓……那就是皇族啊。】

  【长安花:非常耳熟,但是想不起来。】

  傅平安却是想起来了,这不就是当初登基毒酒案中,最后被揪出来的所谓“幕后黑手”么。

  也是在自己前头便立为太子却又被废了的人。

  当时傅平安觉得凶手不是太后就是傅灵羡,让傅灵羡去查此事,结果傅灵羡给出的凶手就是傅枥。

  现在想来,其实是没办法的事,当时太后在朝中一手遮天,傅灵羡如果查到太后头上,肯定也是做不了什么的,查到自己头上,那更是不会做什么,推个冤大头出来,再正常不过了。

  是了,对方确实当时最后的处理结果,确

  实是被遣至潜梁山,且终身不得出山。

  傅平安面色不变,却仍忍不住望了眼这小院,她心中觉得傅枥就是被推出来抗罪的冤大头——特别是今年中毒状况加深之后——难免心生物伤其类之感,便开口道:“居士可在,今日可能拜访?”

  王霁忙上前:“臣去问问。”

  话音刚落,远门打开,出来了一个看上去不过十岁出头的小道童,一派天真烂漫地望着他们道:“怎么突然来了那么多人啊?”

  郡守忙道:“于恒,快去请你们家居士出来,这是天子。”

  那叫于恒的道童吓了一跳,忙把门推开了,那门后边出现了一道如修竹般颀长的身影。

  是个约莫二十岁出头的年轻男子,穿着黑色的道袍,长发披肩,竟然没有束起。

  如今这年头,但凡是个成年人,都得加冠,将头发一丝不苟地束到冠里去,便是平民黔首,也得那个包头巾把头发都包起来,不然就是野人。

  如今这位前晋王世子竟然如此不修边幅,一时声音嗡鸣一片议论纷纷,傅平安忍不住皱眉,王霁观其神情,心领神会,忙严厉出声道:“噤声。”

  刹那间又安静下来,只能听到树叶沙沙作响,鸟鸣啁啾不停。

  傅平安上前,微笑道:“是傅枥皇兄么??”

  傅枥道:“贫道不知道陛下说的是谁,贫道道号道隐。”

  傅平安道:“道隐无名,皇兄这是沉迷大道,抛弃姓名了么?”

  傅枥道:“大道无形,不可强名,贫道已无名无姓。”

  傅平安:“那朕可否做客于天师观中,向天师探讨些道理。”

  傅枥闻言,突然盘腿坐下,道:“贫道已醉心于修行,不想管世间之事,陛下请回吧。”

  【方圆一百里我罩了:这人好装逼啊。】

  【回家吃饭了:莫名好讨厌这人==】

  【长安花:不要带节奏,带节奏拉小黑屋。】

  傅平安望着对方,很想说你想太多了,我不是想和你真的聊些道理,只是单纯想交流交流感情之后,然后让你把这个随心观不那么尴尬地给让出来。

  但现在看来,不尴尬是不可能了。

  就算没有弹幕提醒,傅平安也隐约感觉到,傅枥好像讨厌她。

  那接下来注定只会让他觉得更讨厌了。

  傅平安咳嗽了两声,对边上众大臣道:“朕找到最合适祈福的地点了,就是这随心观。”!

  第一百一十章

  她这话说得不轻,四周空旷没有遮挡,傅枥定然也是听到了。

  傅平安没抬头去看,但是弹幕告诉她傅枥在瞪她。

  傅平安完全可以理解现在她的这位皇兄一定看她不顺眼,因为自己不仅抢了对方的太子位,还要抢他的房子。

  虽然……这太子之位当初也由不得他们二人。

  而听到这话的大臣也神色各异,傅灵羡扬眉又落下,大约是在心里笃定傅平安是在为难傅枥,但她觉得这事也没什么奇怪,毕竟对陛下来说,对方不仅是废太子,还曾经对自己下毒,便是当场发作要杀了对方,也没什么稀奇。

  众大臣亦是神色各异,一时无人敢吭声。

  不过傅平安心里自然没这个意思,她甚至本来还想私底下询问一下傅枥对当年的下毒案有何看法呢,此时确实有点尴尬,也不看傅枥,只问郡守:“此处是私宅?”

  郡守也是呆了片刻,但随即道:“回陛下,不是私宅,此处院落本就是行宫的一部分,道隐居士喜静,便挪到了这边。”

  傅平安道:“此处看着有些偏僻,山中野兽众多,道隐居士出生显贵,还是应该去行宫里的道观修行。”

  边上宗正忙顺杆爬道:“陛下说的有礼,廖郡守,你是怎么回事,怎么会任由道隐居士居住在此地呢?”

  郡守忙下跪:“是臣疏忽了。”

  傅枥终于受不了开口:“贫道喜静,此处林深僻静,正适合修行。”

  傅平安抬头看他,傅枥穿着打扮行为举止,看着都像是往仙风道骨那个方向发展,偏是双眼透出的神色如冒着烈火似的,显然是修行只着于表面了。

  傅平安在心里斟酌语句,咳嗽了两声,正要说话,边上洛琼花开口道:“不管怎么样,你怎么不先邀请我们进去啊。”

  傅平安:“……”

  傅枥:“……”

  洛琼花是见傅平安咳嗽,觉得在外面吹冷风实在不好,便忍不住提出了这样的建议。

  但说完之后,见周围人沉默,又觉得自己可能是说错了话,一时心乱如麻神情不安,望向傅平安,而傅平安伸出手,拍了拍洛琼花的手背,然后给了边上的王霁一个颜色。

  王霁心领神会,上前一步道:“天子在前,你却拦门无礼,实在放肆,陛下,如此刁民,臣以为不能轻饶。”

  有她开了头,周围官员也回过神来,郡守甚至招呼边上郡丞,一副要将傅枥缉拿归案的样子,傅枥大约总算搞清楚了状况,面露惊慌,而傅平安在这是抬起手来,示意众人安静,然后开口道:“毕竟曾是宗亲,如今又是修行之人,朕不忍苛责,这样吧,他就还是在此处修行,只是将这正堂空出来,开坛祈福。”

  她又望向傅枥,眼神平和,甚至面带微笑:“居士意下如何?正巧,居士若就住在此处,朕也可以和居士探讨一下道法。”

  她是真的想探讨——主要是想探讨当年的下毒案。

  傅枥还恍惚着,但此时随行郎卫已经上前将他拉起带到一边,将道路空出,方便陛下和皇后进来。

  于是就进去了。

  进去之后,才发现院子和屋舍都比想象中更大些,正堂里立着石像,郡守道:“可要把道祖像移走?”

  傅平安道:“不用,本朝以道家立国,难道道祖还会不保佑么?”

  系统的收件说明里,没说还要做什么额外的事情,但是傅平安觉得话都放出去了,肯定也是要搞点仪式感给大臣看的,于是一本正经指着正堂中心,道:“就在这儿再打一个木台,房间四处点上油灯,遣人看守着,太史令测算出的吉日是在七日后,这七日里便要制作好祭台,这灯也不可灭了。”

  郡守道:“什么样的祭台?”

  傅平安不想把事情搞得太复杂:“便用竹子搭,再准备些朱砂,朕要用。”

  如此吩咐好了,又道:“朕今日起也住此处了,收拾个房间出来吧。”

  众大臣自然劝阻,希望陛下前往行宫,但陛下似乎打定主意,更何况,到了傍晚,陛下就又“病”了。

  随行的太医任丹竹诊治之后表示:“陛下体虚,不得劳累走动。”

  但这随心观显然是住不下那么多人的。

  于是大臣之类,只好回行宫居住,而随心观周围则搭起帐篷,供禁军使用,以保护陛下安全。

  而傅枥因为挪到了北厢房,不禁面色郁郁,边上的小道童于恒忍不住道:“殿下,本来咱们就是被赶到这里的

  ,这会儿不正是回行宫去住的好机会么?”

  傅枥闻言,心中积攒的怒气一下子发泄了出来,狠狠把于恒踹到一边,气道:“敢情她到哪我就要被赶走?我就那么下贱?”

  于恒只觉得心脏一痛,连忙缩成一团跪了下来,瑟瑟发抖,一句话都不敢说了。

  傅枥好不容易才平稳了呼吸,问:“父亲最近有写信来么?上个月不就跟他说了么,这位要来潜梁山,怎么后面就没有回应了?”

  于恒摇头,傅枥气道:“说话!”

  于恒道:“王爷确没有来信。”

  傅枥皱起眉头,望向窗口,愤愤从鼻腔喷了口气。

  ……

  日头西斜,转眼间天色将暗。

  随行官员回到行宫之中,随安排居住进各自厢房后,难免皆是议论纷纷。

  “陛下对那前晋王世子,到底是什么看法?”

  “嘘,如今晋王都没了,你管谁叫世子呢?”

  新晋官员一头雾水,四处打听之后才得知了此事前因后果。

  但这前因后果也十分含糊,只知道陛下当初登基时似乎是出了事,最后查出来,是被废居住在宫中修行的前太子傅枥所为。

  而晋王因为此时自贬为庶人,靠此举才保住了傅枥的性命,傅枥明面上是在潜梁山修行,实际上和圈禁无异。

  “可今日见他行为举止,胆大妄为,倒是不像因罪……”

  “呵,大约是修行之人,出世于天地了吧。”

  话是这么说着,脸上却带出嘲笑来。

  谁信呐?

  到底是陛下仁善,竟然还允许他与自己同住于此处。

  但知道更多内情的人,自然是想得更多。

  上官命便借着共同进膳之时,拐弯抹角地对傅灵羡道:“陛下如今身体欠安,归根到底还是因为当初的毒酒案啊。”

  傅灵羡夹了一筷子鱼,道:“这山中竟然也有河鱼,真是稀奇。”

  上官命:“当初此事不是和如今山上那位居士有关么,今日看陛下的样子,却挺忍让他呢。”

  傅灵羡询问左右:“这是什么鱼,淮鱼么?”

  上官命道:“这是梁鱼。”

  傅

  灵羡苦恼道:“你看我如今连鱼都分不清了,是不是已经老眼昏花?”

  上官命闭了嘴,他算是看出来了,傅灵羡是打定主意装傻了。

  他心中不免对傅灵羡充满鄙夷,心想对方居然真的就这样怕了一个病秧子,又见打听不出什么,便换了个话题。

  “说起来,陛下叫我们给行宫起名,诸位同僚可已有想法了?”

  这事是一件所有人都可以讨论的安全话题,众人顿时活跃很多。

  “当年饮鹿宴有首诗,至今也不知是何人所做,但却流传甚广,风回玉宇箫声远,日下琼林佩影间,不正合此间意趣,在下以为,可以叫琼林宫。”

  因为有留言这是陛下所作,这显然是在拍陛下马屁。

  却有知道陛下不吃这套的人说:“琼林虽不错,但未免太过于浅白,此山中有许多道人,何不也从这道家经典中攫取些灵感?”

  傅灵羡松了口气。

  她对目前的状况颇有些厌烦,于是吃了一点,便借口累了离开。

  拱仪司分给她的宫殿可以说仅次于天子,就在天子原本该居住宫殿的左边,名叫织星殿,傅灵羡看见这殿名便同意了,因为她料想穆停云一定喜欢。

  穆停云喜欢看星星,傅灵羡想,这大约就是小女孩心性。

  走进院子,果然看见穆停云坐在院中,望着天空,只是这次身边多了个小女孩,不过三四岁,正是牙牙学语的时候。

  “北极星。”

  “贝极杏!”

  “月亮。”

  “月亮!”

  外面疯传云平郡主在安邑买了些奴仆,实际上从一开始,穆停云只是想救这个被拐子塞在笼子里贩卖的小女孩而已。

  因为喜欢吃糖糕,如今对方被取名为糖糕,养在穆停云身边。

  傅灵羡不知道为什么穆停云那么喜欢这个小女孩,或许是因为这个小女孩令她想到了自己?

  只这么一想,她便像往常一样,只当没看见穆停云往屋内走,因为穆停云反正也向来只当没看见她。

  果然,直到走进屋中,穆停云也没有出声,傅灵羡关门之前,也只听见外面传来一字一顿清脆的嗓音——

  “荧惑!”

  “守心!”

  这女孩肯定是要被送走的,今日陛下休息之前,便已经对她说起过此事,说有些难做。

  傅灵羡便对陛下说了云平郡主做这事的来龙去脉,她的马车在进安邑时,一不小心把一户人家的板车撞倒了,那板车里除了一些庄稼,还有一个木笼子,便装着这女孩。

  穆停云见状便问是发生了什么事,那户人家当家的便说,这是他们的孩子,因为太小,怕乱跑丢了,才关起来。

  穆停云见那笼子里的小女孩满嘴干草,饿得哭都哭不出来,哪能相信,只觉得这一定是拐来的孩子,那人便哭诉起来,说这孩子不过是个不值钱的常庸,哪值得被拐。

  穆停云还是不信,便说自己正好缺个丫鬟,既是常庸,就卖给她吧。

  这下这人改了嘴脸,改口说女孩是根骨极好的地坤,若不信,可以找有经验的老人来摸摸骨。

  穆停云冷笑道:“那这不就是拐来的孩子么?”

  见眼前两人脸色大变,穆停云遣人将这两人抓进了官衙,但孩子究竟从哪来,一时却也调查不清楚了,只好带上了。

  谁知道后面有人有样学样,结果把事情闹大了。

  傅平安听了这来龙去脉,便叹了口气:“云平姐姐向来良善,朕也知道,只是若无规矩不成方圆,这样吧,那也不大动干戈,您去做个样子,将那孩子送走,或送到庄子,或送到京城,都可以,想来其他人看见了,也该知道是什么意思。”

  傅灵羡应下了。

  她刚才进门时理应说这事,但见两人相处亲密,不知怎么就没说出口,心里想,今日晚了,明日说,应该也没什么关系。

  就这么睡下了。

  结果次日一早,侍从急匆匆来报:“王爷,郡主病了,上吐下泻,恐是……恐是……”

  他不敢说,傅灵羡怒道:“有话直说。”

  对方吓得跪在地上,声音都颤抖:“恐是疫症。”

  傅灵羡脸色大变:“别胡说八道,请了医工么?”

  “就是府里带来的医工看了,就是……就是不知道该不该去请太医。”

  侍从眼神摇晃。

  时人说的疫症,是指传染性极强,死亡性极高的病症。

  若在潜梁山上爆发了疫病……

  傅灵羡头皮发麻,道:“那女孩呢,那女孩没事么?”若说是传染来的疫病,那只能是那个女孩。

  侍从颤声道:“也、也在发烧。”

  他伏在地上:“嬷嬷也在发烧……王爷,若这病是流民带来的,奴怕、怕这病已经传开了。”

  傅灵羡一阵摇晃,坐在了椅子上。

  “该怎么办呐王爷。”

  傅灵羡捂住头:“先别声张,孤、孤去看看云平……”

  “王爷,别去了,这可能是疫病……”

  傅灵羡停住脚步,半晌道:“给本王沐浴更衣,孤去拜见陛下。”

  ……

  傅灵羡请求相见的时候,傅平安刚刚列了张简单的表格,确定了要买的东西。

  首先,万能解毒剂肯定是要买的,而且得买好几瓶囤着。

  受中毒之苦已久的傅平安爽快下单一百瓶。

  其次,她要买一些明目水,据说这可以缓解绝大部分眼疾,如此,穆停云便不会再有迎风落泪的毛病——就算下次对方再作死直视日食,那也有了解决的办法。

  接着,是一些农作物种子。

  傅平安前几年其实也叫人出去探索过,结果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世界有所不同,她要找得东西没一个找到的。

  如此只好选择购买了,幸好种子之类的东西很便宜,基本十积分就可以有一袋。

  傅平安于是买了一堆,优质玉米,优良稻米,改良土豆,优化西红柿,耐旱棉花,橡胶……诸如此类。

  然后还有一些常见的药物啦,好用的防身用具啦,没吃过的小零食啦,长高长壮的药剂啦……嗯,全部加入购物车。

  她本来还想买一些枪|支弹|药,甚至弹幕撺掇她倾家荡产买坦克,但是傅平安搜索了之后发现,这些东西属于管制用品,是不予售卖的。

  弹幕于是给出评价——【狗系统】

  就算如此,不知不觉傅平安也把积分花得所剩无几,不得不开始筛选,是不是有些东西是多余的。

  就在和弹幕进行激烈的讨论的时候,傅灵羡来了。

  傅灵羡没有直接拜见,隔着院落托王霁带话——

  “小女云平恐染疫病,臣怕身上不干净,不敢面圣,只是担心疫病散开,唯望陛下早做打算。”

  傅平安闻言也是一呆。

  然后她再次打开商城——

  有包治百病剂么?

  啧,没有。

  但是分别治疗肺炎、霍乱、鼠疫、伤寒等传染病的,倒是都有。

  又是一笔大开支。

  不过,提醒得很及时。!

  第一百一十一章

  洛琼花昨夜是在行宫睡的。

  因为陛下称病,她要处理的事更多,若是随行在随心观,难免力不从心,于是虽然心中万分不愿,还是咬咬牙回了行宫。

  早上一醒来,便听说了有人生病的事。

  最先报上来是太仆彭玲的夫人,说是突然发热,昏睡不醒,希望能离开潜梁山回京治病。

  京城的医疗条件肯定是比这儿好些,洛琼花却也不敢轻易允了,找来琴荷询问,琴荷闻言,脸色微变,问:“可有脉案?”

  洛琼花从琴荷的神情中察觉到不对劲:“没呈脉案上来。”

  琴荷道:“那就叫随行的太医去看看,如今这个时节发烧昏睡,很不寻常。”

  洛琼花一时怔忡,她年龄尚小,又久居魏京,对时疫之类的并没有什么认知,但见琴荷神情严肃,却也知道事态或许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简单,于是忙问:“这是什么意思?”

  琴荷凑近,低声将时疫的可能性说了,洛琼花脸色大变,琴荷这时反而劝慰:“未必就是了,还是先叫太医去看看。”

  这次随行的太医有两位,一位是任丹竹,因为向来给陛下看诊,于是此时居于随心观,另一位是叫费茗的。

  洛琼花叫琴荷去请了费茗,费茗便前去查看,没想到到了那京兆尹所住的院子之后却受到了阻拦,对方的意思是,费茗是个天乾,如何能进内眷的院子。

  便是宫中的太医,也是不行的。

  消息传回洛琼花那,洛琼花深感荒谬,但同时心中不安更甚。

  对方阻拦,真的只是因为这些名节之事么?

  她于是写了手谕,勒令不得阻拦,有了皇后之命,费茗终于得以进入房间,却见封闭的房间里燃着炉火,床榻上躺着一位妇人,面色泛着不健康的潮红,却盖着好几层被子。

  费茗皱眉:“为何如此?”

  边上奴仆道:“夫人总是喊冷。”

  费茗环顾四周,见距离近的奴仆,面上都有些惶恐之色,心里不禁有了不妙的猜测。

  干他们这行的,望闻问切,有时候这个望,望得不止是病人,还有周边人。

  费茗故意面色冷峻,道:“被子盖太厚了,

  撤去一条,然后给夫人擦擦脸,我好看看脸色。”

  奴仆互相推诿,最后只有一个看上去年纪最小的上前,但刚靠近,太仆夫人便剧烈咳嗽起来,奴仆顿时往后退去,没站稳,倒在了地上。

  费茗皱眉,喝问道:“你怕什么!”

  奴仆刚要说话,外面管家进来,甩了他一巴掌,怒斥道:“没用的东西,滚出去。”

  那奴仆忙连滚带爬地跑了。

  费茗愈发确定,脸上却故作镇定:“这是何意?”

  管家笑道:“小子无状,叫大人见笑了,咱们夫人其实就是贪凉染了风寒。”

  费茗也不反驳,只道:“中宫下令,在下也不能不上心。”

  她诊断了脉象,心一阵阵下沉,面上却不显,只道:“在下开个方子,先吃着,看看情况。”

  这脉象,实在太像风寒,但是反应,却不那么像。

  管家见她似乎没发现,隐隐松了口气——实际上昨日夫人病后,不过一日功夫,所有附近伺候的奴仆也全开始了相似的症状,他们也是因此才慌了。

  可是就算如此,也不敢报瘟疫上去,若真本定性为瘟疫,上面肯定是要罚的——毕竟眼下看来,这病就像是他们买来的流民带来的。

  因为病症尚轻,他们心中难免抱着侥幸,觉得这或许只是传染性较强的风寒,只要及时把染病的人全送走就行了。

  眼下看来,还是有可能的,这不,宫中的太医也并不觉得是时疫啊。

  但费茗实际上也只是不敢确定。

  就算是她,心理上也一时难以结束,毕竟若是瘟疫,那他们这群人……

  光是想想,就要打个寒颤,她急匆匆跑到皇后那复命,将经历的事都说了。

  洛琼花听费茗一一到来,脸色越来越差,听到最后,捏住袖口,手心全是冷汗。

  怎么办,该怎么办。

  要去问陛下么?

  对,是该问问陛下。

  她站起来想走,却又停住脚步,对身边的琴荷道:“你去找拱仪司司长祝澄,叫她将所有出口都找人看守住了,所有试图离开的人,全部都扣押下来。”

  琴荷闻言颇有些惊讶地望了洛琼花一眼,觉得洛琼花此

  举很有章法,下令也很有气势。

  都有点像从前的陛下了。

  ……

  洛琼花却不知道自己得到了琴荷的极高评价。

  就算下命令时,她也心慌意乱,脑海中想着从前听说过的传闻。

  她虽没有经历过瘟疫,但是西市的人却是有的,小时候便听很多人提起过。

  没有一个人提起的时候不面露后怕,甚至泪洒现场,据说一人之病,染及一室,一室之病,很快便传遍一乡。

  一地有疫,足够毁掉数十村落,一户人家,可能一日之间,便家破人亡。

  如今那么多朝中要员同吃同住,若真有疫……

  实在不敢想下去了。

  她匆忙上山,来到随心观,却见院子里,摄政王傅灵羡立于空地之上,正怔怔望着地面发呆。

  听到脚步声,对方转过身,见是洛琼花,行礼道:“参见皇后娘娘。”

  洛琼花忙道:“摄政王免礼,您在此处是为何,陛下难道还没醒么?”

  莫不是陛下真的病得如此严重——话说,那陛下生得是什么病?

  想到此节,她手脚发冷,神情更显惶恐,傅灵羡见状,便了然道:“娘娘也知道此事了么?”

  “什么?”

  “有人染疫。”

  洛琼花脱口而出:“真是疫症?”

  傅灵羡便道:“如此看来,娘娘也和臣一样还不确定,但此事事关重大,不可掉以轻心,于是虽还不确定,臣还是来禀告陛下,希望陛下能早做准备。”

  洛琼花于是知道陛下已经知道此事了,她漂浮不定的心稍稍落回了原处,但因此更加茫然。

  此时,她还应该做些什么呢?

  就在这时,王霁从房间出来了,匆匆道:“陛下说知道了,并请摄政王配合拱仪司,将染病之人都先集中于十里之外,先医治着。”

  傅灵羡沉默着,见王霁说完这些就不说了,惊讶地抬起眼:“就这样?”

  王霁道:“哦,有爵位的和没爵位的可以安顿在两个位置。”

  傅灵羡虽努力保持平静,还是难□□露出困惑来:“……啊?”

  王霁道:“陛下的吩咐,就是这些了,陛下

  说,其余事,让祝澄前来回话,她会吩咐下去。”

  然后她的目光落在了洛琼花的身上,面露笑容道:“娘娘怎么来了?”

  洛琼花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幸好王霁又立马说:“娘娘一定是来看望陛下的吧,陛下一定很开心,请随臣进来吧。”

  洛琼花:“……哦。”

  洛琼花又回头看了傅灵羡一眼,见傅灵羡仍是拧着眉头,一副困惑的样子,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就没那么困惑了——毕竟自己可以见到平安,直接叫平安解答她的疑惑。

  ……

  在收到傅灵羡的话后,直播间里也是一阵后怕。

  大家纷纷感慨——对啊,这个事怎么没人想到,古代一旦有传染病,那可是死伤无数。

  如此说来,药剂类其实是应该多准备一些。

  虽然其实在系统上,也可以买到一些药方的电子版,但是受限于古代的条件,大部分化学药剂恐怕都没办法得到,所以眼下能快速解决这死局的,还是直接购买成品药剂。

  傅平安分别下单霍乱药剂、伤寒药剂、鼠疫药剂等杂七杂八传染病药剂之后,就发现余额不足了。

  因为今年生日外加婚礼打赏的人特别多的缘故,她其实都已经有了一千多万的积分,没想到也根本不够花的。

  她只好翻找购物车,看哪些可以删了。

  这可以长高长壮的补药……唉,看来只能算了。

  这些零食……本来还想买来给洛琼花尝尝。

  就想到这的时候,洛琼花进来了。

  对方一进来,便紧紧皱着眉头,因为皱得太近,鼻子也皱了起来,看着好像在忍痛似的,傅平安忙道:“怎么了,摔着了么?”

  洛琼花摇头。

  傅平安道:“那怎么这个表情。”

  洛琼花连忙捂住脸:“是什么表情?”

  她以为自己忍住了呢。

  实际上刚进门,她就觉得心里莫名涌起委屈来,但进门见傅平安面色苍白躺在床上,她顿时觉得自己的问题算什么啊,实在不应该表现出来打扰傅平安,于是在心中告诫自己一定要不露端倪。

  没想到端倪好像露得很明显。

  傅平安说:“你看上去

  好像在忍耐什么。”

  洛琼花:“……”

  她终于还是坚持不住,哭丧着脸坐到傅平安身边:“陛下,真的是疫病么,我、我有点害怕。”

  实际上,是很害怕。

  “从前马叔说,他就是因为老家瘟疫,逃出来的,他一家五口人,全是因为瘟疫没的。”洛琼花望着傅平安,“您还记得么,西市的马叔,开木匠铺的。”

  傅平安的记忆登时飘回了那一年的上元节。

  此时她发现,那一晚在她的脑海中留下了比她想象中更深刻的印象。

  “……记得,马桥头木匠铺,你从前是叫老马的。”

  洛琼花脸红:“小时候……小时候没什么规矩。”

  这么说完,她的眼睛突然发亮:“平安,你记得好清楚。”

  傅平安看着她。

  刚刚成熟的少女的脸颊,微微泛着红晕的时候,像是一颗汁甜味美的果实。

  对方过于炙热的眼神令她有些不好意思,她避开目光,干咳两声,道:“别怕,已经确定是疫病了么?”

  洛琼花道:“不是那么确定,这事是这样的,一开始是早上的时候……”

  洛琼花将上午发生的事一一说了,傅平安听到洛琼花写手谕叫费茗必须要去看诊之时,已经相当惊讶,听到最后洛琼花还叫人封锁道路,更觉得刮目相看。

  她点头赞赏地望着洛琼花:“你做得很好。”

  洛琼花的心情一下子明媚起来:“真的么,我总担心自己做错了。”

  “不,很好,就该怎么做,若是朕处理,当下也只会这么处理。”

  洛琼花先是一笑,随后却又收起笑容,有些担忧道:“可是平安不担忧么?”

  傅平安心想,确实,她该表现出一些担忧。

  就在这时,门外王霁道:“陛下,祝司长来了。”

  ……

  祝澄从前是陈宴的好友。

  傅平安还微服私访的时候,有一次碰到陈宴有事——现在傅平安清楚了可能是陈宴处在结热期。

  总之陈宴不方便,便推荐了自己的下属,称她为人细心可堪大任。

  这人便是祝澄。

  世人皆以为

  祝澄是骤然得了好运,实际上傅平安已经用她很久了。

  正如陈宴所说,对方是细心的人,她禀报的内容就也很细致——

  “一个时辰之前,臣收到皇后娘娘旨意,便立刻遣人去入口看守,因下潜梁山只有一条大路,所以首先在路上设障,然后派禁军在林中巡逻,防止有人想从林中逃跑,不久之后,果然有马车想从主道离开,马车中有六人,看起来都是气息奄奄,臣按娘娘吩咐,将他们都先圈在了附近十里亭中……”

  “六人?都是哪家的?”

  “臣前来时派了下属正在询问,臣目前只知似乎是太仆与礼丞家的奴仆。”

  傅平安忍不住冷笑:“不是说生病的是太仆夫人么?”

  洛琼花面色凝重道:“竟然一下子有那么多人染病,看来真的是……”

  她没说出口,但在场所有人都明白了她的意思,就算是祝澄也忍不住呼吸一窒,抬头忘了陛下一眼。

  陛下面色沉沉,看起来和往常没什么区别。

  过了一会儿,对方甚至说:“不用担心,朕有办法。”

  陛下……有办法?

  便是王霁听到这话,都有些不信。

  在她看来,趁陛下还没染病,赶快离开潜梁山是最好的办法——至于染病的人,只能是听天由命,这年头的瘟疫只有这个办法,史书上甚至残忍的长官将所有病人坑杀,防止疫病蔓延。

  洛琼花却眼神发亮,一下子松了口气:“原来陛下有办法。”

  傅平安道:“嗯,不过眼下,先将所有有病的人都搜出来隔离起来,防止感染扩大,他们用过的所有用品餐具,都要放在沸水中煮一遍,而且不能和未染病的混用……王霁,你拿笔墨将朕的话记下来,然后张贴出去……朕确实有办法,不过,还得等上三日。”

  系统显示,物资的收拣和运送要花上三天。

  傅平安本来还想着,过上两日付款,刚好在司方瑄算出来的那个六日后的吉时收货来个神迹——虽然她目前也不是很确定收货的时候到底会发生什么,不过就算没有,她也买了一些便宜的小道具,可以营造一下神迹氛围。

  但现在看来,最好还是提前一些了。!

  第一百一十二章

  祝澄刚从随心观出来,便迎面撞上了太仆彭玲,对方一脸怒意,对上祝澄的眼神便喝问道:“为何拦我府上车驾。”

  祝澄不卑不亢一脸平静:“是皇后娘娘的命令。”

  彭玲气道:“皇后娘娘年岁尚小,能懂什么,仆从染病,自然要赶快送走,哪还有拦住的道理?”

  祝澄道:“陛下也是如此吩咐的。”

  这话一出,彭玲顿时哑口无言,毕竟她本来还是准备来向陛下告状的。

  不等她再说些什么,祝澄从袖口抽出一张卷轴来,展开道:“这是陛下下得命令,第一条便是各官员居于室内不得轻易外出——彭太仆,您还是别打扰陛下,随在下先走吧。”

  彭玲凝神扫过卷轴上的文字,见上面写着五条——

  一、各官员居于室内不得轻易外出,勤洗手,开窗通风,并约束仆从照做;

  二、染病者按品级爵位隔离于特定区域,万石以上官员爵位者及其内眷可居原处,但闲人不得靠近,凡有病症者皆要上报,若有瞒报,杖三十;

  三、染病者所有器具皆沸水烟熏后收纳,饮食用水皆统一处理,接触病人时遮掩口鼻;

  四、不得聚集,违者杖三十;

  五、不得私自离开潜梁山,违者杖五十。

  彭玲倒吸一口冷气,脱口而出:“陛下疯了,她是要我们全死在潜梁山么?”

  祝澄冷冷瞧了眼彭玲:“太仆慎言,陛下说了,她有办法。”

  彭玲不信,仍道:“我要去见陛下。”

  祝澄道:“大人请便,但等面圣完,请自觉回居所。”

  祝澄知道彭玲注定无功而返,她也懒得管这个,毕竟她知道接下来有场硬仗等着她。

  回到行宫,果然已经一副人心惶惶的样子,一大群人聚集在行宫门口,见她从山上而来,忙涌上来,道:“祝司长,这是怎么回事?”

  祝澄环顾四周,见傅灵羡不在,心中略有些疑惑,但也暂且没管,先叫手下在行宫门口立了块板子,然后将陛下叫王尚书写的这个卷轴挂了上去。

  登时一群人围了上来,为首的人一条条读完,顿时脸色灰败:“陛下难道是要将我们围死?”

  祝澄高声道:“陛下叫你们心安,她有办法,但眼下,还是希望诸位大臣按陛下所说的做。”

  人群中有人口不择言:“你疯了,你真相信陛下有办法?”

  祝澄望向那人,正是大司农上官命,她面色不变:“陛下说有办法,自然就是有办法。”

  “果真是幸臣!弄臣!弄臣当道,国将不国!”

  “陛下是不是也是被蒙蔽了,我我要面圣!”

  “这病真就那么严重么?不就是奴仆吃坏了东西么?”

  ……

  祝澄见继续白费口舌,显然只能让情况更乱,只好给边上的属官使了个眼色,属官立刻高声道:“禁军听令,两人一队,送诸位大人回房,违抗者关押起来。”

  “等一下!你怎么敢!”

  “我祖上五代为官,你别动手动脚!”

  “祝澄,你可真是狗仗人势,等回了朝中,你等着!”

  “……还能回去么?”

  祝澄只当没听见这些混乱之语,去了主道设障之处,问守卫禁军:“摄政王可来过?”

  守卫道:“摄政王前往安置染病者的地点了。”

  祝澄恍然大悟,心想摄政王对陛下的命令还是颇为上心的,并不像传闻中那般,于是放心地回了行宫,维持秩序去了。

  ……

  傅灵羡从病患聚居处刚回来,风尘仆仆,紧皱眉头。

  病患隔离处刚开始的状况并不好,主要是因为绝望氛围蔓延,有许多人觉得将他们全集中在那,是要放弃他们的表现,于是哭声此起彼伏。

  傅灵羡几乎没有办法,幸好很快那名叫阿枝的内官便过去了,她重新安排了居所,又在众人集中喝药时来了一场演讲,信誓旦旦地说,陛下一定是有办法的,而且只要三日。

  对方说话的时候,目光坚定不移,充满力量,叫人不得不信服。

  如此,众人才平静了许多,愿意按安排行事了。

  傅灵羡认识这个叫阿枝的侍女——是了,从前对方明明只是侍女,她自然清楚当初太后在內宫的种种作为,于是也知道这个曾经被赶出去的侍女。

  只是没想到有一天对方改头换面,成了陛下的内官。

  傅灵羡发现此事时十分惊讶,并且在有一阵子认为陛下未免太任人唯亲——居然都已经到了连能力性别都不看的程度,实在并不可取。

  但因为知道自己并不得陛下信任,所以她也没提此事。

  却没想到,今日一见,对方已经像是变了一个人一般,完全不是印象里唯唯诺诺的侍女了。

  这是陛下慧眼如炬,还是会调/教人呢?

  无论如何,她还是庆幸陛下没有太过于大公无私,至少在隔离这件事上按品级做了区分,令云平不至于要去受那边的苦。

  正这么想着,不知从哪个角落突然蹿出一个家仆来,跪在地上将一份信笺用双手托举到了她面前:“我家主子有事相商,望贵人收下此信。”

  傅灵羡不动声色,将信件收下了,回到房中打开,只看两行便忍不住叹气。

  对方显然是找人代笔,字迹如小儿般粗糙,算是做了掩饰,开头便是——“妖孽横出,君上昏聩,国将不国,臣等愿从明君……”

  傅灵羡真是厌倦了这些天天想造反的人。

  这次的造反显然比从前严郁的撺掇还要随便,是被逼急了。

  看来,大臣之中相信陛下真有办法的,是少数。

  但如今这信件落在她手中,简直就是烫手山芋,她连忙换了衣服,忙不迭又想往山上跑,但刚到路口,便被巡逻的禁军给拦住了。

  眼下就算是她,也不能到处乱跑。

  幸好不多时,祝澄便来了,对方客气道:“天色已晚了,摄政王要往哪走?”

  傅灵羡道:“孤有要事要报于陛下。”

  祝澄的目光放在傅灵羡手上的信件上:“可是与此信有关。”

  傅灵羡点头,见祝澄毫不动摇的样子,便叹气道:“便请祝司长,将此信交予陛下吧。”

  祝澄点头称好。

  傅灵羡转身回了院子,见天色以暗,长长叹了口气。

  她终于有了空闲,叫来仆从,问:“郡主如今如何了。”

  仆从道:“郡主食欲不振,发热头疼,身体酸痛,起不来床。”

  傅灵羡望向窗外,见月亮已经升起,斜斜挂在天边。

  脑海中浮现出昨晚对方在院中欣赏月色

  的样子,昨日明明看起来一切正常,哪知今日,便形势大变。

  这世事的变化,为何如此叫人琢磨不透呢?

  她还记得对方刚被接过来的时候,才六岁呢,板着脸一脸严肃,但脸颊肉乎乎的,分明还是孩子。

  傅灵羡那时刚经历了被诬陷又重新被重用,大起大落,令年轻的她深陷混乱,她看见这孩子,心想,无论如何,她的父母因自己而死,那么自己就要保证对方,一生无忧。

  结果如今才双十年华,竟然就已经病入膏肓。

  天命靡常,难道就是如此么?

  她开口:“孤去看看她。”

  仆从急道:“主子,这是疫病!”

  傅灵羡笑了笑:“孤还刚从病人处来呢,放心,就隔着帷帐看看她的情况。”

  仆从面色郁郁,傅灵羡笑他:“又没有叫你去,你先回去休息吧。”

  仆从道:“奴才不是这个意思,奴才只是觉得,郡主向来也与主子不亲近,主子一片好意,也根本……”

  傅灵羡脸色微沉,对方收了声,不敢再说下去。

  傅灵羡垂眸:“孤不求她回报……这是孤欠他们一家的。”

  说罢,她迈步轩向侧殿走去。

  如今侧殿已经被用毡布隔开,傅灵羡按陛下所说的建议捂住口鼻,然后掀了毡布往里面望了一眼,见房间昏暗,穆停云躺在床榻上,紧紧闭着眼睛。

  傅灵羡突然不忍再看,合上帷帐,道:“喝了太医配的药了么?”

  侍女道:“喝了,并不见好。”

  里头穆停云大约是听到动静,突然咳嗽起来,边咳嗽边道:“是谁来了?”

  傅灵羡没出声。

  她总觉得要是知道是自己,穆停云说不定更不高兴。

  但没想到过了一会儿,穆停云声音沙哑道:“是母亲么?”

  傅灵羡心中一震,掀帐而入,道:“你叫我什么?”

  穆停云睁开眼睛望着她,眼神平静:“母亲,我是不是要死了?”

  傅灵羡立刻道:“不会的,陛下说有办法。”

  不管之前她相不相信,但现在,她也愿意相信,陛下一定是有办法的。

  ……

  傅平安收到信件时,天已经黑了。

  她迎着灯光大略扫过,面上露出若有似无的笑来,洛琼花正在边上翻阅送上来的染病名录,一抬头瞥见傅平安的表情,便好奇凑过来道:“是什么啊?”

  傅平安下意识就把纸条收了起来。

  然后与洛琼花面面相觑。

  眨了两下眼的功夫,洛琼花明白过来,她不该好奇这个。

  她连忙就把头缩了回去,装作无事发生,傅平安则干咳一声,道:“不是大事。”

  她又看了看纸条,想了想,递给了洛琼花:“你看看吧。”

  洛琼花小心翼翼瞧了傅平安一眼:“真的可以?”

  傅平安道:“可以的。”

  反正也只是一群跳梁小丑,翻不起风浪。

  洛琼花细细看着,却是越看越生气,等到看完,干脆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踱着步转圈道:“这人、这人、这人到底是谁!”

  傅平安看得想笑,便问:“你觉得是谁?”

  洛琼花想了想,一脸肯定道:“一定是上官大司农!”

  “为什么?”

  “我早就听说了,他处处和陛下作对。”

  “那万一,始作俑者便是这样想的,刚巧就是利用朕可能对他有成见这一点,将罪责推给他呢?”

  洛琼花卡了壳,半晌道:“也是。”

  “若行法度,最重要的便是证据,若上位者就只凭成见,法度便很快失去作用了。”

  洛琼花想了想:“也是,若是陛下凭成见杀人,官员也难免效仿,如此可能很多人都会被冤枉了。”

  傅平安笑道:“很聪明。”

  洛琼花盯着傅平安:“陛下一点都不担心么?”

  傅平安道:“此行出发前,便定下官员不能带太多奴仆,如今拥有武力的只有禁军,他们如何造反呢?”

  洛琼花仍是忧虑:“那万一有人勾结禁军呢?禁军也不是铁板一块,而是各有长官。”

  傅平安投以赞赏的目光:“想得不错,他们都敢写这样的信件了,定然是已经勾结了禁军。”

  洛琼花:“……那你还一点都不担心!”

  傅平安发现自己的心情莫名愉

  悦。

  明明得知了臣子有叛乱之心,她竟然也不像从前那样失望。

  大约是,她身边有个永远支持她的人,在如此明确地表现出关心,于是不知不觉驱散了一些阴霾。

  见洛琼花焦虑得直抓头发,傅平安拉住她的手,道:“不要担心,就算造反,他们也要等到三天后。”

  “因为造反是需要莫大勇气的事,不到万不得已,没人愿意真的造反。”

  “但是三天后,他们就不会想造反了。”

  洛琼花目光下移,不自觉落在握住自己的那只手上。

  手掌微凉,手指纤长,灯光下像是无暇的玉石铸成。

  对方笃定的语气理应让她平静。

  但不知怎么,心脏却比先前跳动得更激烈起来。

  ……

  虽然对很多人来说,眼下在潜梁山的日子可以说是度日如年,但实际上,三日很快就过去了。

  这第三日的早上,傅平安一觉醒来,便看见琴荷换了身鲜艳的衣服,望着她一脸希冀。

  昨日,晚风因为染病被送去了隔离点,但是晚风非常镇定,因为她认为傅平安不可能骗她。

  傅平安很庆幸自己不会辜负这个期待。

  她看了下系统,见物流已经开始显示三个小时的倒计时。

  【平安妈妈爱你:我好期待啊!】

  【白矢:收到快递会发生什么啊,有没有人在系统买过东西?】

  【平安和花花的猫猫:没什么稀奇的啊,反正我这儿就是送货上门,就用纸箱装的。】

  【半斟清酒:因为你那边本来就有本世界物流吧,这边的话,情况说不定会不一样哦。】

  傅平安也很期待。

  她甚至感觉到了一种久违的紧张,她开口对琴荷道:“吉时快到了,请诸位大人过来。”

  琴荷忙将旨意传了出去,然后给陛下换上礼服,前往正堂,那儿如今用朱砂在四处画上了看似凌乱却又仿佛暗藏玄机的线条——实际上是傅平安随便找了几张魔法阵的图片依样画葫芦描的。

  傅平安进去之后,便对左右道:“你们都出去吧,然后把门关上,朕要独自在此处。”

  因为真的不确定快递传

  过来的时候会发生什么,所以傅平安不能让其他人在场。

  等所有人退出之后,她在蒲团上盘腿坐下,开始了耐心地等待。

  而在随心观之外,院落与竹林之中,已经站满了人,他们沉默得望着这不算华丽的小院,神色颇为一致——

  都相当凝重。

  傅灵羡站在最前,听着礼乐响起,望着紧闭的房门,手心濡湿。

  今日,若陛下不给出交代,恐怕很难善了。

  但想到房中已经面如土色的穆停云,傅灵羡衷心希望陛下能给出交代。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那些重复的礼乐像是一层层叠加在心灵深处的枷锁,一重重落下,叫人心脏越来越沉重。

  傅灵羡不知道别人是否也这样,她只知道,越靠近那个时间,她越觉得呼吸困难。

  后知后觉,她发现天空竟然已经被乌云遮蔽,只几个呼吸,太阳已经完全被云层遮掩,云层滚滚如波涛涌来,压在头顶极低的位置,仿佛触手可及。

  看起来……确实不寻常。

  ……但怎么好像不是什么吉利的天象?!

  第一百一十三章

  傅平安并不知道外面具体异象如何,毕竟为了保证私密型,窗户纸她都换成了不透光的,且用掺了金箔的朱砂装模作样地画了很多图形。

  但是她也看出外面天已经黑了。

  不仅天黑,而且狂风大作,吹得瓦片与临近竹枝猎猎作响。

  她心中突然产生一阵担心,若是包裹从天而降,那岂不是会破坏房屋?

  但……应当不至于吧?

  若是直接从空中砸向屋顶,那么恐怕会像是陨石落地一样造成非常大的动静,周围的人岂不是都非死即伤?

  傅平安知道自己现在属于是在胡思乱想。

  但是越接近那个时刻,她越控制不住地想要去胡思乱想。

  她想起刚接触到系统的时候,想到那时抓住的那只小鸟,如果系统是被鸟衔来的,那快递会不会也是鸟衔来?

  那得是多大的鸟?

  幸好还有直播间的弹幕可以分散她的注意力,不过直播间的人实际上也期待又紧张——

  【16262373:天怎么变得那么黑啊,居然真的有那么大的动静啊?】

  【松籁响起之时:感觉平安出去可以装一波逼。】

  【平安花长长久久:这是装一波么,这可以装好几波呢,这次绝对可以证明天命所归了。】

  【方圆一百里我罩了:到底会用什么技术啊?我倾向于是虫洞技术,但是那么多东西估计会塞满房间,平安躲远点。】

  傅平安听话地更靠近了门口一点,又想,现在时间已经过去了多久?

  正想到这点时候,就在她眼前的虚空中突然出现了蓝色的光点。

  这些蓝色的光点就好像是蓝色的细沙,慢慢地聚集起来,渐渐有了一个方正的轮廓。

  这些蓝色的光电照亮了这个黑暗的房间,看上去颇为飘逸唯美,但慢慢地,它变得凝视,也就失去了那淡蓝色的微光,而变作了一个银白色的盒子。

  【聊赠一枝春:是微分子重构,咦?居然是那么小的盒子?】

  【方圆一百里我罩了:应该还有别的吧?】

  这盒子却是不大,只有一米见方,初始时像是没有重量一般漂浮在空气中,到了某

  一刻,好像有了重量,便一下子落了下来,当啷一下落在了祭坛的边缘。

  傅平安听着这声音心里一紧,都担心自己买的东西摔坏了,连忙过去了。

  那仿佛用生银打成的正方体看上去非常光滑,但并不反光,傅平安小心翼翼伸手去探,到了一尺处,却仿佛接触到了某个柔软的屏障。

  然后虚空中跳出一行字来——

  【请输入验证码:——】

  【好想CI火锅:我晕,还要验证码】

  【低糖低碳低脂:DNA动了!】

  【Vic你能怎么样:看来真就这么大啊,那就是说还附赠了一个空间打包盒,突然知道七百万花在哪了】

  【Demonz:那还挺值啊!】

  【太太日更四千:系统不坑的嘛!】

  【人间远:哪里不坑,这不是强买强卖?】

  【今天:但是却是蛮有用的,仔细想想,要是真的那么多东西一次性送过来,那不是一座小山么】

  傅平安无奈问:“验证码在哪?”

  【长安花:看看私信有没有,或者系统通知】

  傅平安打开系统面板,果然看见系统通知处有个红点,打开来上面显示的验证码是——七三六六六。

  傅平安输入之后,眼前就展现出了一片密密麻麻的字来,是之前签约系统的时候见过的东西,简单来说,是一篇隐私获取允许协议。

  点击同意,下一步。

  ——请设置指纹。

  ——请设置面容。

  ——数字密码。

  ——血液认证。

  【枕边娇气摄政王:……这步骤有点熟悉。】

  【嗷:不不不,滴血认主那步我开始不熟悉了】

  【一声扬:这是算是哪个平行时空的技术?是不是还能修仙的?】

  【回家吃饭了:我们这就有啊?不修仙啊?只是我们这比较乱,所以血液认证更安全点。】

  【海上月是天上月:系统认证这个世界也比较乱?】

  傅平安看着血液认证那步有点为难,她身边也没有锐器啊,她看着手指,正犹豫,看见后面还有一行小字——请将手指置于此处。

  傅平安将手指放在了小字指示的光圈处,那银色盒子居然变了形,探出一个尖锐的小刺来,扎了一下她的手。

  并不疼。

  收回来一看,连伤口也看不见。

  而下一步是——是否连接直播系统。

  【我的大宝贝阿花:连了之后估计就能用系统操控了】

  【长安花:这个很方便唉,我也想买一个了】

  【聊赠一只春:七百万。】

  【长安花:……算了。】

  傅平安点了“是”,脑子里却忍不住想,这高科技的东西真是有点太麻烦了,也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样的情形。

  ……

  外面是一片寂静。

  别说人声,连呼吸声都是轻不可闻的。

  所有人都仍在脑海中回放刚才所发生的事,但所有人都不确定,那是不是自己的幻觉。

  那绝对不是寻常的天象。

  一开始,狂风鄹起,黑云压人之时,上官命还皱着眉头问:“那么大的风,要不然先走了吧。”

  昨日他身边的小厮也生了病,被拉到隔离点去了,这令他也不免有些慌张,他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得病,只觉得离开潜梁山赶快回到魏京,至少能有更好的医治与疗养手段。

  他对将他们关在此处的陛下不免心生怨恨,并且觉得陛下所谓的三日之约也一定是装神弄鬼。

  就算真有神意,眼前的情形,也更像是神发怒了。

  他想要找人同行,但看上去大部分都想再观望一下,他愤而转身,正想要自己走,身边传来倒吸一口冷气的声音,他察觉到不对劲,忙回头,却见那如浪涛般滚滚而来的云层,如今变成的漩涡状。

  漩涡的中心,正对着随心观正堂的方向。

  这下他也呆住了,停下脚步,怔怔望着天空。

  漩涡慢慢扩大,风也越来越大,他们不得不互相搀扶,但就算如此,也不愿意找地方躲起来,而是紧紧盯着天空,那漩涡周围似乎有闪电闪烁,而正中间,则隐约出现了一个庞大的身影。

  那好像是一只巨大的鸟,通体都是银白色的,从那漩涡中缓缓而过,翅膀扇动之时,有点点蓝色光点坠落,狂风之中夹杂着低沉的嗡鸣,像是巨大

  野兽的叫声,令人震撼却又难免惊惧。

  依稀有人道:“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鹏鸟?”

  也不知过了多久,漩涡闭合,风声渐息,但那令人惊惧的嗡鸣仿佛还在耳中回荡。

  举目四顾,竹叶落了一地,茅草挂在枝头,仿佛在证明刚才发生的一切绝不是幻觉。

  这沉默不知道持续了多久,才有人恍惚开口:“是神之伟力。”

  因为远超人力,所以令人恐惧。

  还是傅灵羡先回过神来,叫了声在门口的王霁,道:“王尚书,陛下什么时候开门?”

  王霁也是震撼得回不过神,听到傅灵羡的问询,才下意识道:“陛下说会自己开门的。”

  傅灵羡心里有些担心。

  陛下毕竟一个人在房间里,身体又想来羸弱,刚才那样的光景,也不知道对陛下会不会有什么影响。

  但是这话若是由她说出来,难免有诅咒的嫌疑,于是她沉默下来,没再说什么。

  但王霁实际上也有些担心,但她同样不敢说什么,只紧张地盯着正堂的大门。

  一片寂静,连风声都仿佛消弭无踪了。

  洛琼花终于忍不住了:“怎么没有动静啊,陛下一个人在里面,真的可以么?都这么久了……”

  回应她的是一片沉默的目光。

  但是她是真的担心了,刚才的场景令她既惊又怕,虽然她向来觉得傅平安不凡,但面对真的像是神迹的场景,比起震撼,她更觉得害怕。

  而比起害怕,她又更加担心。

  她不自觉走到门口,却被王霁拦住,就在这时,门中传来一个平静的声音——

  “开门吧。”

  ……

  这个系统认证着实是有些麻烦。

  但是幸好认证之后,所有的操作都可以在直播系统上进行了,就方便了方便了许多。

  系统面板上,直接增加了一栏叫做“折叠空间包裹”的选项,点进去之后有几个功能——

  一是更改包裹皮肤。

  傅平安研究之后,觉得这应该是改变这个银白色箱体外貌的样子,而目前只有“经典皮肤”一个选项可选,其他皮肤都要用积分购买。

  而且每

  个皮肤都非常昂贵,最便宜的也要五百积分。

  已经身无分文的傅平安:“……”

  而且,说实话真的太贵了,万能解毒剂都只要五十一瓶。

  想到这,傅平安就先跳过了这一茬,看看如何取物。

  第二个功能便是显示包裹所有物品,点进去之后,包裹里的东西便分门别类地展现在了眼前。

  傅平安点击了万能解毒剂,数量一瓶,确定获取。

  银白色箱子的正前方出现了一个屏幕,显示“正在加载”。

  【聊赠一只春:我真的好想吐槽,却又不知从何吐起……】

  【回家吃饭了:为什么要吐槽啊,我们这都是显示正在加载的】

  “加载完毕”跳出来之后,银白色箱体的正上方突然出现一个漩涡,飞快地展开,原本看上去实心的箱体变成了空心,里面正摆放着一瓶棕色的药剂。

  傅平安连忙拿出来,但看着瓶子,突然又迟疑了。

  “直接喝么?”她忍不住问。

  【长安花:看看瓶身说明书,既然是药应该也有剂量吧?】

  傅平安这才知道原来瓶身上还贴着说明书。

  接触这种新东西的时候,她总是会怀疑自己有点笨。

  “本品可以解决大部分生理性中毒症状。

  轻度中毒:十毫升。

  中毒中毒:四十毫升。

  中毒:一百毫升。”

  一瓶就是一百毫升,而她的状况是中毒。

  傅平安莫名觉得很紧张,她在心底怀疑这瓶药剂到底是否能有作用,又担心喝了之后会有什么反应,于是忍不住问:“我要现在喝么?喝了之后会不会有比较大的反应?”

  【斋西:应该不会的吧,解你们这个世界的毒应该很简单啊。】

  【乃琳的小宝贝:会不会拉肚子啊?】

  会拉肚子这个猜测令傅平安停住了想要打开瓶盖的手。

  呆会儿她是要见大臣的,要是拉肚子了……这画面……

  算了,还是别想象了。

  她便先把解毒剂收了起来,而先取出了治疗伤寒症的药物。

  前几日,傅平安也不是完全没在管这疫病,根据

  菲茗和任丹竹记录下来的病症,傅平安判断这病应该是伤寒症。

  这病的首选用药是抗生素,但弹幕认为在还不能自主研发抗生素的时候就在本世界滥用抗生素,会导致不可挽回的后果,就建议傅平安首先还是使用已经被证明有疗效的中草药配方。

  对于真的治不好病入膏肓的人,再选择使用抗生素急救。

  然后是一些之前买的小道具……

  准备完毕之后,傅平安又要开始演戏了。

  说完“开门吧”之后,王霁小心翼翼地推开了大门。

  一开门,她便呼吸一窒。

  在开门的一瞬间,她分明看见有鸾鸟龙凤模样的虚影,从陛下的头顶一闪而过。

  但是再定神看时,却又不见了。

  她瞪大眼睛,忍不住回头看了眼身后的人,身后距离她位置较近的皇后、摄政王、太仆以及其他几位高级官员,也全都是一脸惊骇,目瞪口呆。

  半晌,众人目光相接,面面相觑。

  那眼神中似乎蕴含着同一个意思——

  你们看见了吧?

  不是我产生了幻觉吧?!

  第一百一十四章

  通过别人的表情,王霁飞快地确定了,应该不止她一个人看到。

  她又望向室内,却发现室内的一切也都已经有了微妙的变化。

  那用掺着金粉的朱砂画出的图形,如今全部变成了金色,且好像正散发着柔和的光,整个房间的烛火都熄灭了,但房间却是明亮的,那光源正从陛下的头顶照下来,像是一片柔和的月光。

  陛下盘腿端坐在祭台之上,面上无悲无喜,就好像刚才震撼到他们的那一切在对方眼中完全不值一提一般。

  她不敢说话,让路给后边的皇后,但是洛琼花呆在原地,脑子一片空白。

  好一会儿,她的脑海中才终于又产生了一个念头——那是平安么?

  对方笼罩在一片谜样的光源里,因为祭台较高,微微垂着眼望着他们,冰雪般白皙的皮肤在融合的光源之下毫无瑕疵,像是一座玉石雕成的神像,正神情悲悯立于祭台之上,再结合刚才的一切,非人感愈发强烈。

  她好像再距离自己非常遥远的地方,在无法追赶上、也无法触摸到的地方。

  脑海中产生了这个念头的下一秒,洛琼花听见傅平安开口道:“皇后,到朕身边来。”

  洛琼花回过神来,下意识“哦”了一声,拖着裙摆往祭台走,走到一半,回头看了眼。

  没人敢动。

  但是所有人的目光现在落在了她的身上了。

  洛琼花走到傅平安身边,福身行了个礼,正考虑要说什么,傅平安伸手拉住她,把她拉到了自己的身边,叫她坐下,还帮她整理了一下裙摆。

  洛琼花一下子就安心了。

  陛下仍然温柔又体贴,和过去没有区别。

  傅平安也满意地点头。

  这下,藏在椅子下面的银色包裹,就彻底被裙摆挡住了,没人能看见了。

  毕竟,银色的箱子实在是有些太显眼了,若是放在明处,任谁都会一下子注意到的。

  现在,她终于可以放心地面对群臣了,于是将鼓励的目光放在了王霁的身上。

  多年培养的默契让王霁很快意识到陛下的这个眼神是希望她来个开场白,于是虽然被震住了,但是她开始习惯性上前行礼,开口

  道:“臣求问陛下,祈福是否已经完成?”

  她这样说完,其余大臣也反应过来,忙伏地行礼,口呼万岁。

  傅平安脸上带着微笑,待见所有人伏身行礼后,才开口慢悠悠道:“诸位爱卿请起,朕的祈福已经完成了。”

  这话实在微妙。

  这祈福是属于陛下的?所以刚才那些阵仗,都是因为陛下?

  其实没人怀疑这件事,只是陛下承认这件事之后,就更受震撼了罢了。

  王霁觉得自己该尽一些幸臣的义务,但一时确实说不出话来,却见还稍靠后一些的祝澄上前一步,高声道:“鹏鸟引路,龙凤贺喜,陛下天命所归,大魏之喜,大魏必会战胜鬼戎,繁荣昌盛。”

  傅平安面露惊讶。

  王霁心想,陛下演技真好,这个时候还装呢。

  傅平安却是怎的惊讶——哪来的鹏鸟?

  但是她暂时没太纠结这事,她甚至没多说话,只微微一笑后又开口道:“上天也如此告诉朕。”

  其余大臣终于回过神来,彭玲想到家中夫人,忙上前望:“求问陛下,上天是否赐下仙药?”

  傅平安道:“自然有,朕不是说过了么,三日之后,必有解决方法。”

  当陛下将目光投注在自己的脸上的时候,彭玲不禁为自己先前对陛下的不信任感到非常羞愧,她忙道:“陛下能感应上天,此等小事自然有解决之法,是臣愚昧了。”

  上官命因为先前想走,走远了几步,现在才上前来,听见这些话,也非常惊讶,但却难免心存疑惑,开口道:“臣求问陛下,为何这异象来得时间,和太史令算得不同?”

  不等傅平安回答,太史令司方暄便上前道:“想来是臣才疏学浅,卜算不精,才会出差错。”

  傅平安抬手:“不会,只是朕看这疫病突然扩散,所以祈求上天提前赐福罢了。”

  【要开心:太扯了】

  【仿生路人吃电子瓜: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脚趾开始抓地】

  【多发医学僧:哈哈哈但是古代人应该会信吧,而且头上那个荧光灯球,和墙上那些发光涂料,都很唬人啊】

  【回家吃饭了:明明积分不够,却还是要买这些东西,我真是无法理解

  】

  【叶時柒:还好吧,都不是很贵的东西,本来也是剩下的钱不够买别的了,凑单买的这些】

  【武大萌:投影仪应该可以二次利用吧?】

  显然,眼前的大臣或许在大脑上已经进化得和现代人差不多了,但在见识上确实有显著的差距。

  ……他们基本都信了。

  因为基本都信了,于是更加诚惶诚恐——陛下都能让上天提前赐福,那不就是说,她有随时和上天沟通的能力么?

  所以陛下平时自言自语果然是……不对,那怎么能是自言自语呢,那是在与神沟通啊!

  在场的人都顿悟了。

  上官命都开始有点慌了。

  他其实从前对这种事都不是很相信,圣人言,敬鬼神而远之,他甚至觉得以鬼神之时装神弄鬼的,都有些上不得台面。

  陛下此次费尽心思一定要来潜梁山,此前一直被他定性为是活不久了所以垂死挣扎,来祈福根本就是死马当活马医。

  如果陛下是真的有神通,此次治疗好的身体……

  上官命抬头望向陛下。

  被笼罩在微光下的陛下,看上去仍然瘦削而苍白。

  怀疑又冒了出来。

  真的有神药么?

  但是刚才发生的一切,实在由不得他不信啊……

  ……

  傅平安望着眼前神色各异的脸,觉得这神棍是装得差不多了。

  她也差不多要回去吃药了。

  能得到一副健康强壮的体魄是她一直以来的梦想,如今眼看着就要实现了,她雀跃的同时又有些紧张。

  但表面上她自然是一点都没展露出来,只平静道:“祈福已经结束,任太医、王尚书、祝司长、孙常侍、彭太仆、摄政王留下,其余爱卿先都退下吧。”

  平常,上官命多少得说句话,今日却浑浑噩噩,这正堂和院子中的大臣很快皆是退去,傅平安吩咐了一些诸如管好道路和隔离区的常规要求之后,便叫祝澄、阿枝、彭玲和傅灵羡先离开,傅灵羡见留下来的人里有任丹竹,便知道陛下估计是要把神药交给任丹竹。

  她忍了又忍,待要出门,却还是忍不住转身跪地道:“陛下,云平病重了。”

  傅平安怔了一怔,只觉得傅灵羡这一下真是跪得从未有过的爽快。

  不知是因为云平,还是因为神迹。

  只略略一想,傅平安便开口道:“等事情处理好了,朕会去看望云平姐姐的。”

  傅灵羡深深一拜:“臣与云平扫榻以待。”

  堂上只剩下任丹竹和王霁之后,傅平安将药方拿了出来:“任爱卿上前来取。”

  任丹竹忙上前,伸出的双手都在抖,却见傅平安递给她一张薄薄的纸,这纸比她从前见过的任何纸都更强韧而洁白,她过去以为陛下能叫宫中匠人开发出御纸坊那样的新纸,已经是上天启智的表现,但如今手上的这张纸,看上去比绢布更光滑,比纸张更有韧性,看起来果然像是神才能使用的物品。

  只不过左边缘看上去有锯齿,不知道为什么。

  若是任丹竹问了,傅平安就得考虑要不要告诉她,这张纸是她从一本叫《常用中医药大全》的书上撕下来的。

  这本书未来傅平安肯定也是要给任丹竹的,只不过是准备抄下来一帖一帖给,今日是因为确实着急,便直接撕下来给了。

  幸好任丹竹因为太过于震撼,完全不多话,只在接过后扑通跪在地上不断叩首,也不知道是在拜她还是拜这份药方,拜完之后,在堂上便开始细细研读,然后发出了“哦豁”“原来如此”“还有这种药”的惊呼,傅平安便招呼王霁,道:“你配合任太医将这服药配出来,若是有一时找不到的草药,便来找朕,今日日落之前,务必要制出一批来,朕带来的宫人都允许你们调遣,知道了么。”

  “臣领旨。”

  这样答完,王霁拉住任丹竹的胳膊,把她拖了出去。

  顺便把门带上了。

  如此,这堂中便只剩下了傅平安……和洛琼花。

  洛琼花刚才旁观全程,却一句都不敢说,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喘,如今室内所有人都走光了,傅平安也望向了她,洛琼花才深吸一口气,道:“……陛下,有一句话,臣妾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你讲。”

  “……咱们屁股底下是什么?”

  其实一开始洛琼花是没有看到的,但是她脚不老实,坐久了忍不住晃了晃,就感觉到脚后跟

  踢到了什么。

  既然踢到了,她就忍不住开始在意,甚至用脚勾勒了一下轮廓,确定了是个方正的盒子。

  她用了点力,没踢动。

  这东西坚硬冰冷,像是块大石头,又好像是个铁块。

  祭台在建造的时候,她也是来过的,她确定祭台中央并没有一个正方体物品。

  傅平安轻轻叹了口气:“你看到了啊。”

  “……看没看到……”这也不是重点,洛琼花抿嘴,微微蹙眉:“作为一个成熟的大人,我是不是应该装作没感觉到?”

  【长安花: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聊赠一枝春:好问题!】

  【阿花好大儿:咱们花,有问题就问!绝不过夜!】

  看着弹幕的一片哈哈哈,傅平安也笑了,她边笑边无奈摇头,伸手放在座椅腿空隙中的银盒拿了出来。

  “嗯……很难解释,或许简单来说,这是上天赐给朕的礼物。”

  确实上天赐予的礼物。

  从直播系统到这个背包,都是上天赐给她拥有另外一种可能性的礼物。

  洛琼花一脸震惊。

  但是她眼下震惊得并不是陛下抱着“上天赐下来的礼物”,而是——

  那么重一个铁疙瘩!陛下!居然抱得动!

  她踢都没踢动!!

  第一百一十五章

  “这不重么?”洛琼花脱口而出。

  “重?”傅平安先是疑惑,但很快通过对方的表情意识到了什么,“你觉得它很重?”

  她将银盒放在地上,道:“你拿拿看。”

  洛琼花立刻撸起袖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她又是捧又是推,这盒子纹丝不动,傅平安便明白了:“嗯,看来这东西只有朕能使用。”

  【泠莫语:跟雷神的锤子似的啊。】

  【飞行琳嘉民:什么原理啊?】

  【冷面萨摩耶:没什么原理吧,就是单纯的这东西就是很重,你想想,里面本来应该有一堆像是小山一样的物品。】

  【长安花:从它需呀滴血认主开始我就不那么追求原理了,显然也不是很适合我这边的科技水平】

  【方圆一百里我罩了:我想买一个,七百万也买】

  【黄小河:遗憾地告诉你,商城页面不卖】

  洛琼花亦是一脸吃惊加敬佩,脑海中思绪翻腾,但过了许久,只能感叹出一句:“真厉害……”

  见洛琼花没有展现出多余的好奇心,傅平安也松了口气,按原本的打算,她应该立刻回去吃药,但想到刚才傅灵羡的话,犹豫了一下,她开口道:“朕准备先去摄政王院中看望一下云平郡主。”若是状况严重,她自然会给穆停云直接用药。

  没想到洛琼花闻言,立刻道:“我也一起去吧,我也很想看望一下云平姐姐。”

  其实前两天她也很想去,下面报上来的名录之中,爵位高者中病得最严重的就是穆停云,但是也正因为如此,周围没有一个人赞同她去看望穆停云这件事。

  幸好,陛下果真不是在骗人。

  傅平安见洛琼花眼中的担忧不似作假,便也同意了这件事。

  将银箱先放在房间中之后,两人共同前往摄政王所居住的院落。

  ……

  傅灵羡这会儿也刚回来。

  她没有打算在外面浪费太多时间,实在是太多人在路上把她拦住了。

  她刚出院子,太仆彭玲就拉住她,低声问:“您说,这真是神迹么?”

  前朝皇帝热衷于修仙求长生,有很长一段时间,各种封建迷

  信活动发展得热火朝天,于是很多看上去像是神迹的事件,都在后面被证明不过是方士在装神弄鬼。

  开国之初,便有个厉害的道士名叫严德麟的,在高祖出宫祭天时盘腿坐在朱雀门边,高祖车驾过去时,他睁开眼睛道:“是有缘人,可惜、可惜……”

  高祖并非是残暴之人,对此也不过付之一笑,结果这严德麟就在这城门口坐下了,数九寒天,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仍然气定神闲。

  来来往往多是官员,对方不卑不亢,连个眼神都懒得给,直到当朝宗正走到他面前问他:“你说的有缘是什么?”

  “自然是有仙缘。”

  “那可惜是可惜什么?”

  “凡俗因果沾染太多,浪费了好根骨。”

  宗正皱眉,听出他是在说高祖,怒道:“真是一派胡言,来人,把他抓起来。”

  守城门禁军结队前来,刚到近前,严德麟伸出右手掌,竖直着摆于身前,道:“莫要再上前了,得罪老道,不仅是今世,来世都难修。”

  为首的宫门守卫不信邪,上前一步,结果严德麟的手掌突然冒出了蓝色的火焰,把所有人都唬住了。

  就这样一个人,后面还做了许多惊世骇俗的人,最终让高祖都信了他,让他做了国师,对方甚至还真写了一卷名叫《成仙手记》的竹简,写了成仙的步骤。

  傅灵羡不知道高祖有没有按他说的做,想来是确实信了,于是后来发现被骗,更加怒火中烧,杀了严德麟一家不说,甚至下旨称所有姓严的人家都不能入朝为官,以至于后来改姓的人特别多。

  所以眼下提起此事,难免想起严德麟来,彭玲道:“我记得那严德麟,当时用得那些粉末,用火燃烧,便会出现蓝色的火光,今日那光也是蓝色……”

  傅灵羡反问:“那天上的鹏鸟如何解释呢?”

  这是最难解释的,那庞大的生动的足以让人心生战栗的画面,很难想象那是人力所为。

  彭玲道:“我看书上说,海上与戈壁之中,有时便会出现奇妙的幻影,都说那是蜃吐出来的气……”

  傅灵羡懒得说了:“这孤就不懂了,彭大人还是和别人讨论讨论吧,若有了结论,别忘记告诉孤就行。”

  她都没

  看彭玲的神情,转身就走了,下山就一条路,她在路上又碰到上官命。

  上官命伸手拦她:“摄政王,陛下有什么吩咐么?”

  “没有。”

  “那你觉得刚才的场景……”

  傅灵羡不等他说完,便道:“无论如何,这些神迹应在陛下身上,都是好事,是我大魏的幸事,孤眼下只觉得高兴。”

  “是是是,臣自然也高兴,先前见那场景,自然没有不信的,只是回头想想,觉得还是有些猫腻……”

  上官命跟在她屁股后面一路下了山,絮絮叨叨不停,左右也不过是和彭玲说了一样的怀疑,会不会是江湖道术或者海市蜃楼,直到了行宫门口,傅灵羡有点受不了了,回头看了他一眼,皱眉道:“上官大人,你的脸有些红,嘴唇却没有血色,又一直冒虚汗,看上去有点不对劲呐。”

  上官命吓了一跳:“老夫……我只是紧张,替陛下紧张。”

  傅灵羡道:“无论如何,孤是希望这些都是真的,毕竟陛下若是拿不出药来,我们都得完蛋——上官大人,孤看你还是去诊一诊脉,你的脸色看上去真的很差。”

  这么说完,傅灵羡大步迈向自己的院子,把上官命落在了后面。

  结果快到院子了,又出现一个人,这人就出乎意料了,竟是之前一直住在随心观的傅枥,对方看上去更加心神不宁,傅灵羡本来都做好了准备对方也准要找她搭话,没想到看到她,傅枥呆了一下,又扭头走了。

  傅灵羡便忍不住想,这世上莫非真有天命所归这回事,傅枥曾经距离皇位那么近,但是如今看来,是远远赶不上如今在皇位上的那一位的。

  她还记得,当时太后不同意傅枥做太子,除了傅枥本人太过骄纵之外,还因为对方对生母的感情实在太过于浓烈,进宫只几天的功夫,便不断喊着要见阿娘——这个阿娘指得自然不可能是太后。

  太后于是心生警惕,没过几天,便把傅枥废了。

  但如今想想,不过十岁不到的孩子,想念母亲完全是人之常情,倒是当今陛下这样沉得住气的,才是不同凡响。

  或许就算不是天命,从一开始,结局也已经注定了。

  思绪稍飞远了一瞬,又飞快收回了,傅灵羡把注意力

  放到了眼前,心想,也不知道云平今日病情有没有加重。

  因为怕出门在外衣服不干净,傅灵羡先换了衣服,一到了穆停云房间,便闻到呛鼻的药味,她忙道:“今日的药先别喂了,陛下那有了神药,等稍晚些直接吃陛下赐下来的药。”

  众仆从闻言,原本死灰一般的面色顿时亮了。

  “陛下有了神药?”

  “我早说了,先前的天象果然是祥瑞。”

  “可是天那么黑……”

  傅灵羡皱眉,仆从们顿时噤声,就在这时,外头来报,说陛下和皇后过来了。

  她忙出去迎接,远远的,只见两人并肩而来,两位仙姿绰约的美人,被束着彩绦的华盖笼罩着,缓步而来,脚下不知为何烟雾缭绕,果真是如同踩着云彩而来的仙人。

  她忍住苦笑,心想,果然,凡人又怎么能和仙人争呢?

  ……

  直播间的人却正在吐槽傅平安——

  【伯恩山与金毛:这就有点过了吧,装神弄鬼这一趴还没有结束么?】

  【平安妈妈爱你:平安只是节约,不想浪费刚才没来得及用的干冰】

  【阿花的老母亲:我真的笑死了旁边琴荷都不会走路了,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她这样。】

  傅平安面色如常,但心里很尴尬。

  她当时买这个干冰,是看见详情中说可以营造烟雾缭绕的仙境效果,所以这本来也是要用在大臣进门的那一刻的。

  但是当时她不会用,她以为直接摆着就行,没想到是要把试剂1和试剂2混合,如此,当时就没有用成功。

  幸好,这个世界的人不会有人发现她做了蠢事,于是傅平安废物利用,把已经拆了的两个试剂又混在了一起。

  结果,它们需要反应时间。

  所以到了这儿,这烟气才冒出来。

  所以她可以发誓,她绝对不是故意在出行时搞了这么个效果,但眼下看来,虽然直播间的人都在吐槽,现实中的人却很受用,至少,大家看她的目光显然是更加敬畏了。

  她装作镇定地走到摄政王傅灵羡身前,道:“皇姑母,朕来了。”

  “臣替云平谢陛下恩宠。”

  傅平安道:“云

  平姐姐的病眼下如何了。”

  傅灵羡摇头叹息:“听仆从说,整个上午都没有醒过,只灌了些药和糖水。”

  “吃的什么药?”

  “是费太医配的药。”

  费茗也跟来了,闻言忙上前,把自己的药方说了,左右不过是一些清热解毒的药剂,因为想着陛下三日后便有神药,她也没敢开猛药。

  如此的结果就是,向来体弱的穆停云,如今确实是病入膏肓了。

  她不敢直说,但是从她的措辞和神情,傅平安都能看出来这件事。

  傅平安忙道:“朕进去看看。”

  费茗面露迟疑,但却没敢出声阻拦,毕竟虽然里头是疫病,可陛下……如今都感觉不像凡人了。

  傅平安快步走到床塌边,看见穆停云此时的样子,也是惊呆了。

  她居然病成了如今的样子。

  那原著中,对方在潜梁山身死,莫非也不是因为暴君祭天……

  她大脑一时有些混乱,弹幕也争论不休,但她很快回过神来,正要将药拿出来,想到周围都是人,还是停下了动作,故作镇定道:“朕……朕许久未见云平姐姐了,见她如此,心中悲怆,你们且退后些,让朕同她说说话。”

  众人面面相觑,一位嬷嬷面露犹豫,道:“陛下与郡主感情甚笃,奴婢是知道的,但……要不还是留几人伺候着吧?”

  傅平安看了会儿她的神情,突然明白过来。

  如今她和穆停云年岁都大了,又一位是天乾,一位是地坤,按礼是要避讳的。

  傅平安于是拉住了原本也准备要站起来离开的洛琼花,道:“皇后留下同我们一起说话就行。”

  洛琼花:“……啊?哦,嗯!”

  既然皇后留下,那便没了独居一室的顾虑,众人很快退了出去,门也被带上,洛琼花在门关上的同时忙站起来,走到一边道:“我不看。”

  她觉得陛下一开始显然是需要所有人都出去,那大约就是有秘密不希望旁人知道。

  傅平安见洛琼花如此的自觉,也是一愣,然后忍不住摇头笑了笑。

  实际上她让旁人避退,主要就是来的匆忙,特效药没有伪装。

  于是从袖中拿出来的,便是个褐色的玻璃管,一看便不像是当前时代有的,她按弹幕说的弹了弹顶端,将上方掰断了,但是却也不知道如何灌药,云平唇眸紧闭,一动不动,她需要有一个人帮忙,打开云平的嘴巴。

  看了一会儿穆停云的病容,傅平安扭头道:“皇后……阿花,你来帮帮朕吧。”!

  第一百一十六章

  洛琼花闻言惊讶地扭过头来,问:“真的需要我帮忙么?”

  傅平安点头。

  洛琼花一时有些怀疑傅平安或许只是不好意思晾着她想给她找点事做。

  但是过来之后,她就知道傅平安确实是需要帮忙了。

  “喂药的话,云平姐姐需要张嘴。”

  傅平安这样说。

  不知为何,她觉得对着洛琼花说这句话让她有点尴尬。

  特别是洛琼花一脸认真地看着她,双眸明澈似水。

  闻言她弯腰走近,因为床边被傅平安坐了,她就蹲下来,双肘支在枕边,仰头道:“那我直接伸手去掰了哦。”

  仰起头来的时候,鬓边的碎发扫过傅平安的手腕,毛茸茸的。

  傅平安“嗯”了一声。

  洛琼花的目光则是在傅平安手上的棕色药瓶上停留了一下,然而她没有说什么,而是很快将注意力放在了穆停云的身上。

  有点紧张,她还从来没有给别人喂过药呢。

  她伸出手,捏触碰到了穆停云的脸颊,只觉得那脸颊又凉又软,她突然想起过去的事,便开口道:“从前,云平姐姐经常捏我的脸,但我还是第一次捏她的。”

  傅平安闻言,眼神便不禁落在洛琼花的脸颊上,她还记得,从前这脸颊圆鼓鼓的,确实很好摸的样子。

  但如今婴儿肥已经褪去了,少女的脸颊上虽还残留一些肉感,但比起从前还是薄了许多。

  她心中不禁升起遗憾来,从前,自己怎么不捏捏呢。

  洛琼花很快抓到要领,她捏住穆停云的下巴,轻轻向下推,穆停云便张开了嘴巴,傅平安趁此机会将药灌了下去。

  洛琼花又看了眼药瓶,但还是什么都没问。

  傅平安便把药瓶收了起来。

  两人包括直播间的人都紧张得关注着穆停云,几个呼吸的功夫,对方眼球转动,睁开了眼睛。

  【梦中人:神药啊!】

  【鹌鹑泥鳅汤:咱们这个时代的药嘛,没别的就是见效快】

  【小宝真可爱:可以不影响第二天的工作是吧】

  【小污师苏珩殿下:别说了,说着要流泪

  了】

  但此时,醒过来的穆停云却不知道这是因为特效药效果显著,她睁开眼睛,觉得身体轻便了不少,便忍不住笑了:“我是回光返照了么?”

  她转动脑袋,见到傅平安和洛琼花,微笑道:“真好,临死之前,是你们在我身边。”

  傅平安一愣,正要说话,穆停云又飞快开口:“既然要死了,陛下,有些话,我一直想问……”

  傅平安到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静静望着穆停云。

  穆停云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哽咽道:“陛下,如果我求您,让您更相信傅灵羡一些,是不是恃宠而骄?”

  洛琼花本来目光情不自禁落在穆停云抓着傅平安手腕的手上,但听到这话,惊讶地抬起头来。

  傅平安垂眸望着穆停云,目光沉沉,难以辨明情绪。

  半晌她开口:“你果真不恨她了么,就算……你的父亲确实是因他而死?”

  穆停云面色苍白,药物的起效让她开始困倦,但她却难免怀疑这是因为她的身体快要支撑不住,她强撑着开口,泪水不受控制地滑落,好像说出这句话来令她痛苦:“我不知道,我只是……我只是希望她能过得好一些,或许是因为我能理解为什么父亲愿意为她而死了,就好像我也愿意为你而死,人终有一死,若为知己者死,不是死得更有价值一些么?”

  穆停云攥紧手指,盯着傅平安,傅平安望着那苍白的指尖,记忆不禁飘回多年之前,飘到那个遥远的秋日,那场在宫中熊熊燃起的大火。

  少女衣着单薄,赤脚站在冰冷的地面上,脸上沾着灰,语调轻软:“……如果我的性命能帮帮你,也是好的。”

  穆停云愿意为她而死,她相信这件事。

  对方甚至已经做过了。

  “朕知道。”她开口,“我知道……”她喃喃低语。

  “陛下,这些年送过得礼和送礼的人,我都记下来了,就在我房间床下,冬葵知道东西的下落,待我死了,您就去找冬葵。”冬葵穆停云的贴身侍女。

  “礼物我都送到御纸坊了,我平日没处用,基本都留下来了……”

  “陛下,我只是觉得,傅灵羡并不像有谋反之心的人,您既然可以相信田御史,可以相信英国公,为什

  么不能更相信她一些呢,她其实和那几人也并没有区别啊,她……她……”

  “她是个心肠很软的人呢……”

  “还有糖糕……糖糕……她的病好了么?她是小孩子,比我更难熬吧……陛下,我死之前可以见见她么……”

  药物反应席卷全身,穆停云实在控制不住,缓缓闭上眼睛,睡着了。

  洛琼花趴在床上,不知道为什么,她胸口发闷,穆停云的话不断在她脑海中重复。

  她想,陛下和郡主的情谊,一定比她想象中的更深。

  她想去看看陛下的神色,却不敢,甚至忍不住闭上了眼睛,眼眶温热。

  好一会儿,她才意识到声音没了,猛地抬起头来,望着穆停云道:“她怎么了?”

  “她睡着了。”傅平安道,“药物会导致困倦。”

  洛琼花终于抬头望向傅平安。

  令她惊讶的是,傅平安没什么表情。

  但是这种面无表情反而令她更加不安。

  “陛下……”

  “回去再说吧。”

  【聊赠一枝春:睡醒之后,她会不会后悔自己说了这些话啊……】

  【为什么会脱发:估计也不会,她估计早就想找机会说了。】

  【朕与摄政王孰美:唉,孩子大了,被狼外婆拐去了】

  【姑姑咕咕咕:其实摄政王确实没什么野心吧,陈松如都说过,她优柔寡断】

  【可可爱爱白给怪:不过眼下平安估计能独揽大权,给她点信任也没什么关系了】

  傅平安望着弹幕发了会儿呆。

  过了一会儿,见洛琼花没什么动静,才发现对方还蹲在地上,双眸圆睁,轻咬着嘴唇,有些怯生生望着她。

  傅平安顿时回神,意识到自己或许是把洛琼花吓到了,忙道:“只是现下说话不方便,还有人在门口呢。”

  “是……也是。”洛琼花勉强笑了笑。

  傅平安站起来:“我们走吧,估计她要睡上好一会儿。”

  洛琼花点点头,撑着床板站起来,结果刚直起身,便感觉到一阵刺麻从脚底心窜到头顶——她的脚蹲麻了。

  于是腿一软,眼看着就要往后倒,傅平安伸出手

  ,把她搂到了怀里。

  环佩轻响,软玉入怀。

  “怎么了?”傅平安惊讶道。

  洛琼花羞红了脸:“我我我我脚麻。”

  好像是怕傅平安不信,她强调:“真的不是故意的。”

  傅平安“哦”了一声。

  洛琼花趴在她的怀里,似乎是因为想站起来又站不起来,抓着她的肩膀不放。

  脑海中莫名产生的第一个念头是——原来包裹在宽大衣袍中的,是那么细那么软的腰啊。

  明明平常甚至都睡一张床了,但如今想起来,竟然好像很少靠那么近——上次靠那么近,好像还是五年前,大家都还是孩子的时候。

  【阿花正面刀我:这是真实的么,在这样的时刻,咱平安居然面无表情?】

  【取个渣名:不能这么说,平安可能只是面瘫,其实内心风起云涌。】

  【长安花:……我怎么感觉她脸红了?】

  “……”傅平安有点想把直播关了。

  但是她怀疑要是她现在关了直播,下次开直播的时候,她会被“网暴”。

  就在这个时候,洛琼花也终于成功站起来了,她虽然还是抓着傅平安的胳膊,却还是坚强道:“虽然还是麻,但感觉好像已经能走路了。”

  “……走几步试试。”

  “那你能不能扶着我?”洛琼花可怜巴巴望着她。

  傅平安点了点头。

  洛琼花在傅平安的帮助下,果然是能走了,两人便走到门口,推开了门。

  门口仆从立刻跪了一地,傅平安道:“郡主睡了。”

  下人面面相觑。

  在他们眼中,云平郡主明明一直“睡”着。

  傅灵羡也觉得这话有点奇怪,不动声色望着陛下的脸,目光又向下,看到了洛琼花紧紧抓着傅平安胳膊的手。

  ……帝后……挺恩爱的。

  但穆停云病入膏肓,两人难道还在里面你侬我侬?

  傅灵羡忍不住皱眉。

  这时她听见陛下说:“待郡主醒了,无论好坏,都将病情都汇报给朕知道。”

  “陛下云平她……”

  “皇姑母……”傅平安打断了傅灵羡的

  话,她上前了几步,走到了仅仅距离傅灵羡一掌之遥的位置,低声道,“等朕离开,便只留冬葵在边上服侍,不管病情如何,都不要叫外人知道了。”

  这特效药下去,穆停云估计下次醒来就直接康复了,可是这特效药有限,傅平安还是希望大多数人用任丹竹熬出来的药。

  若是外人知道穆停云如此迅速康复,说不定还会引起骚乱。

  傅灵羡一愣,呆呆道:“……是。”

  “有些事若是引起骚乱,对云平姐姐也不是好事。”

  “是。”

  陛下似乎话里有话,傅灵羡反而不敢说太多了。

  “对了,糖糕是谁?”

  傅灵羡道:“是云平在路上收养的孩子……我们都怀疑,这疫病就是她传染给云平的。”

  “她还好么?”

  “……她年纪太小,昨晚已经夭折了。”

  傅平安一呆:“……如今已经有人死了么?”

  “……还有两位新买的仆从,他们似乎原就是带病的,只是强撑着。”

  傅平安沉默了一会儿,半晌道:“病死者皆收殓骸骨,焚烧后送回家乡……若寻不到家乡,便就地掩埋,入土为安吧。”

  “是。”

  傅平安回头看了眼房间:“晚点告诉云平姐姐糖糕的事吧。”

  这么说完,她终于和洛琼花一起并肩离开。

  直到陛下和皇后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口,傅灵羡才连忙走进了房间,穆停云仍是躺在床上,但是就算是她不通药理,也一眼看出,对方的脸色已经好多了。

  她心中难免震惊,这时又想起了陛下的吩咐,忙转身道:“其余人都出去吧,只留冬葵伺候。”

  到了这天晚上,穆停云甚至醒过来喊饿了。

  虽然吃完饭之后,她询问了一句“陛下是不是来过”,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后就开始仰头发呆,抓头发,但明显,确实已经性命无忧。

  傅灵羡真的震撼了。

  陛下……到底有什么手段?

  而这天晚上,任丹竹熬得第一批药也送到了各病人手中,潜梁山满是药香,比起先前,更像是个道观了。

  已经月上中天,傅平安终于回到房间。

  先前下午从穆停云那回来之后,她察觉到有一点不对劲——买来的流民带病,那是不是说明,在附近的某个地方,也正有疫病在蔓延?

  于是她立刻召来阿枝,叫她和薄孟商带人去附近郡县巡查,若发现疫病,赶快报回。

  如此又忙碌了半天,回到房间,又觉得头痛欲裂。

  但是这一次,她心中的期待驱散了痛苦,她从怀中将万能解毒剂拿了出来,闭上眼睛,一口灌了下去。

  居然是甜的。

  从胸膛到嗓子都开始发痒,她的头开始发晕,仰躺到了床上,疲倦开始袭来。

  “我开着直播,你们帮我看着……”

  【平安妈妈爱你:行行行,没问题!】

  傅平安闭上了眼睛。!

  第一百一十七章

  “陛下还在随心观么?”

  洛琼花忙完了事,状若无意地问了下身边的晚风。

  晚风便答:“从织星殿出来,便去随心观了,并没有回来。”

  洛琼花“哦”了一声,心里却有些闷闷的。

  两人看完云平郡主,便分开行事,她需要总管如今这潜梁山上的人员状况,虽有内官帮忙,却也手忙脚乱。

  她想陛下一定更忙,自己只是处理内务事宜,就已经千头万绪,从前的平安,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呢?

  她在心中告诫自己一定要理解平安的忙碌,但此时忙完诸事,却还是很希望能和平安说会儿话的。

  照理来说,如今祈福已经完成,陛下应该住回行宫来,为什么还要在随心观呢?

  大约是忙完了,一些纷乱的念头开始在脑海中冒出。

  她又忍不住想起穆停云说的那些话,脑海中忍不住冒出一个念头来——如果是自己的话,愿意为陛下去死么?

  她有点想象不来。

  回想起来,她的人生中似乎还没有产生过和自己相关的对于死亡的现象。

  她没有想过死,所以也没有想过为某人去死。

  她与死亡最接近的时候,也不过是在西市孩子们一起养的小狗,某天突然不见了,有大人说,它大约是被人偷走吃了。

  和平安还有云平郡主比起来,她的生活就好像是包裹在云彩里的蜜糖,是轻飘飘甜丝丝的,是没有重量的。

  如今在脑海中勾勒云平郡主和平安的形象,她恍然发现两人确实有着共通之处,那是一种无论何时都仿佛深埋在眼眸中的忧虑,那种忧虑带来一种气质卓然的美丽,静水流深。

  这正是她喜欢的美丽,但如今看来,这美丽是痛苦的经历带来的。

  想着这些的时候,洛琼花正在进膳,难免味同嚼蜡。

  但想到如今山上的情形,便还是把饭菜都用光了。

  漱口之后,她理应熄灯休息,但不知为何,从椅子上站起来的时候,她冷不丁说了句:“孤去看看陛下吧?”

  静月和晚风皆是一愣,半晌晚风道:“晚上风大,奴婢替娘娘去找件斗篷来。”

  晚风转身一走,洛琼花便见边上静月盯着她看,洛琼花有点尴尬,问:“这么晚还要去打扰陛下,是不是有些任性?”

  静月偷笑起来:“娘娘想陛下了。”

  洛琼花耳廓微烫。

  她也不知道,或许她就是想了。

  披上毛斗篷,一行人打着灯笼披星戴月地上了山,到了随心观,却见正门侧门,皆有人看守,洛琼花上前,为首的禁军迈步行礼,道:“娘娘恕罪,陛下吩咐,谁都不能入内。”

  洛琼花一愣:“我……孤也不行么?”

  禁军面露迟疑:“陛下的话是……谁都不行。”

  静月忍不住出声:“可这是娘娘。”

  洛琼花伸手按了下静月的胳膊,示意她安静,又抬头环顾四周。

  她很快确定陛下在房中肯定是有事,因为此时外面的防卫,比起前几天来还有过之无不及。

  她了然开口:“孤明白了……那……那孤就回去了。”

  她正欲转身,静月抬起手中的漆盒提醒她,洛琼花这才想起来,她是带了糕点过来的。

  但是若是陛下明日才起来出门,糕点放上一夜,也不好吃了,洛琼花便摇了摇头,没开口直接转身下山去了。

  而就在此时,房间门里的傅平安也悠悠转醒。

  她做了个梦,梦中大火熊熊燃烧,她在火中寻找着什么,但却怎么也找不到,只有那种焦灼烧灼着她的内心,也烧灼着她的身体,她感到身体发烫,直到悠然转醒。

  醒来之后,那种浑身发烫的感觉便消失了,只是身上黏腻腻的,出了一身的酸汗。

  她忙开口道:“来人,朕要沐浴。”

  琴荷立刻应声进门,见陛下头发都被汗浸成一绺绺的,面露一丝惊讶。

  陛下向来是少汗的体质,便是在夏天,也是很少出汗的。

  琴荷便道:“可是房中炉火太旺?”

  傅平安也觉得热,这是一种相当陌生的感觉,从前她的身体只会感觉到莫名其妙的寒意。

  她有些兴奋,道:“将炉火灭了。”

  琴荷却不敢,但她不好直接反驳,便笑道:“只取几块出来吧,如今已经入秋,山中风大,晚上还是有些冷的。”

  傅平安从床榻上站起,走了几步,只这几步,她就察觉到区别。

  脚步轻快不说,从前一呼一吸,都觉得喉中滞涩,如今却完全没有了。

  全然轻松的、舒适的感觉,令她只是走这几步,心情都明媚起来。

  原来,健康的感觉是这样的。

  从前总是如此,不知不觉也就习惯了,都忘记了健康的身体是什么样的感觉,今日重新获取之后,傅平安都开始后悔先前拖了太久。

  人可能会习惯痛苦,但是轻松与健康,是不需要习惯便能立刻开始享受的东西。

  如果不是因为身上半干的汗水确实难受,她都想立刻去山上走走。

  正这么想着,琴荷道:“对了,陛下,刚才皇后娘娘来了,但因你吩咐所有人不得入内,所以她又离开了,似乎本来还带了什么吃食过来。”

  傅平安心中一动:“那她现下睡了么?”

  琴荷道:“这奴婢就不知道了,要不遣人去问问?”

  傅平安忙道:“去问问,若是没睡,等沐浴完,朕便下山去寻她。”

  傅平安觉得自己此时此刻有着无穷的精力和力气,便是今晚不睡都没有关系。

  琴荷有些惊讶,望了陛下一眼。

  她感觉到今晚陛下似乎有些不同,但又说不上来具体是哪里不同。

  伺候沐浴之时,这种感觉更强烈了些,往日陛下热水中泡上半刻,便忍不住胸闷气短,今日泡了一刻,连头发也一起洗了,却仍声音平缓,面色红润。

  琴荷本来还担心陛下那么晚执意洗头,对身体不好,现在心中却浮现出了一个念头。

  莫非陛下祈福之后,上天也将她的身体治好了?

  傅平安沐浴完之后,兴奋的心情也渐渐平复下来。

  按理,她身体康健,是一件值得告诉百官普天同庆的事,但是如今下毒的幕后之人并没有查出,无论如何,都是扎在她心头的一根刺。

  从前她身中余毒,心有顾忌,反而不敢透露出身体不妙之事,但如今,说不定刚好可以借此引出幕后之人。

  这样看来,身体好了这件事,还不用那么快表现出来,宣扬出去。

  换上新衣之后,傅平安见琴荷

  若有所思,便开口道:“你想是也发现了什么,但伺候了那么多年了,你应该也知道,凡是都不用多嘴。”

  琴荷忙道:“奴婢明白,关于陛下的事,奴婢是从来不曾透露分毫的。”

  傅平安点头:“朕也相信并不是你透露的。”

  但言下之意,是身边有人在透露。

  琴荷不敢多说,只低着头,就在这时,外头候着的侍从提灯而来,在门口道:“陛下,娘娘已经到了。”

  傅平安:“?”她不是只是叫人去问问她有没有睡么?

  ……

  因阻拦而只能回行宫的时候,洛琼花还神情郁郁,便是静月在身边偷讲笑话给她听,她都提不起劲。

  但刚换了衣服躺下,听到外头来报,说陛下醒了,来问她有没有睡。

  洛琼花立刻从床上翻身而起,对静月道:“陛下醒了!我们再上去吧。”

  静月一时也忍不住敬佩起娘娘的粗线条来。

  洛琼花又穿上衣服,只不过因为头发已经拆了,便也没有重做,只随意挽起簪了只月白的绒花,然后披上斗篷,再次提灯出了院子。

  这时又更晚了,弦月升上了高空,洛琼花到了随心观,却也没有直接进去,仍是叫了守卫通传,没想到这次没过多久,从游廊之中便走过来了一群人。

  傅平安被围在中央,雪白的狐裘,雪白的脸,便是远远只见身形轮廓,也是仙姿玉骨的一抹妙影。

  洛琼花立于门前,见她走近了,便也忍不住上前,上前几步之后,却又停下了脚步。

  平安……好像有点变了。

  傅平安见洛琼花神情怔怔,却觉得对方可能是心有不满,便上前解释道:“朕刚才睡着了。”

  洛琼花点头:“臣妾知道……”

  她这时注意到傅平安头发半干,还有水汽萦绕,顿时急道:“陛下怎么那么晚洗头,这样第二天会头疼的。”

  琴荷便道:“陛下听闻娘娘来了,急着出来呢,头发都没有擦干。”

  琴荷这话本意是想叫洛琼花开心,洛琼花却皱眉道:“臣妾可以自己进去呀,陛下,咱们快回去擦头发。”

  她伸手想拉住傅平安的胳膊往里走,傅平安却也刚好伸出手

  来,于是便将她的手握住了:“没事,咱们出去逛逛,来了那么多天了,都还没看看这山中的风光呢。”

  洛琼花一愣。

  平安的手是热的。

  又软又热,将她的意识一下子拉远了。

  等回过神来,已经到了门口,然后沿着山中小径向上攀爬,夜凉如水,径边草叶上的露水打湿的裙摆,微凉。

  洛琼花更明确地感受到了不同,平安不冷了。

  从前走在平安身边,总觉得身边是个捂不热的冰坨子,如今肩靠着肩,便是隔着厚厚的裘衣,她都能感觉到平安的体温。

  这种感觉就好像是平安离她更近了。

  她忍不住扭头望向平安的脸,檀木般的黑发披散在肩侧,还有些潮湿的头发上散发出馥郁的香气,这是在猪苓里加的香料的味道。

  好香。

  两人的手仍旧交握着。

  她们成了婚,便是更亲密的事,也没什么不能做的,但不知为何,此时的洛琼花有些紧张。

  她想说些什么,可心头乱跳,一些念头盘踞在脑海,难成句子,她组织着言辞,冷不丁听到傅平安开口:“你觉不觉得朕有什么变化?”

  洛琼花立刻点了点头。

  “哪里?”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平安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好像兴致勃勃。

  对方身上确实有种先前没有的气质,说起来有点奇怪,但洛琼花觉得这好像是少年人的精神气。

  “好像是……更精神了。”她这样说。

  其实她的第一反应是更美了,但是如今她年纪大了,也开始觉得这样的话显得有些太过于浅白与轻佻,不适合去形容陛下。

  若是她的文采有平安那么好,可能能找出一些更好的形容来吧。

  傅平安却好像很喜欢这个答案,她笑道:“对,朕觉得如今有使不完的劲。”

  洛琼花突然灵光一闪,脱口而出:“陛下,你的病好了!”

  傅平安忙“嘘”了一声,道:“先别张扬出去,朕还有别的打算。”

  虽是这样说着,但满面笑意,却是掩饰不住的。

  是那种从前难以见到的轻快的、明媚的神情。

  迎面碰到一个亭子的时候,身后琴荷劝道:“陛下,已经晚了,该回去了。”

  傅平安一点都不觉得累,但是她也知道,确实该回去了。

  直到这个时候,她才发现自己一直握着洛琼花的手。

  而今日的洛琼花,没有华丽的配饰,没有繁复的衣物,没有厚重的妆容,看上去却仿佛更适合她,夜色中如明珠生辉。

  她忍不住喃喃:“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洛琼花茫然抬头,过了一会儿,却突然体会到了这句话中的意思,涨红了脸。

  平安……是在夸她?!

  第一百一十八章

  清风徐来,说出这句话的傅平安一脸认真,却令洛琼花慌乱地低下了头。

  傅平安吩咐左右:“夜深了,回去吧。”

  直到回到行宫,洛琼花脑海中还在回想着傅平安说的那句话。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虽然是简单的一句话,却不知为何意蕴隽美,这叫她又忍不住想起那句“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这句话亦是对仗工整,温情脉脉,叫洛琼花在心中默念了许久。

  她想这个世界上若有完美的人,那个人大约就是平安了,从前她还有身体不好的缺点,但如今上天赐福,她连这个缺点都没有了。

  进房间的时候,傅平安松开了牵着她的手。

  洛琼花情不自禁捏住拳头,心中空落落的。

  已经夜深,宫人连忙围上来替她们更衣,洛琼花后换完,迈向被厚厚帷帐遮住的床榻,今日不知为何,似乎比在宫中更紧张一些,脑海中突然又浮现出云平郡主说的那句话——就好像我也愿意为你去死。

  她的脚步停住了,怔怔发了会儿呆,这时帷帐突然掀开,傅平安掀开帐子,问:“怎么了?”

  深红色的帷帐衬着雪白的脸,耳边的发丝漆黑柔软,灯影摇晃,如梦似幻。

  “我……”

  心脏像是在无序的跳动,洛琼花脑海中升起一种茫然,她似乎有些过分亢奋,以至于毫无睡意。

  “睡不着么?”

  这是不准确的,但是似乎也确实能形容当下的感觉,洛琼花点了点头,傅平安便做起来,将帷帐重新扎了起来,道:“朕也睡不着。”

  外头伺候的宫人听见了响动,叩门道:“陛下?娘娘?”

  傅平安道:“没事,你们退远些。”

  她见洛琼花还站着,便拍了拍身侧:“你坐过来,我们聊聊天。”

  洛琼花坐下了,却没挨得太近,但待坐下,又有些后悔,觉得该挨得近些。

  奇怪,她从前是从来不会想那么多的。

  傅平安也察觉到了,她开口,疑惑道:“今日怎么好像有些拘谨?”

  洛琼花低头,双手藏在袖管里,默默对着手指:“不知道,就是感觉…

  …有些拘谨。”

  好一句废话。

  傅平安笑了:“是不是早上云平姐姐的样子把你吓到了?”

  洛琼花恍然大悟:“对呢,今日脑子里总是忍不住想起来。”

  “想起那几句?”

  “就是……她说愿意为你去死……”

  傅平安盯着洛琼花心想,这果然是个老实孩子。

  “听到这话,你不高兴么?”傅平安这样说。

  洛琼花瞪大眼睛,一下子捂住了胸口。

  这是不高兴么?

  好像……确实有点。

  但这这种不高兴令她讨厌自己。

  或许就是因为不愿意承认自己在不高兴,于是心情才奇奇怪怪、七零八落起来。

  傅平安见她表情震惊,也觉得自己大约是说重了,她却觉得很正常,书上说,伴侣才是最亲密的人,但今早和穆停云的对话,显然情深义重。

  洛琼花一定是吃醋了。

  空有理论知识的傅平安判断的应该是八成没错。

  书上说,妻子若是吃醋,是爱自己的表现,作为伴侣的她需要去安慰对方,给对方足够的安全感。

  她于是开口:“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感情自然是亲厚些,从前在宫中……境况不佳,步步为营,若不是因为互相扶持,或许走不到今日……”

  说着说着,自己也感觉到不对。

  洛琼花的表情看起来更失落了。

  傅平安忙道:“可如今你才是皇后,今后亦会有很多困难,却要我们俩一起走了,比如此次潜梁山之变,若不是有你帮忙,朕一定也手忙脚乱。”

  洛琼花盯着她:“……骗人,陛下一个人,肯定也能处理得很好。”

  傅平安很肯定地摇头:“不,你帮了很多忙,不要妄自菲薄,你从前并不这样啊。”

  洛琼花微怔。

  对,她从前不这样。

  “你做得很好。”傅平安望着她,“比朕想象中都要更好一些。”

  洛琼花因为这夸奖终于鼓起了更多的勇气。

  想了想,她挪动屁股坐得距离傅平安更近了一些,晃着双脚。

  身影便被灯火投到了墙上,又细又长

  的一条,也正晃着脚。

  洛琼花心中一动,突然道:“皮影戏就是像这样的。”

  “什么?陈松如做过的那个?”

  “对。”

  洛琼花抬起手撸起袖子:“陛下玩过么?”

  她将双手反向交叠,拇指扣在一起,摇动剩下四对手指:“看,这是鸟。”

  傅平安望着墙上,果然是一只像是鹰一般的鸟,正展翅飞翔。

  洛琼花是双手又握拳并在一起:“你看这是什么?”

  傅平安看了好几眼:“老鼠?”

  洛琼花忙把两根食指伸得更长:“是兔子!”

  傅平安道:“对,是兔子,是朕眼拙。”

  洛琼花抿起嘴瞪着她,腮帮子微微鼓起:“不像就不像。”

  傅平安笑了,伸出双手:“怎么握的,也教教朕。”

  洛琼花把傅平安的手并在一起,一根根掰着手指,傅平安一动不动,将手迎着灯火。

  许是她的手指更长些,耳朵竖起,果然是只兔子。

  “是兔子。”她点头。

  洛琼花又换了个手势:“狗。”

  “哇哦。”

  “这是马。”

  “马和狗有点像。”

  “不一样啦!”

  两人竟然就这样玩闹了半宿,最后洛琼花困得睁不开眼睛,一头栽倒在了床上。

  傅平安摆正了洛琼花的身体才又躺下,闭上眼睛的时候突然想,她居然会玩这么幼稚的游戏。

  还觉得挺好玩。

  若是今晚沐浴之前,她没有关了直播间,看到这个场景的老观众们,一定会嘲笑她。

  幸好关了。

  不过,她哄妻子哄得还算不错吧?

  这么想着,睡意也渐渐袭来,她就这么睡去了。

  ……

  次日一大早,因为任丹竹有消息来报,傅平安便起床前往书房议事了。

  洛琼花本来还想着可以和平安一起吃个早膳,见平安匆匆便走,也只能怅然若失地叹了口气,用完早膳,时间还早,她想了想,决定先去看望一下云平郡主。

  织星殿就在不远的地方,洛琼花没走几步就到了,进房

  间的时候,见穆停云竟然穿戴整齐,动作标准地屈膝行礼,心中一惊,道:“明明还生着病,何至于此,先好好休息呀。”

  穆停云偷偷抬眼,观察了一下洛琼花的神情。

  好像真的没生气。

  她起身:“没事,臣已经全好了。”

  洛琼花闻言,垂眸露出有些难过的神情,穆停云忙道:“这是怎么了?”

  洛琼花看了眼身后的静月和其他宫人:“你们出去候着。”

  穆停云见状,也吩咐身边的冬葵:“你也出去吧。”

  待伺候的人都出去了,洛琼花终于开口道:“……姐姐明明对着陛下都不曾如此拘束,为何对我就如此客气,我们从前不是也很要好么?”

  穆停云是见惯了那些贵人内眷阴阳怪气的,但是听着洛琼花的语气,她一下子就听出来这出于真心。

  洛琼花的声音听起来真的很难过,简直好像要哭了。

  她抬头,愣愣忘了洛琼花好一会儿,终于还是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

  “你怎么一点儿都没变。”

  她上前,拉住洛琼花的手一起坐在了矮榻上,盯着洛琼花的脸道:“只有个子长了,在宫中的生活,没给你长点心眼么?”

  上次她们俩见面,好像也是快一年之前的事了。

  这个年纪的人长得最快,穆停云细细查看着洛琼花的面孔:“高了,也瘦了,但是你如此天真烂漫,如何处理那些内务呀?”

  洛琼花便老实说:“陛下让琴荷和晚风帮我。”

  穆停云皱眉:“我看见你今日身边伺候的,也不是你从前的丫鬟。”

  “我的丫鬟不老实,被送去掖庭了。”

  穆停云皱眉:“谁这么干?”

  “陛下。”

  穆停云:“……”

  沉默了一会儿,她了然点头:“我懂了,陛下把你当女儿养呢。”

  洛琼花瞪大眼睛:“我只比陛下小一岁,如今也出阁了!”

  她才不想做平安的女儿!

  穆停云笑得后仰:“不是不是,就是说,宠你呢,我如今也是因为养了几天孩子,才知道养孩子确实好玩,她什么都不懂,全然信赖你,这种感觉,特别有意

  思……”

  洛琼花闻言呼吸一窒——穆停云还不知道糖糕夭折的事。

  她努力调整呼吸,忙转移话题道:“你今日看着真的是好得差不多了,陛下的药怎么那么神奇。”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穆停云立刻又想起了昨天的事。

  她醒来后,得知这事不是她做得梦,恨不得立刻找个地洞钻进去。

  她说了什么啊!

  简直!简直逾越……还莫名其妙。

  她今日一开始先观察洛琼花的神色,便是担心洛琼花会多想。

  结果现在看来,又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更尴尬了。

  她眼神动摇,洛琼花一下子便看出她的尴尬,忙说:“我能理解你们俩的情谊,陛下说了,你们从前互相依靠,向来是很亲密……”

  声音戛然而止,没说下去。

  穆停云明白了,洛琼花果然还是有些在意。

  她反而松了口气,说:“我和陛下就是童年玩伴,你可千万别多想。”

  洛琼花茫然抬头:“多想什么?”

  穆停云盯着她的眼睛:“你不懂?”

  洛琼花道:“我觉得自己不该这样,这样不对,不是么?”

  穆停云又笑了,这次是真的笑得抱起了肚子,到最后,伸出手来,把洛琼花抱到了怀里,捏着她的脸道:“我的好妹妹,你是真的不懂,你吃醋呢,这再正常不过了。”

  “什么是吃醋?”

  穆停云想了想,一时也没想起来自己是从哪里看到的这个说法,便换了个词:“就是……嫉妒,但又没嫉妒那么严重。”

  洛琼花表情更不安了:“我嫉妒?可是……可是书上说,皇后不能善妒啊。”

  穆停云:“……哦,对。”

  洛琼花神情灰暗:“我果然不是个合格的皇后。”

  穆停云面露思索,半晌道:“别这么说,陛下……陛下不会在意的。”

  “陛下不在意有个善妒的皇后么?”

  “嗯。”穆停云肯定道,“不信,你就去问问她。”!

  第一百一十九章

  不过这日下午,孙绿枝和薄孟商突然急匆匆赶回了潜梁山,据说面色焦急,那之后,傅平安便一直呆在了书房。

  直到第三日的晚上,洛琼花才再次见到傅平安。

  和前日晚上相比,平安的脸色再次变得苍白,看上去颇为疲倦。

  洛琼花有点心疼,端了碗参汤过来,道:“臣妾叫厨房温着参汤,陛下可用一些。”

  傅平安点头,却没喝汤,抬头问她:“病人名单你都看过么,如今有病症的,无病症的,治好了的,各有多少你可有印象。”

  洛琼花一一答了。

  这几天除了白天她会抽出半个时辰去找穆停云聊聊天,大部分时间她所关注的都是这件事情。

  她很快就发现,任丹竹配出来的药,并没有陛下给云平郡主喝得那个那么神奇。

  草药虽有用,却也是循序渐进,喝了两日之后,一些轻症的眼看着就没症状了,而一些重症的也脱离了濒死状态。

  就算如此,众人已经是惊为天人。

  “……如今大家都觉得陛下是神人,能感召天地,那药方也是仙方,应该立座庙供起来。”

  傅平安闻言笑了笑,眉头却皱起:“可是,你可知阿枝和薄州牧去周边又发现了什么,就在百里之外的地方,好几个村子,已经寥无人烟,家家户户都在送葬,甚至已经无人送葬,推门入室无人阻拦,因为主人已经病倒在床上,百姓饥病,耕地荒废,朕就在此处,那当地郡守也就在此处,却无人报上来此事,你可知为何?”

  洛琼花震惊:“为何?”

  傅平安冷笑:“因为疫病还未蔓延到城中,他们觉得只要将逃民关在城外,便可以高枕无忧,若报上疫病,便成了他为官生涯的污点,自然是能避就避,能躲就躲。”

  越说越气,傅平安将碗重重砸在桌子上,又道:“这就是朕的县令,这就是朕的郡守,每日鸡鸣朕就上朝,几乎一日不迟,日日早朝报上来的,都是一派祥和,就好像除了漠北的外敌,这大魏已然是海晏河清,他们在朕面前,说朕是神人,说朕有上天眷顾,可是实际上,是把朕当傻子骗!”

  这么说完,见周围寂静,宫人皆低头不敢言语,神色惊恐,她才噤声

  ,长长叹了口气。

  她望向洛琼花,见洛琼花双目圆睁,又惊又怒:“他们竟是这样。”

  她又面露困惑:“可为什么要这样。”

  傅平安想了想,挥手对静月与琴荷说:“你们都先下去吧。”

  待宫人们都退下,傅平安冲洛琼花招手:“阿花,过来。”

  这句话似乎是有些亲昵。

  洛琼花便挪动凳子坐到傅平安身边,傅平安道:“你有没有想过,你若为官,会怎么做?”

  洛琼花道:“我为官?”

  “若你没想过,也挺正常,毕竟你在家中,大约也接触不到……”

  “不,我有想过。”洛琼花突然道,但是随后声音有些心虚,“……从前因为京兆尹府的胥吏总是来西市,他们吃东西买东西都不付钱,大家敢怒不敢言,于是我以前想,如果我做了京兆尹,就要规定胥吏不准滥用职权。”

  傅平安:“……”

  “怎么了?”洛琼花眨巴眼睛。

  傅平安:“他们不付钱?”

  “对,不付的。”

  傅平安无语地捂住了脸:“……朕不知道的东西确实有些太多了,这魏京之中,竟然也有这种事,不过由此也可知,这官僚机构层层而下,所要面临的信息差实在太多,朕在怪郡守,但郡守却也可能正在朕的位置上呢。”

  她放下手,却又颇为意外地看了眼洛琼花:“你知道的却挺多,有些时候,你知道的比朕多。”

  洛琼花惊讶:“啊?”

  傅平安面露思索:“你比朕当年要强上许多呢,怪不得如此快就摸到门道了,仔细想象,这朝中的大臣你也都认识,甚至对他们私底下的德行也有所了解,往后朕说不定还要请教你呢。”

  洛琼花都被夸得不好意思了,谦虚道:“真的么……也还好啦,陛下,你快喝参汤啊,参汤都快凉了。”

  傅平安这才想起参汤来,却仍没喝,反而抓起洛琼花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脸上。

  洛琼花的脸红了。

  不过灯光昏暗,傅平安没看出来。

  她开口:“朕不累,只是在脸上抹了东西。”

  洛琼花花了好一会儿才在大脑中理解了这句话是什

  么意思——在傅平安把自己的手按在她的脸上的时候,她都呆住了。

  等大脑恢复运转,她“哦”了一声,随后瞪大眼睛:“抹了什么,铅粉么?”

  时下贵人们最爱用的就是铅粉,因为涂上去之后面色洁白,如皎月郎朗。

  傅平安却道:“铅粉有毒,莫要用了,你如果想用,可以用这个。”

  傅平安从怀里拿出一个盒装物递给洛琼花。

  洛琼花接过来,迎着灯光细细查看,这盒子是用从没见过的材质做的,光滑得像是玉石,却又比玉石更轻,她震惊道:“这是什么?”

  “好像叫粉饼。”

  洛琼花茫然抬头:“吃的?”

  这年头凡是用面做的吃食都是饼,汤饼蒸饼烙饼。

  傅平安看着像是小动物一样茫然无措的洛琼花,心里像是被羽毛轻轻扫了一下。

  她突然理解了为什么在小时候她什么都不懂的时候,也有人愿意看她的直播,看一个漂亮孩子一脸茫然,还真是有点奇异的乐趣。

  幸好因为这会儿时间晚了,本来打算睡觉,就把直播间关了。

  她突然想。

  她的皇后那么可爱,不知怎么,她只希望自己一个人看到。

  她将这个在商城只用了五积分买的粉饼打了开来,拿出粉扑沾在了洛琼花的手背。

  虽然那手背的皮肤本来就细腻白皙,但因为傅平安买的这个全程叫做“臻白亮颜水洗粉饼”的东西真的是纯白色,于是仍然留下了一道白色的痕迹。

  “还是像铅粉。”洛琼花凑近闻了一下,“好香。”

  “这个里面没有铅,铅是有毒的,以后若要上妆,可以用这个。”这么说完,她想了想又道,“但你还是不敷粉好看。”

  洛琼花又想起那句“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她低头羞涩了一会儿,突然想起正事来,抬头道:“可陛下为什么要伪装啊?”

  傅平安回想过去一段时间和洛琼花的相处,觉得这件事,如今已经可以告诉洛琼花了。

  于是她开口道:“从前朕身体虚弱,并非是因为有病,而是因为中毒。”

  洛琼花呼吸一窒。

  中毒?

  “登基那日,朕便中了毒,但小时候治疗之后,一直是一种轻微中毒的状况,但大约上半年开始,中毒状况又加深了,朕如今因……咳……算是因为上天吧,解了毒,但不想打草惊蛇,便想着对外还是维持从前的样子,看看能否引蛇出洞。”

  洛琼花好像是呆住了。

  傅平安便继续道:“今日对你说这件事,也是希望你平日要注意一些,那下毒的人朕仍没有头绪,下毒的手段也成谜,日后你若是身体不适,要早点同朕说。”

  洛琼花还是不言语。

  傅平安纳了闷,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怎么了?”

  洛琼花嘴唇颤抖,在一会儿,眼眶也红了。

  “陛下在宫中的日子,是如此危机四伏的么?”

  洛琼花很想哭。

  但是陛下都是如此平静地向她诉说此事的,若是自己哭了,未免太过于软弱,但是难过不受控制,最后还是变作眼泪盈满眼眶。

  她想起出嫁之前,劝她不要成为皇后的母亲问她,那你觉得陛下幸福么?

  当时她竟然非常自信地说——陛下一定很幸福。

  可是原来陛下过得是如此惊心动魄。

  傅平安吓了一跳,拿出手帕来边给洛琼花擦眼泪便道:“别哭啊,都已经过去了,朕已经大好了。”

  “做陛下太辛苦了,陛下如何能幸福呢,母亲能发现这件事,我却发现不了,果然,我不如母亲……”她哽咽道。

  傅平安觉得洛琼花落泪之事,她的心也揪了起来,但听到这话,她还是疑惑道:“常夫人说朕不幸福?”

  洛琼花哭得不能自己,情不自禁扑倒在傅平安的怀里:“平安为什么今日才告诉我呢,从前我竟然真的觉得平安是体弱,我真是个傻子!”

  傅平安拍着洛琼花的后背,无奈道:“朕没有不幸福啊,朕如今已经解了毒,也解了眼前的危机,眼下最重要的,只是要把下毒之人找出来。”

  洛琼花闻言直起身来,胡乱抹掉眼泪道:“对,对。”

  傅平安见这能止住她的眼泪,便又说:“实际上这次朕前来潜梁山,本还有另外一个打算,那就是想询问一下傅枥堂兄——就是道隐居士,询问一下当年的事,在他的视

  角,当时的情况到底是什么样的,没想到道隐居士似乎是对朕有成见,唉,这几日又如此忙碌,抽不出时间来。”

  洛琼花还泪眼婆娑着:“你们小时候见过么?”

  “朕进宫之时,他已经被废,隐居在宫中道观之中,朕当时不得自由,并不能见他。”

  短短几句,似乎以可见当年的艰难。

  洛琼花不哭了,她想,无论此时平安如何想,但是叫平安来安慰自己,就太没用了。

  “都没见过面,他却对你有成见,平安不会生气么?”

  “不气。”傅平安垂眸道,“没什么可气的。”

  洛琼花一脸敬佩:“果然只有平安才能做天子。”

  傅平安笑了:“但若今日朕在他的位置,反而可能没有这样的气量,气量是成功积累起来的。”

  洛琼花似懂非懂,她心里仿佛百爪挠心,无论如何想要更多地帮一帮平安,于是想了想便开口道:“平安没有时间,我有啊,明日,我去会一会道隐居士吧。”

  傅平安一愣,微微蹙眉。

  洛琼花紧张了:“我说了蠢话?”

  傅平安摇头:“不,只是觉得……确实是个好主意,朕怎么没想到呢,你是皇后,他也算是宗亲,合该你去看看他的。”

  洛琼花见自己能有用,忙用力点了点头。

  傅平安便道:“可在他面前,可不能像在朕面前一样露怯。”

  洛琼花忙道:“平安小瞧了我,我在别人面前,还是很像那么回事的。”

  傅平安自然知道,平日见她处理宫务,甚至已经算得上老练,可不知为何此时便想逗逗她,便故意皱眉道:“是么?朕怎么没见过?”

  洛琼花开始面露凝重:“是么,难道……只有我自己感觉良好?”

  眼神开始着急:“平日琴荷说的话也是骗我的么?”

  傅平安噗嗤笑出了声。

  洛琼花这才明白自己被骗了,脸颊鼓起,抬手锤了下傅平安的手臂。

  待再要锤,手却被傅平安抓住了。

  洛琼花望向傅平安,四目相接,突然心中一突,又缓缓低下头去。

  床笫之事,进宫之前,赵嬷嬷是特意教过的。

  从前洛琼花不懂,看了觉得又是害羞又是有趣,她不懂为何嬷嬷要那么认真,但她问了,却又不明说,只说将来就懂了。

  或许这个将来就是今日,望着摇晃灯火中素白的脸,她突然就好似有些懂了。

  傅平安眼下却是将一些文字教学内容全忘了。

  她看着眼前的少女,水眸灵润,面颊如樱,腮边还垂着泪,像是花瓣上的露水,微微垂眼时,欲说还休。

  她在为自己开心,也为自己流泪呢。

  这就是她的皇后,她的妻子,她想她是喜欢的。

  于是她把少女拉到了怀里,嘴唇轻轻覆上对方的额头,随后缓缓下移,覆在那红润的嘴唇上。

  又软……又甜。!

  第一百二十章

  虽还有一些别的念头,但傅平安想到次日两人都还有事要处理,便也没有大动干戈。

  两人躺倒在床上,又温存了一番,没过多久,皆沉沉睡去。

  只是次日醒来,洛琼花感受到锦被之下,两人身贴着身,手也紧紧握在一起,心生羞赧,却不舍得松手,只把脸埋在被中,不敢发出响动。

  但傅平安很快就醒了。

  她一睁开眼睛,便看见洛琼花张着圆溜溜的眼睛望着她,便忍不住伸手想摸摸她的脸,结果一抽手,洛琼花捏得太紧,没抽出来。

  她一愣,洛琼花也反应过来了,松了手,把一半脸埋在被子里,道:“你醒了啊……”

  少女柔靥如樱,眼眸水润,像是只惊慌失措的小鹿,傅平安也说不清自己的心情是怎么回事,只觉得想要将她抱在怀里,好好地揉一揉,揉成一团,藏在手心里。

  心中这么想着,手上也这么做了,她伸出的手轻柔地在那细白的脸颊上摩挲,不知不觉,觉得床帏之中温度上升,越发火热,就在这时,帷帐外传来琴荷的声音:“陛下,孙常侍来了。”

  傅平安料想阿枝肯定是要报告附近乡郡疫病之事,是拖延不得的,便出声:“嗯,这就起了。”

  虽然割舍不下手中柔软的触感,傅平安还是很快起了身。

  洛琼花也想起来伺候更衣,傅平安道:“你再睡会儿吧,还早呢。”

  洛琼花“嗯”了一声,又把自己埋进了被窝里。

  被窝里还残留着傅平安的气味,说不上来,像是草药味,清香,微苦,但又说不上来是什么草药。

  但这种味道和平安给人的感觉很像,是种清冷疏离的味道。

  可是看起来如此清冷的平安,昨天晚上,唇和掌都是烫的……

  直到傅平安出了房间,洛琼花还在思考这个问题,也不知过了多久,静月悄然靠近,低声道:“娘娘,要用膳了么?”

  洛琼花这才发现窗外天色已经大亮,她居然又在床上做了那么久的白日梦。

  对了,她今日还要去见傅枥。

  如此想着,她连忙起身,对静月道:“今日要去见道隐居士,服饰便雅致些吧,他是修行之人,想必

  对此有些讲究。”

  第一次替陛下去当说客,洛琼花还是有些紧张。

  对镜化妆时,洛琼花想起昨日陛下的话,便道:“粉便不上了,只抹些胭脂就行。”

  这么说的时候,不知怎么脸颊发烫,飞起红晕。

  正在上胭脂的静月便想:其实这胭脂也是不必上的。

  一切准备完毕时,已经是食时,于是便干脆先处理了一些事务用了午膳,到了下午,洛琼花终于抽出空来,前往随心观。

  这傅枥说不离开随心观,果然也没离开,除了疫病最开始蔓延的时候出现在过山下,其他时候也没人见过他。

  于是在洛琼花心目中,对方仍然是那个有些奇奇怪怪的披头散发的形象。

  她做好了这个心理准备,暗想不管对方说出什么奇怪的话来,她都不要在意,这般想着到了随心观。

  傅平安搬走之后,外头原本扎帐篷守卫的禁军就也撤走了,地上只留下一些扎营的坑洞,幽静的小院竹影重重,洛琼花走到门口,见无人,便遣人推门进去,径直走向了傅枥所住的房间,穿过游廊进入二重院的厢房,终于见到了人。

  是伺候在傅枥身边的那个小道童,记得没错的话,是叫于恒。

  于恒见到洛琼花,两股战战,跪下来行礼,却说不出话,洛琼花便温和开口:“于恒小师父,道隐居士呢?”

  于恒一愣。

  他没想到皇后居然还记得自己的名字。

  他忍不住抬头望向洛琼花,边上静月便教训道:“你这小道童,怎么敢直视娘娘,眼珠子不要了?”

  于恒忙低头,却听见洛琼花温声道:“这有什么关系,别吓着他了。”

  于恒便想,如果所有主子都跟皇后似的好说话就好了。

  他正走神,皇后又问:“道隐居士在房间么?于恒小师父,可否通传一声。”

  于恒面露挣扎,低声道:“娘娘,您别进去了,主子他……”

  话音未落,门内传来一声:“蠢货,你又在和谁说话?”

  门被推开,傅枥从门缝里露出半张脸来,嘴唇苍白,面色却潮红。

  洛琼花面色微变。

  这几天她天天查看病人状况,就算只

  是书面上的内容,这知道感染这疫病的多是什么症状。

  初始时,便是低烧,咳嗽,口舌发干。

  她忙上前道:“居士,你这是……”

  傅枥推开门,昂首道:“哦,原来是皇后啊,也不知道大驾光临寒舍,是有何事?”

  洛琼花瞥了眼房间里面,见门窗紧闭,完全没有按陛下说的那样开窗通风。

  洛琼花若有所思,却也没直接说,只道:“只是来看望一下居士,不知居士在此处住得可好?”

  傅枥冷笑:“从正房被赶来厢房,你说能好么?”

  静月听得生气,正要说话,洛琼花却不动声色地按住她,微笑道:“居士心中有气,也是应该的,所以今日特意带了礼物来,好叫居士稍好受些。”

  洛琼花打开静月手上的漆盒,里面是一个巴掌大的错金博山炉,打磨得光亮无瑕,在阳光下璀璨生辉。

  傅枥却撇嘴:“俗气。”

  洛琼花道:“居士修行之人,自然看不上俗物,这边还有一件。”

  另一个漆盒中露出一块水晶雕的笔架,呈山峦状,晶莹剔透,毫无瑕疵。

  这是价值千金的精品,这个年月,如此好的水晶本就少见,更何况雕工精美,又颇具意境,只是看着,便可想象若有沾了墨的笔架在其上,是怎么样的写意山水。

  昨夜睡前商讨起礼物,洛琼花光听傅平安提起,便觉得惊艳,亲眼见到时,更加爱不释手,几乎是有些舍不得送出去了。

  傅枥见了,果真也是愣了一下,但很快他收起惊艳之色,不耐道:“无事何故来献殷勤。”

  这实在是失礼,就算是洛琼花,也忍不住皱起眉头。

  而傅枥就好像达成了目的一般,冷笑道:“怎么,不高兴了,要以势压人了?”

  洛琼花本想稍微交流一下感情后就屏退众人私下向傅枥询问当年之事,但眼下看着,不管从哪个方面看都不合适。

  就不说傅枥待她像是炸毛的刺猬了,看对方的脸色,都已经叫洛琼花怀疑他命不久矣。

  她终于忍不住道:“居士,你病了么?”

  傅枥登时大怒:“恼羞成怒骂人了?亏你还是皇后!”

  洛琼花微愣,半

  晌才反应过来,傅枥是觉得自己在骂他“有病”。

  可见,对方是真的不觉得自己生病了。

  这一句话显然是把傅枥惹毛了,对方甩出一句:“本道累了,恕不远送!”

  便关上门,直接给洛琼花吃了个闭门羹。

  静月气道:“这人是怎么回事,娘娘,他如此无礼,你可不能轻饶了他。”

  洛琼花却不搭腔,冲于恒招了招手,问:“小师父,孤能问问么,你们居士是不是病了?”

  于恒有点害怕地看了眼房间,然后点了点头。

  “那你们怎么不上报呢,你们不知道陛下出了五条防疫规则么,第二条便是凡有病症者皆要上报,否则要杖三十?”

  于恒又老实点了点头,但很快又嗫嚅道:“但……我也不知道,主子是因为生病,还是因为服散?”

  洛琼花蹙眉:“什么?服散?”

  话音刚落,门内传来一声剧烈的咳嗽,然后是傅枥高声道:“于恒,你还不给我滚进来!”

  于恒吓了一跳,连礼都忘了行一个,连滚带爬跑进房间去了。

  静月道:“这主仆都没规矩,果然是山中野人。”

  洛琼花垂眸,面露思索,但同时轻拍了一下静月的头:“慎言。”

  静月吐了吐舌,不说话了。

  洛琼花又忘了眼房间,转身离开,待到了随心观门口,叫了一位宫人,道:“吩咐祝司长,遣人关注一下道隐居士主仆两人。”

  她如此说完,心中自己都觉得微妙。

  按道理来说,于恒作为道童,傅枥作为道士,虽然道童确实有伺候师父的职责,但也应该不算完全的主仆。

  但于恒脱口而出,两次都是叫傅枥“主子”。

  傅枥有点问题。

  洛琼花本能的这么觉得。

  她匆匆下了山,因觉得此事还算紧急,便直接去了书房,傅平安还在书房议事,洛琼花叫人通传后,本来以为自己还要等很久,没想到很快琴荷便出来,先领她在隔壁的房间坐下了。

  “陛下说马上就过来,娘娘稍等片刻。”

  洛琼花环顾四周,见这房间的墙上还有一道门,从门的那边,隐隐传来争论声,模模糊糊

  的,听不太清楚。

  是在商量大事吧。

  她想。

  那自己说的这件事算不算大事呢?因为这件事来打扰陛下,是不是正确的选择呢?

  正这么思索着,那东侧的小门突然推开了,傅平安从小门走了过来,然后又把门带上,望着她道:“可是有急事?”

  洛琼花道:“也不知道算不算急事……”她看了眼边上还站着伺候的琴荷。

  傅平安便道:“琴荷,你出去候着。”

  待琴荷出去,傅平安又把目光投到她身上,洛琼花便忙道:“我去见道隐居士,对方语气不耐,似乎完全不想要与我交好,而且面色潮红唇无血色,咳嗽不止气虚无力,看起来像是得了疫病的样子。”

  “但是我问他的道童他是否得了疫病,那道童又说,这症状可能是因为服散——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对了还有,那个叫于恒的道童,一直叫道隐居士主子。”

  因为怕耽误傅平安时间,洛琼花一气说了一堆儿,把在意的事都说了。

  傅平安听得一愣一愣,到最后,紧紧皱起眉头:“如此看来,对方这个修行,确实是很不诚心。”

  洛琼花道:“我就是觉得,他很奇怪,陛下真的觉得他可以信任么?”

  傅平安道:“没有呀,从前是想信任,但今日你去帮朕探了探风声,朕就也觉得,他不能信了。”

  洛琼花闻言,反而有些不安:“那……那我好像也不是很确定。”

  傅平安觉得她可爱,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鬓边的碎发,笑道:“今日穿得素雅。”

  洛琼花羞赧:“就觉得,要见得是修行者。”

  傅平安一愣:“为了他?”

  洛琼花不觉有异,爽快点头,傅平安却道:“你是皇后,不用为了见某人便特意调整着装,被下面的人知道了,有失身份,下次不要这样了。”

  好像是被教训了。

  察觉到这件事的洛琼花有点委屈,低低“哦”了一声。

  傅平安第一时间并没有察觉到自己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只是脱口而出了。

  但是在洛琼花露出委屈的反应,弹幕开始骂她之后,她也意识到了。

  【阿花宝宝世一攻:你只是觉得老婆为了别人打扮了一下不高兴吧!吃飞醋可以,干嘛教训人家】

  【阿花的老母亲:我的花宝,好可怜,好可爱】

  【四叶草:快!道!歉!】

  怎么道?

  傅平安抓住洛琼花的手:“这件事朕已经有数了,马上会派人去调查的,你……你做得很好,不愧是朕的皇后,遇事从容不迫,谨慎细致,以后有事,朕也可以拜托给你了。”

  【时图:你在说啥呢?快道歉啊】

  【律澪大法好:你把老婆当大臣在夸?】

  傅平安心想,怎么呢?她的臣子听到她这样说都会很开心啊?

  洛琼花显然也挺开心的,稍露出笑容来,道:“今日也有不足之处,以后我会努力做得更好的。”

  【道歉!道歉!道歉!】

  弹幕在刷屏。

  【长安花:你就说对不起我说那句话的意思其实是想你穿衣打扮只为了我嘛】

  什么?

  傅平安为了看清这句话微微眯起眼睛。

  “对不起,我说那句话的意思其实是……”

  才看清这句话的傅平安卡了壳,不确定是不是真的要说出口。

  但是洛琼花已经抬起头来:“什么?”

  她心里想的是:平安是在她面前自称我了么?

  她眼睛登时发亮,盯着傅平安,傅平安回望着这样的眼神,也无意识将后半句话说了出来:“……希望你穿着打扮只为了我。”

  洛琼花:“……啊?”!

  第一百二十一章

  说实话,这上下半句间隔有点久,又完全不像是傅平安会说出来的话,洛琼花一时没听懂这句话的意思。

  她面露茫然,傅平安干咳一声,道:“没什么,就这样吧,你一定也累了,先回去休息,傅枥那边朕会自己处理的。”

  又变成朕了。

  洛琼花略有些失落地“哦”了一声,傅平安便叫了琴荷进来,道:“你送一下皇后,厨房好像新送了柿饼,一起拿点走。”

  琴荷应了一声,便领着洛琼花往外走,洛琼花走到门口,又忍不住回头看了傅平安一眼,见傅平安正微皱着眉说:“别网暴啊。”

  又是什么意思啊?

  不过回去的路上,她终于把这两个半句话接上了。

  她登时呆住,忍不住“啊”了一声。

  琴荷见皇后脚步骤停,还脱口而出一声惊呼,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忙上前道:“怎么了娘娘?”

  但抬起头来,只看见皇后双颊绯红,都盖过了脸上的胭脂。

  琴荷当然也不会傻到觉得皇后是生病了,毕竟皇后双眸明亮,顾盼神飞,只是微微失焦,像是没听到她的话,而是站定转身又望向书房。

  她上道的没有说话,但是静月不懂,便问:“怎么了娘娘,是有什么东西落下了么?”

  洛琼花回过神来,下意识点头。

  她落下了询问这句话意思的机会。

  静月道:“是要紧的东西么,奴婢替你回去拿吧。”

  洛琼花又摇了摇头。

  平安真的说了这句话么?

  平安怎么会说这样一句话么?

  这句话真的是她理解的这个意思么?

  纷乱思绪纷至沓来,洛琼花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这句话能有什么别的意思呢,但是她就是觉得有点不真实。

  不像是平安说出来的。

  但是……她又希望这是平安说出来的。

  这种感觉令她有些焦躁,这是从未有过的,她知道她该回寝宫去处理事务了,可是这个念头就盘踞在她的心里,占据了一大块地方。

  她想,这都怪平安,谁叫她把话说了一半,又说的不那么清楚。

  ……

  傅平安这边,却正处于一个恨不得把直播间弹幕关掉的状态。

  弹幕在刷屏。

  但是与从前的争吵不同,傅平安也看出大家应该多是一些调侃的性质,只是数量未免太过于密集,以至于到了都能遮挡住现实景色的程度。

  傅平安很无奈,最后思来想去,只好把直播间关了。

  从前开着直播间议事,直播间的人会给她提一些建议,但是如今满直播间的弹幕只有调侃和聊天,便是有内容,也被掩盖看不清了。

  更何况,她眼下也有别的事要做。

  关了直播间之后,傅平安便叫来祝澄,询问起傅枥的状况。

  实际上,在今天早上洛琼花提出要关注傅枥之前,祝澄早就按陛下的吩咐在关注了。

  只是因为傅枥主仆向来深居简出,所以祝澄所知道的事,也只有傅枥好像一直在服某种散状药剂一种。

  和洛琼花的话结合了一下,傅平安便猜,傅枥可能是在服五色散。

  傅平安第一次知道五色散,是在系统的某本历史书上,书上称之为五食散,又或者寒食散,书上对此物进行了批判,认为它令时人服散上瘾,身体虚弱,是导致王朝积弱最后被异族灭亡的元凶之一。

  傅平安当时对此概念不清,但结论已经给她留下相当深的印象。

  后来傅平安翻阅宫中陈年典籍,翻到某方士之书,称有一种药石,以五种药剂配比而成,服后可登临仙宫,强身健体,书上叫它五色散,但看上去像是同一种东西。

  傅平安这才知道,原来他们这个世界也有这种药剂。

  当时她翻得那本书是一本|道家书籍,后来傅平安也问了一下宫中方士,方士称这药并不好炼,失败率很高,药材又名贵,只有贵人之家,才有制作五色散的能力。

  “陛下想制的话,小的也可以试试。”当时那方士这样说。

  傅平安便说:“以后若看到书籍上有此散的制作方法,就全部划去吧。”

  在方士惊讶的目光中,傅平安率先把自己手上竹简上的那一条,用笔刀给划去了。

  这药方不能留。

  所以发现傅枥可能在服五石散,傅平安也并不算太吃惊,宫中有,曾经在

  宫中修行的傅枥有没什么奇怪的,但是按方士所言,制散并不容易,那么,傅枥手上的五石散,是自己的么?

  略略思索之后,傅平安对眼前的祝澄说:“无论如何,道隐居士疑似染病却不上报,已经可以惩处一番,便借口此事,将那道童先给抓起来审问一番。”

  祝澄应下退出,立刻集结禁军,前往随心观,不多时,便闯进了傅枥所住的院子,将那叫于恒的道童给抓了起来。

  傅枥自然阻拦,厉声喝问:“你们想干什么?”

  祝澄道:“居士面色不佳,身体虚弱,似是染疫,染疫而不上报,按规杖三十。”

  傅枥瞪大眼睛:“你敢打我?”

  祝澄道:“居士说笑,臣是说,你的道童知情不报,要按规处置。”

  这么说完,便跟身后的禁军使了个眼色,禁军上前,抓住傅枥,三下五除二便将于恒给抓了起来,傅枥气急,高声道:“谁允许你们抓他!谁允许你们抓他!”

  祝澄道:“既是陛下的吩咐,也是规矩。”

  傅枥脱口而出:“那就在这打,抓走干什么?”

  本来还有点感动主子替他阻拦的于恒面露震惊,同时脸色很快灰败下来。

  果然,他在主子心里什么都算不上。

  他自己已经放弃,垂头丧气,只两只胳膊一边被禁军扯着,一边被傅枥扯着,傅枥到底还是抵挡不住禁军,松了手,于恒像是个小鸡仔子似的被提溜起来,正要拉走,傅枥尖利道:“于恒,你放心,你若有事,我会好好照顾你妹妹。”

  这话听着还挺暖心,声音却不是这么回事。

  更何况,于恒在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看上去脸色更差了。

  祝澄微微挑眉,没有说什么,只叫人看好随心观,自己带着于恒复命去了。

  等她回去的时候,陛下已经议事完毕,但书房内还有任太医,正在给陛下把脉。

  见祝澄回来复命,傅平安先叫任丹竹退下了,祝澄便将所见所闻一一道来,傅平安忍不住挑眉道:“他竟然疯癫至此?”

  在她听来,傅枥的反应未免太不体面。

  她想了想,问:“你看他像清醒的样子么?”

  祝澄面露思索:“说话

  看不出什么,但是神情似乎确实有些恍惚,但最后说的那句话……”

  “朕懂你的意思。”傅平安冷冷道,“无非是在威胁那小道童,自己的妹妹还在他手上罢了,如此看来,他确实有秘密,你先不用太严苛,好好问问,告诉那道童,若有家人,朕是可以救出来的,叫他放心就是了。”

  “臣明白。”

  “他年纪还小,想来以你的能力,哄也能哄出实话来,就不要上刑了。”

  “臣知道。”

  祝澄行礼后退下。

  待退到门口,祝澄抬头,望了眼屋内。

  陛下又叫出了任丹竹,不知在问些什么。

  祝澄想,真希望陛下健康长寿。

  她从前服侍过许多贵人,会提醒她对一个下人不要上刑的,却只有陛下。

  ……

  房间里,傅平安却笑看着一脸疑惑的任丹竹,道:“不要这个表情了,你诊出了什么,直接说就是了。”

  任丹竹道:“陛下精气充盈,血气旺盛……咦,面色为何那么白呢?”

  傅平安道:“可能是朕化了妆吧。”

  任丹竹:“啊?”

  傅平安:“你别看朕的脸色,朕只问你呢,虽身体无不适,太好像皮肤太热了些,是怎么回事?”

  傅平安叫来任丹竹,是因为她觉得自己今日体温好像比平常高。

  虽然穿了件长袍,但里面不过只一件纱做的薄衫,聊着聊着,后背却全是热汗,这和从前倒是完全相反了。

  刚刚解毒,对自己的身体状况相当在意的傅平安就立刻把任丹竹叫来了。

  “那便是血气太旺了。”任丹竹这样说,“对天乾来说,结热之前,血热盗汗是常有的事,呃,陛下还未纳元,那……”

  她突然笑道:“臣懂了,陛下可能是快纳元了。”

  傅平安正在喝茶,被呛了一下,咳嗽了两声。

  纳元日。

  对于弹幕的人来说,会有一种更加直白的说法——发情期。

  小时候傅平安不懂,看见弹幕说发情期,没什么感觉,后来渐渐懂了,觉得这说法确实准确的同时,又觉得未来的人未免也太直接了——这么直接不会不好意思么?

  反正时人总结了各种表现之后,认为纳元日便是天乾含纳天地之气,终于成人,有了诞育下一代的能力。

  幸好没开弹幕,若是开了,肯定又要被调侃了。

  但如今若是要纳元,情况有些尴尬。

  本来按计划,既然祈福已经结束,不日他们就该启程回京,但若是纳元日便在这几日,在路上纳元了可怎么办?

  虽不是不行,但到底不方便。

  更何况潜梁山中的大臣士子,经过了疫病之事,早已经归心似箭,若是还在留居此处,难免又要人心浮动。

  “能确定大概是几日后纳元么?”傅平安问。

  任丹竹道:“这可不好说,但臣看脉象,左右是在七日之内,若是身边有来信的地坤引导,可能会更快些。”

  来信的地坤?

  傅平安突然就想到了洛琼花,想起昨晚的旖旎景色。

  她低头掩住眼中神色,清空大脑,转念想起该如何稳定人心。

  或许,可以给他们找点事做。

  傅平安想了想,叫来王霁:“说起来,行宫的名字还一直未取呢,如今境况好了,便允许诸位大臣士子宴饮吧,这样吧,吩咐下面的人办个论道会,顺便将行宫的名字取了。”

  王霁惊讶抬头:“陛下还要留在此处么?”

  傅平安“嗯”了一声:“再留几天吧,顺便也将附近的疫病解决掉再走好了。”

  随后王霁刚走,阿枝就又来了。

  傅平安忙碌到日落时分仍未回寝宫,处理完所有事情,又开始忍不住回想傅平安那句话的洛琼花终于还是呆不住了,用完晚膳又再次来到了书房。

  傅平安也没赶她走,叫她进去坐在一边。

  可说这话的时候,眼睛望着手里的折子,也根本没抬起来。

  洛琼花泄了气。

  面对如此忙碌的傅平安,因为自己小小的心情打扰对方,洛琼花觉得这好像属于一种不识大体,有违皇后的职责。

  虽然她现在也不清楚,皇后的职责到底是什么。

  她只好也找了本书看,看了几页,祝澄过来了。

  见皇后也在,祝澄没立刻复命,但傅平安开口:“无事,但说无妨。”

  祝澄便道:“于恒不说。”

  “不说?”傅平安皱眉。

  祝澄苦笑:“臣也想哄,可他一言不发,而且……臣看他身上都是伤,想来在道隐居士那儿,也没少挨打。”

  傅平安有些苦恼,想着要不然直接把傅枥抓了,这时边上洛琼花道:“于恒?那个小道童么,早上见他时,他很好说话啊,要不然,臣妾去试试看吧。”!

  第一百二十二章

  祝澄闻言,心里有些慌。

  虽然因有陛下的吩咐,并没有太过于苛待于恒,可临时关押的地方,哪能有好的。

  那种腌臜地方,娘娘怎么能去呢。

  她忙道:“娘娘有所不知,虽也是臣无能,但这事确实难办,听那道隐居士所言,于恒有个妹妹被拿捏在他们手里,他怕是绝不愿意说的。”

  洛琼花闻言,下意识望向傅平安。

  她心想:原来是这样,那平安没有办法么?

  傅平安望着她道:“那咱们一起过去试试。”

  祝澄闻言,只好道:“那何必麻烦陛下和娘娘,臣将他带过来就是了。”

  于恒马上就被带了过来。

  不过十岁出头的孩子,焉头焉脑的,进门便没骨头似的跪在了地上,傅平安看得皱眉,心想上次见到,真有那么瘦么?

  洛琼花也吃惊,颇有些不满地盯着祝澄:“孤白天见到的时候,分明还挺好的啊。”

  祝澄心里直呼冤枉:“臣对天起誓,绝没有用刑,他身上的伤,是早先就有的。”

  洛琼花不信:“孤几个时辰之前刚见他,哪有那么快的。”

  她走到于恒面前,弯腰看着他,说:“是不是祝司长对你用刑了?你直说就是。”

  于恒抬起头来,茫然望着洛琼花。

  是皇后娘娘。

  他记得皇后娘娘午膳后送来了礼物,那真是贵重漂亮的礼物,娘娘走了,礼物留下了,那礼物最后却砸在了他的身上,落在地上摔坏了。

  他不气,只觉得有点心疼。

  他若是有这样的宝贝,想来一家子的生活都不愁了。

  娘娘真漂亮,也亲切,叫自己名字的时候,和主子不同,是温柔亲近的。

  不知怎么,鼻腔酸涩,眼眶开始发热,眼泪啪塔啪嗒往下掉。

  洛琼花蹲到了地上,见状一愣,随后眼眶也红了。

  她拉起于恒的手,撸起袖子,见那细细的手臂上,满是淤青和疤痕,那确实多是陈年的伤痕。

  她紧紧皱着眉:“他用什么打你?”

  于恒开了腔:“大人没打我……”

  祝澄松了

  口气。

  洛琼花低声道:“我说的是道隐居士。”

  于恒颤了一下,摇头。

  洛琼花道:“那道隐居士没打你,果然还是祝司长打你。”

  祝澄:“……冤枉啊娘娘。”

  祝澄求助地望向陛下,傅平安没看她也没说话,只抬起手挠了挠下巴。

  其实于恒说不说已经不重要了,她不可能再放任傅枥呆在此处,就算她离开潜梁山,她也会把傅枥带走。

  就算于恒不说,她也有的是时间让傅枥说点什么。

  然而于恒沉默许久之后,终于还是开口了:“什么都有,平日多是用脚踢,若是服了散神志不清,或许会扔茶壶凳子之类的。”

  “这散是什么东西?”

  “不知道……只知道贵重,主子心情不佳,不服散憋出病来,但每次王爷也只送来一点……”

  说到这,突然噤声,瑟瑟发抖缩成了一团。

  他直到他说错话了。

  他提到王爷了。

  傅平安闻言与祝澄面面相觑,随后望向于恒。

  “晋王?”她出声问。

  于恒跪在地上,不住磕头:“陛下,奴才实在不敢说,若是说了,小妹就没活路了。”

  脑袋磕在石板上,竟然砰砰作响,洛琼花看不下去,却不知如何制止,伸出手垫在地上,那头磕在了她手背上,她倒吸一口冷气。

  傅平安忙快步过来了,正要说话,洛琼花回过头来,冲她摇头。

  于恒见撞到了皇后,更是一副天塌了的样子,怯怯望着洛琼花。

  洛琼花道:“若你实在不想说,也不勉强你,只是你要知道,只有你把知道的说了,才有可能救出你妹妹,看你的情况,你妹妹想必也不会过得太好,难道你希望她也每天挨打么?”

  于恒呆住,双目失焦,但仍是不说话。

  洛琼花难过地看着他:“你好好想想,是不是这个理。”

  于恒像是失了魂,怔怔望着地面。

  良久的沉默。

  傅平安便不管他了,自顾自道:“原来这五石散是晋王带来的。”不对,晋王已经不是晋王了,当初他为了保下儿子,是自愿自贬为庶人的。

  可是,已经是庶人的他,却仍有能力制作五石散。

  他能做五石散,那别的毒药呢?

  傅平安脸色微沉。

  洛琼花却好奇:“陛下,你知道这散?”

  傅平安“嗯”了一声:“吃了毁人心智,不是什么好东西。”

  洛琼花恍然大悟:“原来毁人心智啊,怪不得那道隐居士说话,疯言疯语,毫无礼数。”

  傅平安皱眉:“他对你说了什么?”

  洛琼花撇嘴不言,低头见于恒还发着呆,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

  她从未见过有人过得这样苦。

  苦得她也觉得难受。

  傅平安叹了口气:“太晚了,祝澄,你先把他带回去吧,叫他好好想想,给他一床褥子,叫他好好睡一觉。”

  祝澄应下,正要把他绑起来,洛琼花道:“别绑他了,他那么小,也跑不了啊。”

  也是。

  祝澄便将于恒拉起来,很快拉回了临时的牢房。

  牢房潮湿,山中晚上阴风阵阵,于恒竟然也无所谓,乖乖找了个角落缩了起来。

  祝澄也有点不忍,进去把他拉了起来:“算了,你去我房间,和我一起睡吧。”

  于恒瑟缩,摇头。

  祝澄把他一把拎在怀里,拎到了房间,见他看起来脏兮兮的,打了盆热水给他擦。

  于恒不动,望着热水发呆,好像在想这是什么东西。

  祝澄苦笑道:“我也真是欠了你了。”

  她拿了毛巾,下五除二把于恒剥了个精光,剥光之后有些惊讶:“你原来是个女孩啊。”

  还太小,又瘦,确实看不出来什么差别。

  于恒低着头发呆。

  祝澄叹了口气:“你这么怕,其实是心里有数了吧,你年纪小小的,心思挺多。”

  于恒垂眸,眼泪又往下掉。

  “……你今日已经被带走了,无论如何,你主子不会相信你什么都没说的,你妹妹到底会如何,还是要看他们的良心。”

  “别哭了,花猫,又要擦脸。”

  祝澄又帮她擦了一遍脸,给她穿了件自己的旧衣服,然后塞进了被窝里。

  “先睡吧,不管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

  傅平安和洛琼花也睡下了。

  洛琼花从书房回来便一言不发,兴致不高的样子,直到躺下都没说话,这是过去没有见过的。

  洛琼花一直乐呵呵的,主动找话题,傅平安几乎以为她永远都会这样。

  想来是今日之事让她有些难受。

  傅平安望着床顶,不知为何有些在意,想了想,低声问:“柿饼吃了么?”

  半晌没有回应,傅平安还以为洛琼花是睡着了。

  她正想算了,黑暗中传来一声——

  “没吃。”

  声音软软的,含糊不清,像是蒙在被子里。

  “怎么不吃?不喜欢么?”

  “……想着和你一起吃。”

  傅平安觉得自己的心好像被触动了一下。

  原来现在,会有人等着她一起吃饭了。

  她莫名脱口而出:“那我们现在吃吧。”

  洛琼花掀开被子:“真的么?”

  傅平安掀开床帐,摸出床边的火折子,把灯点亮了。

  几乎是下一秒,琴荷在外面问:“怎么了陛下。”

  “没事,你退下吧。”

  柿饼就放在桌子上,傅平安在凳子上坐下,扭头见洛琼花还在床上,乌发像是绸缎般垂在胸前,因只点了一盏灯,灯火摇曳朦胧,照在一截皓月般的胳膊上,氤氲出一种细腻的光泽。

  “过来。”她招手。

  洛琼花过去坐在边上,却开始犹豫:“这会儿吃,坏牙齿。”

  傅平安将一只柿饼掰成两半:“咱们一人一半,桌上还有茶水,漱一下口就是了。”

  洛琼花闻言抬头盯着傅平安,目光灼灼,眼神中像是有别样的情绪。

  “平安也会做这样的事么?我小时候半夜总是偷吃东西,阿娘是要骂我的。”

  傅平安怔忡。

  她小时候……

  “不记得了,好像也曾有过。”那肯定也是在六岁之前。

  洛琼花抿嘴笑起来:“原来平安也会。”

  她把那一半柿饼接过来,小小咬了一口:“好甜。”

  双眸扑闪,漏出带着甜蜜的笑意来。

  傅平安也笑了,把剩下的一半给吃了。

  确实甜。

  不知怎么,好像比早上吃的还要更甜些。

  ……

  祝澄半夜突然醒了过来。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雨来,噼里啪啦打在瓦上。

  因为和陌生人睡一张床,她睡得不沉,睁开眼便看见于恒缩成小小一团,正往她怀里钻。

  跟个小猫似的。

  她忍不住笑了笑,掖了掖被子,又闭上眼睛。

  但这次睡得更浅,迷迷糊糊见窗格开始泛白,天渐渐亮起来,雨好似也停了。

  在某一个时刻,她听见很轻很小心的脚步声。

  大约是胥吏做久了,对贼就格外敏感些,她一下子便觉得这好像是有人闯进来了。

  脑子瞬间清醒过来,她不动声色地靠着墙直起身来,耳朵贴着墙面,听外面的动静。

  脚步声越近越轻,确实是有人,向着牢房的方向走。

  祝澄小心翼翼下了床,披衣服的时候,看见于恒醒了,正张大眼睛默默盯着她。

  祝澄竖起食指:“嘘。”

  她下床,拿了架子上的刀,慢慢走到门口。

  对方走远了。

  祝澄数着脚步声,在确定对方差不多到牢房时,开门冲了出去。

  步并作一步,她转眼来到牢房门口,看见一个约莫是十七八岁的少女,正提着一个篮子,惊讶地转过身来。

  对方穿着宫装,好像是宫女。

  祝澄一愣,问:“你是谁?”

  对方笑容和柔,不见惊慌,只道:“祝司长安,是皇后娘娘派奴婢过来,给小师父送点吃的,娘娘说他太瘦了。”

  祝澄恍然,惊讶道:“皇后娘娘和善。”

  对方笑道:“是了,娘娘心软,看不过去。”

  祝澄道:“那给我吧,昨夜天凉,我让她睡在我屋里了。”

  对方一愣,但很快回神,道:“这样,那奴婢随祝司长一起去看看他。”

  祝澄点头,伸手想接过篮子,对方却下意识往后缩了缩。

  祝澄抬头,疑窦突生。

  “你

  ……叫什么?是娘娘身边伺候的?”

  “奴婢叫玲珑,平日是负责缝补衣服的,因为奴婢醒得早些,便得了这活。”

  “你怎么进来的?”

  玲珑从袖中掏出一个金子做的令牌:“给门口守卫的大人看了。”

  祝澄消了怀疑,笑道:“娘娘真是有心了。”

  两人回了房间,于恒已经醒了,抱膝坐在床上发呆,看见来了两人,有点惊讶。

  祝澄道:“皇后娘娘特意给你送了早膳过来,你也是走了好运了,老实说了吧,往后有你的好日子。”

  于恒眨巴了下眼睛,盯着篮子,还是不说话。

  玲珑笑道:“既然送到正主面前了,那奴婢就先走了。”

  祝澄忙说:“我送送你。”

  玲珑摇头:“不用了,大人忙自己的吧。”

  她转身,裙摆摇曳,露出一双带着泥的布鞋来。

  电光火石之间,祝澄伸出手,把玲珑抓住了。

  玲珑惊讶地回过头来:“怎么了,祝司长?”

  祝澄回头:“别吃那东西。”

  于恒微微惊慌。

  祝澄挤出笑来:“是这样的,我只是突然想到,娘娘送来了东西,咱们得谢恩啊,要不咱们随玲珑姑娘一起,去娘娘那儿谢个恩吧。”

  玲珑哑然失笑:“娘娘哪需要这,何况娘娘没起呢,这是昨夜下的吩咐。”

  祝澄坚持:“要的。”

  虽然,玲珑看起来非常镇定,但是……

  “玲珑姑娘,昨夜下了雨,路上不好走吧。”

  “还行,行宫一路走来,都是铺了石板。”

  “那姑娘鞋上的泥,怎么那么多呢?”

  “祝司长,你想太多了,奴婢只是走过花园的时候,摘了朵花。”

  话音刚落,密集的脚步声突然传来,虽然密集,脚步却很轻,是一群人,且礼仪严谨。

  玲珑的脸色变了。

  走走廊尽头走来的,是带着一群人的陛下和皇后。

  皇后看见她了,惊讶道:“玲珑,你怎么在这?”

  她真的是玲珑。祝澄想。但是,她也真的不对劲。

  因为此时此刻,

  对方终于变了脸色,从袖中突然拿出一把匕首来,狠狠往祝澄的手上扎。

  祝澄却仍不松手。

  若是松手放了玲珑,对方往陛下和娘娘拿跑可怎么办?

  她紧咬牙关,却突然有个篮子砸到了玲珑的手上,匕首滑落,祝澄转动手腕,将玲珑的胳膊扭转,背到她身后,一下子把她压在了地上。

  祝澄往边上瞟了一眼,把篮子砸过来的于恒面色苍白,颤抖着坐在了地上。

  于恒重新望向陛下和娘娘:“娘娘,这宫人说,她是因你的吩咐,给于恒送早膳来的。”

  洛琼花呆在原地,而静月拿着一个漆盘,无措道:“娘娘确有这个想法,但……”在我这啊。

  祝澄后怕,抓着玲珑的下巴令她抬头,气道:“你这丫头……”

  手上突然濡湿一片。

  祝澄低头,看见玲珑七窍流血,脸上却还露出个笑来:“你也该死的,于恒。”

  这么说完,她头一歪,一脸幸福地死了。

  洛琼花也呆住了。

  她的手脚在一刹那之间变得冰凉,身子不住向后仰。

  她不是没见过死人,但这是昨日还与她言笑晏晏,一点都没看出有什么不对劲的人。

  眼前突然一黑。

  她闻到熟悉的,带着微微苦涩却清冷卓然的味道。

  “别看了。”

  傅平安将她搂在了怀里,用手遮住了她的眼睛。!

  第一百二十三章

  雨又淅淅沥沥下起来。

  山中的秋雨,浸润屋瓦与土地,不多时便带来了透骨的凉。

  傅平安将洛琼花搂在怀中,冷冷开口道:“把尸体抬走,找人验尸。”

  冷静的面容之下是勃然的怒火。

  祝澄忙点头应下,招呼随行而来的禁军抬走尸体。

  傅平安也放下了手,见洛琼花仍神情骇然,便说了句:“别怕。”

  洛琼花摇头:“不是怕。”

  这么说完,却又说:“也是怕。”

  是后怕。

  没想到就在身边,竟然就有个细作。

  傅平安也明白这个意思,沉着脸道:“回去。”

  回去的路上,便先问了琴荷:“这是什么时候派过去的宫女?朕怎么没有印象。”

  琴荷面色苍白:“是娘娘刚入宫时送过去的一批里的一个,是……是和静月一起送去的。”

  傅平安脸色更差。

  这批宫人是她指派的。

  她几乎有些恼羞成怒,问静月:“你认识她?”

  静月吓得不敢吭声,瞪大眼睛一脸惊恐。

  洛琼花想起来了:“是掖庭送来的,一起送来的有四个。”

  傅平安道:“另外两个是谁,都去送去问话,分别问,然后带到朕跟前来,朕再问问,同时派人搜查房间——所有人的房间。”

  其实能在宫人之中安插人手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当初远离政治中心的田昐都能将阿枝送进迎接她的队伍,如今,有其他人能做到也没什么奇怪。

  可是她分明记得,当初她指定要送去皇后宫里的人,都要求了起码要在宫中服侍了十年以上。

  这个年纪的宫女,能在宫中呆十年的,基本都是从小就在的,如何会是其他人的细作?

  而且,死之前那个笑容,也让人不得不在意。

  插科打诨已久的弹幕也紧张起来了,一时之间猜测纷纷。

  三位宫女很快都跪在阶前,除了静月,另外两个叫彩铃和墨兰,细雨纷纷,她们来时自然没有打伞,如今鬓发上带着细小的水珠,衣衫微透,瑟瑟发抖。

  洛琼花也在

  边上。

  傅平安本来希望洛琼花回宫里休息,但对方执意不愿,望着对方坚定的眼神,傅平安最终没有拒绝。

  不知怎么的,她想起一件小时候的事。

  那一年,阿枝传递消息被发现,但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只假作是来信与侍卫私会,那个晚上火把重重在宫道上摇晃,还对世界茫然无知的傅平安只觉得惊恐。

  那个时候,太后将她搂在怀里,捂住了她的眼睛。

  在她同样做出这个动作的时候,脑海中却忍不住飘出一个念头——当时的太后在想什么呢?

  念头像是山中雨雾一样,虽然出现,却也不分明。

  傅平安仍将注意力放在眼前,走到三个宫女面前,盯着她们的面孔缓缓走过。

  另外两人虽然害怕,但似乎不明就里,只静月惊骇得面无血色。

  这也是可以理解的,对方毕竟是看见了玲珑的死状。

  “你们都认识玲珑?”

  三人先前都已经被拱仪司的人带去分别问话,就算是另外两人,也知道定是玲珑出了事,于是一时先开口哭道:“奴婢和玲珑并不熟稔,刚才已经同拱仪司的大人也说过了,咱们三人都是从小在宫里长大的,但是玲珑是十五岁才来的,才来宫中三年。”

  说这话的是彩铃。

  傅平安闻言,冷冷瞟了眼琴荷。

  琴荷紧咬牙关。

  如今如何能不知呢,定是掖庭的管事骗了她,告诉她这四人全是从小在宫里养的。

  宫人众多,她毕竟无法认识每一位。

  “平日里相处,她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么?”傅平安又问。

  彩铃又道:“她不爱说话,又不是一起长大的,平日我们没有什么交流,对了,墨兰睡她边上,两人是会说话的。”

  墨兰声音发颤:“奴婢同她也只是说些杂事,没说起过别的。”

  “她没聊起过家人和出身?又或者……她是不是信什么教?”

  这是弹幕的猜测。

  临死前的笑容令玲珑看起来似乎对死亡无所畏惧,这是不符合人性的。

  自古以来,只有宗教最有可能达到这个效果。

  墨兰瞪大眼睛,忙道:“她信

  太平道,奴婢有一次见她在默念什么,问她的时候,她说是《太平经》,还问我要不要一起念。”

  太平道。

  傅平安不是第一次看到这个名字,前年的奏折上,京兆尹便提到,市民之中有太平道天师传道。

  傅平安要做的事太多,当时就没有太在意。

  到底是晋王,还是太平道?

  还是两方合作?

  傅平安望向一边的祝澄,祝澄忙上前,在她身边轻声道:“和之前说的差不多,只是太平道之事,是才说出来的。”

  傅平安便说:“拉下去,再问问。”

  三人被拉下去之后,搜房间与搜尸的结果也被送了过来,并没有什么发现。

  傅平安不信,吩咐下去:“周边可能可以藏物之处,全部搜一遍,林中也不要落下,其他伺候的宫人,也都分批审问,明日之前,朕必须要有个结果。”

  她停顿,又开口:“将傅枥关押起来,然后把摄政王叫过来。”

  洛琼花在一边欲言又止。

  她想保出静月来,但思来想去,没有说出口。

  玲珑的死状又浮现在眼前,她不敢保证静月就没有问题。

  手足发凉,心也一阵阵的冷,傅平安又回头看她,少女寻常泛着健康血色的脸颊,此刻苍白如纸。

  她皱眉道:“回去休息。”

  是确定的口吻。

  这一次,洛琼花沉默着同意了。

  ……

  傅灵羡随王霁匆匆走进议事殿隔壁的书房,一进去便看见陛下闭着眼睛捏着鼻梁,一副心力交瘁的样子。

  此前她便知道陛下这有动静,因为禁军集结在四处搜寻着什么,也有风声说随心观的傅枥被从随心观带来行宫,关押了起来。

  一定是大事。

  长久以来的政治生活带给她这样的直觉。

  她还未开口,陛下便道:“皇姑母,说起来,朕一直没问,当初是怎么查出傅枥堂兄是指使下毒的人的?”

  傅灵羡道:“说起来也是侥幸,本来当初掘地三尺也毫无头绪,送酒的内侍当日已经自杀,但他竟然有个相好的宫人,因扛不住压力被发现了,说出对方某日曾得过一块来自傅枥的金

  子。”

  傅平安皱眉:“就这么简单?”

  傅灵羡苦笑:“陛下如今听着简单,当时却也不简单,因为开始搜查时已经迟了两天,送酒的内侍自杀了,更何况远去京郊祭祖,来往的人数实在太多,全部抓来问话也不现实,但还是将制酒的人全部抓来问了话,当然也用了些刑,最后确定并非是制酒过程中下得毒,而是送酒的……”

  “幸好也同时在查那内侍的家人,但他并无家人,竟然是孤身进京的,只知道进宫时已经有二十了,平日里和谁关系都不错,但这也就代表着根本没有关系特别好的人,当时打了也打了,杀也杀了,没人能说出他到底哪里奇怪,直到这个相好的宫人出现……”

  傅平安望着傅灵羡:“那姑母不觉得,他出现的太巧?”

  傅灵羡沉默,半晌叹了口气:“是,当时是这么觉得,可是当时这样定案,是最简单的……”

  她当即跪在地上,伏身道:“事已至此,不敢骗陛下,那位宫人是太后宫里的,臣当时也有一点怀疑,或许就是太后找人顶罪,当时太后权势太盛,臣怕执意要查,反而危及陛下。”

  傅平安盯着傅灵羡看了许久。

  此时她的脑海中浮现出穆停云的话来,穆停云以为自己将死之前,最后的愿望是希望自己再给傅灵羡一个机会。

  傅平安上前,将傅灵羡扶了起来,抓着她的手,缓缓开口:“那日,朕与皇后去看望云平姐姐,她以为自己必死,便对朕说了临终之言,您知道她说了什么么?”

  傅灵羡惊讶抬头:“是么?她不曾提起过。”

  但现在回想,之后的两天,穆停云都看着自己欲言又止,好像是想说些什么。

  傅平安道:“她问朕,为何愿意信英国公,愿意信田御史,却不愿意信你,皇姑母,你也觉得,朕不信你么?”

  傅灵羡想要反驳,但一时卡了壳,没说出话来。

  她实在不是那种能毫不犹豫地睁眼说瞎话的人。

  她甚至苦笑起来,心想,信不信我,陛下你自己不知道么?

  傅平安看着傅灵羡的表情,也笑了:“是的,皇姑母,朕是曾有过担忧的,这担忧的来源,其实就是因为当年的毒酒案。”

  “当年

  醒来见到你时,朕是真的信你的,可是最后查出来的结果,朕不信。”

  傅灵羡闻言长叹:“陛下不信臣,理所当然,臣辜负了陛下的信任,臣悔之晚矣。”

  【星河灿烂之夜:明明从来没信过,主播啊主播,越来越会Pua了。】

  【平安妈妈爱你:这怎么能是PUA,这是驭下之术!】

  傅平安无视弹幕,只紧盯着傅灵羡的眼睛:“不晚,皇姑母,朕再给你一次机会,仍查这毒酒案,朕要知道,此事到底是不是和太后有关……”

  “又或者是不是和晋王有关。”

  傅灵羡缓缓瞪大了眼睛。

  晋王?

  ……

  傅灵羡回到织星殿,仍是恍惚,却又心潮涌动。

  当年的毒酒案竟然和晋王有关?

  云平竟然替她向陛下进言?

  她以为云平一直很讨厌她。

  两件事在心底盘旋,也不知是哪件更重要些,但刚踏进院中,注意力便不得不放回现实,因为满院宫人如丧考妣,见她回来,近侍忙上前苦着脸道:“主子,郡主知道糖糕的事了。”

  傅灵羡在心里叹息,心想不知这算不算祸不单行。

  那边陛下也不知算是给了她机会还是最后通牒,这边云平估计肯定也不好受。

  她站在原地思索了片刻,还是往云平的房间走去,走到门口,看见门虚掩着,便推门进去。

  迎面便砸来一个枕头:“我不是说了么,任何人不能进来!”

  枕头砸在身上,一点都不疼,掉到了地上。

  穆停云也抬头望向来人,看见是傅灵羡,表情一僵,忙扭头背过身去。

  “你来干嘛!”声音尖利,听不出有什么好感。

  可陛下没必要骗她。

  傅灵羡缓缓开口:“抱歉,她太小了,病得太重。”

  “我知道!难道就不许我伤心一下么!”

  傅灵羡想了想,仍是不知如何安慰,只好又说:“你若喜欢孩子,等回京,我便帮你安排亲事,到时你可以生个自己的孩子。”

  穆停云扭过头,一脸震惊地望着傅灵羡,随即脱口而出:“你是不是有病啊?”

  傅灵羡:“……”

  穆停云受不了地摆手:“你快走吧,烦人。”

  傅灵羡心想自己这安慰人的能力看来确实是比较欠缺,叹了口气,转身正要走,听见身后道:“别给我安排亲事,你懂不懂。”

  “我不会随意安排的,你可以挑你喜欢的……”

  “滚。”

  傅灵羡默默出去,还带上了门。

  到底也没问出口。

  她望着已经开始暗下来的天空,莫名的,却有了些别样的感觉。

  ……这难道就是为女儿操心的感觉?

  算了,还是回去想想毒酒案的事吧。

  ……

  傅平安这边和傅灵羡说了让她查毒酒案,回头却叫来祝澄,把这事也交给了她。

  “这事恐怕得回去继续查,眼下还是看管好傅枥,再看看那于恒能不能说出什么,对了,附近搜查出什么了么?”

  祝澄还真有所获。

  她呈上了一块黄色的布片,那布片中央用朱砂点了个红点:“这东西埋在了下山处的一棵松树下,搜山之时意外发现的。”

  “这是什么?”

  “是太平道信徒会绑在手臂上的信物。”

  傅平安接过布巾,心里渐渐有了些猜测。

  “果真是和太平道有关,这太平道究竟是什么?”

  “臣也没接触过,只知道市井之中,太平道信徒众多,好像就是信奉太平真人。”

  “回去也查查,然后一起呈上来。”

  又交谈许久,见天色晚了,傅平安让祝澄离开,随后召来阿枝和薄孟商,问起疫病的事。

  阿枝道:“按陛下的方法,附近郡县基本已经稳定下来,本地郡守渎职不报,已被收监待审,陛下觉得应当如何处理他?”

  傅平安毫不犹豫:“腰斩,杀鸡儆猴,朕要他们知道,到底什么才是朕看重的。”

  阿枝和薄孟商伏地应是,夜深时才离开。

  于是傅平安也是夜深之时,才回到了寝宫。

  洛琼花的房中已经熄了灯,想来已经睡了,傅平安便准备今日就在自己房中休息,刚洗漱完,却见洛琼花殿中又亮起灯来,窗格幽明,人影重重。

  傅平安遣人去问,宫人来报,道:“娘娘睡到一半,魇着了。”

  傅平安便披了衣服起来,道:“过去看看吧。”

  她有点心虚。

  她自以为为了洛琼花好,换了她宫中的宫女,却埋下这么一个雷。

  后悔。

  又愧疚。!

  第一百二十四章

  山风凄冷,穿堂而过,就算穿着毛斗篷,冷雨还是从袖口领口一直钻到骨子里。。

  走到房间里却暖和了起来,朦胧灯烛之中,洛琼花披散着头发,正低头喝着热水。

  傅平安没叫人通报,洛琼花于是在抬头时才看见是她,一口热水又吐回了杯子里。

  脸就红了。

  这动作好像是有点不雅。

  偏偏这会儿边上伺候的宫人全部跪地行礼,她也不知道要把杯子交给谁,于是握着杯子站起来,屈膝道:“陛下来了。”

  “都起来吧。”傅平安这么说。

  洛琼花装作若无其事地上前几步,把杯子放在了桌子上,抬头望向傅平安。

  傅平安含笑看着她,显然是把一切都看在了眼里。

  洛琼花于是低下头,讷讷道:“怎么不通传一声呢。”

  傅平安道:“几步路的功夫……听说你魇着了?”

  洛琼花就又想起刚才的梦来。

  她在园子里正逛着,碰到玲珑,梦里她忘了玲珑是细作的事,于是只问她,前一阵子说要补几朵绣花的斗篷补好了没有。

  玲珑却不说话,只笑,笑着笑着,眼里流出鲜血来。

  洛琼花就这么醒了,脱口而出静月的名字,静月很快就来了,握着她的手说,娘娘别怕,只是梦魇而已。

  洛琼花刚松口气的功夫,却突然想起来,静月不是和另外两人一起带去问话了,根本没回来么?

  她顿时吓得快哭了,想跑,却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怎么也动不了。

  折腾了好久,才终于惊叫一声醒了过来,一摸背后全是冷汗,晚风过来搂住她,说:“娘娘,做恶梦了么?”

  这回就对了,因为伺候的人被带去问话的太多,陛下特意让晚风来近身伺候她。

  如今喝了热水,又缓了下神,稍好些了,只是想起刚才的梦来,还是有冷汗冒出来。

  “真的很吓人,从未做过这样的梦。”洛琼花这样说。

  傅平安坐到她身边:“是什么样的?”

  洛琼花不说,眼睛瞟了下周边的人。

  傅平安便道:“你们先退下,在外面候着吧。”

  待所有人都走了,洛琼花便把梦中的场景重复了一遍,傅平安恍然大悟:“原来是梦中梦啊。”

  “平安也做过这样的梦么?”

  “有一阵子挺频繁。”傅平安露出回忆的神色,“刚进宫的时候,总是梦到父王和母妃,醒了又梦,梦了又醒,也是这样,一个梦套着一个梦,不过有人跟朕说,这是因为精神压力太大。”

  洛琼花疑惑:“精神压力太大是什么意思?”

  傅平安也不知道怎么说:“就是内心有什么挤压着吧……或者说在恐惧着什么,你今天害怕么?”

  洛琼花点头,又道:“精神是说魂魄么?”

  傅平安一怔,半晌道:“啊,对。”

  洛琼花又问:“是谁说的?”

  傅平安神情飘忽,意识似乎一下子飞远,又飞快地回来。

  “是你不认识的人。”

  是失眠的一天天说的。

  也不知道最近对方在干什么。

  今日天色太晚,直播间自然也早就关了,最近她一般是混足了每日时长就关直播,以至于弹幕有人说她正在“消极怠工”。

  其实没有,她只是天天看着各种弹幕在眼前飞,有点累。

  这么想着,脸上便不禁露出疲倦的神色,洛琼花看出来了,连忙道:“我现在已经完全好了,咱们睡吧。”

  傅平安定神瞧着她的脸:“真的好了?”

  洛琼花点头:“真的好了。”

  于是熄灯放下床帏,进了被窝之后,洛琼花又想起一件事,黑暗中她扒着被子,问:“所以玲珑是信太平道的么?”

  “嗯,在周围发现了太平道的信物,此事牵扯得比想象中更广,或许要回京之后继续查了。”

  “真奇怪,我还以为太平道的人平日也就给人讲讲经看看病,竟然还要在宫中安插人,他们是想造反不成?”

  傅平安陡然睁开眼睛:“你对太平道有过了解?”

  洛琼花说得坦然:“从前在西市,常和太平道的人吵起来,他们医死人了也不认,只说你心不诚,又到处买孩子,我早感觉不对劲。”

  “还买孩子……果然所图甚大,如此说来,西市便有据点?”

  “有啊,随便找个铺子问问便知道,并没有在躲藏啊。”

  “嗯……那以后该要了,关于太平道的事,你再想想,明日跟朕说……”

  “平安明日有什么打算?”

  “去找傅枥聊一聊……”

  睡意渐渐涌来。

  或许是因为身边有个温暖和柔软的活物,不知怎么,似乎比从前睡得更快些。

  在快要睡着之前,傅平安感觉到一只柔软温热的手握住了她的手臂,又渐渐向下,握住了手掌。

  傅平安便下意识转身,伸出另一只手摸了摸身边人的脸颊。

  “别怕,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如此喃喃之后,她陷入睡梦。

  洛琼花却没睡着,她瞪大眼睛,靠在傅平安的怀中,只觉得心跳此起彼伏,在耳边作响。

  有一个更响更快些。

  是她的心跳。

  ……

  次日醒来,大眼瞪小眼。

  傅平安一睁开眼见洛琼花定定看着自己的脸,一瞬间产生了“难道我也在做梦”的感想,但很快她发现她确实是睡醒了,而洛琼花也确实看着她。

  “怎么醒那么早?又做了恶梦?”

  洛琼花摇头,道:“没有做恶梦。”因为也根本没有睡着。

  或许是因为上半夜已经睡过了,又或者是因为被抱在傅平安怀中有些紧张,总之洛琼花后半夜是一点都没睡着,睁眼到了天明。

  这会儿也不累,甚至可以称得上神采奕奕。

  傅平安就也没看出什么不对,起身叫来琴荷更衣。

  今天早上,她准备去看一下傅枥。

  她刚穿上鞋子,洛琼花扯了扯她的衣袖:“臣妾也可以一起去么?”

  傅平安回头看她,心想,她怎么知道我要去干嘛?我昨晚说了?

  没什么印象。

  只是如此一看,少女仰头希冀的面孔,迎着晨光,通透素净的白,叫人不忍回绝对方的任何请求。

  傅平安沉默片刻,说:“等问完回来,朕都会告诉你的。”

  洛琼花跪在床上,攀着傅平安的胳膊直起身来,嘴凑在傅平安耳边,极轻声道:“我知道太平道的事呀,若是发

  现什么蛛丝马迹,我好直接告诉你。”

  呵气如兰,柔柔洒在耳廓,细细密密的痒。

  傅平安在这一瞬间紧紧抓住她的手。

  洛琼花吓了一跳:“怎么了,陛下?”

  傅平安微微蜷起手指。

  “……知道了,一起去吧。”

  心头燥得很。

  她有些烦躁地想,这定是因为快要纳元。

  可这纳元日,怎么还不来呢?

  ……

  傅枥被关了一夜,一夜未睡。

  他不是不想睡,拱仪司自有折磨人的法子,一夜都有人值班,见他睡了,便拿冷水把他浇醒,问他:“还有什么要说的?是不是你指使下得毒?”

  还有什么要说的?一夜过去,他连自己父亲有过几房小妾都说了,他又累又饿,只是想要睡一觉。

  暗室里连点火星都看不到,他失去对时间的概念,只觉得度秒如年,似乎过了许久许久,在一阵又一阵的恍惚之中,有盏灯火在黑夜中亮起,他瞪大眼睛,看见面前多了把椅子,也多了个人。

  他很快认出来。

  这是他数十年如一日地恨着,但是这几天才刚见到的人。

  傅端榕。

  在傅枥心目中,毫无疑问是傅端榕抢了他的天子之位。

  困倦疲惫让他失去了伪装的精力,他仇视地瞪着眼前的人。

  傅平安从怀里拿出一个瓶子,对身边的祝澄说:“给他喝下去。”

  祝澄接过,有些惊讶,心想,难道陛下已经不准备问了,而是准备直接毒死他?

  但是拔开塞子的时候,她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

  好烈好香的酒!

  只是闻了一下,都觉得鼻腔似乎灼烧起来,这定是世间少有的好酒啊。

  说不定是天上的酒。

  她平日不喝酒,但其实也爱酒,一时都觉得有些可惜,那么好的酒,居然是毒酒。

  但是面上没表现出来,只面无表情地捏开了傅枥的嘴、

  傅枥自然挣扎,但是他早已亏空了身子,哪里是祝澄的对手,轻而易举地便被灌了一口进去。

  他很快剧烈咳嗽,脸长得通红。

  “要杀要剐你直接点便是,何必折磨我!”

  祝澄把剩下的全灌了进去。

  “好毒的心,果然是没爹娘养的杂种……嗝。”

  祝澄低声问傅平安:“要拉走么?”

  本来站在后面阴影处的洛琼花也靠近,蹲在一边问:“陛下给他喝了什么啊?”

  傅平安无语:“……就酒啊。”

  只不过,是度数高达四十的高度白酒。

  世人不是都说……酒后吐真言嘛。

  只不过如今这世上酿的酒,把人喝醉之前就先把人给喝饱了,傅平安便干脆用了些便宜买的高度数白酒——她本来是准备用来赏给爱酒的大臣的。

  她盯着傅枥,见傅枥的眼神开始恍惚了,便开口道:“傅枥,当年下毒的究竟是不是你?”

  酒精上头,傅枥眼神开始呆滞,缓缓摇了摇头。

  “不是。”

  “那你给端酒内侍的那一锭金子,是为了干什么。”

  “金子,什么金子?”

  傅平安想了想,换了种说法:“下毒的是晋王么?”

  “孤不知道,父王为何不来救孤啊!”

  傅平安又换了种说法:“被赶出皇宫之前,你都做了什么?”

  傅枥伏地,突然哭道:“孤只是希望那人给父王带句话,问问他孤何时才能做天子,孤给他金子,又不是为了下毒!”

  洛琼花惊讶地望着傅枥,又看看傅平安,轻声道:“真不是他下的?”

  傅平安却冷冷笑了:“所以……你给了金子的那个人,是晋王……是你父王的人咯。”

  傅枥眼神飘忽,茫茫然望着傅平安——

  “什么意思?”

  这么说完,仰头向后倒去,不省人事了。

  祝澄上前探了探鼻息:“陛下,他睡着了。”

  傅平安摸了摸下巴:“……看来他酒量不太好。”!

  第一百二十五章

  祝澄叫人将傅枥带走之后,看着傅平安欲言又止。

  傅平安明白她的意思,开口道:“朕知道,醉酒之言,当不了证据,也不一定就是真的。”

  “不。”祝澄道,“臣只是觉得,陛下心中好像早有答案。”所以,问的问题都有的放矢。

  傅平安“嗯”了一声,也没说太多,只是招呼祝澄靠近,又低声吩咐了几句。

  直播间几千人猜了一晚上,最后总结出来的问题就这么几个,傅平安也想,先问了再问别的。

  结果刚问完,傅枥就睡过去了,这谁能知道。

  搞得现在直播间都在嘲笑她,说她酒灌得太多,没把握好分寸。

  傅平安只当没看见。

  最近,她很能开始无视一些弹幕了。

  她自然还有些自己的想法,这些想法是如今不会再同弹幕说的。

  其实她去见傅枥,还是想确定一下,对方是不是真的那么恨自己。

  从前她曾以为,傅枥会和自己有相似的心情呢,那段在深深宫廷中沉浮的岁月,仰太后与摄政王鼻息而活,他们所过的,不是一样的日子么?

  原来完全没有。

  因为他们不一样,傅枥还有晋王。

  洛琼花见傅平安从暗室出来,目光飘忽地落到远处的山间,又收回来落在石阶上,空空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知怎么的,洛琼花觉得傅平安的心情有些不好。

  但她摸不准是因为什么,想来想去,觉得只能是因为傅枥,再去回想,便想起傅枥竟然骂平安是没爹娘养的杂种,当时因为那烈酒转移了她的注意力,她竟然没反应过来。

  她气得够呛,望向陛下,道:“陛下,您、您可得好好教训道隐。”

  傅平安愣了愣,扭头见洛琼花气得脸都红了,如霞光照脸,她不明所以,只答:“好,这是自然。”

  洛琼花觉得频繁提此事,也只会叫平安伤心,于是又转移话题道:“今日士子们在浩淼宫办论道会,陛下可要去?”

  傅平安本以为今天会花上一些时间,如今一看天色,却早得很。

  她想了想,道:“那就去看看吧,皇后也一起?”

  洛琼花眼睛发亮,点头如捣蒜,神情中的热情和喜悦感染到了傅平安。

  嘴角翘起,也忍不住露出微笑来。

  皇后是爱热闹的人,小时候就是如此。

  和她不太一样。

  但很有意思。

  ……

  浩淼宫中,众官员围坐于亭中,高谈阔论。

  说着说着,谈到陛下。

  “陛下今日不来么?”

  “昨日发生了什么事,怎么那么大的动静?”

  “陛下调动拱仪司,却瞒着我们,再过一阵,这朝堂之上,恐怕就没我们的位置了。”

  说这话的是少府属官尚署令朱巍,这话说得酸溜溜的,眼珠子一转,又瞟到了坐在最边缘的孙绿枝。

  更酸。

  谁人不知,这疫病之事,是全权交给她负责的。

  在场的官员,多得是大族出身、素有才名的,陛下却跳过他们,用了一个内官。

  没法不酸。

  若是在魏京,少不得集结众臣弹劾上书,可因在潜梁山,又刚经过了疫病的阴影,陛下得天保佑的神迹,没人敢冒头说话。

  “陛下喜欢用常庸,无非是觉得他们听话、好用,跟条狗似的,给跟骨头就摇尾乞怜,可这治世驭民,到底还是只有我们能做。”

  这话说得太刻薄,就算认同的人,也不禁露出点尴尬的神色。

  便有人圆场:“管他呢,如今否极泰来,正该喝酒,山中秋景正盛,诸位大人可有诗兴啊?”

  朱巍喝了点酒,瞥见孙绿枝仍低头喝酒,不为所动,好像没听到他的话,心里莫名升起邪火来,举着酒杯站起来,走到孙绿枝跟前,开口道:“孙常侍,听闻你也是博学广知,不知道对行宫取名之事,有何见解啊?”

  阿枝本来想无视,眼下只好停下手上的动作,抬起头来,平静道:“朱尚署一定是听茬了,在下只是念过几本书,识得一些字,博文广知的说法,和在下真是扯不上关系。”

  周围的人停下动作,看热闹似的投来目光。

  他们自然也是看不顺眼孙绿枝已久,如今自己虽然不敢出头,见有人敢出头嘲讽,也乐得袖手旁观。

  朱巍斜嘴笑着:“

  孙常侍谦虚了,对了,此等美景,正该赋诗留念呀,还未见过孙常侍的墨宝呢,快,也给我们开开眼界。”

  阿枝不说话。

  她识字都只是小时候田昐稍教过一点,字更是成年之后才练的,写得不好。

  不过眼前的刁难她都已经习惯了,听着便是了。

  实在听不下去,大不了躲着。

  正当她准备开口称身体不适离开时,边上传来熟悉的声音——

  “景色虽美,却有人口吐恶言,臭不可闻,便不美了,哪还能作诗。”

  目光聚焦而去,是薄孟商。

  薄孟商本来是想坐到阿枝身边,可是阿枝却不愿意,说座次有顺序,是下令安排好了的,不可以乱了规矩。

  薄孟商只好坐到给自己安排的位置上去,听到朱巍句句嘲讽指桑骂槐,早已气急,眼看着对方还不知足,都走到阿枝身前去,终于还是忍不住站出来说话了。

  薄孟商官职高,出身名门,朱巍被骂也不敢回嘴,僵在原地,沉默蔓延了一会儿,有人出声:“朱尚署为人直爽,没其他的意思,薄使君却口出恶言,这臭不可闻的人,未必是朱尚署吧?”

  语调讽刺轻佻。

  薄孟商望过去,看见王会钰。

  王会钰出身王家,小时候同薄孟商一起长大,他自然是不用怕薄孟商,因为若论官职,虽他低一些,如今只任左长史,但是是京官,若论出身,薄家已经没落,王家却如日中天。

  王会钰意味深长地望着薄孟商,道:“薄使君恐怕是蛮荒之地呆久了,什么是好东西都不知道了,眼光下降得厉害,还是说,山珍海味吃久了,也想吃点清粥小菜?”

  这话是在暗指,薄孟商和阿枝的关系太近。

  阿枝听到这话,微微抿嘴,垂眸望向桌案。

  薄孟商冷冷望着王贺钰:“在下不知什么山珍海味清粥小菜是在说什么,人能弘道,非道弘人,圣人言,君子与其曲谨,不若疏狂,今日在下便疏狂一番,这数日之中,孙常侍踏遍周边数百里,不惧辛劳也不惧染疫,当日陛下下令之时,诸位都在,在下分明记得,无人应答,孙常侍才上前领命,诸位当日在怕什么呢?怕死?”

  “你!”王会钰涨红了脸。

  “怕死乃人之常情,只是为人臣者,为君为民才是功,不敢在陛下面前呈言,却在背后排挤同僚,鼠辈小人之行。”

  王会钰瞪大眼睛,气道:“她一个内官,也配称我们的同僚?”

  话音刚落,一个声音碎冰般冷冷响起:“怎么,朕下旨封得官没用,得听你的?”

  王会钰动作一僵,手上的酒杯落到地上,慌慌张张跪下伏地。

  周围大臣亦是一阵慌乱,放下手上的东西齐齐伏在地上。

  傅平安上前,将王会钰身前的酒杯踢到一边,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随后道:“如此轻狂,怎堪大任,来人,脱去他的官袍,拉下去打四十杖。”

  她又望向边上的朱巍:“你刚才笑得很开心啊,怎么,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

  朱巍颤声道:“臣不敢,臣绝无此意。”

  傅平安冷哼:“官降一级,罚俸一年。”

  朱巍应下,一时松了口气,却很快又冒出冷汗。

  不对,王会钰一定会迁怒于他。

  傅平安却懒得管臣下的这些小心思,掠国众人走到上首空下来的主位,道:“朕想看看,你们论道论得怎么样了,这样吧,就以‘成心’为题,写一篇文章呈上来。”

  “成心”在道家思想中占有重要的地位,前人的许多思想,都是围绕“成心”展开的。

  而“成心”最常见的某种注解,一是指天然的本心,二则是成见,偏见。

  很显然,陛下如今所指的,一定是第二种吧。

  酒菜撤下,侍从送上纸笔,众人奋笔疾书。

  洛琼花坐在傅平安身侧,一开始见众人神色各异,还觉得挺有意思,渐渐地,安静的环境令她开始发困,昨日后半夜未睡的苦果终于还是袭来,她忍不住打了个呵欠,然后头一点一点地往边上歪。

  终于还是落在了傅平安的肩膀上。

  本来正随意拿了本典籍在看的傅平安惊了一下,扭头看见睡着的洛琼花,顿时哭笑不得。

  琴荷忙上前,要把皇后扶起来,傅平安抬手,道:“拿个竹帘过来挡上。”

  竹帘拉起,将她们与臣子们隔开,傅平安这时才拍了拍洛琼花的手,低声道:“回去睡。”

  洛琼花没醒。

  看来是真困了。

  从傅平安的角度看过去,能看见一截雪白的脖颈,细滑娇嫩,泛着白玉一般的光泽。

  傅平安抬起手臂,本想推开洛琼花,洛琼花却伸手将她的手臂环住,睡得更舒服了些。

  傅平安停了手。

  她想,定是因为昨晚恶梦没有睡好,眼下才会困成这样。

  想想这也是因为自己安排的人不好。

  算了,让她睡一会儿吧。

  她环顾四周,见周围的宫人眼观鼻鼻观心,目不斜视,满意点了点头,继续看书了。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她的手臂有点酸了,文章也陆续都交上来了。

  她其实懒得看,只不过是为了敲打一下眼前的官员,于是吩咐王霁:“把这些文章都贴到行宫门口的告事桩去,叫他们自己评评,哪一篇写得最好,还有,今日他们都吵了些什么,回头写出来交上来……”

  一边这么说着,傅平安一边转动了一下微酸的手臂,洛琼花却终于因为这些响动醒了过来,然后猛然直起身,僵住了。

  她她她她睡着了?

  当着那么多人的面?

  但望向前方,却见面前多了片竹帘,把大臣们的视线挡住了。

  她松了口气,但很快控诉地望向傅平安,等她吩咐完事情,开口:“陛下为什么不把臣妾叫醒?”

  傅平安一本正经:“叫了好久,你就是醒不过来。”

  洛琼花闻言羞红了脸,垂下头去,却后知后觉想到刚才的姿势,意识到她居然一直靠在平安的身上。

  这下,脸红的原因又多了一层。

  傅平安见她脸颊粉红,像是熟透的果实,心中又想是被羽毛扫过,心浮气躁。

  她在心中默默诵念道经,稳定了心神,然后开口:“算了,回去休息吧。”

  洛琼花以为傅平安是叫她一个人走,正要拒绝,傅平安对琴荷道:“撤了竹帘,朕和皇后就先走了,就让爱卿们继续畅谈吧。”

  洛琼花只觉得心中熨帖,一片温暖。

  原来平安是见她困了,准备和她一起走。

  心底好像有什么要破土而出,然后开出花来。

  傅平安携洛琼花再次走到人群人群之中,却没有直接走向宫门口,而是拐了个弯,走到了阿枝的桌案边。

  阿枝不善文章,那么长时间只写了一点,见陛下过来,有些羞愧地低下头。

  傅平安却开口:“朕以为,善政自然好,但善治才是能臣。”

  阿枝心头一动,抬起头来。

  傅平安笑看着她,道:“爱卿觉得,行宫叫什么比较好。”

  阿枝咬唇,半晌鼓起勇气道:“潜梁山云雾缭绕,如仙山一般,书中说这世上有仙山名为蓬莱,不若就叫蓬莱宫吧。”

  真是直白。

  傅平安却点头,赞赏道:“此名甚妙,正合朕心,就叫这个吧,孙常侍取名有功,赏。”

  此言一出,众人顿时将欣羡的目光投向了阿枝。

  洛琼花想:其实平安对她喜欢的臣子,都很好呢。

  她特意来问阿枝这样一句,无非就是想要在众人面前显示自己对阿枝的恩荣。

  脑海中忍不住冒出一个念头来——那平安对自己的好,有没有什么不一样呢?

  这念头没能多想,因为傅平安已经往前走了,洛琼花连忙跟上,随她走到了宫门口。

  然而没走几步,却见远处有人快步跑来,高声道:“参见陛下,魏京有急报!”

  傅平安挑眉,之前在此处打开了这急报,随后脸色便沉了下去。

  魏京亦有疫病蔓延。!

  第一百二十六章

  秋日昭昭,山明水净。

  一夜细雨之后,桂花仿佛在一夜之间都开了,空气中浮动着甜腻的香味,庭前阶下,都是沾着雨水的金色花瓣。

  薄孟商和阿枝在院子里简单用了午膳,席间聊天,薄孟商觉得今日阿枝话有些少。

  她料想大约是因为阿枝心情不好,正想着要怎么叫对方开心一些的时候,阿枝开口道:“我们恐怕要启程回京了。”

  薄孟商一愣:“为何?”

  阿枝道:“陛下从浩淼宫离开之时,行色匆匆,且再无新的旨意,而后召祝司长与摄政王,我想下一个命令,一定是整装离开了。”

  话音刚落,有一小兵匆匆而来,抱拳行礼后道:“孙常侍,陛下的吩咐,明日一早便离开潜梁山回京,让您去安排回程仪驾。”

  薄孟商一惊,望向阿枝,阿枝面露了然,接下旨意。

  薄孟商的惊讶不止是阿枝竟然只通过这样一个小细节便猜到了陛下的心思,还因为这回程比她想象中要更快些。

  她本来就是顺路前来,陛下回京之时,也是她该决断,是回南越继续作为州牧发展,还是留京的时候了。

  两人此前似乎回避一般的没有交流过这件事,到如今,薄孟商深色仓皇,望向阿枝。

  阿枝回望,随后垂眼道:“薄使君可要听我的想法?”

  薄孟商呼吸一窒:“但请指教。”阿枝知道自己在烦恼什么?

  阿枝道:“五年时间,说短不短,说长却也不长,不短是因为官员外放,五年已经可以回来,不长却是,朝中官位并没有到需要变动的时候,当初经历薄家逆反案的人,仍身居高位,你回京中,京中未必有你的位置。”

  薄孟商苦笑,随后却又讶异,阿枝不仅知道她在烦恼什么,而且三言两语,便正中要害。

  “依我之见,使君还是回南越再做几年州牧,做出更大政绩的同时,等一个合适的空缺比较好,你有辅佐之功,于陛下有半师之谊,到时回来,直接位列公卿也未可知。”

  说这句话的时候,阿枝背过身去,望着枝上的桂花。

  她发髻简单,亦无装饰,只在鬓边插着一把银篦子,薄孟商有好几次想问,她送的簪子为

  何不戴,犹豫许久,又没问出口。

  过去几日,她们聊政局,聊农事,聊郡县弊端,还一起处理了附近疫病,看似相谈甚欢,但聊到生活,却好像隔了一层似的,蜻蜓点水般地掠过。

  她觉得阿枝好像距离她近了,又好像在很远的地方。

  她说的话自然都很在理,可是薄孟商难免想,难道她一点都不希望自己留下么?

  “……你说的有道理,我会好好想想。”薄孟商这么说。

  “那我就去做事了。”如此说罢,阿枝离开了院子。

  薄孟商呆坐在院子里,望着天空陷入思索,眼见着天空暗下,空气中袭来潮湿了冷意,终于站起来往外走,刚走到门口,一个宫人匆匆而来,见到她便惊喜道:“薄使君果然在这,奴四下寻你寻不到,幸好遇到王尚书说你定是在这——陛下召见您呢。”

  薄孟商微微抿嘴。

  陛下召见她了,今日果然是要下决断的时候。

  ……

  傅平安收到消息后,虽然面色微变,却也没有太大动静,而是先收了信件,回到行宫。

  洛琼花见傅平安脸色变了但没说话,心中虽慌,却也没声张,直到走到房间,她正要问起,傅平安道:“魏京也有疫病蔓延,你准备一下,我们明日回京。”

  洛琼花闻言大惊,脱口而出:“阿娘还在京中呢。”

  傅平安安抚地拍了拍洛琼花的手:“信上只说京郊有病,看着像是疫,未必就是,何况就算是,也未必就传到了城中。”

  洛琼花勉强一笑。

  若是魏京之疫就是潜梁山之疫,以这疫病的传染力,送信的功夫,恐怕就已经传开了。

  但她知道此时惊慌失措于事无补,于是虽然心中慌乱,还是故作镇定道:“那臣妾回去吩咐各宫都准备一下……”

  傅平安拉住她:“先不要让此事叫下面的人知道。”

  洛琼花点头,转身匆匆离开,面色苍白,眼神不安。

  一看便是心乱了。

  这也是傅平安眼下没有将此事声张的原因之一,前来潜梁山的人到底是少数,更多人的家眷等都是留在了魏京,若是让人知道魏京有疫,难免人心浮动,恐生乱事。

  下

  午傅平安先见的任丹竹。

  她询问任丹竹,为何自己仍然没有纳元。

  任丹竹为难道:“这事是天性使然,有时你心中越是想,它反而越不来,你不想了,它或许就突然来了。”

  傅平安扶额无语。

  她本来想度过纳元日再回京,可是魏京疫病正急,她必须得回去了。

  任丹竹退下后,傅平安便召来傅灵羡,叫她负责宗室中人,不可因为匆忙而生乱,傅灵羡离开之后,又叫来祝澄。

  叫来祝澄却不止为了回京的事,傅平安一见祝澄便问:“傅枥醒了么,后来说了什么?”

  祝澄道:“醒了,他好像真的忘了自己说了什么。”

  陛下早上离开之前,对他耳语吩咐,让她在傅枥醒后,看看对方的状态,若是对方忘记了酒醉之时的言行,便可诓骗他说,他已经把什么都说了,而且因为性质恶劣,待捉到晋王,便判处死刑。

  按弹幕的说法,这叫“断片了”。

  一个从来没有过这种程度酒精刺激的人,突然喝成这样,断片的可能性很大。

  傅枥好像果然断了片,听到祝澄说他“什么都说了”“死刑”,万念俱灰,直接不说话了。

  傅平安托着腮:“看来他们真的做了会死刑的事……”

  只是毒酒案,是不够的。

  就算毒酒案就是晋王所做,晋王与傅枥毕竟是血缘即近的宗亲,算是皇亲国戚,当时毒酒案已经结案,便是现在傅平安翻脸说生气,明面上也顶多只能判个幽禁,眼下诈了诈傅枥,对方竟然自认死有余辜,那显然还有别的事。

  她抬眼,见祝澄面色紧张,见她望来,忙垂眼俯首。

  傅平安摆手:“去查查吧,看看到底做了什么必会死刑的事。”

  也没几样,无非是,自己要造反,或者要帮别人造反。

  祝澄称是,退下了。

  然后傅平安叫了薄孟商。

  薄孟商来得慢,傅平安和弹幕聊了几句,聊起原著里的晋王。

  原著里,晋王没有毒酒案事发那档子事,所以自然没有被贬为庶民,他好好地活到了原著里的“暴君傅端榕”死之后,接替傅端榕成为了反派。

  傅灵羡登基

  之后,晋王推出世子傅枥,以“正统”自居,称傅枥才应该是继续接任皇位的人,随后几年两方有交战,因不是傅灵羡的对手,晋王退避潜江以南。

  依照原著来看,晋王至少和傅灵羡确实不是一伙的。

  他应该就是自己想造反。

  傅平安揉了揉太阳穴,心想,所有皇帝都这样么?想造反的人怎么那么多啊?

  想到这的时候,薄孟商终于来了。

  傅平安收拾表情,在薄孟商端正行礼后开口道:“爱卿如何抉择,是回南越,还是随行一起回京。”

  她这么说完,便静静望着薄孟商,并没有再多说什么。

  其中区别,要是还需要她来解释,那薄孟商也不用当官了,直接种地去就算了。

  无非就是,朝中局势纷乱,是回朝中,官降两级,还是回南越,继续做政绩,这两样选择罢了。

  薄孟商并没有露出什么犹豫神色,她抬起头,神色清朗,平静地说出了自己的决定。

  “臣想……留在京中。”

  对方坚定的神情表明,她知道这个决定代表着什么。

  傅平安却也笑了:“也好,那朕这儿刚好有个任务给你,京城或亦有疫,你同费太医快马加鞭回京,将药方带给丞相,救扶百姓,减少损失,待朕回京,你有此功,也更能成事。”

  薄孟商瞪大眼睛:“魏京有疫?!”

  “是,此事不可声张,从这门出去,你便去找费茗,费茗已领了令牌与旨意,你们带一批禁军连夜离开,不得有误。”

  薄孟商屏息凝神,伏身行礼,匆匆退下。

  王霁带她去找费茗,路上问她:“阿枝……阿不,孙常侍知道您的决定么?”

  薄孟商摇头:“还未来得及告诉她,估计没有时间了。”

  王霁“哦”了一声,笑道:“那下官替您告诉她就是了。”

  薄孟商忙道谢,又说:“先前传令内侍也说,是王尚书指引他找到在下的,在下还未谢谢尚书。”

  王霁摆手:“只是小事,您不是天天去找她么,也不止下官知道。”

  薄孟商闻言,脸色微红,王霁忙道:“大家都知道你们要一起处理公务。”

  薄孟商动

  作僵硬地点了点头:“……正是如此。”

  说话间,找到了费茗,费茗已经准备好了马匹,见是她,有些惊讶:“是使君和在下一起?”

  薄孟商笑道:“等回京,便不是使君了。”

  笑完,却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

  身后自然是什么都没有。

  事情匆忙,果然是来不及对阿枝说了。

  一刻钟后,在已经变暗的山色之中,薄孟商与费茗避开众人,匆匆下了山。

  他们下山后不久,次日天明便启程离开的旨意传了下来,众人措不及防骂骂咧咧,却也不敢质疑陛下的旨意,有聪明的察觉到不对劲,想打听一下,却发现根本没有打听的途径。

  如此忙碌了一晚上,次日清晨,晨曦刚穿透薄雾,华盖竖立,彩旗升空,庞大的仪驾浩浩荡荡如一条长龙,离开了潜梁山。

  王霁骑马行于帝王仪驾左侧,见前方阿枝骑在马上,却神色怔怔,不知在想些什么。

  眼看着对方要骑到沟里去了,王霁出声叫到:“阿枝,想什么呢!”

  阿枝拉直缰绳,回过神来,有些慌张道:“没什么,就是走了下神。”

  王霁歪头看着她,笑眯眯道:“你是不是在想什么人?”

  阿枝皱了下眉,不理王霁,直接往前去了。

  王霁见状,心想:叫你生我的气,那我就先不告诉你,薄孟商其实是回京去了。!

  第一百二十七章

  车行得匆忙,可以说是日夜兼程,不多时,便来到洛河一带,此处多是山路河滩,要绕一段,路不好走,又刚巧到了重阳,便决定今日找个平地,扎营休息。

  车舆之中,洛琼花虽努力掩饰情绪,眼中却还是难掩忧色。

  傅平安知道对方是在担心英国公夫人,也知道如今任何安慰都显得苍白,于是犹豫半晌,拿了块桂花糕递给洛琼花,道:“这是新摘的桂花做的,走得匆忙,只做了糕点,你尝尝好不好吃。”

  洛琼花接过,咬了一口,觉得味同嚼蜡,却还是道:“好吃的。”

  傅平安欲言又止,又问:“似乎是还有些去年的桂花酒,要喝的话,晚膳时叫人送过来如何。”

  洛琼花又点头。

  晚上扎营之时,果然送了桂花酒过来,打开之时,花香酒香四溢,洛琼花闻了一下,想起傅平安先前给傅枥的酒,便开口道:“好似还是上次陛下给道隐居士的酒,就像更浓。”

  傅平安看见弹幕说——

  【律澪大法好:都是科技,哪有你们这种淳朴的健康啊】

  【时图:阿花啊,你还是太没有见过世面】

  她忍不住笑了笑,说:“还是这种好,那种酒,喝了伤脑子。”

  洛琼花一愣,盯着傅平安,见她脸上带着笑,心里便不信,忍不住嘟囔:“那道隐本来脑子就不好,岂不是更差了?”

  这话说完,洛琼花突然意识到在场还有琴荷等宫人,忙闭口不言,傅平安意识到宫人在场,洛琼花是有些不自在的,便说:“你们也自己去吃饭吧,今日过节,就放松些。”

  琴荷应声称是,领众宫人退下,傅平安望向洛琼花,小声道:“你说的没错,他的脑子是更坏了一些。”

  这么说完,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洛琼花惊讶地望向傅平安,她还是第一次听到傅平安说出这样的话来,好像是她们凑在一起说别人的坏话似的。

  看着傅平安抿嘴笑起来,洛琼花原本紧张的心脏慢慢放松了。

  有平安在,这些事是不需要担心的。

  她盘腿坐下,先喝了一口桂花酒,酒味并不重,微甜,然而入口桂花香味便溢满口鼻,齿颊留

  香,洛琼花眼睛一亮,说:“真好喝啊。”

  她想了想,又评价:“再甜些就更好。”

  傅平安便递过去一块桂花糕:“配着糕点吃酒刚好。”

  洛琼花咬了一口,这回品出了滋味:“是桂花蜜做的么?”

  傅平安点头:“是啊,是不是比中午的那块更好吃些?”

  洛琼花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两块都是一样的桂花糕,怎么可能有味道上的差别呢,她知道傅平安的意思,对方看出她中午心情不佳,于是问她现在是不是心情更好了些。

  她想了想,开口:“是,尝起来更甜了。”

  抬头,相视一笑。

  烦恼便先忘却了。

  吃了半块,便先放在一边,进了些晚膳,饭饱之后,洛琼花靠在椅背,仰头望向帐顶。

  外头是什么样的景色?她想着。

  边上傅平安便开口:“要不要出去走走?”

  这简直像是听到了她的心声,洛琼花惊喜抬头,却又犹豫:“算了吧,夜深露重,也不安全。”后面的原因是主要的。

  玲珑之死至今仍然在她的脑海中时时回放,这叫她知道,自己和平安很有可能一直处于危险之中。

  傅平安道:“那就只在帐外,就当放个风。”

  洛琼花觉得这说法有意思:“平安也觉得闷么?”

  傅平安:“朕也是人,自然也会啊。”

  这么说着,她站起来,伸出手递到洛琼花面前。

  洛琼花耳廓微烫,伸手握住傅平安的手站了起来。

  刚接触陛下时,觉得她老成持重,好像永远在烦恼国家大事似的,接触久了,却渐渐发现她也有另一面,那另一面会叫她因为身体好了,便连夜要去山上吹吹冷风,也会让她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

  从前在闺中,也曾听姐姐与长辈们讲起自己的妻主与夫君,洛琼花觉得与他们相比,平安说不定还要更体贴些。

  虽然平安是天子。

  但是她对很多人都很体贴。

  这么想着,两人已牵着手到了帐外。

  夜幕已经笼罩大地,一轮半月斜挂于天空,天空中漂浮着一层薄薄的云雾,轻纱似的缓缓

  飘过,繁星熠熠闪烁,星河横亘夜空。

  【长安花:如果万万还在就好了,今天的月色也很美。】

  傅平安喃喃:“是啊……”

  洛琼花疑惑:“什么?”

  傅平安摇头,拉着洛琼花往外走。

  她喝了一杯酒,如今觉得身上燥热的厉害,只想去吹吹冷风。

  于是原本计划的不走远变成了去河边走走,因为事发突然,傅平安便也没让人去摆起全套仪驾,只叫了数十禁军守卫两侧,走过一道斜坡,便来到了洛水河畔。

  夜凉如水,带着水汽的冷风迎面吹在脸上,洛琼花忍不住缩了下脖子,傅平安却好像一点感觉都没有。

  洛琼花感觉到傅平安手心滚烫,疑惑扭头,便看见就算是敷了粉的脸上,也透出一些红光。

  “平安,你……很热么?”

  “是热,大约是朕太少喝酒,有点上头。”

  洛琼花闻言便信了:“原来是这样。”

  但是很快,傅平安自己也意识到不对劲。

  这酒根本没有太高的度数,又只喝了一杯,身上怎么会越来越烫呢?

  身上越烫,她就越想靠近河边,不多时便已经在河岸边,水汽弥漫,凉意密布,却仍觉得不够,直到身边洛琼花靠近她,鼻尖传来若有似无的香味,傅平安才突然意识到自己需要什么。

  她需要抱紧洛琼花。

  如此到了这一步,已经有些混沌的大脑终于得来一丝理智,傅平安按住洛琼花的肩膀,正要说话,洛琼花却突然紧紧抓住她的胳膊,说:“平安,河里有人!”

  傅平安:“……!”

  那怎么办?她转不过弯来。

  洛琼花盯着她,见傅平安眼神迷茫,也是一惊,幸好她也不至于完全没自己的主意,直接拉着傅平安后退,然后高声道:“护驾!护驾!河里有刺客!”

  她也不知道是不是刺客,总之以防万一。

  没想到她这么一喊完,河中还真的跳出了十数个穿着黑衣的人,身姿矫健地往她们身上扑。

  洛琼花拉着傅平安的胳膊,挡在她面前,抬脚便往对方要害一踢。

  幸而在家中她是练过武的,今晚也吃饱了饭,这一脚

  踢得对方闷哼一声,手一松,刀都差点拿不住。

  洛琼花见状,一只手伸手抓住对方的头发,另一只手便把对方的刀给夺了过来,待夺完,松手迎面劈去,对方用力一挣,直直倒向河里。

  水花四溅。

  这么一会儿功夫,禁军也围了上来,却没想到河中上来了更多的人,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尖利的哨声,随后人群中便有人高喊:“杀了伪帝——!!!”

  喊杀四起,整个河岸刀剑相击,寒光闪烁。

  洛琼花刚才为了夺刀松开了傅平安,如今回头,夜色沉沉,人影密布,竟一时找不到傅平安在哪。

  她顿时有些惊慌,正搜寻中,脚上一热,有人抓住了她的脚踝。

  她既惊又怒,正要踢开,灵光一闪,低下头去,刀面反射着月光,正照在对方的脸上,傅平安眼神混沌,正坐在地上仰头看着她。

  洛琼花苦着脸:“喝醉了?反应怎么来得那么慢啊。”

  但她转念一想,又觉得坐在地上确实是个不错的主意,岸边芦苇茂郁,站起来只是不足以遮挡,坐下却刚好彻底遮掩了身形,又兼是在黑暗中,如此原地躲藏,确实是个相当正确的选择。

  她当即也蹲了下来,将刀横亘在身前以防万一,然后扭头看了下傅平安。

  月辉淡淡,洛琼花看出傅平安面色潮红,正紧紧咬着牙关。

  她的眼神一会儿是混沌的,一会儿又好像闪过灼灼火光,看着并不像是喝醉了。

  一丝灵光突然闪过大脑,洛琼花问:“是不是结热?”

  不对,听赵嬷嬷说,陛下还未纳元啊。

  啊,难道说,今日便是纳元?

  洛琼花身上一僵,偏生此时傅平安靠近了她,灼热的吐息喷洒在她的脖侧。

  若是寻常,她肯定会害羞,可是如今四野刀剑相击,喊杀遍野,她只觉得惊慌。

  偏偏是现在么?

  她下意识握住傅平安的手,却突然听见傅平安说:“松开,别碰我。”

  洛琼花连忙送了手,见傅平安紧咬着嘴唇,齿缝渗出鲜血。

  她用这种方式令自己获得了片刻的理智。

  “我怀中有一瓶药,拿出来给我服下三粒。”

  洛琼花伸手去摸,夜色太黑,她摸索许久也没找到,反而摸得两人都面红耳赤,傅平安捏住她的手:“……还是我自己来吧。”

  这药是抑制剂捏成的药丸,傅平安带上,就是为了以防万一,看说明书,它好像是能刺激大脑分泌足够的肾上腺素等激素,让人保持冷静,以度过易感期。

  此时大约是因为大部分的理智都用于控制大脑不至于混沌,手指和手臂都在颤抖,傅平安拿出塑料药瓶之后,花了许久才旋开盖子,正要服下,四面突然燃起火光。

  对方浇油烧着了芦苇,火光冲天照亮了夜空,烟尘如虹冲上云霄。

  如此,在将夜晚照得如同白昼的火光之中,两方都看到了衣着华丽的洛琼花和傅平安。

  “伪帝在那!”

  “陛下在那!”

  傅平安此时刚旋开盖子,脑子一懵,哪还有时间数出三粒,干脆整瓶仰头吃了一半,倒还有理智,吐出大半,但也不知嘴里还剩下多少,囫囵吞下了。

  药效很快,她的大脑不需要疼痛也终于拥有了理智,那像是心脏被灼烧一般的急躁和焦灼消失了。

  但是敌方的动作更快,数道箭矢冲破烟尘,直直向她飞来。

  竟然还有弓箭手么?

  一瞬间许久未有过的绝望升起。

  然而下一秒金石相接,火星四溅,洛琼花抬刀打落两只迎面而来的箭矢。

  她双手握刀,喃喃自语:“冷静,只要冷静,我就看得见。”

  话音刚落,便又有一枝漏网之鱼破空而来,洛琼花的刀挥空了。

  她惊慌回头,却见傅平安伸出手来,非常轻松地抓住了箭矢。

  洛琼花:“……?”

  傅平安也很惊讶。

  在她眼中,这箭很慢,也很轻,就像是羽毛一样。

  乱糟糟的环境中,傅平安没有看见,在一大堆惊慌失措语无伦次的弹幕中,有几条弹幕正在讨论一件事情——

  【摸鱼ing:嗑药是不是磕多了?】

  【莫伊:多了,不过也挺好的,可以增加力量和反应力,现在正合适】

  【淋雨叭:……但我记得,有后遗症吧?】

  【雷德贝贝:完了,我好像看见尸体了,直播间估计得……】

  ……

  【和谐直播,你我共同努力,主播已下线】!

  第一百二十八章

  祝澄就是在这个时候刚好过来的。

  十步开完她看到箭矢破空如流星划过,脑中一片空白。

  后来想想,她大概是觉得这辈子已经完了。

  但是接下来的那一幕,令她还是失去了一切思考能力。

  陛下……把箭抓住了?

  不仅抓住了一枝,甚至顺便把皇后拉到了身后,又抓住了一枝。

  而这么一会儿功夫,祝澄也终于带人挡在了陛下和皇后周边,将她们团团围了起来。

  ……虽然看之前的场景,感觉陛下和皇后好像都不是很需要。

  不过她还是下意识说了句:“臣救驾来迟,罪该万死。”

  说话间门,禁军大部队蜂拥而来,敌方大约也察觉到情况不对,虚空中又传来一声哨声,剩余刺客开始撤退,祝澄担心他们还有后手,于是没有追击,优先保护陛下和皇后。

  她这时借着火光仔细打量了一下陛下,见陛下虽然发髻衣着稍有些凌乱,但并没有受伤,松了口气。

  但很快气又提了上来,因为陛下说:“你受伤了?”

  得,皇后受伤了。

  ……

  并不是什么特别严重的伤口。

  等回了帐篷,洛琼花才感觉到了一些疼痛,是在脖子上,有一段小小的擦伤,应该是被打落的箭矢仍旧划过皮肤的缘故。

  傅平安记得从前弹幕好像说过什么破伤风感染之类的,说这种伤口最好用酒精消消毒,她想去问问弹幕,这时才发现直播间门打不开了。

  第一次碰到这种情况,她呆滞了两秒。

  洛琼花疑惑地看着她,说:“怎么啦?”

  傅平安:“……没什么。”

  她在私信里收到了系统发来的直播间门因血腥暴力内容被封四十八小时的消息。

  ……反正用干净的水先冲一冲这个步骤肯定是没错的。

  她叫琴荷用烧开晾凉的水给洛琼花冲洗了一下伤口,任丹竹也匆匆赶来替洛琼花包扎伤口,眼看着陛下在边上虎视眈眈,于是一个皮外伤任丹竹里三层外三层包了一圈,到最后傅平安疑惑道:“这样会不会有点闷?”

  任丹竹道:“

  明日一早便来给娘娘换药。”

  洛琼花嘟囔:“明天伤口说不定都愈合了……”

  帐外祝澄已经收拾完残局来报,傅平安叫洛琼花好好休息,出帐去听回报。

  祝澄行礼后便低声道:“不出陛下所料,果然有一批人去营救道隐。”

  傅平安“嗯”了一声。

  出行之前,她其实便猜到晋王那肯定是会有动作的,毕竟原著里他想要造反都要挂上“傅枥”的名号,如今肯定也想救傅枥离开。

  于是她嘱咐祝澄,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要找人看管好傅枥。

  但今日的情况,还是有些出乎意料了。

  “他们来了多少人营救傅枥?”

  “不多,好像就十几人,但都是武功高强的好手……”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祝澄忍不住看了眼傅平安,她心想:若说武功高强,咱们陛下才是真人不露相啊。

  一边这样腹诽,她又一边继续道:“不过因有陛下的提醒,臣便将道隐关押到了别的地方,原先那地方安插了禁军护卫,这次还留下来对方一人。”

  傅平安点头:“留着活口,看看能不能问出些有用的东西。”

  这么说着,她忍不住望了望平日会出现弹幕的那个位置,然后微微蹙眉。

  若是往日,弹幕里少不得得有夸她或者夸自己有先见之明的,但今日却什么都没有。

  就好像这个世界都变安静了似的。

  有些不习惯。

  祝澄听命退下后,傅灵羡上官命等官员都前来询问是发生了何事,傅平安便直言有刺客行刺,叫众人约束手下,不得乱跑,明日议事再详谈此事。

  如此处理完,她回到帐篷内,看见洛琼花已经躺在床上睡下了。

  她走到床边坐下,望着对方平静的睡颜,脑海中不禁回想起在河岸时的场景。

  最开始,大脑是混沌的,但是仍然记得对方把自己拉到身后,挡在身前,踢人夺刀的那一幕。

  可以说英姿飒爽。

  说起来,已经是第二次救她。

  数年前饮鹿宴之后,薄家突然造反,当街拦下御驾,那个时候将她拉出车架的那只手,原本已经已经有些模糊了,此时却又

  突然清晰起来。

  时隔多年,对方挡在自己的身前,拉她离开险境。

  或许是药物作用,大脑异常清醒,精神也十分亢奋,过去的记忆像是从褪色又突然变得鲜艳,便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都想了起来,她还想起两人躲在民居之中,紧紧靠在一起,霍平生追过来,但她们不知道外面的是霍平生,听见响动,紧紧抱在一起。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六年前还是七年前?

  发生的事太多了,当初的紧张与害怕,在繁杂的日常中渐渐淡忘了,傅平安已经许久未感觉到紧张,许久未感觉到害怕,直到今日。

  然后,洛琼花挡在她的面前,一脸紧张,却神情坚定。

  女孩明媚而坚定的表情,那么多年过去,一般无二。

  忍不住露出笑来,就在这个时候洛琼花察觉到视线缓缓睁开了眼睛,看见傅平安脸上的笑,一愣。

  这笑容就好像是皎月骤然穿透薄云,清冷高贵但又带着一丝温柔,叫她心中一荡,她开口:“平安在笑什么?”

  傅平安忙收起笑容,莫名有些不自在,为掩饰这种不自在,她开口道:“刚才实在太危险了,你也就只学了个半吊子武,怎么敢去挡箭,若是没挡住射中了你,那该怎么办?”

  洛琼花缩了缩脖子,扯动伤口,倒吸一口冷气。

  傅平安心里一紧,道:“你看,如今也受了伤,只是侥幸伤还不算太重。”

  洛琼花疑惑地望着傅平安,觉得今日傅平安说话好像格外冲些。

  她有些委屈,道:“我只是觉得这和空中接剑也差不多,而且也不知道平安你那么厉害,我还以为你当时是结热了……”

  提到“结热”,她多少也有些不好意思,声音降低,随即又问:“所以你只是醉酒,一时不清醒么?”

  傅平安这才想起这事。

  她连忙把怀中的药瓶拿了出来,看了下瓶身的说明书。

  【注意事项:禁止过量服用,服用过量可能导致以下副作用,眩晕、头昏、焦虑、失眠、恶梦、耳鸣、四肢无力,情绪不稳定……】

  傅平安:“!”那么严重?

  【……副作用程度因人而异,因用药数量而异,对肝肾功能或有一定影响,

  可能会产生幻觉,备孕请禁用,可能导致一年之内结热异常,难以怀孕……】

  不敢再看了,再看觉得自己吃的是毒药。

  她面色凝重,又想,真的会有那么大的影响么?

  洛琼花见她突然眉头紧皱,也凑过来想看,字太小,她看不清,隐约看到一行——

  “……焦虑失眠……情绪不稳定……”

  傅平安把药瓶收了起来。

  洛琼花担忧道:“这是你之前在河岸边吃的药?”

  傅平安一脸严肃地点了点头。

  洛琼花疑惑:“这是吃了什么药?”

  傅平安张口欲言,但望着洛琼花明亮的双眸,不知怎么,又有些不知如何开口。

  “就是……当时……实际上……确实是……”

  “嗯?”

  “……是醒酒药。”

  说不出口。

  不知怎么回事,就是说不出口。

  今日之前,傅平安总觉得两人已经成婚,没什么不能说的,但此时此刻,就是觉得,不知道怎么把这件事说出口。

  这种情绪好像叫做不好意思。

  但是洛琼花观察傅平安的神情,却意识到了一点不对劲,她盯着傅平安,傅平安也盯着她,半晌,洛琼花的脸渐渐红了。

  果然就是纳元了吧。

  宫中的老嬷嬷们说过,纳元那日,天乾会神志不清、意识模糊,若不与地坤结合,会有持续两到三日的痛苦。

  民间门似乎有些别的办法,比如硬熬或是服药,但是陛下是千金贵体,自然是没有服药的先例的,更何况,通常到了纳元的年纪,皇上也都已经成婚了。

  但是平安……好像是服了药。

  也没办法,毕竟当时是那样的情况。

  虽然,看这个药的样子,似乎是天上赐下来的。

  她红着脸望着傅平安,也没戳穿,只说:“我明白了。”

  但她又有些担心,问:“天上赐下来的药,服下还会有那么多问题啊?”

  她现在觉得傅平安说话那么冲是因为服药情绪不稳定,就不在意了,而开始在意对方的身体。

  傅平安道:“因为当时情况紧急,服多了。”

  洛琼花叹了口气:“都怪我,若是我没说想出去散心就好了。”

  傅平安摆手:“说想出去的是朕。”

  洛琼花往床里面缩了缩,拍了拍床面:“现在没事了,那就好好休息吧。”

  傅平安睡不着。

  她的大脑实在是清醒的过分,甚至觉得可以通宵看一晚上的折子。

  但是莫名的,明明结热应该已经被压制,她现在还是想要呆在洛琼花的身边。

  于是她脱鞋上了床,然后把床边的灯熄灭,平躺在洛琼花的身边。

  帐篷暗下来,月光便透过窗口的缝隙漏进来。

  傅平安静静望着月光。

  她听到自己的心跳,也好像通过床面听到了洛琼花的心跳,她感觉到洛琼花没有睡着,对方好像紧紧抓着床被,在紧张着什么。

  如果今夜没有出去,正常纳元的话……

  思绪无法控制地往这个方向飘,她想起在潜梁山的那个晚上,她亲吻对方的嘴唇,手指抚过对方的肌肤,她第一次知道纤细的腰肢是如此柔软,肌肤原来是可以这样烫的。

  对方叫她的名字。

  “平安……”

  尾音拖得又绵又长。

  奇怪,当时好像没有在意的细节,在这时候突然都想起来了。

  可是,当时如此自然就做出的一些举动,却仿佛没那么简单了。

  傅平安略有些烦躁地翻了个身,她想止住自己的思绪,迎着月光看着身边隆起的身影。

  对方闭着眼睛,但是明显没有睡着,睫毛轻轻地颤着,像是迎风而动的蝴蝶的翅膀。

  记忆中柔软的手臂的触感又浮现在脑海。

  “平安。”

  洛琼花突然出声,令她终于重幻境中抽离,这声音又脆又亮,和幻想中不同。

  “平安,你还会武么?”

  洛琼花睡不着。

  脑海中在不断播放傅平安轻松抓住箭矢的那个画面,她当时几乎已经无法呼吸,于是这个画面更加深入人心。

  傅平安莫名很想叹气。

  但是她忍住了,开口:“只是药物的作用,吃多了的作用。”

  “啊!”洛琼花想到什么似的转过身,面朝傅平安睁开了眼睛,“所以上天赐下来的药,果然还是很神奇的。”

  温热的吐息喷洒在脸上,对方的体温沾染在被褥与枕头上,带着奇异的香味。

  像是清晨揉碎的茉莉花瓣,带着露水的凉,与茉莉的甜。

  想要靠近,想要亲吻,想要将眼前这人紧紧拥在怀里,虽然有这样的念头产生,但是生理上可以说是四平八稳。

  傅平安脸色发沉。

  药,果然不能多吃。!

  第一百二十九章

  这个晚上并没有结束。

  到半夜,洛琼花来信了。

  傅平安不知道这是不是和自己上半夜的结热有关,总之当她望着帐顶,想着睡不着该怎么办的时候,洛琼花突然贴过来,抱着她的手臂说:“平安……我身上好烫。”

  对方睡得迷迷糊糊,声音也是含糊不清的,只是那带着草木气息的茉莉清香越来越浓,傅平安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应该是洛琼花的信香。

  实际上,她上半夜就闻到了,只是她没有反应过来。

  此时要是叫人,肯定要闹出很大的动静,傅平安正犹豫,洛琼花的手臂像是蛇一样缠住了她的身体。

  “平安,你听得到么?”

  傅平安感到不知所措。

  她一边感觉到一种喜悦,一边又觉得应该赶快制止,两方拉扯之下,外头传来响动。

  有火光亮起,有人在走动,很快外面传来琴荷的声音:“陛下睡了么?”

  傅平安捂住洛琼花的嘴巴,道:“外面怎么了?”

  琴荷道:“有人似乎被信香引动结热了,奴婢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但是那人说,气味是从这个方向来的。”

  傅平安脸色发黑:“一派胡言,把他绑了关起来。”

  她莫名咬牙切齿,心想,若不是因为晚上是那样的情形,这会儿刚好可以结契,结契之后,旁人便不会闻到洛琼花的信香了。

  现在却……

  虽然知道这种事根本不受控制,傅平安还是觉得非常不快。

  恰在这时,被捂住嘴巴的洛琼花也开始呜咽挣扎起来,傅平安松了手,洛琼花便带着哭腔道:“平安你干什么要……”

  声音太重了,傅平安又把她的嘴巴捂住了。

  对了,好像也有地坤专用的抑制剂,不过还放在背包里。

  之前有人打赏稍微攒了点钱,傅平安便给那个银白色的盒子一般的背包买了个皮肤,是个手镯的样式。

  但若要拿东西,还是得把手镯摘下来,把它变为原本盒子的模样。

  可是她没法松手,松手洛琼花就嚷。

  傅平安烦恼地盯着洛琼花,洛琼花双眼迷蒙,带着些微的水光,含情

  脉脉又缠绵悱恻。

  傅平安心想:这是逼不得已的选择,但是……她们是妻妻,本来也可以啊。

  她松开手,将嘴唇覆了上去。

  像是含了一汪蜜,又香又软,又暖又甜,那唇角溢出一两声飘忽不定的嘤咛,像是羽毛搔着手心。

  明明该去拿药,不知怎么又停住了动作,细细描摹唇线,感觉到对方在自己怀中扭成一团。

  “难受……我好难受……”

  那溢出的一两声,好像是这样的声响。

  琴荷又来了:“……陛下,真的没事么?”

  傅平安回过神来,忙取下镯子,取出药来,这次好好数了三颗,恋恋不舍松开了唇,对方却追逐上来,像是恋巢的燕。

  “陛下……”

  “朕说了没事!”

  外头顿时寂静下来。

  傅平安手上拿着药喂不进去,徒留满身的汗,洛琼花泥鳅一般的在她怀里又扭又撞,偏生她竟然还不行。

  无端的叫人生气。

  她干脆把药含进自己的嘴里,卷在舌头上推到了洛琼花的口里。

  喂完后她气喘吁吁,觉得干这件事,比批一百份折子都要难些。

  终于,洛琼花渐渐安静下来,傅平安搂着她发了会儿呆,直到看见窗外天色渐明。

  算了……不睡了!

  ……

  洛琼花次日醒来时,任丹竹已经过来换药了。

  她对昨晚后半夜的事完全没有印象,只是睁开眼睛,见傅平安已经不在身边,强行忍住怅然之色。

  昨天晚上她睡得不好。

  初始时脑海中总是浮现出在河岸的那些场景,那些刀光剑影,火焰冲天,而后又变成了傅平安迷茫的双眼,透着血色的面孔,芦苇地之中略显凌乱的发丝,看起来清冷而高洁。

  是在结热的状态么,其实看不太出来。

  但是一旦有了这样的前提,又觉得那映着火光的双眸,仿佛带着若有似无的情意。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想着这些,总觉得后半夜睡得不安稳,做了一些旖旎缠绵的梦,如今回想起来,只有些不甚清晰的片段,但是她记得,她们两人都热情火烫。

  想到这

  ,脸上开始发烫,任丹竹担心道:“娘娘,您的脸怎么那么红,是不是发烧了?”

  洛琼花:“……没有,那么小的伤口,不至于。”

  任丹竹仔细瞧了瞧。

  洛琼花没说错,今天看着,好像都已经愈合了大半。

  但是她还是拿出药来,顺便又说了点闲话:“说起来,昨天晚上好像有三人结热了。”

  洛琼花瞪大眼睛:“三个?”

  “可不是呢,你说巧不巧,但是他们又说,之前是吃了药的,不知为何失去了效果。”

  洛琼花很感慨:“还有这种事呢。”

  “陛下可生气了,把他们绑在冷风里绑了一夜。”

  “啊?”这就有点不像平安会做出来的事。

  任丹竹压低声音:“但是臣听说,好像是因为车队有地坤来信,才引动了此事。”

  洛琼花被这八卦完全吸引了:“真的么?”

  “谁知道啊,臣没什么感觉……”

  任丹竹看了眼洛琼花。

  皇后看起来……果然不像。

  今日起来她还听过一些传闻,说那信香是主帐传来的,可是若是皇后来信,今日怎么可能看起来如此神采奕奕呢。

  果然是传言,等回去了,自己一定要好好驳斥一番。

  说话间,药膏已经抹好了,她刚准备收拾药盒离开,洛琼花吸了吸鼻子,问:“任太医,这是什么味道?”

  “什么?”

  “就是这个药里,有个又香又苦的味道。”

  任丹竹不是很理解香和苦是怎么联系到一起的,但是还是把药箱拿到洛琼花面前,道:“用的药都在盒中了,娘娘若好奇,可以自己分辨一番。”

  洛琼花拿出药材了一味一味地闻,直到拿到了像是木头一般的药材,顿时眼睛一亮:“就是这个,这是什么味道?”

  “哦,这是白芷,有生肌活血止痛的作用,娘娘,臣可没有乱用药。”

  洛琼花盯着手心看。

  这是平安的味道。

  在平安纳元的前几日,她一直从平安身上闻到的,苦涩又清冷的味道,就像是这白芷。

  但是昨晚服药之后,那味道便闻不到了。

  她将这一捧白芷捏在手心,望着任丹竹:“孤可以留下这些么?”

  “自然可以,但是娘娘要用来做什么,哪里疼么?”

  洛琼花道:“……没什么,就是喜欢这个味道。”

  任丹竹不明所以,但是她还是热情地给了建议:“若是喜欢,可以多拿一些,装在香囊里携带在身边,那就一直能闻到了,确实,臣也觉得这气味提神醒脑,很能让人打起精神。”

  洛琼花点了点头。

  任丹竹收拾东西离开了帐子,在车队启程之前,又去给陛下看诊。

  把完脉之后,任丹竹脸上轻松的神情渐渐凝重。

  傅平安撑着脑袋:“怎么了,有话直说。”

  任丹竹:“陛下龙虎精神,血气如虹,但是……”

  傅平安抬眼看她。

  任丹竹脸都皱了起来:“为何纳元之兆没了?”

  傅平安叹了口气:“书没白看,越来越不像个庸医了。”

  任丹竹:“……话不是这样说陛下,虽然陛下的书如宝典神作,但是臣也是出自医药世家。”

  傅平安摆了摆手:“你下去吧……车驾别离得太远,可能还会叫你。”

  ……

  车队启程之时,洛琼花走上车舆,再次见到了傅平安。

  她当即又想起昨晚的梦来,连忙低下头,掩饰住眼神中的慌乱。

  殊不知,傅平安也在看见她的那一刻错开了眼神。

  她想起昨晚……

  她不知道洛琼花有没有印象,于是也不好意思多说什么,扭头望着窗外飞扬的彩旗。

  过了一会儿,身边传来一股香味,傅平安扭头,看见洛琼花正把铜香囊里的香料往外倒,然后又把一堆白芷往里面放。

  “……这是在做什么?”傅平安忍不住问。

  洛琼花的耳朵一下子就红了。

  幸好蓬松的发髻遮住了耳尖,看不分明。

  洛琼花故作镇定:“不喜欢香料的味道,喜欢药材的味道。”

  傅平安恍然:“这样,那以后宫中熏衣熏被,要不要给你换成药材?”

  洛琼花:“……那倒也不用。”

  她装好了,

  把香囊戴回腰间,扭头想偷看傅平安,结果眼珠子一转,和傅平安的双眼直直对上了。

  平安也在看她?

  洛琼花眨巴着眼睛,摸了摸头发,问:“是不是头发上沾了什么东西?”

  傅平安不自在地有手指敲着窗沿,她不知道怎么说。

  她又开始怀念直播间。

  直播间的人虽然靠谱的少,但是有时候还是能提出一些建设性意见。

  但是转念一想,这种事,她又不是很希望被直播间的人知道。

  有些太私密。

  这样想着,傅平安无意识脱口而出:“没有,就是想起昨晚……”

  想起那水润的唇瓣,她呼吸一窒。

  洛琼花恍然大悟,道:“对,昨晚可真是惊心动魄,我晚上都差点睡不着觉。”

  傅平安敲击窗沿的手停下了。

  “……你后来睡着了?”

  “嗯嗯,睡了啊。”因为想起自己的梦,语气有些不自然,但是很快调整成了若无其事。

  傅平安上下打量洛琼花的脸。

  对方双眼清亮如水,虽然抿着嘴,好像有些不自在,但是这不自在,似乎又不像是记得昨晚发生的事的那种不自在。

  程度比较轻。

  看来对方忘了。

  傅平安松了口气。

  然后,一阵眩晕猛然袭来。

  副作用来了。

  她身子一软,向后仰倒,洛琼花眼疾手快地接住了她,两人一起滚到了地上。

  “咚”的一声。

  琴荷吸取了昨晚的教训,试探地问:“陛下,有事么?”

  车舆里传来皇后的声音:“停车,叫任太医过来。”

  ……

  那一天开始,车队稳步前行,陛下却再也没有出来。

  若有事报,也只能在车舆外禀报,回话的却是皇后娘娘。

  若不是因为这一次潜梁山之行,已经叫下面的人对陛下心生敬畏,车队少不得是要生一些事的。

  直到数日之后,已近京郊,京中派人来迎,陛下按礼需该出面,这日黄昏,众人终于再次见到陛下。

  陛下……形容枯槁。

  她的身躯被包裹在宽大的礼服之中,像是随时能随风飞去。

  陛下能沟通天地。

  陛下得天赐灵药。

  ……但是陛下身体好像更差了。!

  第一百三十章

  天子归朝,平静已久的魏京再次喧嚣起来。

  早在两日前,各府台就就将大部分精力转向迎接天子。

  天子还未来,便已经派出传令官员来指示迎驾环节,除了合古礼的内容,还新增了很多奇怪的,比如要求许多往日根本没有资格迎接圣驾的府台,也要抽出代表前去。

  手上没活的,自然是投注百分之二百的精力,手上有事要做的,却也必须得抽出时间来,更是席不暇暖。

  薄孟商拿着陛下的谕旨,在大半个月前已经提前回京。

  当日她来到城门口,守城军士却拒不让她入内,她只好拿出谕旨,军士便围着她,将她直接送到了田昐府上。

  田昐看完谕旨,非常惊讶,脱口而出:“你被贬为督察使了?可是犯了什么错?”

  他分明记得,几个月之前,对方带着南越数万石粮食回京,打了上官命的脸,何等的风光。

  薄孟商有点尴尬:“并非犯错,只是臣自己的选择。”

  田昐打量了一下对方的神色,立刻转口道:“想来是为了兼职这防疫官,薄使君此次能回来,可算是解了老夫的燃眉之急,疫病蔓延,老夫正愁没有帮手。”

  薄孟商想问陈丞相呢,又觉得好像不合适,便只说:“在下已不是州牧,田公便别称我为使君了。”

  田昐忙道:“哦也是,如今薄君也算是入了我御史台门下,你我也算是有缘了。”

  薄孟商有些尴尬。

  想来做官也没有她这样的,无缘无故的,官位是越来越低了。

  文书越往后看,田昐的表亲越是吃惊,看到末尾,他抬头问:“有专治疫病的药方?”

  薄孟商点头:“是有。”

  田昐疑惑:“可远在千里,这病也不一定是相同的。”

  薄孟商便道:“陛下也是这个意思,所以叫了费太医过来,观察一下情况。”

  田昐于是抱着半信半疑的想法,交给了薄孟商和费茗一批人,建立了一个临时的疫病坊,去处理如今出现在京郊的疫病。

  这疫病被发现的时候,已经存在有半个月有余,传染了两三个村庄,按照过去的经验,魏京立刻封闭城门,不许城外之

  人进入,同时派人出去焚烧尸体,城外烟尘数日未灭。

  依照经验,一旦有疫,整个秋冬都会难熬,田昐与陈松如商量之后,盘点太仓中所存粮食,预备开仓赈灾,也阻止医工,想去城外看病。

  但医工发现是疫病之后,便大多开始推三阻四,同意者寥寥无几。

  直到薄孟商和费茗接手此事,因有皇帝诏令,宣布所有在此疫中产生作用的医工,都可以得到爵位赏赐,如此,才有人撇开了惜命的本能,而想要搏一场富贵。

  不得不说,很多人当天回家,都是与家人抱团痛哭,挥泪而别,认为定然是死别了。

  但他们没几天就发现,此事好像没有那么严重。

  他们所要负责的大部分工作,不过是按照药方取药,熬药,然后分发给隔离区的人,除了不能回家,并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

  这疫病也没有想象中难治,基本药到病除,只有一些本身便年老体迈,或者年岁太小的,有可能会坚持不下去。

  但数量比起想象之中,已经少了很多。

  听说,这药方是陛下从天神那求来的。

  听说,陛下可以沟通天地,在潜梁山祈福的那一天,鸾鸟来贺,礼乐和鸣。

  而在陛下归来之时,他们甚至得到了一个荣耀,那便是可以在陛下面前露面,亲自去迎接陛下回京。

  当天他们穿上统一的簇新深衣,站于城门外,天色渐暗,云霞漫天,到晚霞最斑斓夺目之时,旌旗漂浮,华盖如云,天子的车架缓缓而来,带起滚滚尘土。

  监国的丞相与御史大夫驾车在最前方,看见陛下的车架,都下车行礼,片刻之后,各种声音渐渐安静,只有马儿偶尔发出一些响鼻声,而陛下在如织锦般的斑斓晚霞之中,缓缓走出车舆。

  宽袍广袖,发丝飞扬,远远看不清表情,只能看出那身躯纤细的像是一株花茎。

  夜风袭来,裙袍飞舞,天子若要乘风飞去。

  下一秒,车舆中又走出一人,华服锦袖,钗环琳琅。

  是皇后。

  皇后似乎没有站稳,猛地拉住了陛下的袖子,陛下于是低头搀扶了她一下。

  但那画面看起来,就好像是皇后娘娘拽住了要乘风而去的陛下。

  ……

  傅平安车舆前一眼便看到了陈松如与田昐。

  从两人看着自己吃惊的眼神,她意识到,自己现在这个样子看起来应该是真的很不妙。

  但若说起来,比起最开始两天,其实已经好上很多了。

  最开始两天,傅平安不能说话。

  在车上倒下去的时候,她还是有意识的,但是却说不出话,于是只好用眼神示意洛琼花——这是药的副作用。

  没想到洛琼花还真听懂了,一脸凝重地问:“这是不是药的副作用?”

  傅平安缓缓点了点头。

  洛琼花又问:“那要不要叫任太医?”

  傅平安又点头,但又摇头。

  洛琼花思索片刻,明白过来:“你是说,要叫任太医过来,但是不能把事情闹大?”

  傅平安想笑,但是没笑出来。

  于是只能用眼神留出出一些鼓励的神情。

  傅平安早就发现,虽然洛琼花有时候看起来天真单纯,但真要是处理起事情来,意外的非常可靠。

  果然,她控制住了到车厢之后看起来快要晕过去的任丹竹,又很快给神情惊慌不知所措的琴荷布置了“一切如常”的任务,如此熬到次日,待直播间能重新打开的时候,傅平安也可以说话了。

  虽然声音细如蚊蚋。

  因为已经被封了四十八小时,这周完成直播时长的任务顿时紧张起来,傅平安连忙开了直播。

  直播间一下子涌入数百人——

  【阿花冲冲冲:之前是不是封了,为什么封啊,是不是涉黄了?】

  【白马非马:我知道你在期待什么,但是没有,是被刺杀了,因血腥暴力被封】

  【平安妈妈爱你:平安你没事吧?瘫了?】

  【游泳池里睡懒觉:天呐,怎么会那么严重啊,不是买了上好的伤药么】

  【扛起安花大旗:我就说应该买那个补剂,吃了那个补剂,什么被捅个对穿的伤,分分钟就好了啊】

  如此闹腾了许久,大家才终于搞清楚状况了——

  【咕咕时常咕咕:哦,过量服用抑制剂的后遗症】

  【花花早日推倒平安:这种情况就该去

  医院洗洗胃】

  【太太一更w字:当天晚上洗胃说不定来得及的,可惜直播间被封了,都来不及提醒主播】

  傅平安也在心里暗暗叹气。

  原来还能洗胃啊。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被封了两天,令很多路人粉和黑粉不再关注了,这次开播的弹幕都还算得上友好。

  除了洛琼花喂她吃饭的时候。

  因为她如今没有力气,吃饭拿筷子都困难,于是洛琼花自告奋勇,接下了喂傅平安吃饭的任务,每当这个画面出现,弹幕嗑CP的,玩梗的,妈粉,女友粉,把弹幕刷的像是火箭一样快。

  又过了两天,傅平安终于行动如常。

  但是她照了照镜子,便觉得自己如今这副尊容,怕是被说“命不久矣”都不过分。

  任丹竹来号脉,说她是气血空虚,过盛而衰,说到这,她欲言又止,看了看陛下,又看了看娘娘。

  洛琼花看见这样的眼神,不免有些担心,便问:“还有什么问题,任太医,您就直说吧。”

  任丹竹道:“好吧,那臣就直说了,陛下和娘娘年轻,初尝人事,略有些纵情,也是情有可原的,但是日后还是要节制一些啊。”

  任丹竹觉得自己说的很含蓄。

  因为陛下这脉象,怎么看都是纵欲过度嘛。

  洛琼花一呆。

  傅平安愤怒开口:“……滚。”

  虽然愤怒,声音还是很轻。

  不过任丹竹已经怕了,忙行礼道:“是臣失言,臣告退。”

  说罢连忙离开,徒留傅平安和洛琼花面面相觑。

  半晌,傅平安道:“……真的是药的副作用。”

  洛琼花点头:“……我知道。”

  【长安花:笑得想死……】

  傅平安愤怒地关了直播间,但是过了一个时辰,又开了。

  ……要混时长。

  总而言之,这几天便是这样过的。

  但是傅平安很快发现,这不失为一个混淆视听了好办法,都省去了让她天天上最白色号粉底的功夫了。

  而看田昐与陈松如的神情,今日自己的表现,看来甚至都超常发挥了。

  阻止所有人行

  礼之后,陈松如小心翼翼道:“陛下若是身体不适,还是先回车上休息吧,路途颠簸,想来对身体确实是个负担,要不然明日再检视大臣吧?”

  “不用。”傅平安微笑道,“朕可以坚持。”

  用苍白而无血色的嘴唇说出这句话,莫名显得十分悲壮。

  行礼。

  燃香祭拜上天。

  然后立于车驾前方检视众大臣。

  看见薄孟商之时,傅平安特意停下车驾,询问道:“这就是疫病坊的诸位么,诸君高义,若无诸君,百姓苦矣。”

  薄孟商上前:“臣等职责所在,不敢居功。”

  她低着头,花了非常大的力气,才忍住了没有抬头看就在不远处的阿枝。

  实际上,刚才她远远就看到阿枝了,只是阿枝好像在发呆,一直没把目光投向她。

  她现在非常庆幸自己没有选择回南越。

  毕竟只是半个月没见,她已经非常想念阿枝了。

  傅平安鼓励完疫病坊的人,又去鼓励守城将士,鼓励完将士,又轮到基层官吏。

  她就这样一碗水端平地慰问了所有人,然后在所有人的目光中,迎着即将到来的夜色走进了城门,沿着直道在隆隆鼓声中穿城而过。

  田昐跟在后面,在车上若有所思。

  前几日看到传令官员带来的旨意,他还觉得陛下太过于关注形势,徒增麻烦,浪费时间。

  但如今看着边上这些小官胥吏满面红光一脸荣幸的样子,他便明白了陛下的深意。

  如此,就算她离京数月,大官小官们也都能清晰地意识到——天子回来了。

  天子临朝,万物归位,诸君也该各司其职了。

  ……

  在一片欢闹与热腾之中,阿枝在圣驾近处,大脑却一片空白。

  她刚才看见了谁?

  ……她不会是产生幻觉了吧?

  思来想去,她僵硬地扭过头去。

  薄孟商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马,见她回头,高兴地冲她挥了挥手。!

  第一百三十一章

  等彻底折腾完,天色已经完全暗了。

  阿枝从朱雀门的侧门出来,便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

  一听声音她其实便知道是谁,心头莫名升起慌乱来,不敢回头。

  薄孟商便以为她没听到,又快步上前,正要再叫一声,阿枝回头道:“那么多人呢,别叫了。”

  因为这会儿众官员都刚刚从宫中出来,路上行人众多,马蹄纷乱,薄孟商一叫,便有人抬头看她,阿枝头疼,扭头望向薄孟商,见薄孟商立刻闭嘴敛容,乖巧道:“哦,我知道了。”

  阿枝顿时心生不忍,觉得自己好像说了什么很过分的话。

  眼看着马车来了,阿枝便问了句:“薄使君的马车呢?”

  薄孟商道:“没叫车,晚上还要去府台整理资料,防止陛下明日早朝问起疫病上的事。”

  阿枝便道:“那一起上车,我送您一程。”

  待上了车,两人并肩而坐,薄孟商瞟了眼阿枝,车厢昏暗,只漏出一点灯光,她看不清阿枝的表情,只能闻到从阿枝身上传来一缕幽香。

  她一时不知能说什么,过了一会儿,御史台便到了,马车停在路边,薄孟商的脚却好像是生根发芽了似的,难以挪动。

  “那……那我就下车了?”

  阿枝“嗯”了一声。

  薄孟商心头无法控制地升起一些难受,这大半个月来,她没有一天没有在思念阿枝,但如今看来,或许只是她的一厢情愿。

  她望着阿枝,欲言又止,但终于还是没有说话,正要掀开车帘,听到阿枝终于开口:“你为什么没回南越?”

  薄孟商回头,正要回答,外头突然传来一声——“这不是孙常侍的马车么?”

  阿枝表情微僵。

  “孙常侍要回家么,正巧顺路,要不要一起?”

  听声音,好像是丞相府户曹。

  阿枝开口,镇定道:“在下晚些还有事要留在府台,刘户曹先走吧。”

  刘户曹便说了句“辛苦”,车轮声儿吱呀作响,渐渐远去。

  薄孟商道:“这儿也不是说话的地方,要不改日再好好聊聊。”

  阿枝想,也该如此。

  但

  不知怎么,说出来的话却是:“你要整理什么资料,我也一起进去帮帮你吧。”

  薄孟商瞪大眼睛,阿枝也心生后悔,道:“若不合适,就当我没说。”

  薄孟商忙道:“有什么不合适的,如今这个点,也没什么人帮我,孙常侍愿意,求之不得。”

  两人便在御史台停了车,穿过走廊进了一个小院,这小院在颇僻静的地方,薄孟商不好意思道:“因过来的匆忙,还没能修整出一处院子,这是临时的书房,有些简陋。”

  拿钥匙开了门,迎面便传来木屑与墨水的味道,阿枝环顾四周,见屋内陈设极其简单,除了一对桌椅,便是堆叠在一起的卷宗竹简。

  “这些都是下面报上来的患病名单与症状,我想明日陛下大约时要问起的,之前的都整理好了,不过这几日新增的还没来得及,还得写一份折子,明日递上去……”

  她一边这么说着,一边点起油灯,灯火摇晃,阿枝道:“每日都要忙碌到那么晚么?”

  薄孟商摇头:“这几日不是还要迎接陛下还朝么。”

  阿枝没再说话,默默过去,帮薄孟商整理名单资料。

  两个人做起来,比一个人快上很多,很快薄孟商便写完了折子,拿起来将墨迹吹干。

  阿枝目光落在对方身上,灯火摇晃之中,簇新的绸缎外袍泛着温润的光。

  这大半个月,她浑浑噩噩。

  如今回想起来,只能用这个词形容。

  她心中笃定薄孟商定然是回南越去了,因为若是她,一定会做出这个选择。

  薄孟商察觉到阿枝的目光,抬头望来,四目相接,薄孟商抿嘴笑了笑。

  她没忘记阿枝进来之前问的那个问题。

  ——你为什么没回南越。

  若是直接便说了这个问题的答案,薄孟商觉得稍显肉麻,也显得自己有些孟浪。

  所以她一边写折子,一边也想着该如何回答,此时便开口道:“……南越还有徐谓青和方允俐,在南越虽为州牧,实际上却没魏京的日子好呢,我父母也希望我回魏京,更何况,陛下也说希望我来处理魏京疫病的事。”

  她说了一堆理由,但没好意思说最主要的那个,抬头讪笑了下,却见阿枝

  眸光闪烁,盯着她道:“你又不会看病,有疫病和你有什么想干,费茗难道做不好么?你回到魏京,竟然就为了锦衣玉食的生活,就为了成为一个京官,你真是……你真是辜负了陛下的一片苦心!”

  这是薄孟商第一次听见阿枝如此言辞激烈地对她说话。

  不,甚至可以说,是薄孟商第一次看见阿枝生气。

  她有些惊慌,道:“我……我……”

  她盯着阿枝的脸,灯光朦胧,那白皙的面颊上,不知何时竟然有泪光闪烁。

  薄孟商更慌了:“我、是我的错,我辜负了陛下的期望,要不然,我我明日和陛下去说,我还是去南越吧。”

  “陛下都已经下令,你又要改,你把陛下当成什么,把职位又当成什么,真是荒谬绝伦!”

  阿枝像是无法忍受一般,大步往门口走去,正要开门,手臂却被紧紧抓住。

  “我错了。”薄孟商道,“你不要哭了。”

  阿枝转身,用手拍打她的肩膀,带着哭腔:“你干嘛不回南越!”

  薄孟商神色黯然:“我还以为……对不起,我不知道原来你并不想见到我。”在潜梁山的那些日子,她以为她和阿枝已经有了些默契。

  然而她话音刚落,阿枝仰起头来,愤怒地望着她道:“谁说我不想见到你?!”

  薄孟商:“……啊?”

  阿枝蹲到了地上,肩膀抽动:“你为什么……愿意回京呢……”

  薄孟商若有所感,脱口而出:“因为我想见你,我无法再忍受,要和你分开那么多年了。”

  阿枝道:“那你干什么不问问我愿不愿意跟你去南越?”

  薄孟商微微叹息:“你定然不愿啊,你不是说了,希望能一直在陛下身边做事么,更何况……你也确实做得很好。”

  阿枝突然回握住她的手,手指收紧:“你问啊。”

  薄孟商无奈,也蹲到地上:“那孙常侍,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南越么?”

  阿枝满脸是泪,咬牙切齿:“我不愿意!”

  薄孟商:“……所以为什么让我问啊。”

  阿枝:“因为……为什么你就愿意啊!”

  薄孟商:“……”

  长

  久的沉默。

  灯芯太久未剪,被灯油淹没,突然灭了。

  月华透过窗格,照在两人的脸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薄孟商终于开口:“原因我说过了啊,五年前就说过,因为我思慕你,阿枝姑娘。”

  啊,终于还是说出来了。

  她们的手紧紧交握着,面孔也相距极近,但是薄孟商却不知道,这句话说出来之后,会得到什么样的回应。

  在回来的路上,费茗告诉她,阿枝这些年过得不容易。

  薄孟商很想问问具体的,费茗却不说,但是只看费茗的表情,薄孟商就知道这事是不作假的。

  她希望能在阿枝身边保护对方。

  可是阿枝看起来,好像没有很高兴。

  薄孟商觉得心脏似乎和胸腔绞在了一起,又疼又闷,就在这时,外头传来院门被打开的声音,然后是一句远远的——

  “□□查,我来帮忙了……咦,竟然不在么?”

  是费茗的声音。

  她情不自禁屏住呼吸,然后发现阿枝也是如此。

  费茗在门外喃喃自语:“还以为她晚上要忙,特意来帮忙呢,没想到,难道是过来晚了?”

  如此纳闷地喃喃自语着,费茗在院子里绕了一圈,又回去了。

  薄孟商松了口气。

  阿枝也是如此。

  察觉到这一点,两人面面相觑,半晌,阿枝脸上虽还挂着泪,却忍不住笑了。

  那口气泄了,就觉得自己有点好笑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哭了,好像是有些羞愧,又有些忧虑,她难以去想象自己和薄孟商能有什么样的未来。

  可是,她心中已然是起了妄念。

  所以过去的半个月,她浑浑噩噩,因为对某人朝思暮想。

  陌生的贪念令她害怕。

  对方太过于温柔,让她任性起来。

  薄孟商见阿枝笑了,更懵了,想松手给阿枝擦泪,却又不舍手上柔软的触感,便只好说:“幸好费太医没凑过来看,不然她就会发现门没锁了。”

  阿枝点头,眼眸水润,梨花带雨,薄孟商终于还是恋恋不舍松了手,拿出手绢递给阿枝,阿枝接过,轻轻

  拭泪。

  薄孟商其实还是没搞懂阿枝在哭什么,见阿枝不哭了,绞痛的心脏才稍稍平稳,但想到未来,却又迷茫起来。

  自己是该再自请回南越么?

  蹲久了,脑袋更晕了。

  她于是撑着膝盖想站起来,结果一个踉跄,向前倒去,直直撞在了阿枝的怀里。

  虽然及时用单手撑住,但阿枝还是被她撞得坐在了地上,瞪大了眼睛惊讶地望着她。

  薄孟商忙到:“抱歉孙常侍,在下,在下没站稳。”

  在刚才的那一瞬间,她感觉到自己触及了一片温热柔软,叫她登时脸颊发烫。

  失礼。

  孟浪。

  登徒子行径。

  她在心里唾弃自己。

  没想到,黑暗中却传来一声轻柔的声音——

  “你干嘛不叫我……阿枝呢。”

  ……

  天光刚开,众臣已经聚集在羲和广场,等待上朝。

  费茗在人群中好不容易找到了薄孟商,连忙上前道:“□□查,你折子写好了么,昨日在下去府台找你了,没找到。”

  “嗯。”

  “也不知道陛下会问什么问题,说实话,我真没想到我也有需要上早朝的一天……□□查?”

  费茗终于察觉到薄孟商不对劲。

  今天的薄孟商,面带红光,嘴角带笑,但是眼神没有焦距,好像……是在做白日梦。

  费茗开始担忧起来。

  就薄孟商这个样子……奏事的时候不会胡说八道吧?

  她于是狠了狠心,重重拍了一下薄孟商的肩膀:“□□查,回神!”

  薄孟商像是没有感觉到,面带微笑望着她,说:“我没有走神啊,费太医。”

  只是很幸福而已。

  她的幸福一直持续到了上朝,持续到了在陛下面前奏事的时候。

  如此,就连傅平安和直播间的观众也看出来了——

  【长安花:哟,看起来有好事啊,薄长史。】!

  第一百三十二章

  傅平安听了弹幕的话,注意力也不禁放在了薄孟商的神情上。

  随即她也不得不承认,薄孟商看起来是有些满面春风的意味。

  不过她瞟了两眼之后,也就兴趣寥寥了,而专注在了对方所报告的事上,幸而这事并没有什么大波折,到如今,京畿的疫病已经基本完全解决,也没有传染到城中,原本以为会令接下来两年都不好过的疫病,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她满意点头,封赏了两人,又将薄孟商升为御史丞,算是明降暗升。

  这令傅平安稍微松了口气,因为眼下要做的事实在太多,就算是她也开始觉得头疼。

  虽然只是外出三个月,朝中也有人帮忙处理大部分政事,但如今一回来,摆在傅平安面前的仍然是一团乱麻,一堆工作就摆在面前,不知道从何做起。

  用弹幕的话说——【就好像是放了一个长假之后重新开始工作的社畜。】

  昨晚一回宫,便先立刻将掖庭主管等人全数抓了起来,之前在潜梁山,为了防止打草惊蛇,不管是玲珑之死还是傅枥被软禁的事,实际上都是被隐瞒了起来的。

  但是有人行刺的那晚,也有人去营救傅枥,那便可以证明,那边八成是已经知道了。

  如今回到宫中,看见掖庭主管于烛一副浑然不知的样子束手就擒,傅平安就知道,对方应该不是最直接的那个线人。

  若是直接的线人,得到消息早该跑了。

  亦或许是被当成了弃子,无论如何,这能证明于烛知道的应该很少。

  果然,拱仪司昨晚连夜审讯,今早报上来,说于烛当初举荐玲珑,是因为收了贿赂,送钱的是他一个外室的亲戚,他抱着侥幸,以为不会有事,如今自知闯了弥天大祸,也是后悔莫及。

  傅平安心只好叫祝澄沿着这条线继续往下查。

  另有一事,也有人直接上奏了,便是那太常令仍被关押,该如何处理的事情。

  傅平安这次直接说:“身为太常令,无法约束好属下,犯下大错,尸位素餐,本该重罚,但念其年迈,只贬去官职,至于太常令一职,另行讨论,明日再定。”

  朝堂沉默了片刻。

  有人忍不住

  想目光瞟向太史令司方瑄。

  基本上大家都能确定,接下来的太常令一定是司方瑄了。

  这是陛下第一次如此干脆地决定了以为九卿级别官员的去留,但是朝中无人应声,只是在片刻沉默之后,开始上奏另外一件事情。

  田昐垂眸俯首而立,脑海中却忍不住回想起太仆彭玲昨日的话——

  “陛下可沟通天地,这是千真万确,我亲眼所见的事。”

  “田公若也见过那鹏鸟,便会知道我所言不虚。”

  彭玲没必要骗他。

  更何况,今日上朝,陛下如此直接地决定了以为九卿的去留,满朝大臣却无人敢回,就连之前最敢反驳陛下的上官命,竟然也不说话了,田昐便知道,潜梁山上一定是发生了大事。

  昨日彭玲还是说得不够详细,今日下朝,还得去打听一下。

  如此想着,早朝结束,三公九卿照例去宣室殿议事,首先便果然是定好了司方瑄为太史令候选,陛下似乎还想做些表面功夫,缓声道:“众卿若还有其他合适的人选,大可以报上来。”

  没人说话,半晌宗正傅征道:“臣觉得司方瑄是最合适的人选。”

  其余人便也纷纷应声。

  田昐暗暗皱眉。

  这样不对,朝中似乎变成了陛下一人的一言堂。

  他抬头,瞥了眼陈松如和范谊。

  两人老神在在,都不说话。

  田昐就也闭了嘴。

  他们不说……那也轮不到自己说。

  傅平安环顾四周,看着比起过去任何时候都要乖巧的朝臣,感觉到非常满意。

  于是她也就提出了,早已在她脑海中盘旋了许久的那个想法。

  “啊,说起来,朕不是说,前去潜梁山,是因为梦到先祖说要去祈福,能保佑大魏百战百胜,国泰民安么?”

  傅平安停下,等着有人捧哏。

  最后还是王霁上道:“却有此事,如今看来,陛下的梦做得很灵验呢。”

  傅平安面露为难:“其实还有一件事,朕当时没说……”

  她幽幽叹气,王霁眉头一跳,一下子预感到,陛下又要说一些很难处理的大事。

  她没敢接话了

  ,幸好傅灵羡道:“陛下直言便是。”

  傅平安便说:“朕还梦见母妃……朕是说,永安王妃,她向朕哭泣,说朕忘了她,也忘了父王。”

  傅灵羡在心底叹了口气。

  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太后从收养陛下的第一天起就开始担心的事,也是她时常会想的一件事。

  陛下总有一天会想要认回生父和生母的。

  在傅灵羡看来,陛下如今才提出,实在是已经非常有耐心了。

  “朕想追封父王和母妃,众卿觉得,该给什么样的封号合适呢?”

  傅平安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语调轻松,就好像是在说什么大不了的事。

  众大臣沉默,面面相觑。

  最后,所有人的目光投到了陈松如身上。

  如今,似乎也只有丞相有资格对陛下的这个决定提出异议。

  陈松如缓缓开口:“这件事……臣没有异议。”

  田昐原本是打定主意不开口,听到这话,也忍不住抬起头来。

  众大臣一阵嗡鸣,田昐察觉到有很多人把目光投到他的身上。

  他心里有点乱,因为没想到陈松如竟会如此,无论如何,这件事有违礼法,陛下能成为陛下,就是因为过继给了文帝,若是她又要认回父母,岂不是在否认这件事,那她成为天子的理由,就根本站不住脚了啊。

  这根本就是在动摇国本啊。

  田昐望向范谊。

  显然,范谊有些犹豫,他能成为太傅,就是因精通经学名扬四海,今日若他也任由陛下开口,那就根本就是弄臣了。

  果然,范谊也望向他,微微皱眉。

  但不说话。

  田昐叹了口气,看来这话还是要由自己说。

  他终于开口:“陛下……”

  众大臣向他投去希冀的目光。

  傅平安望向他,神色晦暗不明。

  田昐道:“……这件事,还要看看太后的意思。”

  田昐到底还是没敢直接反驳。

  但是他说的这句话也非常有效。

  太后当然不可能同意。

  已经修行许久,看起来和普通道姑没什么区别

  的太后,在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捏断了手上了一串白玉念珠,然后明确地说——

  “绝不可能。”

  这件事在次日早朝再次提出,同样掀起滔天巨浪。

  因为接触面更广,这次的反应来了很迅速,几乎有大半臣子,都觉得这样不太合适。

  但这大半臣子中的一半,因为亲眼见了或听说了陛下在潜梁山的事迹,不敢直接冒头,另外一半,虽然听说了,但因没亲眼所见,心中不大相信,但也不敢直接反驳天子,便转而弹劾丞相陈松如。

  丞相,原本应该起监督与制衡皇权的作用,如今却完全惟陛下马首是瞻,简直枉为人臣,枉读经书,应该把位置让出来!

  ……

  “其实当日,您不用附和朕,该由您说出要问问太后的意思。”

  傅平安望着棋盘。

  她都不记得上次和陈松如下棋是什么时候了。

  弹幕中指导她下棋的人都换了好几个,至于水平,用陈松如今日的话说——“陛下如今的棋,看着是不如往昔了啊,果然棋艺也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这句话令弹幕指导棋局的人破了防,过了一会儿,又换了一个人,陈松如就“咦”了一声,开始皱眉苦思冥想。

  就在苦思冥想的时候,她听到了这句话,手指一松,下错了。

  陈松如:“……能悔棋么?”

  傅平安以为她有言外之意,愣了一下道:“悔之晚矣吧?”

  陈松如道:“这事有什么可后悔的,臣一个老婆子,被骂就被骂咯,眼看着都要去见阎王爷了——我是真的想悔棋。”

  傅平安道:“……哦,你悔。”

  陈松如笑眯眯捡回棋子,随后道:“为人子女,思念生父生母,顺应天性,臣确实觉得没什么不对。”

  傅平安道:“可如此,不就显得朕的登基名不正言不顺么?”

  陈松如道:“若是十年前,自是名不正言不顺,可如今陛下只要证明自己是个合格的天子,那陛下本身便是名正言顺了。”

  傅平安道:“朕可以证明么?”

  陈松如道:“还差一点……漠北一直传来战报,都是无战事发生,鬼戎且战且退,大漠无垠,难辨方向,行踪飘忽不定,如今朝野对英国公的意见,是越来越大了,毕竟当初赵归明查出来的英国公通敌之事,至今仍然有人在怀疑。”

  傅平安道:“朕知道,说起来,丞相就没怀疑过么?”

  陈松如笑道:“老臣与洛襄认识数十年了,自然不怀疑,臣倒是惊讶,陛下竟然不怀疑呢。”

  傅平安笑笑不说话。

  陈松如便又笑着说:“可是如今洛襄这战报,令臣也开始摇头了,这一天天的数不尽的粮草和兵马,烧得都是天下的钱粮啊。”

  说到这,傅平安的神情也凝重了。

  她除了相信英国公,其实也在相信霍平生。

  只是捷报,为何迟迟未来呢?

  “咦,臣赢了啊。”陈松如突然扔了棋子。

  【蔚来的未来:居然输了,呜呜呜呜】

  棋子散落在棋盘上,发出清脆的声响的同时,外面传来快步奔跑的声音——

  “陛下!陛下!漠北捷报!”!

  第一百三十三章

  捷报虽快马加鞭传来,但是对于漠北来说,其实是半个月前的事。

  漠北在刚进入九月时就开始降温了。

  降温之后,一到夜晚,冷风便卷着风沙如钢刀般刮着屋舍,刮在用石头垒成的墙上,传来沙啦啦的声响。

  在龙首塞望楼之下的某间屋舍内,几人围着一锅炖着羊肉的釜,正一边流口水一边聊天。

  “咱们继续这么守下去,说不定能守到开春,到了冬天,就更不适合打仗了。”

  “话不是这么说的,冬天鬼戎不好过,更有可能打过来。”

  “反正……上面肯定是还要我们守吧,其实和龙城侯在的时候也没什么区别啊。”

  “别瞎议论了,咱们吃肉,吃肉,这都是托了小霍将军的福,先盛一块给小霍将军。”

  说话的是葛同。

  他仍能记起四个多月前的某一天,他正在刷茅房呢,突然一队人马闯进龙首塞,把卢川给抓了。

  他吓得魂飞魄散,心想这可是龙城侯之子,谁能有那么大的胆子。

  然后到了下午,他知道龙城后卢景山已经死了。

  卢川也以渎职和虚报军功的罪名,被抓了起来。

  抓他的人就是那个,在他想要偷偷跑了去投奔霍征茂的时候,把他抓了的女娃娃。

  那根本不是什么陈左将的妹妹,而是霍征茂的妹妹,叫作霍平生。

  葛同都呆住了,心想,这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了么。

  处理了卢景山之后,他们便飞快集结军队,去迎击原本应该驻扎在附近的鬼戎将领柯微兰的军队,没想到对方似乎是得到了什么消息,原本驻扎的位置已经空荡一片,只剩下被风沙半掩的燃尽的火堆,证明确实曾有人就在此处。

  这对英国公他们来说,着实不是什么好消息,毕竟若没有战功,那么杀卢景山的合理性,就又下降了很多。

  葛同原本是打算着立刻告诉霍平生霍征茂还活着的事,但是之后他也被抓去单独问话,关了好久才放出来,等放出来之后,又得知朝廷派了人过来查此事。

  葛同担心若是查出霍征茂还活着,会将其视为逃兵,犹豫着要不要说出

  这件事,犹豫着犹豫着,两个月就过去了。

  他被关了一个月,又四处被问了一个月话,还是回了龙首塞,分在了霍平生的队伍里。

  两个月没见,霍平生被封为了曲军候,大小是个军官了。

  既然是军官,对方便有了单独的房间,葛同没有什么单独面见他的机会,更何况,他如今也开始思考,该不该告诉霍平生这件事。

  从前他想着,干脆告诉了霍征茂的妹妹,他们俩一起逃了去投奔霍征茂,如今看霍平生一副前途远大的样子,就不确定起来了。

  如此,到了九月。

  前两个月,英国公还派兵出击打了几场,但鬼戎机警的很,见打不过,便立刻后退进了茫茫荒漠,魏国军队在荒漠中难辨方向,很快就追不到了。

  如此几次之后,英国公换了方针,改为派出斥候日夜巡逻,一旦有鬼戎入侵,便立刻燃起烽火传递警报,如此,虽然防止了自己这边的损失,却也抓不住鬼戎军队的尾巴。

  就这么僵持下来。

  在葛同看来,英国公的做法和龙城侯卢景山显然还是有些不一样的,卢景山固守不出的时候,是真的不出,就算鬼戎军队驻扎在了家门口,他们也不知道,但是英国公是有在积极地迎击的,只是因为鬼戎狡猾,所以难得成果。

  但换种角度看,也杜绝了鬼戎入侵的可能。

  其实这种事,葛同也不是很懂了,只是当兵久了,多少能感觉出差别来,但对他来说,最大的区别是,英国公替换龙城侯之后,他们逢年过节,也能吃上块肉了。

  特别是跟在霍平生手下,别看霍平生只是曲军候,她和左将陈宴,还有北梁侯甚至英国公都交往甚密,若上头有什么好东西,第一时间便会赐下来,而霍平生很大方,不爱藏私,很爽快就把这些东西都分给下面的人了。

  平日里,对方也没有什么架子,和他们同吃同睡,一起训练,训练也很拼命,没过多久,军中都知道有位年轻的小霍将军,天生神力,不苟言笑。

  所以虽然她年轻也没军功,但大家都很服她。

  葛同拿着羊肉,很快就找到了在边上的房间闭目养神的霍平生,他矮身过去,将羊肉放在霍平生身边,却突然听见霍平生道:“葛同,明日

  和我一起去探路吧。”

  “探路”是霍平生自己的说法,实际上就是每日出去,去大漠里走一走,每次她都会带上一两个人,但是那一两个人回来,也说不清霍小将军在大漠里做什么,若说起来,就是——

  “嗅嗅沙子,捡几块石头看看,再抬头看看天色,就挺奇怪的。”

  这不算是个苦差,就是起得太早,不过是长官命令,哪有不同意的,葛同满口应下了。

  次日天还未明,葛同便起来等在了门口,不多时霍平生也从房间出来,看见葛同,略有些惊讶:“起得比我还早,你是第一个。”

  葛同点头哈腰:“哪有让小将军等的。”

  霍平生道:“我还不是将军。”

  葛同:“是,是,军侯。”

  霍平生微微点头,直接走了。

  霍小将军什么都好,就是不爱说话。

  推了门出去,天空还是雀蓝色,只是在遥远的天际,泛出了一些鱼肚白。

  葛同牵马跟在霍平生身后,脑子里不禁想起几个月前的晚上,他至今没敢说,那天晚上,他是真的想做逃兵——他是想去投奔霍征茂的。

  知道霍征茂没死这件事不算曲折。

  某个晚上他就偷偷在城墙根纪念霍征茂呢,有个小石块就砸在了他头上,他是被欺负惯了的,还以为是队里的人故意砸他,立刻歪到靠在墙根闭上眼睛,结果就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你是不是葛同?”

  葛同就睁开了眼睛。

  对方叫袁凤来,是救了霍征茂的人,如今生活在一个小的部落里。

  袁凤来除了带来霍征茂没死的消息,还告诉他,霍征茂伤了腿,站不起来了,再有就是,柯蓝微的队伍在附近游荡没走,可能还准备攻塞。

  这才是葛同那日,能带着霍平生找到柯微兰队伍的原因,过去几个月,无论怎么被调查,他都没敢说出这件事,只说是偶然。

  他正想到这事呢,霍平生突然开口问:“那天你是怎么找到柯蓝微的军队的?”

  葛同讪笑:“好多大人都问过了,就是偶然,撞了大运了。”

  霍平生突然扭过头看他,眸子又黑又亮,像是一眼能看穿他的心:“这话骗别人可以,不可能能

  骗我,那天晚上我和你一起走的这段路,你是目标明确地走过来的。”

  葛同一愣,环顾四周。

  他们正在走同一条路?

  沙丘一天一变,天上的星星也已经淡了,葛同分辨不出来。

  “你今日认不得这条路了,那晚却记得,是因为那晚之前,有人带你走过么?”

  葛同瞪大眼睛,忍不住后退了半步,下意识想跑。

  霍平生伸出手,牢牢抓住了他的手臂:“是谁!”

  不知怎么,霍平生只是平静问出这句话,然后牢牢盯住他,葛同便觉得脑子空了,脱口而出:“是袁凤来。”

  霍平生瞪大了眼睛。

  她记得袁凤来,这人是大哥的朋友。

  她正想继续问,葛同又慌忙道:“霍将军还活着,是霍将军让她告诉我这件事的。”

  霍平生在这一刻只觉得嗡鸣的风声都静止了,心跳声盖过了风声,鼓噪耳膜,咚咚作响。

  但她的语气却是冷峻的:“霍将军?”

  葛同道:“你哥哥,你哥哥还活着!”

  若是两个月前,霍平生听到这个消息,会惊喜得跳起来。

  但如今她只说:“这几个月你总偷偷摸摸看我,却为何不早点和我说这件事?”

  葛同欲哭无泪:“原来小将军……不,军侯都发现了,小的一直想说,只是、只是怕军侯听了不高兴,而且,若是对逃兵知情不报,是要……是要连坐全军的……”

  霍平生能保持冷静,实际上也是想到了这件事。

  她无法理解,若是最开始因为卢川在,所以大哥不敢回来,后来卢川都已经被抓,为何他还是不回来呢?

  是因为打听不到塞内的事么?

  “他们在哪,带我去见他们。”

  “小的也不知道,从前,都是他们来找小的的,这两个月,许是因为巡逻的人多了,他们才不敢来的。”

  霍平生有点焦躁。

  但她很快压下了这焦躁,问:“你完全没有联系他们的方法?那那天晚上,你原本准备去哪?”

  她在一瞬间就想到了问题的关键。

  那天晚上,葛同不可能是去探查柯蓝微的军队的,只是

  因为被自己撞上,他才转了个方向。

  葛同也像是突然想到了,忙道:“之前是说,只要在七里开外的沙柳上绑一根布条,第二天晚上,就会有人来接我。”

  “那棵沙柳在哪?”

  葛同望向天边。

  太阳正从东边升起,红日如烈焰般穿破云层,缓缓从沙丘的尽头升起。

  “是那个方向。”

  葛同指向西北方。

  霍平生却皱眉:“你当初走这个方向,是从龙首塞走起的么?”

  葛同忙不迭点头。

  霍平生便道:“那就不对了,我们已经从龙首塞向东北方向走了二里地,你所说的位置,应该是更偏西一些的方向。”

  葛同面露茫然。

  霍平生道:“你跟着我走吧。”

  葛同也不懂,为何自己一个走过这段路的人,反而要跟着一个没走过的人让她带路,但是约莫一个时辰之后,他真的看到了那片沙柳林,看到了那棵熟悉的沙柳树。

  他在心中惊叹,霍平生虽然年轻,但细心和老练程度,都超过一些老兵。

  两人走近,葛同到了那棵沙柳树边上,发现上面自己绑的布条,已经不见了。

  “布、布没了。”

  话音刚落,边上“嘶拉”一声。

  霍平生干脆利落地从袖口扯下了一块布条,系在了这棵沙柳树上。!

  第一百三十四章

  这么做完之后的接下来三天晚上,霍平生都带着葛同过来,结果布条仍然绑在沙柳上,根本没有人发现。

  霍平生难免有些失望。

  次日便是过来检阅士兵的日子,校尉通常领五曲兵马,算是他们的顶头上司。

  一大早他们便领兵列队,在校场集合。

  英国公顶替龙城侯控制漠北之后,定了一些新的军规,其中便有在每月的检阅中,若拿到优等的,可以多拿一斛粮食,这足以让所有人眼睛发亮。

  当然,到英国公那的竞争,一般是以一营五曲为单位了,但因为有这竞争,平日训练,校尉也认真了许多,比如今日,便是这个月突然增加的一次检阅。

  检阅内容包括气质、号角、击鼓、鸣金,再是简单的阵型,使用兵器防具进行互相操练。

  霍平生观察着自己手下的士兵,发现他们表现的相当不错,正满意点头,边上传来一个轻慢的声音:“霍军侯,你这手下的兵,差点意思啊,没吃饱么?”

  霍平生皱眉,望向来人。

  却正是她的顶头上司校尉田季。

  对方姓田,但应当不是魏京那个田家的人,因为若是那个田家人,便不可能在如今这四五十岁的年纪,还在边塞当一个校尉。

  霍平生早就发现对方看不惯自己,但听到他没有来由地批评自己手下的士兵,还是有些不高兴:“有哪里不足,但请田校尉指教。”

  田季指着正拿着长矛和别曲士兵对战的葛同:“这人是你部下吧,怎么回事,病恹恹的。”

  葛同果然看起来很吃力,这自然也有对手比他高上一头,看着就强壮许多的缘故,但他本人看上去,也确实有些疲惫。

  霍平生顿时有些尴尬。

  她想葛同可能是因为连续几晚都陪她去那沙柳林,所以没睡好。

  田季见霍平生不说话,顿时带着教训的语气道:“按我的经验,这人一看就是晚上不知道去哪浪去了,你可是没看管好?你年纪小,手下的士兵难免不听劝,实在不行,就由我来替你教训教训。”

  霍平生道:“不用了,属下会自己解决的。”

  田季皱眉,还想找找霍平生这一曲的问题,

  但看来看去,发现对方的队伍中的其他人,竟然都表现得堪称完美,比起其他的曲部,霍平生手下的士兵虽然年纪也都还小,但每招每式,看上去都更有章法一些,而且神情冷静,气息也不乱。

  霍平生也不是出自什么世家大族,难道真有什么特别的练兵方法不成?

  哼,想来是瞎猫碰上死耗子了。

  若是田季询问霍平生,霍平生一定会告诉田季,练兵的方法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无非是每日练习站军姿、跑步、不间断地练习,练习士兵的服从力罢了。

  但是田季显然没有什么不耻下问的意思,他只为自己居然不能从别的地方挑出毛病而感到不快,看了半天,又看回葛同。

  然后冷冷道:“练习不精,态度也不好,训练完,罚十军棍。”

  就算真的态度不好,也绝不至于到罚打军棍的程度,霍平生道:“田校尉不觉得这惩罚过重了么?”

  田季道:“十五军棍。”

  霍平生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田季便假笑道:“霍军侯要是心疼,要不替他领了。”

  霍平生直直看着他,半晌道:“有何不可?”

  田季笑不出来了。

  他没想到霍平生还真愿意为了个小兵去领这样的刑罚。

  他不知怎么更不快了,嘲讽道:“霍军侯爱兵如子呢,真有名将之风。”

  训练结束,霍平生果然不卑不亢领了军棍,葛同得知只自己的缘故,便连忙拦下,说还是由自己领接下来几棍,于是霍平生领了五棍,他领了十棍,霍平生看上去没啥,葛同皮开肉绽,丢了半条命。

  霍平生不知道这是身体素质的差异还是在打她的时候施刑人手下留情了,她让别的士兵扶着葛同先走,自己去房间找伤药,刚拿了伤药出来,便听见外面传来田季的声音——

  “……也不是对她有意见,就是看不惯她那个样子,不就是拿了哥哥拿命换来的赏赐么,要不然她一点军功都没有,怎么可能升上来。”

  另一人道:“也不能这么说,听说她也算是个世家子弟呢。”

  “能有多厉害,她要是真厉害,就直接去中军了,偏生她还一副清高的样,平日里也不知道孝敬孝敬咱,估计

  也是觉得攀上中军那边的人了,看不上咱们这些泥腿子……”

  霍平生靠在墙后,听到脚步声越来越远,仰头默默叹了口气。

  不知怎么,也生不起气来。

  她突然就想起从前大哥对她说过一句话:“咱们就好像是一个有了瑕疵的檀木妆奁,材质用料都是好的,但是上不得台面了。”

  过去她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如今却渐渐懂了。

  在魏京的时候,那些世家子弟瞧不上他们,觉得他们家是不知从哪个野地里钻出来的黔首,舔着脸够上了丞相的门庭。

  如今到了边塞,别人竟然开始嫉妒起她有背景,想来也是,比起他们,自己确实更有背景些。

  总之,往上走和往下走,似乎都没有她的位置。

  像他们这样的人,难有归属之地。

  这天晚上再去沙柳林,便没有葛同陪伴了。

  葛同这会儿正趴在席子上,饭都得别人喂,霍平生在出发前去看望了他一下,坐了一会儿之后,才拉了一匹马,迎着夜风走进荒漠。

  霍平生没有同其他人说过的一件事是,她其实很喜欢漠北。

  到达漠北的第一天,她最大的想法就是,漠北的天空可真蓝啊。

  她是抱着一种仇恨来到的漠北,按照道理来说,不会对漠北有什么太好的看法,但是她还是不受控制地飞快地爱上了漠北。

  漠北的空气中飘荡着各种香料的气味,耳边总是传来或欢快或高昂的乐声,他们用土石垒空旷的院子,房子里用木头支起架子,种各种瓜果,酿各种果酒,没有一个果子是不甜的,没有一口酒是不香的。

  她在家中根本从不喝酒,但在这里飞快地爱上了,第一次感受到那醉酒后晕乎乎的感觉时,她久违地忘记了悲伤与痛苦,醒来之后她只记得自己大哭了一场,但心情却久违的轻松。

  这漠北的城池叫她想起自己在西市的那些日子,与这儿相比,魏京虽然繁华,却太一本正经。

  若说唯一的缺点,便是这儿没有絮絮叨叨教导她的陈松如,也没有一脸娇气地指使她干这干那的沈卓君。

  独自走在这夜晚的荒漠之上,她披星戴月,脚踩砂砾,感到一种畅快和放松,天空好像就在很近的地方

  ,抬起手来,星辰触手可及。

  只一转眼的功夫,她被来到了沙柳林,远远的,她看见四日前她扎在树枝上的那根布条,已经不见了。

  她的心跳开始加快,连忙快步跑了过去。

  刚走到树前,她便一阵警觉,脑后传来一阵凉风,她低头往前翻滚,避开之后抬脚横扫,对方闷哼着跌倒,霍平生抓住对方的脚踝,把对方抡了一圈,摔在了沙地上,欺身上前,用膝盖顶住了对方的脊背。

  “谁?”看身形像是个女人。

  对方闷哼着转过头来:“我还想问问你是谁呢。”

  霍平生一愣。

  她已经认出来了,对方是袁凤来。

  “袁姐姐。”

  “什么?你是谁?”

  袁凤来没认出霍平生,霍平生的变化太大了。

  “平生,我是霍平生。”

  袁凤来瞪大眼睛,上下打量,眼前的女子容貌明艳,长眉入鬓,鼻若悬胆,头发凌乱但浓密,最显眼是一双眼,眼裂狭长,眼尾上挑,像是一双狐狸眼,却不媚,只显得冷厉。

  只看轮廓,看着并不如何强壮,但被她按在地上的时候,自是能感觉出来那手臂与腰肢瞬间爆发出来的力量。

  印象中,平生的力气虽很大,但看着就跟个瘦猴子一样,黑成了碳,以至于眉目都是一团模糊,眼前的女子就要端正多了。

  她疑惑道:“你是平生?”

  霍平生道:“我是啊,是葛同告诉我这里可以找到你们的,大哥还活着,对么?我又找到他了,对么?”

  袁凤来顿时心下一松。

  从前霍征茂偷鸡摸狗的不干正事儿,霍平生年岁虽小,却跟个大家长似的四处找霍征茂,要揪他回去干正事,每次抓住了就要说一句——“我又找到你了。”

  很长一段时间,这句话一直让他们这群“狐朋狗友”印象深刻。

  她笑了,道:“哎哟,果然是平生,你长开了啊,不过力气还是一如既往的大啊,快,快松开你袁姐,疼……疼……”

  霍平生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按着袁凤来,连忙松了手,又忙不迭问:“我大哥呢?”

  袁凤来揉了揉手腕,横她一眼:“急什么,我这就带你

  去找他。”

  穿过沙柳林后,霍平生看见了一片帐篷群,附近经常有这样的牧民部落,他们是并不驱赶的,但霍平生今日才恍然大悟,原来霍征茂是生活在了这样的牧民部落当中。

  夜色已深,牧民也休息了,两人趁着夜色走进了最边缘的帐篷,霍平生一眼就看到了房间里正坐在一座火炉边上的霍征茂。

  霍征茂瘦了许多,也长出了胡子,但霍平生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然后鼻头发酸。

  霍征茂也瞪大了眼睛,她本以为袁凤来今夜前去,会带来的人是葛同。

  “……平生?”

  话音刚落,霍平生已经扑进了霍征茂的怀里。

  霍征茂在过去几个月里已经接受了自己变成了废人这件事,心里一直想,此生或许是没有机会再见到霍平生了,今夜骤然看见对方,一时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呆滞许久,直到看见袁凤来似笑非笑看着他,才意识到眼前的景象是真实的。

  他也忍不住鼻酸,搂住霍平生,只一会儿,霍平生抬起头来,望着霍征茂道:“大哥为什么不回去,如今卢景山已死,卢川也被关押起来,我们都知道你是被卢川害死的。”

  霍平生顿时瞪大眼睛:“卢川被抓了?卢景山死了?”

  “你不知道?”

  袁凤来在身后道:“怪不得几个月前开始,就突然探听不到消息了,原来是换了中军将领,从前还能跟着胡商进入城中,几个月前开始就不行了,所以我们一直不知道军中和城中发生了什么变故。”

  霍平生恍然大悟,于是连忙一股脑把这几个月发生的事都说了,最后道:“哥哥,你可以回去了,大家都知道卢川假传军令,害你们以为有援军,如今见你没死,琼花、陛下……都一定会很高兴的。”

  回应她的却是沉默。

  霍平生看了看袁凤来,又看了看霍征茂,不明白他们为何突然神情低落,半晌,霍征茂终于开口:“小妹,大哥如今已经是废人了……”

  “什么?”

  霍征茂重重拍了拍自己的腿:“我站不起来了,葛同没有跟你说这件事么?”

  霍平生愣愣摇头。

  霍征茂道:“朝廷的封赏如此丰厚,也是看在我战死的份上,我如

  今回去,不仅封赏没了,还可能被视作逃兵……我不想回去了……”

  声音低低的,像是低沉的雷声,重击在了霍平生的心底。

  “……你准备抛下我了么?”霍平生脱口而出。

  霍征茂苦笑,摸了摸霍平生的头发:“小妹,你长大了,坚强了许多,若是从前,你定是要哭个天昏地暗呢。”

  霍平生抿嘴不语。

  霍征茂继续道:“是我的错,我从前以为,我总能站在你面前,好好护着你,让你过上好日子,我高看了自己,也小瞧了你。”

  霍平生闻言,忍了许久的泪水却忍不住盈满了眼眶:“大哥,回去吧大哥,说不定……说不定陛下会有办法呢?”

  霍征茂摇头,遥遥望着东边,叹道:“今上是天子,但并不是神啊……”

  ……

  等从帐篷出来,天都快亮了。

  霍平生到底还是没能说服霍征茂,于是独立离开回龙首塞。

  袁凤来送了霍平生一程,到了沙柳林,霍平生道:“我以后还可以来么?”

  袁凤来道:“没什么不行的,只要是你一个人就行,你认识路么?”

  霍平生点头:“认识。”

  袁凤来道:“你别说大话,别看路不长,但沙漠地形多变,若天气不好,难辨星辰,你可很难找过来,总之,你要是找不到路了,就等在沙柳林,我会时不时过来看看的。”

  霍平生点了点头没反驳,但实际上,她确实觉得这路不难记。

  很多人都告诫过她沙漠地形难辨方向难寻的问题,但不知怎么,她在踏上这片土地开始,就没有烦恼过这件事情。

  告别袁凤来,她默默回到龙首塞,打了盆冷水洗了个脸。

  冰冷的水拍在脸上,叫她忍不住打了个激灵,一下子就清醒了。

  这时有马蹄声传来,她抬头,看见陈宴牵着一匹马缓步过来了,马上还放着一些风干的腊肉和布匹。

  “醒那么早?”陈宴惊讶地说。

  霍平生也很惊讶:“您怎么来了?”

  她也有小两个月没有见过陈宴了。

  陈宴道:“这不是快重阳了么,过节呢,来看看你,还有,告诉你一个大消息。”

  霍平生把马上的肉和布匹都拿了下来,歪头疑惑道:“什么大消息?”

  陈宴笑容玩味:“英国公的女儿,认识不。”

  霍平生无语:“拜托,阿花,咱们一起长大的,你说我认不认识?”虽然最开始是被瞒得死死的,但后来大哥当了官,陈松如做了丞相,不知怎么的,就自然而然地知道了。

  对方原来出自那么厉害的家庭,她还有一瞬间产生过不安。

  ……但很快就因为洛琼花不着调的举动消失了。

  陈宴一脸意味深长:“你现在可不能这样叫她了,她成了皇后了。”

  霍平生:“……”!

  第一百三十五章

  实际上,这里面是有一个信息差的。

  霍平生知道英国公之女是洛琼花,但不知道洛琼花做了皇后。

  陈宴在数个月前,王励勖和田安之作为巡按使前来调查卢景山一事时就知道英国公之女要做皇后,但并不知道这人就是洛琼花。

  所以她也就一直没跟霍平生说这件事。

  更何况,那时候英国公也还在挣扎,甚至想写份折子委婉拒绝这件事,谁都没想到,帝后成婚这件事会进展得那么快。

  只一个半月,最新传来的消息,便是已经成婚了。

  并且半个朝廷浩浩荡荡前往潜梁山祈福,为了保证战争胜利。

  那一天,陈宴看见收到信帛的英国公,整个呆在原地,过了许久,对方把信帛递给她,说:“陈将军,你看看,老夫是不是老眼昏花不认识字了?”

  陈宴就结果信帛,匆匆扫了一眼,便忙称恭喜:“恭喜国公成为国丈。”

  英国公表情空白。

  陈宴也不是没眼力见,自然也看出英国公的惊慌绝对大过于喜悦,但这个时候,还能说什么呢?

  只能挤出笑来恭喜呀。

  又过了几日,英国醉酒,喃喃自语:“咱们阿花,如何能做皇后啊。”

  陈宴便心想,有那么巧的事么,英国公的女儿,也叫阿花?和那个同霍平生走得特别近的女孩儿同名?

  心里有了疑窦,她就去找英国公的近侍打听了一下,一下子便打听出来,英国公之女果然是和霍家走得很近的,近侍甚至还疑惑:“您不知道这事么,奴还以为,您是因为这层关系,才格外照顾霍小将军。”

  陈宴笑笑不说话。

  她当然不能说自己是因为陛下的吩咐。

  但是她也知道了,原来那个女孩儿,就是英国公之女,实际上,应该叫洛栀。

  那……怪不得陛下会选她。

  英国公在知道此事之后失魂落魄了足有一个月,某天陈宴看见英国公站在城墙上望着东边天空,望了很久……很久……

  她就和北梁侯宋霖在城墙下望着英国公,宋霖问:“皇后是个什么样的人?”

  陈宴回想了一下那个在萦山把陛下扑

  倒的女孩,回答:“……是个很英勇的人。”

  宋霖惊讶道:“真的么,我还以为魏京的地坤都是娇滴滴的。”

  陈宴又记起了那娇嫩的像是米团子似的脸颊,点头道:“娇也是挺娇。”

  宋霖有点同情地望着英国公:“这般地位,却也见不到女儿成婚,也有点……”她把“可怜”两个字给咽了下去。

  虽然这也是事实。

  因为两地路途遥远,传递消息不便,他们收到消息的今天,帝后应该也已经成婚有一个月了。

  但是很显然,这件事对于英国公来说是利大于弊的好事。

  他成为国丈的消息一传来,各种贺礼就纷至沓来,原本因为他杀了卢景山,不确定朝廷会有什么反应,而对他多有防范的当地郡守,在知道这个消息后顿时变了一个嘴脸,撤掉了所有监视的守军,亲亲热热摆了好几天的宴席。

  卢景山那么大一个龙城侯,大家突然就默契地把他给完全忘了。

  想来这大概就是皇权的力量。

  哪怕卢景山树大根深,只要陛下旗帜鲜明地支持英国公,那么至少明面上没有人敢表现出来什么。

  但这时陈宴听到宋霖说英国公“可怜”,却忍不住扭头看着她想,那她岂不是也可怜么,她的父亲,也绝不可能看见她的婚礼了。

  她只在心里想,没说出来,宋霖却好像发现了,挑眉道:“怎么,觉得我也可怜?那还不对我负责?”

  陈宴忙道:“说笑了。”

  这么说完,她想了想,又补充:“其实属下也是父母早亡。”

  宋霖便说:“……其实咱们不用比这个。”

  陈宴点了点头。

  宋霖想了想,又说:“可惜,不能侍奉公婆了。”

  陈宴面无表情:“又说笑了。”

  北梁侯实在是个怪人,陈宴第一次发觉有人能让她感到那么棘手。

  对方每次见面,总要对她说些诸如此类叫她负责的话,但是陈宴却不觉得对方是真对自己情根深种了。

  说到底,对方虽然是个假冒的天乾,但想找一些喜欢的对象可太简单了,实在没必要缠上她。

  思来想去,陈宴觉得对方是在报复自己。

  报复自己看到了她难堪的一幕。

  她原本以为时间久了,对方知道自己不会把这事说出去,肯定也就不会再搭理她了,没想到对方愈演愈烈,陈宴只好能躲就躲。

  某天晚上叫她去府上吃饭,说是还请了别人,到场只见自己和宋霖,陈宴当即知道不对劲,准备走,门被反锁了。

  陈宴:“……”搞这套?

  宋霖一袭红裙委地,梳堕马髻,十指纤纤,用花汁染红了甲面。

  她一只手托着腮,一只手按着一只白瓷酒杯,手指浸在了酒液里,轻轻地搅,水光潋滟,指尖润泽。

  “躲我做什么?”宋霖道。

  陈宴又开口:“北梁侯说笑……”

  宋霖突然把酒杯砸在了陈宴的身上,抬眼看着她,似嗔似娇:“什么都是说笑,敢情我不说正经话,是吧?”

  陈宴道:“……北梁侯是不是醉了?”

  宋霖挑眉,站起来,笑道:“确实,我醉了,说什么都行的。”

  这么说着,双目清明,眼波流转,显然是一点都没醉。

  陈宴心想,这可能就叫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宋霖装醉,摇摇晃晃走到陈宴身边,手脚酥软靠在陈宴身上,她用手臂去楼陈宴的脖子,陈宴直直站着,面无表情。

  但是每一寸肌肉都是僵的。

  宋霖笑:“你别紧张。”

  陈宴咬着牙关:“我不是伶人,也不是伎子。”

  宋霖一愣:“……我没这个意思。”

  陈宴却突然搂住了她的腰,捏住了她的脸,她这下身体真的软了,后腰一弯,被陈宴箍在怀里。

  陈宴盯着她的眼睛:“但是如果北梁侯非要,臣也定当尽力而为。”

  捏着下巴的手开始下移,轻轻掠过脖颈,又落在衣襟。

  气息灼热,酒香弥漫。

  脚上一轻,她突然腾空,被懒腰抱起,缓缓走向床榻。

  这一次,换宋霖开始僵硬。

  被放在床榻上的一瞬间,宋霖按住陈宴的手。

  宋霖的手,看上去纤细白皙,如同水葱一般,显然是细心打理过了,但是指腹仍留着一层薄薄的茧子。

  这是她勤奋练武的证明。

  陈宴心想,若她不是北梁侯,那她会是自己欣赏的那一种女子。

  或许,自己会爱慕她。

  陈宴松了手,笑眯眯看着宋霖:“北梁侯,在下说笑的。”

  这么说完,她快步跑到窗口,打开窗跳出去了。

  回到军屯,陈宴觉得自己该跑出去避避风头,收拾行李的时候突然想到,对了,霍平生还不知道洛琼花成为皇后的消息呢。

  她和洛栀走得近,听到这个消息,想来会更受冲击吧?

  这么想着,她迎着还未亮起的晨光,来到了龙首塞。

  霍平生的表情果然足够给陈宴带来一点乐趣。

  虽然比起数月之前,对方以惊人的速度成长着,如今已经稳重了许多,但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还是微微瞪大了眼睛,呆滞了好一会儿,开口道:“……骗人的吧?”

  陈宴摊手:“我骗你干嘛,对了,我之前都不知道洛琼花就是英国公的女儿呢,不是么。”

  霍平生心想,也对。

  陈宴一边帮忙把肉放到厨房,一边又说:“而且你不觉得这两个月英国公很多指令地推行突然顺遂了很多么,因为之前一直有人给他穿小鞋,如今他女儿成了皇后,自然没人敢继续了。”

  霍平生恍然大悟:“怪不得,我还以为只是因为大家渐渐忘了卢景山了。”

  陈宴道:“忘是会忘,却也不至于那么快。”

  霍平生算是相信了这件事,但仍然不敢置信。

  直到下午吃完了饭,霍平生算是接受了这件事,同时心里升起了别的念头。

  若是阿花成了皇后,那么就算大哥现在回魏京,是不是也不太可能被定性为逃兵了?

  就算朝中有人为难他们,阿花是不是也能替他们说话呢?

  这么想着,心头火热起来,她想,今晚她必须再去劝劝大哥,让他回去。

  陈宴斜觑着霍平生的神情,挑眉道:“你在想什么,你不会是觉得自己从今天起有大靠山了吧?”

  霍平生下意识摇头,心中有些羞耻。

  她确实多少有这样一些想法。

  但她不好意思说,就转而道:“没,我……我只是

  在想,您有没有听说那种,腿看着好好的,却不能走动了的案例?”

  陈宴若有所思地看着霍平生:“这就是瘫了啊,很常见的事。”

  “那还有可能治好么?”霍平生一脸期待。

  “不好说,听说过有人自己好了的,也听说有一辈子卧床不起的。”

  闻言,霍平生的表情一下子低落了。

  “这样……”

  “问这个做什么?”

  “就是……就是手底下有个兵,他朋友这样。”

  “哦……”

  陈宴自然不信。

  若为别人的事,霍平生不至于情绪如此起伏。

  她上了心,就算住进房间,也透过窗口时不时看看霍平生房间的情况,天色渐晚,却有人禀报,说大门口来了个戴着斗笠的女人,来找陈宴。

  陈宴心中顿时感觉不妙,走到门口,果然看见宋霖。

  宋霖还是独自来的,只骑着一匹马,挎了一把刀,穿着就像是最普通的漠北女边民,红色的布巾围着脖子,挡住了口鼻,衬得皮肤煞白,乌发如墨,是个如红日般灼灼生辉的美人。

  守军冲着陈宴挤眉弄眼:“陈将军,是不是哪里惹来的桃花债。”

  漠北的人,性子热情如火,若是有喜欢的,追上来确实是常有的事。

  陈宴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假笑道:“北梁……”

  话音未落,宋霖欺身上前,抬手把她的嘴捂住了。

  掌心火热,带着风沙的气息。

  “嘘,陈将军,就让我……做做你的朋友。”

  陈宴不敢说话。

  说话的话,嘴唇就难免碰到对方的掌心。

  那就好像在亲吻对方的掌心了。

  宋霖一脸理所当然地住陈宴的房间,她笑问:“陈将军是不是很受欢迎,怎么士兵见有人找你,就往那方面想?”

  陈宴坐在窗口,闻言微微偏头,勾唇微笑:“是因为你长得太惹眼。”

  宋霖理着头发,用手臂挡住微红的脸。

  陈宴的目光上下扫视宋霖。

  她今日穿得和往常完全不同,大约是为了方便骑马,皮革紧紧箍住小腿手臂和腰肢,于是更能清楚看出

  ,脊背纤薄,曲线玲珑。

  修长的一截雪白脖颈,似乎散发出脂粉的香味。

  陈宴道:“你要是总是这样,不用过多久,就都能看出你是地坤。”

  宋霖放下手,转了一圈,道:“你确定么陈将军,大家不都这样穿?是不是你心里有鬼,才觉得我穿得特别?”

  陈宴冷了脸,撑着下巴望向窗外。

  天已经黑了,霍平生房间的灯光也熄灭了。

  她想了想,吹了口气,把自己手边的灯也熄灭了,房间在一瞬间陷入黑暗。

  宋霖咬牙切齿:“怎么,连看都不想看我?”

  陈宴哼了一声:“你也可以这么理解。”

  但不知怎么,脸上忍不住露出一抹笑来。

  宋霖气得牙痒,实在不知这个人怎么这样油盐不进,忍不住伸手想去掐陈宴的脖子,但是刚接触到肩膀,陈宴就紧紧抓住了她的手。

  陈宴:“嘘——”

  宋霖:“嘘什么嘘?”

  陈宴:“那么安静的夜晚,看看夜色嘛。”

  宋霖扫视外面,外面就是个院子,除了一口井,什么都没有。

  有什么好看的?

  但是陈宴仍然抓着她的手。

  也不知怎么,她也安静下来,就看着这个无聊的景色,发起呆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宋霖的脖子僵了。

  她想开口说话,却看见主屋的门突然打开了,一个纤细颀长的身影从门里窜了出来,飞快地跑出了院子。

  宋霖瞪大眼睛。

  还未说话,陈宴松开她的手,拿起剑道:“我要跟上去了,您请便。”

  陈宴推开门出去,宋霖自然也跟上,直到脚踩在沙漠上,才后知后觉——

  屁个看看夜色!

  原来是在监视人!!

  第一百三十六章

  过去的一个月,陈宴其实时不时就在想,陛下为什么会叫她关注霍平生呢?

  最开始,陈宴觉得大约是陛下发现了霍平生是个人才,但时间久了,又觉得就算是个人才也不至于如此,竟然要自己特意去关照对方。

  陈宴认为,陛下可能是预见了什么。

  今日见霍平生深夜出塞,陈宴心中的疑惑达到顶点。

  然而大漠风沙猛烈,没过多久,沙地上的脚印就不见踪影,陈宴也就这样跟丢了。

  她立在原地,长长叹了口气。

  宋霖跟上来,疑惑道:“怎么不继续了?”

  陈宴抱着一丝期待:“你看见她往那个方向了么?”

  宋霖无语:“你在我前面,你问我?”

  陈宴摊了摊手:“行吧,那跟丢了。”

  宋霖嗤一声笑了:“别沮丧,在大漠中跟踪人且不被发现,确实是很难的事。”

  陈宴双手环胸,将剑抱在怀里,只好往回走。

  宋霖跟上来:“那是谁,是不是那个叫霍平生的小狼崽子。”

  陈宴歪头看着她:“为什么叫她小狼崽子?”她觉得霍平生很老实。

  宋霖道:“你是没看见当日计划杀卢景山时,明明是第一次杀人的小孩儿,眼睛都好像要冒出光来,一点都不带怕的,我看他,就是个还没长大的狼。”

  今日是个阴天,月亮与星星都被云层遮蔽了,风沙迎面而来,叫人睁不开眼睛。

  陈宴突然想起陛下的话。

  北梁侯宋霖,如今才二十二岁。

  “……你不也才二十二岁。”陈宴忍不住开口,“平生也就比你小了岁。”

  “那不一样,我是在漠北长大的,早就杀过鬼戎了。”

  陈宴微愣:“厉害哦。”

  宋霖突然挑眉:“你怎么知道我几岁,你特意打听我了?”

  陈宴道:“是陛下说的。”

  宋霖沉默下来。

  同样都是打听,天子打听的和陈宴打听的,那就是两码事了。

  沉默了一小会儿,宋霖忍不住嘟囔:“今上怎么还打听我,我有什么存在感啊。”

  陈宴道:“

  你很出名啊,听说你还未成年就流连勾栏,还曾放言,只要不结契搞出孩子来就没关系。”

  宋霖瞪大眼睛:“你这都……不是,陛下这都知道?”

  陈宴默默地勾嘴笑,语气却一本正经:“可不是,这能不知道?所以啊,人要为自己说出来的话负责。”

  宋霖耳朵微红:“不是啊,我这是因为,因为不想要祸害别人,他们要给我结亲,我总不能同意吧。”

  陈宴想起昨日。

  红裙曳地,酒香灯暖。

  她想宋霖确实在勾栏学到了不少东西。

  宋霖跟在身后,越想越不对劲:“陛下都打听出这些了,怎么还叫你来找我,陛下知道我是地坤?不能够吧?”

  陈宴大步在前,根本不回她,宋霖气急,追上去拽住她的围脖:“你给我说明白点。”

  陈宴突然停住了脚步。

  宋霖上前,见她被布巾半包着的脸,一脸凝重。

  宋霖有点紧张:“生气了?”

  陈宴摇头:“不是……北梁侯,你还记得回去的路么?”

  宋霖:“……”

  ……

  霍平生见到霍征茂之后,说的第一句话就是:“琼花成了皇后了。”

  霍征茂讶然抬头,半晌却说:“……也正常。”

  霍平生狐疑:“正常么?”她做梦都没想过洛琼花能成皇后。

  霍征茂道:“琼花是英国公之女,名门贵女,英国公履历又没有污点,能成为皇后很正常……”

  这么说完,他又皱眉:“不过你昨日明明说,英国公无令杀了卢景山,实在难以想象,陛下在这个时候竟然还会选英国公之女,难道是因为之前已经定下了?”

  霍平生在心里捋了捋时间线,确定道:“是之后定的……至少是差不多的时候。”

  霍征茂笑了:“那或许陛下喜欢阿花,真好,她们也算是少时玩伴。”

  说到这,他望着霍平生,叹息道:“大哥也想看到你成亲的那天。”

  霍平生忙道:“那就一起回去啊,大哥你都没成婚,我怎么能抢在你前面。”

  霍征茂低头,又忍不住望向自己的腿。

  昨日到今日,霍平

  生能明显地察觉到,大哥已经变了。

  从前奉诏为官时,霍平生也觉得大哥变了,但后来她渐渐意识到,大哥其实一直想要做官,只是因为从前家中败落了,所以他没有机会而已。

  那种无法做官的苦闷,让他结交游侠,打架生事,好像怎么也停不下来。

  实际上,大哥只是想要效仿话本里的游侠,通过一战成名,得到做官的机会。

  但是今时今日,霍征茂是真的与从前不同了。

  像是心中的一股少年意气,已经完全散了。

  霍平生忍不住看了眼在帐篷外拨弄火堆的袁凤来。

  现在的袁凤来似乎也是这样。

  霍平生低着头,突然想到什么,从怀中抽出一把奢华的短剑来。

  “大哥,还记得这把剑么,当初,是因为咱们救了陛下,陛下赐了我剑,赐了你官。”

  霍征茂愣愣点头。

  霍平生便又道:“我回去之后,就把这剑还给陛下,叫她无论如何饶你一命,好不好?”

  霍征茂知道霍平生有多喜欢这把剑。

  从得到这把剑之后,霍平生就没有让剑远离她一尺之外过,便是睡觉,也放在枕边。

  “而且,我也可以立功的,只要我在漠北立了功,击退了鬼戎,陛下就更不会责怪你了。”

  霍征茂微微垂眸,眼泪盈满眼眶。

  但泪水滴下后,他抬起头严厉道:“别想着建功立业了,击退鬼戎是那么简单的事么?你看看大哥有今日,就是因为立功心切,你还不吸取教训么?”

  霍平生紧紧抿着嘴唇,眼中是倔强的神色。

  霍征茂极少打她,上次打她一巴掌,还是因为她在萦山惹了事。

  霍征茂抬手欲打她,巴掌到了眼前,霍平生也没躲。

  霍征茂的手就也停住了,无奈叹了口气:“……你啊你,你怎么不想想,琼花如今做皇后,也不一定就容易呢?你还准备给她添麻烦。”

  霍平生有点委屈:“我没这个意思……”

  霍征茂挥了挥手:“走吧,别总是过来了,若是被发现了就说不清了。”

  霍平生心头莫名萦绕一股怒气。

  她走到帐门口,在袁

  凤来身边坐下,望着袁凤来道:“袁姐姐,你为什么想留在大漠?”

  袁凤来语调平静:“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啊,就是过不下去了,也不是说吃不饱穿不暖,只是觉得……哪儿好像都不是自己的位置。”

  霍平生沉默下来。

  其实她已经知道这种感觉是什么。

  ……

  也不知道走了哪个方向,陈宴和宋霖发现了一片沙柳林。

  她们就忙进了沙柳林,在一棵树下坐了下来。

  “主要是阴天,看不见星星和月亮。”宋霖这么说,“若是平时,我不至于分辨不了方向。”

  陈宴道:“我信。”

  她这话语气很普通,但宋霖不知怎么,就觉得她在嘲笑自己。

  这不对啊,明明陈宴也找不到路,凭什么不是自己嘲笑她?

  宋霖道:“你不也找不到。”

  陈宴点头:“对。”

  宋霖:“……”

  像是一拳打在了空气上。

  更嘲讽了。

  宋霖缩了缩脖子,愤愤不平地贴到了陈宴的胳膊上。

  陈宴本来想挪开,感觉到宋霖在轻微地颤抖,就不动了。

  她确实有点不好意思了:“抱歉,明明是我要追上来,结果不仅人追丢了,还迷路了。”

  宋霖感觉到陈宴没躲,心里忍不住偷偷地笑。

  她从小练武,其实根本不冷,现在就是装的。

  陈宴平日里跟个石头似的油盐不进,没想到还会怜香惜玉。

  “……没事,等明天天亮,我们就能分辨方向了。”宋霖轻声说。

  她偷偷偏头看对方。

  她确实挺喜欢陈宴。

  但是昨日之前,她也说不清是哪种喜欢。

  陈宴撞破了她的身份,又和平日在漠北见到的人不同,她皮肤白皙,身姿挺拔,带着点魏京贵族的矜贵,却又仿佛有些吊儿郎当。

  说不上来。

  就是挺喜欢。

  没人教她该怎么对待喜欢的人,她就学那些勾栏里的伎俩,骗也好捆也好,把对方搞到身边来。

  然后睡她。

  可昨日当对方说出“我不是伶

  人,也不是伎子”的时候,宋霖突然就有点明白过来了。

  她不该这么对喜欢的人。

  至少,不应该让对方觉得屈辱。

  所以她就追过来了。

  她想她得解释一下。

  可是如今夜色沉沉,风沙重重,她就紧紧挨在陈宴身边,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我喜欢你。

  还是我想睡你?

  她眯上了眼睛,头一点点挨在了陈宴的肩上。

  体温透过布料传递到她的身上。

  迷迷糊糊的,她感觉到一块带着温度的布巾,把她的上半身都裹了起来。

  布巾上带着皂角和一种别的什么味道。

  不是那种明确可以称之为香味的味道,但是很好闻,很清新,像是雨后挂在叶子上的雨水。

  叫她半梦半醒之中,似乎离开漠北,去到了江南。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边渐渐亮起,宋霖也睁开了眼睛。

  她心想,原来那边是东边,于是偏头,想要告诉陈宴。

  陈宴的脸颊就在身侧,她偏头,嘴唇滑过了对方的耳垂。

  宋霖莫名咽了口口水。

  她又忍不住靠近,陈宴却突然睁开了眼睛,一边扭头一边抬手推开了她的脸。

  “你在干嘛?”陈宴很警惕地问。

  宋霖皱了皱鼻子:“假正经。”

  陈宴道:“北梁侯这是装天乾装久了,所以忘记自己的身份了。”

  宋霖盯着陈宴:“我清楚得很。”

  晨光落在对方的脸上,于是对方微微眯起眼睛,薄薄的眼皮遮住琥珀色的瞳仁,光线直射之下,上面有花一般的纹路,睫毛浓密卷翘,眼尾上挑,工笔画一般描出一条细细的尾巴。

  宋霖忍不住开口:“你最好看就是这双眼睛,让人想要挖下来。”

  陈宴:“……你要不要听听自己说的是不是人话。”

  宋霖冷哼:“我又不会真的挖。”

  她清醒了,戳了戳陈宴的肩膀:“对了,你知道我几岁,我还不知道你几岁呢。”

  陈宴道:“四十出头吧。”

  宋霖翻了个白眼:“你猜我信不信。”

  她又问:“那你在南边有没有喜欢的人。”

  陈宴扬起眉毛:“有啊,还不少,我都几岁了,又不是十几二十岁出头的小孩,好了,别说这些了,我们快回去吧。”

  宋霖站起来,看着陈宴整理衣摆,拍着布料上的砂砾。

  她突然笑了,带着点得意:“……但是你没有经验。”

  陈宴脊背微僵:“……胡扯,你凭什么那么说?”

  “哼,我就知道。”

  话音刚落,沙柳林中传来沙沙的脚步声,随后脚步声突然停止了。

  宋霖转身抬头,看见霍平生正站在沙柳林中,呆呆看着她们。

  “……你们怎么会在这?”

  宋霖回头看了眼陈宴。

  两人四目相对,传递着同样的信号——

  绝对不能说自己迷路了!!

  第一百三十七章

  多少是有些紧张。

  于是下意识脱口而出是——

  “昨晚夜色不错。”

  霍平生的表情眼看着就更困惑了。

  昨晚天色阴沉,阴云密布,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

  幸好宋霖反客为主,突然开口:“那你为什么会在这?”

  霍平生的表情顿时不自然起来。

  “……我……我也觉得昨晚夜色不错。”

  陈宴:“……”

  宋霖在这会儿显得非常沉着,她微笑着看着霍平生,道:“你猜我信不信啊。”

  霍平生心里有鬼,自然也就没有功夫去探究宋霖和陈宴在干什么了,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宋霖便喝问道:“你最好说清楚点,念在陛下信任你,你若是愿意自觉说出自己在说什么,并且不是危害国家的事,我们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陈宴斜觑了一眼宋霖。

  ……挺会说场面话。

  霍平生显然是被吓住了,面上表情丰富多彩,过了一会儿,她看了看天色,道:“你们……等我一下,现在牧民都起床了,你们不好进去。”

  她就这样又转身走了。

  陈宴本想追上去,宋霖把她拉住了:“小心又迷路了。”

  陈宴:“……”

  这么一打岔,霍平生已经不见了,陈宴道:“你就不怕她跑了?”

  宋霖冷哼:“我看她不像,倒是你,看着和她关系不错,结果一点都不相信她?”

  陈宴不语。

  从很久以前开始,她就觉得不能轻易相信任何人。

  两人各挨着棵沙柳站定,宋霖还想搭话,陈宴却打定主意不回,只看着渐渐亮起的天色发呆。

  太阳完全升起来的时候,霍平生背着一个人过来了。

  在霍平生背上的,是一个胡须满脸的男人,穿着打扮完全是个牧民,但陈宴细细分辨眉眼,觉得有些眼熟。

  待他们走到近前,陈宴想起来了。

  “霍征茂?”她皱起眉头,“你没死?”

  霍征茂道:“侥幸没死,只是腿已经废了,之前也一直没有打听到关内的消息,也不知道,竟然当

  我战死,还封赏了我。”

  三言两语,霍征茂就把事情解释完了。

  如此说来,也不能算是对方的错,毕竟他受了如此重的伤,能侥幸存活已经是难得,不能要求对方还要爬回军队去吧?

  宋霖见状,物伤其类。

  她从前总是想着,若是父兄没死,有一天能活着回来就好。

  如今见霍平生的哥哥竟然没死,心中竟然有些高兴,便道:“活着就很好了。”

  陈宴却仍拧眉:“谁救得你?”

  霍征茂:“只是一个普通牧民。”

  “普通牧民为何要救你,关外牧民对魏人可也没什么好印象,更何况你穿着兵服,他们不怕惹事不成?”

  霍征茂卡了壳,身后却有人道:“得了吧,我就说,他们不可能不叫你供出我来的。”

  陈宴便看见从沙柳林中,走出了一个牧民装扮的女人。

  “我是袁凤来,不过就是一个普通人,从前认识霍征茂,放羊的时候看见他了,就把他救了,不行?”

  袁凤来高昂着头,莫名一副看不上她的样子。

  霍征茂忙道:“确实只是偶然,凤来也是魏人,几年前就来漠北生活了,一直只是放羊放牛,做些买卖而已。”

  陈宴道:“私自脱离军队,已经有违军令。”

  霍征茂急道:“她只是来看我。”

  霍平生却道:“某自愿领罚。”

  陈宴又说:“霍征茂得回去。”

  霍平生有点紧张:“回去了会如何?”

  陈宴道:“这不是我们能决定的。”

  宋霖惊诧地望着陈宴。

  她觉得陈宴有些太过于冷漠了。

  袁凤来急道:“不能回去,咱们难道能不知道那些官府里的勾当,没有足够银钱打点,回去绝没有好下场,如今至少平生有爵位有抚恤金,可以过得挺好。”

  霍平生憋着气:“我才不要这些。”

  霍征茂:“平生!”

  眼看着三个人就要吵起来了,宋霖杵了杵陈宴,低声道:“你不是天子近臣么,之前还跟我打包票呢,说陛下不会责怪我,如今就不能给他们说说好话?”

  陈宴道:“这是两

  码事。”

  她想起当日喝酒,卢川跟她透露出来的,朝廷中收了卢景山贿赂的,远比想象中多,卢景山如今下马,暂时各方平静,卢川假传军令导致霍征茂身死,是个重要的引子。

  若是霍征茂活着,性质就完全不同了。

  这世道,人命是有贵贱的。

  “……说起来太复杂,但眼下这个局势,死了确实比活着好,除非……”

  “除非?”

  “除非立个大功。”

  霍平生耳朵尖,听到了,重复道:“立个大功?”

  霍征茂皱眉:“大功哪有那么好立。”

  袁凤来眼神微动,嘴上道:“就是。”

  但是目光落在了陈宴的身上。

  陈宴穿着的皮甲形制,规格极高,属于中军将领。

  陈宴也看出袁凤来的眼神别有意味,问:“怎么?这位有话说?”

  袁凤来上下打量她:“你是中军将领?你能调动多少人马?”

  陈宴道:“那要看去干什么,要不要禀报上司,若正面迎击,依令调兵遣将,可调动三万。”

  袁凤来:“偷袭呢?”

  陈宴一愣,思索半晌:“便是无令,我也有亲兵一千可随时调动。”

  袁凤来有点迟疑:“我这是有个消息,但说实话,不能保证就是对的……鬼戎军队出击之时,实际上,后方部落通常就跟在北方五百里外,这能保证他们打完一场之后能够及时补给。”

  陈宴眼睛一亮:“确实,中军帐中也时常疑惑,鬼戎军队到底在哪里补给。”

  袁凤来道:“但问题是,如何找到那个正确的方向,我如今是有一个消息,说是这次是在西北五百里外,但……我也知道到时会不会有变,更何况,要深入敌营,也最好等到敌军倾巢而出,到时,正面也需要有人对抗……”

  陈宴有些失望:“这……”

  这等于没说。

  大漠荒凉,又没有地标,如何才能找到那所谓的后方?

  霍平生却抬起头来,坚定道:“我可以试试。”

  ……

  陈宴到底还是先放霍征茂和袁凤来回去了。

  主要是,要是不放回去,霍平生

  快要哭了的目光,和宋霖谴责的目光让她有种自己是全世界最坏的人的错觉。

  不过经过此事,宋霖好像对她产生了一些失望,回去之后竟然没有缠她了,这令陈宴有些庆幸。

  虽然心底似乎还有些别的什么情绪,但是陈宴决定无视这一点小瑕疵。

  眼下的重点是,要怎么对待袁凤来提出的这个建议。

  陈宴当晚便回了中军,对英国公提出了这个建议,次日议事,英国公也对着众将领军师提出了这个话题。

  但是得到的反响并不热烈。

  “大漠茫茫,分辨方向本就不易,平日我们追击鬼戎军队,都常有迷失在沙漠中的事,更何苦去找后方补给部落,这无异于异想天开。”

  “正是如此,陈左将想来是没甚经验,才以为自己想出了什么妙计,其实这都是从前我们设想过的了。”

  这已经是客气的,不客气的,便直白道——

  “真是无知小儿坐于高位了。”

  “我早就说了,从魏京来的太平官能懂什么,还是在后方享享福得了,瞎提意见,还扰乱咱们思路。”

  一场议论结束,陈宴觉得自己被劈头盖脸骂了一顿。

  英国公召了她,私底下安慰她道:“你跟我说的时候,我也觉得是好主意呢,咱们没打过漠北的仗,确实没有经验。”

  陈宴:“……”

  英国公确实是好人,陈宴为过去洛栀成为皇后的消息传来时,看英国公热闹的行为感到抱歉。

  回到自己住所,陈宴看着霍平生期待的眼神,遗憾地摇了摇头。

  “大家都觉得此举大概率只能无功而返,甚至可能平白损失将士,从前便有领兵出去巡边勘察的队伍,结果迷失在荒漠中,再也没有回来的事。”

  霍平生抿嘴不语。

  陈宴瞧着霍平生的样子,突然知道了宋霖为什么管霍平生叫小狼崽子。

  对方打定主意要做一件事的时候,眼神确实就像狼一样坚定幽微。

  陈宴拍了拍霍平生的脑袋:“别胡闹,总有别的机会立功的,说不定下次咱们就追上鬼戎了呢?”

  这段对话结束之后又过了三天。

  鬼戎大军再次来犯。

  中军帐中,消息一条条传回,军令一条条传出,霍平生坐于帐中,怀中揣着陛下赐得宝剑,腰间挎着长刀。

  葛同的伤已经好了,坐在霍平生身边,有点怯怯地时不时看她一眼。

  后来,霍平生再也没有叫他一起去过沙柳林,葛同不知道霍平生后来到底有没有见到霍征茂。

  他只觉得,霍小将军的双眼中似乎燃烧起了更强烈的渴望。

  她时不时站起,望向帐外,然后拉住来去兵士,问战况如何,何时需要他们,但一直没有等到命令。

  直到夜幕降临,霍平生终于得到一份命令,叫她领八百骑兵,在附近巡视,探查是否有敌军斥候。

  只八百人,显然也没有让她做什么大事的意思,只是让她积累积累经验。

  待要出发,霍平生思来想去,先去了陈宴帐中,结果一进去,又看见宋霖。

  宋霖穿着盔甲,正扑倒在陈宴的身上。

  霍平生:“……打扰了。”

  她转身要走,宋霖叫住她:“喂,霍平生,之前你是不是说,你想要试试?”

  霍平生扭头望向她。

  宋霖道:“我这儿有两千亲兵,陈宴也出五百亲兵,看前线战况,鬼戎此次是倾巢而出,只要你能找到敌后部落,里面大约只有老弱病儒,二千士兵足以。”

  霍平生心头火苗忽然燃起:“足以!”

  “那就归你了,你去试试吧。”宋霖扔过来两块令牌,并一份丝帛卷轴,上面写着军令内容。

  陈宴似乎有话要说,但宋霖紧紧捂住了她的嘴,又在她耳边不知说了什么,陈宴僵住,不再说话。

  霍平生似乎怕他们反悔,忙向外跑,掀开帐子的一瞬间,却又回头,一脸认真道:“放心,你们的事,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陈宴:“……”

  宋霖也是一愣,待霍平生出去了,忽然哈哈大笑:“她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陈宴咬牙切齿:“你这样,谁能不误会。”

  就在刚才,为了让自己不说话,捂住自己的嘴的时候,宋霖在她耳边说的话是——

  “你要是再挣扎,我可就亲你了。”

  陈宴这辈子也算是混过底层,也

  结交过贵族。

  真是从未见过宋霖这样的人!

  ……

  是夜,霍平生带领总计三千三百名骑兵,绕过主战场,来到鬼戎军队后方。

  风沙呼啸,日升月落,一日过去,兵士开始充满担忧。

  葛同作为代表来问:“咱们带的干粮总共只能支撑四天,军侯,咱们真的还要继续往前么?”

  走到这里,便是最有资历的老兵,都开始畏惧这茫茫黄沙了。

  霍平生仰起头眯上眼睛,风从脸上滑过,带着一点点的凉意。

  “我们快到了。”她确定道。

  有宋霖的亲兵来问,语气充满怀疑:“你确定是往这个方向么,咱家女君分明说,是往西北。”

  霍平生确定道:“就是这个方向。”

  若要问缘由,她说不出准确的来,只能大概地说:“远远看见鬼戎大军的尾巴,是从此方向而来,而且,这个方向的风是湿润的。”

  虽然生活在大漠,但人终归是需要水的。

  胡人也逐水草而居。

  但是在亲兵看来,这话说得神神叨叨的。

  对方表情仍然有些怀疑。

  霍平生便道:“若是今晚天黑还没找到后方部落,咱们就回程。”

  如此说罢,也算是吃了定心丸,队伍继续向前,约莫一个时辰后,在沙丘之上向下望去,果真看见了一片小小的绿洲。

  这绿洲之上,是密密麻麻的帐篷,比往日见到的任何小部落都要大,部落的中心,插着代表鬼戎部署的旗帜。

  “真的在这。”葛同既惊又喜。

  他细细观察,又道:“应当只是其中某个部将的后方,鬼戎军队不在战时,通常都非常分散。”

  队伍又是兴奋又是惶恐,霍平生却很镇定,嘱咐众人暂且驻扎,静等夜袭营地。

  “身上有多少干粮,就都吃了吧,等袭营成功,牛羊干酪,要多少就有多少了。”

  这话说的附近士兵忍不住咽口水。

  霍平生笑了:“话虽如此,还是要定个计划……”

  ……

  “这次鬼戎来势汹汹,似乎是势必要打下几座城池来,守军马上要撑不下去了。”

  正面战场打了数日之后,英国公收到消息,发现鬼戎与往常不同,似乎誓要打下城池来。

  “如今才传来消息,说是半个月前合屿城就被围了,只是因为传不出消息来,所以今日才知道。”

  “合屿城?”英国公觉得这城池的名字有点耳熟。

  陈宴道:“田、王两位巡按使,一个月前前往合屿城调查了。”

  英国公顿觉眼前发黑:“那他们还能回来么?”

  陈宴不敢回答。

  她也明白此事的尴尬之处,田安之和王励勖本来就是来调查英国公斩杀卢景山的案子的,如今要是两位巡按使还不能按时回去,朝中不利的声音估计会更大。

  “能分出军队去接应他们么?”

  “要等到正面战场退兵才行。”

  焦头烂额。

  从前,中军帐中有过一些很天真的想法,认为打不赢鬼戎主要是因为鬼戎打了就跑跑了再打,追不上,如今敌方不退了,他们才发现,从前原来他们也只是在消耗和探究军情,一旦打定主意打起来,他们还真不一定打得过。

  草原上的民族到底擅长骑射,大魏立国到底不过三十载,他们在骑兵上是有差距的。

  英国公望着地图与送上来的军情,终于还是咬牙道:“今夜各队伍就收兵回城,固守不出。”

  至于合屿城……只能寄希望于他们守得住。

  如此命令发布之后,军中难免人心惶惶。

  陈宴回到自己帐中,看见宋霖翻阅着军情皱眉,便忍不住道:“你没有自己的帐篷么?”为什么要住到我这来?

  宋霖支着下巴看着她:“在自己帐中我睡不着。”

  陈宴翻了个白眼,正要出去,宋霖道:“你说小霍还能回来么?”

  陈宴回头冷笑:“现在知道担心了?当时强压着我要借兵的时候,怎么不多想想呢?”

  宋霖也有些后悔:“不知怎么,当时觉得说不定能行……我也没想到她能去那么多天啊。”

  细细算来,已经足有十日了。

  十日不归,干粮和水如何解决呢?

  难免焦虑起来。

  若是迷失在大漠中,那或许尸骨无还。

  她不仅担心霍平生,也担心自己的亲兵们。

  不过想到亲兵,她又乐观道:“我的亲兵中不乏老手,无论如何,平安归来还是没有问题的。”

  不知不觉中,她已经把此行的目标给降低了。

  陈宴却叹了口气:“但如今咱们也将被围,就算他们回来,也难以进城了……”

  话音刚落,突然有士兵来报:“陈左将,大将军叫您快去主帐中!”

  陈宴与宋霖面面相觑,连忙一起出去了,士兵一愣:“北、北梁侯也在啊……”

  一进主帐,便听见何蔚正在困惑道:“……他们为何要突然撤兵?”

  陈宴上前,这才知道,鬼戎主军竟然拔营撤退了。

  这是他们本来准备在晚上做的事。

  “如此突然,肯定是出了什么大事。”军师如此断言,“莫非是内部有纷争?”

  陈宴心中一动,抬头望向英国公。

  英国公洛襄见到陈宴的眼神,心领神会,其他将领退出之后,英国公留下陈宴,问:“是不是有什么事没说。”

  陈宴上前,单膝跪地:“国公,有一件事,卑职自作主张了,霍平生不止得八百骑,而是三千骑,也不是巡查周边,而是深入漠北了。”

  洛襄豁然站起,惊道:“怪不得,这几日都没见到她,她有几日没回了,是不是已经被俘?”

  陈宴道:“她是去寻给鬼戎补给的后方部落的。”

  洛襄恍然:“对,那时提起过,原来你们还是没有放弃。”

  他重重拍了下桌面,恨铁不成钢道:“怎会如此,怎会如此,出征前,陛下还特意提过一嘴,让我好好关照着女娃娃,你们怎么能……怎么能……”

  洛襄显然是气得够呛,陈宴就有些不敢把猜测说出来了。

  毕竟要是说出猜测又没有成真,估计洛襄要更加生气。

  洛襄长长叹气,指着陈宴半晌说不出话,最后还是颓然挥了挥手:“你退下吧……”

  他脸上露出苦笑:“等回到朝中,说不定我还要指望你替我说话呢。”

  显然,他觉得前途不是很明朗……不,应该说他觉得前途一片灰暗。

  陈宴只好退下,到门口,宋霖把

  她拉住:“你对英国公说了什么?”

  陈宴摊了摊手:“什么都没说。”

  两人结伴往外走,宋霖突然笑道:“我感觉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陈宴哼了一声,没应声。

  两人走到前军阵前,站到战车上遥望战场。

  鬼戎军队前军仍在,但是后方渐渐聚拢,显然是真的井然有序地在退兵。

  “真的退了……”陈宴喃喃。

  因为担心是陷阱,最后中军帐中商讨一致,决定并不追击,同样慢慢撤回城中,到次日,原本还硝烟弥漫的战场,便突然空旷起来。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陈宴却一早便登上城墙,遥遥望着远方。

  会回来么。

  若要回来,也该回来了。

  今天是个好天气,遮蔽天空十数日的如同硝烟般的阴云终于散去,秋日高悬于瓦蓝的空中,渐渐西落,开始泛红。

  马上就要落日了。

  宋霖登上城墙,一脸意味深长地盯着陈宴:“还等着呢,看来明明在意得很呢,先前还要装作那么冷酷。”

  陈宴不搭腔,只问:“可以吃晚饭了?”

  宋霖道:“你要去吃么,那万一错过了怎么办。”

  陈宴嘴硬:“天大地大,吃饭最大,风景什么时候都能看。”

  正这么说着,开始显出橙红色的西北边,突然出现了一个飞驰的黑点。

  黑点越来越近,便看出,是一匹马。

  更近,看出是穿着大魏甲胄的士兵,骑着一匹马。

  这是魏军专门用来专递消息的轻骑。

  陈宴深吸一口气,一边下城墙一边道:“开城门,开城门,我去迎他。”

  陈宴骑马出城,很快与这轻骑迎面撞上,对方立刻下马,喘着粗气,却语调轻快,带着一目了然的狂喜:“陈、陈将军,霍军侯领我们,找到三个后方营地,斩获俘虏上千人,但因担心和鬼戎主军撞上,希望、希望中军出兵支援。”

  陈宴立刻驱马掉头,骑马直接来到将军府。

  洛襄正吃晚饭呢,陈宴冲上前抓住他拿着筷子的手:“霍平生回来了,大捷,大捷!”

  洛襄:“什、什么?”

  陈宴单膝跪地,行军礼道:“曲军候霍平生,包抄后方补给营地,如今已经成功归来了。”

  ……

  直到霍平生带着好几车粮草、财宝和密密麻麻的俘虏进入城中,洛襄还是没回过神来。

  他有种自己一定是在做梦的感觉。

  但事实正是如此。

  何蔚前去迎接,称确实差点和鬼戎主军相遇,幸好两边都不恋战,于是很快退去了。

  后勤去清点俘虏和财宝数量,霍平生则来到将军府,站在了洛襄的面前。

  对方的脸上甚至带着一点羞涩,行礼之后道:“卑职幸不辱命。”

  洛襄表情复杂。

  幸不辱命?

  我可没叫你去吧?

  其实这事若是说重了,也算是违抗军令,便是她立了大功,他也可以有由头惩戒。

  但英国公看着这个堂前站着的年轻女君,看着对方发亮的双眸与带着点小得意小羞涩的神情,本来想着要先敲打一番的念头就渐渐淡去了。

  周边大小将领都没有说话,显然各怀心思,他们对霍平生的态度,会基于他的态度。

  洛襄开了口:“你做得很好,平生,怪不得,陛下看重你。”

  一锤定音。

  今日起,她便是大魏冉冉升起的将星了。!

  第一百三十八章

  捷报送回京城之后,约莫半个多月收到了回信。

  霍平生被封为首功,连升数级,为骁骑游击将军,陈宴次功,升一级,为中领军,封号平北,其余零零散散也皆有封赏,包括北梁侯宋霖,虽然中军正面战场并没有什么表现,陛下亦在旨意中称赞英国公守城有功。

  与此同时,还有另一件事是,在霍平生斩获众多俘虏财宝回城之后的第二天,王励勖与田安之亦被合屿城县丞亲自送了回来。

  正要出兵去接应的何蔚吓了一跳,然后看着那县丞颤颤巍巍送上一封信帛:“卑职……卑职也不知道怎么说了,就请将军自己看看吧。”

  何蔚结果信件,便直接交给了英国公,英国公看完,脸色微变,然后传递给众人。

  陈宴看罢,微微挑眉,然后看着下一个看了的宋霖紧紧皱起了眉头。

  信上描述了合屿城是如何解得围,却原来,在被围一个月之后,王励勖出了个主意——请君入瓮。

  对方提议,提前在城中四处放好干草与柴油,然后直接放鬼戎士兵进城,接着点燃城池。

  县令自然是犹豫,她觉得鬼戎将领虽然是野蛮人,但也不是傻的,进来之后见城中空无一人,有柴油味,却又没有人烟,一看就能看出不对。

  王励勖却说,并不让所有人撤离。

  意思是,只撤离重要的一部人,其余人作为诱饵。

  县令挣扎许久,但后来城池被围太久,如此下去,一个人都活不下来,只好依言照做了。

  那一日,死了数千鬼戎士兵的同时,也死了数千的百姓。

  所有人看完信件,却都没敢说话,最后还是何蔚开口说了句:“……虽然有战果,但未免太阴毒了些。”

  便有人道:“臣却以为,也是无奈为之,若不是如此,合屿城定然已经失守。”

  有人冷笑:“那现在和失守有什么区别,那里还能住人?”

  “经过重建移民,几个月之后应该就能恢复。”

  “那可是数千无辜百姓的性命,我们征伐战场,难道不是为了保卫百姓?”

  “他们也保卫了国家,虽死犹荣。”

  ……

  英国公洛襄望着堂中的三人。

  合屿县丞颤颤巍巍,脸色煞白,看起来都站不稳了。

  田安之垂手而立,微微蹙眉,似也有些不安。

  只有罪魁祸首的王励勖,面无表情,正抬头看着自己。

  王励勖……好像是个地坤。

  这件事并不是所有人都知道的。

  他作为田安之的副手过来,开始也没人注意,但很快,受调查的人就发现,实施审问职责的人,往往是王励勖。

  作为指导王励勖真实身份的人,洛襄迷糊了好几天,几乎以为他从前听到的消息可能是假消息。

  但过了一阵,他又觉得自己的想法应该没错,不然的话,为何作为主要执行者的王励勖只能作为副手呢,这无疑是一种掩人耳目的行为。

  话虽如此,洛襄也没有指出这件事。

  陛下将他派来,肯定是知道此事的。

  于是此刻的洛襄再一次感受到了一种纠结,他不知道如何处理此事。

  半晌,他终于开口对县丞道:“……你回去将此次遇难者名单都记录下来报上来。”他想,陛下是会希望知道这些的。

  然后,洛襄就让县丞先回了合屿,然后将这件事完整地记录了下来。

  他自然也觉得有些不舒服,但王励勖是陛下的人,他也就只好不带感情色彩地将事情呈上,然后交给陛下来判断了。

  如果又过了几日,待收到名单之后,霍平生陈宴等人,便需要收拾行装,进京谢恩了。

  因为担心事情被他人知道之后反而生变,霍平生决定将霍征茂先偷偷带回魏京,待在陛下面前再承认这件事,于是她特意买了一辆马车,好将霍征茂带上。

  路上偶遇她的前上司田季。

  田季这次战役倒了大霉,他的兵马在荒漠中迷了路,好几日之后才找回来,损兵数百,他被降了职,成了个守城小兵,自己也受了重伤在营中养了好几日。

  看见霍平生,他先是脸色微变,随后挤出笑容来,打招呼道:“霍将军好。”

  他大约也没想到,仅仅几日,两人的身份已经是云泥之别。

  想到半个月前他还故意折辱霍平生和她的手下,他就后悔得想回去甩自己几

  个巴掌。

  他已经做好了霍平生要讽刺他的准备,却没想到霍平生只点头笑道:“田校尉好。”

  田季以为对方在讽刺他,但还是硬撑着笑脸:“某作战失利,如今只是城门守军了。”

  霍平生一愣:“这样么,真是可惜。”

  田季摸不准霍平生这话是什么意思,笑笑挠了挠头。

  霍平生便又问:“那田大哥知道哪里有平稳一些的马车卖么?我……我回京有一些东西要带上,需要一辆马车。”

  田季望着霍平生真挚的表情,此刻就明白过来了。

  霍平生对自己确实没有恶意。

  “若……若不嫌弃,我有个弟弟,是做木工的,就卖马车,我叫他便宜给你。”

  “谢谢,那太好了。”

  她与田季并肩而行,田季时不时看她一眼。

  霍平生想了想,道:“田大哥,咱们说开吧,那日你硬要惩罚我和我手下的兵,我肯定也是不高兴的,主要是,我觉得他没有犯需要挨军棍的错。”

  “是田某该死。”

  “不是的,我只是觉得,军中需要有分明的纪律,若只因自己的喜恶便随意惩处,兵士要不不服气,要不束手束脚战战兢兢,都不是好的结果。”

  田季听得一愣一愣,他可没想过这些。

  霍平生继续道:“所以我愿意替他分担军棍,并非是我心软至此,只是我觉得不该这样,他若是真犯了严重的错,打死也不足惜,就像田大哥,虽然我因为你做的事生气,但我也不会报复你,因为我觉得我也有错。”

  “啊?”

  “有很多事我不懂,也没问,当时……我在烦恼别的事情,以后,我若还有不足之处,你直接提出来便是了。”

  田季微微抿嘴,一脸严肃,盯着霍平生上下打量。

  霍平生不自在起来:“怎么了,可是脸上沾上了什么东西?”

  田季摇头,嬷嬷走在前方。

  半晌,却突然回头:“您还会回漠北么?”

  霍平生环顾四周:“……我想回来。”这次虽然收货颇丰,但是她还没打到那个害大哥站不起来的柯蓝微呢。

  田季道:“那等您回来的时候,让我做您

  手下的兵吧。”

  霍平生和他大眼瞪小眼:“……啊?”

  此时,相似的对方同样发生在陈宴的房间中。

  宋霖一大早就过来了,看着陈宴一脸愉悦地收拾着行李,忍不住阴阳怪气道:“不知道的以为你要回去会情人了呢,那么高兴。”

  陈宴道:“你怎么知道我没有?”

  宋霖道:“你说话那么刻薄,肯定是没有的。”

  陈宴不理她,宋霖的视线追随着她,过了好半天,就问:“你还准备回漠北么?”

  陈宴笑眯眯回望:“如果在京中有大官做,那肯定就不回来了啊。”

  宋霖脸色发黑:“算你够冷酷。”

  陈宴道:“这句话你这几天说了很多次了哦。”

  宋霖恨得牙痒痒,咬牙切齿瞪着陈宴:“你这个人,咬下一块肉来流出的血都是冷的吧。”

  陈宴:“……但是我至少不会说那么可怕的话,让让,你挡道了。”

  宋霖仰头看着她,却突然抓住她的衣襟,将她拉向了自己。

  “……看来以后见不到你了。”

  湿热的气息喷洒在脸上,莫名的,将一片皮肤烫热了。

  宋霖咬着嘴唇,脸颊泛红发烫:“最后一天了,能不能……反正以后也不会见面。”

  陈宴心想:不会是我理解的那个意思吧?

  她装傻:“什么?”

  宋霖紧咬牙关,突然用力,一把将她推倒在了床上,然后跨步骑在了她的腰间。

  “现在懂了么?”

  陈宴瞪大眼睛,心中莫名慌乱。

  宋霖低头看他,眼中似乎燃烧着一团灼灼的火焰,与她艳若桃李的面孔交相辉映。

  她倾身靠近,柔弱无骨,呵气如兰,唇抵在耳边,又软又烫:“你疼疼我……”

  香气四溢,是一种甜香。

  陈宴大脑空白,却猛地抓住宋霖的肩:“你又来信?”

  声音有点哑。

  宋霖低声哼哼。

  陈宴却觉得不对,她还记得上次在宋家花园闻到的可不是这个味道。

  虽然也是甜香,但那是一种清甜,眼下的这种甜腻得很。

  陈宴明白过来了,她搂住宋霖的腰,将她按在自己的怀里,然后翻了个身,情势逆转,她到了上方。

  宋霖发丝凌乱,眼睛发亮,陈宴却叹了口气:“别闹了,北梁侯。”

  她按着对方有些不安分的手:“待卑职回了京,就告诉陛下你的事,陛下一定会宽恕你,到时候你继续做着你的北梁侯,然后找一个上门女婿,大可以好好继续过日子,不用这样自暴自弃。”

  宋霖本来带着些媚意的神情一下子清醒了。

  “……什么叫我自暴自弃?”

  “您现在不就是自暴自弃,你眼下这手段,又是勾栏里的谁教你的?”

  宋霖脸更红。

  这是和先前全然不同的红。

  她抬脚踹陈宴:“你给我滚。”

  陈宴松了手,翻身站起,整理衣摆。

  宋霖也站起来,重新束了头发,然后摔门而走,走之前却还是高声说了句:“你等着瞧!”

  陈宴脸上的笑容在宋霖的脚步声远去之后,慢慢地褪下了。

  不知怎么的,嘴中似乎泛起苦意来。

  还能怎么瞧呢,明日一早,便走了。

  她算是看出来了,霍平生天纵之才,陛下此次叫她跟过来,除了希望她在漠北立功,也是一个让她当老妈子的意思。

  如今霍平生已经绽放光芒,她功成身退,可以回京了。

  而经过此行,她也觉得还是在陛下身边更适合她些,她好像不是很会打仗。

  如此说来,肯定是不会回来了。

  心里有些闷得慌。

  或许是因为是最后的时光了,宋霖一走,一种不舍便从心底漫了出来,她甚至想,或许不应该说那么刻薄的话,应该让宋霖再呆一会儿的。

  可是再呆一会儿又怎么样呢?

  似乎也只是平添更多不舍罢了。

  她叹了口气。

  算了,就当这一切,只是在漠北的一场梦吧。

  悔意与挣扎交织,这晚陈宴的梦都有几分春情,醒来之后她洗了把冷水脸,觉得累得慌,跟没睡似的。

  她牵着马到了城门口,霍平生已经等着了,他身边有好几驾马车,且装饰华美,不流于俗。

  陈宴皱眉,靠近后问:“谁的马车?你需要那么多马车么?”

  霍平生道:“不是我的啊,是……”

  话音未落,车门被推开,宋霖笑意盈盈,望着陈宴道:“我收到旨意,陛下也叫我一起进京啊。”

  陈宴:“……”

  宋霖假模假样捂住嘴,眨巴着眼睛:“哦!难道我忘记告诉陈将军了?”

  陈宴拉扯缰绳,掉头就走。

  “走吧,平生。”

  不知怎么,嘴角翘了起来。

  ……

  在霍平生陈宴一行人出发之时,魏京朝堂上下仍沉浸在打赢胜仗的喜悦之中。

  立国以来,对待鬼戎,大魏向来呈固守之势,完全打不出去。

  时间长了,大家也习惯了,并且甚至隐隐觉得,能守住其实已经不错了吧。

  所以这次大胜,实在叫朝堂上下为之一振。

  洛琼花在得知此事后也非常高兴,回到宫中之后,她已经许久没有那么高兴了。

  就算这个月中旬是她的生日,她也高兴不起来。

  她和傅平安从潜梁山回来没多久,太后就生病了,原本陛下之叫她初一十五请安,太后一病,她要是还是如此,未免太过于不孝,等着被朝堂上的那些官员戳脊梁骨呢。

  于是她开始了每日的请安侍疾。

  其实说是侍疾,也不需要她做什么,她顶多是在旁边看看太后的脸色,然后说一句:“母后看着康健多了。”

  可是从上个月中旬开始,太后突然心血来潮,叫她喂药。

  她长那么大,还从未给人喂过药,便是和平安成婚的第二天平安醒不过来,喂药的都是琴荷。

  于是接到这个任务的一开始,她就手忙脚乱,第一天一半药倒到了锦被上,把太后气得够呛,第二天喂了一半漏了一半,太后脖子上湿了一片,她还一脸天真地说:“要不垫块布?”

  太后训斥了她,说她为人不淑不德,愚蠢无知,不尊长辈,不配为后。

  洛琼花很难过。

  于是这天晚上她和静月一起练习了许久,直到天色将明才睡了一会儿,第二天自信满满地过去了。

  然后她在太后研习道法的时候

  睡着了。

  太后看着她醒来,一脸失望,说她行为失当,毫无礼数,然后递给她一本|道经,叫她抄五十遍。

  洛琼花一脸愧疚地接下了。

  她过去从未发现自己居然如此愚蠢莽撞,不,或许其实早就应该发现的,母亲就也时常教训她,但过去她仗着母亲疼爱她,总不当回事。

  今日,道经终于抄完了,洛琼花捧着一盒糕点,走到千秋宫的大门前,却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如今,她是越来越怕看见太后了。

  与此同时,正在早朝中的傅平安收到了来自京兆尹的上奏——

  “……京畿有农人秋收所获比寻常农人翻上三番,自称有新的种田之法,臣等探查,却有其事……”

  傅平安露出微笑。

  她比京兆尹更清楚这件事。

  这农人,应该就是接收了许多她在系统查来的现代种田方法之后,如今在京畿定居种地的,从前小时候的洛琼花的两个跟班——二丫和铁柱。

  想到这的时候,脑子里突然冒出洛琼花的脸来。

  如果对方知道这个消息会怎么样呢?

  一定会引以为豪吧。

  这么想着,她的笑容又更加明显了些。!

  第一百三十九章

  洛琼花深吸一口气走进千秋宫中,见房门还紧闭着。

  太后身边伺候的宫人连忙走近,行礼之后讪笑着道:“今早太后醒来,觉得身体不适,如今还没起来呢。”

  洛琼花顿时脑内风暴,心想没碰到过的情况啊,那接下来该做什么?

  扭头走?

  那太快乐了吧。

  不过就算是洛琼花也觉得这样做肯定是不合适的,她努力流露出关心神色,道:“可有请太医?今日要不就不起来了吧。”

  那宫人道:“皇后无需担心,太后只说她要一段时间门醒醒神,马上就会叫您进去的。”

  洛琼花便乖乖道:“孤就在门口等母后起来吧。”

  这一等,洛琼花便花了一上午时间门,看着千秋宫门口石榴树上最后一片叶子,在摇晃许久之后终于掉了下来。

  而千秋宫的殿门也终于打开了,太后坐在堂前,扫视了她一眼后,道:“经文终于都抄好了?”

  洛琼花屈身行礼,道:“已经都抄好了。”

  太后又问:“你手上是什么?”

  洛琼花道:“是早上膳房做得枣泥糕,母后醒得如此晚,还没来得及吃早膳吧,可以用一下这个。”

  太后冷哼:“看来皇后是嫌老身起得太晚。”

  洛琼花忙道:“我……臣妾绝没有这个意思。”

  洛琼花这几日其实颇有些后悔,陛下叫她注意言行,她没有听从。

  在太后的对比之下,她终于知道陛下对她实在是相当纵容,以至于一些不够严谨的词汇她脱口而出,每次都叫太后沉默不语许久。

  所以虽然她害怕太后,在陛下面前却也没有说起过太后的不好,因为她思来想去,觉得那些事情确实都是自己不对。

  而且太后,除了气得狠的时候,其实也并没有怎么她。

  就算气得狠了,通常也只是言辞上激烈一些。

  简而言之,没有到能去告状的程度。

  更何况,今天太后的脸色看起来确实不好。

  她站了好几个时辰,固然腰酸背痛,但太后面无血色表情灰暗,看起来更是没好到哪里去。

  “吾年纪大了,

  晚上睡不着,白日又起不来,自然不比你们年轻人,算了,你也站累了吧,坐下吧,把经书拿过来吾瞧瞧。”

  洛琼花进了堂中坐下,太后翻看经书,眉头越皱越紧:“你没练过写字?”

  洛琼花打小讨厌练字:“……确实没有。”

  太后道:“吾从前听说,英国公还是给你请了老师的。”

  洛琼花羞愧低头:“臣妾顽愚不堪,耐不下性子。”

  太后叹了口气,突然冲她招手,道:“过来,到吾身边来。”

  洛琼花受宠若惊,呆了好半天,慢吞吞过去了,坐在了太后身边。

  太后抓着她的手,上下打量她,半晌道:“你是不是觉得吾太严厉了?”

  洛琼花连忙摇头。

  太后却道:“吾也是从皇后走过来的,这个位置,可不是容易的,上次那话,是吾说得过分了,你并不愚笨,只是性子烂漫,你不要在心里记恨吾。”

  洛琼花忙道:“臣妾一点都不记恨。”

  太后拍了拍她的手,又伸手拿了一块她拿来的枣泥糕,咬了一口,面上浮现出笑意来:“是吾爱吃的口味,你用心了,今日就一起用午膳,如何?”

  待用完午膳,洛琼花才从千秋宫出来。

  她仍迷糊着,心里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在做梦么?太后怎么突然对她那么和蔼了?

  这不真实感一直持续到了晚上傅平安过来。

  傅平安前几日都歇在朝阳宫。

  因为要做的事实在是太多了。

  首先,在大捷消息传来之后,之前英国公通敌叛国的谣言算是不攻而破,廷尉司便要给英国公斩杀卢景山案在定个大方向出来。

  而田安之和王励勖的第一封奏报,傅平安也已经大概看过,说实话,按信中所言,牵连得就太广了一些——暂时,至少在某些事还没完成以前,她还不能对世家下手。

  话虽如此,她也适当地透露了一些出来并表达了愤怒,而为了叫傅平安平息愤怒,世家也做了一些让步。

  拱仪司参与了部分刑讯事宜的事得到默认,也有更多的世家之人开始支持傅平安认回亲生父母。

  其次是,当初在从潜梁山回程途中,进

  行刺杀的人,目前也是招的招死的死了,通过审讯,傅平安确定了刺杀者是来自太平道的,同时,还有一些胡人。

  这真是出乎意料了。

  她以为这个年代,太平道和鬼戎一南一北,应该是很难合作的。

  而另外一件事和此事算是相互印证。

  祝澄沿着掖庭总管于烛的线查买通他的人是谁,最后也查到了太平道的身上,据说,于烛的外室认下玲珑这个亲戚,是因为太平道的仙师表明玲珑可以解他们家的灾祸。

  只能说,封建迷信害死人。

  接着还有零零总总一些事,太学有人发表“反动”言论,决定南越州牧的新人选,还有一些官员变动,升职贬职,流放杀头……总之,国家之大,工作做不完。

  但今日因为早朝时想到了洛琼花,一直到傍晚,心中都好像有羽毛轻扫似的又痒又难耐,脑海中也时不时浮现出洛琼花的身影来。

  于是把折子看完之后,她便从朝阳宫过来了,决定和洛琼花一起用晚膳。

  到餐桌上,她很快发现洛琼花有些魂不守舍,想了想,温声道:“是不是在母后那受了委屈?”

  太后说自己生病,叫皇后侍疾,傅平安实在想不出拒绝的理由。

  她又想,若是洛琼花受了委屈,想来也会告诉自己,到时候她再解决就是了。

  除此之外,她也让眼线关注着千秋宫所有的动向,想着决计也不会让太后真的做出什么太过分的事情。

  但作为眼线的宫人每日来报,并没有什么特别,太后虽然严厉,但并没有做出什么特别越界的事,更何况,洛琼花也没有对她说什么。

  上次在景和宫留宿,洛琼花就什么都没说,只表达了一下漠北大捷的喜悦,今日就算她这般问了,洛琼花还是摇头,道:“并没有什么委屈,母后……她待我很好。”

  这话傅平安都不信:“……很好?”

  洛琼花却点头,眼睛发亮:“她说,她只是为了教导我,所以才稍微严厉了一些。”

  傅平安有些惊讶:“她说了什么?”

  洛琼花便把上午的事说了,傅平安听罢,还没有品出什么不对来,弹幕就开始刷屏了——

  【人间门傅贵花:PUA

  ,这一定是PUA】

  【平安妈妈爱你:不应该叫PUA,PUA是恋爱上的嘛】

  【聊赠一枝春:不止是恋爱啊,亲子也有的。】

  【冷漠的小白兎:先打压你,再给点甜头,再打压,直到你怀疑人生,这就是煤气灯效应】

  【乃琳的女朋友:太后还挺会的嘛】

  【长安花:她以前小时候也这样对平安的呀】

  傅平安如今已经知道了那些时不时出现的不认识的符号其实是字母,通常都有自己的意思,她略看了下弹幕,也就明白了。

  这是一种控制的手段。

  而且很熟悉。

  就好像她驭下,其实也时常如此,不能总是一味恩宠,也需得打压一下,才能让臣下知道君恩难测。

  但对着洛琼花,她又不知如何解释这件事了,思来想去只好开口:“面对母后,你还是要小心些。”

  洛琼花通过和傅平安还有云平郡主的交流,其实已经大约明白了一些事。

  她知道太后不是简单的人,可那毕竟是太后。

  前朝太后手握权柄,甚至可以直接前朝听政,本朝虽削弱了太后的权柄,但是至少在十年前,洛琼花偷听到的政事之中,多是太后的身影。

  太后能手握权柄的原因不是别的,就是一个“孝”字。

  要说起来,傅平安已经非常厉害,短短十年,她已经剪除了太后的羽翼,令太后如今只能掌握內宫。

  傅平安说这句话是在关心她,洛琼花能感觉到,她笑着点头,傅平安便说起了二丫和铁柱的事。

  实际上,早在数年之前,二丫和铁柱就不再是洛家的仆人了。

  洛家善待仆从,听闻两人想走,也没有阻拦,直接给了卖身契,两人便共同去京郊成了普通的农民,直到傅平安找上他们,给了他们一批人,然后付费让他们用自己的方法种地。

  一种全新的方法,对于他们来说也要适应的时间门,春耕秋收,如今也已经三年。

  傅平安终于看到了成果。

  今日朝上,她便高兴地说,她要前往京郊进行冬祭,同时表彰两人的功绩。

  大臣们对冬祭很熟悉,对表彰农民一事却很陌生,提出质疑

  ,傅平安便道:“民以食为天,能种出粮食的人,正是我们需要铭刻在史书上的人,太常令,届时你也要将此事全程都记录下来。”

  已经成为太常令的司方瑄上前行礼,恭敬领命。

  洛琼花听完,怔怔道:“平安好厉害。”

  傅平安本来以为她会立刻高兴于可以出宫,闻言笑道:“哪里就厉害了。”

  洛琼花道:“圣人说民贵君轻,可实际上真正能想到百姓的士人都很少见。”

  傅平安道:“那你就错了,昨日朕还看到一份折子,告诫朕‘卑而不失尊,曲而不失正者,以民为本也’。”

  洛琼花道:“那他一定是个干实事的人吧!”

  傅平安笑着摇头:“不是,前几年,他还建议朕取消货币,回到以物换物的阶段。”

  洛琼花:“……”

  傅平安将话题带回最初:“所以,不高兴么,可以出去散散心?”

  洛琼花这时才瞪大眼睛:“对哦,又可以出宫了!”

  洛琼花兴致勃勃,准备着几日后就出宫,待到将要出宫的前一日,太后却送来谕旨,大意是——

  我病得都快死了,皇后还要出宫,我不高兴。!

  第一百四十章

  傅平安其实有点理解太后这么做的用意。

  她大概是在建立自己在內宫的权威。

  她曾经在朝堂上叱咤风云,掌握整个大魏,但如今却只能在內宫使一些威风,想来其实还有一点可怜。

  但是若是这件事现在给傅平安间接造成了麻烦,就会带来一些问题了。

  收到这个谕旨之后,洛琼花立刻认同了自己应该在宫中照顾婆婆这个理,甚至没有明显变得消沉,努力露出笑容来说:“臣妾都忘了,母后正在病重,臣妾随意出宫,是不太合适。”

  傅平安道:“咱们并不是随意出宫,而是去举行冬祭,若不是母后生病,她也该前往。”

  洛琼花低下头:“可是她毕竟病了。”

  任丹竹去诊过脉,得出的结论是这个年纪的人常有的体虚气弱,实际上就是营养不良,还有什么肝气郁结,肠胃不适,大约就是身体弱加精神状态不好。

  傅平安认为这可能和太后常年食素,并且不爱出门运动有关。

  傅平安本想开口说“并不是什么大病”,但话到嘴边,又咽下了。

  说这话其实没什么意义,就算太后此刻是在装病,但只要她说自己病了,她就站在了道德的最高点。

  说着“没事”的洛琼花晚膳没能吃下多少东西。

  她其实非常想要装作一点都没受影响的样子,并且也认为这样才更像是个大众想象中的“皇后”,但是没胃口就是没胃口,她吃了一点便放下筷子,忍不住看着院子外面发呆。

  已经是冬至了,院子里的树木都已经落了叶,再过一阵子,大概就会下雪吧。

  如果这次能出门的话,是不是还能见到二丫和铁柱呢?可惜是见不到了……

  也不知道有生之年还能不能见到……

  这个想法突然出现在洛琼花心中,简直把她吓了一跳,过去很少会有如此悲观的念头出现在她的脑海里。

  用她母亲常敏的话来说,从前的洛琼花总是“也不知道在傻乐什么”。

  她怔怔愣神,突然身边傅平安站起来,道:“朕出去散会儿步。”

  洛琼花还没反应过来,琴荷已经给傅平安披上了披风,而傅平安也走

  出了房门,洛琼花微微张嘴呆在原地,傅平安的身影已经走进了宫道。

  静月凑到洛琼花身边,低声道:“娘娘,您怎么一直在发呆啊,虽然……虽然奴婢能理解你不高兴,可是在陛下面前,您不该这样。”

  洛琼花有点委屈:“……孤不该表现出难过么?”

  静月有些为难,道:“也不是。”

  洛琼花道:“你直说就行。”

  静月道:“奴婢也不知道怎么说,只是这些天听嬷嬷说起文帝时的事……”

  她凑近,压低声音:“太后娘娘不是继后么,从前文帝厌了元后,听说便是因为元后总是郁郁寡欢,一次两次还好,次数多了,文帝便不来了。”

  上次听起前朝往事,洛琼花还有种距离自己很远,只是在听故事的感觉,这次听到,不知怎么心中就颤了一颤。

  她又想起太后对她说——“吾也是从皇后走过来的,这个位置,可不是容易的。”

  这句话由太后说来,有种感慨万千的意味,但若由那位元后说呢?是不是又是不同的感觉?

  洛琼花忍不住问:“元后因何郁郁寡欢呢?她不喜欢文帝么?”

  静月瞪大眼睛:“怎么可能,从前那两位也是少年夫妻,恩爱异常的,只是元后没了一个孩子……”

  洛琼花听到“少年夫妻”时已经觉得莫名难过,听到后面,用双手捂住耳朵:“算了,你别说了。”

  静月立刻闭嘴。

  洛琼花看着静月,突然想,像是静月这样的宫人,所受的委屈一定比她更大,为何却从来没有表现出来呢?

  洛琼花便问:“静月,你有委屈的时候么,你如何度过呢?”

  静月露出惊诧的神情来:“啊……这,自然也是有的。”从来没有主子问过这种问题,她未免有些惊慌失措,不知如何答才对。

  但是望着皇后娘娘柔和的目光,静月却又鼓起勇气来,道:“奴婢会去编绦子。”

  洛琼花:“……什么?”

  静月伸出手,手腕上有一些用彩线编成的手环:“就是这种,有很多花样,编着编着,心静下来了,人就不难受了。”

  洛琼花想了想:“也就是说,我也该做一些能让我静下来的

  事。”

  静月一边点头一边心想,娘娘又开始自称“我”了,若是太后听到了,肯定又要教训她。

  但是,静月喜欢这样的皇后。

  陛下和皇后其实都是很和善的人,但是皇后的和善,又和陛下是不一样的。

  陛下虽然和善,但却好像总在距离他们很远的位置,叫他们不敢造次。

  可是皇后柔柔说话时,静月觉得她就好像自己的朋友。

  虽然,这个念头她只敢在心里想。

  因为这实在是太大逆不道了。

  ……

  傅平安走进千秋宫时,天色擦黑。

  宫灯已经点起来,夜风袭来,树影摇晃。

  傅平安缓步走向殿中,太后还没睡,跪坐在蒲团上,口中喃喃自语,不知在念什么。

  傅平安有时候会想,念着这些平心静气的道经的时候,太后心里是不是在诅咒自己。

  和时人不同,在弹幕日积月累地影响下,她已经成为了一个百分之八十的唯物主义者,但是若是真的被诅咒,她心里还是会觉得有点怪怪的。

  傅平安就这么静静站在旁边。

  其实她并不想在太后面前流露出对洛琼花过多的关心,因为这种关心如果被太后察觉,或许反而会成为把柄。

  但是如今调查到的一些事,让她改变了一些主意。

  太后终于停下了喃喃,开口道:“皇帝今日怎么有闲心过来了?”

  傅平安平静道:“来看看母后,母后身体不适,儿却因为忙于政务未有时间前来,是儿不孝。”

  “无妨,你已经成婚,皇后过来也一样。”

  傅平安沉默了一会儿。

  自己都没有开门见山呢,太后倒是很直接。

  果然,对方又接着道:“吾知道你过来干什么,总之不会是突然有了孝心来看望吾吧,算了吧,你这养女敬不了孝心,让皇后敬敬孝心也行,这你都要管?”

  太后抬头瞟了她一眼,露出了似乎有些不理解的目光。

  “……皇后不通医理,也不擅长照顾人,反而朕与皇后前去冬祭,也会祈求上天让母后身体康健。”

  太后冷笑:“这可以学啊,当年吾不是也是

  这么学的么?”

  傅平安淡淡道:“可您是奴婢出身,皇后并不是啊。”

  太后:“……”

  这话并不重,但是在静谧的夜色中,堪称掷地有声。

  一时之间,周围连呼吸声都消失了,只有风声敲打窗棂,烛芯燃断,噼啪作响。

  【长安花:平安的毒舌,如今已经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聊赠一枝春:主要是这种轻描淡写的语气,嘲讽,嘲讽极了】

  【平安喜欢阿花吗?:配合着主播一张面瘫脸,嘲讽程度*10】

  太后在这一瞬间,甚至都没反应过来要生气。

  她呆住了。

  傅平安就又说:“明日太后肯定是会一起去参加冬祭的,母后若是实在不舍朕与皇后,不若就一起去吧——只是这样,恐怕大家就都看得出来你是在装病。”

  太后终于回过神来,气得声音嘶哑:“……吾不是装病!”

  “若是真病,皇后身体也弱,容易过了病气,朕会另外派三名太医过来,放心,若是仍看不好,就再换一批,一定换到能给太后看好病的好太医。”

  太后瞪着傅平安:“你就为了皇后,一点礼法都不顾,一点脸面都不要?”

  傅平安道:“也不全是为了皇后,母后一直不同意朕给亲生父母的封号,朕心里也不大痛快。”

  太后指着她:“你、你、你……”

  傅平安道:“母后,朕已经不痛快许久了,您若能稍微让一步,哪步都行,朕能稍微体恤您一些。”

  “你不要做梦!”

  傅平安目光沉沉:“您不愿意改变旨意么?”

  太后咬牙冷笑,目露寒光:“吾不愿,你能耐我何,要不便杀了我,看看百年之后,世人怎么评说你这弑母的暴君。”

  傅平安一愣。

  她突然想起在遥远的某一天,她收到的那个和太后与自己有关的结局。

  那个结局里,太后冷冷看着她说——没想到你那么没用。

  傅平安从来没说过,很多年里她其实总是梦到这个场景。

  那个所谓的原著里她是暴君,但在太后眼里,她是没用的皇帝。

  但是今日,她在太后

  眼里好像成暴君了。

  莫名地,她笑了起来。

  “您不会对朕满意的,”傅平安这样说,“看来,无论如何都不会满意。”

  傅平安转身离开。

  太后愣愣望着傅平安的背影。

  她总觉得那最后的眼神里,似乎有别样的意味。

  傅平安会做什么?

  太后几乎一夜未睡,次日一早,尚衣局却突然来了一群人,给她送来了礼服。

  “太后娘娘,陛下叫您也一起去冬祭。”

  太后一脸震惊:“吾卧病在床。”

  尚衣局总管有些尴尬道:“陛下已经传出旨意,称正是因为久病不愈,才更应该虔诚冬祭,祈求上天让您早日康复。”

  太后怒道:“她真是疯子。”

  宫人却走近:“太后娘娘,也莫要叫我们为难了……”

  太后被塞进了车舆,车轮滚动,她还是觉得荒谬,质问身边宫人:“无人觉得陛下这个决定荒谬绝伦么?”

  边上贺方摇了摇头,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娘娘,如今朝中半数人都觉得,若是陛下去祈福……那肯定是有效的。”

  太后:“……”

  贺方道:“他们甚至觉得陛下是真的对您很有孝心呢,宫人之中还有传言,陛下是带您过去让天人认识一下,好让您也被上天庇佑。”

  太后表情扭曲:“这是什么离谱的传言?”

  贺方道:“这不离谱,还有别的呢……”

  ……

  “……奴婢听说,有人认为陛下其实就是天人,原本从潜梁山回来,是要回天上去的,幸好皇后娘娘拉住了陛下,才让陛下留在了人间。”

  静月一边说着这个小道消息,一边给洛琼花剥橘子。

  洛琼花目瞪口呆,连橘子都不嚼了,含混道:“那我不是成坏人?”

  静月道:“不是啊,正是因为娘娘留住了陛下,咱们大魏才能继续有这样一位天赐的圣君呀。”

  洛琼花把橘子咽了下去,却连滋味都没尝出来。

  昨晚傅平安叫她照常准备出行的时候,洛琼花还是有些不安的,等到白天那个让太后一起去冬祭的旨意一出来,洛琼花就更觉得离谱了。

  话虽如此,当时她也已经准备好了一切,干脆也就眼睛一闭上了马车。

  随便吧,顶多也就被朝堂骂一骂。

  结果没想到,到京郊住进了祖庙边上的行宫,派人出去打听了一圈之后,却得知——大家都觉得这个决定很合理。

  因为潜梁山之行,让所有人觉得——

  陛下去祭天祈福。

  那就一定是有用的了。!

  第一百四十一章

  平安果然很厉害。

  洛琼花看见和往日大不相同的农田的时候,在心里这样想着。

  冬祭在前一天结束,第二日,她们来到了二丫和铁柱的村子,进行所谓的视察和表彰大会。

  她虽然过去没有种过田,但小时候回到京郊庄子避暑的时候,也见过种田的场景,说不上哪里不同,但确实是很不同。

  这几天她已经知道,这个二丫和铁柱居住的所谓的万家村实际上就是陛下的产业,这里的土地都是陛下的。

  当陛下告诉她这件事的时候,洛琼花下意识地问:“土地本来就是陛下的啊,大魏的每一寸土地,都是属于陛下的,书上不是说,率土之滨莫非王土么?”

  陛下于是向她娓娓道来,叫她明白了一个道理。

  虽然明面上有着这样的说法,但实际上,自从高祖开国之初允许土地自由买卖之后,脱离王城和政治机关之后,实际上的土地掌握在大地主手中。

  “大地主就是……地方豪强,拥有封地的王侯,还有,世家……”

  “他们拥有的土地不是陛下的么?”

  “名义上是,实际上不是,除了按照比例上交税收之外,他们实际上控制了自己的土地,在那里,他们甚至可以不遵循大魏的法律。”

  洛琼花一愣,随后她想起一件事来。

  从前住在庄子里的时候,隔壁庄子死了两个奴婢。

  据说那是两个私奔的奴婢。

  没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后来官府去查,得出的结论是两人私奔结果冻死了。

  但洛琼花听到传言,是因为他们犯了家法,被活活打死了。

  如果按照大魏的法律,是不该打死的。

  洛琼花对傅平安说了这个故事,傅平安眸光微闪,然后笑道:“你已经明白了。”

  洛琼花小声说:“发生那件事之后,我就不爱去庄子了。”

  眼前的万家村正展现出和印象中的村子完全不同的面貌,秋收之后的农田通常是空旷的,但是如今上面长着一些细细的草,有官员询问为何不拔除杂草,二丫颇为自豪道:“这是冬小麦。”

  “什么?”

  “这是冬小麦

  ,秋天种下,春天收获的。”

  官员脱口而出:“哪有这种东西!”

  二丫嫌弃地看了他一眼,道:“我不就种上了么?”

  当然,是陛下给的种子。

  虽然上个月收到种子的时候,二丫也是有些怀疑的,但是当种子真的长出绿苗的时候,她就完全不怀疑了。

  陛下是天人!

  陛下万岁!

  官员不信邪,对陛下道:“此人在妖言惑众。”

  傅平安笑道:“反正冬日本来土地空闲也是浪费,试试又何妨呢。”

  官员:“可是……”

  傅平安摆了摆手,叫二丫上来,赐给她一柄玉如意,说:“希望来年能听到你的好消息。”

  二丫欢欢喜喜接下了。

  她不知道玉如意有什么用,但是陛下赐下来的,总归是好的。

  傅平安拉着洛琼花走到田埂之上,边上礼官递上扎着红色绸布的锄头与犁耙,两人一人拿着一个,装出在耕作的样子。

  洛琼花低着头在地上耙了一下,结果翻出了一只虫子,她想到小时候平安害怕虫子,又连忙把虫子盖上了。

  她抬头,看见平安正面带笑意看着她。

  洛琼花低声道:“你看到了么?”

  傅平安道:“看到了。”

  顿了顿,又说:“一只雄性螽斯,又叫纺花娘。”这是弹幕告诉她的答案。

  在洛琼花翻出虫子的第一时间,弹幕就向她报告了。

  如今,她感觉到直播间很多人的乐趣从观察她变成了观察洛琼花。

  洛琼花道:“是对植物有益的么?”

  傅平安瞥了眼弹幕:“总体来说,是害虫。”

  洛琼花闻言又低头开始耙,想把这个害虫捉走,但虫子已经不知道跳哪里去了。

  她翻了一会儿,礼官道:“好了陛下娘娘,时候不早了,可要歇息一会儿?”

  傅平安点了点头。

  众人便挪到了村子中央的一个巨大建筑,门口写着“万家村大礼堂”,两边还有一副对联,写着——

  “勤劳致富生活美共同建设新农村”。

  官员们交头接耳——

  “根本不对仗啊。”

  “唉,毕竟只是普通农民,他们能有找人题字的念头就不容易了。”

  “大礼堂是什么,这些黔首也配谈礼么?”

  “就是祠堂吧,不是什么新鲜东西。”

  “东施效颦罢了。”

  “别胡说八道,陛下很重视这个村子。”

  但这大礼堂确实很适合迎接陛下,众人鱼贯而入,空间居然绰绰有余,到了室内,大家也不窃窃私语了,垂手端正而立,只眼睛还是流露出好奇,望向里面。

  里面有个宽阔的大堂,堂上又挂着一个木匾,上面却是空的。

  村长上前道:“万家村一百三十七人望陛下赐字。”

  傅平安点头同意。

  堂中摆起长案,加水研墨。

  傅灵羡作为如今官位最高的宗室,就站在傅平安身边,不禁有些好奇陛下会写什么。

  上次去潜梁山,郡守叫陛下给行宫赐名,陛下都拒绝了,可见陛下并不爱这些沽名钓誉之事,可是今日一个小村子的村长要求赐字,陛下却同意了。

  傅灵羡相信,任何稍微有点政治头脑的人,都可以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

  一片寂静之中,傅平安下笔得干脆。

  纸上很快出现四个字——

  “风调雨顺”。

  傅灵羡眸光微闪。

  是了,这就是陛下所追求的了。

  ……

  搞完一些精神文明建设之后,傅平安和洛琼花单独叫来了二丫和铁柱。

  洛琼花在听到傅平安说出这个指令的时候,不知怎么,就觉得平安一定是为了她。

  果然,二丫和铁柱一进门,傅平安就说:“你们许久没见面了,叙叙旧吧。”

  洛琼花既惊又喜,但见傅平安要进入旁边的小房间,又好奇道:“那平……陛下要做什么?”

  傅平安道:“有一点小事。”

  傅平安进去了,洛琼花望向二丫和铁柱,莫名眼眶湿润。

  “好久不见了,你们过得好么。”

  二丫搓着手,说:“别担心咱们小主子,咱们再好不过了。”

  铁柱在边上闷闷道:“您看起来不太开心。

  ”

  洛琼花竖起手指,“嘘”了一声,又说:“没有的事。”

  看二丫和铁柱一脸不信,洛琼花又嘟囔道:“只是我自己太没用了,如果,我再聪明一点,再有能力一点就好了。”

  二丫道:“可是在咱们三个里面,您已经是最聪明的了。”

  铁柱拍了下二丫的胳膊:“想什么呢,主子怎么能跟咱们比。”

  二丫抱着胳膊怒视铁柱:“是你不能跟我比,陛下一直夸我聪明,从来没有夸过你吧!”

  铁柱卡了壳。

  洛琼花笑了,说:“你们别吵啦,我看户籍名册,你们如今是一户,所以你们是……”

  提起此事,二丫就略显羞涩了起来,黢黑的面孔微泛着红,道:“嗯,咱们前年结了对子,现今是一家了。”

  虽然常庸通常无法生育,但是他们也会有精神需求。

  于是两个常庸一起“结对子”,相依相伴度过余生。

  洛琼花很高兴两个童年伙伴如今有了如此稳定的生活,但她还是忍不住想为他们做些什么,于是仍然追问:“真的太好了,所以生活上真的没有什么短缺了么,还有什么想要的么?”

  二丫和铁柱面面相觑。

  过了一会儿,二丫开口:“要这么说起来,也是有的,就是……不太好说。”

  ……

  傅平安走进小屋之后,祝澄挪开了一口缸,那缸下面就出现了一个密道。

  因为这个“万家村”实际上就是傅平安和直播间的观众共同设计修建的,所以里面有很多密道与密室,充满惊喜。

  傅平安沿着阶梯向下不久,就和祝澄来到了一个密室,密室的中央绑着一个被麻袋套着头的年轻女人。

  在幽暗的火光之下,傅平安只能模模糊糊看清对方的一个粗略轮廓,得出一个“看上去吃得不错”的结论。

  太学看来伙食不错。

  实际上,对方就是那个做出了镁灯芯的人。

  当然,现在傅平安也不确定是不是镁,总之,当初那突然剧烈燃烧又熄灭的长明灯,最后的黑锅是落在了前任太常令的头上没错,但是傅平安确定其中肯定有世家的手笔。

  此事如今在太常令背了黑锅之

  后算是落幕,但是比起幕后黑手,傅平安一直比较好奇的,都是设计出了灯芯的人。

  出发去潜梁山之前她就知道对方是“丹学”的一个学生,但是今日她才见到对方的真面目。

  名字没记错的话……

  是叫林昭日。

  二十岁。

  是个黔首。

  黔首实际上就是普通人,在贵族当政的今天,黔首能进太学在五年前仍是一件不可能发生的事。

  当然在今天也非常不可思议,太学也只有丹学有两位黔首学生,其中一个就是林昭日。

  据说从前,这两人是游方小道士。

  这也是今日傅平安如此小心的原因之一。

  林昭日过去是个道士……那她会不会和太平道有关?

  就算对方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傅平安也不希望招一个间谍到自己的身边。

  她坐到了林昭日面前,她相信林昭日听到了她和祝澄的脚步声,但对方仍然没有开口说话。

  于是傅平安先开口了:“那能突然剧烈燃烧又快速熄灭的物质,你们管它叫什么?”

  林昭日声音嘶哑,开口道:“你们?这是我独自创造出来的,就算我死你们别想抢走!”

  傅平安扭头望向祝澄。

  她不理解林昭日为什么会说这样一句话。

  她用口型问祝澄——

  【她把我们当成了什么人?】

  祝澄也用口型回——

  【同——学——】

  傅平安望向林昭日。

  她决定重新审视一下林昭日的智商。!

  第一百四十二章

  林昭日当然知道自己出身不好。

  但与自己另外一个同样出身黔首的同窗不同,林昭日并不自卑自鄙,她认为自己是有经事之才的。

  特别是进入太学丹科之后,她很快就发觉,与很多同样进入丹科,但实际上只是为了混混日子的同窗不同,她实在是太聪明了点。

  那些丹科书籍,她一看便懂,炼丹手法,她也一学便知,前辈和老师很快没什么东西教她,只好一副神神叨叨的样子说:“你虽已入门,但距离得道还差得太远,就慢慢悟吧。”

  林昭日开始还懵懵懂懂,渐渐她觉得,丹科的前辈们所追求的东西和她是不一样的。

  前辈们追求的要不就是长生不老,要不就是得道修仙,当然从另外一个角度这是一个东西,总之就是超脱于世俗,抵达非俗世的地方,但林昭日对此并不感兴趣。

  与她的前辈们说的话相比,有另外一句话更让她振聋发聩。

  那是写在太学门口的石壁上的,上面写得是——想要看到遥远的星星,要先看到脚下的土地。

  看到这句话的第一时间,林昭日就想,啊,这就是她所想的。

  只是过去她无法明确地提炼出这个念头,只是有些焦灼,觉得眼下周边的人所追求的,好像并不是她想追求的东西。

  但是看到这句话的时候她就知道了,她所想要的,是了解这个世界。

  这个世界奇异的地方实在太多了,为什么会没有人想要去探究呢?

  这句话没有题名。

  林昭日在一段时间里努力认识同窗,想要打听出这句话是谁说的,为此被冷嘲热讽了很久,后来某一天,她那同为黔首的同窗岳红石告诉她,这句话是云平郡主说的。

  “大家都觉得星相科超然物外,就是因为云平郡主在那里学习,真好啊,所以大家都不敢得罪星相科的人吧。”

  “可是这句话说的真好。”林昭日道。

  岳红石有些疑惑:“是么,我感觉有点太大白话了一点,而且有点无聊,如果不是因为是云平郡主说的,肯定不会被刻上去吧?”

  林昭日反驳:“有些话就是应该说的清楚点,比如丹方上的那些材料和步骤,要是清

  楚点,就不会发生那么多炸炉的事了。”

  岳红石笑了:“若是这些东西一看就知道,那咱们以后出去了,还怎么收徒弟啊,自然是要让他们只能听我们的。”

  林昭日瞥了对方一眼,觉得道不同不相为谋,于是转身走了。

  后来林昭日听见岳红石在背后向别人骂她:“这家伙真是假清高,我帮她,她事后连谢谢都没说一句。”

  林昭日有点委屈。

  她明明在当天晚上送了岳红石一份很珍贵的材料,这是她攒了好长时间的钱买的。

  因此,她又要赚钱了。

  太学应该没有其他人在烦恼这件事,因为大部分学生非富即贵,就算是同为黔首的岳红石,家里父母也大小算是个富农,只有她,她没有父母,从小跟着师父,后来师父死了,她凭借着师父教她的一些炼丹手法进了太学。

  但也因为大部分学生都不缺钱,所以她赚钱还是挺简单的。

  卖一些成品丹药啦,自己种的草药啊之类的,都是不错的营生。

  直到那天,她去找固定的接头对象送货,突然想起自己前天炸炉做出来的东西,想了想,还是拿出来了。

  “这个要不要?”

  “什么东西?”

  “我管它叫‘熄’,因为它燃烧后很快就熄灭了。”

  一个白色的块状物,林昭日将它保存在玉盒里。

  “用玉盒啊,那么珍贵么?”

  “那自然是很珍贵的。”

  话是这么说,林昭日也压根不知道它珍不珍贵,她只知道这个东西要是放在木盒里,会烧起来,放在铜盒里,盒子会变黑,最后只能放在玉盒里。

  接头人拿起来:“看起来平平无奇。”

  林昭日拿小刀割掉了一块角,那里面露出了比白银更亮的银色。

  接头人眼睛一亮:“很漂亮,可以用来做首饰么?”

  林昭日有点尴尬:“可能不行,它很快又会变白,而且,很容易烧起来?”

  接头人不懂:“很容易烧起来?”

  林昭日拿出两个铁片,在上面摩擦,只一些火星闪过,“熄”发出明亮的白色光芒,瞬间剧烈燃烧,然后迅速熄灭了。

  接头人的目光从惊恐变成惊讶又变成困惑:“……就这?”

  林昭日:“……嗯,就这。”

  接头人道:“……好吧,我会帮你去问问的。”

  通过接头人的反应,林昭日感觉这东西销路应该不会太好,但是她很爱“熄”,因为这是从前在世界上她没有见过的一样东西,是她创造出来的一样东西。

  成仙有什么用,她可以点石成金,甚至创造出一种时人从来没有见过的东西,这才是最厉害的。

  当然,云平郡主早就明白了这个道理,她可能比自己厉害一点。

  林昭日不抱希望地回了太学,没想到次日接头人急忙找到她,说有大客户愿意买这个东西,出五百铢。

  “五百铢!”林昭日惊讶了,从前她和师父在外流浪的时候,五十铢就够她们过一年。

  林昭日当即道:“我卖了!”

  她把剩余的一块熄交给了接头人,然后重新回归太学生活,过了一段相当滋润的日子,甚至还在云平郡主生辰的时候偷偷送了一份礼物。

  让她没想到的是,这份礼物给出了麻烦,有人在巷子里打了她一顿,骂她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然后问她哪来的钱。

  林昭日认出这是隔壁算科的学生。

  “这是我卖材料得来的正当收入。”

  “太学学生可以经商?那早知道我也做买卖了。”

  “这、这也不算经商。”

  “把那东西给我,以后由我卖了。”

  林昭日听到这话,身上突然爆发出了巨大的力气,气道:“你做梦!”

  这是她创造出来的东西!

  相当于!

  相当于她的孩子!

  她推开对方跑了,回到自己房间,将所有剩余的熄都藏了起来。

  藏完之后,又过了几天,在她以为对方应该是放弃的时候。

  她又被抓了。

  这次,对方没有着急打她,甚至用麻袋套住了她的头,但是林昭日咬牙切齿,心想,她怎么可能不知道对方的身份。

  被关押了许久,她经历了许多的问话,但是她决定绝不不会透露出自己的孩子在哪!

  今日大约又是一场问话。

  只不过,今天问话的人的声音听起来更年前也更好听些,像是清泉悠悠淌过,但林昭日一听到问题,就又觉得这个声音难听起来。

  对方又问:“那能突然剧烈燃烧又快速熄灭的物质,你们管它叫什么?”

  林昭日气疯了。

  今天对方居然甚至不承认熄是她独立创造的了。

  她激烈反驳,感觉到对面陷入沉默。

  过了好久,对面又开口:“你还有么?那种金属。”

  “就算我有也不会告诉你在哪……等一下,金属?”

  “嗯?”

  “什么是金属?”

  “……你炼出来的啊。”

  “金——属,顾名思义,你的意思是,熄是一种金?”

  这边说的金是“金木水火土”的金,时人将所有金属都叫做金,银子也可以叫白金,铜也可以叫亦金,铁也叫黑金。

  “……也可以这么说吧。”

  “你胡说八道,它是软的,它可以切。”

  “黄金也可以切。”

  “但不会切的那么容易。”

  “但是它有光泽,对吧。”

  “玉石也有光泽。”

  “你不要抬杠,这是不一样的光泽。”

  林昭日很生气:“这是我创造出来的,我不同意它是金!”

  对方平静道:“不是你创造的,这是世界上本来就有的东西。”

  林昭日:“我过去从来没见过!”

  对方又说:“对,所以说,也可以说是你发现了它。”

  ——你发现了它。

  像是一道闪电劈过大脑,林昭日恍然大悟。

  对,是她发现了它。

  这句话多么有道理,就像是云平公主的那句“想要看到遥远的星星,要先看到脚下的土地”那样,仿佛又驱散了她眼前的一片迷雾,令她再次靠近了世界的真相一些。

  “……我悟了。”

  说完这句,林昭日盘起腿来,口中喃喃自语,然后不说话了。

  傅平安又扭头望向祝澄,用口型道——

  【她怎么了?】

  【她悟啦,陛下。】

  傅平安

  忍住翻白眼的冲动,站起来走了。

  弹幕正刷过一片哈哈哈,他们好像觉得林昭日很有趣。

  傅平安其实也觉得对方挺有趣,而且也不像是太平道的奸细,虽然对方也神神叨叨的,但是前提是,接收对方无厘头发言的不是自己。

  她不想亲自审问林昭日了。

  走出密道,傅平安对祝澄说:“再审一天,审不出来就放她回去吧,但是派人跟一下,看看她在接触谁,也别让她出事。”

  祝澄领命退下。

  傅平安揉了揉脑袋,觉得脑子还嗡嗡的,稍调整了一下,通过小门回到了洛琼花所在的房间。

  抬头却见之前还欢声笑语的三人,如今坐在一起,愁云惨雾。

  “对不起。”洛琼花说。

  “这跟您一点关系都没有呀。”二丫道。

  “要说起来,这是老天爷注定的。”铁柱说。

  傅平安忍不住开口:“你们怎么了,很不开心的样子。”

  洛琼花看着傅平安,心里突然冒出了一个奇妙的念头,于是开口道:“陛下能跟老天说说,让常庸也能生孩子么?”

  傅平安一愣:“……什么?”

  洛琼花这时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了,脸红成一片。

  她怎么能跟傅平安说……说什么生孩子呢!

  二丫也反应过来了,站起来行礼,见铁柱还坐着,狠狠瞪了他一眼,铁柱于是忙站起来,并说:“咱们想要个孩子呢,但是生不出来。”

  二丫无语,但开口连忙找补:“等到了春天,咱们回去观里领养一个被抛弃的孩子,小的们和娘娘是在说这个。”

  傅平安拧眉沉思,半晌道:“生孩子么……可以试试。”

  那个改良基因的药水,她买是买了点的。

  但是太贵了,没买多少。

  二丫闻言瞪大了眼睛。

  天呐,陛下还管生孩子的事!!

  第一百四十三章

  让二丫和铁柱饮下一支药剂之后,傅平安想了想,又走到礼堂后院的井中,将一瓶药剂倒在了井水里。

  【某咸鱼同学:经过稀释的话,作用就非常小了】

  【折羽:但是一现在的科技手段就算有药剂,也很难复原出来吧?】

  【方圆一百里我罩了:不可能复原啦,本身我们这也是在基因科技发展之后才发明出药剂的】

  傅平安看着弹幕的对话,颇有些遗憾,但仍然回头对二丫和铁柱说:“朕给你们吃的药,应当能使你们有孕。”

  铁柱呷了呷嘴:“这是药么,是甜的,好好喝,好香的味道。”

  傅平安想了想。

  没记错的话,好像是草莓味。

  二丫却望着井水,一脸期待道:“那陛下往井中倒了这药,是不是所有喝过井水的常庸也能有自己的孩子了?”

  傅平安摇了摇头,整理了一下措辞,缓缓道:“非也,若是其他人,就要看诚心。”

  “诚心?”

  “对,若心够诚,可能有孕,但也不好说。”

  【聊赠一枝春:怎么又做神棍呀】

  【墨早:我觉得平安这话说的对,总不能跟古人谈概率吧】

  【毛球模式:不行,我是个唯物主义者,每次看装神棍,我就尴尬】

  【第八片未名海:可是你看,他们很信】

  确实,二丫和铁柱立刻在井边拜了好几拜,铁柱口中念道:“井仙人,保佑咱们生个孩子。”

  二丫拍了下他,说:“不对,陛下给我们的药,该拜陛下,陛下,保佑咱们生个孩子吧。”

  傅平安:“……还是拜井吧。”

  傅平安又给这井题了名,叫它“丰年井”,刻在一边的石壁上,算是给了它一个皇家名号,但又规定,附近乡镇之人都可以随便饮用井水,不可阻拦。

  做完这些,已经日暮,傅平安和洛琼花回到行宫,用完晚膳,傅平安见洛琼花望着窗外怔怔发呆,好奇道:“你在想什么?”

  洛琼花回过神来,却不好意思说。

  刚才她在想,若是傅平安都能叫二丫和铁柱马上要到个孩子,那她们什么时候生孩子呢?

  她从潜梁山回来没几日,英国公夫人常敏进宫见她,问过身体是否健康之后,常敏便问她:“陛下可纳元了?”

  洛琼花一脸震惊地望着常敏,常敏道:“你都成婚了,怎么还不好意思呢,你既已是皇后,最重要的事,自然是生下皇子皇女啊。”

  洛琼花就红着脸点了点头。

  常敏又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洛琼花发热的大脑稍稍冷却了,想到什么,道:“阿娘,这些事我不能告诉你。”

  常敏一愣,洛琼花又说:“其实陛下纳元,我也不该告诉你的。”

  常敏意识到什么,喃喃道:“确实,如今朝中内外似乎无人发觉陛下已经纳元了。”她今日会问这个问题,也是昨日进宫之前,她娘家姑姑对她说,如今朝中流言纷纷扰扰,说陛下为了天下百姓,求来神药,但代价是自己的身体健康,于是陛下的状态如今看着,才一日差过一日。

  洛琼花道:“既已说了,我也不能收回,只是希望阿娘不要说出去。”

  常敏道:“你把我当成谁了,我当然不会说出去。”

  若此事是陛下刻意隐瞒,想来所图甚大,自己还是不要深究的好。

  她又回到最初的话题:“那你们可结契了?”

  洛琼花手指微紧,没有说话,常敏很快领会,叹了口气:“奇怪啊,你都知道已经纳元,肯定是撞上过结热,为何不结契呢?”

  洛琼花摇了摇头,道:“阿娘,别说这个了。”

  她听到这个话题,心里莫名烦闷,并不是因为没有结契,而是因为不懂,为何母亲对她最在意的事,变成了有没有结契。

  那天晚上傅平安过来之后,洛琼花还是将自己一不小心透露出纳元之事告诉了傅平安,傅平安想了想,道:“这没事,你不要忧心。”

  到睡之前,傅平安却又问:“为何夫人问你纳元之事?”

  洛琼花紧紧闭上眼睛装睡,只当没听到。

  傅平安没有再问了,但是没过几天,前去侍疾时,太后却也问她:“上次是什么时候来的信?”

  洛琼花老实透露是从潜梁山回来的路上,太后道:“那难道陛下还没纳元?”

  这一次洛琼花长了心眼

  ,没说话只摇了摇头。

  太后便道:“皇帝这次回来,面色看着更差了,你作为皇后,要时时督促她不要太劳累,如今你们赶快生下孩子来,才是最要紧的事。”

  她很快补充:“但也不可太沉迷。”

  洛琼花:“……”

  说实话,洛琼花对这些话题不太习惯。

  成婚之前,从来没有人跟她说过这些事,甚至于,要是家中亲戚有人一不小心谈到了此事,父母是一定要将她拉走,并且训斥那位亲戚的。

  这些事对她来说就像雾里看花,是神秘又遥远的事情。

  可是就在成婚前几天,赵嬷嬷到府上一股脑教了她一堆,然后成婚之后,几乎所有人看见她之后,似乎最重要的问题,就是问她什么时候和陛下结契,什么时候生下孩子。

  这件事对她来说突然完全不神秘了,甚至变成了重要的任务。

  可她明明还处在听到这件事会不好意思的阶段啊!

  割裂又好笑的是,如今唯一不会对她提这件事的,反而是平安。

  特别是从潜梁山回来之后,身体虚弱加上公务繁忙,两人就算见面,也多只是相拥而眠。

  像是那日在潜梁山发生的事,之后都没有过了。

  实际上,洛琼花时不时想起,也有些隐约的渴望。

  但除了渴望之外,她又松了口气。

  因为所有人都在催促这件事,平安不催促显得弥足珍贵。

  可今日她也不得不承认,她受到了周围的人很大的影响,所以她如今看着平安也忍不住想,她们什么时候要孩子呢?

  虽然想到这件事,她还是有些不好意思。

  她看着傅平安,目光如水,清凌凌闪动,很快又撇到一边,傅平安就问:“是在想下午的事么?”

  洛琼花道:“……嗯,臣妾在想,那个药肯定很珍贵吧。”

  傅平安回忆了一下那令人咋舌的价格,一脸心疼地点了点头。

  洛琼花垂眸道:“那你为什么会给铁柱和二丫呢。”

  傅平安一愣:“你不是拜托朕了么。”

  心脏又开始剧烈地跳动。

  飞快鼓动的心脏似乎让整个身体都热了起来,热流

  涌向大脑,令她晕乎乎的。

  好喜欢。

  脑海中大约是产生了这么个念头。

  但随即她听到傅平安说:“除此之外,朕自然也是希望常庸能生子的,这很有利于人口增长,如今只有天乾和地坤结合能生子,民间常有遗弃常庸之事,唉,通过某些渠道,朕基本能确定性别比是有些问题的,若是常庸能生子,给大魏更多的人口,想来大魏能够更加强盛吧,只可惜朝中总有蛀虫,为少交人头税藏匿人口,给人口普查造成了很大的影响。”

  洛琼花发烫的大脑冷却了,她敬佩道:“平安想得总是格外长远。”

  傅平安道:“若朕不如此,就不能治理国家了。”

  洛琼花在脑海中复盘了一下傅平安的话,问:“什么是人口普查?”

  这天晚上两人聊至深夜,傅平安甚至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入睡的,次日一早醒来,气温骤降,早上用热水洗完脸,傅平安看见洛琼花脸上冒出白色的水汽。

  她忍不住笑了,洛琼花疑惑地看着她,傅平安很想凑过去亲一亲对方的脸颊,但是身边都是宫人,她忍住了。

  不过她忍不住冒出一个念头——身边总是随时跟着伺候的人,原来也不完全是好事啊。

  到达城中之后,傅平安没有立刻回宫,而是顺路去了一趟太学。

  前几日早朝有人上报太学有人“造反”,调查之后,发现是有人在告示栏张贴不利于朝廷的言论,大概是在说,他们在太学求学数载,却根本没有报效朝廷的途径,高官世家子弟自可以蒙荫上几年学后做官,他们却好像只能永远在太学抄录书籍,建议所有寒门世家子弟集合起来,向圣上状告此事,替大家搏一个前程。

  这事上报后就交由金吾卫查证,结果竟然没查出是谁干的,那告示上的字是印出来的,金吾卫以此为线索去查近日有无新制雕版,也没有查出来。

  此事闹得人心惶惶,傅平安此行过来,便是希望安抚大家。

  不过在此之前,她先和洛琼花一起见到了云平郡主。

  穆停云得知傅平安和洛琼花要来,便一早停下了手上的工作,满心期待,但见到两人第一眼,她说的第一句话还是——

  “都不知道你们来干嘛,我手上

  的活都做不完了。”

  傅平安知道她的性子,笑问:“在研究什么?”

  穆停云清了清嗓子:“我最近在研究……为什么在南越能种出那么多的稻米,在梁南就种不出来。”

  洛琼花瞠目结舌:“你不是星相科的么?”

  穆停云道:“因为我现在对这个感兴趣啊,而且,这不是陛下说的么,要想看见遥远的星星,就要先看见脚下的土地。”

  洛琼花眼睛一亮:“这是门口的那句话,这原来也是陛下说的么?”

  她进门就看见这句话了。

  实在是因为这句话太特别了。

  首先,它特别长。

  时下流行的诗歌对子,多是五言,也有七言,没有那么长的。

  再者,它根本不对仗。

  但读完整句,仍然觉得余韵悠长。

  不知为何,听到这句话出自傅平安,就突然觉得很合理了。

  傅平安却摸了摸下巴:“朕有说过这句话么?”

  【长安花:对,确实是你说的。】

  穆停云道:“看看吧,果然不在乎太学,亏我当初还被这句话感动了,强烈要求刻在太学门口。”

  傅平安道:“抱歉抱歉,是朕记性不好。”

  洛琼花替傅平安说话:“是因为陛下每天做得事实在太多了。”

  穆停云就又说:“很多事本来就不该亲力亲为呀,我看别的皇帝也没你做得那么累。”

  洛琼花道:“可是云平姐姐也没有见过别的皇帝吧。”

  穆停云盯着洛琼花,眯着眼睛道:“好呀,两人联合起来欺负我是不是?”

  洛琼花涨红了脸:“没有,我不说话了。”

  傅平安:“……朕本来就没有说话啊。”

  穆停云取得口头胜利,满意地点点头:“这就对了。”

  傅平安道:“不要说玩笑话了,对于那篇联合寒门的长赋,到底是谁写的,你可有头绪?”

  穆停云面露犹豫:“我有头绪,可是陛下是要罚她么?”

  傅平安笑道:“怎么会,朕是要赏她,不仅赏她,还给她官做。”!

  第一百四十四章

  人群熙熙攘攘。

  平日里自视甚高的太学生们,如今在前殿前方的空地上挤作一团,争先恐后。

  前方摆了香案,两边旗帜招展,庞大的羽扇在阳光下流光溢彩,巨大的雕刻屏风则挡住了所有人的视线。

  谁都知道,摆出这样打的阵仗,是因为陛下就在里面。

  “看见陛下了么?”

  “没看见,都被前面的人挡住了。”

  “我也没看见。”

  “我看见了,陛下果然仙姿玉质。”

  “你别骗人了,都被羽扇挡住了,你能看到才怪。”

  岳红石也张望了几眼,但很快低下头,脸上重新冒出忧愁的神色,这时身后有人突然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她吓了一跳,扭过头,看见是曹廉月,顿时气道:“你吓我干嘛。”

  曹廉月笑道:“瞧你这做贼心虚的样,那日金吾卫来调查时,你不是装得挺好么?”

  岳红石瞪大眼睛,忙嘘了两声,见四周无人注意,才继续道:“你别害死我了!陛下都来了,一定是很在意这事。”

  曹廉月道:“那不是正好,咱们就把诉求,直接上达天听。”

  岳红石瞪了她一眼:“然后直下地狱是吧?我真是……我真是犯傻,那天就不该和你们喝酒。”

  曹廉月还未说话,边上又来一人,搂住她的肩膀,笑道:“别怕,他们查不出来的,咱们用的那个,全是废版……”

  话音刚落,上首传来高昂的声音——

  “肃——静——”

  人群顿时安静下来。

  礼官便开始朗声道:“今日圣上亲临太学,是为了考校诸位的学识,这边有六张卷子,就张贴在这六片屏风上,每个学科拿去研习,统一上交一份自认为最好的答卷上来……”

  念完,宫人们上前,将题目贴在了屏风上。

  岳红石道:“算了,我要去看我的题了,你们和我也不是一科,就自便吧,自己去看经史科的题吧。”

  这么说完,她挤到前面去看,挤了半天,没挤进去,幸好前面有人已经把题目抄了,岳红石瞅了眼,愣住了。

  题目竟然只有一道,上面写着——炸炉最常

  见的原因是什么?

  啊?

  岳红石有点茫然,却见前面的人已经自信写下了答案——因为火候掌握的不到位。

  “不对不对,是因为材料不对。”

  “我每次成功也用的一样的材料,有时候成有时候不成,就是因为火候。”

  “我上次只一点小火,都炸了。”

  因为只要一份答案,前面的人就吵起来了。

  岳红石正头疼不已,身后有人拍她:“这是在干嘛?”

  岳红石回头,看见林昭日。

  林昭日已经失踪了好几天,但是因为人缘不好,根本没有人在乎她去了哪里,如今岳红石见她面色憔悴地出现在面前,却大喜过望,道:“正是用得到你的时候呢,你看,陛下出的题目。”

  林昭日看了一眼,自信道:“我知道。”

  岳红石好奇道:“什么原因?”

  林昭日皱着眉头看她:“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不是陛下出的题么?”

  岳红石都气笑了:“你爱说不说,这答案是一科统一交上去的,你写下来了我也能看到。”

  林昭日“哦”了一声,坐下来开始写了。

  环顾四周,周围的人大多都开始苦思冥想,岳红石有点好奇别的题,有去旁边打听,得知经史科的题是一句话——

  非知之艰,行之惟艰。

  什么意思?

  岳红石心想,幸好她不是经史科的,不然连题目都看不懂。

  但她瞥了范袏和曹廉月一眼,见两人都已经开始伏案奋笔疾书了。

  日入时分,到了收卷子的时候。

  丹学的人经过讨论,很谦让地就采用林昭日的那份答卷,送答案的时候岳红石瞥了一眼,看见上面写着——硫磺、焰硝,麻茹,砒黄……配比为……必炸炉。

  岳红石恍然大悟。

  有道理唉。

  她作为代表把答案送上去了。

  回来看见经史科的人吵起来了。

  最好。

  她在边上看了会儿热闹,结果没吵几句,动手了。

  岳红石想着同窗情谊上前阻止,结

  果没过多久,一群侍卫一拥而上,把在场的人全部都抓了起来。

  包括岳红石。

  “欸?我不是经史科……欸,等等,等等……”

  一群人因为殿前失仪被抓了起来。

  穆停云就在屏风后面看着这混乱的一幕:“真是散漫,平日吵也就算了,今日竟也吵……”

  傅平安却笑道:“也刚好,若是直接找了这三人问话,未免显得有些刻意……也太显眼,会被有心之人发现,如今他们都落在了朕手里,想何时问话就都行了。”

  穆停云道:“陛下,可说好了……”

  话音未落,傅平安便道:“放心,朕何时骗过你呢?”

  穆停云点了点头。

  傅平安扭头望向洛琼花:“过几日是你的生辰,你是想回宫过,还是去长丽宫过?”

  洛琼花似乎在发呆,没听懂似的“啊?”了一声。

  傅平安皱眉:“你怎么了?”

  洛琼花忙露出笑容,道:“没什么。”

  她心里有点乱。

  陛下对云平郡主说“朕何时骗过你”的时候,为什么她的心抽痛了一下呢?

  陛下和云平郡主的情谊她分明知道,难道她连这样的事都产生妒意么?

  而且,现在明明是在忙正事。

  洛琼花压下混乱思绪,道:“所以是陛下故意扰乱的局势,让经史科的人吵起来的么。”

  傅平安笑了笑,低声道:“别说出去,确实找人煽风点火了一下。”

  穆停云瞪大眼睛:“原来是陛下……!”

  傅平安道:“嘘,话虽如此,如此容易就被挑拨,这太学学生,确实意外的狂妄自大啊。”

  穆停云正色道:“这都是陛下的缘故。”

  傅平安不解:“这都怪朕?”

  穆停云道:“难道陛下不知道么,这是因为陛下爱用年轻人,陛下身边信任的臣子,除了三公之外,都是年轻人,世人便皆以年轻为资本,这其中最自恃年轻有为的,自然就是太学学生。”

  傅平安一愣,思索片刻。

  其实她没注意过这件事,但如今想来,不管是霍平生陈宴祝澄还是王励勖,以今人之眼光看来,确实年轻

  。

  其中有她从小便相熟的,也有因为原著的夸赞而用的,但不管她是出于多么合理的原因,但在下面的人看来,或许就是这样的。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概莫如是。

  傅平安长吐一口气,道:“朕明白了,谢云平郡主提醒,如此看来,今日之事,还不能那么轻轻放下了……”

  于是乎,本来只准备在问完岳红石范袏和曹廉月话后就被放出来的太学生,就这样被关了三日。

  不仅如此,期间还查询了这些人是否有不良履历,学问做得如何,如此遣退了好几位品行不良的学生。

  而这三日,岳红石快崩溃了。

  她觉得自己这完全属于无妄之灾。

  她没有吵架也没有打架,甚至都不是经史科的。

  眼看日升月落,过了三日,在岳红石觉得人生无望的时候,狱卒过来,将她带走了。

  她心中隐隐升起希望,却在牢狱门口碰到了范袏和曹廉月。

  希望变成了不妙:“你们也这个时候被问话?”

  范袏和曹廉月还未说什么,狱卒便推了他一下:“不准交头接耳。”

  岳红石便眼睁睁看着他们三个上了同一辆马车。

  在狱卒的虎视眈眈之下,她不敢说话,但还是用一种惊恐的目光望着曹廉月和范袏。

  却没想到曹廉月闭目养神,范袏低头沉思,完全没有人看她。

  岳红石放弃了。

  她心想:完了,一切都完了。

  马车趁着夜色,飞快地进入了长丽宫。

  ……

  傅平安微微皱眉,撑着下巴沉思。

  王霁从门外进来,看见陛下这样子,便道:“陛下,那三人已经到了,陛下也不要烦忧,无非是三个学生,教训之后就好了。”

  傅平安回过神:“烦忧?啊,朕不是为了这事。”

  王霁道:“那是还有何事烦忧?”

  傅平安看了眼王霁。

  她其实是想说,最近洛琼花怪怪的。

  但是这事似乎也不适合和外人说,傅平安便摆了摆手,道:“先把他们三个叫进来吧。”

  傅平安最开始得知此事是三个人所为的时候

  ,有些惊讶,但很快又觉得合理,确实,这件事想要一个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做到,还是有些难度的。

  把任务分到三个人手上,就更能混淆视听了。

  很快,三个年轻人走进殿中,看起来都不过二十出头,一个神情灰败,一个面容平静,一个神游天外。

  傅平安道:“报上名来。”

  神情灰暗地说:“学生岳红石。”

  面容平静地说:“学生曹廉月。”

  神游天外地说:“学生范袏。”

  傅平安先看着范袏:“你是范太傅的子侄?”

  范袏道:“是,范太傅是学生长辈。”

  岳红石惊讶地扭头看着范袏,他完全不知道这事。

  她一直以为范袏也就是和范谊同姓而已。

  对方既然出身名门,何故要写那样一片赋文?

  有人仿佛听见她的心声似的问出了同样的问题:“你出身名门,为何要写那样一些赋文?”

  别承认啊!

  岳红石心想。

  范袏沉默半晌,悠悠开:“学生可否问陛下一个问题?”

  “但说无妨。”

  “陛下是如何知道,这篇赋文是我们三人所为呢?”

  岳红石:……为什么就直接把她招出来了啊!!!

  她顿感晴天霹雳,却听到陛下轻笑:“挺好的,本来朕还想,若你们还装模作样不愿承认,朕就直接打你们十板子,给你们吃个教训。”

  岳红石:“……”说得好啊范袏!

  与此同时,她也发现,陛下似乎并没有很生气。

  她偷偷抬起头,望向坐在上首的陛下。

  灯影重重之中,陛下独坐长椅,皮肤晶莹如玉,长发黑如檀木,如新月生辉,见之忘俗。

  岳红石忙低头,大脑都空白了。

  然后她听到陛下说:“你们不知道么,因为有人泄露给朕了。”

  闻言她心里一紧,连忙望向曹廉月和范袏,却看见两人正直直望着她,岳红石一愣,突然福如心至,大声脱口而出:“干嘛看着我,又不是我说的!”!

  第一百四十五章

  傅平安似笑非笑看着岳红石,没说话。

  但其实她还挺想说一句——就是你透露的啊。

  脑海中忍不住回想起三日前穆停云所说的话。

  “这事我能知道也是出于偶然,为何那天晚上无人巡逻,也无人发现有人在告示栏张贴此文呢,这是因为那天天上有血月出现,世人以为不吉,都不愿被血月照到。”

  傅平安恍然大悟,道:“原来是这样,那你怎么看到的?”

  穆停云无语地看了她一眼:“因为我知道那是月全食。”

  傅平安:“……”

  【平安妈妈爱你:笑死】

  【长安花:突然想起小时候你给穆停云解释月全食的时候了,如今觉得互换了啊。】

  穆停云接着道:“难得有此天象,那晚我就在观星台上观天象,用的就是上次做的那个望远镜,然后我就看见岳红石了。”

  傅平安:“你竟然认识她。”

  穆停云道:“因为整个太学只有两个黔首学生,都是丹学的,就是岳红石和林昭日,我做望远镜的玻璃就是林昭日炼出来的。”

  傅平安想起了那个“悟了”的林昭日,嘴角微抽。

  “但我第二天看见那篇赋文之后,又有所怀疑,可是岳红石是黔首出身,她不可能有这个文采的,所以我也就没告诉别人。”

  傅平安笑看着她:“只因为这个原因没说。”

  穆停云冷哼:“当然,我本来也觉得,那文章挺有道理啊。”

  她又继续道:“而且,我也想查查看,她的同伙有谁。”

  有些事,一旦开了头,顺藤摸瓜是很简单的。

  穆停云很快就发现,和岳红石关系最好的人……是林昭日。

  傅平安神色诡异:“林昭日应该……不太可能。”

  “我知道。”穆停云继续道,“林昭日也写不出来,那篇文章,不是出身世家的人,绝对写不出来,所以我的目标很快就定在了两个人身上,而那两个人,刚好是这几个月才和岳红石走近的,所以,那两个人无疑是最有可能的。”

  这两个人就是曹廉月和范袏。

  考校那日,傅平安也遣人在人群中

  观察,发现三人确实是有可疑举动,便可以算是盖棺定论,就是这三人了。

  但今日她想说点别的。

  “你觉得自己这件事做的天衣无缝?”傅平安反问范袏。

  范袏道:“自然行事,总有破绽,只是不知道破绽在哪。”

  傅平安看着他,突然笑道:“所以,用活字雕版的想法是你提出来的么?”

  范袏面露惊讶。

  傅平安道:“那赋文是印在纸上的,但却查不出雕版是从哪而来,是因为你用的是废板上的单字吧,你把一块一块单独的字块重新组合排列,印了上去,如此才有了那篇赋文,挺聪明的办法。”

  “但是,想要用这种手段,所要拥有的废版可不是小数目,如今除了御纸坊之外,应该只有范家的纸坊有这个能力吧。”

  范袏恍然:“原来如此。”

  傅平安又望着曹廉月:“你是寒门子弟,想为寒门子弟搏前程的想法,是你提出的么?”

  曹廉月抬头,傅平安发现对方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雾蒙蒙的,睫毛纤长,未语先含情,她干脆点头:“正是,策划此事的是我,和岳红石还有范袏关系都不大,这两人是被我骗过来的。”

  范袏忙道:“非也,范某并未受骗。”

  还很有义气。

  傅平安望向没有说话的岳红石,她看上去神情最惊慌,最想撇清关系。

  反而眼神动摇了几秒之后,岳红石磕头道:“并非受骗,曹廉月所想,亦是学生所想。”

  傅平安站起来走到三人面前,来回踱步,沉默不语,过了许久,在三人身形开始摇晃时,傅平安开口道:“你们如今可有后悔这等行径?”

  范袏道:“并不悔,此仍乃学生心中所想。”

  曹廉月道:“范兄并不受其扰,都不后悔,曹某又怎能后悔呢。”

  傅平安看着岳红石:“你呢,你后不后悔,他们是为寒门说话,可是你作为黔首,就算朝中放宽条件,你也难做官,你知道么?”

  她停顿,又道:“而且他们两个关系看起来好像更好一点,刚才还在怀疑你。”

  岳红石:“……”确实。

  她迟疑,听见陛下紧接着说:“朝中说你们是

  想犯上作乱,必须严惩以儆效尤,毕竟若是放任了你们,其他人万一也觉得,这样可以搏一个名声却不会受到惩处,这危害可就深远了,朕真是没想到,到了今日,你们还是没有察觉到其中的厉害,自恃孤勇,以为是美谈。”

  范袏一愣,曹廉月却道:“学生确实鲁莽了,但是若是人人都不鲁莽了,谁又开口说这第一句话呢?”

  傅平安冷冷道:“狡辩。”

  曹廉月道:“并非狡辩,而且,学生相信这也是陛下心中所想,不然为何陛下开六科,允许寒门与黔首入学,如今那些世家大族,反而不齿于进太学了,陛下会后悔么?”

  岳红石吓得偷偷拉曹廉月的衣袖,曹廉月却又说:“陛下无非是想要水磨工夫慢慢来而已,若要以儆效尤,便只消推出我去就行,岳红石与范袏都忠心于陛下且有才学,陛下留得他们,也可做更远的打算。”

  傅平安在心里为她鼓掌,但嘴上只说:“你都替朕打算起来了,真是好大的胆子。”

  殿内顿时安静下来,曹廉月自然也不是不怕,背后全是冷汗。

  其实三人心中自然各有所想,岳红石察觉到陛下没有真的生气,范袏和曹廉月自然也有所察觉,只是万一呢?天子之怒,谁又能等闲视之呢?

  岳红石如今已经完全忽略陛下的美貌了,满脑子只是想,到底该说些什么才好。

  没想到,现实中陛下还真开口问她了:“岳红石,你是怎么想的呢?我查了你的履历,听闻你父母是京郊的农民,你怎么会想着进太学?”

  岳红石道:“只是刚好少时师从一个落魄方士,学过一些炼丹之法,来太学只是想……想长长见识。”

  “你既然已经长了见识,难道还愿意种地么?”

  岳红石想此时自然要回答“愿意”,但她莫名开不了口。

  她不敢欺瞒陛下,却也不敢说出真话,只好沉默以对。

  她听见陛下长长叹息:“所以你们进太学,你们读书,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了为官,还是为了万民,是为了自己,还是为这天下,昨日朕给经史科的题,是什么还记得么,范袏,你先来说说,你的答案是什么?”

  范袏道:“知易行难,虽知晓了道理,但如何去实践去最难的。

  ”

  傅平安道:“所以呢,如今你们知道朝堂被世家大族把控,那又如何呢,你们想要如何改变?朕设六科,已经困难重重,难道还要朕亲自分辨你们是否有才华,然后赐你们官职么?”

  曹廉月道:“……这自然不可能做到。”

  傅平安道:“如今你们贴文,朝堂之上叫朕削减太学人数的声音越来越大,朕之难,你们明白么?”

  范袏怔怔发呆,岳红石垂首不语。

  曹廉月叩首行礼:“学生太过莽撞,请陛下惩处。”

  傅平安看着三人,见三人脸上终于露出悔色,终于开口:“但朕会保下你们的,只是希望,你们不要辜负朕的苦心。”

  三人讶然抬头。

  陛下正望着烛火,神情幽暗不明,她轻声开口:“朕一直有个想法,真希望以后选拔官员,能有个更公平的机制,但这件事,朕需要有更多的人支持,或许再过几年,有更多人支持的时候,朕会提出这件事,届时,希望你们是支持者中的一员。”

  “望天长日久,汝等经历世事,仍能记得今日之言,勿忘初心。”

  “送你们一本书,看看吧。”

  傅平安扔下一卷书,然后挥手道:“你们走吧。”

  因为书扔在了岳红石面前,岳红石就先拿起来揣在怀中,三人退下,很快就……又被送回了牢房。

  只不过这次狱卒说:“放心,明日应该就会放了所有学生了。”

  岳红石松了口气。

  这一回,他们三个在同一个牢房,狱卒一走,便没了灯火,牢中漆黑一片,三人抱膝而坐。

  “陛下给的书写了什么?”曹廉月问。

  “没看啊,看不清。”岳红石答。

  “先睡会儿吧,明天出去了就能看了。”范袏这么说。

  牢房寂静下来。

  但是岳红石一点都没有睡着,她的脑海中不断回放着陛下的那些话,其实陛下的大部分对话都是对着曹廉月和范袏,岳红石都听不大懂,但是岳红石总觉得,陛下好像时不时看她一眼。

  是不是她想太多了?

  思绪翻飞之中,不知何时,天色亮了起来,高处小小的透气口之外漏下一点光线,岳红石一

  个激灵,清醒过来,连忙把书从怀中拿了出来。

  没想到左右两人也突然直起身,把头凑了过来。

  岳红石:“……没睡啊两位。”

  范袏道:“我太好奇了,快让我看看吧。”

  岳红石翻开这本书籍的第一页,见第一页用漂亮端正的字体写着四个字——

  为何读书!

  这像是句振聋发聩的喝问。

  岳红石翻到下一页——

  为天地立心,

  为生民立命,

  为往圣继绝学,

  为万世开太平!

  曹廉月脱口而出:“说得好!”

  范袏道:“言简易宏。”

  岳红石虽不明所以,也觉得脑袋嗡嗡的,喃喃道:“这是谁的话?”

  曹廉月:“不知道,难道是陛下说的?”

  范袏:“陛下果然天人也。”

  岳红石想到昨夜陛下的面孔。

  确实像天人。

  他们期待了翻开了第三页。

  第三页上写着——

  《基层人员管理注意事项》

  岳红石&曹廉月&范袏:“……”

  三人面面相觑,皆从彼此眼中看到了迷茫。

  狱卒的脚步声传来,同时还伴随着有些不耐的话语:“起床了起床了,这些书生,你们可以走人了。”

  而此时,傅平安也刚刚醒来。

  她睡得迷迷糊糊,正想要伸手捞一下洛琼花,却捞了个空,她顿时清醒了,睁开眼睛,发现洛琼花竟然并不在身边。

  床帐外面有动静,傅平安拉开帐子,看见洛琼花点了盏油灯,正在埋案苦读。

  天刚蒙蒙亮起来,阳谷透过花窗的窗格和浅蓝色的罗布,像是清澈的流水一般流淌在屋中,也正好落在洛琼花乌黑的发鬓上,细小的微尘像是星辰明灭,飘然起伏。

  洛琼花正在纸上写着什么,右手执笔,左手扶袖,露出一截葱段般白皙的手腕,像是新雪一般。

  傅平安静静看着,觉得这画面很美,冷不丁开口:“你在写什么?”

  洛琼花吓了一跳,手上的笔都掉了,同时立刻将正在写的

  纸揉成了一团。

  傅平安一愣。

  这行为也太可疑了。

  她起身上前,看见洛琼花将纸团背在身后,微微皱眉伸手道:“写了什么,给朕看看。”

  洛琼花本来神情紧张,抬头见到傅平安的神情,微愣。

  她本来还欲躲的动作停止了,换做了有些僵硬地把手伸了出来,将纸团放在了傅平安的手里。

  傅平安展开,看见上面写着——非知之艰,行之惟艰。王忱不艰,允协于先王成德,惟说不言有厥咎。

  这是《尚书》里的句子。

  傅平安看了眼桌案,果然看见摊开的书本就是《尚书》,心下一松,在心中暗嘲自己是有些神经过敏,柔声道:“只是抄书,为何要躲呢?”

  洛琼花轻声道:“……臣妾的字写得不好,恐贻笑大方。”

  傅平安便又看了两眼,笑道:“写得很好了,朕从前的字写得更差,你为何在看《尚书》?”

  洛琼花道:“臣妾……臣妾想要学习经史,好……”好跟陛下有更多的话题。

  看见穆停云与傅平安侃侃而谈的时候,洛琼花便想,为什么自己插不上话呢,是否若是读了更多的书,就能像是云平郡主这样,在更多的方面帮助平安了呢?

  然而话将要出口,却变成了:“好能更多的帮助陛下,不然陛下出题,臣妾都看不懂。”

  傅平安摸了摸她的发鬓:“那也不用起这样早,别把自己累到了。”

  洛琼花点点头。

  这时琴荷与静月听见响动进来了,傅平安便边洗漱边问静月:“娘娘最近都是这般晚睡早起么?”

  静月道:“正是呢,奴婢都怕娘娘熬坏了眼睛。”

  傅平安道:“这话有理,读书学习,不在一日两日之功,按部就班,时间久了,总会有所得的。”

  洛琼花像在发呆,过了两秒才忙“嗯”了一声。

  傅平安察觉到洛琼花还是有些不对,她想细问,可是晨钟已经响起,已经是上朝的时候,她只好匆匆走了,只是到了门口,拉着洛琼花的手说了一句:“晚上朕再同你说。”

  但是到了下午,和她们一起到了长丽宫居住的太后突然病重,洛琼花前去侍疾。!

  第一百四十六章

  这次似乎是真的病重,洛琼花看见太后蜡黄的面孔时都吓了一跳,而太后看见她,哑声叫她过去,她一到床边,则就紧紧抓着她的手,说:“吾若明日便死,也不愿死在这里,吾要回宫。”

  声音钢丝摩擦一般尖利,声嘶力竭。

  洛琼花忙遣人去禀报傅平安,傅平安很快匆匆而来,看了下太后的脸色,皱眉道:“情况真那么差么?”

  任丹竹道:“气血淤塞,经脉拥堵,请务必要饮食清淡,心平气和。”

  实际上,就是气的。

  任丹竹没敢直说。

  太后道:“只要在这长丽宫,吾就心平气和不起来!”

  傅平安叹了口气,望着洛琼花:“那你的生辰还是去宫中办如何。”

  洛琼花瞪大眼睛:“臣臣臣妾无所谓的。”

  她瞥了眼太后,果然看见太后眼睛都气红了。

  洛琼花也觉得不对,傅平安怎么能在太后病成这样的时候反而问她生辰的事呢?难道是连面子活都不愿意做了么。

  她忙说:“便是不办了,也没什么,今年事情甚多,只是臣妾的生辰而已,不办也无妨。”

  傅平安道:“那可不行,这是你成为皇后的第一年,婚礼上已经委屈了你,这事就更不行了。”

  太后指着傅平安哑声道:“你快给我滚!”

  傅平安神情冰冷:“母后请谨言慎行,朕可是天子。”

  太后剧烈咳嗽起来。

  但话虽如此,都病成了这样,次日一早,一行人还是浩浩荡荡回到了皇宫,太后回了她自己的千秋宫,洛琼花也回到了景和宫。

  接下来几日。

  侍疾——安排內宫宴——人员调度——读书——又侍疾,洛琼花像个陀螺似的连轴转地忙,也没什么精力思考有的没的,傅平安更忙,听说前朝为永安王夫妇封号的事和太学学生的归属问题吵得不可开交,这几日也只来了景和宫一次,躺下便睡着了。

  只是有时夜深人静,洛琼花会突然想,陛下还记得自己说过有话要对她说么,那原本想要晚上回来对她说的话,会是什么呢?

  这个念头总是像个暗影一闪而过,很快被另外一个念头压

  下了,那另外一个念头是,她不该叫陛下为自己忧心的。

  她该成熟一点。

  就像云平郡主那样。

  转眼便是生辰。

  那日早上醒来,洛琼花都没有什么期待感,因为睁开眼睛的第一件事,她想到她要去千秋宫给太后请安。

  看见今日服装格外华丽的时候,洛琼花才想起今日就是生辰,但她只是松了口气。

  那生辰的事,总算是忙完了,之后这件事可以踢出日程表。

  太后卧床不起,洛琼花便径直入了太后寝宫,寝宫中弥漫着复杂的药味,和熏香混在一起,又苦又涩又腻,洛琼花上前行礼,又给太后喂药,如今她的动作已经日趋熟练。

  太后喝了一碗,悠悠清醒,看见洛琼花,抬手招呼她。

  洛琼花走近,太后低声道:“皇后,皇后,陛下叫吾失望,如今吾之希望,皇后能早日诞下麟儿了。”

  洛琼花觉得头皮发麻。

  她仍记得第一次见到太后的时候,那是十一岁那年的上元节,太后坐在千秋宫的正殿,是个穿得富丽堂皇的贵妇人,她从没想过,只是十年不到的功夫,太后就变成了眼前这样面容枯瘦满头白发的老人。

  洛琼花记得任太医的话,知道太后会这样气结于心占了很大原因,于是不敢反驳,只能说:“臣妾明白。”

  太后瞪着她:“你根本不明白,你要赶快有个孩子啊,傅端榕阴险狡诈不信任任何人,她不信我,也不会信你,你要是有孩子,才能站稳脚跟,至少……至少还能靠个亲生的孩子,孩子啊,还是亲生的好……”

  洛琼花手指微颤。

  她想起那个早上,傅平安因她藏起纸团而露出的怀疑的眼神。

  陛下确实不信她……

  但是陛下相信云平郡主么?

  不对,此刻可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洛琼花皱起眉头,严厉道:“太后病糊涂了,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太后似笑非笑看着她:“你才糊涂,权力之下,有何真心呢?她仿佛天生就会控制人心,给颗甜枣,又给一棒子,当然,掌控人就是这样简单的手段。”

  洛琼花脑子有些乱,但面上不动声色,仍只说:“母后有

  不舒服的地方么?”

  太后定定看了她一会儿,声音突然又柔和了:“皇后累了,喝口蜜水歇歇吧,吾也想喝,口中苦得很。”

  宫人端了蜜水上来,倒了两杯,太后拿起一个杯子,先递给了洛琼花。

  洛琼花端着杯子,没立刻喝,见太后喝了,才也抿了一口。

  太后喝了一杯,见她没喝完,面露不满:“怎么,不喜欢吾宫中的东西?”

  洛琼花心中突然闪过傅平安说过的话。

  傅平安说,在宫中她是中过毒的。

  她面露迟疑,太后冷笑:“你怕有毒,那就给吾吧,吾自己来喝。”

  太后夺过,一饮而尽,洛琼花惊慌道:“臣妾、臣妾正准备喝的。”

  太后的表情又柔和了:“原是这样,好孩子,母后再给你倒一杯。”

  洛琼花见是同一只杯子,也觉得是自己想多了,将甜梨水一饮而尽后,没什么不适,更有些尴尬,于是多坐了一会儿,直到傅平安派人来催,才出了千秋宫。

  琴荷在门口接她,碰面便问:“娘娘怎么没穿新制的礼服?”

  洛琼花道:“今早要先看望母后,穿得太艳,怕她心里不好受。”

  琴荷笑了笑:“娘娘孝顺,但是这衣服若是去参加廷宴,就有些太素了,还是先去换一件吧。”

  洛琼花有些不自在,但还是去换了衣服重新梳妆,如此拾掇完,已有些晚了,傅平安已派了步辇等在门口,接她去朝阳宫。

  今日的宴席请了宗室与几位重臣,洛琼花进了朝阳宫,一抬眼就看见傅平安已在上首中央,随即又在人群中瞥到了摄政王傅灵羡、丞相陈松如、御史大夫田昐、太傅范谊。

  洛琼花也不敢细细分辨,匆匆扫了一眼,走到阶前,行礼道:“陛下恕罪,臣妾来晚了。”

  傅平安从座位站起来下来接她,笑道:“你是寿星,来晚了又何妨。”

  洛琼花顺势被拉上台阶,坐在了自己的座位上。

  虽是她的生辰宴,众人仍照例先给陛下行礼,然后向她行礼,礼官念了篇吉利的赋文,宴席便算开始,礼乐和鸣,歌舞助兴,每个人脸上都是不知真假的笑容。

  洛琼花想到太后病成那样,他们却

  歌舞祝寿,只觉得这情形甚是诡异,叫她觉得有点难受。

  诚然……诚然太后好像也不是什么好人,但她毕竟病成了那样。

  她想同傅平安说几句话,但刚扭过头,琴荷便俯身道:“娘娘有何吩咐?”

  洛琼花就闭了嘴。

  人多嘴杂,她说不了什么。

  两个歌舞结束,到了向她敬酒的环节,洛琼花强笑着举起酒杯,喝了下去,酒味弥漫在口腔,她更没有什么胃口了。

  她又望向傅平安,这次傅平安发现了,柔声问她:“你怎么了,有话说么?”

  洛琼花道:“臣妾不太舒服。”

  这话说出口时只是托词,说出口后,却不知怎么,头真的晕了起来。

  难道是酒劲上来了?

  这念头刚出现在大脑,眼前开始发黑,她失去了知觉。

  ……

  傅灵羡在第一时间就发现了皇后的异样。

  因为她正在犹豫要不要单独敬皇后一杯酒。

  她想着若是要敬皇后,那是要先敬陛下,还是两人一起敬呢?

  如此思量着,目光若有似无地在陛下和皇后身上逡巡的时候,眼睁睁看着皇后一头栽在了陛下的怀里。

  她呆了一刻,正要上前,陛下开口:“来人,祝澄!王霁!”

  一群宫人将皇上和皇后都围了起来,随后王霁开口:“所有人退出大殿,在羲和广场待命。”

  傅灵羡瞥见人墙之后,皇上扶着皇后匆匆离开,自己的脚步似乎也有些踉跄。

  她心里咯噔一声。

  真的还是装的?

  今时今日,陛下不信她,她也未必就信陛下,她可是领教过陛下的演技的。

  她环顾四周,见各大臣也基本都是面带惊骇,但她相信,若她看到了刚才的一幕,肯定也有别人看到了。

  他们很快便被带到了羲和广场,多是宗室,也有内眷,此时慌作一团,广场上哭喊声此起彼伏。

  然而过了不久,王霁便带着笑容过来了:“诸位受惊了,娘娘不甚酒力,突然晕眩,陛下关心则乱了,原是没什么大事,诸位可以出宫了。”

  哭声渐止,陈松如皱眉上前:“王尚书,此事可

  真是如此?”

  有位宗室道:“若是如此,陛下怎么不亲自来和我们说呢?”

  王霁望向那位宗室:“哎呀,娘娘醉酒,不让陛下离开,这都是陛下的私事,诸位可不要传出去。”

  人群一片沉默。

  半晌,田昐打破沉寂,他转身沿着宫道往外走,边走边说:“即使如此,老夫就走了,年纪大了,要早些回去休息了。”

  傅灵羡望着陈松如,陈松如却没看她,低头思索了一会儿,也走了。

  眼看着范谊也要走,傅灵羡追上去,问:“范太傅如何想。”

  范太傅笑道:“有什么可想的,等明日上朝,不就清楚了么。”

  傅灵羡想了想,觉得也是。

  反正她现在游走在真正的权力中心之外,实属无事一身轻。

  然而次日众臣来到朱雀门前,看见大门前挂着告示——

  今日不朝。

  傅灵羡在马车上,听见车外有人议论:“陛下是不是出事了,我听浏侯府的人说了,皇后昨日突然晕倒,陛下看着脸色也不对。”

  傅灵羡紧皱眉头。

  真的假的?

  ……

  洛琼花听见有人在说话。

  “太久了,真的太久了,这药过期了么?”

  “不对啊,保质期有三十年呢。”

  “不对症?不是说万能解毒剂么?”

  “哪有那么厉害的药!”

  “……啧。”

  哦,是陛下的声音。

  陛下又在自言自语了。

  其实成婚之后,洛琼花并没有听见过几次傅平安自言自语的情形。

  是天人在陛下长大之后话变少了么?

  还是……陛下不愿意在她面前和天人对话呢?

  她缓缓睁开眼睛,看见傅平安背对着她,言语正变得更加激烈——

  “呼吸平稳,呼吸平稳便是一点事都没有么,朕前一十年也呼吸平稳啊。”

  “现在你们还在吵,我看我还是关了吧。”

  “什么,醒了?”

  傅平安转过身,紧皱的眉头顿时舒展,露出笑容:“你醒了,身上可还有什么不舒服?”

  洛琼花摇头:“没有不舒服的。”

  不仅没有,甚至还觉得连持续了快半个月的疲惫都消失了。

  她好像睡了一个非常好的觉。

  她甚至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具体细节已经忘了,只记得和傅平安有关,并且平凡幸福。

  她仍然记得的是,醒来之时,她怅然若失,心里想着,若她和陛下并非皇后和天子,就好了。

  傅平安又追问:“渴么?饿么?你已经睡了一天一夜了。”

  洛琼花惊讶道:“怎么会这样,我是觉得自己有些累,但没想到会到坚持不下去的地步。”

  傅平安露出苦笑来:“你不是累,你是中毒了。”

  洛琼花怔怔发愣:“中毒?”

  傅平安道:“嗯,你中毒了,只是朕实在奇怪,任丹竹查验酒杯酒壶酒液,都查不出有毒,朕也没有中毒,中毒的只有你。”

  洛琼花皱眉,正要说话,喉咙发干,咳了一声。

  傅平安忙去倒了水过来:“水是昨夜烧的,如今还是温的,刚好能入口。”

  洛琼花支起身,正准备伸手接,酒杯已经到了她的嘴边,傅平安在亲手喂她。

  但不知为何,洛琼花心中除了感动,还浮现出隐隐的一丝刺痛。

  温水浸润嘴唇,洛琼花突然想到了太后的那杯甜梨水。

  而傅平安也刚好在她耳边说:“你昨日可还用过别的什么?”

  洛琼花道:“对,在太后宫中用了一杯甜梨水,可那水,太后也喝了两杯,她没事么?”

  傅平安眼神微动,喃喃道:“太后……”

  她冷笑:“果然还是她啊,她怎么会有事,她正做着能重掌大权的美梦呢,啊,原来如此,是这样……朕出去一下,你先休息一会儿。”

  傅平安走出寝宫,到了中堂,这里是朝阳宫寝殿,但如今整个大殿窗门紧闭,外面站满了守门的侍卫。

  傅平安走到门口,敲了两下门,过了一会儿,门被打开,祝澄闪了进来。

  “参见陛下。”

  “你查出了什么?”

  “属下无能,并没有查出可疑之人,菜肴中也并没有验出毒来。”

  “那就先不

  用再查这个了,让各卫队注意京中所有人的动静,及时上报于朕,包围藏云观,与酿御酒相关的人全部就抓捕起来,还有看管寒山泉与玉龙泉的。”

  祝澄不是很理解后面一个命令,但还是领命行礼道:“是。”

  傅平安又补了句:“叫琴荷偷偷送点吃的。”

  祝澄微怔,随即大喜:“娘娘醒了?”

  傅平安摆摆手:“你先不用管这个。”

  祝澄低头:“是。”

  祝澄出去了,傅平安往内室走,走到屏风,见洛琼花正靠在屏风上,歪头看着她,乌发披肩,身姿纤娜,脸上带着淡淡的虚弱,像是精美易碎的瓷器。

  傅平安低头,见她赤脚踩在青砖上,顿时皱眉:“那么冷,你出来做什么。”

  洛琼花却不答反问:“为什么要抓看管寒山泉和玉龙泉的人,有毒的是泉水么?”

  傅平安点头:“是,你快回去躺下!”

  “可是宫中所有人都喝寒山泉的泉水,每次用饭饮水之前也都验毒,为什么还是会中毒呢?”

  傅平安不说话了,她将洛琼花拉向自己,拦腰抱起,向内室走去。

  洛琼花吓了一跳,立刻搂住了傅平安的脖子,随后瞪大眼睛,耳朵通红:“陛……陛下……”

  傅平安道:“此事还没有定论,但朕可以将猜测告诉你,但是你要现在床上躺好。”

  这么说完,她的脸也有些微红。

  一来,弹幕现在正在不停地刷屏,有人调侃,有人震惊,也有人发666;

  一来,洛琼花的头靠在她的肩头,头发扫过她的耳郭,软玉在怀,幽香萦鼻。

  她将洛琼花放到床上,自己侧坐在床边,盯着洛琼花道:“抱歉,置你入险境,其实,之前也有所怀疑,只是终不确定,但如今看了太后的反应,就有些确定了……那毒药,并不是一剂起效的,而是两种合并在一起才是毒药,若体内有一个引子,那么之后便会被激发出来。”

  “原来如此,那甜梨汤,便是药引子,那么说,下毒的就是太后?不对,应该说,下毒的人里有太后。”

  傅平安一脸欣慰地点头:“是了,而朕思来想去,什么东西很容易接触到却不会被注意的,就是宫中专用的泉水,从高祖以来,宫中用的就一直是寒山与玉龙山的泉水,因那泉水,是最清最纯的。”

  洛琼花恍然点头。

  傅平安又道:“但不到最后,也不能确定,朕要静观其变,所以这几日,咱们就一直呆在这宫中,装作中毒不治,先不要出露面了。”

  洛琼花有点头。

  但是点头的同时,她瞥见自己因为刚才的一系列行动,衣裙凌乱,衣襟微敞,衣服本就是薄薄的里衣,如此一折腾,更显得单薄。

  她脸颊发烫,低声呢喃道:“那……那这里有没有衣服穿啊?”

  话音刚落,身上一重,一条锦被盖住了她半张脸,然后紧紧将她裹了起来。

  她眨巴着眼睛,看见傅平安黑着脸,望着虚空道:“再见!下播了!”!

  第一百四十七章

  已经是没有早朝的第三天。

  若除去为皇后祝寿所以不朝的第一天,也已经有两天无故不朝了。

  对于有些皇帝来说,这并不是什么很特别的事,但是对于当朝的这位皇帝来说,已经是非常了不得的事。

  可以说,当朝天子从来没有无故不早朝过。

  众人照例在朱雀门前聚集,得到确定的消息之后又各回各家。

  田昐把车窗开了条缝,望向外面。

  陈松如的马车不知何时已经走了,范谊被拦住问话,傅灵羡也在一边,只不过大约是因为她神情冷峻,没有人找她说话。

  直到大农司上官命上前,说了几句,傅灵羡却皱眉,牵动缰绳,马蹄从上官命脸上跨了过去。

  上官命吓得差点摔倒,随即气得大喊:“真是无药可救。”

  廷尉王琼就在上官命身边,低声说了什么。

  上官命皱眉,似乎要说什么,但下一秒,往他的方向望了过来。

  田昐收回眼神。

  然没过多久,车外便传来上官命的声音:“田公还在此呢,可是有话要说?”

  田昐就也不装模作样了,打开车门望着上官命,直接问道:“你刚才在和王琼说什么?”

  上官命道:“王廷尉掌管刑狱,某自己是在问刑狱相关的事,田公也想知道?”

  从潜梁山回来之后,上官命看上去也对陛下受命于天深信不疑,老实了一阵子,但是很快,因为陛下执意要为永安王夫妇追封的事,上官命又开始对陛下不满起来。

  “陛下不会满足于此,她在一步步试探咱们的底线,永安王夫妇追封一事分明还未定论,她已经成竹在胸似的,又开始要为太学生谋官职了,她是要叫咱们都没有用武之地啊。”

  田昐明确地知道,上官命虽然行事冲动,自以为是,但是他说的话是对的。

  陛下正在试图削减世家的权力——当然,陛下还没有在明面上这样做,但对抗宗族,将上升渠道由自己控制,实际上,都是削减世家大族权力的一种开始。

  陛下自然已经做得很隐秘,但那些世家老人,又有哪个不是老狐狸呢?

  上官命曾恶狠狠说

  :“这件事不能开头,不能退让,只要退让一步,就将全盘皆输,可恨那陈松如,明明是世家之人,却献媚于陛下,怪不得圣人说,长君之恶其罪小,逢君之恶其罪大。”

  这话是说,助长国君的恶性,臣属的罪过是轻的,逢迎国君的恶行,臣属的罪过是重的。

  对陈松如的不满如今已经甚嚣尘上,若是没有陛下突然不早朝这件事,田昐相信这两天,早朝上的主要话题,除了追封永安王夫妇,给太学生寻出路之外,还有弹劾丞相陈松如。

  但是就算是乱成一锅粥的朝堂,也比眼下的情况更好些。

  田昐盯着上官命,警告道:“你莫不是在计划着什么,我告诉你,这很可能是陛下的计谋。”

  上官命一脸冷漠:“若用这样的计谋来挑拨朝中关系,只能更说明她不是合格的君主,如此行径,难道不伤人心?”

  他又盯着田昐:“下官倒是觉得,田公该好好想想,您的好外甥女,到底有没有把你当成亲舅舅。”

  这么说完,上官命转身走了。

  田昐颓然坐下。

  上官命的话直击内心,戳到了他长久的一个心病。

  他扶持陛下上位,兢兢业业为了陛下做事,一心为陛下着想。

  可是陛下不信他。

  比起他来,陛下分明就更信任陈松如。

  就因为当时那个回答错了么?

  田昐捏着眉心,长长叹了口气。

  ……

  此时朝阳宫中,傅平安和洛琼花已经睡了一觉,醒来琴荷送来吃食和衣服,两人便边吃边聊起来。

  “这件事说起来有些复杂,要从十年前的毒酒案说起了。”

  “没关系啊,陛下不是说咱们要避开众人一直呆在寝宫中么,刚好有大把的时间,唔,这汤饼真好吃,嘶——烫。”

  傅平安忙给她倒了杯甜梨水,洛琼花看见,却吐着舌头道:“算了算了,不喝甜梨水了,还是喝茶吧,现在看见甜梨水,都觉得怪怪的。”

  【阿花的世外女友:我可怜的花,这都有心理阴影了】

  【聊赠一枝春:你们可别多说阿花,不然主播吃醋,又要下播】

  傅平安无视弹幕里的冷嘲热讽,又

  给洛琼花倒了杯茶,洛琼花眨巴着眼睛看着她,待傅平安把茶递过来时,洛琼花笑道:“陛下真是太贴心了,就是寻常人家的女君,说不定都做不到这些。”

  傅平安一愣:“这没什么特别的。”

  洛琼花笑笑接过,喝了一口,道:“陛下接着说呀,毒酒案怎么了。”

  傅平安便道:“当时朕将此事交给摄政王处理。”

  “这事臣妾也知道,当时在潜梁山,陛下已经说过一次了。”

  想到这,傅平安难免想起当初在潜梁山,洛琼花听闻此事时哭得梨花带雨,就好像中了毒的是她自己。

  可是今日,她自己真的中了毒,却也看不出有什么很大的心绪起伏。

  哦,除了不喝甜梨水了。

  傅平安心中自然不是不感动的,但是面上却也不知如何表现,便继续道:“对,当时在潜梁山上,朕对你说,怀疑傅枥不是凶手,但如今看来,他可能真的就不是凶手,凶手是前晋王,当年下毒的侍从显然本来就是前晋王的人,所以傅枥才可以联系上对方,给对方金子,让对方去寻前晋王,晋王于是拿出了毒药,正是因为这人自杀,明面上又是太后宫里的人,于是这件事顺理成章地变成了太后的嫌疑最大。”

  洛琼花歪头听着,没有搭腔,窸窸窣窣开始喝汤。

  “从潜梁山回来后,朕已经知道,此事应当是和前晋王有关,而前晋王,和太平道有关,朕派人寻着于烛的线索查,也查到太平道,可到此时,线索却断了,直到有人告诉朕,太后与太平道有关。”

  “有人?”

  “嗯,太后身边的人,他告诉朕,太后沉迷太平道,经常偷偷叫太平道的真人过来讲道,因为太后被关千秋宫不准出宫,唯一的喜好便是修道,所以朕并没有在此事上完全禁止,每月是允许寒山观和玉龙观的道长前来讲道的,因为这两个道观,从高祖起一直与皇家有关。”

  洛琼花面露恍然:“寒山泉,玉龙泉,原来这时,陛下就已经注意到了。”

  傅平安摇头:“并没有,当时只是觉得,肯定有太平道的人被安插了进来,但并没有想到,下毒之事与它们有关,但是朕实际上并不着急,因为朕知道,他们一定还是会有所动作的,既然之前下毒成功了

  ,他们怎么可能不继续尝试呢?可是奇怪的是,朕真的就再也没中毒过了,当时朕甚至觉得,难道是凶手受于烛案或者长明灯案的牵连,意外被杀了?”

  洛琼花道:“臣妾明白了,当时陛下并没有想到,这药要分两剂,而他们则不知道,陛下已经彻底解毒了。”

  傅平安点头:“是了,那毒药药引已经在朕体内消失,他们自然没办法通过泉水让朕继续中毒,但是朕当时也不知其中缘故,见他们一直不下手,以为是他们在犹豫什么,于是决定干脆试试激怒太后。”

  “原来……”洛琼花笑了,“臣妾还在想,潜梁山之行前,陛下明明对太后还有敬意,为何回来之后变得那么冷酷,原来是这样,臣妾不知其中缘故,差点误解陛下了。”

  傅平安疑惑抬头:“误解了什么?”

  洛琼花道:“就是觉得陛下对太后太冷酷了,有点同情太后……唉,算了,不想说了,臣妾实在太愚蠢了。”

  洛琼花把汤都喝光了,把碗推到一边,歪在榻上,枕着胳膊有气无力道:“陛下别看着愚蠢的臣妾了,还是继续说您的事吧。”

  【147:这才不是愚蠢,这叫善良!】

  傅平安瞥见这样一条弹幕,于是鹦鹉学舌:“这不是愚蠢,是善良。”

  洛琼花却道:“臣妾的母亲从前说,不过脑子的善良很容易变成愚蠢。”

  傅平安卡了下壳,洛琼花笑道:“好了,臣妾知道了,陛下一直不继续说,是在考臣妾吧,那就由臣妾说吧,陛下看看臣妾说的对不对。”

  “太后肯定是联合外面的人对陛下下手了,但是陛下本就一直在伪装,他们见陛下缠绵病榻身体虚弱却总又续着口气,肯定是很困惑的,于是他们这回,是不是来了把大的?水中那第二剂毒药的剂量定然是特别大,所以在太后那用了药引的臣妾,才会虽用了陛下的神药,还昏睡了那么久。”

  傅平安惊讶地看着她:“你说的正是朕所想的,当然,这仍只是猜测。”

  “但是若是外面有人,相信陛下真的中毒而要有所行动,那就不是猜测了吧……”

  ……

  傅灵羡坐在书房发呆。

  她面前的书桌上,摊着一片泛黄的丝帛,上面写着一

  句话——

  【天子中毒,不日将崩,若有意共飨大事,则按兵不动,自有人联络】

  傅灵羡觉得,这话的主要意思是——你别多管闲事。

  她先是有些愤怒,随后却有些茫然,她该怎么做呢?

  她从潜梁山回来之后,最大的任务就是和祝澄一起查毒酒案的事,但越查她越焦躁,因为所有的线索都指向太平道,所有的线索也都断了。

  她只好上报陛下,认为唯一的解决办法,是全国范围内抓捕太平道道众,干脆诛灭此邪/教。

  陛下没有回音。

  陛下为什么想要重查此事呢?是因为羽翼渐丰想要报仇,还是因为……一直仍处在中毒之中,想要找到解药?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这张纸条所说的话,会是真的么?

  傅灵羡焦躁地站起来,终于还是将这丝帛在烛火之中烧成了灰烬,然后拿起剑往门外走,推开房门,她看见穆停云就站在门口,冷冷地看着她问:“陛下到底怎么了?”

  傅灵羡道:“你半夜三更的不睡做什么,回去睡觉!”

  她伸手要去抓穆停云的胳膊,穆停云一掌拍开她的手,怒道:“你要做什么!亏我当初还在陛下面前替你求情,你就这样辜负我和陛下的信任么!”

  傅灵羡脱口而出:“你果真求了情?”

  穆停云意识到自己激动中说错了话,不禁涨红了脸,但仍目光炯炯瞪着傅灵羡:“总之……总之你不准走,你要是要危害陛下,咱们就一起死吧。”

  这么说着,一柄寒光闪闪的短刀从袖口中被抽了出来,指向了傅灵羡。

  傅灵羡哑然。

  但随即又苦笑望着穆停云道:“虽然你拿刀指着我,你也不可能是我的对手啊。”

  穆停云:“……”!

  第一百四十八章

  这话当然也是没错的。

  但是在这种时候听到这句话,难免叫穆停云觉得傅灵羡是在挑衅自己。

  气血上涌,穆停云掉转刀头,对准自己的脖子,说:“那我自杀好了。”

  傅灵羡吓了一跳,脸上伸手去夺,穆停云后退半步,刀尖不受控制地扎进皮肤,渗出血珠来。

  “你疯了么!我什么时候说了我要去危害陛下?”

  “那你深夜出去做什么?”

  “我只是收到可疑消息,要去告诉陛下。”

  穆停云面露怀疑:“真的么?”

  傅灵羡苦笑:“我都已经这样说了,你不信,我有什么办法?”

  穆停云追问:“你收到的可疑消息呢?”

  “我已经烧了啊。”

  “你既然要报告消息,怎么能把证据烧了?”

  “上面的内容比较敏感,我害怕会泄露出去。”

  这话也有道理。

  穆停云将信将疑:“那上面的内容是什么?”

  傅灵羡叹了口气:“你靠近些,隔墙有耳,我不能叫别人听到了这消息。”

  穆停云迟疑,稍稍靠近了半步,一只手便已经如电光般夺走了她手里的刀,并紧紧箍住了她的手腕。

  “你……!”

  “我说了我不会!”

  穆停云手臂微僵,盯着傅灵羡的脸。

  对方的脸上,只有淡淡的疲倦与担忧。

  她咬了咬嘴唇,道:“我和你一起进宫。”

  傅灵羡犹豫:“路上可能有危险……”

  穆停云道:“你要是路上出了事,我呆在府里难道就安全了?”

  傅灵羡:“……”也是。

  她叹了口气:“行,一起去吧。”

  穆停云连忙点头,又说:“那你松开我,然后把刀还给我。”

  “刀归我了,你怎么还随身带一把刀,伤到自己怎么办?还有,衣服太少了,去加一件……”

  “不加,我不冷。”

  “你手都是冰的!”

  “……”

  穆停云只好被盯着又加了件灰鼠毛的斗篷,才上了马车,结

  果行至半路,马车便被拦住了,车外有人道:“宵禁时间,何人在外行车?”

  近侍替她回话:“是摄政王车驾,摄政王有事进宫面圣。”

  外面人道:“原是这样,那请速去吧。”

  傅灵羡见车外果真只是正常巡夜的金吾卫,心中稍定。

  穆停云小声道:“所以,真的有人想造反么?”

  傅灵羡点头:“那人为何能那样确定陛下中毒,自然只能下毒的人。”

  穆停云道:“所以,下毒之事果真与你无关?”

  傅灵羡苦笑道:“你既然都为我求情,怎么还会怀疑这件事。”

  穆停云闻言,表情微僵,扭头望向车窗。

  车窗关着,根本看不见外面的景象,她只是不想面对傅灵羡而已。

  然而傅灵羡又继续开口道:“所以,你……其实已经将我视作母亲了么?”

  穆停云硬邦邦道:“危急关头,说这个做什么。”

  傅灵羡道:“没,只是觉得……越是这种时刻,越有些思绪不宁。”

  说来奇怪,虽然这些年穆停云对她不假辞色,两人接触也不多,傅灵羡却意外地发现,若说这世上谁是她最了解的人,竟然是穆停云。

  这世上有个人她试图去了解过。

  一个是太后。

  一个是陛下。

  还有一个就是穆停云。

  但是太后如今已深居宫中,陛下喜怒不形于色,又善于伪装,只有穆停云,傅灵羡在不知不觉中已经知道,对方嘴硬心软,大部分时候,只是看上去脾气很坏而已。

  就好像只刺猬,正因为内在柔软,才需要竖起刺来保护自己吧。

  傅灵羡心中忽然涌起诸多感慨,忍不住道:“无论如何,我非常庆幸当初收养了你,你父母为我而死,我也一直心怀愧疚。”

  穆停云扭过头来瞪着她,傅灵羡觉得自己大概又说错了话,正想道歉,穆停云道:“还有我弟弟。”

  傅灵羡也想起来了,道:“对……还有你弟弟。”

  穆停云盯着她又问:“所以,你当时到底是不是想造反?”

  傅灵羡摇头:“不是,是有人诬陷于我,当时文帝都还未去世,我都不

  知朝中情形,怎么会造反呢。”

  穆停云道:“那人是谁?会和这次造反的是同一人么?”

  傅灵羡摇头:“不知,很有可能。”

  穆停云还欲开口,马车停了下来,车外车夫道:“主子,朱雀门到了。”

  傅灵羡下车将自己匆匆写就的密信递给守门郎卫,又仔细瞧了瞧对方的脸。

  天色太暗看不分明,但似乎是个熟面孔。

  ……

  傅平安也刚睡下。

  于是睡梦上前,脚步声刚在走廊上响起,她就也把眼睛睁开了。

  她下意识望向身边的洛琼花,见洛琼花也睁开了眼睛,便是在夜色中,双眸也亮得惊人,跟猫儿似的。

  傅平安低声问:“……怎么没睡着?”

  洛琼花努了努嘴:“脚步声。”

  脚步声已经停了,很快琴荷匆匆而来,称摄政王在朱雀门求见。

  “傅灵羡?”

  “她送来了一封密信。”

  傅平安迎着月光将密信打开,见上面写着——【有贼人欲反】

  傅平安盘腿直起身来:“祝澄在外面?”

  琴荷道:“是。”

  傅平安便下了床榻:“朕去见她。”

  她正要站起来,洛琼花在身后扯了扯她的衣摆,小声道:“臣妾可以一起么?”

  傅平安下意识露出迟疑,洛琼花便立马缩回了被窝:“突然又不想去了,想想还要穿衣服束发,太麻烦了。”

  傅平安拍了拍她是手背:“与你无关,你好好休息,很快一切就都结束了。”

  傅平安走到外殿中,祝澄身穿皮甲,单膝跪地行礼,傅平安开口道:“一路送来,过了几遍手?”

  “最外头接帖子的是王奉,王奉在朝阳宫外交于了我。”

  “王奉,那想必不止是你……”她喃喃,随即又道,“你亲自去回傅灵羡吧,就说,太晚了,朕已经睡了,白日再通传,若她问起什么时候上朝,你就说不清楚。”

  “是。”

  “除了这些,有没有军情?”

  “没有。”

  “好,那你就去回摄政王吧。”

  望着祝澄小跑着进入

  夜色之中,傅平安发了一小会儿呆,直到感受到一丝冷意,才连忙回了寝宫。

  一走进去,却见黑暗之中,洛琼花正坐在窗边的矮榻上,抱膝望着窗外。

  “怎么不睡了?”傅平安问。

  “已睡了一觉,就睡不着了。”她扭过头来,月光落在披在肩头的乌发上,变作一段泛着蓝色的幽光。

  那幽光落在苍白的面孔上,又显得那面孔上的神情似乎有些冰冷而忧郁。

  傅平安走近,道:“要不要点灯?”

  洛琼花摇头,嘴角微翘,露出些笑意:“陛下莫要考臣妾,您刚才看摄政王递过来的密信都只迎着月光,是不想点灯,叫别人知道你在这个时间醒过来了吧。”

  傅平安也笑了。

  她一时也不知自己怎么会说出这句话来,似乎是因为觉得洛琼花的神情有些忧郁,便觉得若是点起灯来,那泛黄的暖调灯光便能驱散那忧郁了。

  可是洛琼花笑起来,那忧郁也不见踪影了,更何况对方说话时还带着些小得意,显得生动可爱。

  傅平安便点头道:“是,在考你呢,你通过考验了。”

  洛琼花意有所指道:“希望不止臣妾一个人通过考验。”

  ……

  傅灵羡焦急地站在门口,夜风如刀刮在脸上,她却也感觉不到冷,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看见有人匆匆而来,她定睛一看,发现是祝澄。

  祝澄行礼后道:“陛下已经睡了,摄政王若有事,还是白日来说吧。”

  祝澄如今正是盛宠,应当不会有问题,但正是如此,傅灵羡更觉不妙起来:“白日……明日会有早朝么?”

  祝澄含糊其辞:“这……这卑职就不知道了。”

  “你是天子近臣,怎么会不知呢,陛下无故不朝已经是第四日,总……总要说个缘由出来吧?”

  祝澄苦笑:“卑职只是宫中护卫职,摄政王莫要为难卑职了。”

  傅灵羡只好又上了马车,夜深人静,此地又空旷,穆停云自然也听到了对话,于是傅灵羡一上车她就担心道:“怎么会这样,难道真的出事了?”

  傅灵羡道:“你也看到了我信上写得内容,若是陛下看到了,不可能不召见我,那要不就是没

  看到,要不就是……有别的打算了。”

  穆停云眼神一亮:“你是说,这也可能是陛下的计谋?”

  傅灵羡捏了捏鼻梁:“不知道了,总之……这一回我也算表明了我的态度了。”

  她想了想,心中升起不安来,便对车夫道:“回府,但别走那条最近的路,绕一下。”

  穆停云闻言,便问:“你是觉得路上会有人伏击?可是我们不是也有那么多人么?”

  傅灵羡苦笑:“只是普通护卫而已……”

  为了表示自己毫无野心,几年之前她便已经解散了府中的扈从与大部分守卫,只留了几个信任的军中护卫,其余大部分都只是普通打杂的。

  今夜出来,为了以防万一,傅灵羡还是带了一些人的,只是若真的遇伏,那她也可以确定这些人绝对不够瞧的。

  但她见穆停云面上流露出不安,便又立刻道:“不用担心,他们或许也不愿意打草惊蛇。”

  话音刚落,后方传来了凌乱的马蹄声,车外近侍道:“不好了主子,有人在追我们。”

  “加快速度,立刻回府!”!

  第一百四十九章

  马蹄声迅疾而凌乱,令整个车厢都摇晃起来。

  穆停云不受控制地倒向傅灵羡,而傅灵羡也一点都不尴尬地把她搂在了怀里。

  “别怕,我们一定能回去的。”傅灵羡这样说。

  穆停云惊惧之余,心中不免也泛起复杂的神色。

  说起来,傅灵羡这些年不管如何说,对她并不算差,甚至可以算得上是予取予求。

  当然,今日之前,穆停云觉得这也没什么特别的。

  对方拥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势,对她来说,给的那些东西本来就是九牛一毛,就好比每年的礼物,看着豪华,其实不就是近侍准备的么?

  对于她们这样的人来说,礼物的珍贵程度,自然不在于价值,而在于真心,就好像陛下每年都会抄给她的那些书。

  傅灵羡当然对她不算差。

  但是今日之前,穆停云也并不觉得对方有多在意她。

  可今日她突然意识到,或许她早就已经改变了观念。

  不然为什么在书房前拿刀之时,她会用自己来威胁对方呢?

  ……而傅灵羡竟然也真的被威胁到了。

  思绪纷乱之中,却突然听到车厢上突来传来铎铎两声,这是箭矢插在木板上的声音,傅灵羡一听便知,穆停云却不知,惊慌道:“这是什么声音?”

  “别管!”

  然而下一秒,随着一阵失重,马车侧翻,轰隆一声撞向地面。

  穆停云只觉得耳中嗡嗡作响,手中突然一凉,傅灵羡道:“躲在车厢里,拿着这把刀防身。”

  穆停云低头看了眼,见自己的短刀又回到了自己的手上。

  傅灵羡则是从车座下抽出一把长剑,越窗而出,环顾四周,正是满月的晚上,天上无云,月光明亮,傅灵羡认出这是距离府上两条街之外的地方,两边都是公廨,往常这个点正是空无一人的时候,然而此时金石相击声接连响起,刀光剑影之中,间或有箭矢飞来。

  傅灵羡远离车厢,想着如此一来,敌人将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就不会注意车厢里还有一个人。

  一群用麻布包裹了形貌的人骑在马上,看见她之后,一窝蜂涌了过来,傅灵羡横劈马

  腿,立刻废了两匹马,马上之人一头栽下,傅灵羡反手一辞,血花四溅。

  并非平民黔首,而是学过一些武艺的人。

  想来也是,若是平民,一般也不会骑马。

  傅灵羡从刀光剑影中穿过,转眼已砍杀数人,就在这时,竟有一片箭矢迎头而来,傅灵羡用脚勾起两具尸体,自己则屈身躲在马尸之下,很快只听到一阵皮肉被穿透的声音,傅灵羡头皮发麻,不敢去看,心中冰凉一片。

  完了,对方是有备而来。

  这是她的失误,她没想到对方竟然真的胆子这样大。

  绝望来临时,傅灵羡的脑海中飞快地回溯了往日的情形,她想起少女时的荒唐,想起漠北的风,想起想起文帝病榻前抓着她的手,又想起六岁的穆停云,一脸倔强地看着她,泪光在眼中闪烁。

  思来想去,从漠北归来,一事无成,唯一还算有成果的,竟然是养大了一个孩子。

  对了,穆停云还在车厢中,至少得让她活着。

  傅灵羡心头又涌起一股气来,她扯下身边尸体的外衣,正想以衣为盾冲出去,忽又有箭矢声迎面而来。

  怎么会,这个方向难道也有……

  念头刚升起,箭矢从她头顶擦过,直直冲向边上公廨的屋檐,随后是重物落地和瓦片碎裂的声音。

  一群穿着甲胄的士兵列队而来,最外面的人持盾,里面的人射箭,队列有序,竟是个小型的龟甲阵。

  当对面走近时,傅灵羡认出为首的是她从前的部下金荣。

  傅灵羡掩住惊讶神色,待对方走到近前,正犹豫要如何开口,对方行礼道:“卑职领命而来。”

  领谁的命?

  电光火石之间,傅灵羡若有所悟,开口道:“很好,来得及时。”

  金荣拿出一个盾交给傅灵羡,傅灵羡站起来,又高声道:“幸亏孤早有打算。”

  金荣笑了,点头称“是”。

  傅灵羡再次提高声音:“暗处的朋友,不若出来见见面?”

  夜色静谧,若不是身边尸横遍地,简直就要怀疑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是假的了。

  金荣道:“看来贼人已走,臣先护送摄政王回府吧。”

  傅灵羡点头,先走

  到车厢边,打开已经坏了的车门,穆停云乖乖瑟缩在角落,看见她,瞪大眼睛道:“没事了么?”

  傅灵羡向她伸出手:“没事了,咱们回家。”

  ……

  “呼叫,呼叫,西南朱雀街摄政王车驾被拦,发生械斗,伏虎营校尉金荣前去支援,已成功退敌……这样可以了么?”

  洛琼花一脸惊疑不定地盯着傅平安手上的银色盒子,里面此时正传来祝澄的声音。

  然后她看着傅平安对着盒子道:“嗯,朕知道了。”

  “天呐神迹……哦不是,臣是说,陛下不担心这样会打草惊蛇么?”

  “放心,朕在信中对金荣说清楚了,让他假装是摄政王传的令,摄政王应当能明白的。”

  过了一会儿:“陛下思虑周全,是卑职多虑了……天呐,真的有声音。”

  洛琼花双手交握,眼睛瞪得如铜铃一般,半晌用气声低低道:“这这这法器还开着么?”

  傅平安抿嘴一笑,道:“看到这边这个圆点了么,要是没有按着,对面就听不到,你放心好了。”

  洛琼花长长吐出一口气:“这也是神仙赐下来的宝物么?”

  “算是吧,你也可以叫它对讲机。”

  洛琼花不理解:“什么叫算是?”

  傅平安被问住,半晌道:“就是……其实没有那么珍贵的意思。”这玩意一百积分一个,傅平安买了好几个,但是后来想到能传递声音的距离太短,也很鸡肋,于是又退掉了几个。

  洛琼花瞠目结舌:“能虚空传音,这都不算珍贵啊。”

  傅平安想了想:“主要是距离不能太远了。”

  她又拿出一个,递给洛琼花,说:“你要不要试试?”

  洛琼花伸出双手,一脸恭敬地接了过去,小心翼翼道:“按哪个?”

  “先按中间这个按钮,然后按旁边的,按一下。”

  洛琼花手一抖,按了两下,惊慌道:“是不是按错了?”

  傅平安忙先关了,但是不多时,傅平安的对讲机里传来了祝澄的声音:“陛下,刚才臣好像听到了娘娘的声音。”

  傅平安回:“无视,你先去做自己的事吧。”

  洛琼花不敢动

  了,望着傅平安,一脸惊慌与无措。

  傅平安笑道:“你若按两下,就连到祝爱卿那去了,按一下。”

  洛琼花鼓起勇气,再次试了一下,这次成功了,傅平安那个机子亮起了红灯。

  洛琼花不知道说什么,半晌说了句:“……晚安。”

  她的声音在寝宫响起的同时,傅平安手边的银色盒子里也想起了同样的话语——

  “晚安。”

  傅平安笑了:“为什么说晚安。”

  洛琼花感觉眼前发生的一切实在太过于离奇,以至于有些晕乎乎的,无意识开口:“因为陛下不是说,晚安是睡个好觉的意思么,那就是一句很好的话吧。”

  傅平安恍然点头:“这样。”

  洛琼花却开始觉得自己有些犯蠢,她明明昨天刚下定决心,以后一定要尽量做个聪明的人。

  虽然,她以为这是理所当然的,看到陛下拿出这样的神奇之物还能保持冷静的,一定也只能是神仙无疑了。

  这么想着,她还是有些羞涩道:“臣妾是不是大惊小怪了?”

  傅平安摇头:“不,你已经很冷静了。”

  她教祝澄用对讲机的时候,祝澄一惊一乍了好久,洛琼花眼下的样子,已经算十分优雅。

  洛琼花又成功尝试了几次,感慨道:“怪不得陛下先前说,点一次灯也没什么,陛下既然能通过此物和祝司长联络,根本无人能知,陛下其实居于室内,就知魏京之事,暗中观察的人若见根本无人再靠近朝阳宫,也根本就不会觉得祝司长在给陛下传递消息。”

  傅平安点了点头。

  她心里有些遗憾,觉得洛琼花的惊讶未免退去得太快了一些,她还挺想看对方目瞪口呆的可爱样子的。

  不过洛琼花已经又开始分析起局势:“陛下竟然特意派了人去见摄政王,摄政王若知道陛下的苦心,一定也感激涕零。”

  傅平安道:“皇姑母毕竟是朕的亲人,而且祝澄也说了,车中似乎还有人,那么说云平姐姐可能也在车上。”

  洛琼花微微抿嘴,望向窗外。

  已是下半夜,月亮已经到了天空的另一边,月辉淡淡,似要隐没天际,看上去过不了多久,天就要亮了。

  “要不要去睡一会儿?”傅平安问。

  “不睡了,马上就天亮了。”

  “或许还要再熬一天呢。”

  洛琼花闻言,歪头望着傅平安,突然笑了,道:“那臣妾希望陛下陪着我睡,所以陛下,也睡一觉吧。”

  眉眼含羞,但笑容灿然。

  ……

  虽然天空未亮,但第一声晨钟已经响起,代表着官员们已可以进宫上朝。

  傅灵羡穿戴整齐,正要出门,穆停云拦住了她。

  “昨夜发生了那样的事,你还要去上朝么?”

  傅灵羡道:“正是因为对方胆大妄为,我才不能漏了怯去。”

  穆停云怀疑地看着她。

  傅灵羡苦笑道:“你怎么那么不信我?”

  穆停云控诉:“昨天你在车上还说没事呢!”

  傅灵羡:“……好吧,总有失误的时候,早朝不会了,路上官员众多,他们不可能真的撕破脸去,倒是我正常上朝,还可以给他们营造一种错觉。”

  “什么错觉?”

  “我早有打算的错觉。”

  穆停云微愣,也想起昨夜回来之后,傅灵羡告诉她,是陛下派来的人救了她们。

  但是陛下此举,是有打草惊蛇的风险的。

  穆停云明白过来,傅灵羡一定要去上朝,是要用这种行为表现出一种,昨夜来支援的人就是她自己安排的,她还有很多后手的形象。

  可以说是一种……

  装模作样。

  穆停云明白过来了,她走到一边,却还是忍不住说一句:“你要小心些。”

  傅灵羡有些高兴:“你如今这样关心我,是不是已经把我当成你的……”

  “滚!”

  傅灵羡笑容一收,尴尬地揉了揉鼻子,向外走去,待走到门口,突然回头说了句:“尊重长辈还是要的。”

  “你……”

  穆停云的话根本没骂出口,傅灵羡已经飞速消失在了门口。

  在门口上了车,傅灵羡发现自己的心情竟然久违的轻松,甚至打开车窗,看了看街道上的景色。

  虽然是这样的时刻,但是她知道知道,云平已经没那么恨她,更

  重要的是,陛下果然就是在引蛇出洞,如今,她比其他人都更先知道这件事了。

  这是否证明,陛下也开始信任自己了?

  车驾很快顺利到了朱雀门,今日宫门仍如前几日一般未开,傅灵羡在车上听了一下周围的议论,发现已经有人议论起了朱雀街西南发现的好几具尸体,陛下显然装得非常彻底,连尸体也没有遣人去处理。

  傅灵羡思索了一下,还是下了车,下车之后环顾四周,很快目光落在上官命的身上。

  上官命看上去没什么特别的,只是接触到她的目光之后,抬手虚虚行了个礼。

  天光渐明,宫门却还是没有打开,过了一小会儿,尚书王霁从侧门走出,对众人道:“今日还是不朝。”

  但往日喧闹一番便散去的官员,今日显然是有了别的想法。

  一位御史府官员突然上前一步,高声开口道:“陛下究竟为何多日不朝,是身体有恙,还是别有缘故,总要给个清楚的旨意吧。”

  王霁深深作揖,苦笑道:“请诸君莫要为难卑职,卑职只是传递陛下的命令而已。”

  对方继续上前,指着她:“你可见到陛下!”

  王霁后退半步,面露迟疑,半晌缓缓摇头。

  对方怒喝道:“你都没有见到陛下,谈何传递命令!”

  他转身,面向众人,朗声道:“诸位都熟读经史,想必都曾看过前朝丞相隐瞒始皇死讯,秘不发丧,最后替厉帝谋得帝位的故事吧?当然,在下这话也并不是说陛下出了什么事,而是想说,我等官员不得面圣,定有蹊跷之事发生啊!”

  人群中,上官命突然凉凉说了句:“那依君之见,该当如何啊?”

  这显然是一唱一和。

  对方立刻接道:“自然是让我们进宫,见到陛下,对此有异议者,都是奸臣无疑,该格杀勿论!”!

  第一百五十章

  傅灵羡站在人群前列,犹豫着自己要不要上去说句话。

  王霁后退几步,似恐慌不已,期期艾艾道:“这……你们、你们难道要硬闯宫禁么?”

  “是又如何,君王有难,臣等是要救驾!”

  话音一落,不知何处传来哨声,只见一群带着刀枪棍棒,穿着甲胄的兵士,不知何时,已经围住了他们。

  竟然连兵士都安排好了。

  傅灵羡决定还是不说话了。

  她不说话,田昐却在这时从车舆上快步下来,怒气冲冲道:“上官命,你在做什么?”

  上官命堪称风度翩翩地拱了拱手:“田公何出此言,又不是下官要做什么,这是咱们诸位同僚共同的想法,更何况,若非要说下官想做什么,那也是忧心陛下的身体,警惕陛下身边的弄臣。”

  田昐上前,咬牙切齿:“你不是说了么,陛下授于天命。”

  上官命道:“正因为授于天命,陛下身边,更需要咱们这样的正直之事,而非某些小人啊。”

  都这个时候了,陈松如终于也下了车,她咳嗽了两声,问:“大司农说的不会是我吧?”

  上官命忙道:“岂敢岂敢,老夫相信,丞相与御使大夫,肯定能理解咱们要面圣的紧迫心情吧?”

  田昐气得呼吸都不畅起来,大步上前挡在朱雀门前,道:“今日谁想进去,就从老朽身上踏过去!”

  上官命脸色发黑,但半晌,又笑了,他走到田昐身前,低声道:“田公,你阻着我们也没用啊,我们也是听太后的命令,这个时候,太后娘娘,应该已经过去了吧……”

  田昐气血上涌,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

  “太后娘娘,大司农那传消息过来了,陛下今日仍然没有早朝,您是否要去看看陛下?”

  薄四娘望着镜中的自己,一时之间觉得有些陌生。

  昨夜她特意染了头发,今日看起来果真是比往常精神许多。

  可若和十年前相比,就差得太远了。

  想到十年前,她就不禁想起十年前那个上元节的第二天清晨,不知从何而来的士兵将她团团围住,自此以后,便是半圈禁的十年。

  扪心自问,傅端榕对她不差。

  除了不让她接触到外界,不管有什么需求,基本对方都会满足,每月初一十五,对方也都来请安,说话也很收敛——至少在成婚之前是这样。

  但是作为曾经的掌权者,她如何能不知道,这不过是一种掌控人的手段呢。

  二十年前,当年还健在的文帝亲自教会了她一个道理:“为君者,恩威并施。”

  文帝一定没有想到,他只是像是调|教鸟儿似的这么说了一句,她薄四娘却好像是一棵快要枯死的幼苗久旱逢甘露,突然就开窍了。

  那往后的日子,都好像在梦中一般。

  她被人称作太后,渐渐都忘了,她真正的名字叫什么,薄四娘,四娘,如今,何人还会再叫她四娘呢?

  她确实已经站在这个国家的最顶点了,因为甚至不会再有人知道,她真正是谁了。

  除了傅端榕。

  只有傅端榕这个小杂种,会指着她说她是奴婢出身。

  想起此事,又恨得牙痒痒,从前对方对她的优容她也望到了脑后,站起来走到宫门口,却想起什么似的说:“既无人上朝,大臣岂不是都等在门口?那要不吾……”

  话音未落,后面有人凉凉道:“娘娘,莫忘了真人的打算,从前娘娘为何受困宫人,就是因为以为羽翼丰满,想要撇开真人,娘娘莫不是又忘了。”

  薄四娘脸色微僵,瞥了身后那人一眼。

  那是个穿着黑色道袍的老人,老的脸上的褶皱多到快要盖住五官,这人明面上是她请来教导她道法的老神仙,实际上,是太平道里的长老。

  至于对方口中的真人……

  薄四娘在心里暗嘲,怪不得当初舍弃晋王的头衔舍弃得如此爽狂,陛下人间王侯,晋王看来更想做的,是陆地神仙。

  也罢。薄四娘想,其实她也早已没了当年的心气了。

  “你怎么同娘娘说话的?”却有人替她呛了回去,是自从被陛下厌弃之后,只好一直跟着她的贺方。

  薄四娘欣慰地笑了笑,心想至少虽然已经失去权力十年,还是有人愿意站在她身边。

  那老道显然也不想在宫里和太后起冲突,闻言便含糊说了句:“老道只是

  提醒一下。”

  薄四娘便道:“吾心里有数,也是,该去先看看陛下。”

  去看看这祸害,还有没有一口气。

  最好是还有一口气。

  薄四娘想。

  这样,就可以叫对方也尝一尝被羞辱的滋味。

  “走吧,去朝阳宫。”

  ……

  傅平安仰躺在床上。

  刚才祝澄已经向她报告了外面的情形,上官命想要带人强闯,但是暂时被田昐和陈松如挡住了,但是应该挡不了多久。

  她也确实该收网了。

  继续拖下去,许会人心动摇。

  只可惜,仍然没有钓出晋王和太平道的动向。

  天已经完全亮了,但是冬日的阳光本就有限,天有似乎阴沉沉的,于是虽漏进了一些阳光,室内仍然稍显昏暗。

  她盯着床帐,隐约看出上面的花纹是龙凤麒麟,用金线织在黑色的底布上。

  从前好像没有观察到过这个。

  因为从前在有太阳的时间点,她肯定已经起床去上朝了。

  许是因为太少在白天睡觉了,所以虽然昨晚没怎么睡,这会儿仍是睡不着。

  于是思绪漫无边际地漫游,再一想,和洛琼花有那么长时间的相处,竟然也好像是第一次。

  傅平安翻了下身,侧躺着望向身边的洛琼花,洛琼花闭着眼睛,睫毛纤长卷翘,光线斜斜照过来,在她高挺的鼻梁上落下了一道影子,乌发蜿蜒,衬得肌肤晶莹如玉,那玉色的面容之下,似乎又透着淡淡的粉红。

  哦,好像是她脸红了。

  不仅是脸,耳朵也连成一片的红,傅平安笑了,开口道:“你也没睡着?”

  洛琼花的眼睛并没有完全闭上,用余光就能瞥见傅平安灼灼的目光,被拆穿之后,她睁开眼睛,将锦被盖过鼻梁,只露出眼睛,低声道:“陛下一直看着臣妾做什么?”

  因为美人如玉,叫人流连。

  脑子里虽是这么想着,但若是说出口,难免稍显肉麻,傅平安便只说:“睡不着,便看看你,没想到你也没睡。”

  洛琼花道:“臣妾还在想陛下在太学出的那些题,昨晚陛下虽然给臣妾讲解了,但很多地方

  臣妾还是不懂。”

  傅平安道:“不必急于求成,慢慢就懂了。”

  这么说完,傅平安又想:她果然是不再叫我平安了。

  她昨天就发现这件事了,只是一开始,她总觉得可能只是洛琼花还没从中毒事件上缓过神来,于是没想那么多。

  可是这都已经共处一室三天了,就算再怎么想得少,傅平安也发现了。

  洛琼花不再叫她的名字了。

  这不是偶然。

  她有点想问,但想了想,又觉得其实不叫她的名字才是对的,似乎也没什么好问的。

  这么纠结着,到了现在。

  要不还是问问?

  就在这时,琴荷匆匆赶来,低声道:“陛下,太后娘娘来了。”

  傅平安豁然起身,笑道:“她终于来了,来,将床帷都拉下来,朕的脸色还好么,是不是太红润了些?啊,算了,也不必了,到了该摊牌的时候了。”

  ……

  朝阳宫的宫门真的出现在眼前时,不知怎么,薄四娘觉得自己的心跳变快了。

  她有点紧张。

  许是因为太久没有见过这样的大场面了。

  此时,数百宫人分立在左右,禁军郎卫也在外围虎视眈眈。

  这些禁军如今自然更听从傅端榕的命令,但是不管怎么说,活人只能听活人的命令。

  只要她进去之后,揭露傅端榕已死或者濒死之事,这些人也就会立刻倒戈。

  这是文帝之死教给她的一个道理。

  当权者要做到的最重要的事,是——活着。

  并且要健康地活着。

  她很快缓步走到了殿门前,站在门口的是拱仪司首领祝澄,和內宫主管琴荷。

  琴荷跪倒在地:“太后娘娘,陛下身体不适。”

  薄四娘扬起下巴:“身体不适,就更不该紧闭宫门,吾特意带来了一位陆地神仙,就是这位居合道人,他定能妙手回春。”

  琴荷道:“太医署已经开了药了。”

  薄四娘冷笑:“你是什么意思,看病吃药,自然要多方求证,你如今阻拦吾等面见皇帝,是不是别有用心?来人,把她抓起来,拖到一边去!”

  身后护卫与宫人都面面相觑,不敢动手。

  现在情况可不明,万一陛下好好的呢?

  好半天,终于有两个一直在千秋宫伺候她的,似乎也想着搏一搏,上前去拉琴荷。

  琴荷往后躲,最终跌倒在地,祝澄终于看不下去,上前一步,道:“太后娘娘,闲杂人等不得入内,这是陛下的指令。”

  一边这么说着,她一边甚至拔出手上的刀来。

  薄四娘其实一直讲目光落在祝澄身上,这位新鲜上任的拱仪司司长面容憔悴,形容枯槁,唯有眼神炯炯,似乎生怕他们强闯。

  如此紧张,果然是有猫腻。

  薄四娘眉头一竖,厉声道:“你竟敢在宫中无故拔刀,难道有谋逆之心?”

  祝澄:“臣……!”

  薄四娘上前:“若真有此心,干脆就先将吾斩杀于这大殿之外吧!”

  她旁若无人地走上台阶,走到祝澄的面前,甚至用身体去凑近那闪着寒光的刀刃,祝澄步步退缩,终于还是退到了门口。

  萧薄四娘擦身而过,推开了寝宫的门。

  吱呀一声。

  开门的声音刺耳而悠长,薄四娘在这时发现周围一片寂静,而她的手心也都是冷汗。

  但是她深吸一口气,仍然大步走进了殿中,穿过会客的正堂,走向东边的卧寝,绕过屏风,琴荷不知何时挣脱开宫人跑到了她面前,跪倒在地,道:“娘娘,莫要上前了。”

  薄四娘懒得理会琴荷,她双眼发亮,抬脚将琴荷踢到一边:“吾偏要!皇帝,你还睡着?都这个点了,你还睡着?”

  她正要拉开床帏,忽听见床帏中轻声飘来一句:“母后怎么来了。”

  是傅端榕的声音。

  她还活着。

  薄四娘的心脏飞快抽紧了一下,在这一刻她又忍不住想起十年前失败的那一幕,但是她很快深吸一口气。

  这一次,失败的不会是她。

  傅端榕的声音明显是强弩之末。

  薄四娘压住喜悦之情,故作不安:“陛下的声音怎么听着如此虚弱,任太医开得药是不是没有效果,来,还是要居合道人看看。”

  这么说着,她一把拉开了帷帐。

  结果里面还挂着一层薄纱。

  薄纱之内,隐隐绰绰显示出傅平安的声音。

  对方似乎是盘腿而坐,虽然看不清脸,萧四娘却觉得对方的目光好像穿过纱帘落在了她的身上。

  “母后……若是您执意要这样做,那这就是朕最后一次叫你母后了。”

  薄四娘不得不承认,这话是有威慑力的,但是都已经到了这一步,她也不想退缩。

  她笑意盈盈地上前:“皇帝在说什么,吾怎么听不懂?”

  “唉……”

  纱帘之中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息。

  像是十分失望一般,陛下又开口:“都已经到了这一步,您大可以直接上朝,为何还要特意来找朕呢,莫非,您也只是为他人做嫁衣么?”

  这就是又戳到了伤口,薄四娘僵硬道:“不知道皇帝在说什么。”

  但是就在身后,居合道人戳了戳她的腰。

  她只好压住不耐问:“皇帝,你那堂兄……道隐居士傅枥,被你关在哪了?”

  实际上,来羞辱傅端榕什么的都是次要的,她此行最重要的目的,除了看看傅端榕是否中毒将死之外,就是打听出来傅枥被关在哪。

  过去三天,听说他们是翻遍全京城了,也没有找到傅枥。

  傅平安闻言,却在帘帐内忍不住漏出了一点笑意。

  傅枥被她关在了万家村的地道密室里,除非是祝澄反水,应该是没人能找到的。

  终于,还是露出了一点晋王的小尾巴。

  对晋王来说,合理地掌控天下,傅枥是很重要的。

  她开口:“太后要找傅枥皇兄,当初不正是您废了他么,您若再扶持他做皇帝,恐怕也落不了好吧?”

  薄四娘闻言咬牙切齿:“你……你真是好得很,明明死到临头,还要给吾添堵,吾倒要看看,你能嘴硬到什么时候。”

  这么说着,她一把扯下了纱帘。

  随着轻纱撕裂清脆的响声,床上的景象也展现在他们面前,陛下穿着玄色的朝服,端正坐在正中央,头发没有束起,如乌黑的绸缎般披在身侧,但仍显高贵端雅。

  更重要的是,对方面色如常,目光有神,哪里有中毒的样子?!

  第一百五十一章

  不仅是陛下看起来好好的。

  皇后也从床边缓缓走了出来,静静立在了床边帷帐之下,映着暗红色的床帏,对方面色白皙,眼神清明,看起来不仅是没中毒,看上去休息的还不错呢。

  这不可能。

  薄四娘脸色骤变,下意识望向身后的居合道人。

  这老道平日耷拉下来盖住眼睛的眼皮竟然也抬了起来,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来。

  边上琴荷笑道:“陛下原来已经起来了啊。”

  傅平安点头道:“是的,今日早起,便觉得好了很多,但是还有些累,就想着再休息一天。”

  她抬眼望向太后,神情冷淡:“只是没想到,太后这样想念朕。”

  她从床上站起,走到太后面前,略有些怔忡。

  或许是太久没有距离太后这样近,她突如其来地发现,自己居然已经比太后高上一头了。

  只是她对太后的印象,还停留在太后能将她一把搂在怀里的时候。

  但仔细想来,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

  时间过得比想象中快上很多。

  她短暂的感慨,但与此同时抬手道:“这道人是谁,朕从前从未见过,来人,将他抓起来。”

  先前听到太后的吩咐还犹犹豫豫的侍卫立马飞快争相冲了进来,不过也只进来了跑最快的两个,将居合道人压到了一边,居合道人紧咬牙关,狠狠瞪着傅平安,傅平安突然想到什么,望向祝澄。

  祝澄也想到了,她想到了在潜梁山的玲珑,对方就是在被她制住以后突然死了,后来尸检,查出是服毒。

  “祝澄……”

  傅平安一发声,祝澄便快步上前,飞快肘击居合道人的胸脯,在居合道人张嘴之时,将一团手绢塞进了对方的嘴巴,然后手指按住对方的肩膀,咔嗒两声将肩膀也卸了。

  这在祝澄和傅平安看来是防止他自杀,但在周围宫人看来,确实光天化日地用刑,何况对方是这样一个垂垂老人,于是房间中的所有人脸色激变,连大气都不敢出。

  这大气都不敢出的人中,自然也包括太后。

  薄四娘想不通。

  她一下子混乱了,甚至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

  半晌只喃喃道:“怎么可能,难道真的装了那么多年?”

  傅平安倾身靠近,声音和缓,慢悠悠道:“太后忘了么,朕有上天庇佑。”

  话音刚落,外面也吵闹起来,脚步声细碎而凌乱,傅平安直起身,开口道:“太后累了,将她扶到偏殿去。”

  她往外走,突然想到什么,回头望向洛琼花,犹豫了一下,她说:“外头估计乱糟糟的……”

  洛琼花忙上前:“所以臣妾正该陪在陛下身边。”

  傅平安微怔,也随即点头:“好。”

  走到宫门前,果然看见上官命为首,紧跟着的是廷尉王琼,还有数位食禄千石的官员,正带着一群穿着甲胄的兵士匆匆而来,只看服饰,那些兵士应该出自京畿军营的某营。

  他们脚步继续气势雄浑,却在看见傅平安的那一刻,突然乱了起来。

  “那是陛下么?”

  “是陛下!”

  “陛下看起来好好的啊。”

  “大农司,你明明说……!”

  “走吧,要不咱们走吧。”

  傅平安抬起手:“擅闯宫禁,真是令朕大开眼界,全部拿下,有反抗者,格杀勿论。”

  上官命自然也惊慌,可是都到了眼下,如何能退,于是干脆发狠咬牙道:“别乱,今日若是不拿下伪帝,咱们也留不下性命,干脆就一鼓作气……”

  “弓箭手待命。”

  宫道两边的高墙之后,突然架起弓/弩,指向上官命等人。

  上官命的声音戛然而止。

  傅平安冷冷看着他:“此时若能回头者,朕不牵连家人。”

  “陛下饶命!”

  “陛下,臣等是被蒙蔽!”

  “陛下,臣罪该万死!”

  众人纷纷跪地求饶,一时哭喊声响彻宫道。

  傅平安静静望着上官命。

  上官命紧咬牙关,面色惨白,却还是上前道:“老夫乃……”

  话音未落,染血的刀尖从他胸口破开衣襟而出。

  上官命瞪大眼睛回头,王琼举着刀双目通红,高声嘶吼道:“臣是被骗了!臣被这老匹夫骗了,陛下,臣一心向着陛下啊,臣是昏了头,竟会相信这等奸人

  !”

  这么说完,他拔出刀又划向自己的脖子,血花飞溅,染红了雪白的宫墙和黑色的瓦当。

  傅平安眸光微闪,她第一时间有些讶异,但很快明白过来了,王琼有可能是不想牵连到王家。

  两具尸体显然叫人群更加惊慌,有人不受控制的尖叫,傅平安紧紧皱眉,望向祝澄,祝澄举起弓箭射向了前方因为太过惊慌,开始试图向外跑的官员。

  一箭穿心。

  同时祝澄开口:“全部靠墙跪地,违令者,杀无赦!”

  鲜血和生命带来的威慑,终于让所有人安静,只有浅浅的呼吸声,和浓重的血腥味,在宫道蔓延。

  “全部收监。”傅平安冷冷说完,又望向刚刚匆匆赶来的王霁,“去宫外通传,今日正常上朝。”

  到这时,傅平安突然想到什么,望向了身边的洛琼花。

  洛琼花感觉到目光,也望向她,然后露出笑容来:“恭喜陛下,铲除了朝中的奸邪。”

  傅平安有点惊讶。

  当初玲珑死在洛琼花面前时,洛琼花面色大变,站都站不稳,连做了好几晚的恶梦,但今日看起来,好像一点事都没有。

  她成长得真快。

  这么想着,也放了心,道:“朕去上朝了,你好好休息吧。”

  洛琼花却说:“太后突然带人前来,內宫如今一定也乱成了一片,臣妾应该要去处理一下吧。”

  傅平安点头:“你若能处理,自然是最好的。”

  洛琼花便又说:“其他臣妾都能先行决定,但是太后……”

  傅平安冷笑了下:“将她先关到北宫。”

  洛琼花一怔。

  北宫就是冷宫了。

  “太后下毒之事,目前并没有证据,就这样关到北宫么?”

  傅平安目光幽深:“便是下毒没有证据,也有别的证据,放心吧……”

  洛琼花明白了,陛下应该是早就做好了准备,今日就算太后没有带人前来,恐怕也难逃罪责。

  她便点了点头,道:“臣妾明白了,那臣妾就先退下了。”

  她转身欲走,傅平安却突然叫住她:“皇后……”

  洛琼花回头,以为对方还有吩咐

  ,傅平安却突然抓住了她的手。

  洛琼花手指微颤,惊慌地望向傅平安。

  完了,陛下抓住了她的手,如此,便能发现她手指冰凉,手心满是冷汗,分明就非常惊慌了。

  傅平安确实感觉到了。

  她紧紧捏了下洛琼花的手,略有些担忧道:“不要勉强自己。”

  只这一句话,洛琼花鼻头发酸。

  陛下真是温柔。

  可是陛下越温柔,她陷得越深,越觉得不安。

  她不安于,觉得自己似乎会想要更多。

  会多余一个皇后应该要的,会多余一个帝王能够给的。

  同时她又不确定,陛下的温柔给的是谁。

  是给的她。

  还是给的皇后?

  她努力露出笑容,见自己在傅平安双眸中映出的倒影,看上去并无异常,才开口道:“臣妾没事的,只是稍微有一点慌啦,一点点而已。”

  傅平安见她神色轻松,点了点头:“这样。”

  “嗯,陛下快去上朝吧。”

  她转身离开,走了几步,脚步微顿,听见身后傅平安对琴荷说:“给朕束发。”

  陛下要去上朝了。

  两人独处一室的时光,终究只是偶然。

  ……

  今日朝上,局势大变。

  殿中少了数人,看起来非常显眼。

  王霁在朝会开始之后,先宣布了上官命等人的罪行,表示首恶上官命与王琼自相残杀,已经伏诛,其余人等也收押在监,若还与此案有关者,若能及时自首,可既往不咎,勇于揭发者,可得奖赏。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朝上就变成了互相指认与哭诉求饶大会,又抓了几人之后,傅平安问起田昐。

  毕竟田昐居然不在。

  而且田昐和上官命从前来往甚密,竟然没有人举报他。

  于是傅灵羡上前表示,田昐被上官命在朱雀门前气得病倒,当场晕了过去,如今已经被送回家救治了。

  傅平安当即表示上官命罪不可恕,查抄家产,流放全族,她则会在明日亲自去看望御使大夫田昐。

  同时,也宣布了新的大农司和廷尉令人选。

  无人有异议。

  于是傅平安又说:“关于永安王与永安王妃追封谥号一事,朕又有了新的想法,诸位觉得直接封为安帝安后不好的话,朕也可以同意在前面加一个继字,但是,牌位还是要迎入祖庙的,不然朕逢年过节如何祭拜呢。”

  田昐不在,于是范谊终于还是硬着头皮问:“那太后那如何说呢。”

  “太后……”傅平安的表情突然冷淡下来,她望向王霁,王霁便拍了拍手,很快有穿着内官服侍的人被宫中侍卫押送到了殿中,身后还有侍卫抬着一口箱子。

  王霁望着为首的内官开口:“贺方,你就把你知道的,当着满朝大臣的面说出来。”

  那被和太后一起在千秋宫关了好几年的贺方,如今早已不复当年看管傅平安时的傲慢嘴脸,他伏地磕头,声泪俱下:“太后一直忧愤于惠帝早亡一事,而宫中……而宫中所来讲道的太平道道人,又教导太后巫蛊之事,所以太后一直在私底下诅咒陛下……”

  满朝哗然。

  “朕本不欲说此事,然而太后所为,已然枉为人母。”

  贺方身后的箱子被打了开来,里面放着一些一看就模样诡异的法器,木偶,匆匆一瞥,上面写着陛下的名字。

  群臣不敢看,纷纷将头撇到另一边。

  傅平安抚额长叹:“母虽不慈,子却不能不孝,太后所为,伤透朕心,朕于是愈发想念亲生父母,诸位爱卿,难道不能理解么……”

  陈松如上前一步:“陛下所求,合情合理,礼的根本为情,而且永安王也是高祖之子,谁能说不是正统呢?”

  无人敢在上前。

  如此,这件事终于有了进展。

  是陛下想要的进展。

  ……

  洛琼花差不多处理完零碎事宜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陛下还在宣室殿与丞相等人议事,洛琼花简单用了晚膳,又有宫人过来通报,说太后吵着要见陛下。

  从中午开始,太后就一直说要见陛下了,洛琼花也忙着,就没管,不过这次事情有了点变化,因为宫人补充了句:“太后说,见皇后也行。”

  洛琼花却也不敢擅自去见,于是犹豫了一下,决定去宣室殿告诉陛下这件事,结果刚走到宫门口,傅平安就迎面走来了。

  对方昨晚夜晚没睡,这会儿多少有些疲惫之色,然而双眸发亮,看见洛琼花,脸上露出笑意来:“那么巧,你怎么知道朕过来了?”

  洛琼花道:“臣妾正要去找陛下,太后一直吵着要见陛下。”

  傅平安流露出不耐,但冷笑了一下,却说:“也行,朕就去见见她吧。”

  她瞥了眼身后的贺方,道:“贺方,你也一起吧。”!

  第一百五十二章

  天色已经漆黑,北宫内却没有点灯。

  薄四娘直愣愣望着窗口,看见围墙之外似乎有灯光的光晕亮起,忙站起来走到门口。

  大门已经被锁住,她出不去,外面也有人守着,她忙问:“是不是皇后来了?”

  外面没人应声,过了许久,忽听见齐刷刷跪地的声音,随后是傅端榕的声音:“起来吧,把门打开。”

  来的是陛下。

  薄四娘一下子屏住了呼吸,她本以为今日陛下是不会来了。

  整理了许久心情之后,薄四娘不得不承认自己再一次败了。

  于是所有的激动和慌乱褪去之后,最重要的事变成了接下来该怎么办。

  陛下已经知道他们是怎么下毒的了么?

  皇后又有没有中毒呢?

  皇后若是没有中过毒,是否自己还有一丝机会?

  冷静,她该冷静些。

  于是忙往回走,想找个地方坐下,显得从容些,结果刚走了一半,一群人就已经进来了。

  宫灯幽幽照在鞋面上,过了一会儿,室内也点起灯来,薄四娘微眯着眼睛抬头,看见傅端榕站在门口,仍穿着朝服,但是头冠已经摘了,露出一张如月华一般皎白的面孔。

  薄四娘一时恍惚了,觉得好像回到了十几年前,第一次见到永安王妃时的场景。

  当年那位宫装丽人走进殿中,殿中数十人齐齐扭头看她,只觉得一片华彩霞光迎面而来,珠翠环绕,锦缎披身,有美人兮,婉如清扬。

  就连文帝都在私底下说:“田家是出美人的。”

  但走近了仔细一看,也不像。

  傅端榕没有永安王妃那样一颦一笑中带出来的艳,她的底色是冷的,于是乍一看美,看多了,又叫人有点惶恐。

  当然,也许这是身份带来的。

  薄四娘有些苦涩地想,无论是谁,当她坐在最高的位置上时,大家见到她时,想必都不会在第一时间在乎她的外貌的。

  她当然首先是天子,然后才是美人。

  薄四娘忍不住咽了口口水,但喉头干涩,甚至有些刺痛。

  “太后渴了?还不倒水。”

  身后立刻

  有宫人到了一杯茶水过来,薄四娘注意到这茶水是傅端榕带过来的,杯子举到眼前,她却一时有些不敢接过来。

  过去几年,有无数个瞬间,她想过死了算了。

  但是真到了这个时刻,她又不舍得死了。

  她不敢接,听见傅端榕笑了声,道:“太后难道不敢喝么?”

  薄四娘终于开口,声音嘶哑:“皇帝,今日吾或许不该听从谗言,前去朝阳宫,但、但吾也没有别的错处。”

  傅平安听到这话,一时也不得不服气,太后的脸皮是很厚的。

  当意识到洛琼花所中的毒就是太后所下的那一刻,傅平安是非常愤怒的,但是如今过了三天,大约是意识到太后已经毫无办法,愤怒消退了不少,转而变成了一种讥诮。

  她上下打量太后,问:“没有别的错处?”

  这眼神令薄四娘觉得屈辱,因为这有种对方好像已经完全没有把她放在眼里的感觉。

  但她仍然挤出笑来,道:“皇帝,吾还有什么错处呢?”

  傅平安抬手摆了摆:“你们先出去,朕与太后单独聊几句。”

  众人鱼贯而出,房门被虚虚掩上,一缕冷风从缝隙钻进来,若有似无地拂过发丝。

  傅平安脸上的神情终于变作赤|裸|裸的厌恶,她盯着太后道:“你联合晋王给朕下毒的事,朕早就知道,无非是为了想钓大鱼出来,所以任由你们自以为高明,但你居然还给皇后下毒,真是丧尽天良。”

  太后愕然。

  对方说的如此直白,她哪还能不知道对方一定已经完全调查清楚,但她仍是觉得不甘,开口道:“皇帝……皇帝如何能这样说呢,你有何凭证,皇帝,你该冷静下来好好想想,吾无论如何也是你名义上的母亲,若是这种空穴来风的消息传了出去,皇家脸面将置于何地。”

  傅平安目光冰冷:“哦?皇家脸面?”

  太后只觉得这目光叫她胆寒,但她还是鼓足了勇气:“你说中毒,可你和皇后根本一点事都没有,这既没有凭证也没有后果的事,也要安在吾头上么?”

  傅平安笑了:“是,是,您说得不错呢,那您说,朕一直以来身体虚弱,是什么缘故?”

  这分明是你装的。

  萧四娘这样想。

  但她嘴上说:“大约是娘胎带来的病症。”

  傅平安道:“朕小时候身体也是不错的,既然不是中毒,那朕觉得应该还有另外一种可能……”

  她提高声音:“贺方,你进来。”

  太后在这一瞬间瞪大了眼睛。

  贺方被人从门外推了进来,于是立刻跪在了地上,他不敢抬头看太后和陛下,于是干脆闭上眼睛一鼓作气道:“娘娘,您做的那些符咒与巫偶,奴、奴已经都给陛下看了。”

  太后仿佛被人掐住了脖子,张嘴却说不出话。

  那些东西,明明应该烧掉了。

  对,昨晚,她是对贺方说:“那箱东西,都拿出去烧了。”

  傅平安道:“巫蛊天子,该当何罪?”

  “你……”她终于发出声音,但这声音尖利到好像不是她自己的。

  “太后娘娘,奴早就劝你了,陛下励精图治,文治武功皆圣明有成,不该对陛下行巫蛊之事啊。”

  “贺方!吾待你不薄!”

  贺方不住磕头:“奴只是做应做之事啊!”

  傅平安压下最后一根稻草:“贺方啊,从前你倒卖千秋宫中财物,偷偷扣下宫中俸禄挪为己用,本是该抄家灭族的大罪,不过如今迷途知返,还戴罪立功,确实也算赎罪了。”

  太后指着贺方:“我赏你的东西还不够多么,你竟然,你竟然……你怎么如此贪得无厌!”

  贺方大约是想给自己正名,忙抬头道:“娘娘,各方打点,那点钱根本不够啊,您有时候想买的东西,光用钱也买不来,奴也是费尽心思的,您从前不也说奴是您身边最能干的么,可您不知道,这能干也是靠钱堆起来的啊。”

  “哈,哈哈……”太后突然惨笑起来:“是了,若失去权力,我又算得上是什么呢,是我需要你,早已不是你需要依附我的时候了……”

  她哈哈大笑,却涕泗横流,直到某一刻,突然瞪眼指着傅平安道:“就算如此,我也不会叫你好过!”

  这么说完,她拿起傅平安送来的茶杯喝下了茶水,然后直直撞向傅平安,往房门口冲。

  傅平安在她冲过来的那一刻侧身避过,太后只抓住了贺方,也

  不知哪来的力气,她突然紧紧抓住贺方的头发,拔下头上的簪子,狠狠刺向贺方的后勃颈。

  傅平安想要阻拦,已经晚了,鲜血洒满了太后的脸庞,然后她冲出房门,高声道:“皇帝要毒死我!皇帝要毒死我!”

  宫人们受到惊吓,全部挤到四周,琴荷低声道:“陛下,是否要控制住太后娘娘?”

  傅平安低头望着裙摆上被溅到的血渍,紧紧皱着眉头。

  太后喊了许久,渐渐脱了力,缓缓蹲坐在地上,茫茫然望向天空。

  奇怪,她怎么还没死?

  傅平安从她身边走过,没有再看她,只吩咐左右道:“太后疯了,今日起圈禁于北宫此殿,不得外出,不得与外界有交流,不得有人与其对话,听明白了么,朕说的是,任何人——违令者杖五十赶出宫去。”

  太后终于意识到那杯茶里并没有毒,她又后悔了,哑着嗓子哭道:“陛下,陛下,吾知错了,知错了啊……”

  傅平安已经走出了院门,院门关上,隔绝了凄厉的声音,但抬头,却看见树影婆娑处,洛琼花静静站在那。

  傅平安呼吸微窒,脱口而出:“不是叫你呆在宫中休息么,你怎么来了?”

  洛琼花立刻听出这话语中有责怪的意思,她稍显惊慌道:“只是……只是见陛下久未回宫,有些担心,而且太后之前也说想见臣妾……”

  “皇帝——皇帝——陛下——”太后凄厉的声音隐约传来。

  傅平安心烦意乱地对琴荷说:“她还这样,就捂住她的嘴把她绑起来,告诉她,她所犯的错,留她一条性命,已经是朕看在死去的文帝与惠帝的面子上。”

  这么说完,她又抬头看了眼洛琼花。

  她其实不太想在洛琼花面前说这样的话。

  这就好像,从当初杖毙阿瑛开始,在处理这些事情的时候,她都会关闭直播间。

  她知道许多人更希望看见她和善温柔的一面,而并非残暴冷酷的一面,观众是这样,大臣是这样,她想皇后应该也是这样。

  特别是此时此刻,她的裙摆上,还带着被溅上的血迹,她微微不自在地拿披风遮住裙摆,担心被洛琼花看到。

  被看到了这一面这件事令她有些心绪不宁,她

  很快匆匆向前,拉住洛琼花的手便往外走,一直到了北宫外面的宫道上,才回头看了洛琼花一眼。

  洛琼花也正看着她,神情有些怯怯的,四目相接,洛琼花忙道:“陛下可是生臣妾的气了?”

  傅平安道:“没有。”

  她也意识到自己刚才的举动有些失态,便说:“只是被太后气到了,你不要在意。”

  洛琼花道:“是臣妾多此一举了。”

  她这么说完,觉得这话莫名的听着有点阴阳怪气,忙补充道:“陛下都来处理了,自然是不需要臣妾的。”

  好像更阴阳怪气了。

  于是这回换傅平安迟疑地问:“你是不是生气了?”

  洛琼花瞪大眼睛:“自然没有,臣妾怎么敢生陛下的气。”

  傅平安:“……”

  洛琼花:“……臣妾是说,不会生陛下的气。”

  傅平安觉得这事自己确实有点把握不住了,于是打开了直播。

  这几天直播的时间少,于是打开之后,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进来,进来的第一句话是——

  【方圆一百里我罩了:哟,舍得直播了】

  【平安妈妈爱你:为什么今天到了这个点才播,难道打算直播睡觉么?】

  这会儿两人已经到了景和宫,简单洗漱了一下,换了衣服,傅平安的心终于平静下来。

  走进寝宫,傅平安看见洛琼花正在桌案上抄书,想开口问问洛琼花现在心情如何,瞥见边上的静月,便干咳了两声。

  琴荷忙过来:“陛下嗓子不舒服?小厨房温了冰糖梨汤,可要喝一点?”

  傅平安便说:“是冰糖梨汤么?朕——朕想在加点红枣,你去看一眼,不用急,可以慢慢来。”

  她用眼神示意琴荷,琴荷立刻明白了,道:“奴婢这就去看看。”

  她站起来,又叫静月:“静月,你也随我一起过去看看,看看这甜品,符不符合娘娘的口味。”

  静月茫然抬头,琴荷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拖出去了。

  终于又有了独处的时间,傅平安便站起来走到洛琼花身边,低头看对方所抄的文字:“你在读什么?”

  洛琼花本沉浸其中,如此不免吓了

  一跳,仰头向后倒去,刚好被傅平安搂在怀里。

  傅平安心头一喜,洛琼花却忙把她推开,坐直了道:“臣妾失礼,臣妾在读《公羊传》呢。”

  傅平安手上一轻,手指虚虚捏拳,背到身后,道:“哦,开始读史了,读史好,以史为鉴。”

  洛琼花道:“是呢,臣妾懂了好多道理……”

  洛琼花滔滔不绝说起《公羊传》来,说了半天,突然发现一直是自己在说,便羞涩道:“臣妾在陛下面前卖弄学识,是不是有些贻笑大方……咦,话说琴荷静月去哪了?”

  “唔,好像是去拿点心了。”傅平安含糊道。

  她在洛琼花身边坐下,细细看着洛琼花的脸。

  如今这张精致明艳的面孔上,已经多了几分沉静。

  【阿花妈妈爱你:花怎么好像有点变化呀,这才几天?】

  【方圆一百里我罩了:毕竟经历了毒杀唉,肯定还是有些心有余悸的吧,主播有没有安慰她呀!】

  傅平安一想,也确实是这个道理,虽然过去几天一直单独相处着,但大约是因为一直提着一口气,反而没说起这件事。

  是该说说的。

  她于是开口道:“说起来朕颇有些内疚。”

  洛琼花惊讶地望向她:“怎么?”

  傅平安道:“其实这几日的事,是早已埋线许久的,本来……本来不该牵连到你,因为本不该如此匆忙成婚,若是按照通常的流程,你明年进宫,这件事,就该处理完了,只可惜……”因为想要去潜梁山祈福,便把她卷了进来。

  洛琼花微微垂眼。

  其实她一开始就知道,陛下匆忙成婚,是需要一个皇后。

  但奇怪的是,从前这件事对她来说没有那么重要。

  不知何时起,想到这件事,心会隐隐痛楚。

  陛下不是需要她,而是需要一个皇后。

  然而此时她还是展露笑容出来,道:“可是如果没有臣妾,太后应该不会那么快露马脚吧,没有臣妾的话,她会对谁动手呢?”

  “那自然是朕。”

  “那还是成婚吧,臣妾希望和陛下共进退。”

  就好像云平郡主那样。

  唉,她到底还是有私心。

  她在心中悠悠叹气,不敢抬头,傅平安却被这句话感动到了,她握住洛琼花的手,正要开口说话,看见在一堆“呜呜呜我的花妈妈爱你”当中飘过一句——

  【聊赠一枝春:所以,阿花现在私底下也不叫主播平安了?】

  啊,对,还有这件事。

  说起来,明明早上还想到了,晚上却忘了。

  她得问一下。

  她开口:“说起来,先前不是你提的么,希望私底下叫朕的名字,后来为何不叫了?”

  她努力让语气显得若无其事。

  没想到,洛琼花的语气比她还要显得若无其事,对方眨巴着眼睛望着她道:“这样不合规矩啊。”

  “……”

  一行加粗大字缓缓飘过——

  【方圆一百里我罩了:她不爱你了。】

  “……啊?”!

  第一百五十三章

  不等傅平安回过神来,弹幕里已经吵开了——

  【梦梦想要日万:胡说啥呢,花这不是好好的么,前面还在说想和平安共进退呢】

  【花花可可爱爱:就是就是,胡说八道】

  【22051430:哈哈哈哈本来就是开玩笑的吧,干嘛那么认真】

  【聊赠一枝春:你随便开得玩笑,主播是可能信的哦】

  【木叶下君山上:话说你为什么有加粗字体?】

  【想不通的乃贝白龙马:氪金大佬新功能吧】

  其实傅平安也没信。

  只是当下看到这句话的时候,还是受到了一定的冲击。

  不爱了?

  为什么?

  但如此,她才突然发现,先前她居然已经默认洛琼花是爱她的了。

  仔细想想,好像也没有这个道理。

  那洛琼花到底爱不爱她呢?

  这么说来,这好像是个问题。

  按原著里说的,洛琼花喜欢上的应该是傅灵羡。

  明明不是第一次知道这件事,却好像是第一次有些不自在起来。

  她低头望着洛琼花,素白清艳的一张脸,花瓣般的唇,剔透的眸子里映着烛火,像是夏夜的萤虫。

  心弦莫名被轻轻拨动,傅平安微微俯下身,想要亲吻对方,但突然瞥见虚空中的文字,便又停住动作。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难免有些不好意思。

  但她刚回神呢,洛琼花却突然低头整理书册,同时嘴上道:“奇怪,静月和琴荷怎么还不回来。”

  傅平安一愣。

  是意外么?

  弹幕却已经是一片刷屏,最多的一句话是——

  【你被拒绝了】

  确实,那是一种闪躲的动作。

  甚至明显到了,特意去问一句“你刚才是不是躲开了”都有些尴尬的地步。

  傅平安于是只好直起身来。

  莫名慌乱。

  于是慌不择路高声道:“琴荷,琴荷,梨汤呢——”

  ……

  议事的时候,傅灵羡察觉到陛下好像一直在看她。

  当然,过去

  也不是不看她,只是过去的眼神通常是一种毫无变化的温和,不仅是看她,看陈松如,看范谊,看田昐的时候,基本都是这样一个眼神。

  但今天,那眼神好像带着探究。

  不过当自己回望过去的时候,陛下却往往收起眼神,要不是看着手上的折子,要不就是撑着脸颊看着虚空。

  说实话,被陛下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实在有点恐怖。

  傅灵羡觉得自己的脖子有点凉飕飕的。

  奇怪,在之前的那种动乱中,她应该没有站错队吧?

  收到信,她第一时间门就试图来告诉陛下,以至于回程都受到暗杀,这件事陛下肯定是知道的,毕竟救了自己一命的也是陛下的人啊。

  那陛下这么看我做什么?

  他们刚才在聊什么来着,是了,是在聊新的廷尉令人选,她推荐了金荣。

  难道是陛下不满意金荣?是因为金荣曾经是自己的属下么?

  傅灵羡越想越觉得是,便忙开口道:“其实臣等所呈人选,总归还是欠缺许多考虑,真正该是谁担任此职,还是要陛下自己来决定。”

  傅平安看着傅灵羡,低低“嗯”了一声。

  脑海中闪过的话却是——

  【你被拒绝了】

  【她不爱你了】

  她有点头疼地捏了捏太阳穴。

  “新的廷尉令,让之前的廷尉丞担任吧,听说她为了不和王琼同流合污,被关了起来,不吃不喝关了三天,是有骨气的。”

  “然后……舅舅——他醒了么?”

  王霁回报:“田大夫昨日晚间门已经醒来,只是仍起不来床。”

  傅平安道:“那朕是该去看看他,其他的人选,你们继续讨论吧,朕先去看看舅舅。”

  傅平安站起来,想了想,叫上王霁:“王尚书也一起。”

  王霁忙屈身跟上。

  待出了宣室殿,王霁听见陛下问:“你还想继续担任尚书令么?如今尚书台所做的工作太多了些,朕准备将尚书台从九尚中拎出来,变成前朝府台,尚书令一职,就算品级不高,论身份,应该是位同九卿了,你如何想?”

  王霁忙道:“若陛下不嫌臣笨手笨脚,臣自然希望陪伴陛

  下左右。”

  尚书令品级低但实权高,如今已经是一目了然的事了。

  满朝大臣想要给陛下呈奏,都需要经过她,王霁有时候觉得,有些消息自己可能知道的比丞相还要快些。

  王琼出事,昨晚王家便派人来找她,跟她说了一堆血缘手足宗族情谊的相关话题,天知道,如果不是因为进了宫,她在王家的地位,本来应该和奴仆差不多。

  但是如今,面对王家人,她却甚至皱着眉头说:“此事我可不敢应承下来,礼物你们带回去吧。”

  王家派来的人却是非要她把礼物收了,害她今早还特意雇了人把礼物送回去。

  王霁想了想,觉得这事还是要跟陛下说一下,便开口道:“说起来,昨晚王家人还送了礼物过来,希望臣打听一下,会对王家做什么样的惩罚,当然,礼物臣拒绝了,没有收。”

  话音一落,陛下开口:“拒绝了?”

  王霁微怔:“对、对啊,拒绝了。”

  陛下又问:“为什么要拒绝呢?”

  王霁不自信了:“那臣——应该收下?臣明白了,臣是不是应该收下,呈给陛下看看?”

  傅平安恍然回神,道:“啊,是王家送的礼,这件事、这件事你看着办就好,你若心向着朕,便是与王家有些来往也没什么,王家的惩罚也没什么可隐瞒的,王琼直系亲属自然会被牵连,但是王家,朕还会再看看。”

  王霁疑惑地望着陛下。

  傅平安捏了捏鼻子,长长吐出一口气来。

  那行字伴随着洛琼花躲闪的目光又出现在脑海里

  ——【你被拒绝了】。

  不行,不能再想这事了。

  还是先去田昐府上吧。

  这是件要紧事。

  ……

  田昐刚醒来便知道,陛下会来看他。

  只是他没想到陛下会来得这样快。

  他刚喝了药准备躺一下,下人便说陛下来了,他连忙穿衣服,匆忙披上外袍,陛下已经进来,身边跟着她最喜欢的那个太医。

  没记错的话,是叫任丹竹。

  任丹竹替田昐把了脉,表示这病确实是气出来的,需要静养休息,调养生息。

  田昐躺在床上,长叹道:“臣老了,或许已经到了该告老归田的时候。”

  若是从前,傅平安怎么也该说些宽慰的话,今日却沉默不语,静静看着田昐。

  田昐只觉得手脚发凉,后背冒出冷汗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陛下吐出一句:“舅舅是真的病了,对么?”

  田昐只觉得心脏骤停,立刻开口道:“陛下是怀疑臣么?”

  “上官命一直以来都和你走得很近,你不知道他身后的靠山是谁么?”

  田昐如何还躺得下去,连忙从床上艰难直起身来,扶着窗沿道:“陛下、陛下明鉴呐,臣若知道上官命有如此狼子野心,怎么也不可能与他为伍,臣是确实不知啊,他背后的靠山是谁,臣更是一无所知!”

  “是么,那如今如何就发现他有靠山了?”

  田昐苦笑道:“他若无后援,绝不可能逼宫,那日正是见到他有那样的想法,所以才气血上涌,晕倒在地,如今想来,仍然是后怕,幸好陛下早有准备。”

  说罢,他踉踉跄跄想要下床行礼,但行动不便,差点倒在地上。

  就在他将要倒在地上的时候,傅平安伸出双手将他扶住了。

  “舅舅,何至于此,朕也只是随意问问罢了,舅舅的话,朕如何能不信呢,当初,若没有舅舅的教导,哪里有今日的朕呢?”

  田昐热泪盈眶,面露感动,心却发冷。

  这真是在安慰他么,还是在警告他,不要挟恩求报?

  他抬头望向陛下,电光火石之间门,只看到一双冰冷的眼睛,他忙低下头,望着陛下抓着他的双手。

  陛下长大了,高了许多,除了面色有些苍白,已经看不出体弱多病的样子。

  “舅舅,如今朝堂上没了许多人,朕心甚不安,从前,朕一直以为只要亲政,朝中的大臣都会向着朕,如今看来,却好像不是这样,如今,舅舅认为,朕还需要忍让么?”

  田昐有些恍惚,那时……他劝告了陛下。

  那是什么时候,萦山诗会,陛下私自出宫,满朝文武集合起来,逼迫年幼的陛下认错,当时,他劝说陛下忍让。

  如今想来,那并非只是叫陛下忍让,而是希望陛下知道,这朝堂不可能是她

  的一言堂。

  是了,想要控制一个天子的渴望,大约从未在他心中消散过吧。

  陛下发现了这件事。

  田昐苦笑地坐到床榻上:“上官命等人罪大恶极,陛下如何能忍让呢,若是忍让,岂不是让小心心存侥幸。”

  傅平安点头:“朕也是这样认为的,他们在内斗争,于国于民都无益,也该清除一波了。”

  傅平安看着田昐,见田昐垂首沉思,面色灰暗,心中也不禁浮现出一丝不忍来。

  她自然记得,当初田昐为了见她,甚至以老叟之身伪装成侍女,而那见到对方时的惊喜与激动,傅平安如今仍能想起。

  她于是握住田昐的手,低声道:“舅舅,无论如何,只要你不是上官命,朕总要保你颐养天年。”

  田昐眼眶湿润,重重点了点头。

  他是个聪明人,肯定明白自己的意思了。

  傅平安于是站起来,对田昐道:“今日还是不打扰舅舅休息了,朕便先离开了吧。”

  她站起来,带着人离开了。

  傅平安一离开,田夫人便忙进房间门扶住田昐,哭道:“陛下怎么如此不念旧情。”

  田昐摇头:“这才是陛下该做的事,我确实和那些世家……走得太近了些。”

  ……该请辞了。

  他恍惚抬头,望着雕花的窗格,喃喃道:“奇怪,从前总觉得,陛下和吾妹是有八分像的,如今竟一点也不像了……”

  ……

  次日,御史大夫田昐称病请辞。

  陛下拒绝。

  又三日,再次请辞。

  陛下又拒绝。

  又七日,这次写了一篇长赋,细细诉说这些年来所行之政令,所感之心情,称确实病重。

  这次,陛下同意了。

  如此又过了不久,到了年前,摄政王表示,陛下既已经亲政,她也该辞去摄政王的职位了。

  这一次,陛下爽快地同意了。

  不过给摄政王新封了一个武信王的爵位。

  满树的桂花香溢满园,宫人们将新鲜柿子装进坛子做成柿饼,仿佛还是昨日的事,但转眼之间门,花灯架子,花窗彩纸,人们热热闹闹地聚在一块,又要过年了。

  魏京积雪的那一天,霍平生与陈宴一行人,也终于到了距离京城最近的驿站。!

  第一百五十四章

  王霁和阿枝上完最后一天班,哆哆嗦嗦走出朱雀门,刚走到门口,收文书的内官告诉她们,北边新来了一份文书,落款是陈将军。

  王霁忙拆开看了,见这封文书是从魏辰郡发来的,发出已经是十天前,算算日子,陈宴等人应该是到魏京了。

  王霁一惊,忙对阿枝说:“你先回吧,我得去将这件事告诉陛下。”

  阿枝却说:“没事,我在门外等你,不是说好了,一起去你家过年么。”

  王霁看了看仍飘落着的雪花,缩着脖子道:“你先去吧,太冷,我娘会给你开门的。”

  阿枝眨巴了下眼睛,脸上莫名浮现出一团红晕来,低声道:“你放心,薄孟商在外面等我。”

  王霁:“……”行。

  她顿时觉得刮向她的脸的不止是寒风,还有一些别的什么凉飕飕的东西。

  她哀怨地看了阿枝一眼,道:“行,你们就在外面等着吧。”

  王霁拿着文书,匆匆到了朝阳宫,宫人却说陛下早就已经进了內宫了。

  幸好王霁也有准入內宫的通行令,于是进了內宫,小跑着到了景和宫。

  说起来,陛下近来到景和宫的频率也比从前要高上许多。

  王霁想陛下一定也是发现了这件事,所以几天前,她记得明明正讨论着来年的预算呢,陛下突然说了一句:“景和宫是不是有点太远了,但是最近的千秋宫……也不太合适让皇后住,对吧?”

  两个话题之间相差太远,王霁有点跟不上趟。

  幸好很快陛下自己回答了自己:“嗯,确实,不太好,但也总不能再建个宫殿,要不让皇后来朝阳宫呢?”

  王霁心想:不合适吧。

  然后她听见陛下说:“好吧,不说这个了,唉——”

  王霁只好假装看文书,没听见陛下的自言自语。

  总之,虽然陛下在朝政上看起来一切顺利,但好像、似乎是有一些别的方面的烦恼的。

  进了景和宫,王霁很快在正殿面见了陛下,陛下已经换上了轻便的朝服,接过文书之后脸上很快露出笑容,道:“眼下已经进京了么,你去接一接吧,若已经到了,明日便可以叫他们进宫…

  …”

  说到这,突然想到什么:“不过明日白天,朕要先祭拜先祖,可能要到晚上才有空,后日要迎神,也不得空……”

  王霁道:“臣想只要能见到陛下,陈将军他们应该不介意是什么时辰。”

  傅平安道:“也不行,还有北梁侯呢。”

  王霁道:“北梁侯何不等到上元节宴再见呢,正好是宫宴,正好要接见从各地来的宗亲王侯,臣若见到北梁侯,一定会向其言明陛下的心意,不叫对方误会了陛下。”

  傅平安露出笑容:“这主意好,那就有劳王爱卿了。”

  王霁行礼退下,虽给自己多揽了一个活,却没有了从前的那种要多干活时的不甘愿。

  或许是因为她也多少有些想念陈宴,或许是因为她如今已经察觉到了权力的好处。

  离开景和宫时,她却回头看了一眼,觉得有哪里怪怪的。

  走了一半意识到了。

  宫外张灯结彩,满是过年的氛围,景和宫虽然装点精致,雕梁画栋,但好像没什么年味儿。

  不过也不奇怪吧,毕竟是在宫中。

  景和宫中。

  傅平安拿着文书,很快找到了正在暖阁缝着什么东西的洛琼花,傅平安看了一眼,发现洛琼花是在缝小衣服。

  对,前几日万家村传来消息,说是铁柱怀孕了。

  不愧是高科技药品,起效未免也太快。

  那个时候,弹幕发生了一段非常值得一提的讨论——

  【啊真的烦:所以,BETA是谁怀孕是怎么决定的?】

  【Dove:我猜是猜拳决定的吧】

  【方圆一百里我罩了:放屁……】

  【平安妈妈爱你:平安知道么?】

  【我的cp结婚了:主播知道什么,主播连怎么造孩子都不知道】

  傅平安:“……”

  有被羞辱到。

  但是,除了抑制剂的后遗症之外,那天被拒绝之后,傅平安心中也不自觉地多了一道暗影。

  她开始无法控制地时不时想,洛琼花对她的感情是什么样的呢?

  如果洛琼花并不喜欢她呢?

  她并不喜欢自己,只是出于作为皇

  后的责任感才和自己亲近,也是因此那天才会下意识拒绝,那么对她已经做过一些亲热举动的自己……难道属于猥亵?

  不,应该也不会吧。

  如果完全不喜欢,怎么会说愿意和自己共进退呢。

  各种心思在心中绕啊绕,不自觉缠成死结,她和直播间的人说了几嘴,直播间笑成一片,说她属于榆木脑袋终于开了窍。

  长安花给她发私信,说——【喜欢上的一个人,患得患失,也是常有的,我看阿花喜欢你,你别想太多】

  傅平安转着手上的玉扳指,心想,喜欢原来是这样啊……理论与实践,显然确实是有差别的。

  就好像弹幕天天地叫她说些甜言蜜语,但是这会儿站在洛琼花面前,傅平安憋了半天,只干巴巴说了句:“霍平生要回来了。”

  洛琼花手指一颤,本就用不熟练的针就扎进了手指,傅平安吓了一跳,连忙抓住洛琼花的手,皱眉道:“早就说了别做这个了,宫中绣娘比你手艺好多了。”

  这话一说出口,直播间又是一片铺天盖地的指责——

  【主播怎么说话呢】

  【不准这样凶阿花!】

  也有人帮她说话,不过只是零星。

  反而是洛琼花仰头看她,一点也不恼,双眸发亮:“平生么,她终于回来啦!”

  静月已经拿了干净的绢布擦掉了血珠,又问洛琼花痛不痛,傅平安在一边看着,后知后觉地发现静月这个行动步骤似乎才是正确操作。

  奇怪,实际上,要不是弹幕铺天盖地全觉得她错了,她也没觉得自己错了。

  这是凶么?

  明明是陈述事实……

  她坐到洛琼花身边,还是承认了错误,低声问:“抱歉,朕不该这么说……疼不疼。”

  洛琼花一愣,有点惊讶。

  其实在她看来,陛下这话说得也没错。

  她手艺不好,总是扎到手,做得也不怎么样,但是她想着,这总归是自己的一份心意。

  如今她在宫中,什么东西都是掖庭令和內宫总管准备的,说来什么都有,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二丫和铁柱要有孩子了,她由衷地高兴,于是思来想去,便想着自己做一

  件衣服。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摇了摇头:“不疼,陛下说的话也是对的。”

  灯光下,纤细的指尖泛着柔嫩的粉红,傅平安看着看着,心中微微的痒。

  她伸出手去,轻轻握住了。

  洛琼花惊讶地看着她。

  傅平安道:“静月琴荷,你们都先下去。”

  这么说完,又把直播间关了。

  宫人惯会看眼色,顷刻便退了个一干二净,洛琼花有点紧张了,抬眼瞟了眼傅平安,瞟见幽深的一双眸子,睫毛微垂,不知在想什么。

  要侍寝么?

  也不是不想,只是担心自己失态。

  若沉溺了进去,难免忘乎所以,若忘乎所以了,难免忘记自己的身份,和陛下的身份。

  不是不想。

  只是有些怕。

  温柔玉白的手,轻轻盖在她的手指上,柔柔扫过,带来细细密密的痒。

  灯火阑珊,烛影摇晃,只是闻着傅平安身上的味道,洛琼花都觉得自己好像有些微醺。

  迷离光影之中,洛琼花听见傅平安说:“抱歉,朕是有些羡慕……”

  “什么?”

  “你都没有给朕做过什么东西啊……阿花。”

  这句话实在有些丢脸,傅平安决定只说给老婆一个人听。

  ……

  京郊驿站,风雪堵了前路,旅人只好在驿站休息一晚。

  外头是寒风刺骨,银装素裹,驿站里却燃了炉火,紧闭房门,暖烘烘的,连皮裘也穿不住。

  霍平生刚脱了皮裘,便听见驿卒正对陈宴说:“今年的冬天不冷。”

  伺候他们的驿卒看上去二十岁不到,胡子都没长全,嘴边一圈细细的绒毛,却是能言善道的:“许是因为今上授命于天人,所以也给我们带来了福气呢。”

  霍平生和陈宴一路过来,其实已经听到了很多这样的传言。

  甚至附近郡县都有人给编了儿歌——

  ……五色鸟,上朝堂,不做神仙做君王。

  黎民百姓,似乎有不少完全相信,当今天子是神仙降世,来给人间好日子的。

  要说证据,有这么几样,首先今年秋天明明开始

  了疫病,但陛下一回来,突然就没了,其次今年的收成特别好,甚至万家村那,连冬天田里都有麦子,最后,万家村有常庸有孩子了。

  “就是喝过陛下开过光的那口丰年井的水之后,他们居然怀上孩子啦。”

  宋霖是在场除了驿卒外唯一没有见过傅平安的,忍不住脱口而出道:“这不可能吧。”

  驿卒不高兴了:“这有什么不可能的,这位女君,你这么说话,就有些不对劲了,你是魏国人么?”

  宋霖:“……怎么不是呢?”

  “那你怎么就认为陛下做不到呢?”驿卒一脸怀疑地看着她,“听说魏京近来有些鬼戎的细作,说起来,你们就是从漠北来的么?”

  陈宴忙道:“你不是看了凭证了么,咱们是左军的,就是打鬼戎的。”

  驿卒眼睛一亮道:“原是这样,小的对了对印章,小的不认识字呢,原来是左军的大英雄,听说你们把鬼戎打得落花流水呢……”

  陈宴瞥了眼霍平生。

  霍平生囫囵喝了鸡汤泡饭,站起来道:“我吃饱了,要去休息了,大哥,你吃饱了么?”

  霍征茂也点头。

  于是霍平生背起霍征茂就往边上的房间走。

  他们刚进门,另一边也有人放下碗,默默站起来走了。

  却是王励勖。

  王励勖走了,田安之却没吃完,只好有些慌张道:“等等我啊,你怎么吃那么快。”

  王励勖冷冷看她一眼:“咱们又不是同一个房间,你吃你自己的就是了。”

  这么说完,进房间关上了门。

  田安之只好讪笑着看了还在的陈宴和宋霖一眼。

  陈宴挠了挠脸,又继续吃饭,宋霖沉浸在被说不是魏国人的无语中,撑着下巴翻白眼。

  田安之只好和驿卒搭话:“别人都回家过年了,你怎么还在驿站呐?”

  驿卒道:“值班呐,不然谁乐意。”

  这个时候,宋霖拿筷子戳了一下陈宴的胳膊,将脸凑到陈宴耳边,低声道:“你信不信?”

  温热湿润的吐息洒在耳畔,带来一阵痒意,陈宴为忍住哆嗦紧紧皱起眉头,下意识伸出手推开宋霖的肩膀。

  宋霖道:

  “欸,欸,疼。”

  陈宴僵在原地。

  宋霖道:“这肩膀上的伤口啊,怎么都不见好,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天太冷了,哎呀,被你一推,连筷子都拿不起来了。”

  陈宴拿起勺子:“我喂你,行了吧。”

  宋霖不满:“什么语气。”

  陈宴只好不说话了。

  毕竟宋霖这伤,是为她受的。

  但归根结底……

  陈宴瞥了眼田安之。

  归根结底,是因为田安之和王励勖。

  按原本的行程,他们轻车简行,半个月之前应该就能到魏京了,可是在出发的一个月之后,他们在路上碰到了田安之和王励勖。

  两拨人并不是同时出发,但既然碰上了,自然也不能不打个招呼,结果当天晚上,他们便遭遇了刺杀。

  事后复盘,刺客可以确定是冲着王励勖和田安之来的,八成是对他们的调查结果感到不满的朝中官员。

  那场刺杀的结果就是,霍征茂又摔断了胳膊,宋霖为了替她挡箭肩膀受了伤,倒是田安之和王励勖,走了狗屎运吧,什么事都没有。

  事后田安之厚着脸皮粘上了他们,他们也只好避开驿站,绕了段远路,直到在前一个郡城,得知朝中大清洗的消息之后,才大着胆子隐藏身份在驿站中留宿。

  真是有点烦人。

  也不怪霍平生不爱搭理他们。

  “烫烫烫,你吹吹啊。”宋霖不满地提出了意见。

  陈宴:“……”

  陈宴在脑海中回想着那天宋霖替她挡箭,不顾一切的情形。

  可以,又感动了。

  她低头开始耐心吹起了勺子里的汤。

  宋霖笑盈盈看着她,看着风尘仆仆的女郎微微皱着眉,虽脸上沾着尘土,但是仍然漂亮俊俏。

  真是越看越喜欢。

  陈宴越不说话,宋霖就越想叫陈宴说话,她又问:“所以啊,你信不信啊。”

  陈宴吐出一口气:“什么信不信的。”

  宋霖道:“常庸怀孕的事啊。”

  陈宴道:“那不好说,等回去了就知道了。”

  不过万家村确实是陛下的重要规划地,这

  件事陈宴离开魏京去漠北之前就知道。

  宋霖眼珠子转动,低声道:“若是陛下都能让常庸怀孕,那便是咱们有了孩子,咱们只要推给陛下,那我都不用承认自己是地坤呀。”

  陈宴手一抖,好不容易吹凉的一勺汤,又落在了碗里。

  她咬着牙道:“闭嘴,快点喝。”

  宋霖看出陈宴的忍耐到了极限,便乖乖把饭吃了把汤喝了。

  简单宿了一夜。

  次日一早,路上的积雪被扫清了,众人整装待发,薄雾之中,却看见有数人骑着马,飞快就到了近前。

  陈宴正拿豆子喂马,只当没看见,却听见有人下马,声音欣喜:“陈宴!”

  陈宴扭头,晨光熹微之中,阿枝和王霁正满脸笑容地看着她。

  她立刻忍不住笑了,脱口而出:“怎么是你们!”

  她忙迎上去,重重抱住了两人。

  可太久没见了。

  宋霖倚马站在一边,看着这一幕。

  目光兜兜转转,落在阿枝的身上。

  丹唇素齿,宛转蛾眉。

  糟糕,是美人。!

  第一百五十五章

  先不管宋霖的小心思,阿枝这边,一边和陈宴叙旧,一边目光也已经在在场的人身上绕了一圈。

  王励勖和田安之是见过的,两人客气地冲她拱了拱手。

  陈宴所喂的马边上站着一位英姿飒爽的女郎,高挑瘦削,此时靠着车厢,歪着头看着她。

  霍平生正在给马梳毛,旁边的车辕上靠着一个穿着皮袄满脸胡子的男人,看着仿佛有些眼熟,又好像没见过。

  阿枝又看了几眼,对方却好像心虚似的,躲到马车后面去了。

  这反而不由得叫阿枝多想,便招手笑道:“霍军侯,你立了大功了,来日飞黄腾达,可不能忘了咱们。”

  霍平生抿了下嘴,然后有些勉强地笑了一下。

  这个时候,身边的王霁说:“那是不是霍征茂?”

  从前,因为王霁经常陪陛下出宫去霍宅,所以王霁对霍征茂,是比阿枝要熟悉一些的。

  但这么一提醒,阿枝也意识到了。

  “霍征茂?”

  这么一喊,想躲在车后却没躲严实的霍征茂身体猛地就是一僵。

  霍征茂实在没想到会有这一茬,若是想到了,他肯定会一直躲在车里,而不是在车辕上晒太阳。

  他浑身僵硬,正想着若是不承认自己是霍征茂行不行,便听见阿枝笑着说:“陛下一定会很高兴的。”

  本来吊在喉咙口的心不知怎么就又落回了胸口,霍征茂探出头来看着阿枝。

  阿枝笑看着他,神情温和。

  霍征茂便低声道:“走运了……”

  霍平生闻言,眼睛也一下子亮了,说:“我就说,就说陛下一定会高兴的。”

  这趟旅程的后半程,她一直很紧张。

  和王励勖田安之碰面的开始,两人并没有见到霍征茂,然而因为刺杀事件,所有人不得已只能坦诚相见,而王励勖看见霍征茂的第一眼,便是说:“你是……你没死?”

  霍平生不知道王励勖是怎么一下子猜出大哥的身份的,因为实际上大哥穿着皮袄,满脸胡子,看上去和从前并不一样——但最重要的是,王励勖也没见过大哥啊。

  但总之对方一眼就认出来了,并且皱

  起眉头,看着他道:“假死逃兵?”

  霍平生自然立刻解释:“并不是如此,只是意外而已。”

  王励勖却说:“便是意外,有了行动能力的时候也应该立刻回来才对。”

  霍平生哑然。

  而霍征茂则立刻拉住她,然后冲她摇了摇头。

  所以霍平生讨厌王励勖。

  但是又不得不承认,王励勖的话戳到了她心中最深处的担忧。

  大哥其实是可以早点回军中的。

  虽然说起来,自然也有很多为难的隐情,比如他们不知道卢川卢景山已经死了,可实际上,按照军令,无论如何,他都该回来。

  忠君报国,本应该虽死尤不悔。

  总之,书上都是这样说的。

  但如今阿枝的这句话一下子就叫她高兴起来,阿枝此刻在她眼中简直是仙女降世,她高兴上前,拉住阿枝的手:“孙姐姐,我自然不会忘记你,而且以后还要立更大的功劳!”

  阿枝听到这话,顿时笑容更显,是笑她有志气。

  王霁凑过来问:“那我呢。”

  霍平生道:“自然也不忘。”

  陈宴轻拍了下霍平生的脑袋:“松开你的爪子,那么大人了,还不知道避嫌。”

  霍平生不明所以,她一直觉得阿枝应该是常庸,但闻言还是松开了手。

  宋霖挑起眉尾,又不动声色上下打量了阿枝好几眼。

  阿枝是对别人的眼神比较敏感的,察觉到了,抬头望去,宋霖立刻对她露出微笑,道:“你好,不知……怎么称呼。”

  王霁笑道:“这是新上任的廷尉正,称呼孙正使就是,您是……?”

  陈宴道:“这是北梁侯。”

  王霁和阿枝忙拱手行礼道:“原来是北梁侯,卑职失礼了。”

  其实刚才也猜到了,只是因为和陈宴打招呼的缘故,没先行礼,若是事后再补,便显得失礼,还不如装成不知道,如此自然是,不知者无罪嘛。

  宋霖接下这礼,却又马上伸手虚虚扶起两人,道:“两位大人多礼了,某自偏远之地而来,正有许多不懂的,要向两位请教。”

  首先这最奇怪的,就是,这孙正使到底是……天乾

  、常庸还是地坤呢?

  ……

  最后的这段进京路因为王霁和阿枝的到来变得非常顺利。

  进了城门之后,王励勖和田安之就与他们分道扬镳,而陈宴霍平生等人则被王霁邀请去她家吃饭。

  陈宴直接应了,霍平生却犹豫,看了眼大哥道:“我们还是先回去吧,我还要去看望一下卓君。”

  这也是要紧事,霍平生和霍征茂便也走了。

  王霁瞟了眼北梁侯,问:“北梁侯此行……没带扈从么?”

  宋霖长叹一声:“路上走散了,幸好有陈将军他们。”

  王霁惊讶地望向陈宴,陈宴点头:“路上碰到了刺客。”

  王霁瞪大眼睛:“什么?这是怎么一回事?”

  到王霁家中的时候,王霁和阿枝已经听完了事情的来龙去脉,阿枝忍不住感慨:“真是惊险,幸而你们福大命大。”

  陈宴冷笑:“若真福大,就不该遇上姓王的和姓田的。”

  阿枝惊讶,目光不着痕迹掠过北梁侯。

  陈宴和北梁侯一定很熟悉了,不然如何敢在北梁侯面前说这样的话。

  王霁打着圆场:“别这么说,都是陛下的臣子,王田两位督查,似乎查出了很多要紧的东西呢,收到信的那几天,陛下大发脾气。”

  陈宴笑了:“你别夸张,陛下还会大发脾气?”

  王霁也笑,捏着自己的眉头道:“陛下紧紧皱眉,对她来说已经算大发脾气呀。”

  人顿时一起笑了。

  宋霖稀奇地望着人。

  这人显然都是天子近臣,谈论起天子,居然敢带着调侃,看来天子确实脾气不错。

  但从另一方面来讲,便是调侃,人对天子的尊敬与信任,却也是一目了然的。

  她心中越发好奇天子是什么样的人,但同时也越发觉得,孙正使肯定是地坤。

  若说为何,那便是王尚书和孙正使的肢体接触明显更亲昵些,陈宴嘛,对王尚书时也很随意,但对着孙正使,便显得有些克制。

  说起来,那个去追霍平生结果迷路的晚上,她还记得,陈宴似乎确实说,她有喜欢的人。

  心下莫名起伏起来。

  宋

  霖忍不住又偷偷地打量阿枝,却冷不丁撞上了对方清凌凌的眼睛。

  眉眼弯弯,对方露出一个温润如水的笑容:“女君看卑职做什么?”

  宋霖忙错开眼,尴尬道:“只是感慨,京中女郎果真与漠北不同,娟丽柔美。”

  她心里有些酸。

  可便是酸,她也不得不承认,眼前的孙正使,是个足以叫人魂牵梦绕的女郎。

  然而话音一落,陈宴便偷偷在桌下戳了一下她的腰。

  宋霖扭头看她,见陈宴凑近低声道:“北梁侯,你别忘了自己的身份,人孙正使,是有心上人的。”

  语气颇有些咬牙切齿。

  宋霖后知后觉,哦,对哦,我是天乾。

  对着一个漂亮女郎说这种话,有调戏的嫌疑。

  宋霖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阿枝掩嘴轻笑,王霁则道:“陈宴啊陈宴,你这个消息就滞后了,现在阿枝不仅是有心上人啦,她已经有家室啦,对了,薄御史怎么还没来?”

  陈宴疑惑:“薄御史?难道是说薄使君?”

  王霁笑道:“没想到吧,如今她已经不是南越州牧,而是御史大夫了,对了,这你估计也不知道,田公已请辞御史大夫一职,如今新的御史大夫便是咱们从前的薄使君,摄政王亦请辞,如今被封武信王,哦对还有一事……”

  她神情变得严肃,压低声音道:“太后因巫蛊天子,如今已经被软禁冷宫了。”

  陈宴目瞪口呆:“我是离开了一年,而不是十年吧?”

  王霁摇头:“世事无常啊。”

  宋霖在旁边听着,也是忍不住捏紧衣袖。

  这位天子听着……行事颇为雷厉风行啊?

  ……

  祭拜结束之后,雷厉风行的天子偷偷瞄了眼皇后。

  昨夜,她们有些意乱情迷。

  她想自己那句话虽然丢脸,但似乎效果还算不错,洛琼花当时就涨红了脸,望着她期期艾艾道:“什、什么,陛下,陛下也想要小衣服,这、这不够大呀。”她装傻,掩饰突如其来的慌乱。

  傅平安哭笑不得:“不是小衣服,香囊,荷包,朕想要这些。”

  洛琼花低声嘟囔:“

  臣妾做的不好,不如宫中的绣娘。”

  傅平安这下总算知道了什么叫做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并在心里彻底承认自己说错了话。

  她轻轻地揉洛琼花的手,低声道:“朕说错了,是宫中的绣娘不如你。”

  洛琼花抬头瞟了她一眼。

  眼神中似乎带着一句话——也不用这样睁眼说瞎话。

  但这么个眼神,含羞带怯,如一汪秋水微波粼粼,傅平安虽未结热,却不知为何,也觉得身上烫得很。

  她被本能驱使着低了头,轻轻扫过那带着幽香的耳畔,低低道:“朕明白你的意思了,亲手做出的东西,是有着情谊的。”

  就好像……

  她伸手拿下洛琼花头上的簪子,解开缠绕在发丝上的红绳。

  一层层剥下,绫罗广袖,织锦衬里。

  这些事,本来自然也可以叫宫人来伺候,不需要她动手。

  若是从前,大约会这样想。

  如今却明白了,这种事亲自动手,也自有它的趣味在。

  确实是开了点窍。

  细拢慢捻,切切凿凿。

  明明也不是第一次看见这风景,却好像突然发现了新大陆似的,每一寸先前见过的摸过的,都有了新的趣味。

  而从前没碰过的没探过的,就更是妙趣无穷了。

  但今早醒来,却有些后悔。

  早上事情多得很,洛琼花面色疲惫,明显是强打精神。

  从前若是想到第二天有事要忙,明明是忍得住的。

  好不容易忙完了,已经是下午,傅平安前脚刚吩咐完琴荷晚膳吃什么,回头便看见洛琼花挨在桌上,已经闭上了眼睛。

  细软的鬓发卷在耳侧,小巧的脸庞拢在毛领里,头一点点往下沉,像只打盹的猫。

  傅平安过去抱起她,洛琼花一下子惊醒:“怎么了?”

  傅平安道:“你去床上睡一觉。”

  洛琼花却道:“可、可我还想见平生呢。”

  她听傅平安说了,宣了霍平生今晚面圣,若是过了今晚,那下次见面就不知道什么时候。

  她脱口而出,但很快发觉这话不合规矩,她作为皇后,不仅想见一个天乾,还是一个边关将领。

  她望着傅平安,想着要如何补救,傅平安却叹了口气:“没事儿,等她来了,朕会叫你的。”

  这么说完,便将洛琼花放在了床榻上,然后转身出去了。

  留洛琼花支着胳膊,望着傅平安的背影。

  傅平安神情冷肃,还微微皱着眉头。

  陛下不会生气了吧。她有些担忧地想。

  而傅平安走到外头,深深吸了口冰冷的空气。

  皇后真可爱啊。

  她想。!

  第一百五十六章

  洛琼花睡得迷迷糊糊的,脸上突然一凉,她醒过来,看见傅平安坐在床边,正用手摸她的脸。

  暖阁里地龙太热,又盖了鸭绒的被子,不知不觉睡得浑身发烫,脸上也是滚烫一片,触到傅平安凉丝丝的手,觉得很舒服。

  她不自觉又凑近些,看见傅平安笑了,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有些不好意思地钻进被窝里。

  傅平安道:“做恶梦了么,见你睡觉都皱着眉头。”

  洛琼花怔忡。

  她自己没这个感觉,但被问起来,似乎又确实朦朦胧胧做了个梦。

  许是因为睡前担心的那个念头,所以害她没睡安稳。

  她摇头:“不记得了。”

  同时仰头看了眼傅平安的脸色,傅平安虽然没什么表情,但眼神颇为温和,看上去这会儿反正不是生气的样子。

  更兼动作亲密,语气亲昵,洛琼花不觉贪恋这种温柔,浑身发软地伸手递向傅平安。

  傅平安果然伸手将她拉起来,冰凉的手触到发烫的胳膊,洛琼花一阵瑟缩,嘟囔道:“外面怎么那么冷。”

  傅平安道:“那你是不起来了?霍平生可马上要过来了。”

  洛琼花于是立刻鼓起勇气掀开被子:“好!更衣!”她心想,陛下还能开她玩笑,看来确实是不介意这事。

  很快穿好了衣服,用完了晚膳,傅平安先去了宣室殿,叫洛琼花在暖阁先等一下。

  因为时间确实紧张,傅平安今晚只召了霍平生和陈宴。

  但是先过来找她的却是王霁,傅平安看见王霁的时候非常惊讶,道:“你不是半个月前就等着放假回家了么,怎么今日还特意过来了?”

  王霁:“……”这陛下都发现了啊。

  她决定下次再稍微遮掩一下对放假的渴望,讪笑着道:“只是去迎接两位将军时发现了几件事,想着要先告诉陛下。”

  “什么事?”

  “回程途中,一行人遭遇了暗杀,北梁侯受了伤。”

  “这是要紧事,你回头找当值的太医过去,给北梁侯看看,万不能留下隐患来。”

  王霁点头称是,又说下一件——实际上,这才是真正要紧

  的一件,前一件只是铺垫罢了。

  “霍征茂还活着,如今和陈将军等人一起回来了。”

  傅平安一愣,但随即笑道:“真的么,太好了。”

  弹幕自然也是一片欢欣鼓舞。

  夹杂着“霍征茂是谁”这样的问题。

  王霁听到陛下如此回来,心顿时放了一半下来。

  先前在宫外她虽是那样安慰霍平生的,但实际上到底会如何,她也并没有完全的把握,只是想着,此事总不能一直瞒着罢了。

  实际上,陛下是有可能大发雷霆的。

  前朝不是没有这样的例子。

  从前,王霁觉得陛下还是比较心软的,待下人也和气,但后来经历了潜梁山回来之后对掖庭的大清洗和大司农逼宫案,她心里便知道,陛下心中是有底线的。

  而田御史与摄政王的请辞,更叫王霁知道,陛下对某些事,看着不在意,其实都是有打算的。

  陛下的心中自是有一杆尺的。

  但是那放了一半的心很快又提起来,因为陛下说完太好了,又没有继续说什么。

  也是,此事确实有些难办。

  王霁等了一会儿,听见陛下说:“既然来了,你就先把陈宴叫进来吧。”

  王霁正要告退,却听见陛下又说:“若不一起见,等会儿也要晚了,皇后想见霍平生,你吩咐下去,让她们在书房先见一面。”

  王霁惊讶地抬起头来。

  没有这样的事。

  见边关将领时能让皇后相陪已是难得之事,竟然允许私下单独见面么——当然,可以想见有宫人在边上伺候,只是叫他们来说,这已经可以说是单独见面。

  傅平安道:“嗯,她们是童年玩伴,许久未见了,一定很多话想说。”

  陛下都这么说了,王霁自然也不多问,领命下去了。

  不一会儿,傅平安便看见陈宴。

  许久未见,对方晒黑了许多,看起来也仿佛更瘦了。

  傅平安望着对方,心中感慨异常,想起初见之时,因为对方太高而不敢上前的窘况,不禁走上前去。

  陈宴离开之时,傅平安还记得自己似乎只到对方的下巴颏,如今竟然一般高了。

  傅平安伸出手去,拍了拍对方的手臂,笑道:“漠北的太阳那么厉害么。”

  陈宴亦是惊讶。

  这快一年的光景,自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是陛下的变化,真是比想象中还要大多了。

  对方更高了,这是一目了然的事。

  陈宴还记得陛下十四五岁的时候,有一日在校场做些简单的武术动作,陛下身子太虚,气喘吁吁,很快便拿不动剑。

  但陛下是不愿服输的个性,仍想坚持,陈宴看出陛下已到极限,便上前去把剑夺了,举高不让陛下拿走。

  陛下当时夺了两下没夺到,便仰头望着她,看上去是有些不高兴的。

  陈宴也有些后悔,当即跪地告罪。

  不过陛下也没罚她,只是后来有一日问她:“爱卿,你知道怎么样才能长高么?”

  陈宴实在难掩惊讶,一时竟忘了回答,只看着陛下说不出话来。

  陛下似乎也后悔说出这话,很快就走了。

  然而陈宴通过此事知道,陛下心里其实也有孩子气的一面——总而言之,陛下很在意身高。

  陈宴本来想说,作为天乾,纳元结热之后会有很快长高强壮的一段日子,但是陛下十八了也没纳元,陈宴便没敢说。

  没想到今日一见,陛下已然褪去稚气与虚弱,身形修长挺拔,面容舒朗清晰,流畅紧致如画中人形,虽皮肤白皙,却不会叫人觉得苍白,而是一种美玉般熠熠生辉的矜贵。

  幽微灯光之下,陛下飘逸而脱俗,眉头微扬,露出漫不经心的笑容,便仿佛将整个宫殿都照亮了。

  陈宴直到被拍了下肩膀才缓过神来,讷讷道:“臣变丑了,陛下风采更胜从前。”

  傅平安疑惑地看着她:“你哪里变丑了,虽晒黑了些,也不妨碍的,怎么就突然说到美丑。”

  陈宴哑然,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这肯定是因为宋霖总是在边上说她俊美的缘故。

  但是她总觉得,这是宋霖没见过世面,等到了魏京,她就知道更加美丽和俊秀的人多的是。

  这话自然不好说,陈宴只好说:“只是觉得风沙太大,皮肤确实粗糙了些,有些在意呢。”

  傅平安便说

  :“这样,从前不知道你这么在意外貌啊,刚好,听说北梁侯受了伤,朕叫王霁请了太医去诊治,你问太医要些舒容霜用用。”

  “……谢陛下。”

  “天色晚了,那闲话少谈,说说漠北的事么,你立了大功呢。”

  陈宴忙道:“这事臣只是讨了巧罢了,实际上要说起来,还是全是霍平生的功劳,真是英雄出少年,臣自愧不如……”

  如此便细细说起了那时战场上的情况。

  傅平安听着听着,却不觉走了点神。

  此时洛琼花应该也见到霍平生了吧?

  她们在聊什么呢?

  ……

  霍平生一见到洛琼花,其实便想说大哥还活着的事。

  但是宫人在侧,就算是她也知道有些话是不能乱说的,便只先打量了洛琼花一会儿后道:“阿花,你变化好大。”

  结果这句话一出口,洛琼花身边一个长着年画娃娃般圆脸的宫女便重重咳嗽了两声,然后笑道:“小将军,您可不能再称呼娘娘的闺名了。”

  霍平生很尴尬。

  犹豫了半天,结果还是说错了话。

  洛琼花也有些尴尬,掩嘴轻声道:“孤私下和霍军侯说几句话,你们能不能退远些?”

  静月有些为难:“娘娘,按理说,您的吩咐咱们没有不听的道理,可是如此不合规矩,若是有多嘴的传出去了,难免对您名声有害。”

  这话是说,便是陛下没有意见,那些文官的嘴又哪里是好相与的。

  也是。

  洛琼花和霍平生相对互望了一眼,静月又低声道:“小将军,你都没有行礼……”

  霍平生忙单膝跪地行了军礼,并忙说了句:“末将参见皇后娘娘。”

  这么说完,总感觉有些别扭,又偷偷瞧了洛琼花一眼。

  却看见洛琼花正捂着嘴偷笑。

  这一下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霍平生站起来坐下,与洛琼花相视一笑,洛琼花道:“孤的变化很大么,其实,最近有看不少书。”

  “你从前也爱看书呀。”

  “不一样,从前爱看的都是杂书,如今看从前觉得很无聊的经史,这才发现,经史果然叫人受益良多。”

  霍平生却说:“我却是因为去了沙场,才发现沙场需要随机应变,兵书上说的东西,不可尽信,又或者说,要圆融地去筛选。”

  “也是,有些便是书上看得再多,旁人说得太多,也不如亲历一番更叫人明白。”

  霍平生想了想自己的经历,点头道:“是呢,或许这就是老话说的长大吧,人总要长大。”

  洛琼花亦点头称是,又说:“其实还是长大好点。”

  如今她要做的事多了很多,要学的东西也多了很多,这几个月之间,更是经历了许许多多过去十几年从未经历过的事。

  开始有些害怕迷茫,但是渐渐却也有满足。

  她想,什么都不用想自然是一种幸福,可是开始拨开云雾看清世界的真相,显然亦是一种幸福。

  寥寥数语,两人都知道在这段时间,双方成长了不少。

  短暂沉默,洛琼花又问:“父亲在漠北可安好?”

  霍平生道:“我并非中军帐中将士,也不清楚,只是离别之事见面,英国公面色红润声音洪亮,看起来身体很好。”

  洛琼花只听到这样的形容,便莫名鼻头酸涩。

  她好久好久没有见到父亲了。

  从前在家中,父亲还可亲手教她练剑,那时她怎么就不觉得,那是需要珍惜的,难得的日子呢?

  情绪海浪奔涌般而来,但是她忍住了,飞快转移话题道:“可见了卓君?”

  “见了,白天就是去家中吃的饭,她原来开了家香料铺,还卖胭脂水粉。”

  洛琼花一愣:“她开铺子?”

  不知为何,心中有些淡淡艳羡。

  霍平生不查,只说:“是啊,我都觉得奇怪,她这样的性子,不会和客人吵起来么。”

  洛琼花闻言被逗笑,那丝情绪也就如烟云般消散了,而是说:“那你是小瞧了她,她只是爱在你面前胡闹。”

  霍平生摇头,又说:“不过,今天听她说起,好像也是因为你母亲在帮她。”

  “阿娘?”

  “对,今天一下午,听她提起好多次常夫人。”

  “这样,真好,孤也有数月没有见到阿娘了……”

  这下终于还是没忍住,洛琼花低下头,眼眶开始发热。

  霍平生一见,便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不该提到常夫人,一时有些后悔,正想着要怎么转换下话题,门外有人来报:“娘娘和霍小将军可聊好了,陛下那边想见小将军呢。”

  霍平生只好站起来,但又忍不住转头望着洛琼花,出声道:“娘娘,您……”

  您过得开心么?

  想这么问,又觉得不该这么问。

  霍平生匆匆扫了眼在场的诸人,只觉得他们的眼睛好像都盯着自己,等着自己要说出什么话来。

  她只好咽下了原本要说的话,只说了一句:“……您保重身体。”

  转身便出了房门。!

  第一百五十七章

  或许是因为刚从书房出来,有个对比,霍平生一进宣室殿,便觉得宣室殿空旷冷寂。

  屋舍高大而宽阔,便是四处都点了烛火,烛光也照不亮整个房间,总有漆黑的角落看上去是蔓延到无边的黑寂里去,显得殿宇更加没有边际的庞大。

  而在这庞大的屋舍之内,陛下站在阶梯之上,灯火的中央,沉静而高贵,便更像是高高在上的天人了。

  总感觉和印象里小时候的样子不太一样。

  她忍不住想起路上所听到的传闻,直到陛下叫她:“怎么了,在想什么呢?”

  霍平生忙跪地行礼,陛下却没立刻叫她起来,她心中难免有些慌乱,手心渗出冷汗来。

  半晌,她听见陛下问:“你可知自己该当何罪?”

  霍平生心里一凉,虽有准备,还是委屈起来,道:“此事说来话长,并非只是表面上这样。”

  傅平安道:“那你就细细说一遍吧。”

  霍平生来之前还是打过腹稿的,但是和洛琼花聊完,已经忘了一半,如今被傅平安一吓,剩下一半也忘了,于是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说起来,好半天,才把事情说明白了。

  “……开始时不回来,是因为受了重伤,便是到了今天,大哥也是站不起来的,后来是因为消息不通,也不知道卢川是不是还活着,后来卑职找了大哥和袁姐姐,他们才知道了这件事,陛下,大哥绝不是逃兵,他是想好要为大魏战死也无妨的,后来卑职能找到鬼戎后方,其实也是因为袁姐姐的消息。”

  傅平安问她:“你口中的袁姐姐是谁?”

  霍平生这才意识到,她脱口而出把袁凤来给卖了。

  “袁姐姐……袁姐姐是魏人,如今在漠北生活。”

  “听你这话的意思,是在大漠中生活啊。”

  霍平生有点尴尬地点了点头。

  傅平安便长叹道:“不知到底是经历了什么,才让这样的义士远遁大漠,这便是朕做的还不够好了。”

  霍平生惊讶地抬起头来。

  幽黄灯火之中,陛下笑看着她,冲她招手道:“你过来,同朕说说,你是如何深入大漠,找到鬼戎后方的。”

  霍平生惊讶地上前

  去,陛下则下来,拉着她就在台阶坐下了。

  台阶上铺了厚厚的羊毛毯子,不冷,反而叫霍平生想起在漠北也多是坐在地上,不禁也回想起在漠北的日子。

  但她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其实没什么好讲的,都是很枯燥的事,并不有趣,只是找对了路罢了。”

  傅平安笑道:“朕当然知道,善战者,无智名,无勇功,你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吧。”

  霍平生点头:“我知道。”这话是说,真正会打仗的人,打的都是有把握的仗,看起来反而是不凸显自己的能力的。

  傅平安道:“所以你如今还不能算是个善战者,因为你这仗,以少胜多,直取敌营,打的却是太漂亮了。”

  霍平生愣了一下,但很快意识到陛下应该是在夸她,忍不住笑了。

  于是她细细说了,从看天象,到寻找水源,从东胡西胡人的区别,说到用水果酿的酒的味道。

  自然也说起战斗,说第一次把刀扎进敌人的躯体的时候,热血沸腾,事后却也有些后怕。

  傅平安听得津津有味,不禁感慨:“若是有机会,朕也想去漠北瞧瞧。”

  霍平生喜欢漠北,闻言便说:“是可以去看看,那边与魏京不同,总感觉天空都更高远些,陛下是天下之主,想去便能去啊。”

  傅平安笑笑不说话,又道:“这些事有告诉皇后么?”

  霍平生呆了一下,摇头:“这……没说。”

  “怎么不说呢?”

  “没敢说,一进房间,便觉得被人盯着似的,怪吓人的。”

  傅平安闻言,先是有些惊讶,突然又想起,在遥远的记忆中,自己初到皇宫,似乎也确实有这样的印象。

  但这是没办法的事。

  傅平安突然想到弹幕总说洛琼花现在看起来变了,便又忍不住问:“你觉得皇后看起来,和从前有什么变化?”

  霍平生觉得这问题好像有些敏感,想了想,斟酌词句道:“皇后娘娘看起来……更有学识了。”

  “就这么?”

  霍平生偷偷瞟了眼傅平安。

  她仍记得小时候那个苍白虚弱的女孩,那个时候,她有时几乎会忘记这个人是天子。

  但

  现在却好像没办法忘记。

  是自己变了,还是陛下变了呢?

  她缓缓道:“不好说,总归是有些变化,难道陛下不觉得,我也有些变化么?”

  傅平安愕然片刻,随即道:“确实。”

  霍平生鼓起勇气,大着胆子道:“陛下,你觉得大哥的腿还有救么,他还能站起来么?”

  她怕傅平安觉得她得寸进尺,又忙补充:“只是在城外听说,陛下都能让常庸生子,觉得陛下……陛下或许有可能有办法。”

  傅平安便细细问了霍征茂的症状,并同时瞟了下弹幕——

  【不更新秃头:腿既然还在,应该就有办法吧】

  【拉拉人:那不是的,若是神经坏死,那更难治疗】

  【长安花:如果只是部分神经,做做针灸?】

  【红烧肉:那个基因药剂可能也能起点作用】

  【聊赠一枝春:别了吧,那个药那么贵,要是没用,不是完全浪费了?】

  她也是这样想的,于是她道:“回头朕叫太医过去看看,放心,既是为国受伤,朕不会叫他受委屈的。”

  霍平生心生感动,忙要下跪行礼,傅平安扶住她,说:“这是朕应做的事。”

  霍平生鼻头发酸,几乎要哽咽,一时说不出话来。

  她们对话稍停顿的功夫,琴荷悄然出现在门口,低声道:“陛下,夜已深了,是叫霍将军留宿么?”

  傅平安道:“是啊,已经晚了,今日便宿在宫中吧。”

  霍平生却摇头:“不了,答应了大哥和卓君说要回去的,而且,也叫陈将军在外面等我。”

  傅平安惊讶道:“是么,陈宴还在外面?”

  琴荷笑了,说:“可不止呢,王尚书也在外面,奴婢看两人就在外面说悄悄话,还非要站在空地上,也说了不少时候呢。”

  傅平安无奈道:“那你快和她们一起走吧,这个天气,也真是服了她们了。”

  ……

  天寒地冻,冷风从袖口钻进去,钢刀似的刮着骨头。

  王霁把袖口拢在一块,道:“干嘛把我叫这来,琴荷不是让我们在偏房里烤火么。”

  陈宴望着天空。

  过了

  今夜便是一年的开头,天上只有一轮残月,星星亦被云层遮挡,夜空只是漆黑一片。

  她微皱着眉:“问你些话,不想叫琴荷听到了。”

  王霁道:“什么话,我倒是想问,你和那北梁侯,怎么混得那么熟悉的,看来那北梁侯很平易近人啊。”

  陈宴瞟了王霁一眼,道:“她是地坤。”

  王霁顿时目瞪口呆,半晌道:“陛下知道么?”

  “知道啊,陛下估计很早就知道。”

  陈宴之前就猜陛下可能知道,这次会面,自然也向陛下汇报了这件事,而陛下果然一点惊讶之色都没有,只说:“你多多劝慰她,告诉她,朕并非在意此事的迂腐之辈,而只希望看个人的能力。”

  王霁颇为感慨:“陛下连北梁侯都没见过吧,居然就知道这事,看来真是有神仙手段。”

  她这么说完,突然想到什么,骤然紧紧盯着陈宴,道:“那你和北梁侯……?”

  陈宴立刻反驳:“我们没什么,别说这个了,我倒想问问,薄孟商和阿枝是怎么回事,真的在一起了?可有婚书?”

  王霁点头,又摇头:“婚书没有,但每日很甜蜜的样子,想来是迟早的事。”

  陈宴接着问:“那薄孟商的父母知道她们两人的事么?”

  王霁又摇头:“应该是不知吧,只当是同僚间互动较多些。”

  陈宴冷笑道:“那不就是无媒苟合么。”

  王霁瞪大眼睛,愤愤看着陈宴:“你这话太过分了,若是被阿枝听到,平白伤她的心。”

  陈宴道:“她总是这样的性子,从前待孙家人是如此,如今也是如此,迟早被人拆骨入腹,还觉得对不起别人吧。”

  王霁皱起眉头:“你为何总是如此,你……你不会是喜欢……”

  这句话不等说完便被陈宴打断:“闭嘴,那是不可能的事。”

  王霁揉了揉鼻子,她松了口气,问:“那是为什么,是从前遇到过什么事么?”

  陈宴沉默下来。

  王霁看陈宴那个样子,便知道自己猜的没错,也不知怎么继续开口,过了半天,觉得这么吹冷风也不是个事,便小声问:“是你认识的人……?”

  陈宴叹了口气

  :“从前,认识一个同村的姐姐,喜欢上了族长家的儿子,便是这样不明不白地在一起,后来……后来便被抛弃了,她不甘心,想讨个公道,反而被家人觉得丢脸,绑在柴房……那也是腊月,也不知道那个晚上是怎么熬的,第二天早上太阳一出来,我去看她,她已经走了……”

  王霁倒吸一口冷气:“这是活活冻死了啊。”

  陈宴脸上又露出冷意来:“这世上的有权者,本就是最喜欢践踏弱小者的真心的。”

  这故事实在令人骇然,但仔细想来,却又好像很寻常。

  王霁低着头发了会儿呆,想到薄孟商,觉得薄孟商似乎不至于如此,更重要的是,其实阿枝也不是个寻常姑娘啊。

  她抬头想说话,却看见陈宴双目失焦,望着虚空,眼神空落落的,也不知在想什么。

  王霁若有所悟,开口道:“你眼下在说的是谁,是薄孟商,还是北梁侯,这话又是在对谁说,是对阿枝,还是自己?”

  陈宴紧紧抿着嘴,不言语了。

  王霁叹了口气,望向不远处宣室殿里漏出的灯火。

  要说起来,陛下便是这世上最高的当权者,那陈宴又怎么想陛下呢?

  但是这事就不好问了,问多了,都显得别有用心似的。

  她沉默了一会儿,道:“你如今也身居高位了,何必把自己放在如此低的位置,年前空缺了许多职位,都一一填上,陛下却留了一个京兆尹的位置,我看就是留给你的,你再磨一磨自己,未来做上廷尉令也未可知啊。”

  陈宴闻言倒是笑了:“陛下高看我了,我可不会治民。”

  王霁道:“我算是知道,你就是又卑又亢。”

  陈宴翻了个白眼,正想反驳,宣室殿的门开了,远远传来吱呀一声。

  两人回头,看见霍平生从宣室殿出来了。

  陛下也跟在她身边,竟是一直把她送下了阶梯,又缓缓走到了两人的面前。

  “你们俩聊什么呢,莫不是结党营私?”傅平安笑看着她们。

  王霁忙道:“臣可不想和她结党,刚回来,就忙着教训臣呢。”

  傅平安便说:“教训什么呢,是说你太惫懒了么?”

  陈宴道:“对,臣叫

  她出来吹吹冷风,是锻炼意志力的,她还抱怨。”

  傅平安道:“那倒也不用,确实太冷了,你们还要回去,便快些回去吧,好好休息一下,放个假。”

  “谢陛下。”

  又说了几句话,三人结伴而走,傅平安看了一会儿三人的背影,也转身往回走。

  只是便走又边问琴荷:“皇后回去了么?”

  琴荷道:“皇后已经回景和宫了,和霍将军两人聊了些生活琐事之后,霍将军提到了英国公与英国公夫人,娘娘看着是想家人了,有些难过,便回去了。”

  傅平安闻言,喃喃道:“想家人么……”

  确实,便是她,也是进宫第一年的时候最想家人。

  虽然当时,她已再也见不到家人了。

  她想了想,对琴荷道:“咱们也很久没像小时候那样出宫了,你去准备一下,初五的时候,晚上好像没什么事,朕要带皇后出宫一趟,去霍府。”

  琴荷笑道:“那该刚才和霍将军她们说一下。”

  傅平安道:“可不是么,你追上去说一下,她们应该是没走远。”

  琴荷领命,忙小跑着去了。

  傅平安回头看着,亦忍不住微微抿起嘴来。

  洛琼花会开心么?

  她忍不住有些小紧张地想。!

  第一百五十八章

  年初五的早上,细雪仍纷纷落着,一打开房门,锃亮雪光便叫人睁不开眼睛。

  阿枝微眯着眼睛,看见陈宴披着一件红色的斗篷,在雪地里站着,像是煞白雪光中笔直立着的一杆红缨枪似的,她愣了愣,又看见后面的宋霖,笑容温和地冲她点头打了个招呼。

  她忙要行礼,宋霖一摆手道:“不要多礼,过年嘛,开心些。”

  阿枝笑着点了点头,问:“吃中饭了么,要不要一起吃点。”

  宋霖道:“吃了过来的,想着你们有没有要帮忙的地方。”

  阿枝道:“怎么也不需要麻烦您出手的。”

  一来一回的,竟然都是宋霖和阿枝在对话,过了一会儿,阿枝觉得有点奇怪了,抬头瞥了眼陈宴。

  陈宴目光复杂地看着她。

  阿枝便猜到陈宴肯定是听王霁说了她和薄孟商的事,对这事,她自有自己的打算,却也不好和别人多说什么,便挪开目光道:“那一起去后院看看吧。”

  陈宴正要跟上,宋霖拉了下她的手,陈宴便停住脚步,道:“这株梅花好看,我们再赏赏。”

  阿枝道:“也行,反正你知道路,你们习武之人,大约是不怕冷。”

  她笑着走了,陈宴面向宋霖,问:“有什么事么?”

  如今,她倒也能分辨出,宋霖什么样子是有话要说,什么样子是单纯的动手动脚。

  宋霖这几日也是忍到极限了,直接脱口而出:“你是不是喜欢孙正使?”

  陈宴愕然一怔,呆住了。

  宋霖这几日也是赶了不少场子,知晓了京中的许多情况。

  如今这孙正使王尚书,再加个拱仪司司长祝澄,全是天子面前的大红人,她能一进京就熟悉上,简直叫不少人犯了红眼病。

  但是她却只知道了一桩,那便是陈宴和孙绿枝王霁,确实交情甚笃。

  她一开始便总感觉陈宴格外关注孙正使些,每次见面,这念头又加深,开始知道孙正使有知己,松了口气,后来知道两人其实也没真定下来,一口气又提起来。

  陈宴每次目光扫过孙正使,宋霖就在心里想,她不会是想撬墙角吧?

  眼下见陈宴呆滞

  ,她更觉得八九不离十了,心中酸涩,又有些不甘,板起脸骂道:“你这样不地道,也不道德。”

  陈宴都快听笑了,她把阿枝顶多是当个姐姐,绝没有这个意思,但是转念又想,这说不定是断了宋霖念想的好办法,便含糊道:“我早说过我有喜欢的人。”

  “但你喜欢的人也有喜欢的人!”

  “……说什么绕口令呢,这感情的事,哪是自己能控制的。”

  宋霖气笑了,冷笑道:“我还真以为你能控制呢。”

  这么说完,转身走了。

  陈宴望着宋霖的背影,松了口气,但心中某个角落却好像有塌陷下去,她茫茫然不知所措,回过头,看见薄孟商站在游廊下,一脸震惊地看着她。

  陈宴:“……啊,我……”

  薄孟商也转身快步走了。

  ……

  傅平安想着要给洛琼花一个惊喜,于是到了初五中午吃完饭,才决定宣布这件事情。

  结果初五中午,两湖郡来了个急报,说是有人聚众闹事,其中似乎有太平道的手笔,傅平安是早就吩咐了,说如果折子和太平道有关,一定要报上来,于是匆匆去看,结果看了折子之后,又觉得这事好像是官员大惊小怪。

  这事之前就有人报过,虽是与太平道有关,但好像更多是民事纠纷。

  傅平安记下这官员的名字,又回了景和宫,琴荷说洛琼花觉得冷,去暖阁看书了。

  她就进了暖阁,看见洛琼花脱了外套把自己埋在被窝里,只探出一个脑袋和一只手,边恍然大悟地点头边翻着书。

  傅平安轻手轻脚过去,正准备吓她一跳,洛琼花在她靠到矮塌边时突然抬头,道:“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是什么意思?”

  “……情感要有节制,不要因为感情上的波动,影响到了实际的生活和正事吧。”

  “那可真难。”

  “所以才是圣人值得称赞的品格啊,不过朕看,圣人喜欢将两种相反的品性结合起来称赞,实际上大约是种中庸。”

  “中庸是好是坏?”

  “圣人推崇,自是好的,只是情理上,朕倒是不太喜欢太中庸的人……”

  她低头瞧着洛琼花,桃红的锦被里裹着

  粉雕玉琢的一张脸,蓬松的发丝凌乱拢在脸侧,傅平安伸手替洛琼花整理头发,冷不丁触到对方的脸颊,只觉得那脸又滑又软又烫,又渐渐泛起红晕来。

  她心中一动,不禁又想起昨夜温存来。

  这种事好像是有一就有二,一旦知道其中趣味,就愈发乐此不疲起来,有时洛琼花只是坐在边上,只要没开直播,傅平安就不知不觉就靠近去,嗅着对方的发丝,就把脸埋到了对方的怀中。

  此时也是,直播间没开,不觉便凑近了,粉嫩的耳垂越发红艳,简直要红过耳朵上那颗红色的玛瑙坠子,散发出比唇舌更高的温度,舌尖灵巧滑过耳廓,洛琼花轻颤了一下,突然伸手推开她,道:“陛下你、你你刚才是不是想吓臣妾?”

  这是摆明了想要转移话题,傅平安也不勉强。

  她想大约是因为天还亮着,洛琼花不好意思,她自己也觉得不该,便停下动作,笑道:“对,只是没想到,你一边看书,一边还有余力观察周围呢。”

  “只是刚好心中有了疑问,就停下来思索了一下,总之,总之臣妾还要继续看,陛下你走开。”声音软软的,更像撒娇。

  傅平安站起来:“本来有好事要告诉你,你要是让朕走,朕就不说了。”

  洛琼花好奇起来:“什么事?”

  傅平安转身道:“不说了不说了。”

  她故意走到门口,却没听见洛琼花吭声,扭过头,看见洛琼花怔怔看着她,也不知在想什么。

  但在傅平安眼中,却是一个花一般的面容,顶着略凌乱的乌发,怔怔地呆呆地,可怜可爱。

  傅平安心又软了,笑道:“咱们出宫去,好不好?”

  洛琼花没听清:“什么?”

  “你不是想常夫人了么,咱们今日出宫去吃个年饭。”

  洛琼花不敢置信道:“真的假的?”

  她脑袋晕乎乎的,顿时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了。

  但是心里又有个念头想,陛下是怎么知道自己想阿娘的呢?

  是静月传的话?

  这念头像是浅浅的流星骤然滑过,很快还是被强烈的喜悦给掩盖了。

  傅平安看着洛琼花恍惚的神情,便知道自己的这个决定一定是对

  了,笑道:“当然是真的。”

  ……

  直到出了宫,洛琼花回望高高宫墙,仍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原来从內宫出去,是有条小路开了个小门的,傅平安告诉她:“这是朕为了方便自己微服出行偷偷开的,你以后若实在心里难受,也可以从这门出去。”

  洛琼花简直快哭了,顿时觉得前几天自己所有的哀思全部都是自艾自怜。

  上了马车,她紧紧贴在傅平安身侧,因心潮起伏,都说不出话来,直到傅平安捏住自己的手,她才好受些。

  望着两人交握的手,她又是激动又是羞涩,不禁将头埋在傅平安的肩上,傅平安偏过头来,轻轻亲了下她的额头。

  心跳骤然加快。

  洛琼花知道自己的心湖又泛起波澜了,她捂着胸口,心想,陛下这样好,谁能忍住不更加喜欢?

  她贴着傅平安,觉得心儿也随着车厢的晃动晃个不停,只好有的没的地说话,从《春秋》说到《论语》,又说起数学,说了一道题,洛琼花刚算出来,霍府就到了。

  洛琼花立刻直起身,一脸喜色道:“到了。”

  两人贴在一起,本来暖烘烘的,洛琼花一直起身来,右肩膀和胳膊顿时空落冰冷起来,傅平安忍不住道:“看来比起朕,你还是更想见霍平生。”

  洛琼花忙道:“哪有的事,是……是因为难得。”

  “那就是对朕没新鲜劲了。”

  洛琼花涨红了脸,她知道傅平安在逗她,干脆扭头不理,道:“臣妾要下车了!”

  她觉得傅平安真是奇怪,便是私底下,有时候也特别正经,说出来的话一板一眼,也绝不做任何太过于越界的事,但有时候,又似乎特别粘人而肉麻。

  若洛琼花把这件事告诉傅平安,傅平安会说,这是开直播和关直播的区别。

  小的时候,并不觉得开直播和关直播有什么区别,傅平安觉得自己是表里如一的,并觉得总会如此。

  后来渐渐地,为了维持一些善良单纯的形象,不叫直播间吵架,她会选择性地关直播。

  到现在,就发现人长大了,确实和小时候不同。

  原来,她会经常想说一些不想叫别人听到的话,经常想做

  一些不想别人看到的事。

  不过下了马车,她就把直播间开起来了,毕竟每周的时长没混满,而且今日能见到那么多人,也算热热闹闹,直播间的观众一定也开心。

  陈宴、王霁、霍平生、霍征茂等人都来门口迎接,站最前面的便是常敏,她到此刻还是一副震惊的表情,直到看见洛琼花,眼眶变红了,眼看要冲过来,但还是先冷静了,冲傅平安和洛琼花行了礼。

  傅平安摆手道:“今日不要太过拘礼了,若是太拘礼,朕反而不高兴,便就像是寻常人家一样,热热闹闹吃一餐饭。”

  【长安花:哦哦哦,那个美女是谁啊,是个生面孔】

  傅平安也看见了,她其实通过对方的装束猜到了,但是却也实在有些惊讶。

  宋霖上前来介绍自己:“微臣宋霖,承陛下怜惜,袭父亲爵位得了安北将军一职。”

  傅平安道:“朕知道你,北梁侯,但今日先不谈公事。”

  “臣晓得。”

  傅平安又望向另一边:“没想到薄御史也在……”

  有点尴尬。

  御史大夫作为监察职位,其实也有监察皇帝言行是否合规的任务。

  于情于理,就算薄孟商知道今日这事,也是回避来得好。

  薄孟商是不是……情商有点低啊?

  傅平安这么想着,薄孟商上前来,含糊道:“臣也只是路过,路过……”

  她本来是准备下午给阿枝送件衣服就走了,结果在院子里听到了陈宴和宋霖的对话,这下,心绪不宁,不敢走了。

  【学习使我快乐:为什么北梁侯会在这?】

  【阿花我先带走了:我怎么感觉薄孟商看起来怪怪的】

  是怪怪的。

  傅平安也这么觉得。

  但眼下也不便多问,便望向霍征茂:“太医可来看过了,如何说?”

  霍征茂感动坏了,霍平生告诉他陛下不准备罚他的时候,他就已经恨不得以头抢地了,太医过来给他诊病,他更是诚惶诚恐,此时忙道:“常太医来看过,说臣这毛病是有办法医,只叫我多晒晒太阳,平日也不要总是闷闷不乐……”

  一边这么说着,一边激动地身体前倾,结果一时不查

  ,从椅子上跌了下来。

  “哎!”

  他身边站着的是霍平生陈宴和阿枝,连忙都伸手去扶他,陈宴手最快,一把就把他拉了起来,阿枝慢了一步,手覆盖在了陈宴的手上。

  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却看见有一只手飞快地抓住了阿枝的手,把阿枝拉开,阿枝踉跄了好几步,差点摔倒,最后靠在了薄孟商的怀里。

  因为拉住阿枝的就是薄孟商。

  所有人都震惊地望着薄孟商。

  【归墟如意湖:我知道她们是一对,但是薄孟商的醋劲,会不会太大了?】

  【方圆一百里我罩了:你不懂,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醋劲】

  【聊赠一枝春:哦豁,前排吃瓜了,瓜子啤酒有人要么?】

  【平安妈妈爱你:给我一包吧】

  阿枝涨红了脸,把薄孟商推开。

  而宋霖望着讪讪直立的陈宴,忍不住冷笑了一下。

  被人家发现了吧。

  活该!

  傅平安看着这一幕,则忍不住反思起来——

  朕平日在别人眼中,不会也是这样的吧?!

  第一百五十九章

  因想着是在陛下的面前,也没人真敢说些什么不合时宜的话来,阿枝甚至讪笑着说了句:“是我滑倒了。”

  此事就算是揭过了。

  还未开宴,洛琼花拉了常敏去房间里聊天,傅平安坐在外面赏梅,赏了一会儿,弹幕刷屏不停——

  【赤星是十四只狮子:怎么看都有什么问题啊,主播快给我们吃瓜】

  【慕荣长风:去问问嘛去问问】

  傅平安皱眉,轻声道:“这怎么问?”

  【花花宝宝真可爱:去问问王霁,她们走得那么近,王霁肯定知道】

  傅平安便向王霁招手,王霁忙过来了,道:“陛下有什么吩咐?”

  对方问得一本正经的,傅平安更尴尬了,叫王霁在身边坐下,聊了会儿梅花和过年的习俗,终于还是禁不住弹幕的催促,开口道:“薄孟商和陈宴是怎么回事?”

  王霁忍不住流露出惊讶的目光。

  陛下……还好奇这个?

  傅平安清了清嗓子:“今日既是休假,朕也放松些,她们都是朕重要的臣子,自然会有好奇心。”

  【方圆一百里我罩了:别找补了,人设已经崩了】

  傅平安:“……”谁逼着我问的?

  王霁却想的多些,陛下过去对这种事向来是毫不在意的,从前见陛下总把阿枝和薄孟商安排在一起,王霁还以为陛下真有撮合之意,没想到有一次问了,陛下却只说:“朕只是看她们俩一起干活似乎效率比较高,心情比较好,也没想太多。”

  这应该是实话,陛下对这方面是没什么概念的。

  至少从前是这样的。

  那今日问是为什么呢,突然开了窍,还是觉得臣子当着她的面闹起矛盾来,不太高兴?

  面对天子,说话总该谨慎些,王霁自然不敢把那天晚上对陈宴说的话也对陛下说了,而且她也确实不知内情,她根本也没听到下午陈宴和宋霖的对话啊,于是只说:“臣也不知道呢,前几日还好好的,今天看着是有点怪,可能薄御史过年太累了吧。”

  傅平安面无表情盯着她,眼神里只透露出一个意思——你猜我信不信。

  王霁有点尴尬,也觉得自己

  有点敷衍,只好轻声道:“臣真的不知道,只直到陈宴向来把阿枝当姐姐的,得知阿枝和薄御史在一起了,是不大高兴的。”

  傅平安重复着弹幕里的话:“她不高兴什么,薄孟商有什么差的?”

  王霁闻言也撇嘴:“别看陈宴这样,她别扭着呢。”

  “怎么说?”

  “她这个人特别讲究,我们从来没去过她家,因为她说她不喜欢别人去她家。”

  “她有洁癖?”

  “那好像也不是,她的意思好像是,她家里的一切都是有规律的,别人过去会打乱这个秩序。”

  “哦,强迫症。”

  “啊?”

  正这么聊着,却看见陈宴慢悠悠走到薄孟商身边,似乎想说什么。

  傅平安和王霁顿时停住对话,关注着这一幕。

  ……

  洛琼花透过窗格,也看见了这一幕。

  有些事她本不该知道,但是在宫中呆久了,却也不知不觉知道了。

  比如,阿枝可能不是常庸而是地坤。

  一来,她几乎可以完全自由地出入內宫,二来,每次来,都有几个资深宫人一定要来见她的,彼此之间亲密的举止,就好像是相处许久的姐妹。

  內宫之中其实也没有所谓的秘密,只有一些事大家约定俗成,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洛琼花向静月打听,静月便偷偷说:“听说从前宫中有个宫女,说是孙常侍的妹妹,名字也很像……”

  她还是没敢只说,洛琼花开始没懂,后来却渐渐懂了。

  这个宫女,应该就是孙绿枝。

  她们是同一个人。

  一个宫女,竟然一步步做了外朝的官,这未免太不可思议了。

  这样也可以么?

  洛琼花忍不住询问常敏:“孙正使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常敏沉浸在突然见到女儿的喜悦当中,絮絮叨叨已讲了许久,听到这句话,便随口道:“不清楚呢,不过常听身边人说,觉得她定是有前程的,只可惜是个常庸。”

  “那万一她不是常庸呢?”

  “难道她还要隐瞒自己是天乾的事,这又有什么必要呢?她若是天乾,那该有

  许多人家想跟她攀亲戚了。”

  洛琼花想了想,觉得这事也不好透露给母亲知道,便笑了笑道:“也是,对了,我听说,你在帮沈卓君打理铺子?”

  常敏道:“也不算帮忙打理,这事她都是亲力亲为的,只是之前碰到了麻烦,我便出面帮了一下,卓君说要给我分红呢,真是,我还少她这点钱,但她说的恳切,又是个小姑娘,我觉得不容易……”

  说到这,语气不觉低沉了些:“你进宫之后,我也不知道平日能做些什么了。”

  洛琼花又有些难过了。

  她如今已经知道,当初的想法确实太单纯了,母亲说的话,也基本都是没错的。

  但若说后悔进宫,却又不尽然。

  因为若不进宫,又怎么能去到傅平安的身边呢?

  这世上想做皇后的人多的是,她当时若稍有犹豫,大概皇后这个位置,坐的就是别人了吧。

  她难以想象这件事。

  特别是当忍不住想到,便是皇后换成了别人,陛下一定也会如此温柔的时候。

  难得与母亲见面,洛琼花也不希望叫母亲担心,便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笑道:“你看,今日我不就出宫了么,情况也没有你当初想的那么坏,我要是嫁到外地去,才是真的难见呢。”

  常敏嘟囔:“我本来是想着招个赘……对了,说到这事,今日出宫,不会是因为你任性,特意要求的吧。”

  洛琼花沉默。

  常敏叹道:“今日能见你,为娘的自然也是高兴的,但是往后你可不要那么任性了,陛下微服出宫,毕竟是大事,你还记得当年萦山诗会之后么?”

  洛琼花更不知道说什么了。

  当初萦山诗会,好像也是自己任性,非叫陛下出宫。

  常敏瞧着洛琼花的神色,不免也有些心疼,但有些话却是不得不说的。

  之前进宫探望,宫人近侍伴立左右,便是想说些体己话也难,如今却是难得可以畅所欲言的时候。

  她打开话匣:“琼花啊,陛下已经不是当年的陛下了,当年的陛下还需要亲自到咱们府上来寻求你父亲的支持,但如今,只要她想,还有什么不能做呢?”

  洛琼花听出母亲话里有话,忍不住皱

  眉反驳:“陛下想做的,都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如今每日也有人上谏的。”

  常敏道:“自然自然,我不是说陛下有什么不好,只是想说,伴君如伴虎,近来发生的那些事……自然,陛下是没做错的,只是……手段也不免叫人胆寒,那些犯上作乱的人暂且不说,如今田昐赋闲在家,已经完全不见客了,想当初陛下刚亲政之后,是如何亲近宽待啊,每次上朝,都直呼舅舅,还有当年的摄政王……帝王心术,哪是咱们寻常人能揣摩的,谁知道田昐的今日,是不是咱们的明日呢……”

  洛琼花静静听罢,却平静开口:“近来女儿看书,对世事也有了些见解,陛下防备摄政王和田公是有道理的,摄政王为宗亲,有大义,田公背靠世家,有钱权,他们若掌权,是危险的一件事,但是咱们不同,咱们宗族弱小,与世家也没来往,眼下只要避讳着些就行。”

  常敏闻言一愣,倒是又细细打量了一下洛琼花的面孔,对她刮目相看起来。

  上次见面,分明还是小女儿情态,但今日见面,眉目舒展,似乎确实有了几分成熟之色。

  “你说的没错,你阿翁离开之前,也是这么说的,只是,今时不同往日,他离开之时,可不知道你会做皇后。”

  洛琼花又沉默。

  想到父亲,她心生想念,不免有些郁郁。

  常敏见状,就也不多说了,抓住洛琼花的手,长长叹了口气:“很多事我也不懂,只望你顺遂平安,也早些生下孩子……”

  洛琼花也在心里兀自叹息。

  又说这个。

  她扭头,看见窗格之外,竟出现了傅平安的身影。

  傅平安站在梅树边,正望向她所在的房间,但因房间内昏暗,傅平安大约看不清里面,于是微眯着眼睛皱起了眉头。

  陛下是在等着自己么。

  洛琼花笑了,搂住母亲的胳膊,说:“阿娘,咱们出去吧,似乎可以吃饭了。”

  ……

  陈宴本准备跟薄孟商私底下解释一下这件事的。

  结果宋霖就跟在她身边,走到哪跟到哪,陈宴每次想说,瞥见宋霖嘲讽的目光,便又住了嘴。

  这种行径令薄孟商更加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她疑心陈宴是想

  跟她摊牌,然后跟她竞争。

  于是薄孟商干脆寸步不离地跟在阿枝身边,这下,陈宴更找不到机会解释此事了。

  到了吃饭的点,沈卓君从后院花园里过来了。

  因为霍平生离开期间,让沈卓君帮忙照看房子,沈卓君就干脆在花园的围墙上开了个门,如此,她便能从自己的宅子里随意进出了。

  今天她本来是不准备来了。

  明面上的借口是说要忙着理账,但实际上她是有点害怕见到傅平安。

  随着年纪上涨,她对当初薄家覆灭一事有了更深刻的理解,自然也不敢心生怨愤什么的,但多少觉得有点后怕。

  但在房间呆呆看着账本看了许久之后,她还是把账本一盖,过来了。

  霍平生看见她,连忙招呼她上桌,她本来觉得自己突然过来有些尴尬,结果一抬头,发现没人关注她。

  薄孟商紧紧贴着阿枝坐着,给她夹菜倒酒,陈宴紧紧抿着嘴盯着薄孟商,表情相当阴沉,陈宴身边呢,则是那位看起来好像对陈宴感兴趣的奇怪北梁侯,扯着嘴角露出耐人寻味的笑容来。

  她又望向陛下。

  陛下正靠在洛琼花耳边说话,不知说了什么,洛琼花脸红了,抬手拍了陛下一下。

  这一掌显然是把常夫人吓得够呛,常夫人拉住洛琼花的手,低声说了句:“你在干嘛呢。”

  傅平安则笑道:“无妨的。”

  唔,那么甜蜜么。

  她转头望向霍平生,看见霍平生正一脸紧张地对霍征茂说:“不能喝酒,费太医说了,不能喝酒的。”

  心头莫名升起一股火气来。

  沈卓君伸手戳了戳霍平生的后背,气道:“我要喝汤,快给我盛!”

  “别戳别戳!痒!”

  霍平生跳起来,结果打翻了放在面前的一壶酒,引起一片尖叫。

  冷风吹来,松枝摇晃,一捧洁白的细雪落在酒盏里,很快消融了。

  花灯之下,乱糟糟一片,有人笑有人叫,倒也算热热闹闹。

  吃到一半,酒意上头,众人放下酒盏,去院子里玩花牌,傅平安常敏霍征茂王霁在玩,其他人围观。

  陈宴倚柱看了一会儿,突然意识到

  机会来了,便先偷偷走到了洛琼花身边,扯了扯她的衣袖。

  洛琼花看得认真,一时都没感觉到,直到陈宴偷偷叫她:“娘娘,娘娘……”

  洛琼花惊讶回头,陈宴努了努嘴,叫她走到一边,随后低声道:“娘娘,您能不能帮个忙,和北梁侯聊会儿天。”

  洛琼花道:“孤和北梁侯?这,不合适吧。”

  陈宴道:“没事,原因的话……你晚上问问陛下就知道了,陛下定会告诉你的。”

  洛琼花还犹豫,宋霖竟然走过来了,陈宴便突然伸手拉住宋霖,说了句“皇后娘娘有话对你说”,宋霖便一下子被扯到了洛琼花面前。

  大眼瞪小眼了好一会儿,宋霖道:“娘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这……说什么呢?

  洛琼花想了想,开口道:“北梁侯自漠北来,漠北同魏京,一定有很大的不同吧?”

  另一边,见洛琼花和宋霖聊上了,陈宴一把拉住薄孟商,不等对方开腔,就直接拉进了一边的厢房,然后将对方一把抵在了墙上。

  “嘘,你别叫,我说几句话就好。”

  薄孟商没说话。

  她扭头望向房间内。

  房间突然亮了起来。

  阿枝手拿著火折子,轻轻吹亮了,道:“天冷,我怕陛下冻着,来房间找找有没有厚一点的披风。”

  陈宴:“……”

  阿枝点燃油灯,微笑望着陈宴:“你说的话,我能听听么?”!

  第一百六十章

  陈宴觉得自己真是时运不济。

  眼下若是地上能有个洞,她一定会选择钻进去。

  但从薄孟商的视角看来,陈宴颇为镇定,只缓缓松开了她,然后盯着阿枝面露思索的神情。

  薄孟商在心里暗骂,脸皮真厚啊。

  她快步走到了陈宴和阿枝中间门,挡住陈宴的视线,并开口道:“既是有话要对我说,如今我就在你面前,要说什么,你就说吧。”

  她也不是懦弱怕事的人,先前第一反应是转身就走,不过是想到陈宴和阿枝素来关系不错,担心阿枝得知此事后会心有芥蒂,才一时不知如何处理,如今对方都走到了她面前,她便也扬起头来,盯着陈宴,想看看对方会说出什么来。

  陈宴却说不出口了。

  对薄孟商解释这件事,和对阿枝解释这件事,是完全的两码事。

  要让她在阿枝面前说——我刚才对宋霖说了我喜欢你——这简直就羞耻过了头。

  但是看着薄孟商的表情,陈宴也知道了,这件事如果不说出来,恐怕不能善了。

  她今日算是彻底知道,什么叫做祸从口出了。

  她抬手扶住额头,微微盖住眼睛,破罐子破摔道:“你下午听到的那个话,完全是我在胡说八道,你别相信,我骗北梁侯的。”

  这么说完,她回头看了眼房门,房门紧闭,外面看着也没人。

  阿枝迷糊:“骗北梁侯,骗了什么?”

  薄孟商皱眉,稍有些懂了,但以防万一,还是谨慎地问:“所以,你说喜欢阿枝的事,是为了骗北梁侯故意说的?”

  阿枝:“……嗯?”

  陈宴:“……”

  陈宴瞪着薄孟商,怎么看怎么怀疑她是故意的,但为了防止误会加深,也只好咬牙切齿道:“对!就是这件事!”

  阿枝捋了捋鬓边的碎发,忍不住笑了:“什么?”

  薄孟商看出陈宴眼神不善,但她还觉得无语呢:“你干嘛这样骗北梁侯,有什么意……义……”

  话音未落,薄孟商回过味来了。

  什么样的情况下,要骗另外一个人,自己有喜欢的人呢?

  自然是那个人喜欢自

  己。

  可是,北梁侯不是天乾么?

  难道……?

  薄孟商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来。

  陈宴完全猜到对方在想什么,顿时更觉得额角青筋直跳。

  果然,薄孟商道:“从前在家中,似乎也听说过类似的事,这种事确实不能勉强,你直接拒绝便是了,何必要骗人呢?”

  宋霖是地坤的事,那天晚上陈宴一时冲动,是告诉了王霁的。

  但是事后想想,也有些后悔,觉得此事陛下都还没有定论,实在不应该声张,于是今日她深呼吸了几口,把透露这件事的冲动给忍了下去,只开口道:“我就是不知道怎么拒绝,所以才这么说的。”

  薄孟商道:“你啊你,这完全是多此一举,你难道担心北梁侯缠上你么,我看北梁侯外貌人品,不至于此。”

  陈宴一愣,想,也是。

  而阿枝在这时悠悠开口:“为何她穷追不舍,我看这是因为人家也看得出,你这一颗心,分明不是这么想的。”

  陈宴只觉得气血上涌,整张脸都被说得发烫,情不自禁又望向身后房门。

  房门紧闭,什么都看不见。

  她便走到门口,稍打开了一条门缝,却看见宋霖和洛琼花已经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下了,是一副相谈甚欢的模样。

  ……

  “但是,陛下有更好的酒。”洛琼花笑着说。

  她叫住宋霖,本来只是情急之下随口问了个问题,没想到宋霖实在是一个绝好的聊天对象,对方慢条斯理娓娓道来,从人口构成讲到饮食天气,又从饮食天气讲到风土人情,她说漠北的酒香醇甜美,和魏京的不同,特别是葡萄酿成的酒,装在水晶杯里,晶莹剔透,又美又香。

  洛琼花立刻就想到了当初陛下灌醉傅枥的那壶酒,那酒散发出来的酒香,是她闻过最香的。

  宋霖挑眉道:“可你没有喝过漠北的酒呀,这样怎么比较的出来呢?”

  洛琼花一想,也是,刚好那边打完了一局牌,常敏抬头看见洛琼花竟然和宋霖凑那么近在聊天,脸色顿时一边,忙站起来走到洛琼花身边,故作若无其事地笑问:“在聊什么?”

  同时不动声色把洛琼花拉起来,拉到了自己身后。

  宋霖自然发现了,但她只当做不知,瞥见洛琼花神情有些尴尬,便说:“没说什么呢,只是臣在对娘娘讲一些漠北的风土人情。”

  洛琼花松了口气。

  固然陛下有好酒这话是她说出来的,但是要是宋霖当着众人的面把这事抖搂出来,她就难免会不好意思。

  有种她在背地里拿陛下吹嘘的感觉。

  但宋霖竟然没说,洛琼花感激地瞟了眼宋霖,看见宋霖也对她露出笑容来。

  不过下一秒常敏就挡住了两人的视线,道:“咱们还真没去过漠北,要不也同咱们说说吧,漠北有什么特别之处。”

  正聊着,陈宴阿枝和薄孟商也从房间门里出来了。

  阿枝拿了两条斗篷,对傅平安道:“臣看陛下和娘娘都穿得太少了,还是披上吧,免得着凉。”

  傅平安摇头:“朕不冷,给皇后和常夫人披上吧。”

  陈宴郁郁站在一边,抬头见宋霖正侃侃而谈,已经变成了众人的中心。

  前几日也是如此,京中豪门世家邀请宋霖去饮宴,宋霖非说自己还带伤,叫陈宴陪着,但在陈宴看来,对方如鱼得水,只消打个照面,便能和那些世家子弟完成一片。

  世家的人在势利眼不过,若不是看得上的人,他们是理也不会理的。

  不过也是,便是在魏京,宋霖有家世有爵位有军功,相貌身段皆是上等,自然是众人追捧的对象。

  陈宴怔怔望着。

  宋霖讲了一段,觉得口渴,停下来喝茶,冷不丁和她目光相接,陈宴立刻低头,望向地上的积雪。

  雪被踩进土地,与泥土混在一起,变作一个泥泞的浅坑。

  不知何时,风雪又起来了。

  众人躲进房间门里去。

  夜已经深了,到了该睡觉的时候。

  聊得忘了时间门,此时回宫未免有些太晚,傅平安和洛琼花决定留宿在这里,幸好房间门是收拾出来的,于是很快安排好了房间门,各自回房去。

  常敏在洛琼花要走时又把洛琼花拉到一边,低声道:“你未免太不谨慎,怎么能在陛下面前,和北梁侯聊上那么久。”

  洛琼花也觉得自己好像有些得意忘形,瑟缩了一下

  ,扭头看了眼傅平安,见傅平安也正看着她,四目相接,傅平安露出若有似无的笑容,冲她微微颌首。

  ……好像是没有生气。

  洛琼花这么和母亲说了,常敏却冷笑:“等生气了,你看看你还有没有机会挽回。”

  母亲说话想来喜欢夸大其词。

  但说实话,理确实是这个理。

  到了房间门,傅平安问:“常夫人同你讲了什么,你听完忧心忡忡的。”眼下直播间门关了,傅平安也比较自在,就把鞋袜脱了坐在床上。

  洛琼花想,有些话自是不能讲的,比如说母亲觉得陛下行事令人胆寒,觉得自家也可能步摄政王和田昐后尘。

  但有些话大约是可以讲的。

  她开口道:“阿娘觉得臣妾和北梁侯聊太久了,有些不合规矩。”

  傅平安笑了:“朕进门就说了,今日不讲规矩,你喜欢同她聊就聊好了。”

  洛琼花莫名更低落。

  陛下都不会为她吃醋。

  果然,是因为自己胸怀不够宽广,才会时不时便心生嫉妒。

  抬头,傅平安却正向她招手,她慢悠悠挪了过去,傅平安拉着她坐下,倾身凑到她耳边,洛琼花紧张,以为傅平安想做什么,连忙扭头直视对方。

  傅平安一愣,随后笑道:“你别紧张,朕只是有话对你讲。”

  洛琼花涨红了脸。

  傅平安笑着凑近:“真是想偷偷告诉你,北梁侯其实是地坤。”

  洛琼花顿时把紧张忘了,目瞪口呆道:“真的么?”

  “真的。”

  “可是,可是她封候拜将,还领兵上了战场。”

  “那有什么稀奇,阿枝不是也在做官么。”

  “啊……”

  傅平安看着洛琼花,后知后觉道:“难道朕从前没有说过这事?”

  洛琼花摇头:“不曾,但是……宫中有这样的传言,臣妾听说过的。”

  傅平安道:“如今新的种子种下去了,粮食产量很快就会上来,倒是人口太少了,不能浪费那么多人才,既然想做,没有不让他们做的道理,只是朝中迂腐之人太多,得徐徐图之。”

  洛琼花:“……”这话听着,又

  感动,又好像哪里怪怪的。

  太过于实用主义。

  不过陛下厉害的地方,大概就是这里。

  心潮不自觉澎湃,洛琼花忍不住道:“那臣妾有什么可以做的么?”

  傅平安怔了怔,不过随即握住她的手,笑道:“你现在不就在做了么,琴荷说內宫诸事,你都已经能上手了,你已经帮朕很多了,若还想做更多,岂不是变成太后了,朕想,你不会变成太后的,对么。”

  手脚在一刹那之间门变冷了。

  心脏抽紧的同时,洛琼花笑道:“当然不会的。”

  傅平安看着她:“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朕也不希望你太累。”

  像是想到什么,傅平安翻了下包袱,然后拿出了一束烟花棒,这是年前火药署研发出来的副产品。

  带来本是想着要放,结果忘了。

  眼下都快睡了,突然想了起来,傅平安想了想,还是拿出来,对洛琼花说:“咱们看点有趣的。”

  她开了窗户,点燃火折子,将烟花棒烧起来,火星在夜色中骤然亮起,像是流星般闪耀。

  洛琼花呆呆望着,眼眸中迎着点点火星,直到傅平安握住她的手,将烟花棒放在了她的手里。

  “这是什么?”

  “唔……仙女棒?”

  “很贴切的名字。”

  窗外是一从密密的紫竹,积雪落在此处,不曾被踩踏,仍是白绒绒一片,白雪映着四散的火星,显得这火星更亮,更璀璨。

  就像陛下一样。

  无论什么样的夜色,大约都难以掩盖陛下的辉光吧。

  冷风忽然扬起,从窗口灌进来,洛琼花一阵瑟缩,傅平安从身后抱住她,温暖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衣料传递过来。

  还有淡淡的,带着些许苦涩的香味。

  洛琼花觉得自己好像要融化在傅平安的怀抱里。

  今晚,她出了宫,见了阿娘和旧友,一起吃了饭喝了酒,还听闻了许多她不曾听过的故事。

  已经够了,已经太过于幸福了。

  像是星星一般的烟火就在她的指尖燃烧。

  傅平安则紧紧拥抱着她,就好像她是什么,值得珍重的宝物。

  所以上天啊。洛琼花想,只是今晚,让我忘记该或者不该,只单纯地沉溺在陛下的温柔当中吧。!

  第一百六十一章

  阿枝和薄孟商还没睡下,瞥见窗外有亮光,便打开了一道窗缝向外望去。

  树影婆娑之间,炸开的花火像是雪地上开出的金色花盏。

  阿枝看出这来自陛下和皇后的房间,便笑道:“陛下总能拿出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你怎么确定这是陛下搞的,万一是皇后娘娘呢,陛下也不像会做这种事的人啊?”

  “陛下怎么不会,你可别小看了陛下。”

  阿枝说这话时,斜眼瞟着薄孟商,似笑非笑的,因喝了热酒,眼角带着一抹红,像是上了胭脂。

  薄孟商心中一动,道:“你也喜欢这个?”

  阿枝被说中心思,不好意思,便倚在窗口不说话,侧过头望向窗外,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颈,又用手指一下下绕着垂在胸前的发丝。

  一丝丝冷风从窗缝里漏进来,薄孟商却觉得自己热得很。

  她想伸手去抓住阿枝的手,到底还是想着礼数,却忍不住开口:“咱们成婚吧,好不好?”

  阿枝动作一顿,抬眼望着她,半晌,露出点笑容来:“今晚要宿在我这?”

  薄孟商涨红了脸:“还未成婚……”

  阿枝道:“那你走吧,我还不考虑这事。”

  薄孟商道:“为何呢?”

  阿枝望着窗外:“你知道为何。”

  薄孟商叹了口气。

  家中父母早已经问过她是否有喜欢的人,又到底准备何时成婚,当时薄孟商试探着问,若是媳妇不在家中侍奉公婆,要出门抛头露面可不可以。

  父母大惊失色,觉得薄孟商是疯了。

  他们家到底是传统的人家,虽然薄家已经败落了,但因着她受陛下赏识,父母仍然觉得她配得上最好的世家子。

  她知道,若是成婚,她这边会有很大的阻力。

  她自然觉得不怕,可是阿枝担忧,却也是可以理解的。

  又坐了一会儿,她到底还是走了,走到院子里,看见陛下和皇后所睡的主卧,灯光也熄灭了。

  她羡慕地看了一眼,然后回了自己房间。

  ……

  大约是热闹的日子总是给人短暂的感觉,转眼之间

  ,上元节宴也已经结束。

  这次宫宴,羲和广场又放了烟火,众人沉浸在上元夜久违了的漫天烟花的美景当中,迎来了繁忙的开春。

  开春之后,先是进行了几个官职调动,大约有数十人,陈宴等人夹杂在一群人当中,倒也不显眼。

  如此,从前的左军右将陈宴成为了京兆尹,负责魏京即附近区域的行政事宜。

  从前只是个曲军候的霍平生,因为功劳最大,一跃成为中郎将,并得陛下赐号“神英将军”。

  宋霖得到了从前父亲“镇北将军”的称号,并在魏京被赐了一片宅院。

  与她们相比,同样有军功的田安之和王励勖就仿佛是受到了冷遇,田安之被封为治粟都尉,进了农司,王励勖被封为元江县县令,直接调去了外地。

  正是春寒料峭,田安之在北城门送王励勖出城,王励勖带了约莫十个护卫,田安之不免担心,道:“路途遥远,你身份也特殊,真的可以么?”

  在田安之看来,陛下有点过分了。

  这调动简直就是贬谪。

  当日那个守城计谋,虽然确实害了许多百姓,但当时那种情况,谁都不知道援军何时能来,甚至都怀疑中军打不过鬼戎主力军队的时候,那分明是最好的办法,若不这样做,粮食消耗殆尽,他们迟早也要走到人相食的地步。

  就算不比霍平生,这场仗毕竟也是胜了,不奖赏便也罢了,何必要让王励勖独自前往元江那么远的地方呢。

  毕竟……他其实是地坤啊。

  她望着王励勖,忍不住道:“要不我去辞了治粟都尉的职位,陪你去元江县吧。”

  王励勖抬头瞥了她一眼,冷淡道:“你有病?”

  田安之:“……”

  王励勖看了看身边的护卫,又说:“你放心吧,这都是看着长大的孩子,自然会护我周全。”

  “可是元江遥远,谁都不知道那儿如今是什么情况。”

  “所以,那儿的人也不知道我是什么情况,你觉得陛下是故意贬谪我?我倒觉得,陛下用心深远。”

  田安之一脸怀疑。

  王励勖笑了:“你放心,无论如何,我总不至于连那种穷乡僻壤的人都对付不了,若是真的不行

  ,我也就别想着继续做官了,我若是陛下,也不会继续给我这样的人机会。”

  说到这,王励勖不禁想起上月节宴之后,陛下终于召见他,对他说的第一句话便是——

  “让你去查案,你倒是有空做些别的。”

  神色平静,是不辨喜怒的样子。

  王励勖却觉得陛下似乎是有些生气的。

  而当时,他和田安之一样,觉得陛下这气并没有什么道理。

  他老实答道:“卢景山一案所调查到的,臣都已送回京中,只不过有一份特别要紧的文册,臣随身携带,想要交给陛下。”

  他将这份文册递给陛下,料想陛下一定会勃然大怒,却没想到并没有,陛下只冷笑着将文册掷于案上,道:“意料之中。”

  王励勖有些惊讶。

  这里记录了卢景山勾结朝中官员,贩卖军粮,获利数千万的事件。

  这差不多与前一年秋收所获得的所有税粮等量了。

  陛下却说,意料之中。

  想到回京之后听说的那一场大事件,王励勖隐约明白了,这场大案大约就在陛下的计划之中,处罚如此多的官员,也自然绝不止是因为他们参与了这场逼宫。

  怪不得,他当初报上来和卢景山有勾结的官员名单中的人,被贬被杀的,几乎已经有一半。

  陛下开口道:“两年前朕翻看户籍,发现人口不升反降,便知道朝中定有官员从中作梗。”

  王励勖服气道:“陛下见微知著。”

  陛下看着他,却说:“你今日既然说朕见微知著,朕便有另一件事想说……”

  陛下目光深沉,王励勖垂首不敢直视。

  “你知道么,这世上的事,都是环环相扣的,朕这儿,有个战役案例,你且看看,若是你会怎么做。”

  陛下走到沙盘,用旗帜事宜城池,又在城池两边,画上两道河流。

  “已知此地比彼地地势要高,此城久攻不下,若是你,会如何攻城?”

  王励勖静静看着,半晌道:“臣将截断此水,修筑堤坝,挖开彼水,水灌此城。”

  陛下静静看着他,道:“当年,那位将军也是这么做的,百姓随水流,死者数十万,鄢城从此消失

  ,此地百姓多年受水患之苦。”

  王励勖长叹了一口气:“可是陛下,若是不攻下此城,此战失败,又有谁会感激您的仁善呢?”

  “朕的话还没说完呢,既有水患,自然要治理,百姓便依托着那位将军当时所建的军渠,扩大扩宽的水渠,从此,那水渠淌过之地,便是一片良田了。”

  王励勖愕然。

  “朕说了,朕想说的是,一切是环环相扣的,但是,也有一种可能,若是此地地势再险峻一些,河流从此一泻千里,那么这片地方将再也无法治理,而变成了一片荒泽,这所造成的危害,就太大了。”

  王励勖茫茫然不知所措,若有所悟。

  “朕只是希望,不管做出任何决策之时,你都先想想,除了损失最大的办法之外,有没有更好的办法,你或许觉得只放弃小部分人的性命已经是最好的办法,那朕只问你,若你养大的孩子有一天变成了要被放弃的人呢?你先别回答这个问题,朕将封你为元江县令,这自然是个小官,但朕需要一个你治下人口翻两翻的答卷,这次只有你一个人,或许会很难,你可愿意?”

  “臣愿一试。”

  “好,退下吧。”

  王励勖脑中乱糟糟一片,走到门口,陛下却又叫住他:“送你一句话吧王励勖,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那天王励勖不明白陛下为什么要对他说这个。

  这是《孙子兵法》里的话,他早已烂熟于心。

  但今日却好像有些明了了。

  “……最好的办法,是攻心。”

  他突然说出这样一句话来,田安之一惊,正要详细询问,王励勖上了马车,冲她摆手:“路途遥远,我就走了,你在京中,也一切小心。”

  这还是第一次听王励勖嘴里吐出关心的话,田安之受宠若惊。

  却听王励勖又说:“你若因田公的事对陛下心生怨忿,那未来我的官职就都能赶上你了,陛下,是能看穿你心里在想什么的。”

  田安之身体微僵,回过神来,王励勖的马车已经远去了。

  徒留她呆呆站在原地,在还带着寒意的冷风中,怔怔发呆。

  ……

  仲春二月,傅平安和洛

  琼花前往北郊祭祀蚕神,等从北郊回来,也就送走了过年期间来到魏京的各种宗室,百官们也从过年的状态中渐渐回归,眼看着一切步入了正轨,傅平安在朝会上表明了几个重要事项。

  一是加紧完成春耕各类事宜,保证土地不空置,保证农民权益;

  二是继续加强对鬼戎的各项防御工事,修建城墙,城门,护城器械,培养战马骑兵,并商讨其他对抗鬼戎策略;

  三是要求各地方郡国派遣副手前往京中述职;

  四是从各方面剿灭太平道党羽。

  这其中,进行最多讨论的是四。

  但其实在官员心目中掀起最大波澜的是三。

  陛下为何突然叫地方官员进京述职呢?而且不是各地州牧或者国相,反而是副手。

  “陛下所想,自然深远,咱们这事上就不用想太多了吧。”

  新上任的廷尉令拍了拍朝服,一脸正气地走进了宣室殿之中。

  陛下已在宣室殿之中。

  玉容平静,神色温和,令人如沐春风。

  今日仍是主要讨论如何剿灭太平道。

  此前提出过一些比较激烈的计策,陛下觉得不好,认为扰民不是良策。

  于是目前所有讨论偏向于如何温和去除太平道的影响力,有人建议,朝廷出面,也阻止一个教派,抢夺太平道的受众。

  傅平安微笑道:“这是个好主意,但是,这件事不能明面上由朝廷出面,最好表面上看起来是个独立的机构。”

  “臣也是这个意思,毕竟要是真由朝廷出面,反而会引起争议。”

  争论过后,大家开始集中讨论这个机构的名字。

  “善义司。”

  “仁道教。”

  “还是应该和道法有关,叫平心道吧?”

  讨论到最后,众大臣皆望向傅平安。

  傅平安却冷不丁想起一段久远的往事来。

  她忍住笑意,道:“叫皇天道吧。”

  “皇天?这……会不会有点指向陛下?”

  “此言差矣,皇天后土,早有说法,而且陛下如今在民间本就有神名,确实再好不过。”

  “不过陛下早就有这个想法了么?”

  傅平安笑而不语。

  只是议事结束,她兴冲冲跑到了景和宫,告诉了洛琼花这件事。

  “……这个机构的名字将叫做皇天道。”

  “皇天道?”洛琼花觉得这名字有点耳熟。

  傅平安见她一副没想起来的样子,却有些失望,道:“你怎么就忘了啊,小时候在西市,霍平生不是还和朕争夺左护法之位么。”

  洛琼花突然恍然大悟:“啊,那是我小时候在西市组织的。”

  她突然涨红了脸,道:“陛下怎么会用这个名字啊。”

  傅平安见她脸色娇嫩,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触手滑腻,如膏脂一般。

  “那或许是因为,朕差点变成左护法吧,你说对吧,右护法。”

  洛琼花捂住耳朵:“别,别叫这个。”简直叫她害臊得挠心挠肺了。

  傅平安贴近对方耳侧,轻轻呼气,洛琼花觉得痒,一阵瑟缩,很快屈腰缩成一团,两人滚倒在了床上。

  四目相对,气息缠绕。

  发丝躺在被褥上,像是两条河流汇合在一起。

  心和手一起发颤,明明那么多次了,却还是有些不习惯。

  但渐渐地,温柔的抚慰和那些附在耳边轻声吐露的甜言蜜语叫她沉溺滑入无边的暖潮之中。

  无论如何,眼前这快乐是真实的。!

  第一百六十二章

  叫傅灵羡看来,虽然去年她没了摄政王一职,但那真是忙碌的一年。

  先是上半年接待各地长官副手,陛下雷霆手段,自然不是接待就完事的,接见完毕之后,果然暴露出这是个阳谋。

  这叫副手的好处确实显而易见。

  若是官员本人来,难免要为自己所做的事遮掩一二,但副手一来想上位,二来在官员手下做事,大多早就心有怨愤,于是三言两语,便把各州郡藩国的问题暴露出来。

  问题还非常大。

  有贪污受贿的,欺压良民的,吞并土地的,甚至还有血亲通|奸的,上上下下忙碌到秋天,贬的贬,杀的杀,算是醒了醒魏京之外的官员的神。

  如此,就算不是魏京的官员,也知道如今的皇帝,是很有抱负的。

  与此同时,皇天道也吸引到了比想象中更多的信众,这除了有官方帮忙修建道观,多次进行施粥等福利之外,大约还因为陛下特意找来一帮文人,编造了许多皇天道受命于天救济万民,而太平道实际上是披着皮的邪|教。

  到了下半年,渐渐步入正轨的皇天道交给了傅灵羡管理,陛下给出的理由是——“皇姑母对晋王更了解些,应该有更多针对性的计谋。”

  傅灵羡总觉得这不会是真正的原因,毕竟陛下行事,多是图划甚广的。

  但她如今也懒得多想了,而只专注于搞好皇天道的事。

  如此埋头苦干,又是半年,迎来了隆安十二年的初夏。

  这天又编出了一册故事,傅灵羡亲自送往宫中,在朝阳宫门口,碰到了皇后洛琼花。

  她退避到一旁行礼,洛琼花突然停下脚步,对她道:“啊武信王近来可安好,云平郡主近来在做什么,叫她进宫来都不来了。”

  提起穆停云,傅灵羡大感头疼:“她如今成了太学的老师,有时好几日都不回家的,臣告诉陛下,陛下还笑,说她喜欢就没什么。”

  “这样……真好啊。”

  因听出语气中确实有羡慕,傅灵羡一愣,抬头望向洛琼花。

  平日和别人说起此事,大多数人嘴上说着“云平郡主好学上进”,实际上看得出来还是都颇不以为然。

  毕竟在

  大部分看来,在如今这样的境况之下,云平若能给她找到个好女婿,才更算是她没白养了这个女儿。

  但皇后的艳羡却似乎不是伪装。

  傅灵羡打量了一眼洛琼花,这才发现对方早已不是印象中那个跟在云平后面咋咋呼呼的小女孩儿了。

  如今对方环佩玲琅,锦袍拖地,流云髻上带了一顶镶着碧绿玉石的金丝冠,冠上坠了两条长长的红珊瑚串珠璎珞,行走间璎珞微微摇晃,更衬得肌肤胜雪,雍容华贵。

  完全是个皇后的样子了。

  只一眼,便又低下头,因不知道说什么,便接了一句:“有什么好的,像她这般大的女娘,有不少孩子都已经可以入宗学了,她都赶不上趟了。”

  这么说完,她便有点暗自后悔果真是祸从口出。

  陛下和皇后成婚已有两年,却还无嗣,这件事朝堂上都已经有小争议了,她竟然还说出来。

  她莫非是编故事编傻了?

  正想着若是娘娘生气她该怎么解释,洛琼花却笑道:“您还催她么,那您自己呢?”

  傅灵羡顿时哑然。

  她抬头又望向洛琼花,见洛琼花笑盈盈望着她,不见生气的样子,便也笑了,道:“臣已老了,孩子都养大了,就不想这个了。”

  “有什么老的,以武信王如今的状态,应该说正值壮年才对。”

  正谈着呢,新上任的尚书常侍匆匆赶来,对傅灵羡道:“武信王,陛下问您怎么还不进去呢。”

  于是傅灵羡和洛琼花告别,进了朝阳宫,陛下正在和新上任的大农司说话,大约是说夏粮的数量很不对劲,再去算一算。

  傅灵羡心里纳闷,推广了新的种粮方法外加南越被管理的井井有条之后,去年夏秋收上来的粮,已经是往年的两倍,这已经是令人惊讶的发展,没想到陛下尤不满足的样子。

  不过想来也是,若是陛下满足了,这个国家就不会像是如今这样一番欣欣向荣的景象。

  既没轮到她,她便在一边边等边打量,瞥见陛下面前是一片散乱的折子,心中又升起敬佩来。

  他们几个近臣,在如今发现了一件事情,陛下看折子看得飞快的原因,好像是因为她同时看三本。

  发现这

  件事的第一时间,每个人心头大约都升起了“这是人能做到的事么”的念头,傅灵羡当然也不例外,她愈发觉得当初及时收手赶走严郁,实在是一个正确的选择。

  “好了你走吧,皇姑母,您有什么事要报?”

  轮到她了。

  她将新编的册子呈了上去,又说了一些太平道最近的动向。

  “……太平道如今在魏京附近的城市中基本已毫无踪迹,但是据说如今在晋西一带仍颇为猖獗,那边正是从前晋王曾经的藩地,想来陛下的结论确实没错,太平道和屏庶人关系匪浅。”因为晋王名叫傅屏,又被贬为庶人,如今大家称呼起他来,便叫屏庶人。

  陛下没有回应。

  傅灵羡抬眼,看见陛下面无表情,一目十行地看着那本册子,几乎几个呼吸就翻一页,以惊人的速度很快就看完了。

  ……真的看清了么?

  这个问题很快迎来了答案。

  陛下望着虚空发了会儿呆之后,便开口道:“那个表彰节妇殉夫的故事可以再改改,朝中不要宣扬这种事,还有,谁写的这个故事,罚他禁闭三日,上次博陵郡那个折子呈上来时,朕就说了,此事不值得宣扬,为何还会编这样的故事?”

  傅灵羡答:“大概是儒生们心里对此事是颇为赞赏的,于是虽然陛下说不要宣扬,但还是不知不觉宣扬开了。”

  她听见陛下冷笑了一声,顿时在心里对儒生洒下一片同情泪,正想着陛下不知会如何处置,却听见陛下说:“皇姑母和皇后在门口聊了什么?”

  “……嗯?”

  傅灵羡一时没接上这个话题的转移速度,过了一会儿才说:“皇后娘娘问起云平呢,臣便照实说了。”

  傅平安闻言,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却不知为何还是有些不快。

  但她又反思,自己明明还在和弹幕一起批评贞洁观念,这儿却连皇后同傅灵羡说句话都不高兴,属实是有些双标。

  然而转念一想,她又觉得,自己的不快显然还是有些道理的。

  原著,主要是因为这个该死的原著。

  从前她对有原著这件事有多庆幸,这一年就有多愤恨。

  虽然事情的起因还是因为,她某天突然心生好奇,问

  了一句——

  “原著里是怎么描写朕和皇后的?”

  或许是看她已经像是个成熟的大人,这次有不少观众爽快地给她发来了不少原著剧情——

  【洛栀瞧着傅端榕,对方一脸期待地望着自己,这是她苍白的面孔上头一次露出皱眉和愤怒之外的神情。

  “你能解释这句话给朕听么?”

  “可以,但我也只能解释出这句话来,我并没有看过很多书。”

  “已经很好了……”

  洛栀明白过来,她居然连折子都看不太懂。

  心中不免升起一些同情。

  虽为帝王,对方的才学实际上可能甚至不如自家族学里开了蒙的幼童,这难道不可怜么?

  ……

  她趴在自己的身上,就好像瘦弱的野兽。

  洛栀第一次发现她瘦得厉害,和印象中盛气凌人的模样完全不同。

  洛栀突然明白了,傅端榕正是因为知道自己只是个纸糊的灯笼,所以才要更加虚张声势起来。

  这是又可怜又可悲的。

  或许这就是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

  ……

  鲜血从额角落下来。

  香炉这顺着长袍滚落到地上,空旷的宫殿里顿时发出一阵悠长金鸣之声。

  洛栀抬手捂住伤口,却突然笑了。

  “对,我不喜欢你。”

  “我只是可怜你。”

  “滚!”

  “你滚!”

  “那你放我出宫啊。”

  “不……你做梦,绝不。”

  傅端榕捂住头,看上去比流着血的她更痛似的。

  再抬起头时,却流露出慌乱来。

  “朕不是故意的。”

  她靠近,想要抓洛栀的手。

  洛栀向后一退,躲开了。

  ……

  】

  实不相瞒,傅平安当天都没看完所有私信——受到太大的心灵冲击了。

  后来分了一个月看完的。

  每次看,都要做一下自我建设。

  那不是现在的我。

  那也不是现在的洛琼花。

  确实

  ,这样自我建设了几次之后,能冷静下来了。

  并且她控制住了自己,没再去管弹幕要“洛琼花和傅灵羡的原著剧情”。

  但实际上给她的那些片段里,也难免夹杂了一些,每次看到,傅平安都觉得很不高兴。

  她想,这种不高兴应该是在她心中产生了比她想象中更加深刻的影响力,以至于看见洛琼花和傅灵羡多聊了几句,她都有些心浮气躁。

  她不想让傅灵羡发现她的这种心浮气躁,于是便若无其事地接了一句:“皇后很想念云平姐姐,要是她不忙,可以进宫来看看皇后的。”

  傅灵羡应下了,接回那几本册子,退了出去。

  回到家中,她便立刻询问管家,穆停云没有回家,得知没有之后,只好差人送了份信给穆停云,说明了这件事情。

  ……

  暮鼓响起之时,傅平安完成了一天的工作,回到了景和宫。

  景和宫灯火通明,因为知道陛下一定会过来吃晚膳,因此虽然天色已经暗了,晚膳却是刚摆在桌上的,还冒着热气。

  洛琼花自然也等着傅平安,两人一起坐下之后,宫人试毒,然后布菜。

  吃到一半,洛琼花突然出声:“臣妾可以出宫么?”

  去年霍平生上半年还在的时候,傅平安实际上还经常带洛琼花微服出宫的,但是大多也就是两点一线。

  不过等到霍平生回了漠北,外地的官员副手来到魏京依次述职,这样的机会就再也没有过了。

  唯一出去,也就是去年冬天的冬祭,那是一群人来回,而且全程都忙碌得连饭都吃不上。

  今日听见穆停云的近况,洛琼花也着实是心里痒痒,情不自禁就脱口而出了。

  但是傅平安仍然笼罩在原著的阴影中,听到这话眉角都不受控制地一跳,强装镇定抬起头来:“什么?为什么要出宫?”

  洛琼花敏锐地发现了傅平安的不高兴。

  于是原本想要单独出宫透透气的说法立刻变成了:“臣妾想去太学看看云平姐姐,听说她现在都呆在太学不回家呢,那想找她,就只能去太学了吧。”

  傅平安恍然大悟,松了口气,道:“这样,那过几日咱们摆驾一起去太学吧,也许久没去了,刚好可以看看如今的太学生们,都在学些什么。”

  她这么说完,抬头看了眼洛琼花,却见洛琼花脸上喜色并不浓郁,只淡淡应了声“好”,傅平安便试探地问了句:“你不想要和朕出去?”

  洛琼花忙抬起头来,道:“怎么会。”

  她环顾四周,见最近就是个琴荷像雕塑一样站着,便慢慢挪到傅平安身边,耳语道:“只是……大动干戈有些劳民伤财,咱们能不能微服出行呢?”

  傅平安顿时有些为难起来,如今陈宴为京兆尹,祝澄为拱仪司司长,都很忙碌,傅平安身边并没有十分信得过且能将此事处理的很漂亮的人可用,但见洛琼花一脸期待,还是点了点头道:“也不是不行……但——这就要再等上几日了。”

  洛琼花这下子眼睛亮起来了:“那就太好了。”

  傅平安顿时也笑了。

  无论如何,那只是个故事,并不是现实。

  眼前向她露出灿烂笑容的洛琼花,才是现实。

  不是么。!

  第一百六十三章

  话虽这么说了,但是过了三日,仍没有成行。

  反而是收到了信的穆停云,刚好手头上没事,三日之后,便递了帖子进宫来了。

  但穆停云到景和宫的时候,却见宫门紧闭,她走到门口,听见里面传来了抽鞭子的声音。

  她脚步一顿,等在门口,过了一会儿,宫门打开,穆停云虽宫人进去,一抬眼,便瞥见一个穿着深蓝色衣衫的宫人,被从一边的角门拖了出去,但口中仍沙哑呼喊着:“求娘娘别把奴送走,求娘娘别让奴出宫……”

  声音渐低,待门一关,便完全听不到了。

  看衣服颜色形制,应该也是宫中伺候很久的宫人了。

  穆停云微微皱眉,不免想起从前在宫中,太后肆意惩戒宫人的那段日子,当时宫中每日的氛围,不夸张的说,和办丧事差不多。

  但这几年她进宫来,早发现宫中风气已经和那时不同,于是一时也有些惊讶,进到殿中,见洛琼花垂首盯着茶盏发呆,面色苍白,不比外头那个被拖走的好多少。

  她顿时有些担忧地上前,低声问道:“是发生了什么?”

  洛琼花抬起头来,眼角微微泛红,却立刻展露笑颜道:“你来了,真不好意思,让你一进来先看见了这种事。”

  穆停云道:“既然不想笑,就别笑了,难过就是难过,开心就是开心,为何明明是难过,非要做出开心的表情来。”

  洛琼花一愣,苦笑道:“有那么明显么,陛下昨日也和我说了一样的话。”

  “咦?她又是为什么这么说?”

  洛琼花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那便是今日事的前因,有个宫人,十四五岁的样子,跳井了。”

  穆停云惊得瞪大了眼睛。

  “昨日还没有查出原因来,但我已经有些难过,但陛下过来用晚膳,我也不想让这事令陛下烦忧,便想着先不说了,但神情上大概还是流露出来了,所以让陛下发现了……”她声音渐低。

  穆停云叹了口气:“肯定也是今天这般吧,其实神情上倒是看不大出来,就是你眼睛都红了,我怎么能看不出你在难过,所以,难道那孩子之死,竟是今日这被赶出宫去的宫人做的?那你可真是便宜

  他了!”

  洛琼花摇头:“是也不是,那孩子是自杀,是留了一份绝笔信的,大意是觉得教养之人太严格了,令他身心俱疲,他无法忍受,便投井自杀了……我也找人查了,自杀那日,教养他的人就在我这伺候,肯定是不在一边的,那孩子却是自杀无疑了。”

  穆停云也沉默下来,半晌没说出话来。

  过了一会儿,她才打破沉默:“平日都是怎么教的?”

  洛琼花道:“也没什么太大的区别,跟从前比起来,如今新进宫人还要认字,确实更难些,管得也更严,据说前三日,都因为没有完成功课没能吃晚饭,又被当着众人的面打了手心,这个年纪的孩子,确实更执拗些,便想不开了……”

  这么说着,洛琼花也是幽幽叹出一口气来。

  不说还好,一说,不知怎么,更叫她觉得不好受了。

  她继续道:“……查出来之后,旁的宫人都来替她求情,说她只是嘴巴坏性子直,人是很好的,也是真的为那些孩子着想,我平日也是经常和她说话的,知道她确实是那个性子,可是,若按宫规,确实是她害死了后辈,抽十鞭赶出宫去,已经是从轻发落了。”

  穆停云抓住她的手,低声道:“这么处理是最好的,你别担心了,毕竟你想,若是从宽处理了,不知道的,还以为老宫人可以肆意欺负新宫人了,影响也不好。”

  洛琼花又习惯性露出笑,但那笑容淡淡的:“我知道是对的,是陛下叫我这么处理的。”

  穆停云蓦然一怔,随即道:“那不是再好不过了,谁能不能说你做错了。”

  “我知道就该这么处理,只是心里总说服不了自己这是对的,不知不觉就钻了牛角尖,唉,或许是我不适合做皇后吧。”

  她抬眼,见穆停云有些不安地看着她,欲言又止的,顿时意识到自己如此表现,大约是让穆停云很不好回的。

  确实,这样的表现太软弱了一些。

  她当即便转换话题道:“总之,就这么件事,但晚点还要准备送你的生辰礼呢,说起来,你有什么想要的?”

  穆停云见状,也觉得洛琼花大约只是一时有了这样的心情,过上一段时间就好了,便笑道:“我没什么缺的,这种事还需要你烦心么,交

  给下面的人就是了,你这样事必躬亲的,也太累了,如今还好,要是以后宫中的人变得更多了,你该怎么办呢?”

  洛琼花淡淡笑道:“那到时不是刚好可以叫他们帮我。”

  四目相对,洛琼花看出穆停云眼中的关心。

  她想,这句话既是玩笑,也是提醒,穆停云在提醒她,宫中以后说不定会有别的妃子,到时,她要面临的问题会更多。

  可是她简直不敢想这件事。

  说起来,印象中在某一天晚上,沐浴过后,大约是氛围正好,洛琼花脱口而出说了句“陛下什么时候会封昭仪呢?”

  当时傅平安竟然很认真地说:“有皇后就够了,朕不会有别的妃子。”

  说不开心是假的。

  但转念一想,又觉得只是说说而已。

  便是她,都知道已经有人在催陛下立昭仪了。

  然而陛下竟然愿意这样哄她,或许她应该满足了。

  她与穆停云又聊了些太学的事,她自是也忍不住透露出过几天或许会去太学的消息,穆停云听到后亦是拍手称好,说要给她和傅平安看看自己的成果。

  结果次日开始,傅平安就忙碌起来。

  先是漠北又传来捷报,说是霍平生又围捕了一群鬼戎军队,自是引来朝堂一阵沸腾。

  又几日,南方几郡称有水患,需要朝廷救济,幸好去年今年都是丰收,粮食是不紧缺的,只是在人员调动上需要动点脑筋,如此又是折腾了半个月。

  洛琼花这边,也是先准备穆停云的生辰,然后在夏至这日准备节宴,宴请宗亲大臣,宴中正好有某位宗亲孩子满月,不免又有人在她面前说些“皇后怎么那么久都没动静啊”的酸话。

  转眼便是浓夏之时,正是七八月之交,除了早晨太阳还未出来之际,能感受到一丝凉风之外,其余时候,便是有吹风来,都是热的。

  洛琼花穿了一件薄罗衫坐在塌上看书,两边都是冰鉴,手边还放着梅子,却仍觉得有些燥热,便将鞋袜脱了架在凳子上。

  过了一会儿,昏昏欲睡,脚上却突然一痒,她猛然惊醒,抬起头来,却看见傅平安轻轻拨弄着她的脚,手指往上,又慢慢落到了只着薄裙的腿侧。

  她忙望

  向一边,却看见房间中宫人已经走光了,房门敞开着,却连门外也是没人的,只远远传来一些扫地的声音。

  想来是傅平安叫他们都退下了。

  如此,少了扇扇子的人,便更热了,洛琼花身上汗津津一片,傅平安只觉得自己抚摸的是一片滑腻的膏脂,柔软又带着馥郁的香气,她继续倾身向前,两人肌肤相贴之时,洛琼花伸手推她,软声道:“热。”

  傅平安便伸手抓了块碎冰,含在嘴里,又含住洛琼花的耳垂,洛琼花身体微颤,又说:“凉。”

  傅平安将冰块吐在洁白的峰峦之上,低声问:“到底是热还是凉?”

  洛琼花白她一眼:“大白天的,你想做什么?”

  傅平安亲了亲她的嘴唇,笑道:“什么都不做啊,只是觉得你好香,想要闻一闻。”

  她果然是闻一闻,慢慢嗅遍了全身,直到大汗淋漓,方才作罢,拿起扇子给自己和洛琼花打扇。

  “太热了。”傅平安道,“有人提议将雍山上废弃的宫殿重修扩建一下,做避暑之用,你觉得如何?”

  “是否太劳民伤财了一些?反正也就短短两个月,臣妾觉得还是能忍的。”

  她料想提出这建议的也不过只是为了讨好陛下,毕竟修建行宫的好处,似乎大多都是给陛下和她的。

  傅平安看着她,却没接茬,反而问:“你近日是要来信了么?”

  “好像是。”这么说完,洛琼花惊讶道,“陛下能感觉到了么?”

  傅平安听到这话,不免有些尴尬,挠了挠脸,含糊点了点头。

  自从当初从潜梁山回来遇刺的那天晚上,吃了半瓶抑制剂之后,傅平安被后遗症狠狠教训了一顿。

  最初是身体虚弱不提,而后却是不结热了。

  因为这是说明书上明确写明了的副作用,最开始一年,傅平安是不怎么担心的,结果到了今年仍是如此,她难免开始担心,这副作用该不会是永久的吧?

  一直到现在,她突然隐约有了种感觉。

  说不上来,但是她觉得自己可能要好了。

  这令她轻松了不少,但又觉得有些对不起洛琼花。

  她不能对外宣布至今没有生育是自己的原因,因为如果

  承认了,无疑会造成人心动荡,所以这方面的压力,难免都到了洛琼花的身上。

  但她相信,下半年等她好了,她们一定很快便能有孩子。

  只是如此,若是在如此苦夏在宫中怀孕生产,就太难熬了些,在山中建个避暑的行宫,也是不错的主意。

  她搂住洛琼花,觉得自己该补偿对方一番,突然想到什么,道:“对了,之前说了要微服出宫的,结果一直不得空闲,倒是朕食言了。”

  洛琼花微怔。

  回过神来,才发现距离那时候说想要微服出宫,都已经过了两个月了。

  说中途没想起来过,当然是假的,但连她自己都没空,她又如何能奢求陛下有空呢?

  于是此时她也就笑道:“没事,臣妾也没有空闲呀,也很忙的。”

  傅平安道:“近日刚好无事,择日不如撞日,就明天吧。”

  这么说完,她派人去找陈宴和祝澄,问两人谁有空闲,到了晚上,陈宴来了回复,于是次日一早早朝过后,傅平安和洛琼花换上普通的衣衫,在朱雀门外和陈宴汇合,随后前往太学。

  而太学今日也正好有个集会。

  却是王家筹办的,连诸多大家族内眷也来参加了的一场赏荷诗会。!

  第一百六十四章

  “陛下的易容之术……真是鬼斧神工。”

  陈宴乍一看到傅平安和洛琼花,差点没有认出来。

  也说不上来有哪里不同,似乎是因为眉毛粗了些,脸黄了些,看起来便是气质截然不同了。

  总之,叫陈宴看来,便是曾经见过陛下和皇后的,只要不是很熟悉的人,便是面对面,也不一定认得出来。

  而当她得知令两人盖头换毛的人居然是陛下的时候,心中更加升起敬佩之情。

  那个还没有她腰高的小小的孩子,如今好像成长为了一个什么都会干的人。

  傅平安闻言随意点头,没纠正这不是易容只是化妆术。

  反正弹幕里的人已经在帮她纠正了,只是陈宴看不到而已。

  不过因为有了这样的遮掩,两人便借口是陈宴的朋友,堂而皇之进了太学之中。

  这几年,太学在傅平安的默许下扩建了不少,东面都快与萦山接上了。

  这自然是傅平安为未来增加太学学生做得准备,但如今房屋阁楼空置,也显得可惜,她便下了命令,说允许官员贵族在提前申请的情况下在太学中举办一些集会,自那之后,太学便时不时有些诗会宴会之类的,也算是给了学生令一种见世面的方法。

  不过今日的人确实是够多的,从门口进来,奴仆宾客来来往往,摩肩接踵,走了一半,洛琼花忍不住问:“这么热的天,这是什么聚会?”

  陈宴却也不清楚,道:“要找个人问问么?”

  就在这时,有个人迎面走来了。

  “陈府台,您这样的大忙人,怎么突然有兴致来参加榛苓宴啊?”

  傅平安不认识这人,和洛琼花面面相觑,陈宴道:“杜公子客气了,只是带朋友来玩玩,这是廷尉左监之子杜冲。”

  杜冲摇着一把羽扇,留着两绺细长的胡子,但是明显能看出来也就二十多岁,闻言挑着眉道:“陈府台,只介绍了在下,不介绍介绍您身边这两位么?”

  陈宴道:“这就是在下老家来的朋友,没有爵位也没有官身的,只是来见见世面。”

  杜冲听完便失去了兴趣,只对陈宴道:“但您今日来得正是时候呢,要不要一同过去?”

  陈宴看了眼傅平安,因为知道陛下和皇后应该是要先去见云平郡主,便说:“晚点吧,还有些事。”

  杜冲立刻理解道:“哦哦,也是,陈府台是个大忙人呢,是杜某打扰了,您请。”

  陈宴颌首示意,正要走,听见洛琼花问:“敢问杜公子,这榛苓宴,可是‘山有榛,隰有苓,云谁之思?’的榛苓二字?”

  杜冲道:“正是呢,看来这位姑娘也读诗。”

  他来了兴致:“你们不知道为什么举办这宴会?”

  洛琼花道:“先前不知,如今却知道了。”

  这么说哇,她脸微红,忘了眼傅平安。

  通常的解释里,这榛是说天乾,苓是说地坤,这句诗是句情诗,如此看来,这个宴会似乎是用于婚姻相亲的。

  傅平安也懂了,她干咳一声,对陈宴道:“咱们走吧。”

  三人告别杜冲往太学西边走,这边远离了新建的园林区域,到了旧的屋舍楼宇之中。

  远远洛琼花便看见一个高台,傅平安在她耳边低声道:“那就是星相台,星相科的人应该都在那。”

  很快便到了星相台,实际上,这是一座足有五层楼的巨大高楼,门口挂着一副字,写着——

  【仰望天空的民族才有未来】

  洛琼花又望向傅平安:“这也是陛下说的吧。”实在和门口那句“想要看到遥远的星星,要先看到脚下的土地”是一个风格。

  傅平安含糊道:“哪里听来的吧。”

  大概是弹幕说的,她写在给穆停云的书上了,结果穆停云挂门口了。

  洛琼花道:“陛下很重视星相啊。”

  “这倒不是。”傅平安道,“听说云平最近也没在研究星相,而是在研究粮食作物。”

  三人叫伪装成仆从的侍卫在外面等着,进了星相台,拾级而上,很快到了最高一层。

  却见这一层空空旷旷,只立着几根黄梨木的承重柱,挂着几片草帘作为区分,但大约是因为细节处可见精致,又纤尘不染,并不显得寒酸,反而有些不流于俗的美感。

  陈宴在前方掀开草帘,洛琼花很快看到穆停云,她就在一张矮案前席地而坐,正在整理一些书册。

  听见脚步声,她抬起头,立刻就笑了,说:“你们鬼鬼祟祟的,是要干什么。”

  和平日进宫来的样子不同,今日她只穿了简单的白色薄衫,底下配一条鹅黄色的褶裙,头发在耳边绾了一个低低的发髻,只簪了一枝粉色的绒花,就没有别的什么配饰了。

  服饰简单,更兼脸上笑容明媚,她便没了往日冰冷不近人情的样子,甚至显得挺阳光开朗。

  但或许也是因为,她确实过得很开心。

  洛琼花走过去,蹲在地上好奇地翻了翻穆停云的书,见上面写了一些字她都认识但连起来就不太理解的句子,问:“云平姐姐这些都是你写的么,是在记录什么?”

  “不是记录,是总结。”穆停云道,“在总结小米灌溉量和小麦灌溉量的区别,以作为引水工程的参考。”

  洛琼花瞪大眼睛:“什么?这是你在算么?”她还以为,这一定得是那种经验丰富的老师傅才算得出来。

  “不大一样,做些统计的工作而已,没什么难的,要说难,还是前一阵子算亩产难,各地给出的数据天差地别,甚至还有算错的,要我说,算数科的教学应该更重视些,现在都是什么人在做这些啊,真是乱七八糟。”

  这么说着,她望向了傅平安,显然是在跟傅平安抱怨了,傅平安便说:“慢慢来,会好的。”

  “陛下有耐心,我可就不行了。”

  “朕看你算这些,也挺有耐心。”

  穆停云显然也只是在自谦而已,就等着傅平安的这句夸奖,既然听到了,也满足了,挽住洛琼花的手,说:“走,咱们也去参加这个榛苓宴。”

  洛琼花道:“我不适合吧,这好像是未婚的天乾地坤交游的宴会。”

  穆停云道:“那有什么不适合的,又不是在场所有人都非得配对不可,像我,我也就是去看看热闹。”

  这般说着,她就被拉下了楼。

  到了门口,穆停云想到什么,道:“都到这了,那顺便去丹学科看看林昭日有没有新做好的琉璃片吧。”

  穆停云说的琉璃其实就是玻璃,她的望远镜总是需要用到这个。

  傅平安听到林昭日的名字,却是一挑眉,问:“她还没毕业任职么?”

  穆停

  云闻言笑了:“任职了,去了玉龙观,没两个月就被撤职了,没处可去,我给她求情让她又回了太学,在丹学做教习。”

  傅平安点了点头:“朕也觉得她比较适合做老师。”

  这么说着,转个弯到了一个院子里,院子里烟熏火燎的,几人就没进去,只叫门口的仆从进去叫,不多时,林昭日便出来了。

  傅平安打量了她一下,发现和上次见面比起来,对方瘦掉了一半的自己,如此,穿着有些宽大的黑色道袍,披散着一半头发的样子,竟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意思。

  更别提,对方的死鱼眼在看见穆停云的时候一下子亮起来,望着穆停云道:“郡主来了,进去坐坐……啊算了,里面太乱了,哦哦郡主一定是想要琉璃片吧,我去拿,我现在去拿……”

  她转身进了院子,裙摆翻飞,洛琼花愕然看着,指着她道:“她……她这是……”

  穆停云道:“她有些不善言辞,但其实人很聪明的,大约是因为小时候在外被流浪,很多常识不太懂吧。”

  洛琼花说的却不是这个。

  她是觉得,林昭日好像爱慕穆停云吧?

  但还没来得及问出来,林昭日就出来了,递给穆停云一个木匣子,穆停云打开看了眼,满意点了点头,叫身后的侍从给了林昭日一锭金子。

  “不用……”林昭日有点扭捏。

  穆停云边说:“叫你拿着你就拿着,每次都这样,你可别烦我了。”

  林昭日顿时不敢再说,伸手收下了。

  收下之后又期待地问:“还有什么别的想要的么,郡主接下来要去做什么啊?”

  “去参加榛苓宴,你要不要一起?”

  林昭日期期艾艾,穆停云却已经转身走了。

  她挽着洛琼花,洛琼花靠在她耳边忍不住问:“那林教习是不是……”

  穆停云瞥她一眼,随意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但可别说了,她表现得那么明显,谁看不出来,但是爱慕我的人多了去了,你且看着,等到了榛苓宴,你会看到有起码三成人爱慕我。”

  洛琼花目瞪口呆。

  她吃惊的并不是三成人,而是穆停云竟然能那么轻巧地说出这样的话来。

  世人

  皆告诉地坤,婚假乃是最重要的事,但是穆停云提起此事,明显的不以为然。

  洛琼花不禁问:“你有爱慕的人么?”

  穆停云回答的爽快:“没有,但是我有爱慕的事物——那就是星辰大海。”

  这么说完,她露齿笑了起来。

  心脏鼓动。

  这句话明明说的不重,效果却堪称振聋发聩,洛琼花大脑空白了许久,只听见心跳在耳边咚咚直响,随后心间门漫上一种复杂的思绪。

  带着开心与酸涩,百感交集,五味杂陈。

  回过神之事,已经又到了人流涌动之处,穆停云不知何时已经松开了手,正在和别人搭话,而傅平安走到她身边,看着她问:“你在想什么,发了那么久的呆。”

  大脑空白,洛琼花不知如何描述此时的心情,只好说:“刚才云平姐姐说了句,她爱慕的事物是星辰大海,把我惊到了。”

  傅平安露出有些怪异的表情:“征途是星辰大海是吧,她怎么不把这句话也挂到墙上。”

  洛琼花眨巴了一下眼睛:“这也是陛下说的?”

  “……就算它是吧。”

  “陛下总是能说出如此看似简单却又发人省醒的话来呢。”

  话音刚落,身边传来一句:“你们在说什么,陛下?你们提到了陛下么?”

  却是林昭日也跟上来了,刚巧走到附近,似乎听到了只言片语。

  洛琼花顿时紧张起来,后悔自己不顾场合的失言,却听见傅平安镇定自若道:“你听错了,我们是说树木茂盛碧绿,下自成荫。”

  洛琼花抿嘴忍住笑。

  这可真是张嘴就来啊。

  林昭日“哦”了一声,却又露出点狐疑的神情来:“我们见过么?我总感觉你的声音有点耳熟。”

  傅平安仍然很镇定:“没有,你肯定是听错了。”

  正说着,前方突然嘈杂起来,三人一齐望去,却看见有人指着陈宴道:“那我们就当着云平郡主的面比试一番,如何?”!

  第一百六十五章

  陈宴很无语。

  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就在刚才,她和陛下娘娘还有云平郡主一起过来,云平郡主遇到了同僚,于是上前说话,一不留神在阶梯上滑倒了,她既然在旁边,自然是伸手拉了一把。

  然后眼前这个——没认错的话,应该是太祝令王柯涵的儿子,名字叫什么不清楚——就上前来了。

  “……郡主千金贵体,学富五车,哪里是你这个武夫能接近的。”

  陈宴听得一头雾水,随口问了一句:“你是谁啊?”其实她是想问对方叫什么名字,被对方念得头晕眼花,就说的简单了点。

  她能认出对方,还是因为在王柯涵的寿宴上见过一面,王柯涵是王家如今的家主王柯芝的弟弟,从前是丞相司直,秩俸千石,王琼事后,受牵连被贬。

  但是陛下表示王琼在最后关头回头是岸,于是到底还是给了王家面子,一大笔赎罪银加上大规模贬谪之后,虽元气大伤,但还在大家族之列。

  其实说到底,也并不是陛下真的心慈手软了,而是像王家这样的大家族,他们的根基也不在魏京,反而是在发家的越州,是很难动的。

  若是动了,越州可能会生乱。

  而越州,太远了。

  这些暂且不提,眼前这王柯涵的儿子却是以为自己被陈宴小瞧了,气得够呛,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在下王奉勉,你不要以为自己得了陛下恩宠,有了官位,便可以小瞧咱们太学同僚。”

  我没这个意思吧?陈宴想。

  话还没说出口,这王奉勉便又说了一通,最后道:“……那我们就当着云平郡主的面比试一番,如何?”

  陈宴:“……什么?”

  附近都是十几二十的年轻人,最是好热闹的时候,闻言便纷纷起哄道——

  “陈府台,难道能怕了他?”

  “陈家人难道能怕王家人?”

  “军中历练过的人是不是那么厉害,也让咱们见识见识啊。”

  更加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是穆停云,她已笑着说:“挺有意思啊,那你们要比什么?”

  王奉勉自是穆停云的忠

  实爱慕者,听到穆停云这么说,更是被激起斗志:“为示公平,咱们文武皆比,如何?”

  陈宴懒得配合,直接道:“我不会诗文。”

  这么说完,边上杜冲却突然上前,道:“杜某以为这事可不公平,你我在家中自是学过射箭骑马,可是陈府台年少入宫,便开始当值了,诗文自然学得有限,不若咱们几人分组,各出一人来比试,刚好,我看你们有五人,咱们这边也是五人。”

  陈宴按住杜冲的肩膀:“咱们……这边?”

  “对啊,你看,你,我,你的两位亲友,还有林教习。”

  林昭日:“啊?什么?”

  陈宴僵硬地看着杜冲,余光小心地瞥着陛下。

  傅平安面无表情,正准备转身混入人群离开,洛琼花拉住她,双眸闪亮,一脸期待。

  傅平安停下脚步,略有些犹豫。

  这时,王奉勉那边却是同意了:“好,那就这样,咱们比五场,五项!诗文、骑术、射箭、数算、书法。”

  “那诗文比什么,是长赋,五言还是七言呢?”

  “时下写七言之风最盛,那便写七言好了。”

  流行七言的原因,自是因为当年疑似陛下写的那首诗是七言,那之前,众人还是更喜欢写长赋的。

  杜冲又说:“场地有限,天气又炎热,骑马便算了吧,只射箭,再新增一项,便比音律,如何?”

  “音律可不好比吧,谁能判断好坏。”

  “音律不好比,书法就好比了?自然是叫云平郡主来判别胜负,我想郡主绝对能公正无私。”

  “郡主自然是音律大家,可眼下也没有趁手的乐器,要不,就比围棋吧。”

  杜冲与王奉勉两方讨价还价许久,自然是为了给自己赢得更大的胜算。

  这一点上照道理来说是王奉勉更有优势些,毕竟他对身边的人都有了解,知道他们这边没有善乐器的,杜冲却是个古琴高手,所以不愿比乐律,杜冲却实际上根本对陈宴这边的人毫无了解。

  于是听对方说要比围棋,杜冲犹豫了一下,回头望来,却看陈宴两位朋友中的一个——是之前一直没怎么说话的,神情冷漠的那位,冲他点了点头。

  杜冲便说:

  “行,便比围棋。”

  这么说完,他就一愣,心想这人怎么这般有气势,自己只看了一眼,就情不自禁地听从了?

  如此想着,不免又多看了对方几眼。

  不过也不容他多想,他们这群人便被簇拥着去了溪水边上,分立两边,杜冲对其他四人道:“射箭自然是陈府台的强处,只是其余四项,如何分配呢?对了,这位小姐先前听到围棋便叫在下应下,想来是善棋?”

  傅平安点了点头。

  陈宴心想,可不是么,就看陛下和丞相天天在暖阁下棋。

  “杜某在诗文书法和数算上,也都还算可以吧,便先选两位的强处。”

  她一脸期待地看着洛琼花和林昭日。

  林昭日面色苍白,有气无力:“我什么都不会。”

  “怎么会,林教习每日年终考核都是丹学第一啊。”

  林昭日瞪了他一眼:“你们又不比炼丹。”

  杜冲:“……”好像也是。

  但是他仍硬着头皮道:“丹学一道,也要用上数算吧,想来数算上,林教习一定是强项。”

  林昭日道:“你想太多了,不是一码事。”

  洛琼花突然开口:“我……我可以试试数算。”

  林昭日更迷茫了:“我可完全不会诗文和书法。”

  傅平安开口了:“那就放弃其中一项吧,只要其他赢了不就行了,你更擅长什么。”

  傅平安望着杜冲。

  杜冲道:“其实他们那边有位最为精通书法的,咱们可避其锋芒,便放弃书法吧,林教习可愿参加书法比试?只是如此,林教习必输无疑,这丢脸之事就落到林教习头上了。”

  林昭日点了点头,随意道:“这没什么。”她本来也不喜欢出风头。

  杜冲却有些兴致勃勃,道:“杜某一定会尽力的。”

  傅平安在边上冷眼看着这截然相反的两人。

  挺有意思。

  为节约时间,围棋对弈直接先在一边开始,其余四项则依次进行。

  傅平安对此没什么意见,洛琼花却觉得有点可惜:“我还挺想看看……你赢的样子。”

  因为边上都是人,她自然也不好叫出名字

  或称号来。

  傅平安想了想,凑到耳边低声道:“下次和丞相对弈你可以来。”

  为了不叫别人听到,热气吹到耳畔,一阵痒,洛琼花捂住耳朵,红着脸点头,杜冲回头,看见这一幕,若有所思,随后道:“对了,还不知两位如何称呼。”

  傅平安随口用了身边大臣的姓:“司平,司玉。”

  杜冲一愣:“你们是姐妹?”

  傅平安这才发现这名字确实让人误解,但她也懒得解释,就随意点了点头。

  “姓司,那是司祭酒的亲族么?”

  傅平安嫌麻烦,也点头,幸好那边也开始催了,她连忙道:“你快过去比试吧。”

  她也走向河滩,那儿有一块天然的巨石,被雕成了矮桌的样子,边上有欧聪撑伞执扇,挡住阳光,很有野趣。

  她的对手已经在那了,却是个还算的上英俊的青年,看见她就上下打量,然后开口:“你是个美人底子。”

  傅平安面无表情回望他,冷淡道:“……你让人记不住脸。”

  对手:“……”

  对方显然是被激怒了,冷声道:“呆会儿可别哭着求饶。”

  对弈开始。

  今天围棋高手其实不在,但是傅平安下了那么久了,没吃过猪肉都看过猪跑了,于是也完全没有压力。

  只是一会儿,对方满脸通红,又一会儿,目光散乱,越下越慢。

  半个时辰后,对方手执棋子,悬于棋盘之上,却久久无法落子,傅平安却还抽空看了下不远处,见洛琼花似乎也已经坐下了,便回头说了句:“别犹豫了,你已经输了。”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傅平安皱眉:“你别哭啊。”

  但是对方还是扔了棋子,哭着跑开了。

  他后边的书童冲傅平安放狠话:“咱们公子可是田家公子,你给我记住了。”

  傅平安:“……哦,记住了。”

  书童也跑了。

  傅平安施施然起身,很快就走到了洛琼花那边。

  这边却是刚比完书法,这件事实在没有悬念到了令人觉得林昭日在自取其辱的程度,幸好林昭日无所谓,比完就在一边继续看她的丹书。

  见傅平安过来,王奉勉面露惊讶:“那么快?”

  傅平安点了点头。

  很快有个小厮跑到他耳边低声说了结果,王奉勉的脸顿时黑了。

  傅平安走到一边,问陈宴:“眼下如何。”

  陈宴道:“算纸上那题,看谁算得快。”

  “题是谁出的?”

  “郡主抄来的。”

  傅平安想凑过去看,却有仆从拦住她,陈宴便道:“为防作弊,别人都不能进去。”

  傅平安便略有些忧心地看着人群之中的洛琼花。

  平日算账看账本,对方自然是常做的,可是做数学题,到底还是不一样的。

  已经逼近中午,烈日炎炎,虽在遮阴之处,仍然热出了一身的汗。

  傅平安见洛琼花大汗淋漓,连发丝都沾在了脸上,心中便不禁升起心疼来:“早知不该跟着你们胡闹。”

  她这么说完,看见林昭日一脸惊讶地看着她,便只好止住了接下来的话。

  她又望着洛琼花,见对方眉头紧皱,微咬着唇,是和平日完全不同的样子,要说起来,是一种狼狈的样子。

  大约是觉得热,她抬手将鬓边发丝随意捋到耳后,发丝一绺绺的,挂在了鬓边的发钗上。

  是毫不讲究形象了。

  但傅平安看着看着,却看出点熟悉的感觉。

  弹幕告诉了她答案——

  【长安花:眼下这样子,有些小时候的样子了。】

  【聊赠一枝春:我还以为阿花完全变了了,如今看来,还是没怎么变,是宫中规矩太多了。】

  【回家吃饭了:改变也不一定是坏事,她是长脑子了。】

  【阿花妈妈爱你:什么意思啊,你说谁没脑子啊?】

  眼看着要吵起来,傅平安正皱着眉头想需不需要关闭直播间,长安花已经干脆利落地把两人都禁言了,与此同时傅平安听到熟悉的声音高亢道:“我解出来了!我解出来了!”

  洛琼花拿着纸,小跑着塞到了穆停云的手里,期待道:“你看我的答案对不对。”

  她带着明媚的笑容和期待的神情,和一点点难以察觉的紧张。

  她的对手也顿时紧张地

  抬起头,穆停云看了眼答案,低声道:“错了,再去算算。”

  对手闻言笑道:“欲速则不达啊。”

  洛琼花心跳都乱了,因为紧张更加混乱起来。

  错了?

  是漏了什么么?

  她又开始看题。

  没错啊。

  过了一会儿,对手也算出来了,一脸自信地将答案送了上去,穆停云看了一眼,露出惊讶的目光来。

  洛琼花哭丧着脸,回头却看见人群中傅平安正皱眉看着她,顿时更觉沮丧。

  她果然太没用了。

  穆停云开口道:“你们答案一样啊。”

  对手:“……啊?”

  穆停云顿时没把握起来:“是答案印错了,还是你们算错了啊,我也说不清了。”

  她巡视四周,看到了人群中的傅平安,忙招手道:“你快过来看看。”

  所有人的目光,顿时都落在了傅平安的身上。

  特别是王奉勉,他好像突然明白了自己真正该针对的人是谁,犀利的目光就落在了傅平安的身上。

  此时也是骑虎难下,傅平安只好迎着神态各异的目光走到了穆停云身边,看了下穆停云手里的题。

  【方便面君团:哦,是这题啊,二百二十三啊。】

  傅平安看了下另一人送上来的答案:“答案是对的,你们都算错了,进了同一个陷阱,再去算吧。”

  王奉勉站起来道:“你只看一眼,难道就算出来了?”

  傅平安心想,我难道能告诉你这习题册都是我编的?

  于是她冷冷瞥了王奉勉一眼,道:“对啊,算出来了,怎么了?你们两人继续算。”

  王奉勉被气势所慑,愕然说不出话来。

  洛琼花的对手更是不知怎么,就乖乖坐下来继续算了。

  洛琼花却若有所思,望着题面。

  有一个陷阱?

  王奉勉坐下来,却越想越觉得不对,招呼了身边的小厮,低声道:“去把刑教习找来,让他去看看那题。”

  杜冲一脸惊讶,问身边的陈宴:“你这位朋友,到底是何出身啊?”

  陈宴觉得头痛,捂住了脑袋:“求求你,现在不要跟我说话。”

  “那我能不能跟你说话?”后面却传来熟悉的声音。

  陈宴回头,更觉头大如斗。

  是宋霖。

  宋霖笑眯眯看着她:“我在门口听说,你们正为了获得云平郡主的青睐进行比赛呢。”

  陈宴长长吐出一口气,咬牙切齿道:“三人成虎啊。”!

  第一百六十六章

  宋霖自从误解陈宴想要插足薄孟商和阿枝之后,对陈宴冷淡了很长一段时间。

  但不知怎么,她一直没离开魏京。

  不仅如此,她在魏京中积极赴宴,交游甚广,一年下来,没几场聚会是她不去的,于是很快便成了魏京贵族世家之中炙手可热的明星。

  不过陈宴没想到她连今天的宴会都来,今日宴上多是没有官职的小辈,对她来说,并没有什么价值。

  于是说完“人成虎”之后,陈宴便又问了句:“北梁侯怎么有空来这?”

  宋霖道:“我怎么会没空,我闲得很。”

  以杜冲的身份,从前自然没见过宋霖,此时顿时有些紧张道:“原来是北梁侯莅临,倒是咱们学生没好好招待。”

  宋霖笑了笑,道:“没必要,我也就是来凑凑热闹,没人认识我才好。”

  说罢望向人群中,瞥过“化妆”后的傅平安和洛琼花,上次见面也是一年前了,她没认出来,只是隐约觉得有点眼熟。

  “你们赢了有什么彩头?”宋霖问。

  杜冲闻言拍了下额头:“对了,没定彩头啊。”

  宋霖挑眉,瞟了陈宴一眼,淡淡笑道:“总不至于因为这些小打小闹,就叫郡主看上了你们。”

  陈宴听到这话,便也看出宋霖没认出陛下和皇后,但好像是真心误解了她想要攀云平郡主的高枝,顿时无语道:“我可没这个意思,都是被你们架上去的。”

  杜冲笑道:“只是热闹热闹嘛。”

  陈宴含糊点了点头,余光瞥见宋霖就在她身边站定了,心莫名加速跳动起来。

  鼻尖上浮动着淡淡的清香,似乎就是从身边飘来,隐隐约约勾动人的心弦。

  多久没见了?

  上次见面,似乎是个月前了。

  她是否已经对自己彻底失望,或者有了别的喜欢的人呢?

  怔神间,宋霖眼眸转动,突然向陈宴望来,不期然四目相对,陈宴连忙移开目光,又重新望向傅平安和洛琼花。

  皇后自是在埋头苦算,汗水都打湿了脊背。

  陛下却是真不避嫌,直接在云平郡主身边坐下了,郡主还替她倒茶呢。

  别说王奉勉了,周围许多人的目光,都在冒出火来。

  陈宴自是知道郡主和陛下的关系,那是两小无猜相濡以沫,陈宴至今仍能记起郡主为了通知自己在北宫相见的消息,从树上故意跌下来,跌到自己怀里的情形。

  年幼久居深宫的女孩,却自有她的勇气和无畏在,至今想来,陈宴还是有些佩服的。

  想到往事,目光中不觉带出欣赏,宋霖发现了,冷笑着双手环胸,静静站住了。

  就在这时,一群年轻人之中,却匆匆赶来了一个花甲之年的老人,杜冲便道:“是刑教习啊,他是数科的教习呢。”

  穆停云也认识刑教习,见他过来,自然没拦,王奉勉便随着刑教习一起上前来,道:“在下看这题似乎有些争议,觉得还是叫真正钻研此道的刑教习来看看为好。”

  穆停云没意见,就把题递了过来,刑教习拿出算盘数棒,又用纸笔算了一下,最后在纸上写出了答案。

  就在这时,洛琼花也站了起来。

  这次她没前一次那么冲动了,没叫出来,反有些不确定道:“要不看看这个答案。”

  王奉勉见又是洛琼花抢先,没好气道:“总是验证是否对不对,那你验证个十次八次,岂不是猜都猜出来了?”

  洛琼花气道:“我是算的!”

  傅平安也皱起眉头来,问身边的穆停云:“……他叫什么来着?”

  穆停云听到这话,便猜到傅平安是被激起了火气,她本来只想玩玩,要是傅平安生气,这事情就闹大了。

  她忙一手拿起刑教习的答案,一手抢过洛琼花的答案,然后高举空中。

  随即笑道:“都是二百十,和书册里的也一样,这回总不会错了吧?”

  王奉勉望向洛琼花递上来的纸张,见上面果真是写着二百十。

  穆停云看着洛琼花,笑道:“是你赢啦!”

  洛琼花眼睛发亮,跑上来便紧紧抱住了傅平安:“我赢啦,我赢啦。”

  傅平安一愣,实在没想到这事会叫洛琼花那么高兴,好一会儿,手才也渐渐拥住了洛琼花的肩膀。

  洛琼花却已经松开了手,又想去抱穆停云,穆停云眼疾手快按住她的肩膀:“你身上全是汗

  ,不难受么,快去换件衣服吧。”

  同时她宣布:“如此,你们的比分就是二比一了呀,还有诗文和射箭,不过如今已经是午饭时间,太阳也太烈,便等到下午再进行这两项吧。”

  洛琼花这才发现自己因为紧张和炎热大汗淋漓,想到自己刚才就这样抱住了傅平安,顿觉尴尬,扭头望去,却见傅平安冲她伸出手来,说:“走吧,太热了,找个地方擦擦汗。”

  洛琼花把手递给傅平安,汗津津的手心便覆盖在了对方的手掌上。

  两人找了个房间换衣服擦脸,待换上了一身洁净舒服的新装之后,洛琼花低声问傅平安:“臣妾刚才是不是很臭。”

  傅平安笑道:“不臭。”

  洛琼花盯着傅平安的脸:“骗人,浑身大汗,哪能不臭的。”

  傅平安便说:“那许是久居庖鱼之肆,就不觉得臭了。”

  洛琼花反应了一下,意识到傅平安是说刚才人群密集,本来就很臭,登时笑出了声,又说:“确实,刚才那地方,本来就挺臭。”

  她又盯着傅平安的脸:“但是陛下,你可不能继续这个表情了,早上刚化完妆时,臣妾还觉得你变化很大呢,眼下却越看越觉得,你就是陛下嘛。”

  傅平安疑惑:“什么意思。”

  “就是说,你这通身的气势,和在云平姐姐面前的样子,若是有心人,根本就看得出来你是谁啊。”

  ……

  这话说得不错。

  宋霖就看出来了。

  看到云平郡主倒茶,她就开始觉得不对,而后陈宴上前去特意先把这两人送到了房间,随后自己才去房间修整,这种表现,宋霖自然意识到了。

  这是个不错的借口,宋霖便敲开了陈宴的房门,开门见山道:“陛下和娘娘在微服私访?”

  既然发现了,再否认也不过是掩耳盗铃,陈宴把宋霖拉进房间,低声道:“可别叫别人听到。”

  手臂被紧紧拉着,又感受到灼热的气息喷洒在脸侧,宋霖一阵心驰神往,却又在心中立刻默念——

  宋霖啊宋霖,可不能再这么上赶着了。

  但一抬头看见陈宴的脸,本来的打算又忘了一半,脱口而出一句:“你都移情别恋到郡主身

  上了,干嘛不考虑考虑我?”

  说完,就想给自己一巴掌。

  陈宴也惊讶:“什么,你还没放弃?”

  后悔莫及的宋霖闻言一扬眉,气道:“什么意思,就这么看不上我?我差在哪?”

  陈宴又是惊喜又是尴尬:“我不是这个意思。”

  宋霖却想了想自己和阿枝还有云平郡主的区别,随即冷冷道:“行吧,你就喜欢那种大家闺秀,觉得我太粗野了是吧,我知道,我这个人不温柔,没看过什么书,雅言都说得都不标准,你们这群人,表面上看着恭恭敬敬,心里分明就是在嘲笑我吧。”

  陈宴道:“什么?谁嘲笑你?”

  “那些宗亲内眷,不都在私底下说,虽说我为人还算大方,家世背景也不差,但作为结亲对象,实在是下下之选么?”

  说到这,竟哽咽起来。

  陈宴一开始还以为宋霖是装的,结果一低头,对方还真是双目泛红,眼角带泪,立刻手足无措起来。

  “他们胡说八道呢,你的雅言说得哪里差了,你家中全是兵书,哪里又不看书了。”

  宋霖泪眼婆娑:“你老实说,我说话是不是有口音?”

  陈宴斩钉截铁:“没有。”

  宋霖道:“得,你都说假话哄我了,看来是真的怕伤到我。”

  “没……好吧,是有一点点。”

  “好呀,说真话了吧,不止一点点吧。”

  “你在乎这做什么,听得懂就行,朝中便是千石官员,都有有口音的。”

  “那你也嫌弃我,他们也嫌弃我,我就是从偏僻地方来的野人,就不配跟你们有关系,对吧,你说对……”

  话音未落,嘴被捂住了。

  当然,是用手。

  陈宴用手捂住宋霖的嘴,咬牙切齿道:“我哪里是嫌弃你,我是怕你嫌弃我!”

  宋霖眨巴了下眼睛。

  纤长的睫毛上落了一束阳光,将双眸照得清澈见底。

  这清澈的双眸之中,缓缓漫上一些泪痕和委屈。

  陈宴眼下忘记了什么身份阶级,只觉得心疼得要命,松开手捧住宋霖的脸。

  宋霖开口:“你终于移情别恋放弃了?”

  陈宴额角直跳:“不是,这事情是……”

  有点丢脸,说不出口。

  门口却突然有人叫:“陈府台,咱们要不要商量一下下午的事?”

  是杜冲。

  陈宴面露犹豫。

  宋霖却突然搂住她的脖子,往她的嘴唇上咬。

  陈宴吓了一跳,连忙后退,脚一崴一屁股坐下了,胳膊肘杵在了青石板上。

  宋霖:“……”

  陈宴忍住倒吸冷气的冲动,哑着嗓子道:“晚点再说。”

  ……

  休息了一个时辰回来,陈宴把手摔伤了。

  杜冲一脸心如死灰,洛琼花看了看陈宴,又看了看一边的面带愧疚的北梁侯宋霖,送感觉这两人有点猫腻。

  傅平安本来想说,那就一了百了走人得了,但是想到洛琼花胜利时一脸高兴的样子,又犹豫了。

  想了想开口:“反正已经赢了两局,下午先比诗文,诗文赢了,就也不用比射箭了。”

  压力来到了杜冲身上。

  这下子杜冲开始没信心了:“我、我没把握啊。”

  傅平安本来懒得说话,但想到洛琼花的告诫,就拍着他的肩膀和善道:“好好干,我看好你。”

  这么说完,拉着洛琼花走了。

  杜冲把求助的目光投向陈宴。

  陈宴就用没受伤的那只手也拍了拍杜冲:“加油,若是赢了,你的好日子还在后头。”

  杜冲:“……什么?有那么夸张么,那若是输了怎么办。”

  宋霖替陈宴回答:“前途将一片惨淡。”

  杜冲:“……哈?”

  宋霖摆摆手:“哈哈哈开个玩笑,你加油。”

  扶着陈宴就走了。

  众人很快又集结在了那条溪边,穆停云也知道了陈宴受伤的消息,遗憾道:“这就是最后一局咯?”

  王奉勉道:“那多不美,若是王某侥幸赢了,岂不是平局么?亏得王某还特意拿了件宝物过来,想作为彩头呢。”

  说罢,拍了拍手,奴仆们端上了一件富丽堂皇五彩缤纷的珊瑚摆件。

  在洛琼花看来,这摆件比起宫中的还差点意思,因为显然在色泽形状上欠缺些,用颜料补了色。

  但这摆件一出来,周围还一阵惊叹,无论如何,这个年代一个如此完整的珊瑚,就已经价值连城了。

  王奉勉得意道:“这也算是王某的一点小心意吧。”

  他望向傅平安:“不知诸位可有什么简单的小物件作为彩头,不管大小价值,都是心意嘛。”

  傅平安还真没想到对方望向了她,于是也是愣了一下,半晌道:“你问我?”

  王奉勉道:“这不是,陈府台不能参赛了么,你们那边要不再出个人参加射箭吧。”

  傅平安一时有点不知道说什么。

  被人那么明目张胆的针对这件事,好像从来没有过,有点新鲜。

  穆停云处于人道主义,决定出手停止王奉勉的作死。

  她从手上拿下了一只玉镯,放在案上,道:“那就由我来出这个彩头吧,这镯子……可是天子御赐的。”

  陈宴心想:得,勉强还是算陛下自己出的彩头。!

  第一百六十七章

  “实在抱歉,都怪杜某,给陈府台惹了这麻烦,真没想到,这王公子竟然咄咄逼人起来了。”杜冲有些抱歉地在边上说。

  确实,这事本来只是学生之间打打闹闹热闹一些,王奉勉突然拿出了珍贵的彩头,便显得突然重要起来似的,在加上云平郡主的加码,更叫人骑虎难下。

  杜冲自然是发现了这件事,而且也知道这事发展到这个份上的原因。

  自然是因为那据说是叫司平的,和云平郡主的关系看着实在太亲密了一些。

  但要叫杜冲看来,这姐妹俩的关系更显亲密。

  亲密到叫他怎么看怎么觉得,这根本不可能是姐妹。

  不过这事就跟他无关了,他还是聚焦于眼前。

  陈宴皱眉看了眼自己的胳膊,道:“还是我去吧,只是小伤,拉弓射箭还是不在话下的。”

  宋霖出声制止:“便是小伤,也要好好养,不然容易留下后遗症的,实在不行,就我上嘛,反正也是我害你受的伤。”

  杜冲惊讶道:“是因为北梁侯您么?您要替陈府台……”

  他看了眼陈宴,又看了看宋霖。

  说话间,王奉勉那有了个建议。

  那边的意思是说,既然五人中伤了一人,干脆他们那边也减掉一人,还是由前面四人中的一人来参加射箭,那么陈宴他们这边自然也一样。

  王奉勉同时表示,自己可以参加诗文和射箭。

  很显然,他想出风头。

  这么一来,宋霖想要替赛的建议自然就不了了之了。

  陈宴闻言反而松了口气,她其实还蛮担心,宋霖要是参加,会把事情闹大。

  如此,陛下和娘娘微服出行的事就很难遮掩了。

  于是他们要决定的事变成了谁要参加两场。

  谁都看得出来王奉勉想针对的是傅平安,傅平安想了想,觉得这事也蛮有新鲜感,而且弹幕里过年似的热闹,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刷礼物让她一定要把王奉勉打个落花流水。

  正要开口说那就她吧,边上洛琼花突然出声:“我……可能可以。”

  众人将目光齐刷刷望向了她。

  洛琼花不好意思道:“我在家中是学过骑射的,成绩也还不错,只是也多年没练习了,也不知行不行,但要是你们为难,我就可以试试。”

  傅平安看着她,微风细柳之下,她双眸发亮,期待如清泉涓涓从眼中淌出。

  傅平安道:“有什么不行呢?”

  就说定了。

  王奉勉那,看见最后比射箭的竟然是洛琼花,不禁露出些困惑来。

  中午他是派人去打听过两人的,却没打听出什么来,只知道一个叫司平一个叫司玉,好像是太常令兼博士祭酒司方瑄的家人。

  然后总所周知,司方瑄是陛下一手提拔起来的。

  眼下的朝堂上,四分五裂有好几派,但最大的两派,毫无疑问是世家派和天子派,作为板上钉钉的世家派的王家,对于司家这样的新兴家族,是又警惕又鄙夷的。

  其实从前也不是没交好过,可陛下提拔的都是孤臣,似乎全是清高不爱交往的性子,也不知是偶然还是故意为之。

  上层的纷争也影响了下端的小辈,王奉勉听到对方原来是司家人的时候,更忍不住起了胜负之心。

  同时他也理解了为何云平郡主看上去和那司平那么熟悉。

  因为众所周知,云平郡主善观星相,和太常署以及太常令的关系是非常亲密的,两人甚至时常通宵卜算,平时亦是常有往来。

  所以认识司家小辈,倒也正常。

  树影之下,云平郡主公布了诗文赛的题目,竟不是先前猜测的夏日莲花之类,而是——

  少年志。

  王奉勉一边在心里感慨云平郡主果然和一般地坤不同,一边抬头向不远处望去,看见人群之外,那司平司玉正在练习张弓。

  司玉勉强拉开,动作有些变扭。

  ……现练呐?

  ……

  确实是现练。

  趁着他们比诗文的功夫,洛琼花连忙到一边先熟悉熟悉,找点感觉回来。

  拿到弓的那一刹那,她有点惊讶地脱口而出:“有那么重么?”

  三年前最后一次射箭的时候,她并没有觉得弓有那么重。

  “这是学校里练习用的普通弓箭,不至于太差,却也不算太好,许是英

  国公给你用的是轻弓,更适合你些。”傅平安这样说。

  洛琼花看着手心,却想:不是这样的原因。

  完全只是因为她疏于练习。

  这世上之事本就如此,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这几年她自然学了许多,她读完了六经,前朝史书,六科的各种入门书籍。

  一本账册在她眼前,她只略扫一眼,便能看出其中的问题。

  但是剑术与骑射之类,从前她真正喜欢的东西,却已经很少去接触了。

  不是觉得不好,只是此时望着手中弓箭,不知为何,心中有些复杂。

  不过毕竟过去是熟练的,于是又练习了一会儿之后,便也算找回了过去的感觉,对着靶子大约射了十箭之后,终于也能中靶了。

  她还想继续,抬起弓来却又放下。

  她的手酸了。

  傅平安看出来了,道:“休息一下吧。”

  两人坐到一边,傅平安叫仆从来给洛琼花捏了捏肩臂,自己去看了看诗文的进度。

  远远望去,似乎能看出,两人都已经写了几句,而香也燃了一半了。

  陈宴和宋霖本来在聊着呢,见傅平安过来,便一脸认真地安静下来,搞得傅平安还有些不好意思,于是又很快回到了洛琼花身边。

  洛琼花正独自坐着,抱膝望着天空,傅平安在她身边蹲下,见她神情恍惚,便问:“今日不开心么?”

  洛琼花摇头:“特别开心,所以有一件事,希望拜托陛下。”

  “什么?”

  “便是今日王家公子言行无状,也不要因今日之事处罚他,好么。”

  傅平安沉默了一下,随后道:“本来也不会的,在你眼中,朕是那么小心眼的人么?”

  惩处王家,只会是因为别的事。

  洛琼花闻言却抿嘴笑起来,笑了一会儿,道:“陛下不小心眼,只是臣妾觉得,若是臣妾输了,臣妾会不开心……”

  她凑到傅平安耳边:“别看臣妾现在这么说,到时候输了,说不定吵着闹着要陛下惩罚他,那这话也是不能听的。”

  傅平安笑道:“好。”

  说话间,评比结果出来了。

  穆停云

  自觉评价诗文水平有些欠缺,于是另找了两个老师来投票表决,结果王奉勉赢了。

  傅平安过去,看了看两人的诗,见杜冲神情低落,便评价了句:“其实半斤八两。”

  杜冲:“……感觉不是什么好话。”

  但傅平安觉得自己没说假话,这诗确实都一般。

  她写诗虽算不上多厉害,但评鉴能力是可以的。

  决胜局还是落到了射箭上。

  临到上场,洛琼花还是紧张起来。

  她无意识捏紧了傅平安的手,傅平安反手捏住,低声道:“没事的,输了也没关系。”

  她这么说完,看见弹幕批评她,说这个时候一定要说赢。

  傅平安就又改口:“说错了,是一定会赢。”

  洛琼花莫名被逗笑,觉得稍微放松了些。

  确实,输了当然其实没关系。

  但是还是想赢。

  她坐到一边恢复了一下|体力,便上了靶场。

  一人共射十箭。

  洛琼花只关注自身,第一箭偏了,她不急不躁,第二箭稍好,又第三箭……

  前三箭,陈宴叹了口气,忍不住在心里想:是不是还是太勉强了些?

  宋霖也不忍心看了,去看王奉勉,王奉勉也是第三箭,已经超过洛琼花许多,看了洛琼花那边一眼,忍不住露出笑来。

  “这位女郎看上去不善此道啊。”边上有人道。

  王奉勉也觉得轻松了不少,第四第五第六箭甚至连射,稍有些偏离,但赢得满堂喝彩。

  洛琼花有条不紊,又是一箭。

  这次正中靶心。

  第五箭,稍有偏离,但也是高分。

  “开始显然还有些紧张,后面却是一箭比一箭好了。”陈宴惊讶道。

  宋霖摸着下巴评价:“没骗人呐,她从前肯定很擅长,只是有些不熟练而已,把感觉找回来了,就准了。”

  但是因为前三箭拉分,到第九箭,仍有少许差距。

  王奉勉却是为了射得漂亮,在洛琼花第九箭时,已经把十箭射完了。

  他的印象还停留在洛琼花的前三箭,以为此时结果一定已经毫无悬念,却发现到第九箭时,

  两人比分极近。

  “怎么会这样?”他忙问身边仆从,才知道后面几箭对方原来状态越来越好,他顿时有些后悔,但抬眼瞥见对方脸色通红,手臂颤抖,又觉得不一定会输。

  她力竭了。

  他隐约有些得意,暗想,这司玉看来根本不是天乾,大约是常庸吧,竟然这么快就力竭了。

  洛琼花其实已经尽量控制了力气。

  但或许是因为太久没有做这种体力消耗的事,她的经验有些欠缺。

  到最后一箭,她几乎已经拉不开弓。

  但是……不想放弃。

  这样的机会,说不定以后都不会有了。

  手指和手臂用力,盯着靶子,指尖突然一痛。

  许久没有练习的指尖,没有保护手指的茧子,到此时此刻,终于被磨破了。

  但也终于找到了合适的位置。

  手指松开。

  正中靶心。

  洛琼花放下弓,讷讷愣神。

  赢了么?

  其实赢不赢的不重要。

  她很开心。

  至少她没有对不起自己。

  她笑了,而旁边也响起了惊天动地的喝彩声。

  只是耳边传来傅平安有些不快的声音:“你的手怎么了?”

  洛琼花望向身边。

  傅平安紧紧抓着她的手,又死死皱着眉。

  陛下的脸上经常出现的就两个表情,要浅笑,要不皱眉。

  笑不一定是高兴,但是皱眉八成是生气。

  但今日,洛琼花想,这生气大约是代表了陛下对她的关心。

  她也突然第一次感觉到,陛下是在关心她这个人,而不是皇后这个身份或者别的什么。

  是因为在宫外么,还是因为周围的人不知道她们的身份?

  就好像小时候,她努力装作不知道陛下的身份,于是她们就好像真的能像是平等的人一样相处了。

  现在的感觉,就好像回到了小时候呢。

  可不知为何,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开心。

  ……

  与前面的热闹比起来,“颁奖仪式”的氛围反而显得有些凝重。

  日

  暮西斜,晚霞如绮,溪水如练。

  众人就在溪边水阁,准备将彩头交给获胜者。

  周围仍有些喧闹,观众纷纷议论着最后关头的绝地反击,当事人们却都很沉默。

  王奉勉那边自然没有一个开心的,特别是王奉勉,简直是面无血色了。

  那珊瑚摆件是他从姐姐那借来充门面的,他眼下都不知道怎么还。

  陈宴等人不敢说话,却是因为傅平安脸色漆黑,时不时看一眼洛琼花的手。

  还是穆停云说了开场白,她轻击了两下掌,道:“好了好了,今日获胜,便是陈府台这组了,哈哈,陈府台都没上场,竟然能赢呢,你们谁来领奖?”

  杜冲看了眼陈宴,陈宴望向傅平安,傅平安对身边仆从道:“去拿过来吧。”

  她的语气太过于平静和随意,反而令王奉勉更受不了,一时冲动,他又站起来,脱口而出:“那场数算,为何你一眼就能看出答案,是不是你们根本一开始就知道答案?”

  傅平安一扬眉,正想说“好大的胆子”,手被突然按住了。

  洛琼花看着她,微微摇了摇头。

  傅平安想起了之前靶场上答应洛琼花的,顿了几秒。

  穆停云已经指着王奉勉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是说本郡主在帮忙舞弊?你劝你谨言慎行,不然前途堪忧。”

  之后过不了多久,王奉勉就会知道穆停云是在救他,但此时他只觉得穆停云太过偏袒,反而更加上头:“怎么可能有人一看题目就算出答案,连纸笔都不用么?大家也看到了,便是刑教习都做不到。”

  确实,这话也没错。

  不是傅平安算的,是弹幕的人算的。

  弹幕的人算得那么快,则是因为大概有工具。

  傅平安缓缓道:“那你觉得,我要如何证明呢?”

  王奉勉道:“我来出题!”

  傅平安点头。

  王奉勉立刻拿纸笔写下数题,都是他们王家自己家传的数算题,外人绝不可能知道,然后摊开,放在案上。

  这次旁边的人都围过来看。

  他想着要找回场子,便故作大方道:“我也不为难你,显得我小气,你哪怕能在半柱香之内做完,

  我也算你赢。”

  穆停云不高兴了:“怎么有三题?”

  “若她真是神算,三题又有什么关系?”

  “开始点香?”

  “唉呀陈府台,怎么会闹成这样。”

  “别跟我说话,我很痛苦。”

  就在这一片乱糟糟之中,一个清冷的声音道——

  “十八,七十二,二三。”

  傅平安已经开了口。

  “什么?”正在点香的王奉勉呆住了。

  “你对一对答案吧。”

  “……”

  不用对。

  王奉勉记得答案。

  全对。

  这才过去……多久?

  只够把题看完吧?

  “就这样吧,闹剧也可以结束了,东西我拿走了,咱们走吧。”

  顾不上目瞪口呆的众人,傅平安拉住洛琼花的手,直接走出了人群。

  ……

  “是臣罪该万死,让陛下徒增烦忧。”

  马车上,陈宴在第一时间告了罪。

  此时宋霖和杜冲都已经走了,杜冲表示,自己没赢,自然不好意思觊觎彩头,于是彩头就直接交由傅平安分配。

  傅平安看着这两个彩头都觉得很无语,洛琼花却拉了拉傅平安的衣袖,眼睛发亮:“镯子还给云平姐姐把,臣妾想要那个珊瑚摆件。”

  傅平安不解:“你宫中不是本来就有么,比这好多了。”

  洛琼花嘟囔:“可是这是赢来的啊。”

  傅平安不理解。

  但见洛琼花说得真切,便摆手道:“那都给你吧,就是你的手……对了,费茗是不是住在你家附近啊,陈宴。”

  于是她们上了马车,决定先去找费太医,给洛琼花再仔细包扎一下。

  马车摇晃,陈宴不敢抬头,思绪悠悠,又想起先前房间里和宋霖的对话。

  可恶,一不小心把自己其实也对宋霖有感觉这件事说了出来。

  但是转念一想,又觉得没什么。

  说了又怎么样,又不是做了什么要负责的事。

  大不了装失忆。

  这么一想,又冷静下来了。

  掀开车帘望向车外,见目的地快要到了,正要告诉陛下,马车骤停,外头传来马长长的嘶鸣声。

  同时还有一声凄厉的女声混杂在马鸣中,说——

  “求你了,大人呐,大人呐,一定要给小人做主啊!”

  傅平安一手拉住洛琼花,一手支着车厢保持平衡,同时望向陈宴,一脸凝重道:“拦车喊冤?”

  陈宴也面露惊色,打开车门立刻出去,却见一个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的女孩正抱着车夫的腿,见她出来了,忙道:“陈大人,你是陈大人对么?小的有冤屈,求大人救我啊。”

  车内傅平安和洛琼花面面相觑。

  原来是拦陈宴的车的。

  半晌,洛琼花偷偷打开车窗看了一眼。

  瘦弱的女孩衣衫褴褛,涕泗横流,实在好不可怜。!

  第一百六十八章

  陈宴显然有些尴尬,她望着女孩,皱眉道:“便是要伸冤,也要去公廨,这里是私宅!”

  女孩道:“我知道这里是私宅,可我实在没有办法,公廨里的人不让我进去,而且……而且在博陵郡状告时,官府便是完全不管的,我也是听门口买汤饼的大嫂说,陈大人对所有案情都最为上心,所以才找上门来。”

  陈宴道:“那你先到一边去,明天我便来审你的案子。”

  女孩哭道:“郡守也是这般说的,但后来就再也没见过我,大人,求你了。”

  她倒是身手敏捷,一下子又抱住了陈宴的手臂。

  陈宴想甩开,又怕伤到她,一时左右为难。

  车舆之中,洛琼花低声道:“臣妾的手没事,要不还是先看这个冤案吧,她那么小,竟然进京伸冤,想必一定是大事了,博陵郡……最近似乎也听到过博陵郡的消息。”

  不说洛琼花了,弹幕眼下也是热闹——

  【长安花:这就是微服私访记!】

  【平花cp粉:电视剧剧情来了,快点上吧平安!】

  【方圆一百里我罩了:那个电视剧里所有解救的女的不是都成了皇帝的后宫?】

  【回家吃饭了:但是主播好像不准备有后宫,我很遗憾】

  【阿花妈妈爱你:……你在遗憾什么……】

  傅平安道:“那也得问问到底是什么事……”

  话音刚落,外面女孩便说:“若不得清白,阿娘的仇不得报,家产还要被仇人侵吞,外人还要说阿娘殉死,有情有义,我也不用继续活着了,还是步阿娘的后尘而去吧。”

  傅平安皱眉,在车中出声道:“你是博陵郡人,你母亲就是最近博陵郡报上来的贞妇柳春?”

  外面登时提高声音:“谁愿意去做这贞妇便去做吧,她不是,她是被叔叔害死的!”

  陈宴连忙伸手捂住了她的嘴巴。

  傅平安看了下洛琼花的手。

  耽搁久了,伤口不流血了——实际上,可以说是快愈合了。

  她算是承认了自己果然只是大惊小怪,同时敲了敲车厢开口道:“把她留下来,问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

  女孩名叫苏晖,虽年纪尚小,但口齿伶俐,转瞬便把事情说清楚了。

  大约半年前,其母苏忱去世——因为大魏通常成妻主为阿母,妻子为阿娘,所以这边的其母苏忱指的是阿母。

  两人感情甚笃,柳春沉浸在伤悲之中,决定为苏忱守寡。

  按律法,若是妻子改嫁,便不能带走原本属于郎主或妻主的财产,但若愿意守寡且有子嗣,那便可以仍拥有原本所有财产。

  柳春表示守寡,两人又有女儿,所以她仍拥有苏忱的所有财产,大约是几亩田地与几件商铺。

  结果就在守灵之时,苏忱的弟弟苏扬就找上门来,劝说柳春改嫁。

  若说只是改嫁,还未必出于坏心,但是苏扬所说的“改嫁”,却是让柳春去做博陵陈家前族长儿子的妾。

  大概是说到这的时候,傅平安打断了她,问:“博陵陈家?”

  “是,博陵最大的家族便是陈家。”

  傅平安看了陈宴一眼,道:“那是,陈家在整个大魏都排得上号,你继续。”

  苏晖继续道:“阿娘自然不愿意,叔叔……不,应该说那杂种日日地来劝,终于把阿娘逼急了,阿娘叫来族中长辈,在长辈面前发誓绝不改嫁,那杂种愤愤走了,到了发丧那天,却又来了,说我阿娘,说我阿娘……”

  洛琼花听得眼眶通红,见苏晖也开始流泪,便递上手绢,苏晖道了声谢,擦了下脸道:“他说我阿娘屋里本就有情人,眼下这情意,都是装的……”

  后面半段话,苏晖说的磕磕绊绊,好几次泣不成声。

  却是柳春发毒誓说绝无此事,根本就是蓄意构陷,苏晖便说要查房间,柳春自认无愧于心,没有阻拦,结果真从房间中找出一个男子。

  到此时,柳春哪能不知道这就是苏扬做的局,一时激愤,便撞柱自杀了。

  而柳春死后,苏扬也立刻表现出狼子野心,借口苏晖年幼,勾结陈家占了家产,把苏晖赶出来了。

  苏晖上告,郡中官员们却都含糊其辞,完全不理会她。

  最后,苏晖这么说:“定是怕了陈家的威势,所以不敢得罪陈家,所以小的上京,想京中一定可以解决吧。”

  傅平安听到这

  ,已经气得捏碎了一个杯子。

  她讶异了一下自己的力气居然变那么大,同时心中也已经有了结论。

  为何郡中不愿为苏晖伸冤呢?除了惧怕陈家之外,恐怕还有一个原因。

  他们都已经将柳春冠上节妇头衔,报告都已经送到京里来了,他们把这事当成一个政绩,又如何能轻易推翻?

  她冷静了一下,见陈宴呆呆站在一边,神色晦暗不明,便咳嗽了一声,道:“陈府台,你怎么看。”

  陈宴回过神来:“此时简直丧心病狂,但……但也不能听信一面之词,还得多方查证,若真有此事,自然要给你个公道。”

  苏晖闻言,连忙磕头道:“小的无愧于心,但请大人彻查。”

  陈宴道:“不要叫我大人,叫陈府台就行。”

  苏晖道:“谢陈府台,谢……这两位大人有如何称呼。”

  傅平安一时不知怎么回,洛琼花在边上道:“我们没有官职的,叫我们姐姐就好。”

  苏晖又磕头:“谢谢两位姐姐。”

  洛琼花连忙把她扶起来,擦净了她的脸,道:“你口齿清晰,是念过书的么?”

  苏晖点头道:“是,咱们家虽时代经商,但我阿母觉得,人还是要懂学问才好……”

  说到这,又想哭了。

  洛琼花觉得她可怜,将她抱在怀里,傅平安突然拉住她,说:“天色晚了,咱们要回……回家了。”

  回家?

  洛琼花闻言恍惚了一下,就被傅平安抓着胳膊拉了起来,拉到一边,傅平安对苏晖道:“在调查结果出来之前,你就在此,若要翻案,你也是人证。”

  她拉着洛琼花往外走,扭头见陈宴还在原地,道:“陈府台,送送我啊。”

  陈宴忙小跑着过来了。

  到了门口,傅平安对陈宴道:“这件事朕是绝不姑息的,那些所谓饱学之士们,先前看到这上报,还一副此乃绝唱的模样,朕早说了不要宣扬,私底下仍广泛传播,若苏晖所说为实,朕要将此事从重处理。”

  陈宴道:“是。”

  傅平安想了想又说:“但你也是陈家人,处理此事需要避嫌,那孩子怎么搞的,都没有打听你是谁就找上来了么?”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瞥了眼陈宴的脸。

  陈宴垂首道:“此事若交到臣手上,臣必秉公处理,绝不会因为臣是陈家人而徇私,更何况,其实这些年,臣已经和陈家毫无瓜葛了。”

  傅平安道:“好……那就交给你了。”

  ……

  日暮之前,两人回到宫中。

  虽然太阳已经下山,但暑气未散,吹过来的风都带着暖呼呼的潮气,两人连忙先去沐浴。

  沐浴更衣之后,她们坐在窗口吹风,傅平安翻看着洛琼花的手,见出了手指的割伤之外,手心也有一片挫伤,顿时忍不住道:“以后别勉强了。”

  洛琼花笑眯眯的:“不是勉强,臣妾高兴极了。”

  “朕看你赢得侥幸,是那王奉勉自傲了。”

  说到这瞥到了弹幕,傅平安改口道:“当然你确实很棒。”

  洛琼花歪头看着她。

  又突然改变话风了。

  陛下似乎总是如此。

  她看着手上的红痕,却又想起哭得满脸通红的苏晖,笑容立马淡去了:“臣妾今日看到苏晖,才知道这世上不幸之人,实在太多,而臣妾在宫中,却什么都做不了……”

  傅平安安慰她:“你本来也不必做什么,若要皇后去做些什么,那些大臣又有什么用呢,要说起来,连朕也是无能为力,高居庙堂,便难免被下面的人哄骗。”

  洛琼花道:“若有办法能高居庙堂又知天下事就好了。”

  傅平安摇头:“那恐怕神仙都难办了。”

  话说到这,琴荷来报,说祝澄来了。

  洛琼花有些惊讶:“祝司长为何那么晚来?”

  “朕有些事叫她去查而已,你先休息,朕去去就回……”

  待出了正殿,傅平安脸上本来因为和洛琼花相处而隐约浮现的笑容便散去了。

  在书房看见祝澄的那一刻,傅平安便问:“最近可有和陈宴有来往。”

  祝澄苦笑:“咱们俩都杂事缠身,想喝个酒都没有空呢。”

  “嗯,那朕给你个机会和陈宴交流交流,你去查查她最近做了什么,和谁见了面,她家中那个苏晖,又到底是谁,是什么时候来的魏京。”

  祝澄:“……”

  祝澄很想说,陛下真幽默,居然管这个叫“交流交流”。

  但她自然不敢说出这话来,忙应下了。

  但是以她对陈宴的了解,并不觉得陈宴会做什么,所以本来觉得应该只是陛下犯了疑心病,到时候报个“一切正常”就行,结果一查,还真查出问题来,于是连忙报给了陛下。

  在微服出行之前,陈宴就已经见过苏晖了,苏晖也是在她的安排下住进了城中的客栈。

  祝澄报上此事之后,小心翼翼看着陛下,却看见陛下低头看着卷宗,却是不辨喜怒的样子。

  祝澄忙道:“这孩子确实是博陵来的,刚来魏京时,甚至只能乞讨为生,住在城外破道观里,不像是有什么阴谋。”

  傅平安点了点头:“嗯,朕知道。”

  只是,还是有些烦。

  她讨厌臣子骗她。

  当这个臣子是她原本非常信任的时候,这种厌烦指数级增长。

  这日睡前,烦躁仍然难消,加之天热,更叫人心浮气躁。

  傅平安便叫人在浴池加了水,想要痛快洗个澡,洗到一半,昏昏欲睡,渐渐地,头便开始往水中沉,很快水淹没了嘴巴。

  不过如今她的身体素质已经得到质的飞跃,所以就算直接去水中闭气,也是可以闭上很久的。

  所以眼下她也只是觉得懒得起来,又觉得水覆盖在脸上的感觉很舒服。

  结果却听见不知谁说了一句:“陛下好像溺水了。”

  下一秒“噗通”一声,有人跳进了水里。

  傅平安被吓了一跳,睁开眼睛正准备责骂,却看见洛琼花浑身湿透,紧紧抱住了她。

  “陛下,陛下你没事吧?”

  原本沉在泥淖的心,突然荡荡悠悠,仿佛随着水流飘了起来。

  甚至有些雀跃了。

  傅平安靠在洛琼花胸前,微闭着眼睛,轻声道:“有事,千万别松手。”!

  第一百六十九章

  一听到这话,洛琼花就知道傅平安没事,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注意到自己做了什么,脸就又开始发烫。

  “是臣妾鲁莽……”

  “你既是关心朕,又怎么能说是鲁莽呢。”

  她在水中搂住洛琼花的腰。

  纤纤柳腰,盈盈一握,薄纱裙缠住了手指,却也给眼前景色增添了几分朦朦胧胧的魅力。

  她抬头,嘴唇滑过湿漉漉的玉颈,唇下雪白躯体突然一颤,然后紧紧捏住了她的肩膀。

  “有……有人。”

  傅平安抬头,随即笑道:“哪有人,不信,你自己看看?”

  洛琼花转身回头,见纱帐摇晃,宫人们不知何时,果真是已经退出去了。

  就在她愣神间,她感觉到灼热的躯体紧紧贴在了她的身后,脸更红,更烫,蒸汽弥漫之中,像是雪白的面团里揉进了粉红的脂粉,更叫人觉得香、软、艳。

  傅平安将头靠在洛琼花的肩膀,洛琼花缩了缩脖子,说:“臣妾还是先出去吧,衣服都湿透了……”

  傅平安道:“那便脱了呀,咱们难道不能坦诚相待?”

  洛琼花嘟囔:“坦诚相待可不是这个意思。”

  她担心傅平安又做出羞人举动,但等了许久,却也没有,傅平安只是将头挨在她的肩头,一言不发。

  “陛下……?”

  傅平安把头埋在洛琼花的肩窝,觉得自己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如今想来,立皇后之前,她本不觉得有皇后和没皇后会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立后也主要是为了快点去潜梁山。

  但如今却深深感觉到——确实是不一样的。

  至少,如今感到筋疲力尽时,有了可以拥抱的人。

  温暖的、永远向着她的、就在她身边,可以触摸到的人。

  是不一样的。

  见洛琼花开始不自在起来了,傅平安终于开口:“你怎么突然过来了,是有什么事么?”

  洛琼花见陛下竟然没有继续动手动脚,不知怎么,又松了口气,又有点失望。

  不过她还是说:“是这样的,臣妾思来想去,觉得苏晖好可怜……”

  “哦?”

  “大魏如此失去父母的孩子,是不是很多呢,臣妾想着,是不是能有一个机构,将他们都收留起来……”

  傅平安微微皱起眉头:“其实很多世家也都在做这样的事,皇天道也在做。”

  “所以呢……臣妾是想,臣妾是否也能出一份力呢,在这宫中不能做什么,实在太难受了。”

  今日这番话,洛琼花是鼓起勇气说的。

  于是说完,她也偷偷看了眼傅平安。

  湿漉漉的头发盖住了傅平安的眼睛,她看不清对方的神情。

  但她听见了对方说的话:“这件事,不需要你费心啊,阿花……”

  一点点的疲惫和叹息。

  若是往常,洛琼花一定就退缩了。

  可是今日,或许是因为宫外的一切令她太过于渴望,又或真是因为坦诚相见了。

  亦或者,是因为陛下太过于温柔,叫她真的产生了一丝侥幸。

  或许,她是特别的呢?

  她又继续说:“不需要用臣妾的名义,臣妾只需要能做些什么,不止是只做限于內宫的事……”

  “內宫的事太少,让你觉得很轻松么?”

  “……并不是这样。”

  “这些事自有官员去操心,若你实在没事做,可以将御纸坊的经营也交给你,其实早就想要交给你了,只是担心你累着了。”

  “……不是这样,只是担心陛下要做的事太多,难免有遗漏。”

  “……”

  长久的沉默。

  池水似乎开始变冷,洛琼花莫名打了个寒颤,傅平安便将她抱了起来。

  夏夜的空气仿佛都是温热的,洛琼花坐在池边,看着傅平安也起来,乌黑的长发盖在光滑而挺拔的躯体上,赤脚缓缓踩过世界,在青石板上留下一串湿漉漉的脚印。

  她绕着池子走了一圈,最后披上一件长衫走到洛琼花面前,终于开口:“朕以为你明白的,皇后。”

  “朕当然不可能治理一个国家,朕需要很多很多的帮手,这个人可以是薄孟商这样的罪臣之后,可以是陈宴这样的边缘贵族,甚至可以是宫女出身的阿枝,但不能是傅灵羡,也不能是田昐,所以也不能是……”

  她突然停下。

  但是洛琼花已经明白,陛下是说,这个人也不能是你。

  “所以,你知道为什么么?”

  洛琼花点了点头:“嗯……”

  因为,他们同样可能登顶。

  以不同的方式。

  “朕知道你此时此刻绝没有别的念头,但是……唉……”

  傅平安蹲下来,紧紧握住了洛琼花的手:“朕实在不想同你说出这样的话来,朕以为你是知道的,从前的很多时刻,你不都没有说出来么?”

  洛琼花震惊地抬起头来。

  原来陛下发现了。

  “……是,我知道,只是,我以为……臣妾以为……”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原来是骗人的。

  陛下仍然抓着她的手,于是洛琼花意识到,陛下也认为这话是难以出口的。

  是了,逼陛下说出这样的话来的自己,才是犯了错。

  “阿花……别难过。”

  陛下将她抱住了。

  于是洛琼花挤出笑容,道:“是臣妾……鲁莽了。”

  ……

  或许是因为吹了太久的冷风,次日开始,皇后发起高烧来。

  陛下担忧得夜不能寐,叫了太医日夜问诊,过了日,烧退了,但人仍是虚弱,躺在床上起不来,直到立秋,才终于有力气出去走走了。

  “所以,便是天热,娘娘也不该贪凉啊,这一病那么多天,人都消瘦了。”洛琼花一边在园中散步,一边听着静月在耳边喋喋不休。

  她的脸上浮现出若有似无的笑容来,道:“人总要生病的,在夏日得了,总比在冬日得好,年轻时得了,也总比在年老时得了要好。”

  “真是歪理邪说,娘娘,你这是狡辩。”

  “静月,你胆子越来越大了,怎么敢和娘娘这样说话。”边上的赵嬷嬷忍不住出声教训。

  静月忙告罪,洛琼花却说:“没什么关系,她说的也对呀。”

  正当这时,林木之中,却传来隐约的抽泣声,洛琼花食指扣唇“嘘”了一声,提起裙摆悄悄过去了,却看见是一个宫人,正一边烧纸钱一边哭,洛琼花一惊,赵嬷嬷一惊脱

  口而出:“你是谁,好大的胆子!”

  对方吓了一跳,手上火折子都丢了,转身看见是洛琼花,哆哆嗦嗦跪下来,道:“奴、奴只是在祭奠……祭奠喜乐。”

  “什么?”洛琼花认出对方来,“你是清茶吧,你说喜乐……”

  洛琼花的脸渐渐白了。

  喜乐是先前因为逼死小宫人,被她赶出宫去的那个。

  “……喜乐走了?”

  赵嬷嬷上前,立刻给了清茶两巴掌,怒道:“谁让你在这边烧纸的,晦不晦气,还冲撞了宫人,看来你也该死,快把他拉走……”

  洛琼花抬手道:“等一下,喜乐是怎么死的?”

  清茶泣不成声:“他进宫,本来就是为了给家里攒些家底,如今分文不剩回去了,不受家里人待见,好死不死生了病,很快就没了……”

  “他怎么会分文不剩呢?宫中俸银并不少。”

  “他每月都寄出去给父母的,根本没给自己留过。”

  “那为什么…为什么……”

  “娘娘!”赵嬷嬷恨铁不成钢道,“这小子就是看你心软,故意在这等着呢,不然喜乐都没了半个月了,他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这个时候?”

  洛琼花闻言,却只觉得耳中嗡鸣一片。

  “所以,你们都知道喜乐死了?”

  赵嬷嬷讪笑:“娘娘在病中,哪能拿这种事来打扰娘娘呢……你们怎么还愣着,快把这小子拉走。”

  “等一下!”洛琼花突然高举起手来,“等一下,我说等一下,我……我要……”

  话音未落,她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

  此时此刻,傅平安在昭阳殿见到了陈宴。

  “博陵节妇案”如今已经结案,苏家苏扬勾结陈家陈沣源欺压寡妇柳春致死一事,证据确凿,秋后问斩。

  这件事一来一回,大约是查了一个月。

  考虑到路途如此遥远,这已经非常快了,由此可以察觉到陈宴确实上心。

  再考虑到对方是陈家人这一点,对方如此大义灭亲,已经可以载入史书了。

  但今日傅平安看着卷宗,脸上却没有笑意,也久久没有言语。

  陈宴跪

  在殿上,心中已经隐约察觉到不对劲。

  直到陛下开口:“你查出来的结果和祝澄的一样,可见没有徇私。”

  这么说着,突然从案中抽出另一份卷宗,扔掉了陈宴的面前。

  陈宴低头,看见上面署着祝澄的名字。

  陛下竟然也叫祝澄去查了此事。

  后背沁出冷汗来,她现在知道缘由了。

  陛下的声音冷冷的:“但是有些细节不太一样,你看看,祝澄是不是查错了。”

  陈宴将头重重磕在地上:“臣惶恐。”

  “你在惶恐什么?”

  “臣……罪该万死。”

  “哦?所以你也承认了,你是在利用朕对你的信任?因为朕只将微服出行的事告诉了你,就刚好方便你做这个局,叫朕和皇后一起被你耍得团团转么!”

  随着话音落下,一个折子飞了出来,直直砸在了陈宴的额角。

  折子落下,额角也渗出血来。

  陈宴却继续重重磕头:“臣……知错。”

  傅平安知道自己除了愤怒陈宴欺骗自己,也是在迁怒。

  那日之后,洛琼花重病,病好之后,却又拒绝见她,说是什么“害怕过了病气”,但傅平安看得出来,洛琼花对她有些冷淡。

  是因为那晚的话么?

  她难道说错了什么么?

  难道她要将权力拱手让出么?

  她想不明白。

  但是归根结底,就是因为陈宴居然利用了她。

  傅平安大步走到陈宴面前,蹲下来捏着她的脸,问:“你不狡辩么?”

  “臣……臣只是希望,陛下能更重视此事。”

  “为什么?你认识柳春?”

  陈宴摇头。

  “那是为什么,快说!你别以为朕不敢杀你!”

  汗水涔涔而下,陈宴捏紧拳头,感觉到一种让她头皮发麻的恐惧。

  这是陛下从前从未给她过的感觉。

  她终于还是开口:“臣……臣和陈沣源有私仇,他害死了臣的好友。”

  傅平安松了手,目光冰冷道:“很好,你说了实话。”

  陈宴惊惧不已。

  陛下原来知道。

  “那你说朕应该怎么罚你?”

  陈宴不敢说话。

  她觉得自己好像站在悬崖之前,往前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就在这时,琴荷匆忙跑进了宣室殿:“陛下,陛下,娘娘,娘娘晕倒了。”

  傅平安闻言,立刻不管陈宴了,脱口而出一句“你们怎么照看的”,便匆匆往外走。

  直到门口,回过头来,对着身边两位郎卫道:“将京兆尹拖出去打五十杖——生死不论!”!

  第一百七十章

  傅平安也到了景和宫,匆匆步入寝宫,任丹竹已经到了,正在把脉。

  傅平安的目光落在洛琼花身上,对方平躺着,双眸紧闭,面无血色,嘴唇苍白,便是昏迷,也微微皱着眉头。

  傅平安只觉得胸口一阵发闷,一口气上不来,转身先出去了,同时道:“静月,嬷嬷,你们也出来。”

  到了门外,她又问:“是发生了什么?”

  静月已经吓傻了,赵嬷嬷便开口道:“都是清茶那小子,在路上烧纸,将娘娘吓到了。”

  “烧纸?谁允许他在宫中私自烧纸的,他人呢,把他带过来。”

  因为洛琼花昏过去之前阻止了旁人将清茶带走,于是清茶确实没走,很快就到了傅平安的身前,赵嬷嬷替傅平安再次喝问了清茶:“你怎么敢私自在宫中烧纸,你把皇宫当你家后山么?”

  清茶道:“宫人一年到头不能出宫,奴想要祭奠喜乐,只能在宫中呀。”

  赵嬷嬷气道:“从前谁不是这么过来的,更何况陛下几年前,都已经让你们每月都是休息两天了,是你们不争气,休息的时候就去倒卖宫中财物,散播宫中隐秘,搞得乌烟瘴气,这才停了……还有今日这事,要是谁都像你一样在宫中祭奠,宫中一年到头要走水几次?”

  其实这其中还有个缘故。

  宫人每月得了休息的机会,人员就流动起来,有些人出去了再没回来,有些人出去了换了个人回来,乱七八糟的此类事件实在发生太多了。

  清茶却还是固执道:“宫规也没有明确规定不能在宫中祭奠亲友。”

  赵嬷嬷急得又去打清茶巴掌,傅平安拦住她。

  实际上,怒气已经在心中变作熊熊烈火,几乎有燎原之势,但是理智让傅平安冷静下来:“所以就这几句话,让娘娘昏厥了?”

  赵嬷嬷犹豫了一下,凑到傅平安身边,低声道:“清茶祭奠的喜乐,是上个月刚被娘娘撵出宫去的,如今病死了,娘娘心善,怕是有些气急了……”

  “喜乐……”傅平安想起来了,“是因为那个教导过于严苛,害得小宫人投井的么。”

  赵嬷嬷点头。

  清茶听到却说:“喜乐并不严苛,她只是不希望对

  方犯错而已,若是犯错,也要挨罚啊。”

  傅平安明白了,再看清茶,她心中虽然怒气犹在,却犹豫了一下,说:“先将他关起来,还有,加条宫规,不能在宫中祭奠亲友。”

  确实容易走水。

  她走到房门前,又想到什么,冲琴荷招手,低声含糊道:“你去外面,叫郎卫们也别下死手,别真把她给打死了。”

  琴荷领命,忙小跑着去了。

  ……

  却说此时正在行刑的羲和广场,王霁站在一边,也是一边倒吸冷气一边求爷爷告奶奶:“稍微收着点,哪能真打死啊。”

  先前在宣室殿门口,王霁见陛下走了,忙偷偷过来,看见陈宴被郎卫拖走,便问身边没走的郎卫:“陛下怎么说的。”

  郎卫小声道:“说是五十杖,生死不论。”

  王霁闻言,脑袋一阵发晕:“五十杖打完,人不都成一滩烂泥了?”

  郎卫道:“可不是么,刚才咱们也在嘀咕呢,真的假的。”

  王霁道:“这能是真的?陛下肯定只是在气头上,之后会后悔的。”

  郎卫忙点头:“卑职也这么想。”

  王霁不理会了,连忙提起裙摆往羲和广场跑,到了行刑处,看见行刑的也是熟人,正是太仆彭玲的小儿子彭培,便忙说:“彭校尉,行行好,下手收着些。”

  彭培却展现出一副铁面无私的模样来:“卑职是替皇上办事的,自然只能听皇上的。”

  但一边这么说着,一边却轻轻点了点头。

  王霁就知道他的意思了,松了口气,但再怎么收敛,一杖杖实打实下来,还是血肉横飞,她忙叫身边仆从去找阿枝,却也不是叫阿枝过来,只说:“去拜托孙正使派一辆软和的马车过来,车夫得是稳当的那种。”

  仆从去了没多久,琴荷便跑过来了。

  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显然也急,但一到便先匀了口气道:“陛下吩咐——吩咐别真打死了。”

  众人面面相觑,下手顿时更轻。

  王霁也松了口气,期待道:“有没有派太医来疗伤?”

  “那没有。”琴荷摇头,“不过费太医今日正好休沐啊,而且就在陈宴家附近,就叨扰一下她吧。”

  王霁只好点头,却仍是后怕,低声问:“陛下到底为何那么生气。”

  琴荷摇头,含糊其辞:“这……奴婢可不好说。”

  她看了眼陈宴,却又补充了一句:“想必陈府台应该知道。”

  ……

  陈宴这五十杖刑完,人还没有被拉到府中,消息却已经传遍了魏京。

  中书令陈文仪,因为这个消息露出茫然的目光来。

  要知道,就在昨天,陈文仪还在家中大骂陈宴大逆不道不敬祖宗。

  这自然是因为“博陵节妇案”,即将秋后问斩的陈沣源是他嫡亲的侄孙子,当初,前任族长也就是她哥哥去世之后,理论上这族长的位置就要落在陈沣源的父亲身上了,但是所有人都知道陈沣源确实不像话,他父亲也资质平平,于是她哥临终之前把她叫过去,将族长之位传给了她。

  但只有一个遗愿,就是叫她照顾好陈沣源。

  陈文仪就是怕陈沣源闯祸,才没把他带到魏京来,想着博陵天高皇帝远,便是闯了什么祸,族中势大,也能解决了。

  没想到,就这么一件小事,皇上亲自下令要查,负责调查的还是他们陈家子孙。

  还查出了一个秋后问斩!

  陈文仪气得手都抖,也确实想不明白,要说如今这朝堂之上,当属他们陈家是第一流。

  别的不说,丞相陈松如虽然在朝臣之中口碑极差,那也毕竟是丞相。

  可偏偏一个两个,都和本宗不亲近。

  但想到这,又理亏了。

  前些年会乡去查旧事,翻来覆去,总算查出了前因后果。

  原来当初陈家因为陈松如站队成功再次发达之后,立刻就卸磨杀驴了,说是觉得她年纪小,扛不住事,做不了族长,硬生生沾去了她家的土地,夺取了族长的位置。

  更要命的是,这事还是在陈松如在高祖帐下忙碌,无暇关注族中事务的时候做的。

  而这件事,气死了陈松如八十岁的阿父。

  唉,陈文仪查出此事之后,便不敢再去舔着脸亲近陈松如了,毕竟如此想来,自己这个族长的位置,也可以说是从陈丞相的手里夺来的。

  没脸,确实没脸。

  可那

  陈宴呢?

  她年纪那么小,族里又哪里得罪了她?

  昨日还想着这事呢,今日听见陛下打了五十大板,想法就又变了。

  幸臣毕竟是幸臣,要死要活,也就是天子一句话的事啊。

  与他们这种一步步走上来的,到底是不同的。

  陛下喜怒无常起来,以后有他们受的。

  ……

  魏京百官各有心思,但也有几人,是真心着急。

  阿枝亲自赶了马车过来,在朱雀门接到了脊背血肉模糊的陈宴,顿时一阵心酸。

  她想问陈宴是怎么得罪了陛下,但见她出气多进气少,也不忍多说,将她用缎子裹了抬上马车。

  到了半路,却看见北梁侯宋霖策马而来,看见她,拉起缰绳,急道:“还、还活着么?”

  阿枝哑然失笑,心想漠北来的人果真是够直接的,啥晦气话都说啊。

  这么想着,苦笑道:“放心,活着呢。”

  宋霖道:“五十杖都活着?”

  阿枝忍不住道:“这话说的……”

  但这么说完,却也明白过来,大约还是陛下手下留情了。

  想到这,阿枝心里松了口气。

  有时候,最可怕的绝不是眼下的刑罚。

  宋霖骑马随行,却不敢看,直到到了陈府,她帮忙搬动陈宴,看见陈宴的惨状,顿时屏住呼吸,心脏绞痛起来。

  阿枝见宋霖的眼眶一下子红了,便知道宋霖并不似陈宴说得那般,只是一时兴起,而是绝对有几分真心的。

  只是……唉,这种事,本就强求不得。

  众人将她搬回房间门,费茗也到了,她已经知晓陈宴所受之刑,于是也带了对症的伤药过来,帮陈宴包扎好后,擦了擦额上的汗,道:“这药每日都要更换一次,可我明日休沐结束,就要去宫里当值了,熬好药约个医工每日来换,倒也没什么,只是最好谁能每日来看看她的状况。”

  王霁摇头:“我抽不出空。”

  阿枝也叹气,宋霖便举起手:“我来吧,从前在战场上,也常有这种伤,我会处理的。”

  费茗眼睛一亮:“这敢情好,还不用去外面请医工来换药,很合适。”

  阿枝知道陈宴躲着宋霖,但眼下特殊时刻,哪能讲究,便也没说什么,反而对着宋霖感激道:“真是麻烦北梁侯了。”

  宋霖道:“不麻烦,不麻烦。”

  但众人也没走,围着陈宴坐成一圈,皆是愁眉苦脸。

  费茗叹了口气:“就看什么时候醒了,醒了,一切好说……”

  外头已是夜色沉沉,虽是立秋,暑气却微消,秋蝉叫得聒噪,仿佛是不想浪费了这最后的时光。

  直到半夜,却突然下起雨来。

  淅淅沥沥从瓦片流淌到屋檐,滴滴答答落在窗边的柿子树叶上,傅平安坐在案前,看着手上的折子,却觉得这折子上的文字变作了蚊蝇,在她眼前飞来飞去,叫她看不清上面的内容。

  她烦躁地将折子一盖,站起来又走到床前。

  静月正剪灯芯,看见傅平安过来,忙躲到一边,琴荷上前来,低声道:“太晚了,陛下去休息吧。”

  傅平安不说话,她坐在床边,握住洛琼花的手。

  手是柔软而温热的,叫她稍稍放下心来。

  但这颗心无论如何无法完全放下,因为她不知道醒过来的洛琼花会对她说些什么。

  她不自觉渐渐捏紧手掌,手中被捏着的手指却突然动了一下,傅平安松了手,惊喜道:“醒了?”

  睫毛微颤,洛琼花果真缓缓睁开了眼睛。

  傅平安忙轻轻抚摸着她的脸颊道:“渴么,要喝水么?饿么?”

  洛琼花望着傅平安,却哑着嗓子开口:“……清茶呢?他没事吧?”

  傅平安闻言一怔,还是先招手叫静月倒了温水过来,一边将洛琼花扶起,一边道:“放心,活得好好的。”

  洛琼花松了口气:“臣妾会晕过去和他无关,只是因为久病初愈,高估了自己而已。”

  一句“任丹竹说你是气急攻心”,在嘴边徘徊了半天,终于还是咽了下去。

  傅平安“嗯”了一声,从静月手上端过茶杯,说:“喝水。”

  洛琼花喝了两口水,又说:“他在宫中烧纸钱这事,确实不妥,这点是要罚的,但从前确实没有明文规定,他应该是没想到有可能会走水之类的,臣妾是觉得,此事情有可原,宫人难以出宫,可人都会有思念和哀伤,会想要给先祖和亲友送上祝福,人之常情,岂能割舍呢……”

  话说的太多,洛琼花咳嗽了两声。

  傅平安也终于打断她:“你刚醒,不要再说这些了。”

  洛琼花摇头:“这正是臣妾该做的事,当然,臣妾知道此事不能有臣妾一人决定,所以要快点和陛下商量一下。”

  傅平安紧咬牙关,脱口而出:“你是不是故意的?”

  洛琼花愕然看着她:“什么?”

  傅平安哑然。

  四目相对,洛琼花眼眸如水,神情疲倦温和。

  傅平安压住心中起伏的不快与不安,道:“除了这些,没有别的想说么?”!

  第一百七十一章

  雨声淅淅沥沥,落在瓦片上,滴滴答答。

  摇晃灯影之下,面孔似乎也模糊起来,傅平安看着洛琼花的脸,头一次觉得什么也看不出来。

  只是倦倦的,眼微垂着,像是睫毛太重了似的。

  以前只觉得,洛琼花什么都表现在脸上的样子,是挺有趣的,如今突然不这样了,才后知后觉发现,更喜欢从前的样子。

  “若说还有别的什么……那便是秋祭了吧,陛下提醒的对,秋祭的事宜,也要准备起来了,届时还要安排一个宗室的宴会……但是宫规的事,臣妾以为还是首要的。”

  自然不是这种事。

  傅平安耐着性子:“眼下不用说这些,先养身体,身体可有什么不适?”

  洛琼花仍看着她:“陛下……”

  傅平安站起来:“行,行,这件事全交给你负责,可以了么?”

  洛琼花的态度叫她烦躁。

  其实,表面上看起来似乎是没什么的。

  但是正是因为身处其中,能明确地感觉到过去和现在的区别,才叫人烦躁起来。

  洛琼花仰头看她,脸色仍是苍白,语气淡淡:“陛下是在生气么?臣妾实在不知陛下是为何生气。”

  “你……”想说些什么,但因察觉到自己心中有怒,反而忍了下来。

  她在病中,情绪不佳,也很正常。

  傅平安故作平静地又坐下来:“雨声太吵了,叫人烦躁。”

  洛琼花倚在床头,望向窗外:“竟然下雨了呢……”

  ……

  这场雨细细密密下了一天,到中午停了一下,到了次日晚间,又下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陈宴醒过来了。

  身体好像在被火焰灼烧,因为太过于疼痛,以至于分辨不出到底哪个部位疼痛,于是刚醒,就恨不得自己继续晕死过去。

  但疼痛却叫她无法入睡了。

  她睁开眼睛,觉得眼前的世界似乎都在旋转,她听见噼里啪啦的声音,花了好一会儿,才分辨出这是雨水打在瓦片上的声音。

  在下雨么?

  她扭头望向窗外,视野之中却闯进了一个她怎么也没想到会出现在

  这里的人。

  “宋……”她差点脱口而出对方的名字,幸好因为太痛,声音含糊,在宋霖听来,更像是无意义的拟声词。

  宋霖见陈宴醒了,亦是大喜过望,道:“我正准备给你换药呢。”

  陈宴张口欲言,嗓子却一阵干疼,宋霖忙递过装了温水的杯子,但是陈宴毫无力气,根本起不来身。

  宋霖见状,便拿来一根芦管,道:“先前你昏迷着,也喝不了水,我只能用干净的帕子帮你润一润唇,但你已经昏迷了一天多了,肯定很渴吧。”

  陈宴已经一气喝了一杯,还想要,宋霖也很有眼力见地去倒,刚转生,陈宴咳嗽起来,宋霖回头,看见血水混着清水,被呕到了地上。

  陈宴吐完了血,尴尬道:“叫、叫百福来擦一下吧,百福呢?”

  百福是陈宴家中唯一的仆从,身兼数职。

  宋霖道:“帮你煎药呢,别麻烦了,我来擦吧。”

  这么说着,宋霖果然利落地擦干净了血水,又倒来一杯水,放在陈宴嘴边,陈宴喝了两口,缓过来了。

  然后越想越感觉奇怪:“……您怎么在这?”

  宋霖道:“我会换药,而且很闲。”

  陈宴心情复杂:“实在麻烦您了……”

  宋霖道:“感动么?”

  陈宴:“……感动。”

  “那要不要以身相许?”

  陈宴不说话了。

  宋霖笑道:“得了,开个玩笑,我可不是谢恩求报的人,我帮你换药了,你忍着点。”

  “换药?”

  陈宴还没回过神来呢,身上一凉,薄薄的一层被褥被掀开了,宋霖把她架起来,开始一圈一圈拆她身上的细布,陈宴还没来得及紧张和不好意思,疼痛便席卷大脑,像是一场飓风一样把她干懵了。

  咬牙忍痛顿时花光了她全部的力气。

  等回过神来的时候,身上已经覆盖上了新的上了药的细布,疼痛和一种奇异的冰凉的感觉混杂在一起,便显得似乎没那么疼了。

  宋霖把拆下来的细布装在盆里,放到门外,又从门外端来了一碗粥。

  “来,知道你现在吃不下什么东西,喝点肉粥也好。”

  “

  让……让百福来吧。”

  宋霖道:“我这可不是别有用心,是费太医说的,她说,我们这些照顾的人,也要洗干净了,怕……感染么?好像是说感染,你别说,我后来琢磨了一下,觉得这话还是有道理。”

  陈宴沉默下来。

  她记起来了,这是陛下从前说过的话。

  那一年,有近侍也因为犯错受杖刑,陛下就这样吩咐。

  果然,对方没有像从前受刑的人那样高烧不退,很快就痊愈了。

  心头突然酸涩起来,陈宴低下头喝了口粥,又开口:“你为什么要对我那么好?”

  宋霖道:“嗬,我还以为你只是要道谢,难道不明显么,我在追求你。”

  陈宴抿嘴笑了:“可是你喜欢我什么?”

  宋霖道:“喜欢你好看啊。”

  确实,从漠北一路来的路上,宋霖就一直在说这事。

  从前陈宴觉得,宋霖是没见过世面。

  等到了魏京,见过更多才子佳人,便知道自己不算什么了。

  眼下却又有了别的想法。

  开口道:“可我现在不好看吧,不仅不好看,还挺恶心。”

  宋霖拧眉:“什么恶心,受伤了而已,受伤的人我见得多了。”

  陈宴叹了口气:“那等我老了么。”

  宋霖瞪大眼睛:“你都已经想到那么多年以后啦?”

  陈宴:“……”

  宋霖笑了:“开个玩笑,我也说不准以后怎么样,可是眼下,我是真心爱慕你的,从前误会你喜欢孙正使的时候,心里想着再也不要见你了,可是每日睡前,还是想着你,这是实在骗不了的自己的。”

  陈宴扬眉:“你怎么知道是误会了?”

  “孙正使说了啊。”

  又尴尬起来。

  半晌,陈宴道:“抱歉。”

  宋霖道:“确实该抱歉,你不喜欢我,直说便是,用这种事骗我,真是没意思。”

  陈宴不知道说什么,只好又说:“抱歉。”

  宋霖站起来,剪了灯芯,又倒了杯热水,晾在桌上。

  做完这些,她回过头来,脸上带笑:“所以啊,也不强求,这次我照顾完你,

  就回漠北了,陛下上次见我,也希望我回漠北,她同意我以地坤的身份担任镇北将军,说过上几年,便会向所有人宣布这件事……唉,我还以为陛下是很仁善的皇帝。”

  陈宴立刻说:“陛下自然是仁善的。”

  宋霖瞪她:“突然很有力气啊。”

  陈宴苦笑:“这件事是我的错,陛下罚我,理所当然。”

  宋霖问:“你做了什么?”

  陈宴本以为,自己应该不会向别人说出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至少眼下不会。

  但不知怎么,看着宋霖关切的面孔,她还是开口了:“这件事要从两个月前说起了,公廨前有人长跪喊冤,我怕生事,将她叫了进来,才知道她叫苏晖,是从博陵郡来的……”

  陈宴将此事娓娓道来,到最后,也难免说到自己隐瞒的原因。

  “我当时想得太多太杂,一来,我觉得这案落在别人手中,可能别人怕得罪陈家就不敢报上去,二来,觉得我是陈家人,需要避嫌,这件事若是上报,就不能由我查了,那么很可能被上面压下去,凶手顶多赔点钱,继续逍遥法外,说来说去,是被仇恨蒙蔽了眼睛,我太想杀了陈沣源了……”

  都说到这了,那时对王霁说过的那件事,终于还是也告诉了宋霖。

  “……我后来无论如何,都想要往上爬,便是受够了这滋味,但我还是又做错事了……”

  宋霖长叹一声,亦是沉默。

  现在她明白了很多事,也明白了为何陈宴避她不及。

  扪心自问,她也确实难以确定,自己眼下的热情,到底能持续多久。

  她自然觉得能是永久。

  那时因为眼下,她确实觉得是永久。

  她是她又清楚这话说出来有多么虚无缥缈,别说陈宴不信,便是她听到,也不会信。

  于是她只说:“那等纨绔,死得好。”

  陈宴本来还以为宋霖会说自己不同呢,听见这话,惊讶地看了她一眼。

  宋霖对着她露出笑来:“累了吧,好好休息,我就睡在房间里的矮榻上,你有事,叫我就行了。”

  这么说完,果然坐到矮榻上,躺下了。

  陈宴趴在床上,静静看着对

  方的身影,眸中丝丝缕缕的情谊,似水波泛起。

  于是她垂下眼睑,遮住了眼中的情绪。

  宋霖是不同的,她知道。

  雨声细密,催人入眠,虽然身上疼痛,但她很快又睡着了。

  ……

  下了几场秋雨之后,暑气褪去,秋意袭来。

  这几天里,虽然傅平安仍然时常来景和宫,但就直播间里的观众,也看出两人有些不对劲。

  每次直播,弹幕就在说两件事——

  一是抱怨傅平安直播时间越来越短,占大头都是在批折子,简直把他们当工具人,强烈抗议。

  当然,这件事傅平安也收获代价,礼物减少不说,直播间观众人数也是锐减。

  二就是,傅平安和洛琼花是不是吵架了?

  【长安花:吵架其实是很正常的,我和我对象结婚七年了,每周一小吵,每月一大吵。】

  【热恋琪是真的:确实,能吵出来反而好,但她们这个好像不是吵架】

  【妈妈的宝宝花:阿花生气了呀,平安去哄哄。】

  傅平安瞥了眼弹幕,垂下眼来,心中烦闷。

  哄?

  她难道没哄?

  先不说每日送来的礼物锦缎,珍果美食,她这几日天天地跟官员们商讨雍山上的行宫该如何扩建,便是希望能在明年苦夏之时,洛琼花能过得更好些。

  前一阵子官员献上从西域带来的庵摩罗果,傅平安自己一个没动,先巴巴给洛琼花送来了,结果洛琼花只吃了一个,然后全给她退回来了,说“既是少见的水果,还是陛下多用些,或赏给重臣来得好”。

  阴阳怪气的。

  傅平安从前只在某些直播间的观众身上感受到过阴阳怪气,现在在洛琼花身上好像体会到了。

  但看着洛琼花的样子,她又不清楚,这阴阳怪气是不是只是自己的错觉。

  她还是希望能回到从前的。

  从前习惯了,还真不觉得,洛琼花满眼都是她的样子,原来是叫她十分满足的。

  她掂了掂怀中的小狗,把小狗藏在背后走进了景和宫。

  洛琼花正在查账,听见脚步声抬起头来,看见是傅平安,便说:“陛下打

  了陈宴么?”

  傅平安脱口而出:“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洛琼花一愣,道:“确实,是臣妾又逾越了。”

  对,陈宴是前朝官员,这又是前朝的事,是不该她插手的。

  傅平安也有些后悔,她有点烦,但也意识到自己不该这么说。

  这会儿开着直播。

  弹幕又吵起来了。

  从前她和洛琼花关系好,弹幕知道两人要好,生事的就少。

  看她们关系差了,各种各样的声音就出来了。

  支持傅平安的,支持洛琼花的,搅混水的,嗑CP的。

  乱成一锅粥。

  这时候倒是要庆幸,因为直播时间减少,观众也少了点这件事。

  要是像从前一样多,肯定就更吵。

  但傅平安是想和好的,所以她自然重点关注那几个提建议让她好好哄的人,瞥见那几个人指责她了,她就连忙改口:“朕是说,确实打了,但是她做错了事,你想知道么?朕待会儿同你说,对了,你看朕带来了什么。”

  她将小狗献宝似的送到洛琼花面前:“你不是喜欢小狗么,朕特意挑了只雪白的,从前朕在宫中无聊,也喜欢小动物,朕从前就养过兔子……”

  话音未落,却听见洛琼花低声说:“陛下,是天人在告诉您,要说些什么么?”

  她仰头望着傅平安,声音飘忽,双眸却明亮如两颗摩尼宝珠,定定地看着她。!

  第一百七十二章

  傅平安怔怔看着她。

  其实她想过终有一天有人会发现这件事,但是她没有想过这个人会是洛琼花。

  为什么呢……

  大约是因为洛琼花在她的心中,仍是天真烂漫的样子,只会有钦慕崇拜的目光看着她。

  虽然,有时候傅平安的脑海中也会闪过一个念头——她所钦慕的,实际上到底是谁呢?

  一时气氛有些凝滞,洛琼花这句话说的极轻,在门口的琴荷静月等人应该是听不到的,但是傅平安还是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

  洛琼花便有些恍然大悟地想,原来陛下也有在意的事情。

  于是只说了这样一句,洛琼花便接过小狗,淡淡笑道:“真可爱,要给它取个名字么?”

  弹幕在眼前飞快地滑过,傅平安却无暇去看,只僵硬道:“随你喜欢就好。”

  两人都不再说话。

  但这件事无法当做没有发生过。

  直到晚上准备就寝,洛琼花说了一句:“臣妾还未病愈,实在害怕过了病气给陛下,陛下今日还是回朝阳宫就寝吧。”

  又是这句话。

  但傅平安今日听到这话,除了烦躁,还开始有点恐慌。

  她开口对房内宫人道:“你们先出去候着,站远些。”

  洛琼花扬眉看她:“陛下?”

  傅平安道:“你不是想知道陈宴的事么,朕准备告诉你。”

  洛琼花沉默下来。

  待宫人退出房间,傅平安便将陈宴之事缓缓道来,洛琼花听罢,垂着眼沉默良久,半晌叹了口气:“但是五十杖是会打死人的,陛下难道希望陈宴就这样没了么?”

  傅平安想说是谁告诉你的打了五十杖。

  但深吸了一口气,这次还是没有说出口。

  此刻没有开着直播。

  因为傅平安真正想说的话,还没有说出口。

  她看着洛琼花,微微露出笑容来,坐在凳子上冲对方招手,道:“阿花,坐到朕身边来,好么?”

  洛琼花坐过去了,只是眼神中并没有从前会有的小鹿般的惊喜。

  她只是淡淡地,好像是猜到了傅平安要说些什么。

  傅平安有点受不了这个眼神,但她仍望着洛琼花,长叹了一口气,随后开口:“你什么时候发现的呢?”

  洛琼花立刻明白了傅平安在说些什么。

  “有一阵子的,但其实今日之前,也只是猜测而已,当日陛下将臣妾从太后手中救下之后,不就在床边和天人说话么,臣妾其实听到了一点,那完全就是对话啊。”她笑了笑,“只是,这种事对于像我这样的寻常人来说,还是太过于殊异了一些,虽想到了这个可能性,却也不敢相信……”

  “那今天怎么突然就相信了呢?”

  “因为陛下有时同臣妾说话时,话锋实在变得太快了,而且经常前后矛盾,这是平常不会有的事啊,其实臣妾并不比朝臣更聪明,只是因为陛下面对朝臣,似乎反而不会听天人的话,面对臣妾,似乎反而会被天人影响呢。”

  确实如此。

  因为面对朝政,傅平安已经有了明确的自己的想法,并且以往的经验也已经告诉她,她如今已经做得很好了。

  但面对洛琼花呢……

  或许也有那么一段时间,她相信自己做得挺好。

  只是如今就没有什么自信了。

  傅平安道:“朕只是希望不要惹你生气……”

  洛琼花露出惊讶的目光来:“陛下担心惹我生气么,陛下怎么会这样想呢?陛下,此时此刻天人在跟你说话么,难道他们也是这么想的么?”

  傅平安不太明白:“什么?”

  洛琼花道:“他们误会了,所以也叫陛下误会了,臣妾对陛下来说,不是什么重要的人。”

  这样说着,她露出了仿佛松了口气一般的笑容:“不要再管天人叫你说什么了,不仅是对陛下,对所有人来说,臣妾都不是什么重要的,需要天人关注的人,并不值得你费心说些假话,臣妾反而更想知道,陛下实际上到底在想什么,真正想要说的话,又是什么,陛下不需要讨好臣妾,臣妾才需要讨好陛下。”

  说出这话的洛琼花,好像带着豁出一切的决绝,她盯着傅平安,又说:“陛下是站在千万人之上的人,是可以将所有人当成是自己工具的人,是可以不考虑所有人的心情的人,陛下可以完全以自己为中心,这是完全没问题的,因为陛下是天子,天子

  就是如此,陛下心中,难道不觉得自己是天子么?”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傅平安下意识点头。

  “那就对了,所以陛下才会这样别扭,说出一些前后矛盾的话来,因为陛下知道自己是天子,但是陛下是特别的天子,陛下觉得自己并不是天底下站在最高位的人,因为陛下还在和天人对话,是天人告诉陛下要讨好臣妾么?”

  “不……”

  傅平安下意识反驳。

  但实际上,她心底深处知道这句话是对的。

  洛琼花盯着她的眼睛,从动摇的目光中察觉到了什么:“虽然臣妾不知道天人为什么要这样,但是陛下在天人的指导下讨好我,这是完全没有必要的一件事,比指责我更没有必要。”

  胸腔中似乎有一腔洪水,马上就要决堤。

  傅平安紧紧捏住拳头,却只能紧咬牙关说出一句:“朕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脑海中却突然浮现出那些“原著”中的文字来——

  【“放我离开,放我离开吧……”

  花颜已凋敝空瘪,那不是印象中洛栀的模样。

  唯有那一双眼睛,仍是明亮的,像是熠熠生辉的宝石。

  甫一开始,便是这一双眉眼,叫傅端榕一见倾心,像是一缕春光,突然就洒在了她的身上。

  她可以忍受黑暗,如果没有见过光明的话。

  “不要离开朕,你想要什么都可以,但是不要离开。”

  洛栀看着她。

  苍白瘦削的手像是枯枝一般横在被褥上。

  她有些疲倦地叹了口气,但很快又笑了。

  “但是你关不住我的,我总会走的。”

  这句话说完之后的五月。

  洛栀果然得到了离开的机会。

  因为傅灵羡打进了魏京。】

  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恐慌紧紧攥住了傅平安的心脏,现在,心底那一直如幽魂般游荡的隐秘的恐惧抓住了她。

  她脱口而出:“你是想离开么?”

  洛琼花一愣。

  说实话,在傅平安说出这句话之前,她倒是没想过这。

  但是现在她也被勾起了这个念头,确实,如

  果她已经无法再做个合格的皇后,或许,她也可以选择离开。

  “臣妾……”

  她将要开口,傅平安紧紧抓住她的肩膀,突然出声:“不要说了!”

  她又开口:“朕不明白,只是因为那天说了那样一句话么,那朕把那句话收回,行么?”

  洛琼花看着她:“陛下,臣妾已经说了许多了,或许是说太多了,都叫陛下听不明白了,臣妾就是想说,陛下已经做得很好了,做得太好,反而让臣妾沉溺其中了,所以,要说错,也是臣妾的错。”

  傅平安捂住头。

  此时,脑仁久违地开始疼痛起来。

  思绪纷乱不堪,最后,脑海中突然出现一个问题。

  “你现在,到底是什么感觉。”

  洛琼花不说话。

  傅平安道:“你回答了这个问题,朕今晚就立刻离开。”

  洛琼花犹豫了一下,缓缓开口:“陛下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傅平安气笑了:“当然是真话。”

  洛琼花道:“……臣妾原以为和陛下在一起会很快乐,但原来……并不快乐。”

  “……什么?”

  “陛下不是说了,要离开么?”

  傅平安深感荒谬地站了起来。

  她指着洛琼花,却又不知道说什么。

  但她知道愤怒现在掌控了她的大脑,她眼下是完全不知道能说什么了。

  于是她终于还是扭头出了寝宫,并把房门重重甩上了。

  ……

  如果说有什么能将人从感情问题里解脱出来的良药,那可能是忙碌的生活。

  但也可以称之为屋漏偏逢连夜雨。

  傅平安还没搞明白洛琼花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漠北鬼戎又打过来了不说,内江郡传来异动,太平道集结各地流民与游侠,在多地起兵造反了。

  从前通过刺杀事件,傅平安就猜到前晋王和鬼戎可能有合作,如今这一前一后的情形更叫人怀疑两方是否有着密切的联系。

  但说起刺杀,傅平安又想起了当初奋不顾身替她挡箭的洛琼花。

  怎么短短几年,便不比当初了呢?

  秋日过去,异动更加频繁,原本

  这两年没有大的战事,英国公在去年请奏在漠北屯田,进行长期战事。

  大魏这边,也对鬼戎进行了经济制裁,本来漠北无粮无田,游牧民族无固定居所,就很依赖和魏边境进行贸易,而傅平安一纸令下,直接禁止了鬼戎人和会和鬼戎往来的少数民族的贸易,或是提高了关税,一时之间,在漠北各部族当中,鬼戎也算众叛亲离。

  但或许正因为如此,对方被逼急了,竟更不顾一切地打了上来。

  傅平安这边其实是无所谓的,因为她早就已经布置好了许多,不出几年便可以叫鬼戎分崩离析,但问题是——还是需要时间。

  于是直到冬日来临之时,事情都是一件接着一件。

  直到冬祭完成,终于得到喘息。

  寒风接替秋风凛冽吹向大地,在某一日晚上看着两江郡叛乱的奏报,因为长久没有好战报烦躁的时候,琴荷突然小心翼翼地说:“陛下,马上就是娘娘的生辰了。”

  傅平安浑身一僵。

  她近来努力让自己不想起洛琼花,因为一想起洛琼花,她就开始头疼。

  这种头疼有点像是中毒时的头疼。

  而这种久违的感觉让她心情很坏。

  上个月,有许多弹幕觉得洛琼花是“恃宠而骄”,需要冷一段时间,刚好政事忙碌,傅平安也就借坡下驴了。

  但是不过半个月,她就越来越烦躁,直到某一天,她意识到是因为太久没有见到洛琼花。

  她借口赏花,路过景和宫门口,来回游荡,终于碰到了出门消食的洛琼花,洛琼花却没有第一时间看见她,也不知道和静月说了什么,开怀大笑起来。

  这不是很开心么?

  是谁冷着谁啊?

  傅平安气得扭头走了。

  然后就到了今天。

  傅平安听到琴荷这句话,着实是呆了几秒,过了好一会儿才硬邦邦道:“皇后最近在做什么?”

  琴荷小心道:“皇后最近在练习针线。”

  傅平安有点期待:“她想干什么?”

  琴荷道:“她……她想给如意做件衣服,因为天气冷了。”

  如意是洛琼花给那条狗取的名字。

  傅平安:“……”

  她怒气冲冲站起来,拿起茶想喝,想到从前洛琼花还会在晚上给她送参汤,如今却再也没这事了,又气得重重把茶碗砸在桌子上,道:“她心中都没有朕,朕难道还要想着她?”

  琴荷抬眼偷偷看她,欲言又止。

  “你有什么话就说啊,做什么欲言又止这套!你也学皇后么?”

  琴荷连忙道:“奴婢不敢,奴婢只是觉得……觉得陛下似乎越来越容易急躁了,许是……许是有点上火,是不是要叫太医院开点降火的药膳?”

  傅平安瞪她。

  琴荷无奈,道:“好吧,其实奴婢是想说,要是陛下想念皇后,就过去看看呀,这次的生辰,不就是很好的机会。”

  傅平安抿着嘴不说话。

  但是次日下朝,她前往内库,想要亲自挑选一份送给洛琼花的礼物。

  ……

  是冬日难得的好天气,便是在内库里,都能看见从天窗上落下的一缕阳光。

  傅平安走进去,都不需要点灯,就开始在架子上挑挑拣拣。

  越州进贡的珍珠首饰——珍珠是很珍贵,但稍显普通。

  一架玉雕的屏风——还算不错,但精巧不足。

  蜀州的锦缎,听说用了新的技法,上头的花草鸟兽,确实看起来栩栩如生——或许做成成衣更好些。

  傅平安正摸着下巴思索,却突然看见架子上还放着一个平平无奇的木盒,她随意打了开来,看见上面是两条系着红绳的辫子。

  虽然保存的很好,但经年累月,头发也有些枯萎。

  这是……

  大婚初成,洛琼花编了一条解不开的辫子。

  当时自己说了什么来着?

  对,她说——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心间突然刺痛。

  傅平安捂住胸口,额头靠在了架子上。

  架子微晃。

  琴荷担忧地偷偷走进来,在门口往里面张望。

  阳光洒在陛下脚边。

  陛下的头靠在木架上,埋在阴影里,看不分明。

  只是觉得那姿态分明是有些萧索的。

  她有些担心,正要上前,却看见有水滴滴在了那被阳光照亮的一寸光晕里。

  琴荷停住了脚步。

  陛下……在哭么?

  这真是从未见过。!

  第一百七十三章

  琴荷不确定这是不是幻觉,因为等陛下从内库出来时,神情就已经很平静了,并看不出有哭泣的样子。

  傅平安并没有拿那装了头发的匣子,而是拿了一卷字帖和三册书,先交给了琴荷,道:“和你安排的寿礼一起,在生辰那天送到景和宫去。”

  生辰这日到得比想象中快,简直像是一转眼就到了。

  这天洛琼花醒来,刚穿上礼服,便收到陛下的礼物已经送来了的消息,笑了笑后道:“一起送到库房去吧。”

  静月在一边疑惑道:“娘娘不看一眼么?”

  往年陛下把礼物送来,洛琼花都是要亲自清点一番的。

  洛琼花道:“都是差不多的东西。”

  绸缎、瓷器、玉器,都是很珍贵而精巧的物件,只是一看就知道,应该是琴荷准备的。

  静月露出有些担忧的目光来:“娘娘一直这样和陛下闹别扭,真的好么?”

  洛琼花一愣,随即想,是了,在所有人眼中,自己应该就是在和陛下闹别扭吧。

  不知陛下是不是也这样认为,所以既然在这么长一段时间里,除了不理会她之外,没有做别的任何事。

  实际上她曾想,她说不定会被关禁闭,被关进冷宫,甚至是被废除后位。

  但是陛下终究是很好的人。

  想到这的时候,心中像是冒起细细密密的泡泡,又雀跃,又酸涩,然后不知怎么变作了一点点刺痛,她捂住胸口,感受着这刺痛蔓延到全身,脸上却露出笑容来。

  “……嗯,不太好,下次陛下来了,孤一定认错。”

  静月松了口气:“那样是最好了,其实陛下不来,娘娘也可以去找陛下啊,陛下一定不会怪罪娘娘的。”

  洛琼花仰头看她:“你为何这样认为。”

  静月道:“因为娘娘和陛下的感情一直很好啊,八月时,娘娘跳进水池去‘救’陛下,咱们都说,娘娘和陛下真是难得一见的佳偶呢,便是普通人家,都少见感情那么好的。”

  洛琼花道:“嗯,那是因为陛下是很好的。”

  静月总觉得娘娘怪怪的,但又说不上来,就在这时,晚风进来行礼,报了一串礼物的名字,又说:“……陛

  下特意为娘娘挑选的生辰礼,奴婢送到了。”

  洛琼花本在让宫人描眉,听到礼物清单中其中两样的名字,眉头一挑,螺黛描到了眼皮上,宫人连忙跪下认错,洛琼花拉起她,先说了句“没事,是孤的问题”,随后又问晚风:“怎么突然想着将礼物清单都报一遍,是陛下吩咐的?”

  晚风垂首老实道:“是……琴荷姐姐吩咐的。”

  洛琼花笑了。

  她擦了画错的螺黛,站起来走到院子里,果然看见在一堆锦缎的最上层,放了一个雕着龙凤花纹的漆盒,打开来,里面是一卷字帖和三册书。

  东西没什么特别的,但这是洛琼花一年前提到过的。

  她在古卷中看到了这本书,问傅平安宫中书楼之中有没有,傅平安说没有,但是若是民间搜集到了,可以抄一份上来。

  这字帖也是过去的某一天她提到过的。

  她拿起来,又放下,莫名觉得有些烫手。

  明明想好不能再心存妄念的。

  她抿嘴望着漆黑,对晚风道:“替孤谢谢陛下……”

  话音刚落,宫人来报,说陛下来了。

  傅平安果然很快就进了院子,晚风立刻上前,一副公事公办地样子道:“娘娘已收到了陛下的礼物,叫奴婢替她谢谢陛下。”

  傅平安愣了一下,看了洛琼花一眼。

  洛琼花只好无奈道:“陛下既已来了,臣妾当面称谢就好。”

  她行礼,道:“谢陛下。”

  傅平安心中十分惊喜,本以为今天到来一定仍是被冷淡对待,但现下看来,礼物好像还是起了点作用。

  心脏仿佛都为此跃动地更快了一些,傅平安上前扶起洛琼花,温声道:“你能感受到朕的心意,那是再好不过的。”

  真是许久未如此靠近了,傅平安只感觉此刻周围的空气都变得香甜了一些,她低头,瞥见洛琼花白皙的脖颈上缠绕着乌黑的长发,从长发之中漏出泛红的耳朵,像是春日的蜜桃一般似乎散发着香甜的气息。

  手掌下滑,傅平安紧紧握住洛琼花的手指。

  冰凉的手指像是上品的玉石,但刚稍捂热,又抽回了。

  傅平安怔怔望着洛琼花抽回的手,看着对方

  像是一朵流云似的又飘回了屋中。

  “臣妾正梳妆呢,陛下若有事,还是先等等。”

  她笑着看了傅平安一眼,像是一如往昔,又好像不太一样。

  她的礼物到底有没有起作用?

  傅平安没听洛琼花的话,直接跟了进去,看见宫人继续帮她描眉编发。

  她又记起刚成婚的时候,洛琼花化起妆来,还不如不化,但今日一见,却发现不知何时,粉黛胭脂施于脸上,确实叫她显得更加艳容逼人,若朝霞映雪,芙蓉滴水。

  确实变了一些。

  洛琼花像是没察觉到傅平安的目光似的,直到上完了妆,抬起头来,抿嘴一笑,又问:“陛下有什么事?”

  “什么?……哦,没什么事,只是准备和你一起去你的生辰宴。”

  “那臣妾已经好了。”

  傅平安站起来。

  突然想,不对啊,她过来可不止是为了说这些。

  她抬手:“你们先下去。”

  宫人退下了,傅平安细细瞧着洛琼花的神色:“你还生气么?”

  洛琼花叹了口气:“陛下这样,臣妾真不知如何自处……其实那天说出那些话之后,臣妾也有些后悔……”

  傅平安眼睛一亮。

  洛琼花却说:“说出那些话来,臣妾确实太过于胆大妄为,也叫陛下伤心。”

  傅平安拧眉道:“你后悔的是不该说?”

  洛琼花道:“……臣妾不想说谎。”

  得,傅平安明白是什么意思了。

  果然还是不一样。

  现在的这些笑容,这些看似变得温和的举止,只是冠冕堂皇地伪装而已。

  可是傅平安实在怕了这心痛的滋味,她这次没生气,反而叹了口气,颓然道:“朕要怎么做才好。”

  洛琼花正色,看着傅平安:“陛下,臣妾的话完全出自真心,陛下已经是优秀的天子,如今咱们两人会如此,是因为臣妾不是优秀的皇后,所以臣妾上次就说了,是我的错。”

  对话好像进了死胡同。

  说实话,过去几个月,傅平安在脑海中无数次重复了那天的对话。

  于是她也发现,今日洛琼花说的话,

  果然是和那日没什么不同的。

  但是她好像没理解。

  她开始以为自己理解了,这会儿发现,好像是没理解。

  她面露迟疑,道:“朕觉得不是你的错,是朕的错。”

  洛琼花歪头看着傅平安:“是么,那陛下觉得自己犯了什么错?”

  傅平安:“……”不知道。

  洛琼花笑了:“陛下,别闹了,让宗室们等久了可不好,咱们快出发吧。”

  【fgtdjuuu:为什么要想那么多呢,不就是因为主播上次不同意皇后拥有更多权力,皇后不高兴了么,分给她一点就行了。】

  【咸鱼不想翻身了:阿花才不是这个意思呢,阿花对这种东西不感兴趣】

  【救赎字节:为什么要在一棵树上吊死呢,不能后宫三千么?】

  【梅妻鹤子:就像我老婆一样难懂】

  【平安花花的崽:我觉得她的意思是觉得平安不尊重她,妻妻之间不应该平等么?】

  【回家吃饭了:拜托,平安是皇帝,她是皇后,这是封建社会,不是现代】

  【逢雪怜梅:但是你要允许有些人不愿意接受伴侣心中自己和她是不平等的吧】

  【三月下雪:她不是说要改么,她可能就准备改】

  【方圆一百里我罩了:感觉是很难解决的矛盾不会要BE了吧,我刚准备开始嗑哎】

  最近弹幕在“过节”。

  傅平安的意思是,直播间很久没有那么活跃了。

  活跃到了就算开着直播想要选取一些有用的意见,但是因为上面的内容太多太杂,以至于看不清不说,看清了,都让人怀疑这到底是不是什么有建设性的意见。

  傅平安混乱地扫视弹幕,以至于不自觉咬住了嘴唇,直到一阵香气飘到身前,冰凉的手掌捂住了她的眼睛。

  “不是对话,是在看么?”

  其实没用,因为实际上文字是直接浮现在大脑里的。

  但是冰凉的触感确实在一瞬间抽离了傅平安的注意力,傅平安下意识抓住了洛琼花的手腕。

  就好像抓住了,洛琼花就不会离开一样。

  洛琼花没懂,她只是缓缓柔声道:“陛下,不要听他们

  的,臣妾也更想知道你自己的想法。”

  为何今日态度突然软化。

  其实并非是因为礼物。

  洛琼花真的有些后悔。

  陛下已经那么累,自己却让陛下更加烦恼,这并不是洛琼花的目的。

  明明一开始想的,正是希望陛下不要再为自己烦恼。

  不要再对她这样好,不要再向她展现一些虚妄的温柔,不要再让她自己骗自己。

  那天静月讲了一个笑话,洛琼花笑起来,随即看到陛下转身离开,那个时候,对方脸上的悲伤令她心痛。

  无论如何,让陛下悲伤并不是她的目的。

  正相反,她希望陛下在她面前,是毫无伪装的。

  哪怕那个毫无伪装的傅平安,是一个冷酷的、高高在上的天子。

  冰凉的手掌让大脑冷静,急流而过的弹幕变作模糊的幻影。

  傅平安听从洛琼花的话语,将直播间关闭了。

  而就在此刻,像是一道闪电击中大脑,傅平安突然明白了。

  不对,不对。

  洛琼花说的话不对。

  原来她想要的,不是一个优秀的皇后。

  傅平安开口道:“朕想要的不是优秀的皇后,朕想要的……就是你。”

  冰凉的手缓缓挪开了。

  傅平安看见眼前的洛琼花,怔怔看着她,渐渐地,眼中盈满了泪水。

  她低头,换成用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然后开口道:“……陛下,别再说了,要是重新上妆,会来不及的。”

  傅平安:“……”

  这回应和她想象中不太一样。!

  第一百七十四章

  傅平安摸不准这句话到底是不是说对了。

  因为洛琼花虽然哭了,但看着并不像是愿意和她重归于好的样子。

  两人很快结伴到了寿宴,就摆在朝阳宫的大殿里,此时其余人基本全已经到齐,只等她们俩了。

  傅平安想拉洛琼花的手,洛琼花却不偏不倚正好抬手虚虚扶了下头上的冠,看似不经意地刚巧躲过了。

  这次便看出来了,好像还是没起作用。

  两人在上首坐下,宗正出来念了由文采好的几位博士合写的贺文,随后是上菜,奏乐。

  管弦齐奏,轻歌曼舞之中,傅平安偷偷瞟着洛琼花的神情。

  她的眼中还有一些红痕,但脸上挂着笑,看不出来是哭过了。

  脑海中又浮现出那些话来。

  越想,心越是隐隐作痛,隐隐作痛的同时,却又有些迷茫。

  于是又头疼起来,叹了口气扶住额头。

  就在这时,台下“哎哟”一声,舞蹈队形顿时乱了,奏乐也停了,傅平安皱眉抬头,看见原本是被架子抬进来的主舞,如今跌倒在地上,周围也摔成一团。

  所有人慌忙跪在地上,傅平安只好皱眉道:“怎么回事?”

  主舞婷婷袅袅跪在地上,泫然欲泣,娇柔纤娜,软声道:“妾殿前失仪,请陛下责罚。”

  边上一位伴舞忙道:“是道具损坏,请陛下明鉴。”

  傅平安摆手:“拉出去,打……”

  声音突然停了。

  傅平安看了眼洛琼花,问:“既是皇后的寿宴,便由皇后来决定要怎么处置吧。”

  洛琼花还未说话呢,却有位宗亲突然蹿出来:“望陛下和娘娘恕罪呐,小女献舞是出于对陛下与娘娘的崇敬,绝非有意冲撞。”

  他这话说完,那主舞便红着脸道:“阿翁莫要说了……”

  她抬头,目光羞涩地落在傅平安身上,又连忙垂下了眼。

  傅平安这时才明白过来,眼前的主舞竟然并不是舞姬。

  她有些惊讶,又看了个这个宗室几眼。

  对方是自己理论上的叔叔辈,似乎是袭了一个樊平侯的爵位。

  她突然明白过来了。

  最近朝堂内外因为她和皇后多年无嗣,劝她立昭仪充实后宫的声音特别大,今日,他们看来是准备付诸实践了啊。

  她顿时气笑了。

  但既然说了由洛琼花处置,她便没开口,又望向洛琼花,洛琼花仍是微笑,温声道:“既是道具坏了,便先退下吧。”

  傅平安心想:唉,阿花一定是不知道他们的险恶用心。

  那主舞却抬头道:“求娘娘让妾身将此舞跳完吧。”

  “可道具坏了,如何跳呢?”

  对方一脸坚定:“只要有音乐,妾身还是能跳。”

  “哦?那就继续奏乐吧。”

  傅平安伸出手,拉了拉洛琼花的袖子。

  她觉得这样不行,她要提醒一下洛琼花。

  洛琼花却置若罔闻。

  管弦又起,对方轻甩长袖,娇躯随着旋转,腕上金钏相互敲击,叮当作响,柳腰盈盈一握,雪足若隐若现。

  傅平安突然想起从前洛琼花的那个表演。

  那个时候,对方仍是天真烂漫,神采飞扬,就像是一只彩雀一下子撞进了她的心里。

  傅平安又望向洛琼花。

  洛琼花端坐席上,珠翠满头,明艳端雅,看上去其实更美,只是和从前不同。

  乐声越发激烈,舞蹈动作也越发精妙,但跳舞的人冷不丁瞥到台上,看见陛下根本没看她,心中一急,便出了错,在最后一个动作时,身子一斜,把脚给崴了。

  顿时面色苍白,跌倒在地。

  洛琼花道:“跳得很好,只是孤不太明白,最后一个动作就是这样的设计么。”

  对方低下头:“是妾身跳错了。”

  这次泪水真的潸然而下了,一半是疼的。

  洛琼花忙道:“快把她扶下去看看,跳得这般好,要是留下后遗症就不好了。”

  傅平安莫名想笑。

  她不接茬,这戏自然唱不下去,于是很快便散场换了下一个节目。

  傅平安本来以为这就算完了,结果到了敬酒环节,算得上是奶奶辈的一位皇族长辈过来,说是向娘娘祝寿,结果说的却是:“娘娘啊,服侍妻主,最忌就是妒,绵延子嗣开枝散叶才是重中之重,如

  今你已为后三载,却无所出,就该替陛下……”

  “咳咳。”傅平安重重咳嗽打断了她,“这件事朕自有打算,劳您老费心。”

  “陛下莫要嫌老妇啰嗦,陛下非常人,此事事关国本……”

  傅平安冷了脸,将酒杯重重磕在桌上。

  对方连忙被拉下去了。

  之后虽无人再说这件事,但傅平安还是觉得不自在,宴席快散时,她又扯了扯洛琼花的衣袖。

  这次洛琼花终于转过头来,道:“陛下,别扯了,衣服很重,快扯掉了。”

  傅平安:“……那、那你刚才怎么不理朕。”

  洛琼花一脸无辜:“刚才不是在欣赏歌舞么。”

  傅平安被堵得很不得劲,顿时都忘记自己要说什么了。

  等散了场回了宫更了衣,傅平安才终于想起来。

  此时天色已黑,她和洛琼花分坐房间两边,她看折子,洛琼花看账本,她看了眼窗外的夜色,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冲琴荷使了个眼色。

  琴荷就拉着静月出去了。

  傅平安走到洛琼花身前,弯腰看了看账本,洛琼花抬头看她。

  傅平安忙道:“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洛琼花道:“陛下挡住灯光了。”

  傅平安:“……”

  傅平安默默挪开,叹了口气,忽然又想起寿宴上的事,便说:“这些宗室简直无法无天,竟在你的生辰宴上做这些小动作,真是没将咱们看在眼里。”

  傅平安心想,要是这都不理她,就真的有点过分了。

  洛琼花叹了口气,抬起头道:“其实……臣妾觉得他们确实没做错什么,说的话也挺对,作为皇后,确实该为陛下……充实后宫,开枝散叶。”

  傅平安一呆:“你是认真的?”

  “嗯,自然是认真的。”

  “你、你知不知道今日那樊平侯让女儿献舞是什么意思?你还傻乎乎赏她,还替她疗伤?”

  “……臣妾知道啊,臣妾本也准备对陛下说这件事,咱们已成婚三年,可以再开采选了。”

  傅平安气得眼前一花。

  指着洛琼花道:“你、你是什么意思。”

  她

  以为早上那番话,就算没有让洛琼花完全解气,也该让对方对自己的心意有些了解。

  可如今看来竟是一点用都没有了。

  为什么呢?

  她突然想到一种可能性。

  唯一的可能性,自然是对方已经根本不喜欢自己的了。

  甚至,或许说不定从来没有喜欢过。

  她脱口而出:“你喜欢过朕么?”

  洛琼花低头不语。

  傅平安头晕目眩:“那从前那些日子,你难道只是在配合朕,其实并不愿意么?是朕在勉强你么?”

  她目眦欲裂,气得走到门口,却又回来,像个没头苍蝇似的绕了几圈,最后望着洛琼花道:“你说句话。”

  洛琼花叹了口气:“陛下为什么会这样认为,臣妾当然喜欢陛下。”

  傅平安听见此话,大松了口气,都顾不上洛琼花先前的冷淡了,伸出手去抱住她,道:“那就好,那就好。”

  只是得到这样的回答,至少已经足够令她情绪平稳下来。

  她拥抱着洛琼花,低头嗅到对方身上熟悉的茉莉花的香气,这几个月来,这种气息已经时常闻到,但是这次却似乎与从前不同。

  明明只闻到气味,却不知为何连带着影响到了口腔,口腔中分泌的唾液让傅平安觉得自己想要一些更多的东西。

  她张开嘴,轻轻咬着眼前修长的脖子,手臂环绕,然后收紧。

  浑身都在发烫,傅平安终于意识到什么,开口道:“朕好像结热了……”

  声音微哑。

  洛琼花也闻到了。

  白芷原本清冷的香味,因为太过浓烈,而显得馥郁起来。

  与水汽混杂在一起,草木气息更加浓郁,叫人仿佛身处深深密林之中,无知无觉地就迷失了。

  她好不容易才抽离出来,连忙去推傅平安,因为担心被引动来信,便忙道:“陛下,那个药,药呢……”

  过去几年她来信时,为了叫她稍微好受些,陛下都会给她一种名为“抑制剂”的药。

  “……不知道,好像没带。”

  “真的么?”

  肯定是骗人的,其实就在变成镯子的空间包裹里,想拿随时能拿出来

  。

  但是……不想拿。

  她很久很久……没有拥抱洛琼花了。

  天知道她有多想念这种触感。

  脸贴着冰凉的绸缎,仍然不见降温,反而是锦缎下包裹的温香软玉,更叫人唇舌发烫,手指轻轻划过那峰峦浅丘,便轻轻震荡起来。

  洛琼花果真被引动来信。

  这是很自然的,她本来就敏感,而陛下的气温,简直就像是醉人的醇酒,只一瞬间就叫她沉醉其中。

  但是……但是……

  虽然大脑已经混沌起来,但仍然仿佛体会到了一丝不甘与担忧,于是迷乱的眼眸中渗出晶莹泪水,大脑控制牙齿紧紧咬住嘴唇。

  铁锈味叫两人都瞬间清醒。

  傅平安抓着洛琼花的肩推开她,看见她潮红的脸上泪痕点点,紧咬的嘴唇渗出血来,登时一下子清醒了。

  她甚至不顾在洛琼花面前隐瞒她是怎么拿出药来的了,连忙取出抑制剂来,给洛琼花服下了。

  药效起得很快,洛琼花的神情很快清明,傅平安却又开始混沌。

  她连忙晃了下脑袋,然后伸出手道:“你把朕绑起来吧。”

  洛琼花一愣,她的脑海中浮现出刚才的场景,脸上浮现起云霞般的红影:“抱歉,臣妾……只是……还不知道……”

  “绑起来!”

  这样说着,傅平安先自己取下了腰带,紧紧将自己的手扎在了一起,然后将带两边递给洛琼花,洛琼花犹豫了一会儿,见傅平安开始神情恍惚,连忙扎紧了,却又忍不住问:“陛下为什么不吃抑制剂呢。”

  傅平安将脸贴在冰凉的地面上,好让大脑稍微清醒。

  但听到这话,傅平安决定装不清醒。

  因为她不好意思回答,是因为之前吃多了吃出后遗症之后,她有点怕。

  她闭上眼睛,控制着体内汹涌的潮水,洛琼花却伸手抱她。

  柔软的手,馨香的气息,灼热的体温,顿时又让她全身又开始翻江倒海。

  “离朕远点!”

  “可……臣妾将陛下扶到床上去吧。”

  “别管朕!”

  “……”

  洛琼花不说话了,但是动作没停,仍是将她艰难抱到了床上,然后坐在床沿上喘息。

  其实吃完抑制剂之后,她也有些虚弱,于是也干脆地躺倒在了床上。

  发丝飘扬,扫在傅平安的脸上。

  茉莉馨香如今却好似那虫豸蚊蚁,往心间上钻,在脑子里飞,又疼又痒,蚕食着摇摇欲坠的理智,叫人几欲发狂。

  傅平安长长吐出一口气来。

  ……真要命啊。!

  第一百七十五章

  结热原来是这样的感觉。

  说实话,上次情况紧急,感觉并不那么强烈,到今日,傅平安才第一次清晰感受到了结热的感觉。

  不好受。

  从前心里期待得很,如今却想,果真是不需要期待的。

  思维开始出现忽明忽灭的断片,明的时候想着自己可不能冲动了,到暗了,就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了。

  馨香似乎勾动了某条不受大脑控制的神经,于是明明在心中默念着“不可不可”,被束缚住的双手还是不受控制地抓住了洛琼花的手腕。

  洛琼花吓了一跳,立刻跳了起来,灯火之下惊惶回头望她。

  傅平安心里有些沮丧,心想哪里至于吓成这样。

  嘴上道:“这般绑着看来也不行,把朕和床柱绑起来吧。”

  洛琼花这次很果断了,把她的手紧紧缠在了床柱上,嘴上说了句:“臣妾失礼。”

  傅平安心想,洛琼花显然眼下又觉醒了一个能力。

  那就是睁着眼说瞎话。

  她勉强支起眼皮,瞧着背光站在床前的洛琼花,真是奇怪,明明周遭的一切都显得混沌了,眼前的人却清晰起来。

  那心中对眼前人的感情也清晰起来,热情、喜乐、庆幸、悲伤、心痛如绞。

  眼前又忽明忽暗起来,花灯的影,映着锦缎的红,全部衬着那婀娜倩影,落在她的眼里,心头,也不知怎么想的,她问了一句:“你怎么睡呢,你别叫宫人知道这件事,他们……传出去不好……”

  像熄了灯似的,眼前突然就黑了。

  洛琼花听到最后一句,耳朵里烟花炸响似的嗡鸣一片,是了,传出去自然不好,她身为皇后,竟然叫陛下忍着结热也不愿与其结契,简直大逆不道又荒谬绝伦。

  大家会怎么议论她,会不会觉得她疯了?外面的大臣们,这下就不止是要叫傅平安立昭仪了,该叫她废后。

  废后……

  洛琼花又想起静月告诉她的,文帝废后的故事,这深深宫廷里,大约有许多这样的故事。

  她开口:“臣妾就睡地上,不叫他们进来。”

  傅平安皱着眉头,虚虚睁着眼睛,双目却是失焦的。

  好像是失去意识了。

  洛琼花扶着床沿蹲下,望着傅平安的面孔,毫无雕饰的面容上带着细细密密的汗,便叫乌黑的发丝蜿蜒沾在了脸上,往日清风修竹一般清丽的面孔被欲望染红了,额间青色的筋脉清晰可见,血色令俊逸清雅之姿染上了三分的艳。

  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替傅平安拨开发丝,傅平安若有所感,发出呜咽般的呻|吟。

  灼热的吐息沾染在手腕上,她连忙缩回手挨在胸口,心间跳得厉害,洛琼花低头不敢看,脸却渐渐发烫。

  奇怪,明明吃了抑制剂呀。

  她又抬眼,傅平安难耐地后仰,衣襟散乱,露出修长脖颈来。

  白玉染上些血色,更透出细腻勾人的光泽来。

  洛琼花闭上眼背过身去。

  傅平安突然叫她:“阿花……阿花……”

  洛琼花缩着脖子不敢回头。

  “阿花……别走,别走……”

  陛下真是奇怪,从前冷冷淡淡,那日自己都想明白了,却又突然像是烈火一样燃烧起来。

  “阿花……我好难受……”

  心一阵急颤,洛琼花捂住耳朵,床却摇晃起来,洛琼花连忙转身,按住傅平安不住挣扎的手。

  对方突然也安静了,把头靠过来,轻轻挨在她的手腕上,小狗似的细细地嗅,嗅了半天,算是嗅了个心满意足,湿漉漉冒着汗的脑袋,便紧紧贴在她的手腕上,热热的,毛茸茸的,像是小时候一门心思望她怀里撞的如意。

  洛琼花在这一瞬间丢盔卸甲,倾身将傅平安抱住,将脸埋在对方的怀里。

  怀抱柔软而温暖,将她包围了。

  她长长舒了一口气。

  这感觉又有些熟悉,好像回到了刚成婚的时候,但是其实又完全不同。

  刚成婚时,她对陛下的印象全部来自于自己的想象,她因为靠近了自己想象中的爱人都快乐,而此时此刻,她已经稍微觑到了真相,她此时的快乐,是因为无情而遥远的爱人暂时失去了意识。

  失去意识之后,好像距离更近了些。

  她满眼只有自己,心里没有空隙装些别的东西。

  但……但可不能就这样又沉溺其中了

  。

  洛琼花勉强抽出一些理智来,心想,这是因为结热了,所有结热的天乾,都是这般模样。

  不过……陛下心里还是有她,所以就算意识昏沉,也告诫她不要叫宫人知道,这突然闪现出来的一丝柔情,像是蜜糖般带来一缕甜蜜,叫干涸的心田,又渐渐润泽起来……

  就这么睡过去了。

  醒来的时候,洛琼花腰背酸疼,直起身来,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滚到了地上。

  幸好房间里烧了地龙,便是地上也不那么冷,她仍恍恍惚惚,觉得昨晚好像是做了一个梦,是一个颠倒红鸾的瑰丽迷梦。

  于是她想起令她做这梦的成因来,连忙望向床上,却看见傅平安还睡着,只是那些暴起的青筋和眼唇的血色都已经褪去了,看起来只是沉沉地睡着。

  洛琼花听赵嬷嬷说,一般天乾若是结热而没能和地坤结契,怎么也要折腾三日,她顿时发愁,心想,要是三日,可遮掩不过去。

  结果下一秒,傅平安睁开了眼睛。

  鸦羽一般的睫毛微颤,扑扇两下终于睁开,露出漆黑的一双眸子,深潭一般盯着她,盯得人莫名心里怵得慌。

  “……陛下?”

  “你昨天睡在地上?”

  声音疲惫,带着些微的哑。

  洛琼花便知道梦醒了,开口道:“本来睡在床沿上呢,不知怎么,滚到地上去了。”

  “没着凉吧?”

  “没,屋里很热,倒是陛下,还好么,要不要推了今日的早朝。”

  “应当不用,好多了。”

  虽还有些心浮气躁,但头脑完全清明,已经完全是另外一种感觉,回想昨日,她最后的记忆就停留在了叫洛琼花把她绑在床柱上的时候。

  仰头一看,手还是被绑着。

  洛琼花忙伸手来解开了,结果打了死结,不好解,便只好拿了剪刀来剪开。

  她正剪着,傅平安凉凉说了句:“真紧啊,看来是真的怕朕挣脱开。”

  洛琼花瞟她,微微一笑,剪刀下的腰带就变成了布条。

  这问题不好回答,她就干脆不答了,把剪刀放好收拾了碎布,道:“要叫琴荷进来么?”

  傅平安叹了口气:

  “嗯。”

  于是宫人鱼贯而入,替她们洗漱更衣。

  只是琴荷替傅平安梳头时,突然一愣,问:“陛下,房间里是不是太热了些?”

  宫人们都是常庸,对昨夜之事是无所察觉的,傅平安一脸镇定:“是有些热,不过天渐渐冷了,热总比冷好,无妨。”

  洛琼花对镜梳妆,闻言忍不住抿嘴笑。

  静月问:“娘娘笑什么?”

  洛琼花也不动声色,只柔声道:“今日的这只钗子,很漂亮。”

  静月便忙说:“这就是陛下送娘娘的生辰礼之一呀。”

  洛琼花敛容道:“嗯,谢陛下。”

  傅平安开口想说什么,却又想不到合适的,周围又那么多人,更限制了她的发挥,她就只好也“嗯”了一声。

  待出了宫门,回过头突然来想,她们这般相处,难道该叫相敬如宾?

  想着这,忍不住扭头看了景和宫的匾额一眼。

  啧,相敬如宾一点都不好。

  ……

  一上朝,却也是乱事不断。

  到这个时间,各郡县的秋粮理论上都该已经献上来了,但今年本该再次进献秋粮的南越却又没献,朝中正计划着派遣使官去问,传来坏消息,说南越郡中有贼动员叛乱,功曹方允俐在动乱中被杀,如今边境诸多郡县,都蠢蠢欲动起来。

  如此这般,眼下北边南边西边,是都有动乱了。

  “如果当初我回了南越……”酒过三巡,薄孟商到底还是没忍住脱口而出。

  但她很快收了声,知道这话其实没有意义。

  可她到底还是想起那时同去南越的情谊,眼眶泛红,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又说:“不知徐谓青如今又是如何。”

  “陛下已经召她回来。”王霁道,“唉,陛下又不是找你们去南越送死的,陛下正是觉得你们是难得的人才,才叫你们去那里历练,那日方允俐死讯传来,我看陛下是很难过的。”

  “我知道……”

  “眼下也已经派了老将曹桴剿匪,总归是都会好起来的,陛下可是天命所归呐。”

  “是……这自然是。”

  “哎呀,别难过,你可是御史大夫,现在像什么样

  子。”王霁拍了拍她的肩膀。

  薄孟商勉强一笑,看了眼王霁,却又喝了杯酒。

  从前……从前御史大夫是三公之一,自然是很受敬仰的,薄孟商得知自己成为御史大夫之时,也觉得如在梦中。

  可是这两年看下来,却分明有些变化。

  尚书如今已经完全成了外朝机构,甚至在朱雀门外又圈了一块地建尚书台,反而是这御史大夫做的,门可罗雀起来。

  御史大夫的权力被架空了,眼下看起来,已经彻底成了个言官,没有具体事务,只名义上有着约束陛下的职责。

  但其实眼下……已经没人敢约束陛下。

  陛下将所有人牢牢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别人只是她手中的棋子而已。

  也不是觉得不好,毕竟薄孟商从没想过要对抗陛下,只是眼下难免也会有些萧索,觉得在南越之时,至少还有些实事可做。

  如今又出了这样的事,更是心头郁郁了。

  更何况,家中之事也是……

  不觉多喝了点酒,从王霁家中离开时,已经快站不稳了。

  阿枝扶着她将她送进马车,有些担忧地看了一眼,薄孟商忽然拉住她的手,道:“送我回家吧。”

  阿枝动作微僵,道:“伯父伯母今日应该在家中吧。”

  “在。”薄孟商道,“但我已经告诉她们了……”

  “什么?”阿枝惊讶地抬起头来。

  “我已经告诉他们了,我们在一起。”

  薄孟商定定望着阿枝,眼中燃着决绝的火焰。

  回过神来,已经上了车。

  胸口闷得慌,阿枝看着薄孟商,叹了口气,道:“这般说了,他们真想见我?”

  “嗯。”薄孟商点头。

  “我早说了,我不想拘些虚礼……”

  话到这,见薄孟商垂着眼没甚表情,便不再说了,转而望向窗外。

  或许是她贪心了,既要又要,总归还是不行。

  窗帘微扬,漏出一段街景,路边饼铺里,却有一个戴着斗笠的男人,因着一阵风,遮住脸的帷幕也飘了出来,露出一段狰狞的疤痕来。

  那是横亘脸中央的一道深深的刀疤。

  还待再看,车已经拐了角,往薄府去了。

  阿枝暗暗思量:那人,好像是曾经见过的。!

  第一百七十六章

  直到薄府门口,阿枝仍想着这事。

  可若真是那般可怖的人脸,见过的不可能忘了,所以又疑心是自己的错觉,这般想着,见薄府就在眼前,所有思绪褪去,只剩些游蛇一般绕紧心脏的紧张,阿枝看了薄孟商一眼,见薄孟商正看着她,苍白的面容上被酒意染上红色,像是一抹沁了水的朱砂落在了纸上。

  阿枝又开始迟疑,道:“既然把你送到了,我就走了吧。”

  薄孟商道:“阿枝,我已同父母说好了。”

  阿枝道:“他们知道了我是地坤的事?”

  薄孟商莫名扯起嘴角,露出一个不带笑意的笑模样来:“阿枝,知道这件事的人太多了,只是没人在你面前提起罢了,那么多年了,宫中又有那么多人都知道你的事,如何能不透露出去呢?只是如今尚书台和拱仪司权势过大的事已经吸引了足够多人的注意力,在加上陛下在太学的布置,所以也无人敢说罢了,自从摄政王辞去职位,如今朝堂之上,谁敢明面上指责陛下呢……”

  阿枝低头,她自然不是不知道这件事。

  薄孟商故作轻松:“我向父母提起时,他们是很高兴的,觉得你很聪明,人也漂亮,说到底,我也年纪大了,他们很着急的。”

  阿枝笑了一下。

  然后她就突然想起来了。

  摄政王……是了,那人是摄政王的门客,名字叫做严郁。

  只是从前阿枝偶然见到他的那次,他脸上还没有这样恐怖的疤。

  咦?这样说来,后来对方去哪了来着?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我得进宫面见陛下。”

  薄孟商一愣,下意识抓住阿枝的手腕:“明日早朝后面圣不是更好?”

  阿枝瞧见薄孟商脸上的神色,就知道对方是在怀疑自己这句话只是个借口,她细想想,也觉得这事未必有那么急。

  一阵犹豫,薄孟商更确定了,定定看着她道:“你是真心想和我在一起么,还是那时答应我,就只是在戏耍我呢?那么多年,我到底哪里做的不够呢?”

  阿枝面色一白,最后还是点了点头,下车去了。

  薄父薄母果真都在,摆了一桌茶点,请阿枝坐下,又

  端茶送水,很是亲热,倒叫阿枝汗颜,觉得自己先前确实太矫情了。

  坐下闲话了几句,薄母偷偷打量她,笑道:“果真是不同凡响,怪不得受陛下器重。”

  阿枝道:“只是蒙陛下不嫌弃罢了。”

  薄母冷不丁随意道:“那以后呢,总不能一直这样抛头露面吧?”

  阿枝面上一僵,一时不知如何回。

  薄孟商也脸色微变:“阿娘,不是说好了,不说这些事么?”

  薄父咳嗽了一声,不高兴道:“怎么跟你阿娘说话的?”

  薄母讪讪笑了笑,道:“行,行,不说。”

  但接下来,气氛便尴尬起来,便是家常也聊不到一块去,因为他们口中提到的亲眷,阿枝也并不认识。

  阿枝略显沉默地坐到傍晚,终于还是站起来走了。

  薄孟商送她到门口,此时已经完全醒了酒,挤出笑容道:“你看,阿翁阿娘很喜欢你。”

  阿枝“嗯”了一声,笑了笑,正要上马车,薄孟商又伸手将她抓住了。

  这次直接抓住了手。

  薄孟商是很守礼的,过去几年,便是阿枝暗示些什么,对方也绝不越雷池一步,今日却两次抓住她的手,阿枝隐约知道这代表着什么。

  “你愿意的吧。”薄孟商道,“愿意的话,择日我便去孙府下定。”

  阿枝沉默良久。

  斜阳落在两人的手上,像是流淌的蜂蜜。

  终于,她还是缓缓地将手抽了出来:“我再想想。”

  ……

  无论如何,眼下还有件别的事。

  次日早朝结束,阿枝求见陛下,将她在街上看见严郁的事说了,说着说着,她也觉得自己有些大惊小怪,便又拣了些别的事务说了。

  那么说来,昨日想着要立刻进宫告诉陛下这件事,果真是在逃避么?

  可眼下看来,逃避果真也是没错,薄父薄母所能接受的,也果真绝不是一个在外抛头露面的主母。

  最开始在一起时,明明也大约能猜到这结果,为何还是没有忍住诱惑答应了呢?

  站在薄孟商的视角,是否还会觉得自己在戏耍她呢?

  忍不住苦笑起来,直到耳边

  再次传来——

  “阿枝……阿枝……想什么呢?”

  阿枝回过神,发现陛下都走到她面前来了,忙准备跪下告罪,傅平安抬手叫她起来,道:“告罪不必,你说的事朕都知道了,不过且告诉朕,是什么让你失神?”

  阿枝不禁脸热,道:“只是小事。”

  “是和薄孟商的事?”

  阿枝这下涨红了脸,磕磕巴巴道:“不、这、陛、陛下怎么知道。”

  傅平安奇怪地看她:“朕也有眼睛,当然看得出来。”

  阿枝一愣,半晌道:“也是,陛下都是成婚许久的人了。”

  这话倒是戳到了傅平安的痛处,想到洛琼花那毫不犹豫把她捆在床柱上的样子,她仍是气得牙痒,虽然那建议是自己提出来的,但洛琼花也未免太毫不犹豫了一些。

  她又觑着阿枝,心想如今看来,阿枝也为感情所苦,她们也算是同命相连。

  “你们俩碰到什么问题了,若是有什么朕能帮忙呢,可以说出来看看。”

  阿枝摇头:“并不是陛下出手就能解决的问题。”

  傅平安看着她,半晌叹了口气,道:“也是,确实不是所有问题,都是只要愿意就能解决的。”

  阿枝闻言抬头望着傅平安,迟疑道:“陛下难道也……”

  傅平安有些心虚,却又还是忍不住问:“你可生过薄御史的气?”

  阿枝想了想:“好像没有。”

  傅平安大为震惊:“没想到啊。”

  难道朕还不如薄孟商么?

  但阿枝摇头,说:“可能是因为臣本来也不爱生气。”

  傅平安道:“也是。”

  然而阿枝很快又说:“但娘娘也不是爱生气的性子,陛下还是要想想,到底是何时何地又为何事,叫娘娘难以接受。”

  傅平安叹了口气。

  陛下竟然同她谈起心事来,阿枝颇有些受宠若惊,又觉得好像回到了从前,那时陛下还小,还没有那么喜怒不形于色,也时常会询问自己问题。

  或许是因为引动了一些往昔回忆,阿枝脱口而出:“若有一天,臣无法再继续陛下给臣的职责,陛下会失望么?”

  傅平安一愣,随即明

  白过来:“你们要成婚了么?”

  阿枝下意识摇头。

  傅平安看着她的神色,明白了。

  “你应当不想就困居于内宅吧。”

  仔细想来,当时王励勖说过类似的话。

  只是当时的傅平安并不大懂。

  但这不懂其实是一种傲慢,因为她不会碰到这个问题。

  人与人之间门大多数的不理解,大约都来源于傲慢。

  她若有所思,望着阿枝道:“薄孟商怎么想的呢?”

  阿枝道:“她没说什么。”

  傅平安了然笑了:“你应该去告诉她你的难处。”

  阿枝叹息:“说了又如何呢?”

  傅平安抿嘴道:“咳,她要是还不理解,那你……该生生她的气。”

  现在,她似乎隐约对洛琼花有了一些理解,但又觉得,跨出那一步确实是有些难度。

  难度在于某些心理问题。

  若是想要解决,她可能要再去研究一下“童年阴影和原生家庭对人类心理的影响”之类的。

  这晚她便从系统里搜出了几本,一边翻看一边泡脚,抬头看见洛琼花也看着书在皱眉苦思,便又稳不住问:“看什么呢?”

  洛琼花抬眼,瞟了她一眼,微微一笑,却不说话。

  只留了一段似藏着水波的眼神,莫名勾了傅平安的心一下。

  傅平安深吸了一口气,擦干了脚,穿了袜子正准备走到洛琼花身边去,洛琼花盖上了书,道:“那孤也泡个脚吧。”

  于是脱了鞋袜,露出藕段般的一双玉足,浸在水里,镜花水月般的一圈影。

  不知道是不是被折磨久了,傅平安倒品出一些趣味,她用手托着腮看着洛琼花,看着对方粉白的脸,渐渐染上一抹红,也不知道是泡脚泡的,还是不好意思的。

  临到了要睡下,宫人们出去了,傅平安说:“今日不用绑朕吧?”

  洛琼花道:“陛下只要不失了神智,臣妾也不会这般失礼呀。”

  傅平安讨不得便宜,又说:“那今日总不能睡地上了吧。”

  “怎么不能呀,臣妾还特意多要了一床被子,可以铺在地上呢。”

  这般说着,果然

  从床上抱起了一床被子。

  傅平安想着自己先前怎么没发现呢,颇为悔恨,很快又想到什么,道:“你知道阿枝和薄孟商吵架了的事么?”

  洛琼花一挑眉,果然被激起了好奇心:“她们吵架了?”

  “你睡床上,朕便告诉你。”

  洛琼花抱着被子,眨巴着眼睛看着她,若论神情,还是一派天真的样子。

  只是不动。

  傅平安便无奈道:“只是睡一张床,又不代表朕会做什么。”

  洛琼花立刻笑着过来了:“臣妾其实也是这么想的,陛下说的话,自然都不会是虚言。”

  “……”

  她和傅平安并排坐在床沿,问:“她们俩怎么了?”

  “她们想要成婚,阿枝或许要辞去官职。”

  洛琼花顿时瞪大了眼睛:“不会吧?薄御史怎么会提出如此无礼的要求。”

  傅平安道:“是有些无礼。”

  洛琼花却察觉到此事同她和陛下的矛盾也略有些相似之处,察觉到自己失言,又闭口不语。

  傅平安看着她,却冷不丁开口道:“你上次说的事,朕考虑了一下,觉得不是不行。”

  “什么事?”

  “你想为失去双亲的孤儿做些什么的事。”

  “……这事,陛下就不要提了吧。”

  “没什么不能提的,只是……不要去皇天道了,朕来年会建立慈幼院,也无暇分心,就交予你负责好了。”

  说出这话的时候,仍有些犹豫。

  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疯了。

  或许是疯了。

  过去看那些天子为了美人发狂祸国的故事,觉得甚为疑惑,今日却开始怀疑,她也在发狂。

  只不过表面看起来比较冷静而已。

  洛琼花同样瞠目结舌,一时没说出话来。

  为什么突然同意了?

  之后会不会突然后悔了?

  心里有些疑问,却也不敢说出来。

  半晌只能拣了个最无所谓的问题问:“为何不能是皇天道呢?”

  傅平安仰躺到床上,闷声道:“反正不能是。”

  皇天道如今,可是傅灵羡负责的。!

  第一百七十七章

  自十月中旬之后,因为坏消息一件接着一件,朝廷上下难免一片愁云惨雾。

  或许是因为如此,催生的队伍愈发庞大起来,先是宗亲,随后是以范谊为首的言官,疏奏一份份送上来,以至于傅平安看见都觉得有些烦。

  直到某日,议事完毕,陈松日都开口道:“子嗣之事,还是重中之重。”

  眼看着已经快三年了,大家都着急起来。

  傅平安理解是能理解,但还是觉得怪怪的,因为总觉得问起子嗣,分明是在问她们俩的床帏之事。

  许是她的神情中透露出尴尬和不满来,陈松如便道:“天子事无私事,陛下该能理解。”

  这件事在三公九卿之间应该已经进行过讨论,陈松如如今单独来同她说起这件事,应该算是朝臣所做的退让——毕竟没有在早朝上奏此事。

  傅平安也多少有些明白,但此时她和洛琼花之间的关系都没有改善呢,听到这话,只觉得压力更大。

  “……朕和皇后都还年轻,你们如此着急干什么。”

  虽然理解,这个时候也只能嘴硬地这样说。

  陈松如躬身站着,闻言抬眼瞟着傅平安,然后清了清嗓子。

  傅平安便说:“丞相还有什么话便直说吧……坐下说。”

  琴荷搬来椅子,陈松如便坐下了,坐下之后她开口道:“臣等都很焦急,久未有嗣,究竟是什么问题呢?”

  傅平安:“……”

  这话若是别人说,傅平安是一定会表现出生气的。

  但是抬眼看到陈松如,她也生不起气来,一来,对方帮自己太多,二来,陈松如已经太老了。

  她接旨成为丞相时,傅平安知道了原来她已年过七十,而如今,已经是个耄耋老人了。

  皱纹已经不知何时爬满了她的脸,原本还花白的头发已经全白了,她的眼皮耷拉着,因此在带着笑的时候更先的慈祥温和了许多,便是在朝政上,她也开始不怎么发表见解了。

  她如今唯一所做的事,就是永远站在傅平安这边。

  这当然是傅平安最需要的。

  傅平安对陈松如有种对老师一般的情谊,因此对她提不起起来,但这

  个问题,确实挺难回答。

  “是什么问题呢……这问题问的,自然是没什么问题的。”

  【长安花:好一个废话文学。】

  傅平安揉了揉鼻子。

  陈松如自然不能接受这么一个回答,于是她又说:“是否是娘娘身体有恙呢,臣记得刚成婚时,娘娘便抱病卧床,通常情况下,那时该是最浓情蜜意之时,但娘娘却在病中度过了,不是么?”

  “这……”当时当然不是洛琼花的问题,而是自己的问题。

  但此时说也不合适,傅平安正犹豫着,陈松如也说出了她实际上要说的话:“陛下真的不立昭仪么?”

  傅平安脱口而出:“自然是只要一个皇后便够了。”

  陈松如抬眼盯着傅平安,半晌笑了:“陛下和娘娘感情很好。”

  傅平安回想起连睡一张床都要警惕一下的洛琼花:“大概吧……”

  “可是绵延足够的子嗣,只一位皇后,难免力不从心呀……”

  傅平安反驳:“怎么会,若有了昭仪,后宫之间难免互相妒忌,那么连带着孩子也会对自己不够爱戴,就像赵武灵王,最后不就是被他的儿子饿死的么?而异母的孩子彼此感情不深,长大后或有内斗,甚至联络大臣造成国本之争,是更会动摇国家根基的事。”

  陈松如愕然道:“陛下想得果真长远。”

  傅平安:“……朕……不管什么事都会尽量想得长远一些。”

  陈松如点头:“对,陛下说得完全没错呢……”

  但她转而又立刻说:“可是陛下和娘娘,如今还是没有亲生的孩子啊?后宫只多一人,想来也不会引起太多争端,古有娥皇女英,亦成佳话啊。”

  傅平安见说服不了陈松如,只好选择敷衍:“丞相说的也是,那朕再想想。”

  “陛下继续拖着也无济于事,继续拖着,朝野上下只会有更多的传言,甚至会出现不利于陛下的传言,陛下如今正值壮年自是不怕,但没有后嗣,如何叫人信服未来会有千秋盛景呢……”

  傅平安望向窗外。

  叶子已经落光了,枝上光秃秃一片,她突然想其自己上次结热也只有一个晚上,心中突然充满了忧虑,幽幽叹道:“不是她的问题呢

  ……”

  陈松如的话戛然而止:“什么?”

  “要朕说的那么明白么,朕是说,是朕的问题怎么办呢?”

  陈松如:“……”

  ……

  大约是大为震惊,陈松如没再说什么离开了。

  而傅平安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也难免有些后悔。

  这话要是传出去,朝中上下百分百会动荡一波。

  幸好,这话只有陈松如听到,陈松如应该不会传出去。

  甚至看对方的样子,好像也没有相信。

  傅平安相信这一波催生一定只是开始,此时她要做的,是用意见大事来转移大家的注意力。

  于是没过多久,她便宣布今年冬天,要去洛源行宫冬狩。

  在这个消息宣布的同时,一件更大的喜事从漠北传来。

  北军打了个极其漂亮的胜仗。

  霍平生带领了一只仅三万人的队伍打入了鬼戎王庭,活捉了鬼戎左贤王柯卑孥,鬼戎左贤王部就此宣布向大魏投降。

  这并不是说大魏彻底打败了鬼戎,鬼戎的内部实际上分为左贤王部、右贤王部和单于主部,而这三个部之间其实也早有嫌隙。

  这件事又说来话长。

  通常情况下,左贤王会是现任单于定下的继承人,但如今的左贤王却是前一任单于定下的,因为前任单于逝世之后,如今的左贤王柯卑孥因路途遥远没有及时赶来,被当时的右贤王、如今的单于柯德鸠截了胡,同时很快封分了新的右贤王。

  如此,三个王部之间,看上去还是关系亲密,实际上早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

  傅平安知道这件事之后,就开始叫霍平生更多地去攻击左贤王部,因为另外两部很有可能不顾左贤王部的死活,只看热闹。

  而事实果真如此,在加上这两年漠北连年大雪,草场衰退,日子本就艰难,柯德鸠大概是越想越气,就干脆投降了,为表示诚意,甚至献出了王庭的控制权和鬼戎的圣女。

  傅平安很高兴,立刻举国宣扬此事,叫太学学生写诗赋记录,同时回信给霍平生,大意是——

  朕对圣女不感兴趣,让柯德鸠把他的继承人送过来。

  不过两天后英国公送

  来的第二份信件里,表明圣女已经在送来的路上了。

  没办法,这个年头,通讯总有延迟,需求就不能及时传递。

  傅平安发出了“圣女送过来也行,但是继承人也得一起送过来”的信件之后,朝廷上下准备完毕,前往洛源行宫。

  ……

  帐篷里刚燃起火炉,傅平安就进来了。

  进来之后她便皱眉:“怎么那么冷呢?”

  洛琼花便道:“炉子刚燃起来,哪有那么快热。”

  一面这么说着,一面斜眼瞟了傅平安一眼,好像是在嘲笑,又好像只是娇嗔。

  傅平安说不上来,她觉得现在洛琼花现在好像对她没有那么冷淡了,但仍旧有些变化。

  那变化让自己看不透她,又不受控制地被吸引。

  但对方反而更加四平八稳起来,任自己说得再多,也只是淡淡地笑。

  傅平安坐下,环顾四周:“可是朕的主帐,一进去便是暖的。”

  洛琼花道:“那大约是琴荷细心,提前帮陛下您烘暖了。”

  傅平安忍不住转头看了洛琼花一眼。

  又是敬语。

  从前刚成婚时,觉得洛琼花太过于跳脱了一些,但如今对方对自己果真面面俱到起来了,心中却失落起来。

  也不是没问过。

  问了,回答八成也就是——“臣妾不能失礼啊。”

  心中又开始隐隐冒出一个念头——洛琼花是不是不喜欢自己了呢?

  自然,当时对方说了“喜欢”,但会不会是因为自己咄咄逼人,于是不得已先说出来哄她的?

  关于此时,弹幕给出的建议是——【你们相处时间太少了,需要更多的亲密相处时间。】

  傅平安如今已经开始怀疑起弹幕给出的情感上的建议是不是靠谱,但是又觉得这话很讨巧,确实挑不出来什么问题。

  于是这次定下来洛源冬狩,也有一部分原因,是想和洛琼花有更多相处的机会。

  毕竟宫中太大,要面对的人和事太多了,到了外面就不同了。

  虽然出于主帐还要接见外臣的原因,洛琼花还有自己的帐篷,但两个帐篷之间不过几步路的功夫,极大方便了两人见面的流

  程。

  洛琼花也喜欢骑射,想来狩猎对她来说也会是一件有意思的事。

  如今想起来,两人感情最好最升温的时候,不就是在刚成婚在潜梁山的那段时间么。

  可见旅行可以加深感情,这件事是没错的。

  不过眼下傅平安看着洛琼花的神色,却也没看出对方到底有多开心。

  她忍不住问:“明日便去冬狩,你不开心么?”

  “开心啊。”洛琼花眨巴着眼睛望着傅平安,牵动嘴角露出一个露齿的笑来,“难道臣妾笑得不开心么?”

  傅平安嘟囔:“总是感觉若是过去,会表现得更开心些……”

  她说得含糊,洛琼花只当没听清,疑惑问了句:“什么?”

  傅平安道:“没什么……今日你手上抹了什么香膏,好香。”

  傅平安伸手抓住洛琼花的手,洛琼花却不动声色地抽出来,在鼻下嗅了嗅,道:“是很香吧,是陛下送的呀,陛下自己都不知道?”

  “记得,朕当然记得,生辰礼物嘛。”

  “不是,是冬至送的。”

  傅平安:“……”

  后悔,干嘛要提起这个话题。

  傅平安站起来,干脆不说话了,背对着洛琼花帮她泡茶。

  于是没看见洛琼花掩嘴笑起来,笑弯了眼角。!

  第一百七十八章

  晚上先进行了冬狩前的祭祀。

  傅平安和洛琼花身着礼服,并肩缓缓走向用松木搭起的祭台,傅平安燃起篝火,又在篝火中抛入龟甲和兽骨,这是为了祈福狩猎顺利,大约是也先人以篝火来驱散野兽的一种延续。

  做完这些,她转过身来,将一册祷文递给傅灵羡,于是傅灵羡站在稍低的位置,向众人念诵由刚毕业的太学生写的祷文。

  寒风之中,傅灵羡身披甲胄,头戴盔甲,如一支长枪立于寒风之中,声音清亮地念完了这篇祷文。

  突然想起来,登基之时,好像也是傅灵羡念的祷文。

  只不过当时是因为傅灵羡是朝廷实际上的掌权者,而如今,却只是作为宗亲中最有影响力的人,替她来做事而已。

  好多年过去了。

  但是奇怪的是,陈松如老了那样多,但是傅灵羡好像一点都没变过。

  没记错的话,数日之前,对方刚过了三十九岁的生辰。

  在贵族中来说,三十九岁正值壮年,不过像她这般还没成婚的,就是少数了。

  从前傅平安觉得傅灵羡不成婚对自己也是好事,但如今却又忍不住想,对方为什么不成婚呢,是在等什么么?

  等她“命中注定的命运?”——原著里好像是这样写的。

  想到这,忍不住眯着眼走了神,直到身边洛琼花拉了她一下,轻声道:“陛下,该您说话了。”

  傅平安恍然回神,见夜色之中,人影重重,但除了风声,周围寂静一片。

  她扫过人群,终于缓缓开口:“古代冬狩都不止为狩猎玩乐,而是于农隙演练军事,展现诸位骑射之能,所以接下来三日,会有羽林军与郎卫时刻注意诸位的行为举止,望诸位莫要因在山野之中,便放松礼仪或吵闹生事,若有生乱者,罪加一等,但表现优异者,亦会有奖赏……”

  猎猎寒风之中,众人望着篝火之前的天子,双眸被火光照得渐渐刺痛,却更觉得天子和皇后显得威严而高大。

  祭祀结束,众人来到主帐宴饮,写祷文的太学生因为算有功被允许面圣。

  作为其中的一员,王奉勉也充满得意。

  今年秋日从太学毕业之后,陛下同从前一

  样也给所有太学博士分配了岗位,作为其中的一员,他被分配到太常府。

  先前因为太学人数突然增加太多,世家大族为表示不满,便不让族中最有才华的那批嫡系后辈进入太学,以此试图来令陛下后悔。

  王奉勉其实并不是族中很受重视的,也是一因此才得到了机会。

  谁知陛下完全不在意这件事,只要最后的考核结果为优秀,太学学生便可以进入各府台任职,朝中岗位本来就一个萝卜一个坑,只会越来越少,那些嫡系后辈顿时着急起来,虽然族中也同样有能力给他们在地方安排官职,可一个是从地方开始历练,一个是直接在京中任职,差别可太大了。

  于是到了今年,各大世家又开始努力往太学塞嫡系后代了。

  王奉勉觉得自己属于是运气不错,当然,也要感谢陛下的德政。

  因此今次有机会来参加冬狩,他也是激动不已,刚才在夜色中虽然冻得快要站不稳了,但看见陛下和皇后,听着陛下的声音,还是觉得心潮澎湃,觉得就这么站一晚也没有关系。

  只是在外面的时候距离太远了,他有点没看清陛下的样子,只是隐隐觉得,陛下的声音好像有点耳熟。

  思来想去,想起来是有点像当时榛苓宴的那个司平。

  想起司平,王奉勉恨得牙痒痒,自然立刻觉得这一定是自己的错觉。

  到面圣时,他便也没空想这件事了,因为实在太紧张,大脑空白,手心都汗津津的。

  直到陛下叫到他,他抬起头来,只觉前方矮榻上坐着两位光彩照人的美人,令人神智都恍惚起来。

  傅平安也把眼前这人认出来了。

  榛苓宴过去久了,傅平安原本早就忘了,但眼下看见,还是有些厌烦。

  不过如今她所厌烦的也不一定是王奉勉,更有可能是王家。

  但就在这时,洛琼花偷偷拉了拉她的衣袖。

  今日整个晚上,洛琼花都若即若离的,便是距离稍近些,对方都要拉远点,令傅平安颇有些心浮气躁,眼下见对方拉了自己一下,心中顿时一动,面上却不动声色道:“你是叫……什么来着?”

  “臣王、王奉勉。”

  傅平安皱起眉头:“你是个结巴?”

  如今朝中做官,也很看身体素质,若有些身体残缺或不便,是不能为官的。

  王奉勉吓得忙说:“不是,不是,臣不是结巴。”

  傅平安故作不高兴道:“朕听得清,不用说那么多遍。”

  洛琼花又扯了扯她的衣袖,傅平安趁机伸出手去,在矮桌之下将她的手捉住了。

  洛琼花的手顿时捏成了拳头,耳廓微红,低下头来。

  她望向两人交握的手,广袖长袍遮住了手与手臂,旁人应该是看不到的。

  但是帐中灯火通明,几步开外便坐着重臣,洛琼花还是在刹那感受到了某种慌乱,于是浑身僵硬,不敢动作。

  然后她听见傅平安说:“嗯,赋写得不错,可在此道更精进些,退下吧。”

  洛琼花心中一顿,顿时猜到,傅平安先前那些话,可能只是在故意吓人而已。

  她抬眼瞥向傅平安,却见傅平安也正看着她,嘴角隐隐噙着一抹笑。

  洛琼花飞快瞪了她一眼,然后用力将手抽了出来。

  手掌在袖中蜷紧。

  手心汗津津的。

  这一瞪收得太快,在傅平安看来,更像是娇嗔的一瞥,像是落向湖中的一片落叶,顿时激起一圈涟漪,悠悠荡开了。

  心情又好了。

  望着下一个接见的人,傅平安爽快道:“你的名字很好听,赏。”

  ……

  宴席结束,作为唯一没有接到赏的人,王奉勉甚感迷茫。

  陛下不是夸了他么?

  怎么又没赏?

  偏生杜冲还过来讨嫌:“唉,你看这宫中的东西,就是不一样,这支笔是亳州的吧,太漂亮了。”

  王奉勉黑着脸,远远看见陈宴,顿时又觉得气顺了。

  陈宴不知犯了什么错,被陛下打了五十杖之后,又被贬官,从京兆尹被贬为了郎卫,直接就成了个普通侍卫。

  和她比起来,自己还是强多了。

  这般想着,他便走到陈宴跟前,笑道:“陈将军辛苦了,那么冷的天,还要在外面站岗呢。”

  陈宴斜睨着他:“你刚从主帐里出来?我看所有人都得了赏,你怎么没有?”

  王奉勉

  :“……”

  明明自己是来嘲笑她的,为什么反而被她嘲笑了?

  气得王奉勉都顾不上装模作样,提高声音道:“你你你区区一个郎卫,在本官面前怎么能不说敬语?”

  陈宴表情诡异:“你面圣,没被骂么?”

  杜冲跳出来:“你怎么知道的,陛下开始以为他是个结巴,表情不太好看,陈将军不愧是从前陛下近臣,真是太了解陛下了。”

  陈宴牵动嘴角:“是挺像结巴。”

  王奉勉气得头脑发热:“总比你在外面吹冷风强,还天子近臣,那也是从前的事了!”

  陈宴表情一冷,却一时不知如何反驳,正当王奉勉面露得意,边上有人道:“这算不算寻衅滋事?陛下刚在祭祀时怎么说来着,是不是说若是有人生乱,要罪加一等?”

  王奉勉吓了一跳,正要反驳,抬头看见来人是北梁侯宋霖,忙低头道:“不、不是,臣不是这个意思,只是闲聊而已。”

  宋霖道:“反正我在这是记上一笔,到时要报上去才行。”

  “不是的臣……”

  “你再多说一句,我就给你一巴掌,反正对我来说,最差不过回漠北,你呢?今晚便生事,陛下怎么也要来个杀鸡儆猴吧?”

  王奉勉当即转身走了,走了三步,还摔了一跤,却也不敢停留,撩着衣摆便跑了。

  杜冲便也作揖告辞,陈宴尴尬地看了宋霖一眼,干巴巴道:“谢谢。”

  宋霖笑道:“我只是恰逢其会。”

  顿了一下,又把自己手上的小手炉递了过来:“冷么,拿着暖暖手吧。”

  陈宴道:“不用,本就守夜,拿个炉子不合适。”

  宋霖塞过她:“偷偷拿着呗,你伤好也没多久呢。”

  手里便多了个巴掌大的暖手炉,用厚布抱着,于是并不烫手,只觉得一丝丝的暖意,通过手心蔓延到全身。

  那五十杖,陈宴养了一个月。

  那一个月的前一半时间门,陈宴都下不了地,是宋霖衣不解带地照顾着。

  日夜的相处在不知不觉中令两人有了难言的默契,宋霖开始知道,陈宴其实是个内敛的人,于是言语行动上亦会稍作收敛,而陈宴也知道了,宋霖是个

  热烈天真的人,于是对方的好意,也开始欣然接受。

  只是越如此,越不敢轻易许下承诺。

  宋霖总是把“回漠北”挂在嘴上,只是从夏天说到了秋天,又从秋天说到了冬天,到今日,变成了——

  “说起来,本来是准备前一阵子会漠北的,但是陛下刚好要冬狩,我还没见过了,肯定要凑下热闹。”

  陈宴点头:“是这个理。”

  “而且,冬天呐,太冷了,还是要等到开春,不太冷也不太热的时候,到时候出发刚好,啊啊啊——欠。”

  大概是因为冷风灌进了嘴里,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陈宴立刻把暖炉塞回去:“还是你用吧。”

  宋霖道:“不要,本来就是给你的……”

  话语戛然而止。

  因为陈宴为了让她拿走火炉,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火热的手掌像是炙热的烙铁,刺激得心脏剧烈跳动起来。

  宋霖抬头盯着陈宴。

  黑暗中,陈宴没有松手,只是长久的沉默。

  就在这时,不远处火光却突然亮起,两人连忙松开了彼此的手,宋霖紧紧抓着火炉,不知为何做贼心虚一半将双手背在身后,抬头却看见灯火重重,原来是陛下和皇后过来了。

  陛下应该是准备去皇后帐中,于是两人被簇拥着走了过去。

  走到陈宴身边时,洛琼花回头看了她们一眼,露出一点若有似无的笑容来。

  ……

  回到帐中,傅平安换下礼服穿上轻便的衣服。

  因为洛琼花的头饰更复杂些,于是换完衣服之后,她还要在镜前将头饰拆下。

  静月刚拆了一半,傅平安道:“你出去吧,剩下的朕来就行。”

  静月脱口而出:“陛下会么?”

  她立刻察觉到自己口无遮拦,顿时面如土灰。

  洛琼花掩嘴“噗嗤”一笑,道:“孤猜陛下应该会的,你下去吧。”

  静月连忙行礼退下了。

  琴荷自然也是上道地离开了帐篷,留下帐中两人,一人坐在床边,一人坐在镜前。

  洛琼花通过镜子看着傅平安,看见傅平安挠了挠脸,又揉了揉鼻子。

  看着有些紧张。

  倒没有先前宴上,那当着众人的面也要偷偷抓住她的手的嚣张样子了。

  洛琼花缓缓捋着发丝,她发现自己更喜欢陛下紧张的样子。!

  第一百七十九章

  “我觉得这样计划不错,严护法怎么看?”

  严郁看着笼子里的巨熊,缓缓点了点头。

  眼前的人便笑道:“这畜生只听严护法的话,到时候就拜托严护法指挥了。”

  严郁便笑道:“好,到时也需要诸位护法配合,定能将使这昏君有去无回。”

  回响并不热烈。

  众人虽应声,却也纷纷撇开了眼。

  严郁知道是什么原因。

  这全是因为他脸上的疤痕,使他再也没有像从前那样一笑便令人信服的魅力了。

  于是他只好又板起脸来,望向笼子里的巨熊。

  他们一群人都是太平道所谓的护法,今日聚集在洛源,是准备用计刺杀天子。

  得知天子在洛源冬狩,他们便准备先用勇士引开天子周边护卫,然后用巨熊冲锋,击杀天子。

  作为从前摄政王傅灵羡的门客,京中甚至周边郡县都有许多官员认识他,以至于他再想找个差事都有些难度。

  过去几年,无处可去的他来到深山,唯一所做的事便是养大了这只熊。

  话虽如此,也不是完全和外界失去了联系,偶尔下山,也会在周边观察一番。

  然后他不得不承认,大魏如今发展得不错。

  但这并不代表他后悔了当初的选择,他只是就觉得,若是傅灵羡当初有造反的勇气,那么如今傅灵羡和他,也照样能将国家治理成这样。

  于是愈发在心中升起淡淡的不忿,想起当初那一剑,想起曾经的野心。

  一年前,晋王傅屏的人找到了他,问他是否愿意为晋王做事。

  严郁知道现在的自己并没有什么拿乔的机会,自然爽快同意了,但是事情的发展仍然与他所想的不同,他并没有加入晋王的直系幕僚,只得了一个太平道护法的职位,实际上是成为了新加入太平道的这些所谓信徒的管理者。

  这些信徒资质相当差,一般都是游手好闲的暴徒或者因罪被流放的贵族后代,很不好管理,这一年下来,严郁多了一头白发,心中也愈发不满起来。

  特别是在魏京踩点,看见孙绿枝的时候。

  说到底,他希望傅灵羡造反

  ,就是希望有从龙之功,希望成为新时代最大的功臣,因为他曾以为只有这样,他才可以以常庸的身份,成为国家的重臣。

  他从前完全看不上眼的傅端榕,竟然会有这样的胸怀么?

  承认自己看走眼是一件困难的事,特别是在这种已经没法再站队回去的情况下。

  但是在严郁看来,眼前这群乌合之众的计谋也相当的愚蠢,成功的概率非常之低。

  他完全相信晋王也是这样认为的,所以对于这个计划,晋王没有发表任何看法,只通过信件表示了鼓励,然后别说本人了,连亲信都没有派过来。

  完全是一副“你们成了皆大欢喜,你们败了和我无关”的事不关己的样子。

  眼前的人居然还摩拳擦掌兴致勃勃,真是令人看不下去。

  不过严郁愿意加入,甚至献上自己的宠物,自然也有自己的想法。

  他可不想继续在太平道做这个可有可无的护法了,他知道自己的脸和自己过去的履历难免会叫晋王对自己没什么兴趣,所以他必须要做件大事,来引起晋王的兴趣。

  所以,在这个计划之外,他也有自己的计划。

  ……

  此时的林场之中,傅平安和洛琼花刚刚醒来。

  已经是冬狩的第三天,傅平安也渐渐习惯了此地的环境和气候,前几日她都没有狩猎,第一天是田猎和校阅仪式,随后又派羽林军探查周围环境,做好标记,这自然是必要的措施,所以在其他人出去狩猎的时候,傅平安和洛琼花呆在帐中,只作为裁判参加晚上的猎物盘点。

  于是这两天她们可以说是昼夜相对。

  晚上傅平安宿在洛琼花帐中,洛琼花不高兴也不拒绝,到了晚上,多加了一床被子,问原因,便一脸无辜道:“一床被子盖两个人,不是有点漏风么?”

  也不是没有道理。

  但是很让人怀疑这是不是真实的理由。

  然而傅平安也没法表示怀疑,毕竟要是问了,对方真的回——就是不想和你睡在一起——那怎么办?

  心中虽这么想,可洛琼花的样子,又觉得不像。

  毕竟对方言辞随和,神情也很柔顺,就好像几个月前两人的激烈争执不过是过眼云烟,于是

  傅平安有时候也忍不住心怀侥幸,觉得洛琼花说不定已经原谅了自己。

  结果很快,对方若即若离的样子又让她知道应该是没有。

  于是心中七上八下,患得患失,愈发地关注对方,提起希望又很快失望,失望之后又有点希望。

  前一天晚上傅平安终于忍不住说:“你现在令朕有些琢磨不透。”

  洛琼花便翻身过来,拉着傅平安的手贴在自己的胸口。

  “陛下听到臣妾的心跳了么?”

  傅平安竟因这个举动紧张起来。

  她们明明是那么多年的妻妻,但此时此刻感受着洛琼花的体温和心跳,傅平安还是觉得心跳加速。

  她胡乱点头,“嗯”了一声。

  洛琼花低声道:“臣妾至今仍会因和陛下同塌心跳加速,这便是臣妾喜欢陛下的证明。”

  听到这话,大脑都眩晕起来。

  傅平安下意识伸手想要拥抱洛琼花,洛琼花却又缩回去裹紧了被子,道:“可是臣妾还是觉得,臣妾不是合格的皇后。”

  傅平安道:“可是朕觉得你是啊。”

  帐中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于是只听见洛琼花的声音轻轻响起:“那是因为臣妾还在勉强忍耐。”

  傅平安沉默下去。

  她无法问出“你如何才能不忍耐”。

  她害怕那个答案是要离开。

  洛琼花也在被衾之中微微松了口气,她很高兴陛下没有问出来。

  总之,在这样的暧昧中到了第三天,两人终于可以亲自上马进行狩猎了,无论如何,这件事还是足以开怀起来。

  ……大概吧。

  洛琼花很快发现这个狩猎和自己想象中很不一样。

  她虽身着骑装跨于马上,但身后旌旗飘飘华盖重重,外面则是里三层外三层的羽林军,别说动物了,她连看见棵树都有些困难。

  她扭头去看傅平安,看见傅平安神色平静,好像是很习惯。

  “怎么猎?”洛琼花轻声问。

  “羽林军会把猎物赶过来,等聚集了足够的猎物,羽林军将外围包围,确定没有其他人之后,就会散开一些的。”

  洛琼花心想:那有什么意思。

  却好像有人听到了她的心声,身后有个声音冷不丁在一片寂静之中冒了出来:“那不是很没意思嘛。”

  洛琼花回头,看见却是一个年轻的宗室后辈,不记得名字了,但样子是眼熟的,应该是在宴席中见过。

  立刻有人斥责他:“你在胡说八道什么,还不快点告罪。”

  没想到傅平安却说:“确实很没意思,他说的没错啊。”

  今日出行,来的多是年轻一辈中亲近天子一派的,听弦歌而知雅意,便立刻附和:“以陛下之能,何须驱赶猎物,确实多此一举。”

  “确实还是自己狩猎来的有意思些……”

  自然也有人说——

  “陛下的安危才是重中之重……”

  但很快有人反驳——

  “前两日已经探查过周围了,而且只是人群散开些,又不是不保护陛下了。”

  傅平安满意点头,很快吩咐下去,叫羽林军不要敢动物过来,且散开一些,分成小队,而不是以她们为中心全部围在周围。

  不一会儿,洛琼花便能看见周围的景色了。

  但不知为何,她心里莫名惴惴不安起来。

  “陛下,要不还是先以自身安全为重吧?”她忍不住道。

  傅平安却笑道:“别担心,周围前两日其实都探查过了,如此防护也不过只是依旧例而已,人确实该变通一些呀。”

  洛琼花惊讶地望向傅平安。

  傅平安便又道:“更何况,你也表情也是觉得很没意思吧?”

  洛琼花下意识摇头,但随即又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陛下看出来了?”

  “嗯,很失望的样子,难得表现的那么明显了。”

  洛琼花撇头有些不好意思地望向一边,看见密林之中,盖着积雪的矮木在微微晃动。

  “好像有鹿!”

  “咱们快过去。”

  晃动缰绳,众人策马前行,在银装素裹的天地之间奔驰,洛琼花很快忘记了一切,只记得自己手中有弓箭,而远处有猎物。

  可惜她稍有些不熟练,前三箭都空了。

  第三箭射向一只雪兔却落空之时,边上有另一支箭急射而出,如流星一般落于

  雪地,正中那只兔子的脖颈,红色的鲜血顿时染红雪地,洛琼花回头,却看见是陈文仪之孙陈湖,他一脸自得道:“娘娘既想要这只兔子,臣便献给娘娘。”

  洛琼花心中升起一阵不快。

  她成为皇后之后,据说陈湖是去外地历练了一下,今年秋天刚刚回京,进了太学。

  也是,毕竟是陈家人,便是真得了她的厌恶,应该也阻不了对方的青云路。

  更何况,也不过是少时不懂事的时候有些小摩擦罢了。

  洛琼花淡淡道:“不用了,孤技艺不精,却也只想要自己的猎物。”

  陈湖一愣,而洛琼花已经策马走了。

  傅平安看了他一眼,皱眉道:“你为何抢皇后的猎物?”

  陈湖:“……”

  这么说完,傅平安也飞快离开,留下陈湖停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是哭丧着脸,知道自己大约是又搞砸了。

  陈湖兀自后悔不迭,此举却是激起了洛琼花的好胜心,她决心要猎一个大的猎物,便凝神举目四下张望,也不知过了多久,便看见树林之中,似乎有一片黑影闪过,树枝晃动,连枝头积雪都抖落下来。

  她眼睛一亮,便往那处奔驰而去,风声呼啸,她抬起弓箭,在树林之中逡巡,渐渐却觉察出不对。

  那好像不是动物,而是……

  “有人!”

  她拉住缰绳。

  但在话语脱口而出的一瞬间,已经有一群人从树林中蹿了出来。

  人数并不多,但是目标明确迎面而来,很快就到了跟前。

  羽林军立刻聚拢阻拦,与对方缠斗,一时金石相接之声不绝于耳。

  傅平安也拉直缰绳到了洛琼花身边,安慰道:“没关系,敌人数量不多。”

  就在此时,树林之中,却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兽喉,随后一个巨大的黑影撞开密林如一颗炮弹般急冲而出,直直向傅平安和洛琼花而来。

  是一只巨大的棕熊。

  棕熊未至,马已受惊,蹄声凌乱不受控制,待棕熊到眼线时,马匹几乎要四散奔逃。

  实际上,此时不逃也不行。

  若是不逃,在这个距离,就要亡命于熊掌之下了。

  洛琼花的马温顺胆小,却是不会动了,傅平安连忙伸手拉住洛琼花,道:“到朕的马上来。”

  洛琼花飞快跨上了傅平安的马,两人策马狂奔,那棕熊却好像目标明确,仍是向她们冲来。

  风声在耳边呼啸,洛琼花紧紧抱着傅平安的腰,紧张之中也有些迷茫。

  事情怎么突然到了这个地步?

  积雪飞溅,天空高阔,密林消失之后,眼前骤然明亮起来。

  前面是……

  “是悬崖!”洛琼花高声道,“陛下,快停!”

  傅平安咬牙扯着缰绳:“马受惊了!”

  受惊的马像是发了疯不想活了一般,直直冲向了悬崖。!

  第一百八十章

  【与光:落下悬崖之后的存活率是多少呢?】

  【颜艺:傻瓜,当然是百分百啦。】

  【星陈是真的:别的地方不知道,但是在小说里果然是百分之百。】

  傅平安无视弹幕中的讨论,专心致志地升起火来。

  是的,她们掉下了悬崖。

  连人带马一起。

  但谁能想到呢,这悬崖之下,竟然是一个水潭。

  甚至于,是个温泉。

  于是在水中泡了半天出来,她们甚至都没有感冒的风险——马也没有。

  两人一马,就这样从温泉中爬了出来,才开始感受到一些寒意。

  等火升了起来,傅平安便道:“脱了衣服烤烤火吧。”

  这么说完,无视乱七八糟的弹幕,干脆利落地把直播给关了。

  洛琼花抱膝坐在潭水边上,愣愣发呆,她也觉得真是太神奇了。

  温泉腾腾冒着白色的水汽,孕育出皑皑白雪之中一小片的绿色来,她们落下来的时候,中途还被藤蔓阻拦了一下,于是除了傅平安似乎摔伤了腿之外,她们完全没有别的问题。

  哦,是有个别的问题。

  因为傅平安摔伤了腿,她们没法自己找路,而只能呆在原地等羽林军找过来。

  湿透的衣衫终于还是带来一些寒意,可是虽然此处没有人烟,毕竟也是在室外山林之中,真要脱衣服也难免有些羞涩。

  结果回过头去,看见傅平安已经把自己脱光了。

  洛琼花连忙扭头,却听见傅平安说:“能不能来帮一下忙。”

  傅平安想解下马鞍用来晒衣服,但是因为伤了腿,做这件事有些困难。

  洛琼花便连忙停止了眼下的思索,过去帮忙解下了马鞍。

  余光却已经瞥见白瓷一般的肌肤,正与雪光交相辉映,流转出珍珠般的光泽来。

  脸上不禁发热,随后又听到一句:“你要是不好意思,朕就背过身不看你。”

  这么说完,果真是背过身去,给洛琼花留下一片光洁白皙的后背。

  身上湿哒哒的确实是不太舒服,但两人坦陈相对却背对彼此,也有些怪怪的,洛琼花想了想,道

  :“反正这儿有个温泉,脱了衣服后,咱们就去水里泡着吧。”

  “好主意。”

  于是洛琼花终于还是脱掉了衣服,也将衣服挂在马鞍上,然后迈进了泉水之中。

  进去之后才开口:“陛下也进来吧。”

  傅平安回头,看见洛琼花用腰带将湿透的黑发挽在发顶,只有几缕蜿蜒粘在腮边,肌肤莹白,妆扮质朴,显出几分出尘的仙气,然而闪动粼粼波光的水面之上,却还有一截白玉雕成一般的肩膀,骨骼纤细皮肤莹润,令傅平安忍不住呼吸一窒。

  洛琼花察觉到这目光,不觉沉下身去,只将一颗脑袋露出水面,轻咬了下嘴唇,将脸撇到一边去。

  傅平安看着自己的脚苦笑:“突然发现,我好像不太方便。”

  洛琼花一愣,却是因为傅平安自称了“我”,半晌才道:“对哦……”

  傅平安道:“没事,也不冷。”

  这么说完,肩膀就忍不住抖了一下。

  洛琼花:“……”

  洛琼花叹了口气,道:“臣妾来扶陛下吧。”

  话虽如此,她还是对光|裸着全身有点心理障碍,于是拿湿衣服披了一下,才走到傅平安身边,却不知这湿衣服有些半透,若隐若现,更叫人口干舌燥。

  傅平安原本还觉得可以忍耐呢,这下也低下头不敢看,怕看着看着就出了糗。

  洛琼花扶着傅平安进了温泉,之后,才又重新泡了进去,进去之后,又重新只露了个头在水面上。

  “这样泡着,不会觉得有些胸口发闷么?”傅平安忍不住问。

  洛琼花摇头。

  但没一会儿,脸越来越红,口中发干,果然是开始觉得胸闷了。

  她回头看了眼衣服。

  还滴着水呢。

  傅平安道:“这样一直泡着不行的,衣服没干,皮肤就泡皱了。”

  洛琼花闷声问:“陛下热么?”

  傅平安却不答。

  洛琼花扭头望去,却见傅平安正看着她,不知是否是自己的错觉,目光与从前不同,幽暗中带着几分缱绻,幻化作说不清道不明的情与欲。

  “别叫我陛下了。”傅平安突然说,“在此山野之中,难道

  还要管什么陛下和皇后么,若他们找不到咱们,咱们或许就要葬身在野兽肚中了。”

  洛琼花不轻不重笑了下:“不会的。”

  “那么有信心?”

  “嗯,对啊,我对祝司长有信心。”

  话虽这么说着,却已经开始自称“我”了。

  有一会儿,却是真的泡的受不了了,洛琼花将上半身稍稍探出水面,长长吐了口气,傅平安道:“我们上去歇会儿吧。”

  也不知道是不是光着身子久了,好似是有些习惯了,这次洛琼花没有遮掩,自己先上了岸,然后将傅平安扶了起来。

  被温泉水浸泡过的肌肤滑如凝脂,紧紧相贴,彼此都不觉升温。

  傅平安不动声色,垂下眼睑盖住眼中的燥热,手忍不住蜷缩成拳头,指甲嵌进掌心。

  如此,稍稍回神,扭过头,猝不及防也撞见了洛琼花的眼神。

  对方像是惊惶的小鹿,眼神闪躲地低下头去,但耳廓却已是通红了。

  傅平安道:“我好看么?”

  洛琼花不说话。

  傅平安便又说:“你很美。”

  耳朵更红,头却是抬了起来。

  洛琼花轻咬着嘴唇,突然想,凭什么只有自己在这不好意思呢,眼前的境况之下,明明两人是一样的。

  于是鼓足勇气,也上下打量傅平安的身体,随后道:“嗯,陛……你很好看。”

  还是底气不足,话语的末尾有些虚了。

  但看是看仔细了,傅平安的身体,果然是很美的。

  不止是骨架纤细修长,皮肉紧实流畅,还有包裹在皮肉之下隐约可见的肌肉线条,但在隐约可见的力量之上,那些属于女子的,美妙而柔软的曲线,也呈现出一种恰到好处的起伏。

  而此时这身体就紧靠在她身侧,散发着灼热的温度。

  贝齿再次咬住嘴唇,这次不知不觉用了力。

  微微的疼痛令她清醒。

  她仰头望向天空,看见原本瓦蓝的一小块天色已经暗淡下来,本就照不进什么阳光的此处角落,已经更加昏暗。

  天快黑了。

  按照道理来说,她们一动没动,应该很快就能找到才对。

  ……

  严郁一脸呆滞地望着前方的悬崖。

  怎么会……这样?

  按严郁原本的计划,他应该在此处亲手杀了棕熊,得到一个救驾之功,如此,便是不能成为天子的心腹,也能进入朝中,得到一官半职,便能替晋王打探更多的消息了。

  结果,陛下和皇后都落下了悬崖。

  眼看着羽林军已经追了过来,他只好先带着熊躲进了密林,话虽如此,却也头大如斗。

  迟早是会被抓住的。

  若是天子真出了事,晋王倒是高兴了,可却没他什么事了。

  因为一被抓到,他就注定人头落地了。

  他刚跑进林中,祝澄和羽林军首领何曦便包围此地,何曦看着眼前的场景几欲晕厥,还是祝澄稍还有些冷静,吩咐下去,叫一队人马立刻下山去搜寻,一队人马去林中抓捕剩余残党。

  何曦回过神来,便说:“陛下和皇后是跌下去了么,要不直接悬绳下去搜搜?”

  祝澄道:“不可,此时山中全是积雪,若是悬绳引起雪石崩塌,反而会出事,就从山下往上搜索,你我各领几队人马,你搜寻东边,我搜寻西边。”

  何曦应下,连忙带人走了。

  祝澄却先回去,直接来到了薄孟商帐中。

  “陛下和娘娘失踪了。”她开门见山道,“这件事得先瞒下来。”

  薄孟商这几日心情很差。

  自从那日阿枝和她父母见面之后,不仅是父母这边对阿枝并不太满意,连阿枝也开始避着她了。

  她找上门去,阿枝也只苦笑着说:“有些事,我得再想想。”

  薄孟商隐约已有种不妙的预感,于是这次来到洛源,每日浑浑噩噩,借酒消愁。

  今日也已喝了一点酒,听到祝澄这话,却一下子清醒了。

  “什么?啊?什么?”

  这个事情的发展就有一点魔幻了吧。

  祝澄却很冷静,又重复道:“陛下和娘娘失踪了,此次冬狩薄御史官位最高,卑职思来想去,觉得此事还是应该告知薄御史,在卑职找到陛下和娘娘之前,还望请薄御史主持大局。”

  薄孟商还是有些政治敏感度的,她立刻问:“除了

  你还有谁知道?”

  “呃,那么一起过去的羽林军也都知道。”

  薄孟商急道:“那你瞒着还有什么意思,快,快去颁布一道旨意,说陛下和娘娘已经找到了,只是受了惊,要在主帐中静养,不得打扰。”

  祝澄闻言忙出去了,薄孟商手掌颤抖,却很快站起来,去到了阿枝的帐中。

  如今的情况下,要说还能信任的,那自然是阿枝和王霁了。

  三人很快聚集在主帐,但除了焦急等待祝澄与何曦的结果,却也无济于事。

  天色很快完全黑了下来,祝澄和何曦各派人来报,结果都是一无所获。

  薄孟商忍不住喃喃:“难道真的又要变天……”

  王霁掀开帘子望了眼窗外,营地已经点起篝火,如点点星光,她的目光落在摄政王的帐子上,随后很快收回,焦急踱步到薄孟商和阿枝身边:“你们说,武信王会不会已经知道了这件事?”

  薄孟商抿嘴不语。

  阿枝叹了口气,苦笑道:“……够呛。”

  但她很快又说:“但是她没有揭穿我们说陛下和娘娘已经找回来了的谎言,所以……”

  至少此刻,对方是可以相信的。

  但内心深处,又隐隐升起一个念头——

  这次,会不会又是……引蛇出洞?

  ……

  有这样想法的并不止是阿枝。

  傅灵羡也是这样想的。

  甚至于,她比阿枝更加肯定些。

  她甚至觉得,此次想考验的可能就是她。

  于是所有来询问她“可否知道陛下坠崖受惊”一事的官员都被她赶了出去,傅灵羡对外宣称——“既然不能去看望陛下和娘娘,孤就要在帐中为陛下和娘娘祈福,保佑她们早日康复。”

  实际上,早有好事的羽林军小将来告诉她,陛下还没有找到的消息。

  傅灵羡知道这些人是怎么想的,她只装傻,并告诉所有人,你们在胡说八道,陛下和娘娘明明已经找回来了,就在主帐之中,若不在主帐之中,为何能发布旨意呢?

  这般明晃晃的装傻,总算是赶走了多事之徒。

  在傅灵羡看来,营地之中,绝对有很多人蠢蠢欲动。

  只是他们分明也都在担心此举又是陛下的计谋,于是不愿意做这个出头鸟而已。

  那么多年,陛下算是把这帮世家大臣们给吓服气了。

  不过今晚也注定是个不眠之夜,到半夜,羽林军击毙了巨熊,抓住了控制巨熊的叛贼。

  傅灵羡本不想管,结果却有人匆匆来报,说那叛贼一口咬定是受她指使。

  傅灵羡头晕目眩,确实没想到这人在家中坐,锅还能从天上来。

  然后她匆匆来到了关押犯人的牢狱之中,然后,看见了严郁。

  ……

  在这个所有人的不眠之夜里,傅平安和洛琼花相互倚靠,却渐渐有了些睡意。

  衣服还有些潮腻腻的,但一直赤|裸相对确实颇有些不自在,于是待衣服大半干了,洛琼花便穿上了,只是人靠篝火更近些,方便烤干。

  傅平安便也穿上了衣服,心中颇有些遗憾。

  因为有了衣服的蔽体,终于成功摆脱了野人一般的困境,洛琼花也开始能自如地和傅平安对话了。

  “我以前好像做过这样的梦。”

  “什么?”

  “就是像这样,在山野之中一起烤火,您……你不是天子,我也不是皇后。”

  “真的么,是什么时候,很久以前么?”

  洛琼花沉默了一会儿,随后淡淡笑道:“是,挺久以前了,是那个时候中了太后的毒,差点死了的时候。”!

  第一百八十一章

  傅平安闻言沉默半晌,见洛琼花也不继续说话了,便问:“这是个美梦还是恶梦?”

  洛琼花斜眼瞟她:“你觉得呢。”

  眼波流转,那漆黑的瞳仁落在上挑的眼角,刚好便落在那一片浓密羽睫的阴影之下,叫人看不清那神情,但因为知道自己被看着,又觉得心里微痒。

  特别是,此时脑海中仍停留着片刻之前的风景,那些白玉无瑕、秀色可餐,就如同印刻在脑海之中,久久不散。

  舌根不觉发干,也不知怎么,又泛起一些涩,回忆中那清浅的茉莉花的香气又不觉浮现在鼻尖,却不知是真实闻到的气味,还是只是回忆地浮现。

  清风徐来,泉水潺潺,傅平安突然就明白了弹幕中所谓的“需要单独相处的机会”是什么意思。

  确实,真正的单独相处,和在宫中那样的环境之中,偶尔的只有两人,是不一样的。

  比如此时此刻,她就这个问题进行了深入的思考。

  “坠入悬崖的话,应该算是恶梦吧。”

  洛琼花噗嗤笑了,道:“那没有,好像不是坠入悬崖,只是生活在山村之中,类似于……偶尔进山打猎,没来得及回村。”

  傅平安恍然大悟:“我九岁之前生活的那个村子,确实有人打猎为生。”

  她顿了一下,又问:“这是美梦的话,你是更想过这样的生活么?”

  洛琼花扭过头看着她。

  两人都靠着马鞍,抱膝蹲坐在地上,洛琼花扭过头之后,便把脸颊放在膝盖之上,挤出一团粉白的软肉来。

  那脸一定很软,手感很好吧。

  傅平安的手指蠢蠢欲动,洛琼花却冷不丁开口:“陛下不生气么?”

  “什么?……你怎么又叫我陛下了?”

  洛琼花抿嘴一笑:“好吧,我想过这样的生活,你不生气么?”

  傅平安垂眸想了想,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你不喜欢皇宫。”

  洛琼花没说话,默认了。

  傅平安叹了口气:“先前是有些生气,因为我总觉得,这代表着你想要离开我,但是你这个梦里,不是有我么。”

  洛琼花一愣,随后咬着嘴唇,把脸埋到

  了膝盖里。

  “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觉得……你很敏锐嘛。”

  傅平安顿时不知道怎么回了,半天憋出一句:“谢谢夸奖。”

  又沉默下去。

  其实有很多很多的话想说,却不知如何开口,也不知自己想得到的到底是什么样的答案。

  于是在蒸腾的水汽之中,仍旧是陷入了无边的沉默,渐渐地,睡意袭来。

  就在即将要闭上眼睛的时候,突然听到边上传来咕噜一声,她顿时惊醒,望向洛琼花,洛琼花红着脸,把自己蜷成了熟透的大虾。

  “饿了?”傅平安问。

  洛琼花红着脸点了点头,仰头望向上空:“如果明天他们还找不到咱们,咱们也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吧。”

  傅平安点头:“话虽如此,但是外面天寒地冻,我又摔伤了腿,离开这片区域太危险了。”

  “……总要吃东西吧。”

  为了防止肚子又叫,洛琼花捂住小腹,傅平安想了想,从镯子里拿出了一块巧克力。

  这是当时买的零食里唯一剩下的漏网之鱼。

  因为买的太多,就没发现没删干净,不过一块巧克力也并不值多少钱,傅平安就也没有在意。

  没想到还派上用场了。

  手掌一个翻转,这一板巧克力便到了掌心,傅平安递给洛琼花,说:“你可以吃一吃这个。”

  洛琼花盯着傅平安的手,欲言又止了一会儿。

  傅平安大概猜到她想说什么。

  在洛琼花面前没有掩饰地拿出东西来,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洛琼花心里有疑问是肯定的。

  犹豫了片刻,傅平安还是开口道:“有什么问题就问吧。”

  洛琼花接过来,盯着傅平安的眼睛:“这是陛……嗯……是你的秘密吧。”

  傅平安平静回望:“如果你想知道,我会告诉你。”

  心脏猛地一跳。

  洛琼花莫名退缩,于是低下头,望向了手中的这份食物。

  不甚明亮的火光之下,也能看出包在外面的像是纸张一样的东西,有着精美而清晰的花纹,隐约反射火光,泛出内敛的光泽来。

  “好漂亮……”

  她前后翻转看了一下,很快明白应该是要把外面的纸撕开,但因外包装漂亮,她觉得有点不舍得,放在手心中犹豫。

  傅平安却以为是洛琼花不会拆,便拿过来不带一点犹豫地撕开了包装。

  洛琼花没来得及阻止,只“啊”了一声,然后露出遗憾的神情来。

  “怎么了?”傅平安纳闷道。

  “没什么,只是觉得外面包裹的东西也很漂亮,本来想留下一张完整的图案来。”

  傅平安低头看着已经被撕坏的包装。

  “……没、没事,以后还有机会。”

  再慢慢攒七百万运费就是了。

  那么说起来,最近的直播就有些太偷懒了。

  洛琼花已经闻到香甜的味道,她好奇地拿起一块来,这东西乌漆嘛黑的,看上去像是一块膏药,闻起来也像,因为微苦。

  “直接吃么?”

  “嗯。”

  洛琼花放进嘴里,只嚼了两下,巧克力就在嘴里化开了,从未品尝过的香甜浓郁的味道顿时直冲大脑,她瞪大眼睛,脱口而出:“这什么啊。”

  “好像是叫巧克力。”

  洛琼花瞪大眼睛望着傅平安,抓住了她的手:“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也太好吃了吧!”

  眉眼飞扬起来,双眸之中蹦现出单纯的喜悦来。

  傅平安便忍不住笑了。

  原来……叫洛琼花开心,其实还是很简单的事嘛。

  “嗯,很甜吧,我刚收到的时候吃过一块。”

  “不止是甜,还有点苦,有点奶香味,但重要的是它的口感,好像包裹住整个口腔的丝缎,慢慢地滑过舌头、口腔……我从来没有吃过这个,这是人间门的食物么?”

  傅平安道:“是,只不过,不是我们这的人间门。”

  洛琼花表情一僵,但随后,傅平安这句话勾动的好奇心还是战胜了不安,洛琼花好奇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傅平安想了想,缓缓开口:“你想象过,未来会是什么样子么?”

  说出这句话时,不知为何,心间门好像突然松快了一下。

  傅平安于是意识到,原来一个人背负

  着这个秘密,她早已感觉到非常疲惫了。

  ……

  “接下来,搜寻这边和这边,我带人搜索这边,但不要喧哗,免得引起野兽的注意。”

  陈宴望着颁布命令的祝澄,缓缓皱起了眉头。

  大约是察觉到陈宴的目光,祝澄很快走到了陈宴的跟前,道:“怎么了?”

  陈宴道:“没什么,只是在想,好像西边已经探查过了。”

  祝澄疲惫地捏了捏鼻梁:“但是不是一无所获么,大约是漏掉了哪里,还是要搜索的仔细些。”

  陈宴垂眸道:“也是。”

  不对,不对。

  分明有一个方位,祝澄一直没有派人过去。

  对方一开始就说由自己带队搜寻那个方位,但实际上一直没有过去。

  通过不断更换手下的士兵将领,大家就没有意识到这件事,只觉得“先前那一队应该已经去过那个方向了吧”。

  但是明明没有。

  陈宴会关注到这件事,是因为她从白天起就觉得祝澄有点奇怪。

  派人直接从悬崖绑绳下去,明明是最简单的办法,为何会因为那种理由就放弃使用呢?

  简直就是一副……不想救援的样子。

  祝澄会有问题么?

  可当初,还是自己举荐的啊。

  陛下可能会有事的恐慌和识人不清的焦虑攥紧了陈宴的心脏,她虽勉强保持镇定,还是忍不住汗如雨下,祝澄担忧道:“你不舒服么?”

  陈宴:“是……是有一点。”

  祝澄叹气:“你一定是太担心了,那你先回去休息吧,放心,也不缺你一个人。”

  陈宴苦笑道:“抱歉,唉,希望陛下和娘娘没事。”

  祝澄拍了拍她的肩膀:“放心,会没事的。”

  陈宴拎着头盔回到营地帐中,如今帐中其余羽林军都被派出去了,她熄了灯装作睡下,过了一会儿,却脱了沉重的盔甲,只穿上深色便服,趁着夜色跑出营地。

  结果刚到营地门口,便碰到了宋霖。

  宋霖开口正要叫她,却又收了声。

  她看出了陈宴的装扮和神情都不对劲。

  陈宴也松了口气,连忙

  拉着她进了林中,让树干挡住两人身形之后,她低声道:“祝澄不对劲。”

  宋霖皱眉:“她是奸细?”

  “不知道,但她肯定不对劲,她没想要找到陛下,那么人,那么多时间门,便是真的出事了,也该找到……”

  后面的话她没敢说出口,只深吸了一口气,又说:“我要自己去找陛下。”

  宋霖望着她:“陛下这样对你,你还对她如此忠心么?”

  陈宴却笑了:“我不觉得陛下怎么我了。”

  宋霖心头莫名升起一阵酸意,当然,她自己也觉得这酸意来的莫名其妙,忠君和爱恋不可能是一码事,她很快还是将这莫名情绪撇到一边,道:“我和你一起去。”

  陈宴皱眉:“太危险了,毕竟若是祝澄真的背叛了陛下,那可能会有生命之忧。”

  宋霖笑道:“那若是找到了陛下,那岂不是荣华富贵近在眼前?”

  陈宴欲言又止,却也知道不可能说服宋霖,终于还是点了头。

  两人很快到达半山腰,陈宴指着一处灌木密布黑不见底的位置:“我早上看过,这里有路,是距离那悬崖最近的一条,但祝澄从来没有搜过。”

  “那还不快走,天寒地冻,陛下和娘娘看着可虚弱着呢。”

  言毕,她拉住了陈宴的手,走向了漆黑的密林。

  陈宴一愣,却也没挣脱,沉默地跟了进去。

  刚刚月初,天上的月亮只是一条细细的弦,星光被密密的树枝一挡,更是不剩什么光亮。

  幸而两人都是习武之人,耳聪目明,于是虽然眼前漆黑一片,她们又不好点火找路,仍是很快穿行出了一片灌木,来到了一片疏林之中。

  积雪在疏林中反射光线,令眼前豁然开朗,夜风迎面吹来,夹杂细雪纷纷,带来刺骨寒意。

  陈宴眯着眼睛,看见高高的松树后面,有人慢悠悠踱步而出。

  “还是被你发现了啊。”祝澄叹了口气。

  她独自一人,腰间门挎着一柄长剑,穿着盔甲,头盔上红色的鸟羽在雪地之中显眼异常。

  陈宴紧紧咬住后槽牙:“你……一个人?”

  祝澄点头:“嗯,一个人。”

  陈宴道:“你一个人就觉得能拦住我们两个人?”

  她在试探。

  她不相信祝澄会这么没脑子。

  与此同时,手也慢慢握住了身后的刀柄。

  祝澄看着她,却突然咧嘴笑了。

  然后她从袖管之中拿出了一张红色的绢布,挑了挑眉道:“不啊,我有圣旨,我奉陛下的命令,将你们拦在此地,这样,你们也要强闯不成?”

  忽有强风吹过,吹落枝头积雪,落在陈宴的头上。

  脸上一凉,却也顾不得。

  只余心间门一片茫然:“……啊?”

  ……

  “啊——嘁。”

  忽然一阵冷风,说得口干舌燥的傅平安打了个喷嚏。

  洛琼花正一脸震惊地望着天空,因为过大的信息量而大脑停载,然后被这个喷嚏惊回了神。

  “冷?”

  傅平安瑟缩了一下,将下半张脸埋进毛围脖中,脸不红心不跳道:“嗯,冷。”!

  第一百八十二章

  冬日一片静谧,夜风徐来,唯有树林簌簌作响。

  陈宴担心祝澄有埋伏,刀已拔了出来,但是心中困惑更甚。

  祝澄既不拔剑,也不逃跑,非常松弛地展开绢帛,展示给陈宴:“不信你来看。”

  陈宴并不上前。

  身边却传来脚步声,宋霖上前走到祝澄跟前,道:“确实是陛下的笔迹,也有大印,确实是说……可晚点救援。”

  此话说完,又是沉默,宋霖和祝澄皆望向陈宴,似乎在等她一个回答。

  陈宴都混乱了,哪能说出什么回答,只暂且沉默不语盯着祝澄。

  祝澄便道:“好吧,若是你们还不信,就在此地等等我,我去去就来。”

  陈宴道:“你去哪?去搬救兵?”

  祝澄笑了:“那你们跟我一起走?”

  陈宴:“跟去哪,去你的老巢?”

  祝澄摊手:“这就有点难办了。”

  宋霖便从怀中拿出一柄匕首抵在祝澄腰间,用衣袖挡住刀刃,道:“那就这样跟着你一起去,如何?”

  祝澄点头:“行,不过北梁侯,你可轻着点,别一不小心失了手。”

  宋霖弯起嘴角假笑:“只要你没问题,我就不会失手。”

  祝澄便将双手背在身后,一脸自信地往林外走。

  陈宴跟在后面走了一半,皱眉道:“这不是在往营地走?”

  祝澄道:“因为能证明我无辜的人就在营地啊。”

  营地此时人员寥寥,一片漆黑,眼看着就要进祝澄的帐篷,宋霖停下脚步,手上用力,薄薄的刀刃顿时扎穿了祝澄的衣服。

  祝澄忙道:“别,别……”

  帐篷里突然点起微弱的灯火,点起的火折子照亮了一张有些熟悉的脸。

  陈宴脱口而出:“袁凤来?”

  祝澄顿时“嘘”了一声,迈步进了帐篷,陈宴和宋霖只好跟上,环顾四周,却见帐篷空荡荡一片,确实没有其他人了。

  只有袁凤来,她穿着一件褐色的短打,盘腿坐在毛毡上,歪头看着三人,道:“这是怎么回事?”

  祝澄道:“她们不信我呗。”

  袁凤来便笑道

  :“那你确实挺可疑的。”

  眼看着这里确实没埋伏,陈宴也是松了口气,心中已经差不多完全相信了祝澄的话,但疑惑却更多了。

  “你为什么在这?陛下到底吩咐了你们什么?”

  袁凤来招手叫她们坐下,倒了杯油茶,才缓缓道:“我从漠北回来,有一年了,当时霍征茂写信给我,说陛下没有怪罪他,甚至帮他治病,我就有些心动了,后来他又写信说自己腿脚不便,平日一个人在家无聊得很,我就也借着这个台阶回来了。”

  其实还有一点,是霍征茂写信告诉她,说陛下觉得她会远遁漠北,是自己没有善待英才。

  她也算是个英才么?

  虽然觉得这可能只是场面话,但袁凤来还是吃了这套。

  “……结果回来之后,陛下竟然真的召见了我,说有事要交给我做,于是半年之前,我加入了太平道。”

  陈宴嘴里的茶都差点喷出来。

  但是这口茶咽下去之后,她就懂了。

  “你去太平道做奸细了?”

  袁凤来面上有些得意:“嗯算是吧,不过我在太平道都算个人才了,多少认识几个字,所以没过多久就成了护法了。”

  陈宴想起来了:“晚上抓住的那个严郁,不也做得护法么?”

  袁凤来:“咳咳,太平道的护法是比较多……不说这个了,总之这次太平道用巨熊袭击一事,陛下是知道的。”

  陈宴下意识问:“为何要这样将计就计?”

  祝澄摸了摸鼻子:“陛下的想法,这谁知道,反正我只是奉诏行事,北梁侯,刀就不要抵着我了吧?”

  宋霖笑眯眯收了刀,但没放回刀鞘,而是放在手中把玩:“陛下是想测试自己如今的威势么?她失踪半日,营中毫无异动,确实是被陛下调|教得服服帖帖。”

  陈宴道:“所以此事是太平道所为,那严郁不是说是武信王么?”

  袁凤来怒了努嘴:“这我不知,不过那严郁过去好像是武信王的门客,脸上好大一条疤,据说就是武信王砍的,或许是心中有恨吧。”

  宋霖思索了一下,笑了:“咦,和你的说法一对照,武信王确实无辜啊,那么说,她很可信咯,朝中一直在说,缺一

  个去两湖和太平道反叛军正面对抗的将领呢,”

  陈宴若有所思:“你是说,陛下此举就是在试武信王?”

  祝澄笑着点头:“不无可能,陛下行事,自然是用意深远的。”

  ……

  此时的山谷之中,洛琼花伸手摸了摸傅平安的脸:“冷么,可是你的脸很烫啊。”

  傅平安皱起眉头:“难道是发烧了?”

  空中此时突然飘起雪花来,落在了毛外套上,朵朵雪花堆积在一起,像是洁白的柳絮。

  洛琼花环顾四周,心中再次感叹此地真是绝佳的休养之地。

  其余地方明明都已经被白雪覆盖,此地却或许是因为有个温泉的缘故,仍有新鲜草叶生机勃勃,靠着山崖的位置则是两株根深叶茂的树木,不知是什么品种,叶片有巴掌大,交叠起来,刚好如同一个巨大的屋檐。

  于是袅袅水汽之中,此地就像是一个仙境一般。

  “你别胡说,怎么会突然发烧,下雪了,咱们挪到树下去。”

  洛琼花扶着傅平安去了树下,又捏了捏傅平安的手:“手也是热的。”

  傅平安歪着身子靠在洛琼花肩上:“我伤了腿,本来就有可能发烧。”

  洛琼花低头:“你的腿……还疼么?”

  “嗯。”傅平安点头。

  唯一没有预料到的事,就是把腿伤了。

  但是确定没有伤到骨头之后,傅平安就也不是很担心了,只是抬头看着顶上的藤蔓,觉得当初让祝澄拉得藤蔓,还是太少了些。

  这要摔伤的是洛琼花,她就要后悔了。

  据书上说,两个人共度危险,能加深感情,这还有个理论呢,叫“吊桥效应”。

  傅平安不知道洛琼花怎么想,但是现在看来,对自己来说,其实是个不错的主意。

  这些年,她把自己逼得太紧也太累,举目四望,仿佛都是敌人,都是桎梏,渐渐地,她也就忘了自己最初的想法是什么了。

  今夜细细想来,最初的想法好像是——

  希望能活下去。

  后来则是,希望能建立一个,更靠近直播间的人所描述的未来那样的国家。

  这件事大约是太难了,于是不

  知不觉,她有些迷失了。

  她仰头望着头顶上的树叶,听见洛琼花说:“这是什么树?”

  傅平安摇头:“不知道。”应该是祝澄不知从哪挪来的吧。

  洛琼花突然靠近她的耳朵:“那天人……不对,观众知道么?”

  热流喷洒在耳廓,痒痒的。

  “我没开直播呢。”

  “你一般什么时候开直播?”

  “白天,上朝的时候,吃饭的时候,仪式的时候,他们喜欢看大场面。”

  “百官朝拜那种么?”

  “嗯,他们每次都说,早操时间到了,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洛琼花窃窃笑起来:“他们好有意思。”

  傅平安看着她,见她笑得鼻子都皱起来,也忍不住笑了:“是很有意思。”

  “其实我小时候看皮影戏的时候,就有过这样的想法,你看,我们不是在看皮影戏里的故事么,我当时就想,会不会也有人看着我们呢,原来真的有。”

  傅平安一愣。

  她说了直播的事,但是并没有说她们存在在一本小说里的事。

  毕竟她不知道怎么描述傅灵羡和她原本才是主角这件事。

  她过去有时回想,原本不是主要角色的她,或许就是欠缺一些魅力。

  她是很普通的人,如果没有直播系统的话。

  她看着洛琼花。

  看着对方笑颜如花,如明媚朝阳,灼灼逼人。

  她是好的。

  洛琼花抱膝望着交叠的树枝,带着怀念的语气说:“从前冬天的时候,还会在后院里烧火堆闷芋头,总是被阿娘骂,对了,你有没有问过天人,为什么人有三种性别,但动物只有两种?”

  傅平安愕然道:“你也有这个疑问?”

  洛琼花笑道:“你真的问过?啊,原来云平姐姐那时候说的同样有这个疑问的朋友,就是你。”

  傅平安有些羞赧:“确实,但没有得到答案,弹幕说,是不同的进化路径导致的不同选择,证明我们的祖先因为这样的性别区分,而确实得到了更好的发展。”

  她又望着洛琼花,心中更是升起一些莫名的喜悦。

  她们有很多相

  似之处,不是么。

  “真好,怪不得,陛下总是有那么多真知灼见,原来是集合了那么多人多意见。”

  傅平安垂下眼:“嗯,我本身是个很平庸的人。”

  “那不是!”

  手被用力地握住了,傅平安抬起头惊讶地望着洛琼花。

  “陛下不是平庸的人,陛下勤奋仁爱礼贤下士,并非所有人拥有了这样的机遇,都能做到陛下这样!”

  傅平安怔怔看着她,半晌,心头浮现出无奈来:“为什么又叫我陛下了,不是说好了么。”

  四目相对,洛琼花目光闪避。

  傅平安道:“我已经知道错了……”

  出行之前,其实收到了长安花的私信。

  那封私信里,长安花说她可能不会再看直播了。

  【……你终于成长成了一个合格的帝王,但也与我们最开始的设想全然不同了。当时我们还年轻,兴致勃勃充满期待,期待着接受现代思想的你能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如今成果初现,却愕然发现,你是个再封建不过的君主。环境的力量大约比任何书面的教导都更加有效吧,万万当时就说过,人的成长是充满变数的,只是当时还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平安,你还记得我们所描述的未来世界么,或许,那对你来说实在太过遥远了,你做的已经足够好了,只是我们所抱有的期望太大了……未来的日子,一切保重。】

  虽然后来长安花根本就还在直播间,但是傅平安看着这封长信终于明白了自己的错误。

  不知何时起,她已经不把所有人都看成“人”了。

  或许是在过去的岁月里,死去的人,离开的人,伤害她的人,欺骗她的人,这些人太多了,多到令她无法承受,于是回过神来,她宁愿将所有人看做一件件的“物”。

  会打赏的物,不打赏的物。

  会给出意见的物,没有必要理会的物。

  有用的物,无用的物。

  毕竟,别人大约也将她看做了有用的“物”吧。

  这个观念在碰到洛琼花的时候无法运转了,因为洛琼花早已鲜活地告诉她,人是什么样的,她喜欢作为“人”的洛琼花,无法接受作为“物”的洛琼花,却没有想过,是她最开

  始将对方看做“物”的,对方只是妥协了。

  想通这一点之后,心中便升起与从前不同的难过来。

  从前的难过只为了自己,现在终于明白了,也要为对方难过。

  就像是洛琼花一直所做的那样。

  对喜欢的人打开自己的心脏,付出自己的热忱,告诉她,看啊,我的心在为你跳动。

  这件事实在是比想象中难。

  每次想要尝试,便觉得周身全是桎梏,来自身边人事,也来自自身。

  但是现在,傅平安还想试着做做看。

  就在这个可以抛弃世俗身份的地方。

  她看着洛琼花,见洛琼花闻言低头不语,便道:“为什么不问我’错在哪了‘呢?”

  洛琼花咬着嘴唇,双眸映着火光,闪烁不定。

  她察觉到傅平安与过去不同。

  沉默半晌,她轻声道:“错在哪了?”

  “错在我没有把你当成最亲密的妻子,所以我决定,不会再隐瞒你什么,也不再提防你什么。”

  心脏怦然。

  喜悦像是春日的蝴蝶,突然从心田中飞了出来。

  但只微鼓着脸颊,不动声色道:“什么都不隐瞒么?”

  “嗯。”

  洛琼花盯着她。

  傅平安同时那紧紧抿着的嘴角意识到什么。

  “……好吧,这场坠崖是提前布置的。”

  洛琼花笑了。

  她松了口气,拍了下傅平安的肩膀:“所以说,你为什么会觉得,掉下悬崖落到温泉还毫发无伤是一件不会让人怀疑的合理的事啊!”

  傅平安有点尴尬:“怎么说呢……确实是有人会觉得合理的。”

  至少直播间的观众,看起来都没有怀疑。

  洛琼花也听明白了:“啊,那么听起来,观众很……很可爱嘛。”

  “……我会转述给他们的。”

  洛琼花将脸埋在膝中,又是嗤嗤笑了起来。

  傅平安看着她,对方笼罩在毛茸茸的围脖之中,俏丽明媚。

  她觉得自己这次总算是说对了答案,松了口气,与此同时,却有一种别的感觉升腾起来。

  心头像是被火灼烧一般发起烫来,傅平安情不自禁握住了洛琼花的手。

  洛琼花突然一惊:“好像更烫了,不会真的发烧了吧,你的腿真的伤了么?”

  她抬头,看见傅平安满脸通红,缓缓点了点头。

  表情有点异样。

  与此同时,洛琼花闻到浓郁的白芷的香气,混杂着山中草木的气息,令她也一下子眩晕了。!

  第一百八十三章

  在这冰天雪地之中,身体却开始灼热起来。

  脊椎连带着头颅都在发烫,带来一种令人震颤的酥麻,这是来信的证明。

  若是往常,其实还能靠意志力保持一段时间的情形,但或许是身边多了一个结热的天乾,同样在散发着令她感到沉醉的信香,又或者是这个山谷狭窄逼仄,她一下子就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了。

  只依照着本能,想去靠近眼前的人。

  而眼前的人,也带着火热的体温贴近她,像是小狗一样拱到她的肩窝,鬓边的碎发扫过细嫩的肌肤,往日大约只会觉得痒痒的,此时此刻感官却好像放大了一百倍,痒变得难耐,于是忍不住靠得更近,贴得更紧。

  不由自主地去追逐更加灼热的位置,从颈窝向上来到耳廓,细细密密的吻在无限放大的感官之中令人发出破碎的声音,于是追随着这声音寻找到了汁甜味美的果实,咬上去便仿佛立刻尝到了那甜香,吮出清甜的汁水,果实也因此更加成熟,鲜红而饱胀。

  身上变得更痒。

  那痒不知从哪发起,横冲直撞不得要领,洛琼花便引导那手去到需该去的地方,随后半是满足,半是难耐,断断续续地喘。

  因温泉滋养而草木格外繁盛的此处,此时便像是一座秘密的花园,藏匿着两座即将要喷发的火山。

  那榆树的叶影之下,偶然地漏出一截玉色,枝叶震颤,又见那泼墨一般的乌发,涤荡在碧玉一般的泉水之中,像是溶于水中的墨。

  大脑是不清醒的。

  但是心脏怦然鼓动,叫嚣着它的快乐。

  直到某个时刻,像是触碰到了某个开关,灭顶的快乐笼罩住了她,一种从未有过的陌生地感觉覆盖了全身,以至于恍惚之间回了一瞬间的神。

  那种感觉就好像是她终于变得完整,那之前隐隐约约却一直渴望着的,融合进了身体,然后是一种比之从前更加疯狂的愉悦与幸福,令她在一瞬间的意识回笼之后又迷失了。

  而且迷失在了更深的意识旋涡之中。

  ……

  天空微微泛白,山林的轮廓在清晨的雾气之中若隐若现。

  陈宴在回自己的帐篷之前,最后问了祝澄一个问题:“

  那陛下有说她什么时候回来么?”

  祝澄道:“陛下会通知我,当然,若是营中生乱,我也会禀告给陛下。”

  “通……知?”

  祝澄笑眯眯道:“陛下自然有办法。”

  陈宴一头雾水地走了。

  走到一半,宋霖道:“去我那休息吧,今晚那么累,你还要回你那住了几十人的帐中去么。”

  陈宴本来还想嘴硬,想到那帐中的臭味,也迟疑了。

  说实话,挤了几十个羽林军的帐篷,那味道简直绝了。

  但她还是先下意识推辞了一番:“这样于礼不合,若被别人看到了,也容易生事端。”

  宋霖便道:“有什么关系呢,如今所有人都在寻找陛下和娘娘,便是看见你不在,也只会觉得你去山中搜寻去了,不会有他想的。”

  陈宴便下了这个台阶,点头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宋霖勾唇一笑,又瞟了她一眼:“你好像变小心客气了很多嘛。”

  陈宴道:“没有吧……”

  但她其实也知道,她如今面对宋霖没有过去自然。

  她想这或许是因为她察觉到自己欠宋霖太多,于是一时都不知道该如何平衡两人的关系了。

  她撇开脸不敢和宋霖对视,却见晨光微熹之中,有人正在帐篷之间快步行走。

  是徐谓青。

  徐谓青在冬狩之前刚从南越回来,为了表示恩宠,陛下就带上了她。

  陈宴犹豫了一下,正想要不要跟上去看看,但转眼又想到自己的身份,苦笑了一下,想,算了,反正陛下肯定是有自己的打算的。

  这么想着,跟着宋霖走向了对方的帐篷。

  徐谓青没几步就到了薄孟商帐前,在门口低声道:“薄御史在么?”

  里面半天没有动静,过了一会儿徐谓青才听到脚步声,薄孟商掀开门帘飞快地出来,又立马把帘子拉上,道:“谓青,好久不见。”

  她看起来颇有些憔悴,大约是一夜没睡的缘故,眼中全是红血色。

  徐谓青倒是神采奕奕,见状笑了一下,猜到帐篷里有人,却也没多问,反而说:“天清气朗,不若出去走走?”

  薄孟商正为

  陛下和娘娘的事焦头烂额,想也不想便拒绝了:“今日还有些事,不方便。”

  徐谓青便道:“那就去你帐中,无非就是孙正使也在,我说的事被她听见也不要紧。”

  这么说完,伸手便要掀帘,薄孟商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僵硬道:“出去走走。”

  帐中王霁瞟了眼阿枝,阿枝低下头,若无其事翻起了送上来的问安折子。

  既然放出风声,说是皇上皇后受惊休养,官员们自是忙不迭送上请安和祝福来,阿枝一一翻看,想从中看出些端倪来。

  王霁欲言又止,纠结了一会儿还是问:“你看出了什么?”

  阿枝道:“我们还有时间,陛下从前将他们都吓住了,武信王否认严郁与她有关……说起来,冬狩之前,我是在魏京见过严郁的。”

  “什么?”

  “这件事我也告诉了陛下,陛下当时好似不以为然。”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陛下会不会一早就知道这件事呢?”

  阿枝这么说完,望向门口。

  薄孟商和徐谓青的脚步声已经消失了。

  两人很快便走到了营地的边缘,徐谓青开口道:“允俐去世的事,你知道吧。”

  “自是知道,陛下发了祭文……”这般说着,垂下眸去,心中亦是泛起酸苦与刺痛。

  他们三人的情谊,大约是比想象中更深的。

  当年一路南去,路上艰难暂且不说,就是在南越开荒,他们也是实打实一起在山中风餐露宿,在田野中挖渠开垦,三人的性格开始并不合拍,但五年里却渐渐变得不分彼此,在薄孟商过去的三十多年里回忆里,那是浓墨重彩的一笔。

  若说阿枝是她情窦初开的梦,那方允俐和徐谓青见证得便是她奋斗的岁月吧。

  却听徐谓青又说:“当日叛乱的正是蓝瓦寨,你记得吧,当初咱们去挖水渠的那个,允俐说不信,要亲自去劝劝,觉得定能劝好的,结果刚到了战场上,一枝竹箭,那么长的,就扎穿他的脑子了……”

  薄孟商叹了口气:“之前我去找你,你都不见我,这次突然来见我说这个,是做什么。”

  徐谓青道:“只是突然想明白了而已,当初你抛

  下咱们俩,一个人回了魏京,允俐还问我,说你什么时候回去,你半年未归,还当是有事绊着了,结果新州牧就过来了,当时多生你气啊,觉得你在魏京过自己的好日子了,就留咱们在南越开荒呢……”

  这话说得薄孟商又是一阵尴尬,开口问:“新州牧是怎么样的人?”

  徐谓青道:“他是个老好人,知道自己什么都不懂,就爽快放了权,除了做些文书工作,别的也就是不参与不打搅……”

  话音未落,薄孟商冷不丁道:“抱歉。”

  徐谓青沉默下去。

  薄孟商便又说:“你如今回来了,陛下一定会让你高升的。”

  徐谓青看着她,却微微一笑:“陛下还没找回来吧?”

  薄孟商皱眉:“你怎么会这么想。”

  “不用诳我,羽林军借口寻找叛贼,仍大批在外,可是若是陛下已经回来了,营中留下的护卫也未免太少了。”

  “你想太多了。”

  “但我不觉得陛下失踪了,我觉得陛下可能只是有事离开了而已。”

  薄孟商一愣,又听徐谓青说:“不信便且看着吧。”

  薄孟商心中一动,但仍不欲多说,便转移话题道:“你找我出来,便是想说这些么?”

  徐谓青摇头:“我找出来,是想问你还想不想回南越……”

  薄孟商垂眸不语。

  徐谓青道:“朝中的情况我这些日子也搞清楚了,我当你是朋友才来劝你,还是回南越做州牧,更适合你些。”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疲惫在心中像是丝絮般溢出,父母地步步紧逼和阿枝的态度暧昧在脑内浮现。

  或许吧……或许离开这一切,确实会是个不错的主意。

  一缕阳光落在她的眼上,刺眼的光芒令她微微眯起眼睛。

  她仰头望向天空,看见太阳已经破云而出。

  看来,今日会是个晴天。

  ……

  眼皮灼热。

  傅平安睁开眼睛,一线阳光正巧落在她的脸上,她微眯着眼睛,看见头顶摇晃的叶片之间,是碎金般闪烁的阳光。

  然后她感受到了怀抱中温暖的躯体,正像是小动物一样缩在成一团,傅平安

  低头,看见乌黑的长发蜿蜒贴在雪肤之上,正像是积雪上草木阳光下的阴影,对比强烈的色彩刺激着感官,令心脏在一瞬间又开始加速跳动。

  然后……

  想起了昨夜的事。

  有些画面仍清晰,比如她们坐在一起聊天,有些画面却破碎成了片段,比如她们交颈而卧,耳鬓厮磨。

  后颈的腺体在微微发烫——当然,“腺体”是弹幕的说法,现在他们都管这叫做“结”。

  现在拿手摸上去,仍能摸到凹凸的齿痕,但如何标记的却一时无法在脑海中显现,傅平安低头又望向怀中的身影,洛琼花看上去还在熟睡,睫毛盖在眼睑上,像是小小的羽扇。

  眼神不自觉变得柔软,傅平安轻轻拂开对方肩颈上的长发,同样看见了仍微微泛红的腺体,上面也同样留着她成齿痕。

  手指轻轻抚上去,丝缎般的皮肤正微微发烫,心中不觉浮现出一种奇异的感受,像是感动,又像是紧张,此时此刻,傅平安认为这个世界什么都没有也没关系,只要洛琼花在她的身边,她便可以满足了。

  手臂不禁收得更紧,就好像是害怕放松了对方就会从她手中溜走,同时情不自禁低下头,亲吻了一下对方的额头。

  就好像这是她最重要的宝物。

  洛琼花微微皱眉,因为被过紧拥抱的不适,缓缓睁开了眼睛。

  有那么十秒她完全不知道身处何地,大脑仍沉浸在一种虚无的满足之中,生理上的充实感令她大脑空白。

  但她终于还是回过神来,回想起了一切。

  脸开始发烫,很快就蔓延到了脖子,肩膀,傅平安便看见转眼之间,洛琼花的身上已经泛起桃花瓣般淡淡的粉红。

  这风景又美又叫傅平安担心,她伸手摸了摸洛琼花的额头,担忧道:“怎么突然那么烫啊,发烧了么?”

  洛琼花瞪着她:“我们就在这……”

  话语戛然而止,但气愤的眼神仍落在傅平安的脸上。

  傅平安明白过来,立刻道:“抱歉,这我真的没想到。”

  她举手发誓:“这件事绝对不是在我的计划之中。”

  洛琼花气得牙痒,盯着傅平安雪白的肩膀恨不得咬上去:“哼,我才不信。”!

  第一百八十四章

  悬崖上的冰凌正在阳光下融化,折射出如琉璃宝珠般的五彩光辉,洛琼花撇开头的时候目光正落在上面,不禁一阵目眩,同时回想起昨日的场景。

  后颈又开始发烫,身上也一阵酸软,她不知要怎么去形容那种感觉,她只能说感觉不坏,只要不想到两人竟是以地为床,以天为被。

  想到后者,羞耻心就开始涌现,不管是不是故意的,这个结果令洛琼花在心间涌起一些对傅平安的气愤。

  当然——当然,如果非要说的话,这气愤确实比她原本所想象的要低上很多。

  大约是因为昨日所听到的话的缘故。

  不过她仍然决定不给傅平安好脸色看,于是挣扎着想要起来,结果手臂刚支起来,就立马软成了一滩雪水,又扑进了傅平安的怀里。

  脑袋晕晕的,肚子也是空的,肠胃不停蠕动,宣告着它的需求。

  ……太饿了。

  洛琼花抬头瞥了傅平安一眼,心想,难道对方不饿?

  昨晚自己还吃了一块所谓的“巧克力”,但是傅平安好像什么都没吃。

  像是猜到自己心中所想,傅平安问:“饿了么?”

  洛琼花点头:“还是叫祝澄快点过来吧,再不快点,咱们就要饿死了。”

  傅平安也觉得确实该回去,拿出对讲机来想要召唤祝澄,但半天没有动静,她讪讪道:“这个有距离限制,想来是现在天刚亮,祝澄还在比较远的地方。”

  洛琼花道:“若实在联系不上,你们可定下了最晚要找到的时间。”

  “自然是定了,说好最晚是到明日早上。”

  “明日早上?你准备不吃不喝过上两天?”

  傅平安忙道:“不至于,这儿应该种了野菜,我特意叫祝澄栽种了可以食用的植物,咱们可以煮点野菜汤吃。”

  洛琼花没想到傅平安玩过家家还玩上了瘾,好笑道:“哪个是野菜?”

  傅平安皱起眉头环顾四周,道:“直播间应该知道。”

  洛琼花眼睛一亮:“直播间——!”

  她直起身,好奇道:“你要开了么?”

  “还没……”

  她的目光落在洛琼花白雪一般的

  肌肤上,凌乱随意包裹在躯体上的布匹,不仅没有遮挡的作用,反而更增添了几分犹抱琵琶半遮面的诱惑,特别是敞开的前襟,雪肤之上,还有星星点点的红梅朵朵绽放。

  洛琼花后知后觉,连忙拢上衣襟,然后慢慢把衣服穿好了。

  穿好之后又是瞪了傅平安一眼,傅平安讪讪也穿好衣服,又说:“抱歉,真的……真的没有想到。”

  洛琼花道:“好了,别、别说了,吃什么啊。”

  傅平安道:“那我开了?我要先告诉他们你知道了么?”

  洛琼花犹豫了一下摇摇头:“别,先别,我紧张。”

  傅平安疑惑地想:这是在紧张什么?

  但是她还是依言在洛琼花深呼吸了几口之后才打开了直播间。

  一瞬间,直播间便涌入了上百人,比往常都要多些,大约是很好奇她们掉下悬崖之后会怎么生活的人。

  【鹤别青山:早上好!】

  【阿花给妈妈啵一口:怎么开得那么晚啊,吃饭了没】

  【选个兔子:嗯?我怎么看你们……头发那么乱啊】

  【18972627:衣服也有点皱】

  【T-REX:皮肤也有点红】

  【你没吃药:表情也有些奇怪】

  【平安妈妈爱你:你们难道……!】

  傅平安慌忙道:“这里应该有能食用的野菜吧,如果再没有东西吃,我们就要饿死了。”

  【我怀念的:啊?一直没吃饭么?】

  【阿花的剑:那湖边好像是可以吃的,我小时候老家有】

  【方圆一百里我罩了:荠菜?】

  傅平安连忙走到了弹幕所指的位置,开始挖野菜。

  此时有新进来的观众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熊鞠天长地久:主播在干什么?】

  【鹤别青山:在挖野菜】

  【柯九笙:?怎么沦落到挖野菜了,之前不是皇帝么?】

  【厂里的一个半住:为什么挖野菜,因为恋爱脑么?】

  【阿花的剑:哈哈哈哈哈哈哈】

  【平安妈妈爱你:对,哈哈哈,对】

  【我怀念的:哈哈哈哈你们也看

  过这个梗么?】

  傅平安一头雾水地看着弹幕里成片的“哈哈哈哈哈”,实在不知道挖野菜到底有什么好笑的。

  洛琼花正在一边用泉水洗头盔,准备用来做烧水的容器。

  但她同时自然也有些好奇地关注着傅平安那边的情况,看见傅平安采了会儿野菜,直起身皱眉沉思了一会儿,心里便有些好奇,此时对方看到了什么。

  但是她还是先忍住了好奇心,认认真真洗完了头盔,盛满了水架在火堆上。

  做完这一切她走到傅平安身边:“这些都是么,那我也来帮忙吧。”

  “够了,再加点土豆和肉就行。”

  洛琼花一愣:“哪来的肉。”

  傅平安望向马。

  洛琼花顿时无语地按住她的手道:“没必要,没有这个必要。”

  如果她们是真的失足落下悬崖,那在不得已之下杀马自然是最好的选择,但她们又不是。

  傅平安也觉得好像没有必要,想了想,从手镯里拿出了一袋土豆和玉米。

  这是本来想做粮种但是多出来的。

  “加上这些应该能吃饱。”

  【我爱劲凉冰红茶:咦完全不遮掩了?】

  【长安花:我感觉昨晚肯定是发生了什么】

  傅平安身上一僵,又道:“这些菜,要怎么处理啊,要切一切么?”

  【上林:当然要切啊,不然呢?】

  【甜老师的花:是不是在转移话题啊你?】

  【乔:我越看越觉得眼前的情况有些奇怪捏,家人们】

  傅平安瞟了洛琼花一眼,洛琼花低着头,正在一块大石上将土豆切成小块。

  切完之后,她好奇地拿起一块来闻了闻:“甜甜的味道,这就是之前陛下在北地推广的粮食吧。”

  “嗯,来年夏天,应该是第一批种出来的时候。”

  洛琼花又闻了闻玉米:“是青草味,手上变得粘粘的。”

  傅平安道:“去洗洗吧。”

  洛琼花去洗手的功夫,傅平安先把土豆和玉米放进了头盔做的锅里,加了盐胡椒调味,待水重新煮沸了一段时间,又放入了野菜。

  “这样对吧。”

  【长安花:管他呢,能吃就行】

  【我怀念的:……能吃么?】

  【乖崽花花:应该能……吧?都是蔬菜而已有什么不能吃的】

  傅平安想了想,决定以身试毒,先夹了一筷子野菜尝了尝。

  脸上顿时浮现出有些微妙的神情来。

  洛琼花好奇道:“怎么了?很难吃?”

  傅平安摇头:“不难吃……只是也说不上好吃。”

  洛琼花道:“会么,闻起来很香唉。”

  她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觉得眼下要是真把马烤了她也一定吃得下,立刻夹了一块土豆放进了嘴里。

  眼睛一亮:“好吃啊!”

  她又吃玉米:“……好甜!这两种食物都好好吃!”

  她又吃了野菜:“嗯,虽然带点微苦,但也别有风味!”

  这么说完,便大快朵颐起来。

  傅平安本来为自己只做出了这样勉强能入口的东西而感到有些抱歉,看到洛琼花吃得香甜,心中顿时产生了一种满足,自己再品尝时,也觉得似乎是比先前吃起来要好吃一些。

  甚至于,好像比平日膳房做出来的菜都要好吃一点了。

  土豆越到后面,煮的越烂,变得面而糯,却是另一种滋味的好吃,傅平安按弹幕说的将它们捞出来,加上更多的胡椒粉,果然觉得吃起来更加浓郁。

  明明是简单的食材,两人却也吃了满足的一餐,吃完之后,靠在石头上坐下,竟然一时撑得有些说不出话来。

  于是望着天空发呆。

  在幽静的深谷之中,两人好像都忘记了时间地流逝,只是望着袅袅升空的炊烟,觉得平静而安宁。

  “明年……百姓也能吃到了吧。”洛琼花冷不丁开口道。

  “什么?”

  “土豆和玉米。”

  “……嗯。”

  “真好,因为真的很好吃啊,而且很能填饱肚子。”

  “嗯。”

  “……有陛下真是太好了。”

  傅平安一愣,偏头望向洛琼花,洛琼花没看她,还是望着天空。

  耳朵泛着漂亮的粉色,像是抹着一层淡淡的胭脂。

  傅平安心想

  :这应该算是在夸她吧?

  那洛琼花是不是已经不生她的气了呢?

  这般想着,又觉得,若是就在此间,过上更长的时间,似乎也没什么不好的。

  就在这时,一边的对讲机的红灯亮了一下。

  虽然没有传出声音,这还是吸引了两人的注意力。

  洛琼花看了眼对讲机,又看了眼傅平安,没说话。

  傅平安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你吃饱了么?”

  洛琼花点头:“吃饱了。”

  傅平安的手指轻轻划过对讲机,最后还是收了回来,没有按下按钮。

  她瞥了眼洛琼花,洛琼花没说什么,只是望着温泉怔怔发呆。

  按傅平安和祝澄原先的计划,若真有急事,祝澄会直接开口说话,若没有急事,只是为了确定在联络范围内,则不会发出声音。

  所以眼下应该是没有急事的。

  所以……

  还可以再过上那么一会儿的,这样自由的、抛下所有责任与身份的时光。

  ……

  不过到了黄昏时分,祝澄怀中的对讲机还是亮了起来。

  祝澄自然是立刻明白了其中的含义,立刻带队走向了正确的方向。

  天黑之前,她便已经带人到了这个由她一手布置的“温泉度假区”,看到了穿戴整齐的陛下和娘娘。

  娘娘看见她便一脸焦急道:“陛下伤了腿,快先将陛下带走。”

  祝澄顿时惊出一身冷汗,实在没想到明明自觉布置得完美无缺,还是出现这样的意外,但是待她上前,却看见陛下的脸上也没有愤怒或者不快,只是有一些无奈。

  祝澄也不做多想,连忙将陛下背起,然后对她说了营中目前的情况:“……诸位大臣担心陛下,夜不能寐,叛贼皆以落网,为首是名叫严郁的太平道护法,但他说是受武信王指使,如今只好将两人都控制了起来,由陛下定夺。”

  说到这,祝澄停了一下,因为这段话说出来其实就是在装傻,因为她和陛下都知道袁凤来的存在,她停下来想等等陛下会说什么。

  结果陛下沉默不语。

  祝澄好奇地偏头看了陛下一眼,却见陛下正望着皇后娘娘的背影,眼神专注,旁若无人。

  祝澄:“……陛下?”

  傅平安回过神来,捏了捏鼻梁,长叹一声:“祝澄,假期总是很短暂啊,是吧。”!

  第一百八十五章

  回到帐中,首先自然是先请太医过来查看身体。

  幸而腿正如傅平安一开始所判断的那样伤得不重,令祝澄很是松了口气。

  随后各种精致餐点鱼贯而入,刚全部摆好,侍从来报,说武信王求见。

  傅平安道:“太晚了,朕也累了,明日再见。”

  话虽如此,餐后却先见了袁凤来,认真听了她在太平道的见闻,而后又见了薄孟商和阿枝,将过去几天的奏报拣重要的听了。

  忙完这一切回过神来,夜已深沉,傅平安透过窗口看了眼主帐边上的皇后帐,见帐中灯光已经熄了。

  她略有些失落,问琴荷:“皇后已经睡了么?”

  琴荷道:“未必是睡了,灯也刚熄。”

  傅平安望着帐篷迟疑,半晌叹了口气:“昨天她也累了,是该好好休息。”

  然而这么说完,心中又隐约不甘,没忍住又开口:“她知道……她知道朕的腿还有点疼么?”

  琴荷一时也不知道怎么答,眨巴着眼睛望着傅平安,半晌说:“陛下若是想娘娘,奴婢去问一句便是了。”

  傅平安点头,琴荷正要退下,傅平安却又说:“算了,别问了,别把她给吵醒了。”

  于是这晚“独守空房”,到天快亮的时候才睡醒了,一觉醒来,便又立刻遣人去问,皇后醒了没有,又可否用过早膳。

  都得到了“是”的答案之后,皇后终于是过来了。

  今天一早琴荷其实就来过她帐中,旁敲侧击地说起昨夜陛下问起过她,如此待琴荷一走,静月便不住地催促提醒,说“娘娘该去看望一下陛下,说起来,陛下的伤不是还是因娘娘而受的么?”

  不说这事还好,说起这事,洛琼花就忍不住想要撇嘴,心想分明就是“活该”而已。

  她知道傅平安肯定是没事,却也耐不住静月的喋喋不休,用完早膳还是到了主帐,进去便见傅平安歪在榻上,单手撑着额头,微微蹙着眉头不知在想什么。

  对方头脸皆小,手却很大,撑着脸的时候,手掌简直仿佛能把她整张脸包起来,显得都不像是同一个人身上长的,洛琼花此时又想起前夜这滚烫的手掌覆盖在自己的身上,亦是能将她紧紧包裹

  ,脸顿时又烫了。

  她进了帐子,先是行礼,心中不免升起怅然。

  她想那山谷之下抛却身份的时间果然是短暂的,但念头刚起,便听见傅平安说:“咳咳,那你们就都先出去吧,朕和皇后说些事。”

  待所有人出去了,便听见傅平安道:“昨夜怎么睡得那么早呢?”

  这话说得语气平平,难以判断是质问还是委屈,洛琼花便道:“不早呀,只是陛下事务繁杂,处理到太晚了。”

  傅平安一想也是,抬眼见洛琼花远远坐下,身上穿着一件浓绿的短袄,衬得肌肤粉白,上了层腻子一般,心头浮现出这个念头的同时,指尖似乎也浮现出那种触感,傅平安脱口而出:“怎么不坐近些。”

  洛琼花道:“陛下,臣妾只略坐一下就走了,说起来,陛下没必要叫他们都出去。”

  傅平安就自己直起身来,缠着纱布的脚刚刚踩到地面,洛琼花站起来坐到了她的身边。

  傅平安心中暗笑,觉得这苦肉计还真有些作用,却听到洛琼花道:“臣妾可不擅长照顾人,若陛下还有别的要求,臣妾就只好叫人了。”

  这话说完,帐中寂静了片刻,傅平安叹了口气道:“何至于这样呢,我也没叫你照顾我呀。”

  洛琼花心中一动,望向傅平安,傅平安正直直看着她,脸上浮现出有些无奈的神情来。

  此时此刻……也还自称“我”么,明明已经从山谷中回来了。

  山谷中的那些事,自然仍然刻在心间,但是洛琼花总以为,那是特定场合的特定意外而已,又或者说,那只是一场过分真实的梦境。

  回到现实之中,梦境自然就结束了。

  心头百转千回,面上洛琼花却只笑道:“只是担心陛下会有需要帮忙的地方。”

  傅平安有点失落,多少是觉得自己打算落了空,面上却也只笑,说:“对了,昨天没告诉直播间你已经知道的事,今天要说么?”

  洛琼花闻言挑眉:“现在没开?”

  “没呢,刚起来。”

  “那……昨天开得时候,他们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傅平安回忆了下,道,“问我是不是在挖野菜,得到肯定答复之后,就开始笑了

  。”

  “笑?”

  “就是打出‘哈哈哈哈’这样的拟声词来,一连可以打十几个吧。”

  洛琼花面露惊讶:“那看来他们是真的觉得很好笑啊,可是挖野菜有什么好笑的呢?”

  “谁知道,他们经常这样,有一些人似乎总会因为莫名其妙的事突然有了共鸣,然后大笑起来。”

  洛琼花思索了一下:“那说明应该有一件别的好笑的事发生在别处,他们是在为那事笑,他们只是有一件你不知道的共同话题而已。”

  傅平安点头:“应该是这样。”

  冷不丁四目相对,洛琼花垂下眼,心中却想,大约就是像她们现在这样。

  从今往后,自己大概就是这个世界上第二个知道,陛下在和谁交流的人。

  谁能说这不是一种特殊对待呢?

  傅平安此时心中亦是升起一种奇妙的感觉,过去从来没有人和她探讨过直播间的事,现在她才知道,原来在现实中有人可以探讨,感觉并不算坏。

  只是不知道,直播间的观众若是知道洛琼花已经知道了,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那……下次开得时候说吧。”洛琼花道,“会不会有人不高兴呢?”

  或许是会有。傅平安心想,直播间确实总是会有奇怪的人。

  但她面上却只毫不在意道:“放心,不会不高兴的。”

  说到这,外面侍从来报,说武信王前来求见。

  ……

  傅灵羡自是心急如焚。

  这世上最烦人的事莫过于此,你什么也没做,却凭空落下一口大锅来。

  前几夜傅灵羡辗转反侧,思来想去,竟都开始后悔那时留了严郁的性命,回过神来,听说陛下和娘娘终于都找到了,如今已经在帐中休养。

  没有人奇怪陛下和娘娘现在才找到这件事,所有人都至少在明面上装出一副松了口气的样子,其中自然包括傅灵羡。

  傅灵羡昨夜便派人来询问能否求见陛下,被拒绝之后一晚上没睡。

  但今天早上她得知陛下撤销了她的禁足令,思来想去,便决定自己主动来见,在门口等了一会儿,却见皇后从帐中先出来了。

  这一见之下,心头竟升

  起恍惚来。

  印象中还是一团孩子气的小姑娘,不知何时竟已是个灿若春华的美人,色泽鲜艳的锦缎和珠光宝气的环佩在这容光映照之下都显得有些黯然失色。

  愕然之中,都忘了行礼,回过神来,对方已经离开了,只留下一个修长端庄的背影。

  傅灵羡忙道:“那是娘娘么,看我,心里想着事,竟然没认出娘娘来。”

  琴荷笑道:“武信王莫要担忧,娘娘不会在意这事的。”

  说话之间,引着傅灵羡进了帐子,傅灵羡抬头,见陛下躺在榻上,面色苍白,露出的一只腿上缠着厚厚的纱布,看见她却笑道:“皇姑母来看朕了。”

  傅灵羡自然先连忙解释:“不知陛下可知此次被抓的叛贼之中,有一人名叫严郁,说来惭愧,这人从前是微臣门客,只是他心思不正,为人阴毒,所以早就叫臣逐出去了……”

  说到这微微一顿,见陛下没说话,就只好又硬着头皮道:“没想到对方加入太平道,竟有了更大的狼子野心,今次袭击陛下,正是他一手操办,但他竟然将此事嫁祸于臣,显然是想要离间臣和陛下的关系,望陛下明察。”

  “离间你我的关系?”傅平安终于开口,声音却难辨喜怒,“皇姑母觉得,你我之间的关系,是能被离间的么?”

  这话是什么意思?莫不是想说,就算不离间,也不是什么值得信任的关系?

  陛下如今说起话来,真是越来越叫人害怕。

  这么想着,面上却正直道:“陛下与臣血脉至亲,自是不能被离间的。”

  话音一落,上头悠悠一阵叹息:“那朕与晋王,不也是血脉至亲么?”

  傅灵羡哑然,一时汗如雨下。

  却听陛下又开口道:“看朕这话说的,实在不合适,朕自然是相信皇姑母不会同晋王同流合污,只是……皇姑母也要能证明自己啊,唉,姑母知道两湖郡太平道叛乱一事吧。”

  傅灵羡茫然抬头。

  “朕思来想去,觉得有能力制止叛乱的只有皇姑母。”

  傅灵羡一脸惊愕,实在没想到这件事峰回路转,竟然走向了这个方向。

  “陛下……信臣?”

  傅平安笑道:“朕不是一开始就说了么,朕相信皇姑母。”

  傅灵羡心间顿时涌起感动来。

  先前朝中确实也有人提出让她挂帅出征,但说着说着也不了了之,今日出了这事,傅灵羡本以为更加没戏了,却没想到在这个的情况下,陛下竟然还愿意相信她。

  说是感激涕零都不为过,傅灵羡俯首道:“臣定肝脑涂地,诛杀叛匪。”

  傅平安扶起她来,温声道:“姑母,不管朝中有什么声音,朕的心意,只希望姑母知晓,云平姐姐竟然愿意舍命保你,朕自然也……用人不疑。”

  话说到这,便已是足够了,待傅灵羡离开主帐,她作为主帅征讨太平道的任命也已经下发下去。

  皇后帐中,洛琼花听到外面吵吵闹闹,便遣了静月去问,不多时,便知道了傅灵羡成为西征主帅的消息。

  她若有所思,投了两支毛笔进了笔洗,突然笑了。

  “原来是这样。”

  这是一个一箭双雕的局么?!

  第一百八十六章

  “陛下果然是想借此事试试武信王啊。”

  王霁在帐中烹茶,茶水沸起之时,她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其实这话到如今这尘埃落定之时,已经实在不算高明,她突然说出,只是因为两边的陈宴和阿枝自进来之后就沉默太久了,久得令她都有点尴尬,所以她决定说点什么来打破静谧。

  阿枝果然搭茬:“嗯,确实如此,当时便有些怀疑,只是不敢说得太多,也怕多言反而毁了陛下的计划。”

  陈宴笑道:“哪有我傻,我还想偷偷找过去呢,结果被祝澄给拦住了。”

  王霁闻言抬眼看了眼陈宴,见陈宴虽是笑着说话的,但是笑容并不达眼底。

  她想陈宴心中肯定是有些不甘的,毕竟她跟在陛下身边最久,从前也是陛下最信任的人,若不是因为那件事,此事定当是交给她来负责的。

  可是君恩如雨,本就泽被万物,但到底恩泽降临到哪,却是上天决定的,他们又有什么办法呢。

  这般想着,忍不住叹了口气,却听见阿枝道:“你准备怎么办。”

  阿枝望着陈宴说出这句话,令王霁吓了一跳,心想这话也未免太直接了些,正想打个圆场,听见陈宴说:“不知道,所以我也在等,你呢?”

  阿枝笑了下:“我也在等。”

  王霁一头雾水:“你们打什么哑谜?”

  陈宴道:“若是薄孟商选择离开魏京,你到底什么打算。”

  王霁这才恍然大悟:“你们怎么都聊到这了。”

  阿枝摇头:“我也不知道。”

  确实不知道。

  这世上原来是有些事,要到事到临头才能确定的。

  只要没临头,就好似心中总存着一丝侥幸似的。

  她抬眼望着陈宴,却看见陈宴也是点头,面上浮现出苦笑,道:“确实,真是不知道啊。”

  话说到这,外头有侍从来报,说是陛下要召见陈宴。

  陈宴连忙穿戴整齐出去了。

  外头已是夜色深沉,她在外面等了一会儿,却见薄孟商先从帐中出来。

  看见陈宴,薄孟商一愣,两人互相点了点头,陈宴便错身进去了。

  进去之前,她还想着不知薄孟商和陛下进行了什么样的对话,待进入帐中,却是全忘了。

  帐中暖烘烘一片,很快叫她的后背起了一层薄汗,余光瞥见一团暖橘色的灯光,被一个黑色的人影挡住了,过了一会儿,那人影慢悠悠荡到了她跟前,陛下的声音便在眼前响起:“听祝澄说,你本想要绕开她去找朕?”

  这句话先前陈宴会在王霁和阿枝面前自嘲般的自己率先提起,就是因为由别人提起实在有些尴尬。

  当这个人是陛下的时候,尴尬又上升了一个台阶,大概是因为陛下是当事人之一吧。

  这般想着,陈宴还是故作若无其事道:“是卑职鲁莽,差点坏了陛下的大事,又令祝司长不得不将事情的真相告诉卑职,望陛下责罚。”

  沉默蔓延了一会儿。

  突然有一只手托着她的下巴抬起了她的脸,陈宴愕然望着眼前陛下苍白清冷的面孔,对方蹲在她跟前问:“你去救朕,是想戴罪立功么?”

  其实当时并没有那么想过,但是此时觉得若说什么“全是出于对陛下的一片忠心”,未免有些肉麻,于是犹豫了一下,干脆点了点头。

  点完头之后,突然想起宋霖说她——

  “你可真是个别扭的人啊。”

  因为担心实话不被相信,于是干脆说了假话,仔细想来,确实挺别扭的。

  话虽如此,既然不是实话,还是有些心虚,于是垂下眼去,便听见陛下说:“祝澄说你当时将生死置之度外,若是想戴罪立功,也没必要这样。”

  陈宴便只好说:“其实当时确实没想什么戴罪立功,只是担心陛下出事,完全是……出于对陛下的忠心吧。”

  这么说完,颇有些不好意思,却听见陛下嗤嗤笑起来,陈宴惊讶抬头,看见陛下笑看着她,道:“陈宴,不生朕的气么?”

  陈宴愕然,半晌没有说话。

  她完全没想到陛下会突然说出这样的话。

  当然,若是十年前——或者是七八年前的陛下,或许是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吧,但不知何时起,陛下早已不是十年前的陛下了。

  直到此时此刻。

  陈宴咽了口口水,摇了摇头,因为过于惊愕,表情都稍显呆滞,陛下脸上便

  带出更明显的笑意来:“咱们来谈谈心吧,陈宴,你是不是觉得朕变了。”

  陈宴迟疑,但还是点了点头。

  傅平安干脆盘腿坐到地毯上,也叫陈宴坐下,道:“朕也发现了,从前朕能用的人就这么几个,完全知道你们在想什么,是什么样的性格,但不知不觉之间,竟然全忘了,说起来,你便是个有点别扭的性子,有些话你要是觉得说了没用,便不会说了,或者干脆开始便说一些觉得别人会信的假话,对吧,你就是这样的。”

  陈宴脸上微烫:“陛下果真很了解卑职。”

  傅平安道:“但从另一个方面来说,这是因为你太相信自己的判断了,你为何就觉得,你要是说真话,别人不会相信呢?”

  陈宴若有所思:“确实。”

  “这也是一种傲慢吧,觉得自己能提前判断出别人的想法,怪不得书上说,所有的斗争最终都是和人性相关,人总是在不知不觉之中就屈服于人心。”

  陈宴闻言,亦是醍醐灌顶,感慨道:“陛下真知灼见,果真是令臣自愧不如。”

  “那也不会,术业有专攻。”

  陈宴惊讶道:“陛下何出此言。”

  傅平安看着陈宴,期期艾艾道:“那……朕听说……你不是很受欢迎么?”

  陈宴:“……?”

  “在这方面,你可有一些独到之法?”

  ……

  熄灯之前,洛琼花听见静月悠悠叹道:“陛下又两日没来了,娘娘每日都那么冷淡,任凭是谁,都会退缩吧。”

  洛琼花觉得好笑:“你怎么就知道孤对陛下冷淡了?这几日孤和陛下相处,不是都叫你们出去了?”

  静月顿时哑口无言,好半天疑惑道:“真的么,难道单独相处的时候,娘娘其实很热情?”

  洛琼花道:“那也没有。”

  静月:“娘娘!”

  洛琼花忙捂住她的嘴巴:“那么大声,外面会听到的。”

  静月压低声音:“可是娘娘如此这般真的没关系么。”

  “没关系。”洛琼花笑看着静月,“你不觉得陛下比起从前对孤更上心了?”

  静月一愣:“好像……确实是,难道这是一种技巧?”

  洛琼花笑而不语,看见静月眼中渐渐浮现起崇拜来,便挥手打发她下去了。

  其实她才没有想那么多呢,只是希望静月别再继续唠叨而已。

  但是这句话说出口之后,她再回过头去细想,觉得又确实挺有意思,陛下好像确实在进行什么努力。

  虽然那坠崖之计,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想要测试武信王的忠心——亦或是野心,但另一部分原因,应当也确实是为了她吧。

  若结热不在计划之中,那由结果推的话,陛下带着她一起坠下山谷,是为了告诉她那翻话。

  为了告诉她自己的秘密。

  按陛下的身份和那个秘密的内容来说,这可能是全天下最重要的秘密。

  于是就算知道坠崖是一石二鸟之计,洛琼花也并不生气。

  洛琼花反而想,对啊,这才是陛下没错。

  要是陛下只为了讨她的欢心,特意布下这么个局还摔坏了腿,她会觉得有点奇怪。

  说实话,其实她此时也说不清自己的心思了,只一点她很清楚,陛下这样待她,她欢喜得很。

  只是如今她也不是从前的她了,在心中仍留有不安的眼下,她决定将这欢喜留在心间。

  看看。

  且再看看。

  次日晚上,傅平安又过来了。

  这几日,因为叛贼的事,众人也没了狩猎的心思,更何况,既然定下了剿匪将领,也该快点回去进行出征前的仪式,便决定快点回程。

  这日已经是要离开前的最后一日,临到睡前,傅平安又到了洛琼花帐中,心中竟然陡然升起一丝不舍来。

  待回到宫中,便没有眼下这样的环境了,她在朝阳宫中,想去景和宫都要穿过半个內宫,还真是挺麻烦的。

  如今回想起来,傅平安甚至觉得在山谷中的日子确实太短了些,若不是因为怕营中生变,她真希望那样的生活再过上几天——虽然脚确实也有些疼。

  说起这脚上的伤,虽然不太重,但也是直到今日才终于养好了,琴荷便倒了热水来给傅平安泡脚,洛琼花在一边看着被布包扎了太久,而有些泛白的脚,叹了口气。

  傅平安抬头看她。

  因琴荷静月等宫人都在,这时便没说什么,待泡完脚宫人出去了,傅平安才问:“刚才为什么叹气?”

  洛琼花道:“只是在想,陛下的脚果然是摔伤了。”

  “这哪能有假。”

  洛琼花轻轻一叹:“陛下也太狠得下心,既然掉下悬崖是假的,又何必真的把脚摔伤呢?”

  傅平安顿时有些尴尬:“这……这并不是故意的,只能说计划赶不上变化。”

  洛琼花道:“计划赶不上变化么,这话挺有意思,所以陛下总是用以身犯险之计,到底是不合适的。”

  傅平安本想说“这不算以身犯险”,突然想到昨晚陈宴告诉她,要讨心爱之人的喜欢,要学会服软,于是话语一顿,道:“你说得有理。”

  这倒是令洛琼花愣了一下,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当然,臣妾也只是浅见。”

  陈宴说,可以更直白热烈一些。

  傅平安深吸了一口气,道:“私底下不要那么拘礼了,就叫我平安吧,这世上除了直播间的人之外,只有你知道这个名字了……”!

  第一百八十七章

  洛琼花的手指不自觉收紧,随后又放开。

  嘴唇翕动,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真的么?”

  这么说完,就觉得有些失礼,因为傅平安自然是没必要为了这种事骗她。

  而且仔细想来,其中无疑是有一些沉重的前情。

  此时她还未问,傅平安却是已经说了:“你大约也猜得到吧,这是朕的小名,于是自从父王母后去世之后,便没有人这么叫了。”

  心间微微刺痛,洛琼花抬眼望着傅平安,一时千头万绪,不知如何诉说,傅平安却不查,道:“可以么?”

  洛琼花道:“陛下真是狡猾,你都这样说了,显得臣妾不从,似乎都有些冷酷似的。”

  傅平安便道:“绝没有逼迫你的意思。”

  洛琼花将头撇到一边,不看傅平安,沉默了一会儿却又说:“陛下会时常想念他们么?”

  “时常么……老实说,也还好,小时候倒是时常想。”

  但奇怪的是,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却突然沮丧起来。

  洛琼花发现了。

  她无论如何无法在此时此刻再装出冷酷的样子,于是伸手将傅平安的手握住。

  温暖的手掌令傅平安的心平静下来。

  实际上,或许不知是手心的温度,还因为这些终于得以吐露的悲伤与孤独。

  在此之前,傅平安并不觉得自己有这些孤独。

  唯有在洛琼花面前的时候……

  她伸手想要抚摸洛琼花的脸,但是洛琼花突然又开口:“但是直播间的人知道,所以陛下会把他们看做是长辈么?”

  啊,这个问题……

  好像也没想过。

  毕竟过去不可能有人问她。

  傅平安拧眉思索了一会儿,道:“算是吧……应该有几个算是,以前,每个人的名字我都记得,但是现在却不能了。”

  “那些人是谁呢?”

  脑海中冒出了很多名字。

  但有些名字又有点难以启齿。

  想了想,傅平安开口道:“从前有一个人,帮了我很多,她说她的世界没有月亮……”

  ……

  陈

  宴升了官。

  虽然目前具体官职的任命还没有下来,但已经可以享受待遇,这件事带来的最大好处是她拥有了自己单独的帐篷,坏处是宋霖闯进来的时候再没有任何顾忌。

  根本不管还是深夜,对方便提了壶酒过来,陈宴叹了口气,道:“那么晚了突然过来,你也不怕被人看见。”

  宋霖惊讶道:“被人看见了又如何,谁规定营中不能找好友共饮的?”

  陈宴一想,也是这个道理。

  在外人眼中,两人都是天乾,又是一起从漠北来的,其实关系好些,根本没什么奇怪的。

  只是她自己心里有鬼,才容易多想而已。

  宋霖将酒放在案上,笑道:“不说别的,在京中我就是同你关系最好,你有好事,我自然要来帮你庆祝庆祝,不过说起来,陛下连续召了你两日啊,是不是给了你很重要的职位?”

  陈宴看了宋霖一眼:“没有。”

  也不知道陛下是从哪里听到的传言,竟然觉得她很受欢迎。

  确实,在京中每逢上巳节夏至节等节日,她都莫名能收到很多信笺,节宴庆典之后,也总有人上门赠送礼物,询问亲事,但她认为自己应该是什么都没有做的。

  陛下骤然那么问起,陈宴满脑子疑问,但想起来的,其实全是宋霖。

  宋霖对她做的事,说的话,于是回过神来,便把宋霖是怎么追她的,换了一种方式告诉了陛下。

  眼下不知道结果如何,反正陛下好像是觉得挺有道理。

  希望有用吧。

  这事事关陛下,自然也不好同宋霖说,更何况比起此事,其实确实是有另外一件事要说的。

  她坐下,斟了酒,喝了一口后道:“陛下让我去做博陵郡的郡守。”

  宋霖一僵,手中酒液一晃,便有几滴落在手指上。

  恍恍惚惚,却是先笑:“啊,这是好事,通常都是先去地方历练,回来之后便会有主要的职务。”

  “嗯。”陈宴点了点头。

  博陵郡……是陈家主家所在地。

  陛下当然不可能只问她“如何受欢迎”这样的问题。

  实际上陛下还问她:“如果朕要陈家,你需要几年?”

  这真是个令人震撼的问题,虽然如今陈宴也开始明白,从政治上来讲,地方豪强与陛下难免是个此消彼长的关系,但是当陛下直白地提出这一点的时候,她还是难免再一次意识到,眼前的人果然是天子没有错。

  “卑职不确定,但是……卑职会努力。”

  因为这个规划令陈宴心驰神往。

  天知道她有多么渴望陈家快点完蛋。

  “因为先前那案子,陈家未必就会信你,你去地方上可能会碰到很多困难。”

  “卑职明白,但是卑职毕竟是陈家人。”世家大族对姓氏总是有种令人惊讶的信任。

  陛下便笑了,道:“朕给你一个建议,对某些大家族来说,从内部分解要比外部更简单。”

  这个建议确实是和自己心中的一些想法不谋而合了。

  于是更加跃跃欲试起来。

  在出主帐的那一刻,陈宴便知道了自己的选择。

  “我会去博陵郡,这次冬狩结束,任命一下,便会出发了。”

  “很好,真好。”宋霖这么说。

  她拿手撑着脸,脸色几乎可以说是一下子白了,但仍在笑,仰起头来道:“我好像有些醉了。”

  陈宴举起酒杯来,郑重敬她:“一直未能向女君表示感谢,是在下失礼,这些日子,女君帮在下良多。”

  “嗯。”

  宋霖拿起酒杯,但杯口将要触在一起时,她却突然扔了酒杯。

  酒杯砸在地上,乒乓作响,酒液撒了一地。

  “你可真是铁石心肠。”她这样说。

  陈宴沉默。

  宋霖看她,眼眸中似月色下粼粼水波,看不清到底含着什么情绪,只觉得那目光沉沉,颇具威势,陈宴撇开眼,听到对方说:“如果真的感激我,也别只嘴上说点好听的,给点实际的出来。”

  陈宴道:“眼下我没什么……待到以后,必当竭尽全力回报。”

  宋霖道:“回报什么,你准备贪污受贿么?”

  陈宴:“……”

  “所以给点你现在就有的,你——本人。”

  头又开始有点疼。

  陈宴皱起眉头:“……不要说这种话。”

  宋霖道:“反正你一开始就觉得我会以势压人,那我就这么做,又怎么样?”

  她扬着下巴看着陈宴,似在冷笑似的,就在这时,营中却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原本安静下来的营帐突然又喧闹起来,火把一盏盏点起。

  陈宴连忙打开了帐子往外,看见传令兵骑马直接到了主帐之前,她和宋霖面面相觑,半晌道:“好像是京中来的急报。”

  这下,两人一下子从一种醉酒一般的胶着中清醒过来了。

  “好像出事了。”宋霖尴尬道。

  “嗯,等陛下旨意吧。”陈宴点头。

  两人撇开脸皆望向一边,也都不提刚才的话题了。

  只半个时辰,她们便知道应当是真出了事,因为陛下连觉都不睡了,当夜便下了旨意,说所有人连夜出发回京。

  天亮的时候,阿枝骑马过来找她,带来消息——

  “陈丞相病重了。”

  ……

  傅平安吃不下饭,一天过去,洛琼花端了饭食过来劝她:“丞相未必就有事,要是陛下在回京之前就熬坏了身子,反而令她忧心。”

  傅平安摇头,勉强笑道:“放着吧,我会吃的。”

  洛琼花在一旁坐下,自顾自拿出书来看,傅平安看着她:“这会儿怎么不躲着我了?”

  洛琼花一脸认真:“因为担心陛下。”

  傅平安望着车窗外:“还有几天能到魏京呢?”

  “三日便到了。”

  傅平安沉默,洛琼花过来,抓着她的手。

  收到消息那晚也是如此,明明前半夜,她还在和洛琼花述说着从未和别人说过的往事,到后半夜,大脑却突然空了。

  直到今日,才仿佛终于生出了一些念头,傅平安低着头道:“我许久没有和丞相下棋了。”

  因为已经很久没有看见“真实的人”了。

  如今想来,很多次陈松如亦是看着她仿佛有话要讲,但是她并没有继续听下去。

  若只是寻常疾病,不可能发急函过来,陈松如定当时病得极重,万一真的见不到最后一面,可怎么办呢?

  只这个想法便叫人心神俱颤,傅平安反手握住洛琼花的手,洛琼花像是察觉到,手上用力,也将她的手紧紧握住。

  那天晚上的交谈之后,洛琼花对傅平安有了更多的了解。

  她在那之后才知道,原来傅平安背负着比她想象中更多的东西。

  当然她早就知道陛下背负着很多,因为陛下背负着全天下,但是过去她不知道,原来陛下还在做着另外一件事。

  仔细想想,那就好像是另一份职责似的。

  而在那一份职责里,傅平安也在承担着很多东西。

  或许多到她自己都没有发现了。

  傅平安曾经问她,在知道并不是天人相助之后是不是会觉得自己不过只是个庸人,洛琼花如今却越来越敬佩起傅平安来,她认为寻常人绝做不到这样。

  所以她也察觉到傅平安此刻的崩溃。

  她拥抱傅平安,用自己的脸贴住对方的,说:“平安,无论如何,我会在你身边。”

  就算此刻心中仍有怀疑。

  但她无法抛下这样的傅平安不管。!

  第一百八十八章

  实际上,陈松如第一次感觉到衰老的时候,应该是去年的年末。

  参加冬祭结束后的第二天早朝,不知为何,光是站着就感觉到头晕目眩,凭着心头莫名而来的一口气,强撑着结束了这场早朝,但去宣室殿议事的时候,还是开始力不从心。

  于是对陛下说:“好像是早上用多了餐食,肚子涨得很。”

  陛下于是开恩,许她早些回去休息。

  但到了家中休息了一天,仍然觉得累得厉害,家中的老仆一语中的:“年纪大了,也该颐养天年了。”

  陈松如恍然大悟,但是次日一早醒来,又觉得似乎身体好了很多。

  老仆笑道:“妻主莫不是真是老神仙呢,数十年前奴认识妻主的时候,您好像就是这般年纪,如今竟一点都没有变过。”

  陈松如有些得意地笑,特意说了句:“待晚上回来,我还得染染白发。”

  然后到了年中,宫中和陈家都送来礼物,说是庆祝她的生辰,过了一定年岁之后,众人也不提她到底几岁了,以至于她自己也有些糊涂,但到了今年生辰,却不知为何又想起来,她好像是八十岁了。

  至于为何记得呢,大约是因为十年前她突然想起来,七十载一事无成,竟是有些叫人恐慌的事。

  她没叫任何人发现自己的恐慌,但是她想做点事情。

  至于做到什么程度呢……当时没想明白,后来却想,大概是做到能令她坦然承认自己已经老了的时候。

  就在今年,她意识到自己老了。

  早上站着上朝已经有些吃力,多吃了点食物就会积食,睡不了多久就会醒来,一封奏折她要看比以前更长的时间。

  她老了,陛下也长大了。

  临近冬狩之前,陛下来见她,让她在冬狩期间代为处理政事,她知道自己已经稍显力不从心,于是问陛下要一个能帮忙的人。

  “你觉得谁行?”陛下问她。

  陈松如想了想,然后开口:“司方瑄。”

  陛下有些迟疑:“她是不是还太年轻了些。”

  陈松如道:“可是她行事很老道呢。”

  陛下便叫司方瑄留下来陪她一起监国。

  陈松如很快就发现这确实是个正确的决定,特别是她某一天醒来,发现天已经大亮,周围围着一圈人,正关切得看着她。

  原来她今日早上没有醒来,这会儿已经是下午了。

  她想开口说话,嗓子里却好像卡着什么,叫她无法发出声音来,她干脆也就不尝试了,仰头望着头顶的房梁,此时唯一的念头竟然也只有——

  不知还能不能看见陛下。

  陛下……是完成了她的抱负,令她不至于真的浑浑噩噩度过余生的那个人,她到底也只是个庸人,仍想留下些什么来,是陛下让她做到了。

  可是她也实在有些累了。

  司方瑄日日过来看她,念完公文,又告诉她陛下已经到了哪。

  陈松如有时候想说“孩子你别念了我听得头疼”,但是说不出话来,也就罢了。

  某一天清晨,她醒得格外早些,咳嗽了一下,吐出一口痰来。

  堵塞在喉间的淤塞便好像突然消失了,她开口说出话来:“想吃梅子。”

  老仆端来稠粥和梅子,陈松如又说:“想下棋。”

  老仆道:“老奴可不会。”

  说来也凑巧,田昐今日过来看她。

  据说自从请辞之后,他住到潜梁山修道去了,只是临近过年回来了一趟,得知了她生病的消息。

  见她坐起看书,田昐惊讶道:“别人都说你话都说不出来了。”

  陈松如道:“昨日还说不出来呢,今日突然好了,也不知是不是回光返照。”

  田昐“呸”了三声:“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陈松如道:“人都有生老病死,有什么不能说的,我看像。”

  老仆在边上听不下去:“田公,你可别再叫我家主人胡说八道了,她想下棋了,可赶巧你来了。”

  棋盘便摆起来,田昐道:“下五子棋还是围棋?”

  陈松如眯着眼睛:“围棋呀,五子棋那是小孩子玩的东西。”

  结果下了一半,头晕起来,陈松如按着额头:“算了,还是下五子棋吧,你别说,陛下发明出来的很多小游戏,确实还都挺有意思。”

  田昐看她耍赖,也懒得阻拦,拣了棋子回来重下,下着下着又聊起

  来:“前院等着这么多陈氏后辈,你都不见么?”

  陈松如道:“我都快死了,还得勉强自己受这个苦呀。”

  她抬眼看着田昐:“算了,咱们在这件事上说不到一块去。”

  田昐嘟囔:“又何止这一件事上。”

  分明就是因为本质就不是一类人,在这方面表现得更加彻底一些。

  田昐永远都没办法不把家族放在第一位,除非有一天他死了。

  想到死,他又望向陈松如。

  心头不禁浮现出一些复杂的情绪来,就好像是看着自己的明日。

  “看我干嘛,我可是活够了,你还没活够呢,反正都进麒麟阁了,也算了了心愿了啊。”

  田昐瞪她,半晌却只道:“麒麟阁,也一定有你的位置。”

  陈松如笑了笑,没有说话。

  她又想,她还能见到陛下么。

  若是还能见到,便要告诉她,自己就不用进麒麟阁了。

  让后人用些香火祭奠什么的,她可没有兴趣。

  仰头望向天空,她眯起眼睛来。

  若今天是最后一天,唯一美中不足,便是是个阴天,没有太阳。

  这天晚上,身体的情况果然又陷入恶化,这次是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了。

  ……

  傅平安却是在次日早晨终于快马加鞭来到了魏京之中。

  距离魏京还有十里地时,她便弃了马车骑马前来,一小波队伍快马加鞭,连在城门前都没有停留,直接就来到了丞相府门前。

  傅平安在丞相府门前看见穆停云和司方瑄,两人面色凝重,看见她连忙上前行礼。

  傅平安顾不上了,随手拉起她们,一边往府中走一边问:“还……还好么?”

  边上太医道:“臣无能,丞相从昨夜开始就昏迷不醒。”

  实际上,根本就是只剩一口气了,但他看出陛下急躁,不管把实话完全说出来。

  傅平安也不敢问,她身后还跟着洛琼花和傅灵羡,她们俩人也可以算得上是陈松如的学生,于是同样忧心忡忡想见陈松如最后一面。

  傅平安只敢问:“可看得出来是什么问题。”

  太医道:“脉象

  上是气血淤塞虚弱,亦有些旧疾并发……”

  傅平安其实没怎么听清,只觉得耳边嗡鸣一片,说话间就进了寝卧之中,被地龙和火炉烤得暖烘烘的房间之中,陈松如就躺在床榻上,傅平安吃了一惊,心想,离开之前,是这个样子么?

  印象里离开之前,明明行动上还是自如的,笑起来也气色很好,但如今一见,却是面色灰败了。

  她走到近前,坐在床边,握住陈松如枯柴一般的手,又问:“是什么症状,为何不醒呢?”

  太医硬着头皮又说了一遍,傅平安听出这只是一些套话,不耐烦起来:“任丹竹呢,让任丹竹来看。”

  任丹竹不善骑马,落后了一些,此时才到,跌跌撞撞进来了,立刻到床边来号脉,号完一愣,喃喃道:“陛下,已经晚了。”

  傅平安提高声音:“什么晚了?这就晚了?明明不是还有脉搏么?”

  说到这,声音戛然而止。

  肩膀被温暖的手按住了,不用抬头她便知道是洛琼花,因为鼻尖已传来了她身上的味道。

  任丹竹硬着头皮:“陛下,丞相杖朝之年,已是高寿。”

  傅平安微怔,随后喃喃:“是呢,朕怎么没想到,朕甚至都没想到,上朝的时候该给她把椅子坐坐。”

  此时便是她,也能看出陈松如或许已经睁不开眼睛,傅平安呆了几秒,道:“除了皇后之外,你们都出去。”

  众人皆是一惊,眼中浮现出莫名的情绪。

  听说在潜梁山上,陛下也是在这么说完之后,就救回了云平郡主。

  穆停云站在一边,也是想起此事,眼中浮现出期待来,众人连忙出去了,关上门之后,洛琼花眼中却没有像他们那样的期待。

  她有些悲伤地看着傅平安。

  她想,如果傅平安就像当初那样有把握,对方就不会露出此时这样的失态。

  果然,傅平安开口喃喃:“我要试试,至少,我想听陈老再对我说句话……”

  可以说是破罐子破摔,傅平安拿出基因改良药剂来,想给陈松如灌下去。

  洛琼花扶起陈松如,捏开对方的嘴,药剂很快滑入口腔,但房间陷入沉寂。

  洛琼花听见心跳声,但她不知

  道这是自己的心跳声,还是陈松如的心跳声。

  傅平安捏着药剂瓶,咬唇闭上眼睛,她想起那年上元节,漫天的烟花之中,陈松如答应了她,愿意做她的丞相。

  那时她分明还走在铁索之上摇摇欲坠,却又觉得比起现在,当初更意气风发。

  区别是什么呢……是当初她一直在得到,现在却一直在失去么?

  “我让陈宴去博陵郡。”傅平安突然开口,“其实我心中也希望,所有信任的人都陪在我身边,但是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若是不放他们出去,我得不到真正的得力干将。”

  “但有时候,我真的很想做一些更任性一些的选择……”比如,如果当时直接将积分省下来,买更多的药物,买延年益寿的,买驱病强身的,实际上,只要省下些买粮种的钱,也不是没有钱买这些吧。

  只是,仍然挑挑拣拣,选择了更符合“大义”的东西。

  “我知道是正确的选择,只是现在仍然……”有些无法克制地感到后悔。

  这是不应该的。

  傅平安抬起手按住额头,另一只温暖的手覆盖住了她的手,傅平安知道这属于谁,但是对方并没有说话。

  洛琼花只是安静地按着她的手,让两人的呼吸频率渐渐变得接近。

  于是急促的心跳渐渐放缓,傅平安感受到鼻头的酸涩。

  就在这时,她听见粗粝的咳嗽声。

  她抬起头,看见陈松如睁开了眼睛,对方花了好一会儿对焦,然后缓缓笑了。

  “没想到啊,昨夜……臣以为是见不到陛下最后一面了。”!

  第一百八十九章

  傅平安愕然抬头,见陈松如睁开眼睛,原本微弱的气息眼看着是已经顺了。

  她觉得这肯定是刚才的药剂的作用,不禁松了口气,心想这药贵是贵了点,用处确实蛮大,却听陈松如说:“也不知怎么,恍恍惚惚的,听见有人好像在叫我,我好像都快过河了,又回过头来了……”

  傅平安又提起一口气来,疑心这或许是一种回光返照,但她不敢说,陈松如又开口:“陛下,你怎么不说话呢,臣不是在做梦吧?”

  傅平安开口,声音沙哑:“丞相不是做梦,若早知丞相的身体已经坏到了这种程度,今年朕不该去冬狩。”

  陈松如笑了:“陛下要是为了这事就不去做这不去做那的,就什么都不能做了,但这是陛下的优点,陛下心里将臣子和百姓看得很重。”

  傅平安感到有些羞愧:“朕并没有丞相说的那么好,朕原本……也差点忘了这些。”

  陈松如目光温和:“没有的事,陛下现在不就想到了么,这就是陛下最大的优点了,陛下善于反思,就算已经无人敢反驳,陛下也总是在想,是不是哪里做错了,这真是了不起的事……”

  她像是喘不上来气,深呼吸了几口,傅平安连忙倒来热茶,陈松如挥挥手表示不需要,又继续道:“越是身居高位,越要吾日三省吾身,这个话听着简单,但是臣四十岁才明白这个道理,但是陛下好像生来就明白,这一点,臣就不如陛下。”

  傅平安紧紧攥紧拳头,她看出陈松如的眼神又开始恍惚。

  显然,实际上那药剂只是吊了一口气回来,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改变。

  她低头忍住眼泪,挤出一句:“朕没有那么好。”

  陈松如仰头,看见身后的洛琼花,愣了一下,道:“娘娘也来了,真好,臣竟然可以得到两位相送,已是此生无憾。”

  她握着洛琼花的手,问:“你是怎么看待陛下的呢?”

  洛琼花垂眸露出浅笑:“我认为您说得对。”

  陈松如定定看着她,目光一动不动,洛琼花回望过去,过了一会儿,陈松如嘴唇翕动,轻声道:“娘娘会怪臣么?”

  傅平安不明所以,洛琼花却一下子明白了。

  当年还未定下皇后人选之时,陈松如深夜拜访,劝说母亲送自己入宫。

  至今想来,很难说那番话到底起了多大的作用,因为就算是今日,洛琼花也认为,就算没有任何人劝说,她也一定会进宫。

  年少的她自有一腔热烈,觉得前方永无窒碍。

  说那是天真也好,愚蠢也好,就实际上就算是那些辗转反侧的时刻,她也并没有后悔。

  毕竟……喜欢陛下的心情,并没有改变,甚至随着时间的流逝更加浓烈。

  所以她立刻摇头,开口道:“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与您无关,您……只是说服了母亲而已。”

  说到这,洛琼花望向傅平安,傅平安若有所悟,露出一些思索的表情来。

  陈松如道:“臣只是有时觉得,娘娘好像确实不如过去开心。”

  洛琼花摇头:“这未必就是不开心,只是年少时的开心,和长大后的开心有些不一样而已。”

  陈松如笑起来,伸手将洛琼花的手和傅平安的手交叠到一起:“我突然发现,人老了,还是更喜欢一些和和美美的故事,你们既小时候就玩得好,以后就也要好好的,臣后来回家想了想,觉得陛下那只立一后的理论,是很有道理的,但是,没有子嗣真的是陛下的问题么?”

  傅平安闻言登时红了脸,期期艾艾道:“不是……也、也不能这么说,咱们、咱们其实都没什么问题。”

  她抬头望向洛琼花,见洛琼花惊讶地看着她,而陈松如仰头望着洛琼花道:“您知道么,上次我劝陛下立个昭仪开枝散叶,陛下跟我说,是因为她的问题不能生育。”

  洛琼花瞪大眼睛:“什么?”

  陈松如道:“是吧,果然是骗人的吧,真是,何必为了不立昭仪,用这种话骗我一个老婆子,真是把我吓得够呛——当然,也不是说没有子嗣就是不行,但是若是要过继,可是麻烦很多啊。”

  洛琼花恍恍惚惚,这时才明白过来,原来陛下为了不立昭仪,跟陈松如说她自己不能生育。

  这自然是出于对陈松如的信任,但也真够叫人觉得心惊胆寒。

  “只立一后的理论又是什么呢?”洛琼花问。

  陈松如道:“陛下,您自己说,您那巧舌如簧,臣

  虽觉得有道理,都难以重复出来。”

  两人的目光这下齐齐落在傅平安的身上,傅平安只好硬着头皮道:“朕的意思是,若是內宫后妃太多,难免会有妒忌猜疑,于子嗣也不利……”

  “对,还说子嗣长大后联络大臣内斗,动摇国本。”

  傅平安尴尬道:“此时为何要说这个呢。”

  陈松如道:“正是在此时才要说这个,若陛下真这么想,未来和臣的同僚对抗之时,难道只孤身一人么,连娘娘的帮助也不要么?”

  傅平安望向洛琼花,洛琼花想说从前那些“臣妾不介意陛下立昭仪”的老话,但不知为何,此时此刻却说不出口。

  或许是因为是在将死的陈松如面前,她无法说出这她自己都心存怀疑的话来。

  她沉默不语,陈松如又问她:“娘娘,您会站在陛下身边支持陛下么?”

  洛琼花轻吐出一口气来,终于还是点了点头:“我会的。”

  傅平安眼睛一亮,虽是眼下这样的时刻,面上仍然露出一些喜意。

  直到陈松如开始剧烈咳嗽,她又心焦起来,将水递到陈松如嘴边。

  陈松如却仍不喝,她望着傅平安:“待臣死去,陛下会记得臣么?”

  傅平安道:“自然会的,朕会将你录入麒麟阁,永生永世受皇家香火……”

  陈松如摇头:“不要,臣不要这些,臣只希望,陛下能记得……”

  傅平安哑声道:“记得,自然会记得。”

  “要把臣葬在半山腰上,不是说学道永无止境,永远只在半途么……而且半山腰的风景最好。”

  “好,就萦山的半山腰,好不好。”

  陈松如露出笑容,缓缓闭上了眼睛。

  傅平安见状,终于还是忍不住鼻头酸涩,眼中滴下泪来,失声道:“别睡啊,陈老,别睡啊……”

  陈松如轻轻摆了摆手,然后,手缓缓垂落到身侧。

  灼热的泪水淌在脸颊,傅平安哽咽到说不出话来,洛琼花紧紧收紧手指,握住傅平安的手,亦是落下泪来。

  而在这压抑的哭声中,陈松如又睁开了眼睛,疑惑道:“我怎么还没死啊。”

  傅平安:“……”

  陈松如道:“既然如此,我想吃点肉。”

  洛琼花:“……”

  ……

  病入膏肓的陈丞相,在陛下归来之后,竟然又好吃好睡了半月有余,不过最终还是在年前去世了。

  家中老仆称她是在睡梦中安详死去,并没有什么痛苦,而且剩下的半个月,不知为何,胃口都好上许多。

  这仿佛又成了陛下能创造神迹的证据。

  但在傅平安看来,这神迹毫无意义,因为陈松如到底还是逝去了。

  她宣布朝中大臣要斋戒三个月,来祭奠逝去的丞相,自己亦是为陈松如守灵三日,又亲自送殡,一时传为美谈。

  柯月弥和柯蓝鸢进入魏京的时候,看见的便是这样满城戴孝的景象。

  作为东胡左部的圣女和王女,她们亦没有见过这样的景象,于是忍不住在心里嘀咕,难道说她们一过来,便是国丧不成?

  结果打听了一下,说是丞相去世了。

  “那这丞相一定是魏王很重要的臣子了。”柯月弥道。

  柯蓝鸢不屑一顾:“这一定只是一种装模作样而已,就好像父亲在送我出来的时候,也哭个不停啊。”

  两人一前一后出发,其实出发的日期差了有半个月,只是路途遥远,柯月弥的队伍前进得慢,柯蓝鸢的队伍又快马加鞭,于是在路上汇合了。

  话虽如此,两人也并没有太多可以对话的机会。

  她们很快发现,这或许是因为身为圣女的柯月弥,是作为补充魏王后宫的人选送来的,所以要有所避讳。

  结果待到了魏京,两人却一直都停留在一个叫做宗正院的地方,住在其中的两个院子里,一直没有得到出门的机会。

  甚至于,都没有什么人看管她们。

  她们一头雾水,却不知道朝中为她们吵翻了天。

  圣女和王女自然是代表了鬼戎左贤王的诚意,陛下也需要回报以诚意,而最大的诚意,自然就是封圣女为昭仪,给王女一个能在魏京立足的身份。

  傅平安表示,可以给她们身份,但是不可能立昭仪。

  这无疑是一个让所有人不解的举动,为什么陛下怎么样都不愿意立昭仪呢?

  无法理解的众人

  最后将怀疑的目光投到了皇后的身上,认为或许是皇后善妒,不允许陛下这样做。

  劝诫的声音落在了皇后的头上。

  皇后沉默以对,就好像是一块无法撼动的磐石,回过神来的众人,这时才发现皇后竟然是个比陛下更加油盐不进的人。

  她甚至不作回应。

  事情就这样一天天拖着,转眼便过完了年,到了上元节。

  这是大臣和宗室内眷可以进宫的日子。

  傅平安做了让步,说东胡圣女和王女,可以进宫参加节宴,而她会在见过两人之后定下具体章程来。

  ……

  上元节的前夜,夜空晴朗,星月灿烂。

  可以想见明日应该是个好天气。

  傅平安在朝阳宫翻看着漠北送来的贡品,忽然看见一张白玉棋盘,便道:“将这棋盘拿了,送到陈丞相府中去,供奉在牌位前,丞相最喜欢下棋,会喜欢这个。”

  洛琼花进来的时候,便听见了这样一句话,她心中一阵酸楚,但还是勉力带上笑容,上前去道:“好漂亮的棋盘,是了,陈婆婆一定喜欢。”

  傅平安回过头来,眨了两下眼。

  洛琼花就明白过来。

  这是她们定下的暗号。

  眨两下眼,代表她正在直播。!

  第一百九十章

  在洛琼花看来,这种两人之间门拥有一个秘密的感觉很奇妙。

  就算没有其他更多的互动,也会有种两人的距离拉近的感觉。

  更何况,这本身就是一个足够离奇的秘密。

  虽然最开始是出于不好意思,但后来却也好像是开始沉迷于这种遮遮掩掩的感觉,每次结束直播相视一笑的时候,都觉得好像一起完成了一件大事似的。

  当然,洛琼花也不知道傅平安是不是和她有相似的感觉,或许也是有的吧。

  她走到傅平安身边,和傅平安一起看了下礼单,定下了其中一些礼物的归属,又一起喝了点洛琼花带来的糕点。

  夜深时分,洛琼花起身要回景和宫,傅平安拉住她,低声道:“今晚宿在这吧,明天参加节宴也方便些。”

  洛琼花抬眼瞧她,目光似一潭幽泉,欲语还休,傅平安明白过来,道:“关了,这不是要去洗漱了么。”

  洛琼花思索了一下。

  她心中其实是有些好奇刚才弹幕又说了什么,犹豫了一下便道:“也行,只是……”

  她“只是”刚说了一半,傅平安便提高声音:“皇后今夜宿在朝阳宫,替朕和皇后洗漱。”

  洛琼花只好也不说了。

  待两人都进了寝宫,宫人们也都出去了,傅平安才问:“你是不是刚才还想说些什么?”

  洛琼花斜眼瞟她:“没什么,是想说如意不知有没有吃东西。”

  傅平安道:“你还真喜欢那条狗,放心,自有专门的宫人照料,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洛琼花道:“那是如意。”

  “好吧好吧,如意。”傅平安顿了一下,又皱眉喃喃,“它这个名字都可以做我姐妹……”

  洛琼花闻言,噗嗤笑出了声,举手起誓道:“臣妾可没这个意思。”

  傅平安见她笑容灿然,带着点促狭,却更显生动,心中仿佛微波荡起,她伸手想去搂住洛琼花,洛琼花却伸出手来点住她的额头:“臣妾说了,近来身体不适。”

  傅平安也不好勉强,遗憾松了手,道:“找太医看了么?”

  “年节里面,没什么大毛病,就不找太医了,臣妾估摸着,是因

  为最近吃得太油腻,睡得又少。”

  “过年确实很忙。”

  洛琼花抿嘴微笑,偏头看着傅平安:“直播间门刚才有说什么么?”

  偏头之时,长发也被一起捋到一侧,另一边便露出一截修长白皙的脖颈,如天鹅颈一般微垂,灯光下皮肤像是揉进了宝石的粉末,反射着月辉般淡淡的光泽。

  傅平安看得晃了下神,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道:“也没说什么,那时提起陈婆婆,大家也很难过,后来你进来了,便夸你越来越漂亮。”

  洛琼花脸上升起红晕:“这真的是他们说的么?”

  “自然是,不过……我也是这么认为的没错。”

  这么说着,又忍不住靠近,洛琼花推开她,转移话题道:“明日就能见到那东胡的圣女和王女了吧,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人。”

  傅平安道:“管她们呢。”

  洛琼花苦笑:“陛下不管,臣妾可是被骂惨了。”

  傅平安自然也知道这事,顿时有点紧张:“要不要朕罚他们?”

  洛琼花瞪她一眼:“那岂不是坐实了臣妾是祸国妖姬?”

  傅平安一愣,心中浮现出一种异样的情绪来。

  说起来,在还未见到洛琼花之前,她就一直以为洛琼花是祸国妖姬来着。

  但实际上,好像和想象中相差甚远。

  要说唯一相近的,就是洛琼花确实越来越美,也越来越好闻了……

  眼看着傅平安的眼神开始露骨起来,洛琼花忙道:“陛下,太晚了,臣妾去吹灯了。”

  房间门陷入黑暗。

  两人也在各自的被窝里躺下,但各怀心思,也是许久没有入睡。

  半晌,傅平安还是忍不住问:“你不会明天看见圣女了,就又说叫我立昭仪吧。”

  边上一片寂静,连呼吸声都听不到,傅平安以为洛琼花已经睡着了,忍不住叹了口气,正想翻身快点入睡,却听见黑暗中传来一声——

  “不会的,我不是在陈婆婆面前说了么。”

  声音清醒而平静。

  ……

  天还未亮,柯月弥已经被叫醒了,从漠北一起过来的使官带了一位约莫四十多岁的妇人过来,说这

  人是从前宫中的侍从,最擅长做当下时兴的妆扮,要替她打扮起来。

  柯月弥闻言望向使官,想起对方昨日对她说的话——

  “圣女,你一定要成为魏王的妃子,这是你唯一的使命。”

  真荒谬。

  在来魏国之前,她唯一的使命明明是“成为神的妃子”。

  但有一点是相同,反正她不能做“作为人的自己”。

  在王庭,她名义上是圣女,但实际上也不过不清楚父母是谁的孤女而已,圣女的人选来自于老祭司的占卜,而自从五岁成为圣女之后,她便再也没有离开过王庭的圣殿。

  直到现在,她被送到魏国,来成为一个从未见过的人的妃子。

  从某个角度来说,其实确实也没什么区别。

  镜中的她被敷粉描眉,盘起长发来,又穿上时下流行的半袖与褶裙,很快便成了一个魏国女子,那妇人最后在她的额头粘上了一朵桃花状的金钿,又给她带上黄金的耳环,做完这一切,天都快亮了,使官连忙催促着让她上了门口的马车。

  进了马车,柯月弥便看见了早就等在车中的柯蓝鸢。

  柯蓝鸢也穿着繁复的礼服,但是比起她来就朴素很多,一看见她的妆扮,柯蓝鸢便黑了脸,道:“你还真是迫不及待。”

  柯月弥懒得理她,坐下便望向窗外。

  虽然窗外黑黢黢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两人都被送到他国做质子,理论上大概应该会亲密无间门,但实际上经过了最开始同病相怜的酸楚之后,两人便开始没太多话可聊。

  与柯月弥不同,柯蓝鸢确实是作为贵族娇养长大的,所以平日与她说话,难免渐渐盛气凌人。

  柯月弥也讨厌对方的天真,特别说对方一脸向往地说着她的姑姑柯蓝微一定会踏平魏国,带她回去的时候,柯月弥简直想说一句——“做梦吧,知道你父亲柯卑孥和柯蓝微几乎水火不容了么?”

  不过她又想,柯蓝鸢只有十五岁,还是个孩子,于是懒得与她计较,沉默以对。

  柯蓝鸢却又激她:“我打听过了,听说魏王根本不想立妃子,她和皇后感情好得很,你的算盘要落空了。”

  柯月弥闻言心中一动,但嘴上道:“那不

  是正好,我大不了被贬为庶人,刚好回归自由,你就没戏了。”

  柯蓝鸢气得七窍生烟,简直想要动手打她,马车却停了下来。

  外面传来内官的声音:“诸位贵人,且下车吧。”

  柯月弥下了车,环顾四周,这还是她第一次看见那么多魏人。

  天已经蒙蒙亮了,于是她迎着晨光清晰地看到了那些马车上金光灿灿的雕饰和那些人身上流光溢彩的锦缎,她深吸一口气,发现虽是冬天,这儿的空气也并不像漠北那样冰冷干燥。

  她回过头望向来路,发现路上铺着黑色的像是石炭一样的石子,正是那些石子将路铺得平整宽阔,所以她一路过来,都没有感觉到马车的颠簸。

  但这石头是石炭么?魏国竟然富裕到用石炭铺地?

  心中难免浮现出一丝惊骇来。

  她望向身边的柯蓝鸢,见柯蓝鸢眼中也是有一抹惊讶,便知道会产生这种心情大约也不完全是她没见过世面的缘故,正这般想着,边上有人问:“你们就是鬼戎来的质子吧?”

  别说柯蓝鸢了,柯月弥听见这话,都有些不舒服,便只当没听懂不回,柯蓝鸢却已经气炸了,但气得厉害,反而说不出话来,磕磕绊绊说了一句“你们这些魏蚺真烦人”,却是用东胡话说的。

  这边的人也听不懂,反而笑问道:“你说了什么?”

  柯蓝鸢又是说了一堆骂人的话,但她越说周围也只是笑得越厉害,直到有人说了句:“你们别说了,她在骂你们呢。”

  柯月弥在人群中看见一个高大的女人,看起来已经到了中年,脸上有不甚明显的岁月的痕迹,但或许是因为眼神锐利而有神,于是那些岁月的痕迹反而为她增添了沉淀的魅力。

  这是谁啊?

  脑海中刚冒出这个念头,周围的人便纷纷行礼道:“参见武信王。”

  武信王是……

  边上柯蓝鸢咬牙低声道:“原来这人就是傅灵羡。”

  柯月弥面露惊讶:“你知道啊?”

  柯蓝鸢翻了个白眼:“真是懒得跟你说话,她十年前驻守云阳城,那个时候就是她跟咱们打仗。”

  柯月弥道:“原来是这样,那她算得上是咱们的仇人?”

  柯蓝鸢咬牙切齿:“是!”

  说话间门,傅灵羡走近了,她看上去很温和,笑着看着她们说:“你们不会说官话么?那孤带你们进去吧。”

  柯月弥道:“会说一点,但不熟练。”

  或许是因为她这句话语气太好了,柯蓝鸢狠狠戳了一下她的后腰,柯月弥就不说话了。

  傅灵羡想着好人做到底,便带着两人进了宫,到了內宫宫门前,她叫来认识的宫人,道:“这两人是东胡的圣女和王女,陛下没叫你们接待么?”

  宫人这才道:“两人打扮得太像魏人了,奴才都没认出来,且随奴过来吧。”

  傅灵羡暗想,陛下这不想立昭仪的心思还真是够坚决的,竟然真的连一点关注都不给么?

  正这么想着,边上传来一句生硬的官话,说的是:“武信王,你去不了漠北,是你们的皇帝不信任你么?”

  傅灵羡皱眉望去,看见两人中年纪小些的那个,正一脸挑衅地看着她。

  如果没记错的话,这个是鬼戎的王女。

  小小年纪身在异国,竟然还想着挑拨离间门呢?

  傅灵羡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懂么?”

  柯蓝鸢一脸不屑:“奴隶才会说这样的话。”

  傅灵羡脸色微变,皱眉望着这不知天高地厚的王女,边上传来一声:“王女的官话更不好,她不是这个意思,希望武信王不要在意。”

  是圣女柯月弥。

  柯月弥一边这么说着,一边按住了柯蓝鸢的脑袋,下压着道:“快道歉,王女。”

  柯蓝鸢伸手想要拍开柯月弥的手,却一不小心打到了自己的脑袋,顿时更加抓狂了。

  傅灵羡看着看着,心中的气也就散了,无奈对身边的宫人道:“你带她们进去吧,孤去朝阳宫了。”

  宫人领命,傅灵羡转身走了。

  柯月弥松了口气,在柯蓝鸢耳边气道:“你是不是想把我们都害死,你还记得我们在哪么?!”

  柯蓝鸢仍是不服气,但却也记起来,眼下处境确实不妙,她不说话了,却也不看柯月弥,时不时翻个白眼给柯月弥看。

  柯月弥懒得在意。

  她现在已经被眼前

  的景色迷花了眼。

  冬天花园里竟然还有花,墙上的花灯竟然能有那么繁复的雕花,屋檐上的兽脊是如此栩栩如生,而周围的每个人,都又香又精致,就像是画中的人和画中的景象。

  他们聚集在一起,缓缓移动,说是要去给皇后请安,但柯月弥越走越落后,她简直看花了眼,突然瞧见湖边的红梅,便忍不住离开人群走过去,攀着树枝嗅了嗅花香。

  这是什么花,她从来没见过。

  正这么想着,腰侧突然一痛,猛烈地撞击之下,她往湖中跌去。

  她重重跌在了冰面上,脑袋发懵地往后看去,看见柯蓝鸢没事人似的正望着天空。

  这家伙……

  柯月弥咬牙切齿,知道对方肯定就是故意的,但大概也没想真伤害她,毕竟大冬天的,湖面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就算摔下来也不会出事。

  只不过,会有些狼狈。

  精心装饰的发髻变得凌乱,华丽繁复的衣服上也沾上了湿漉漉的泥土。

  更糟糕的是,冰面太滑,她一时站不起来。

  她努力了两下,变为坐在冰面上,寒气透布料,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就在这时,有一团白乎乎毛茸茸的东西,扑到了她的怀中。

  她低下头,看见一只雪团子一样的长毛小狗。

  小狗的身上有一股清浅的幽香,像是刚才闻到的那花的香气。

  她抬起头,看见有人蹲在岸边看着她,温声道:“没事吧,还能站起来么?”

  阳光之下,对方繁复的头饰和满身的宝石在闪闪发光,柯月弥眯起眼睛,震惊地“啊”了一声。

  她难道摔坏了脑子么?

  她怎么觉得自己看见了神仙?!

  第一百九十一章

  柯月弥忍住颤抖,环顾四周。

  这个房间铺着青灰色的石砖,糊着青绿色的窗纱,正中央的矮榻所用的木料亦是褐中带绿,于是透进来的阳光也仿佛带着隐约的青色,透过暖炉飘出来的灰烟,令房间显得冰冷而虚幻。

  她不知道这是什么房间,只是感觉到房间是温暖而干燥的,让她渐渐停止了颤抖,就在这时,房门打开,两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女孩进来了,一个人手上端着一盆热水,一个人手上捧着一些衣裳。

  那捧着衣裳的女孩道:“你有福气,咱们娘娘看你可怜,特意送来了她自己的衣裳。”

  另一人道:“过来用热水擦擦吧,这样就不冷了,幸好湖水结了冰,不然你就惨了。”

  柯月弥恍惚了一下,脑海中又回想起刚才的情形。

  晨曦之中,满头珠翠的女子被围绕在众人之中,像是祭天仪式上放在高台上的神像,在看清脸之后,柯月弥更有这种感觉,对方的面容端丽沉静,眼神含笑神情温和,但因为过于美丽,反而令人觉得遥远。

  晃了一下神的功夫,边上一个梳辫子的宫人喊道:“哎呀娘娘,如意跳下去了。”

  那女人便说:“先把这位姑娘拉上来,别去抓如意了,反而把它吓着。”

  柯月弥低头望向怀中的小狗,意识到“如意”是这条小狗的名字。

  而这位美丽如神仙妃子的女子,是“娘娘”。

  如今魏王宫中,唯一能被称为娘娘的应该就是皇后吧,听说太后也在,但是太后的年纪应该不会那么轻。

  正这么想着,她被拉了上去,站在了对方的身边。

  近距离看,更觉是个雪肤艳容的美人,柯月弥向来被称作貌美,此时却不免有些退缩,再加上冰水渗透了衣服,她忍不住瑟瑟发抖,又打了个喷嚏。

  对方忙道:“带她就近找个烧了碳的房间,换一身衣服,你没事吧?”

  对方温和地看着她,令柯月弥很怀疑,一个如此温柔的女人,真的是魏王的皇后么?

  她摇头,宫人见她又要打喷嚏,连忙把她拉走了,柯月弥走出人群,回头看去,对方已经被人群簇拥,看不见人影。

  反而是柯蓝鸢,靠在树边有点

  心虚地看着她。

  柯月弥也没心情理柯蓝鸢,很快就被带到了一个宫殿里,进了眼前的房间,她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房间,只觉得这个房间已经称得上宽敞精美,雕饰繁复的榻上铺着妃色的缎子,底下软软的,也不知垫了什么。

  宫人放下东西出去了,她自己擦了下被冰水渗到的地方,然后换上衣服,换了一半,茫然无措,因为她觉得自己已经穿好了,但是盘子里还剩下一半的配件。

  于是虽然羞耻,她还是走到门口,对门外的宫人低声道:“我……我不会穿,能教教我么?”

  她从门缝看出去,见外面两人互相推搡,似乎都不愿意。

  好一会儿,两人好像才说定了,推门进来一人,是那个拿衣服的,上下打量她,噘嘴道:“我平日是服侍娘娘的,今天便宜你了。”

  柯月弥涨红了脸,看着对方从托盘里捡起各种配件,然后一样样挂在了她身上,待穿戴完了,后退一步打量,嘟囔道:“你还挺漂亮。”

  柯月弥总算又有了些自信,却听见对方说:“不过你是谁啊,看长相,好像不是咱们这边的人。”

  啊,原来她不知道自己是谁。

  柯月弥犹豫了一下,还是说:“我是从东胡来的。”

  对方茫然不解:“东胡是哪?在京畿附近么?”

  柯月弥不说话了,她想,这儿的人大概都管他们叫鬼戎吧。

  对方见她不说话,撇嘴道:“算了,我也不知道小地方的地名,这会儿去请安也晚了,你直接去宴上吧。”

  她转身要走,柯月弥拉住她:“是向皇后娘娘的请安结束了么,我可以补上一个么?”

  对方掩嘴笑起来:“干嘛啊,没必要,娘娘都不知道你是谁,你就穿得漂漂亮亮地去宴上就行了啊。”

  眼看着对方要去拉门了,柯月弥红着脸道:“我、我是鬼戎的圣女,今日是非要见陛下和娘娘一面不可的。”

  对方目瞪口呆地回过头来,而就在这时,静月匆匆跑来,在门口道:“姑娘就是东胡的圣女么,娘娘不见你请安,正纳闷着,请随奴婢过去吧。”

  ……

  此时内眷们的请安刚刚结束,洛琼花这时也就猜到了,刚才那跌进湖里的应该就

  是鬼戎的圣女。

  因为一早宗正院就传来消息,说鬼戎的圣女和王女都已经进宫了,但是刚才来请安的却只有王女柯蓝鸢。

  那漏下的那人不就很明显了么。

  洛琼花连忙让静月去把对方请来,自己则是又喝了杯花茶润喉。

  这些天,不知怎么总觉得口渴,但茶喝多了便觉得心跳得厉害,琴荷便拿了早前晒的花茶过来,说是用秋天最后一茬菊花晒的,最是清热润喉。

  是谁想出来的喝法呢?

  当然又是陛下。

  现在,洛琼花已经知道这办法其实应该是直播间的人想的——其实不是想的,只是未来就是有这样的做法而已,但她还是觉得身边有陛下,是很幸运的事。

  想到这她忍不住笑了笑,外头传来脚步声,她抬起头,看见柯月弥穿着自己的衣服,已经进了院子。

  陛下不希望对方成为昭仪,于是想尽办法不见她,这次也是,扯了个“圣女毕竟是地坤,王女年纪又小,上元请安也应该去內宫”的借口,把对方推到了她这儿来。

  这会儿洛琼花看见对方,心头不觉浮现出一些怜惜,一来对方的身份确实尴尬,二来对方看起来实在楚楚可怜。

  这个从漠北来的女子,竟然完全没有胡人的样子,打量来打量去,都是魏人的模样,甚至看起来更像是来自南方的水乡,透出一股子娇柔动人,巴掌大的脸,薄薄的唇,偏偏缀着两颗葡萄似的大眼睛,泛着微微的蓝,令她想起刚满月的猫崽子。

  所以刚才洛琼花完全没把她往东胡圣女的方向联想,只觉得对方可能是从南方新上任来的官员家的女儿。

  原来对方就是圣女。

  洛琼花不想显得太失礼,于是短促地一瞟之后便收回眼神,笑着坐直了。

  对方屈膝行礼,姿势很标准,但稍显僵硬,显然是刚学的。

  “给娘娘请安,娘娘吉祥,谢娘娘刚才出手相助。”

  对方甚至连声音都是软糯的,洛琼花心中大为感慨,面上道:“这是孤该做的,你进宫来给孤请安,却发生了这种意外,要说起来,还是孤的错。”

  柯月弥一时不知怎么接话,愣愣望着洛琼花,洛琼花回想着她刚才说话的口音,也猜到对方

  估计不太会魏话,便道:“也别多礼了,去宴上吧,你们王女应该正等着你呢。”

  柯月弥在心里撇嘴,面上不动声色,退了下去,转身之时,瞥见边上的掐金丝香炉里,冒出袅袅尘烟,飘到鼻尖,正是她在那只叫如意的小狗的身上闻到的味道。

  她脚步一顿,洛琼花立刻发现了,问:“怎么了?”

  柯月弥忍不住问:“这是什么香,为什么有花香的味道呢?”

  洛琼花走过来,掀开香炉的盖子,柯月弥看见上面还有一层镂空的隔层,铺了一层白色的花瓣。

  “只是在沉香上放了一层梅花瓣而已,冬天窗户开得少,满屋子沉香的味道,太腻了一些。”

  袖口摇晃,柯月弥看到金灿灿一片,却不知那是织在布料里的金线,还是挂在胳膊上的佩带。

  她恍恍惚惚,出了景和宫,回头望去,看见高高的宫墙上,漏出了几条落了叶的树枝,但琉璃瓦映着阳光,衬得那枯枝都仿佛璀璨起来。

  奢华而美丽,这就是皇后给她留下的最深的印象。

  那魏王会是什么样的呢?

  柯月弥抱着一些疑惑,被带到了宴席上,这宴席又是开在另一个宫中,魏国好像有绵延不断的宫殿,而且每个宫殿看上去都宽阔而华美,而坐在宴席上的人亦是穿着华丽言笑晏晏,和漠北完全不同。

  虽只是管中窥豹,柯月弥发觉自己好像已经爱上魏国。

  对成为魏王昭仪的事,也不再那么排斥了。

  她的位置就在柯蓝鸢身边,她坐过去,不和柯蓝鸢说话,柯蓝鸢也不理她,过了一会儿,皇后来了,柯月弥望着皇后的身影,心中莫名升起一种渴望,边上传来柯蓝鸢嘲讽的声音:“你怕是已经被魏国的浮华迷了眼睛。”

  柯月弥只当没听到。

  柯蓝鸢不罢休,又道:“但是你别做梦了,你看到了吧,今天魏王都不过来,因为她根本对你不感兴趣。”

  柯月弥羞恼望向柯蓝鸢:“你小心我把你今日推我的事告诉使官。”

  柯蓝鸢道:“你去说啊,说了又如何?”

  柯月弥冷冷道:“你难道还以为你是王庭高高在上的王女,我说了好几遍了,你别忘了你在哪。”

  柯蓝鸢气得涨红了脸。

  这时突然响起管乐丝竹之声,柯月弥由此想起了她要献舞的事。

  使官告诫她一定要让魏王看见她的舞蹈,可是问题是,她现在好像根本碰不到魏王。

  柯月弥又忍不住望向上首的皇后。

  仍旧华美端庄,肤光胜雪,乌发如云。

  那么说来,她就算跳了,也只能跳给皇后看啊。

  ……

  此时,在朝阳宫的东胡使官,环顾四周,在不见柯月弥和柯蓝鸢之后终于忍不住拉住宗正傅征:“为何不见王女和圣女呢?”

  收了东胡使官好大一笔钱的傅征尴尬地咳嗽了一声,故作正经道:“我大魏礼仪之邦,圣女乃地坤,王女尚年幼,自然与内眷在一起参加皇后的內宫宴。”

  使官忍不住道:“之前你没说是分开的。”

  傅征道:“我怎知你不知道呢,没事,內宫外朝,都是一样的,陛下已经说了,今日之后会定个章程出来。”

  使官怀疑自己被耍了,但也不敢说什么,只好咽下这口闷气,抬头望向上首的魏王。

  而傅平安此时,却偷偷问身边的王霁:“內宫进行到哪一步了,皇后吃饭了么?”

  傅平安忧心地想,洛琼花早上可没吃什么,现在一定很饿了。!

  第一百九十二章

  王霁一直在朝阳宫忙活,自然不知道里面的情形,便领命去问,刚走出宫门,便碰到陈宴。

  陈宴正拿着树枝不知道在积雪上比划什么,王霁看见了,出声问道:“你干什么呢?”

  陈宴看见她,便扔掉树枝走上前来:“你来得正好,我有事问你呢。”

  王霁停下脚步:“什么事?”

  陈宴却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犹豫了一下才问:“你看见宋霖了么?”

  王霁皱眉:“北梁侯?这么说起来,好像确实没看见。”

  这么说完,她瞟了陈宴一眼,恨铁不成钢道:“你问她干嘛,不会是人家不理你了,你又准备贴上去吧?不是我说,你也别去勾搭人家了,你的任命都已经放在我那了,明天就派发了,过不了多久你就要去南边,她么迟早要回漠北,这一南一北的,鸟都只能一年见一次。”

  陈宴心虚,低声道:“我也只是问问,奇怪她为什么没来,名单上没她么?”

  王霁便道:“名单的事不是我负责的,你可以去问问阿枝,她可能知道。”

  陈宴听到阿枝的名字,便想到了另一桩事,冬狩回来之后,徐谓青就和薄孟商走得很近,听说徐谓青极力说服薄孟商继续回南越任州牧一职。

  这事看起来很离谱,因为正常来说谁会放弃公一职去偏远之地任州牧呢,但按眼下朝堂的改变来说,这未必不是个更好的选择,因为谁都渐渐看出来,御史大夫这个职位被架空得厉害,从前,御史大夫一职是跳往丞相的跳板,但现在看起来更像是一个闲官的终点,从前御史大夫的很多职责,都已经被尚书和拱仪司瓜分。

  听说来年陛下会重新规划官职,很多事都很可能在来年迎来巨变。

  陈宴忍不住问:“薄孟商有新任命么?你那儿有没有收到?”

  王霁抬眼瞪她:“你觉得这事我能随便跟你说么?”

  陈宴尴尬地揉了揉鼻尖:“哦。”

  王霁转身欲走,但又说了句:“我确实也没看到什么新任命,不过以后可别以为这是个随口能问的问题。”

  这么说完,沿着宫道走了。

  陈宴站在宫门口发了会儿呆,想着王霁刚才说的话,也觉得自己眼

  下的举动有些不合时宜,但是身体还是不受控制地转身回了宴上,很快便看见了阿枝,便找了过去。

  阿枝正和别人说话,也不知说起什么,两人一起笑起来,看见陈宴过来,那人寒暄了几句便走了,陈宴坐到阿枝身边,问:“你们聊什么呢,笑得那么开心。”

  “他问我要不要做他侄子继母。”

  陈宴一口酒差点喷出来,敬佩地看着阿枝:“这你都能跟他笑出来啊。”

  阿枝道:“回绝就是了,没多大事。”

  陈宴道:“他知道你是……嗯?”

  陈宴说得含糊,阿枝却听明白了,这是在问对方知不知道她是地坤,她苦笑道:“他没明说,但我猜他大约是知道,如今不少人都知道。”

  之前大约是看她和薄孟商走得近,也少有人替她介绍对象,最近她和薄孟商没怎么来往,所有人都看在眼里,便开始有人试探着询问这些事了。

  想到这,阿枝又忍不住回想起冬狩回来的路上,薄孟商问她愿不愿意一起去南方。

  “若觉得南越太远,也可以选别的地方外派,我爹娘不会离开魏京的,到时候也不用管他们了,咱们两人在一起就好。”

  但是阿枝没有应声。

  她不是犹豫,而是非常确定,她并不想离开魏京。

  那之后,除了上朝的时候,她就再也没有见过薄孟商。

  阿枝亦是不敢见她,想起几年前薄孟商的不顾一切,阿枝觉得比起对方来,自己或许是太过于自私了。

  可是想到分开,她也不免肝肠寸断,于是这几日,她吃不好睡不好,只能用工作来麻痹自己,努力不去想这件事,如今想到了,心中一片隐痛,忙转移注意力,问陈宴:“你过来找我,是有什么事么?”

  陈宴这会儿却也觉得没什么可问的,摇了摇头,正准备说点别的,抬起头来,看见宋霖正好出现在了人群中。

  对方大概是来得晚了,这会儿正在向着周围敬酒,喝得脸上一片通红,偏偏今日亦是穿了一身红袍,衬得面容如春花般张扬美丽。

  陈宴呆呆看着,直到猝不及防接触到了对方的眼神,呼吸顿时一窒。

  然而对方的眼神只轻飘飘在她身上掠过,好像没看见她一般

  ,立刻就转到了别的方向。

  这一次,宋霖确实是不理她了。

  ……

  王霁很快来到了金桂宫,见各桌都已经上了菜,娘娘也正用餐,松了口气,正准备回去复命,洛琼花看见了她,冲她招了招手。

  王霁连忙快步过去,走到洛琼花跟前,洛琼花问:“你怎么突然来了。”

  王霁道:“陛下记挂娘娘,想看看您这吃饭了没。”

  洛琼花抿嘴,微微笑了,看着眼前的餐食道:“正吃着,陛下呢?”

  王霁道:“也正吃着。”

  洛琼花道:“那你这会儿过来了,岂不是没吃上饭,那在孤这儿吃点吧。”

  这么说着,便又叫宫人摆了桌案上来,王霁不好拒绝,便决定坐一会儿,刚坐下不久,管弦声韵律突变,变作了铿锵有力的塞外曲的前奏,王霁惊讶抬头,望向中央空旷处的舞台。

  “马上要跳舞的是东胡的圣女。”边上洛琼花开口道。

  她一边这么说,脸上一边又露出耐人寻味的笑容,先前她特意派人去问了这东胡圣女,问她还要不要跳舞,毕竟不管怎么想,这个舞蹈都是给陛下准备的,洛琼花觉得,对方要是因为见不到陛下而不准备跳,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没想到对方仍表示要跳。

  这令洛琼花有些惊讶的同时又觉得,对方或许比她想象中要更单纯些。

  王霁接话道:“怪不得是塞外曲,胡人的舞蹈比起大魏的,确实会更激烈些。”

  说到这,她想起当年洛琼花入宫之前某次进宫参宴,似乎便是跳得就是剑舞。

  也是,毕竟鬼戎想要送这圣女入宫,打听一下陛下的喜好,也是应该的,只不过他们肯定没想到,这番表演完全白费,因为陛下打定主意见都不见这位圣女。

  她难免也有些好奇这位圣女的样子,却见曲声响起之时,一个婀娜的身影不知从哪里突然上了舞台,她像是一朵云一样飘到了舞台中央,然后伏在地上。

  随着音乐渐起,她缓缓起身,手指在衣袖中翻飞,一呼一吸,一起一伏,带着奇妙的韵律。

  王霁看得一愣一愣,和她设想的完全不同,这并不是什么激烈的舞蹈,甚至称得上柔和。

  她过去从没有看过这样的舞蹈,每个舞蹈动作都算不上快,但或许是因为和呼吸的起伏结合的缘故,带动得服装都仿佛在跳舞,于是看起来虽然慢,却也大开大合,令人渐渐沉浸其中,感受到舞蹈中的力量。

  看到最后,王霁不知为何眼眶微湿,觉得她在其中感受到一种悲怆但坚定的力量。

  她吸了吸鼻子望向皇后,脑子顿时一空,因为皇后的脸上虽没什么表情,但脸颊上挂着泪珠,竟是已经落泪了。

  这种时候该说什么?

  王霁有点紧张,僵硬地坐直身体,最后转回了头,决定当做没看到。

  舞蹈也定格在了最后的动作。

  圣女双手举向天空,像是朝拜,又像是望着天空的高洁的鹤。

  宴席寂静了片刻,过了好一会儿,都没人喝彩。

  有一半的人觉得跳得有点怪怪的,有一半的人看出好了,却不知道该不该称赞。

  还是洛琼花先道了声“好”,又说:“有赏。”

  席间众人便也道起好来,王霁这时再看皇后,见她脸上的泪已经擦干了,然后把那圣女叫了上来。

  “这是什么舞?”皇后这么问她。

  “是我们那的祭神舞。”

  “祭神之舞,也可以在游宴之时跳么?”

  “古时候是祭神的,如今寻常人也会跳。”

  洛琼花感慨道:“你穿得是孤的衣服,居然都跳得那么好,若是自己原本的衣服,一定更好吧。”

  圣女道:“娘娘的衣服也很好,并没有影响到什么。”

  王霁在一边听得脑袋都快冒烟。

  这信息量怎么那么大,她要不要回去告诉陛下啊?为什么圣女穿得是娘娘的衣服啊?

  正这么想着,圣女领了赏准备下去了,王霁这时看到了对方的脸,忍不住一怔。

  待圣女离开,洛琼花瞧见忘记的表情,便笑道:“她不像胡人,对吧,比起她来,孤都更像胡人一些。”

  王霁情不自禁点头,又摇头道:“娘娘不像胡人。”

  洛琼花道:“小时候还是挺像……”

  这么说完,她冷不丁道:“你要把所见所闻都告诉陛下么?”

  王霁顿

  时一僵,不知道怎么回话。

  洛琼花却笑说:“你不要那么紧张,孤只是问问,你该怎么回就怎么回,今日之事,孤也会原封不动告诉陛下的。”

  王霁连忙点头称是,手心莫名汗湿了一片。

  奇怪啊,娘娘明明那么温柔,为何面对娘娘,也还是会有些紧张呢?

  娘娘甚至面对圣女都一脸温和,王霁原本认为,对这位鬼戎圣女,皇后应该多少会有些排斥的。

  她又偷偷看了眼洛琼花,见对方桌上的菜只吃了一半,就连忙收回了眼神。

  然后她起身道:“娘娘,臣也该告退了,陛下那边该等急了。”

  洛琼花点头:“也是,孤不该留你那么久的。”

  王霁忙道:“哪里是娘娘留臣,是臣自己看舞蹈看入了迷……”

  话语戛然而止,王霁想起了跳舞的人是谁,以及对方和皇后目前的关系。

  她连忙干咳两声,心想多说多错,低着头退下了。

  快步跑回了朝阳宫,她来到陛下身边,低声道:“娘娘正进餐呢,但是臣看着,娘娘的胃口好像不太好。”

  想了想,她又说:“鬼戎圣女献舞,把娘娘看哭了。”

  傅平安本来正因为前一句话皱眉,听到后面一句,顿时一愣,重复了一遍:“看哭了?”

  王霁点头:“嗯。”

  傅平安一脸沉思:“不会有什么迷惑人心的妖法吧?”

  王霁:“……?”

  该担心这一点的应该是……陛下么?

  但陛下看起来确实很担心,她甚至催促着太常令尽快说完了祝词,随后便宣布众大臣自便,她要先离席了。!

  第一百九十三章

  “这个皇后赏了你什么?”

  柯蓝鸢突然凑过来问。

  “我怎么知道,宫人立刻包起来了,只看好像有些首饰什么的。”柯月弥道。

  柯蓝鸢便说:“真小气,只送些首饰。”

  柯月弥其实知道柯蓝鸢并非是真的觉得这礼物小气,只是自己无论回答了什么,她都要埋汰一下显示自己对这些不屑一顾罢了。

  她并不理会,只专注于眼前的食物,刚才为了跳舞,她并没有吃什么东西。

  魏国的菜肴看着也比北地烹调得更加精细些,每道菜都只占一小碟,色彩搭配得也鲜艳,也不知是哪来的红的绿的的食材,几乎样样都是没见过的,有些时候柯月弥都不确定某样食材怎么吃,便偷偷瞥旁边的桌子,看别人是怎么吃的。

  她最喜欢的是最后一道甜品,雪白的一份奶酪似的东西,浇着浓稠的香甜的酱汁,吃起来并不是奶酪的味道,更清爽些,带着点果香,她听旁边的人讲——

  “今日的杏仁豆腐好吃。”

  “是么,我还是喜欢上次的山楂糕,这次的寡淡了些。”

  柯月弥便忍不住想,山楂糕又是什么味道呢?

  从前在漠北,因为常年住在圣庙之中,她常年吃素,很少吃各种美食。

  当然,也不能多吃,因为怕胖了,跳舞就不好看了。

  此刻她的心情多少有些复杂,原本远离故土应该是一件悲伤的事,但她现在觉得,在魏国的生活其实也不错,比从前甚至更好些。

  吃完了饭,便来了两位宫女,正是先前给她带来衣服和水的,一个叫静屛,一个叫竹桃,说是皇后特意派来伺候她们的,有了这两位宫人,柯月弥和柯蓝鸢总算摆脱了无头苍蝇的处境,知道下一步该去哪了。

  吃完饭,两人随着人群到了某个宫殿之中看戏,她从前没看过,过来一看,便看见一群穿着华丽衣衫,脸上化着油彩的人在台上唱了起来,明明隔着老远的距离,那声音仍清晰传到了一中,唯一美中不足是,她听不懂。

  柯蓝鸢也听不懂,她用胡语对柯月弥说:“真无聊,皇后还派了人来监视,害得我哪里都不能去。”

  柯月弥回想起皇后的模样和说

  话的语气,心中不知为何便觉得对方应该没有这个意思,但她已经懒得跟柯蓝鸢说太多,便只当做专心看戏。

  许是因为身边跟着两个皇后宫里的宫人,这一下午竟然也没人找她搭话,到了晚饭时分,才终于有人问她:“你们是东胡的圣女和王女么?”

  对方称呼她们是东胡人而不是鬼戎人这件事令柯月弥有些讶异,她抬眼看见了一个穿着枣红色裾裙的女子,容长脸,细长的眉眼,便是穿红,第一眼瞧见仍觉得疏离而清冷。

  当然,长相再美也不是重点,重点是她穿红,按柯月弥所学知识,只有郡王以上的身份,才能在这种场合穿红。

  柯月弥一时不知如何措辞,后边皇后派来的宫人静屛轻声道:“这是武信王殿下的女儿云平郡主。”

  柯月弥行了个礼,柯蓝鸢却不愿意,许是看出柯蓝鸢的态度,对方之后也没理会她们了。

  其实柯月弥蛮想搭话,她有很多问题想问,但见到如今的情形,也只能罢了。

  转眼之间,天就黑了。

  来之前便听说,今日可以在宫中停留到子夜时分,但柯月弥难免想,待到天黑,便是宫中,又有什么可留的呢?

  结果吃完饭出来,挂在檐上树上和墙上的宫灯被纷纷点亮,一眼望去,只觉炫转荧煌照,火树摇红,照得黑夜如同白昼,叫人一瞬间目眩神迷。

  身前身后皆是珠翠满头环佩加身的美丽之人,笑语盈盈,摩肩接踵,这一瞬间,柯月弥仿佛看到了魏国的繁华与张扬,怔怔回不过神来。

  这一瞬间之后她想,她要留在这里。

  ……

  “东胡的圣女竟是这样的?”

  宫墙之上,傅平安和洛琼花并肩而立。

  望着宫墙下的人群,洛琼花将下午的事缓缓道来。

  这第一桩自然是柯月弥跌到了湖中的事,于是顺便说了对方的相貌性情,在洛琼花看来,颇为温婉内敛,不像北地女子。

  这令傅平安也有些吃惊,不禁问:“难道她是混血?”

  “或许吧,后来她在宴上跳了只舞,舞姿动人,虽然不言不语,舞姿之中也蕴含情感,叫臣妾流泪了,有机会的话,陛下也可以看看。”

  傅平安忙道:“

  我就不看了,你也知道,朝中本就议论纷纷,要是我见了她,估计又有人要生事。”

  这话说完,弹幕飞快刷过一些内容——

  【上官官官官:又自称我了,果然不是偶然,是只要在洛琼花面前就自称我。】

  【姽婳荼:这件事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我是不是错过了什么剧情】

  【久不见,君可念?:主播一定是在直播的间隙搞了什么事,没让我们知道】

  【我怀念的:主播没把我们当自己人啊】

  她走了下神,洛琼花看出来了。

  从前傅平安也这样,冷不丁走一下神,从前大臣觉得她这样有点奇怪,后来觉得她可能是在沟通天地,洛琼花过去不知道缘由时,面对傅平安偶尔的沉默也会不觉升起一些不安与敬畏,如今知道了原因,便开始觉得有点好笑。

  沉默这么久,估计是因为内容太多,有点看不过来吧。

  她于是也安静地继续望着夜景,直到傅平安又开口:“我思来想去,准备给她们一人封为关内侯,一人给个郡主的名分,然后把她们送到太学去。”

  “为什么是太学?那里有那么多学生,万一受她们蛊惑呢?”

  傅平安笑道:“如今几百个学生,若是被两个人蛊惑了,那也太不像样,正相反,我期待着几百个学生能成功蛊惑他们两个人,思想的影响力才是最大的。”

  洛琼花若有所思地点头。

  忽然有一阵冷风吹来,吹得她忍不住眯起眼睛,身边一暖,却是傅平安靠得更近了。

  “有点冷了。”傅平安道。

  她披着毛茸茸的狐毛裘,身上传来熟悉的香味,洛琼花只觉得热流从胳膊一直传递到心间,让她的心也开始融化了。

  对方靠得更近,吐息就在耳边,轻轻扫过耳廓,微微的暖和痒:“对了,若是皇姑母开年出征,那么皇天道也要重新安排人负责,反而慈幼院的事,可能没法那么快,你若是还想要做些什么,便上手一些皇天道的事,如何?”

  洛琼花若有所思:“所以,之前不想让臣妾参与到皇天道中去,是因为武信王么?也是,臣妾若和武信王负责同一机构,陛下会多想,也是应当的。”

  傅平安心中一跳:“多

  、多想什么?”

  洛琼花偏头望着傅平安:“担心臣妾联络外臣啊。”

  “啊……”傅平安面上浮现出愕然的表情。

  对啊,这明明也是很重要的一点。

  【方圆一百里我罩了:嗯,还有这种事啊?】

  【落空的期望:但是主播怎么露出了一副“我怎么没想到”的表情?】

  【回家吃饭了:平安你……担心的不会是原著的事吧?】

  【逍逍酥:不会的,主播不会这么恋爱脑的……吧?】

  【汪汪汪汪汪汪:她毕竟刚挖完野菜,可能真的是恋爱脑】

  洛琼花见傅平安又开始发呆,心中难免挠心挠肺,好奇起来。

  此时直播间到底在说什么呢?为什么傅平安会露出那么复杂的表情啊。

  就在这时,傅平安深吸了一口气,道:“先关了。”

  洛琼花惊讶道:“为什么关了?是被骂了么?”

  之前她听傅平安脱口而出,说直播间的人还会骂她,叫洛琼花狠狠吃了一惊。

  毕竟按现实之中傅平安的身份,她确实很难想象这件事。

  傅平安道:“不是,是他们一直带节奏……嗯……我的意思是,调侃我。”

  “调侃你什么?啊,这个问题可以问么?”

  傅平安闻言突然皱眉,道:“我说过什么都可以问。”

  洛琼花眨了眨眼:“哦……嗯。”

  纤长的睫毛飞快煽动,像是吹起了一阵吹到心间的旋风,傅平安望着洛琼花的面孔又是一阵恍惚。

  说起来,上次明明对洛琼花说了能不能叫自己的名字,可是现在回想起来,对方一直没有给出正面的回应来。

  而平时的相处中,也仍是若即若离,但若是问起来,很快便在不知不觉中被转移了话题。

  她的阿花,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变得有些狡猾。

  但这狡猾也是显得可爱的。

  她的大脑肯定是出了什么问题,怪不得被叫做恋爱脑。

  她长长叹了口气,瞥见洛琼花好奇的眼神,便道:“调侃我是恋爱脑。”

  “什么是恋爱脑?”

  “就是什么事都往情啊爱啊方面想

  的人吧。”

  “那陛下可不是这样的人。”

  洛琼花斩钉截铁地否认了。

  这倒叫傅平安有些不服气起来,忍不住道:“那你知道我不希望你去皇天道的真正原因是什么么?”

  洛琼花歪头看她:“哦?竟然不是臣妾说的那个原因?”

  傅平安正要说话,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清脆而短促的声响,她回过头去,正好看见了烟花升空的画面。

  明亮的,璀璨的烟花,像是游龙一般升上了天空,显示在空中如火树银花一般地散开,在之后,在散开的每一点上,绽放了出了比天上的月亮更加明亮的细碎光点,照得天空如同白昼。

  在如流星雨般落下的烟花之中,傅平安开始不好意思说出真实的原因。

  毕竟,如果不知道原著的事,洛琼花听了一定会觉得莫名其妙。

  洛琼花戳了戳她的胳膊:“好美……但是陛下?是什么原因,您说啊。”

  傅平安紧紧搂住了洛琼花的腰肢,也箍住了洛琼花的胳膊。

  然后开口:“嘘,先别说话了,看天上,今年的烟花又经过改良了,比从前都要漂亮。”

  对方的体温和身上传来的香味让洛琼花身上微微发热。

  所以她实在没有生出推开傅平安的力气,只好也望向了天空。

  确实美不胜收。!

  第一百九十四章

  子夜将至之时,柯月弥和柯蓝鸢收到了来自魏王的旨意。

  “……特册封东胡王女柯蓝鸢为淇水侯,柯月弥为云鹤郡主,赐金合坊宅院一套,准入太学研习进修……”

  还有各色赏赐等亦是说了一串,最后内官举着圣旨笑看着她们:“请贵人接旨吧。”

  柯蓝鸢正要上前去接,对方却后退一步,又道:“宗正院的官员们,应该教两位接旨方面的礼节了吧?”

  柯蓝鸢身上一僵,故作迷茫道:“什么,我听不大懂。”

  柯月弥在边上也不知如何回应,她们当然知道,接魏王的圣旨需要下跪。

  显然柯蓝鸢不愿意,柯月弥心中对此事并没有那么排斥,但若是她一马当先地跪下了,回头柯蓝鸢准没好脸色给她,于是也同样低头装傻。

  那内官笑容不变,道:“卑职今日见过宗正,他说大小礼节,一应全是教过的,两位莫要叫卑职难做了。”

  见柯蓝鸢和柯月弥还是没动作,内官终于收了笑容,略冷淡道:“卑职在这等到两位听懂,也没什么,只是周边诸位贵人也等着两位接旨呢,若是回去晚了,明日恐怕要不舒服了。”

  什么“等两位听懂啊”,显然是柯蓝鸢这个装听不懂的主意根本没有奏效,结果反而增加了尴尬。

  正僵持着,晚饭时和她们搭话的云平郡主走了出来,用东胡话道:“那内官的意思是叫你们下跪接旨。”

  云平郡主的目光从她们俩身上掠过,脸上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容,柯月弥不知道对方是否清楚她们只是在装听不懂,但是此时她觉得既有了这个台阶,最好还是快点下了。

  她也用东胡话对柯蓝鸢说:“是说要下跪接旨呢,王女,接旨吧……要入乡随俗啊。”

  花灯虽美,灯光却黯淡,柯蓝鸢的脸被遮掩在长长的刘海的阴影之中,看不清表情。

  但是停顿了一会儿之后,她终于还是跪在了地上,柯月弥松了口气,也跪了下来。

  一份圣旨落在了她的手上,她双手接过,然后藏在袖中。

  人群渐渐散去,柯月弥抬起头来,已经看不见那位云平郡主的身影,而她也在宫人的指引之下,上了宗正院派来接她们的

  马车。

  马车之内,她细细想着今日之事,这才发现今日实在是发生了许多事,看戏和吃饭之时,她都能感觉到周围若有似无的目光,只是回望过去,却又看不到了。

  她意识到自己和柯蓝鸢一定在被议论,难免又想埋怨柯蓝鸢把她推入湖中的事,抬起头来,却看见柯蓝鸢靠着车窗,脸上有一片反光的水痕。

  将要出口的话一下子堵在了喉咙口。

  是了,王女到底还小,受了委屈,还会哭呢。

  ……

  阿枝临出宫之前,听说了东胡圣女和王女接旨的事。

  那内官回来之后抱怨:“……她还有些小聪明,装听不懂,要不是云平郡主过来给了她们一个台阶下,我非要跟她们耗一晚上不可,还当自己多了不起呢?”

  便有人笑道:“你可小心些吧,说不准,那位圣女会进宫做娘娘呢。”

  对方一听,脸色微白,露出一些后悔的神色来。

  阿枝听了,心中却想,陛下应该是真的不想立昭仪吧?

  以她对陛下的了解,若是有这个念头,如今的事便不会做得那么绝。

  但是一个天子竟然真的连一个昭仪都不想立,登基那么多年只有一个皇后,在很多人看来,都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毕竟,拥有最多宠妾的那位诸侯王听说已经拥有了一百多个孩子,在如今的世道来看,天乾多生多福,也是没错的。

  思来想去,便只能觉得,或许是此时陛下和娘娘感情正浓,还不是时候。

  可是感情这种东西,大抵是很不牢靠,很易变的吧?

  想到这,呼吸微窒,原本被些微酒意笼罩的头脑因为心脏的隐痛清晰了一些,她开口对车夫道:“停下车吧,我下车走走。”

  下车之后,她很快后悔,冷风拂面,吹散酒意,也让她更加清醒了一些,她心想,还不如趁着酒意,直接睡了算了。

  这么想着,又想上车,却看见夜晚的薄雾之中,有人缓步走来,叫她的名字:“阿枝。”

  阿枝一下子就听出了这是谁,心跳一下子就乱了,只凭着本能回:“那么晚了,薄御史怎么会在这。”

  薄孟商道:“我已经辞了官,陛下也同意了,所以已不

  是御史了。”

  虽然早已经有所猜测,但真的听到这个答案,心脏还是不断下沉,像是沉向无尽的深渊。

  阿枝勉强保持镇定:“那该怎么称呼您,薄使君?”

  她们已经走近了,于是阿枝可以看清薄孟商的脸,她的脸上露出一种迷茫的神色,半晌却笑了,道:“应该也不是。”

  阿枝惊讶抬头:“你不是要去南越么?”

  薄孟商道:“南越的一切都已经步入正轨,陛下也说她已经有了下一任州牧的人选,我就也不必去了。”

  “那徐谓青……”

  “她有她的建议,我也有我的想法,我思考了很久,觉得自己大概是不适合做官,准备辞官修书了。”

  阿枝瞪大眼睛:“辞官?”

  “嗯。”薄孟商看着她,“这件事年里也不适合和家里说,我今日才说了。”

  阿枝道:“那你家里人岂不是……”

  她简直不敢想。

  薄孟商也摇头:“所以我被赶出来了,或者说……离家出走了。”

  阿枝哑然失笑:“这都什么年纪了,还离家出走。”

  薄孟商作揖鞠躬:“是了,在下已垂垂老矣,又无处可去,只望姑娘心善,能收留在下。”

  心头百转千回,反而说不出话来,嘴唇翕动半晌,也只挤出一声——

  “嗯。”

  说出口的同时,却也泪流满面。

  ……

  “薄孟商辞去官职之后,下一任御史大夫的人选,谁最合适呢?”

  傅平安和洛琼花此时都已经在床榻上睡下,但不知是不是已经过了睡觉的时间点,反而没什么睡意,傅平安便冷不丁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洛琼花也没什么睡意,闻言更加清醒了,脱口而出一句:“问我么?”

  傅平安道:“你在京中长大,之前便觉得,若论起私底下的为人,你仿佛还更清楚些。”

  洛琼花沉默许久。

  这当然算擅议朝政,只是这次是陛下自己提出来的。

  迟疑半晌,洛琼花没接这个话茬,只是开口道:“薄孟商她,真的不准备入仕了么?”

  “她是这么说的,她说自己不适合做

  官。”

  “是……是因为和阿枝的事么?”

  “这就不知道了,或许有吧。”

  沉默了一会儿,洛琼花道:“陛下听到薄孟商辞官,是否也松了口气,若是两人成婚,陛下应该也要考虑若两人都身居要职,该如何处理吧?”

  傅平安道:“确实……但本来我其实是想,若是成婚,阿枝或许会辞官吧。”

  出于一种很自然而然的念头。

  两人成婚,生儿育女,薄孟商家中大抵也不会希望家中内眷抛头露面,阿枝也就只能辞官了。

  人活着便是有那么多事,得了这就要舍了那,不能两头都占上。

  但心底自然也会忍不住有个模糊的念头——凭什么呢?凭什么是阿枝辞官呢?

  洛琼花低声道:“臣妾听阿青说过,阿枝不愿意辜负陛下的栽培,但是,确实也没想到,薄御史竟愿意做到这种程度。”

  傅平安此时也彻底明白了过来。

  她情不自禁感慨:“那论起恋爱脑来,我还是不如她,怪不得呢,阿枝说……”

  话语骤停。

  洛琼花好奇起来:“说了什么?”

  傅平安含糊道:“说薄孟商从来没让她生气过,我当时心想还挺了不起。”

  洛琼花若有所思,忍不住抿嘴微笑。

  幸而是在黑暗之中,傅平安应当是看不清楚。

  两人都不说话了,渐渐安静下来。

  但傅平安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察觉到了一件事情。

  洛琼花巧妙地回避了她问的“下一个御使大夫的人选谁比较合适”的问题。

  ……

  按魏国的算法,此时已经过了鸡鸣之时。

  天还未亮,甚至可以说是黎明前最浓的黑暗,柯月弥听见敲门声。

  她直起身来,穿鞋走到门口,听见门外传来使官的声音:“圣女可否开一下门,臣有话说。”

  不会是什么好话。

  柯月弥心想。

  她还是开了门,毕竟如今身在魏国,在外的大小事宜,还是要靠使官来张罗。

  使官走进房间,也不做什么寒暄,直接便问:“圣女今日见到魏天子了么,臣看魏天子很早

  便离席了。”

  柯月弥摇了摇头:“我只见到了皇后。”

  “皇后……”使官皱眉,“最好还是别和皇后起冲突。”

  “没起冲突,皇后是挺好的人。”柯月弥脱口而出。

  使官讶异地看了她一眼,便道:“也好,若能和皇后处好关系,未来进了宫也会方便点。”

  柯月弥道:“可陛下都不愿意见我,如今也把我和王女安排到了什么叫做太学的地方,我真的还能进宫么?”

  使官道:“圣女,事在人为。”

  柯月弥露出有些为难的神色,使官以为这事不愿,便深吸一口气道:“有一件事,臣一直不忍心考虑圣女,其实出发之前,左贤王告诉臣,若是你无法成功成为魏天子的侧妃,那么,老神官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老神官是养大柯月弥,从小到大唯一会把她放在心上的人。

  柯月弥于是倒吸一口凉气,愤怒地指着使官道:“你们……”

  开了个头之后,面对着使官平静的眼神,她又不知道能说什么了。

  是了,就算在此刻咒骂使官,又有什么用呢?

  不知怎地,她想起了车厢之中,落泪的柯蓝鸢。

  当时,她大约还在想,幸好她对东胡没什么太深的感情,不至于像王女这样悲伤。

  但原来她从不比谁更幸运。!

  第一百九十五章

  过完上元节之后,得知傅平安只将圣女封为郡主,众臣有聒噪起来,认为傅平安此举会让左贤王无法信任他们的议和。

  傅平安烦不胜烦,幸好马上便是傅灵羡的出征仪式,准备这件事让大家暂且转移了注意力。

  傅灵羡出征的前一天,傅平安心血来潮,突然问祝澄:“严郁还关在死牢之中么?”

  祝澄道:“是,只等着开春问斩了。”

  傅灵羡望着跳动的弹幕,道:“朕去看看他。”

  祝澄道:“死牢阴暗潮湿,还是臣将他带过来吧?”

  傅平安摇头道:“不用了,朕去看看。”

  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可能是想通过这一段道路来理一理思路。

  傅平安可以说是没有见过严郁,但是严郁这个名字在她心上竟然是占有一个位置的,这是因为曾经弹幕告诉她,严郁是个很重要也很可怕的人。

  是他帮助傅灵羡造反的。

  于是严郁对她来说,是一个能够撼动她的王朝的重要的人。

  但时间渐渐过去,上次听到严郁的名字,是在袁凤来的密信里,对方只不过是这份密信里一个顺口一提的名字,以至于乍一看到的时候,她会觉得这是不是只是同名同姓的一个人。

  不过很快她就知道了这确实是同一个人。

  然后每次听到这件事的时候,心头都会升起一种微妙的不真实感。

  在她还年幼的时候,她曾经为了这个名字寝食不安,但是回过神来,对方也不过只是密信里微不足道的一个名字,正在死牢里等待斩首的一个人。

  他确实还是试图造反,但好像也没有非常可怕。

  有一段时间,弹幕里曾经有过一种悲观的论调,认为命运可能不可扭转,到了如今,已经完全没有人说了,大家似乎都理所当然地觉得,原著就是原著,现实就是现实。

  除了洛琼花是她的皇后之外,两者的相似之处并不高。

  但对傅平安来说,或许是因为她正是局中人,不安仍然偶有闪现。

  大概这就是她突然心血来潮,想要去见见严郁的原因。

  她想亲眼看看改变了的命运。

  死牢果然昏暗而潮

  湿,一路走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什么东西腐烂的声音,祝澄用帕子遮住傅平安的口鼻,傅平安摆手表示不用,环顾四周。

  她也是第一次过来。

  死牢在地下却没有灯,唯一的照明工具便是跟着她的侍卫手上的灯,难得的光明往往会惊醒边上牢房中的囚犯,有人睁开眼睛爬到牢门口,有人突然开始发出怪叫来,当然,发出怪叫的很快就会受到教训。

  可能是因为上次大赦天下还不远,牢中的囚犯并不算多,很快祝澄抬手指了指某个牢房,傅平安缓步过去,走到近处,却停下了脚步。

  祝澄自然也不催,安静待在傅平安身旁。

  过了一会儿,牢中传出声音来:“是谁啊。”

  祝澄正要说话,傅平安抬手制止了她,她拿着灯走到了牢门口,透过密密的栅栏,灯火照见了一个须发凌乱的男人,对方看上去不像前面有些死囚那样精神已然崩溃,安静坐在草席上,看起来颇为镇定。

  只是抬起头来,便能看见横亘在脸上的一道伤疤,令他显得狰狞。

  傅平安静静看着他。

  眼前这人,就是曾经叫她寝食不安的人。

  如今看来,却好像不过如此了。

  严郁亦看着她,突然开口:“陛下,许久不见了。”

  傅平安问:“你见过朕?”

  严郁道:“自然见过,在你很小的时候。”

  “很小是什么时候?”

  “你九岁入京的时候,在城门口,我便远远看过你。”

  傅平安恍惚想起当时的情形,仿佛还能记起那高高的城墙带给她的茫然和震撼。

  “那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严郁亦是点头,他还有一句话没说出口。

  当时,他没看出这位天子能成长到今天的地步。

  说到底,所有的谋略都是以人为依据,而现在他不得不承认,他看走眼了。

  “听说陈老去世了,很遗憾,作为曾经的学生,没能送她一程。”

  傅平安面色平静:“或许她也不想见你。”

  严郁怔怔仰头,望着傅平安,脸上缓缓苦笑道:“确实,她已经有了更好的学生。”

  他沉默半晌,

  又说:“陛下竟然知道我是陈老的学生么,没有想到,陛下对我这样的小人物,也会有这样的了解啊。”

  傅平安道:“你没能成为晋王的心腹么?”

  严郁道:“嗯,晋王不信任我,本身,我想通过冬狩时的事件,获取他的信任的……唉,算了,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

  傅平安看着严郁,她想正如弹幕所说,对方确实是个人才。

  便是凭借此时此刻,对方仍旧冷静自持,便已经强于许多人。

  只可惜……

  她望着严郁脸上的伤疤。

  或许命运就是这样的,任何一个小的节点错了,便走向了一条完全不同的岔路。

  所以,她和原著之间,大概已经相隔了无数不同的节点。

  傅平安垂眸沉默半晌,发现自己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转身准备离开。

  脚步一动,严郁叫住了她:“我可以问陛下一个问题么,陛下为什么会来看我呢?”

  傅平安思索了片刻,然后决定开口说出实话:“因为,你曾经让朕心怀忧惧。”

  严郁愕然:“我?”

  傅平安道:“你现在仍然觉得,必须要推翻朕么?”

  严郁有点混乱。

  他不知道傅平安为什么会知道这件事。

  傅灵羡说的么?

  不会吧,傅灵羡不至于蠢到这种程度吧。

  但是片刻的混乱之后,他又觉得这可能是个机会,开口道:“就眼下看来,陛下无疑是圣君,明君,但祸患已经埋下了。”

  心脏跳得厉害,他等着陛下问为什么。

  如果陛下觉得他仍有用,或许还能留他一命。

  然而傅平安开口道:“朕知道你的意思,朝廷如今已经是朕的一言堂,若朕永远清醒,这世道自然永远是盛世,但人并不一定能一直清醒,只要是人,就会自得意满,会惫懒昏庸,会走向人性的弱点……对吧。”

  严郁沉默。

  她说得完全对。

  傅平安甚至说得比他想说的还要更直接些,直接到简直不像在说自己的事了。

  他望着眼前的天子。

  就算已经登基十几年,对方仍然是个年轻的帝王,

  比起九岁初见之时,对方如今身姿颀长,面容端丽,眼神内敛而平静。

  完全是个合格的帝王。

  甚至比他想象中最好的帝王,都还要更强一些。

  “朕会努力的,而且,就算真的无法控制地滑向深渊……放心,会有人提醒朕的。”

  傅平安抿嘴露出一点似有若无的微笑,然后转身离开了。

  黑色的裙摆随着步伐飘逸扬起,灯光渐远,消失在拐角。

  而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严郁终于还是忍不住露出后悔的苦笑。

  早知今日……还不如一开始便向着陛下呢。

  那么说起来,傅灵羡其实比她要聪明得多。

  ……

  傅灵羡觉得鼻子发痒,莫名打了个喷嚏。

  穆停云抬头望着傅灵羡,皱眉道:“冻到了?”

  傅灵羡摇头:“没有吧。”

  穆停云望向窗外。

  明明应该是开春的天气,气温却突然骤降,甚至下起雪来。

  “天气这样异常,来年粮食产量大概是会下降。”

  傅灵羡将试穿的盔甲脱了下来,亦是望向窗外。

  “去年秋粮收得多,太仓中应该有足够的存粮熬到秋收的时候。”

  穆停云想了想,也点头:“确实,陛下让新种的那些新粮种,亦是耐旱耐寒的品种,想来还是能熬过去,幸好……”

  傅灵羡望着窗外的积雪,莫名想起严郁来。

  严郁那个时候总说,傅端榕不会成为一个合格的皇帝。

  而这次再见面时,傅灵羡唯一对他说的话就是:“你错了。”

  若不是傅端榕做皇帝,任谁面对眼下的情况,大约都会很难办吧。

  正想着这,穆停云却突然问:“那个东胡圣女真的会成为陛下的昭仪么?”

  傅灵羡道:“有可能,因为陛下和皇后一直无嗣。”

  穆停云道:“那要是陛下不愿意呢?”

  傅灵羡揉了揉鼻子,和穆停云聊起这个话题让她有些尴尬:“应该会想点办法吧。”

  穆停云冷哼了一声:“真没意思,难道人活在这世上,就为了这些事么,你觉得独身一人有什么不好么?”

  傅灵羡一愣:“确实没什么不好。”

  穆停云点了点头:“就是,我也这么觉得。”

  天色渐晚,两人没有再说话。

  而此时皇宫之中,傅平安和洛琼花正讨论着相同的话题。

  “天气骤变不是好事吧。”洛琼花道。

  “自然不是了,很多粮食熬不过这一次的寒潮,可惜,我们还没办法准确预测天气。”

  洛琼花听出弦外之音:“那未来可以准备预测天气?”

  傅平安道:“听说是可以的。”

  洛琼花仰着头想了想:“还蛮难想象那会是什么样的生活的。”

  对方仰头露出思索的表情,眼珠微转,看起来实在是一种浑然天成的可爱,傅平安笑看着她,道:“只要我们能活上几千年就能看到了。”

  洛琼花面露惊讶:“我们能活几千年么?”

  “不能。”

  “……”

  洛琼花意识到自己说了傻话,但又察觉到这源于傅平安的引导,忍不住瞪了傅平安一眼,又笑了。

  “算了,还是活在当下,只希望来年粮食产量不要受到太大影响,又或者,太仓的粮食足够补充减产的分量。”

  “放心,我会派人去清点一番的……”

  两人便这样聊着聊着,在不知不觉中入睡了。

  次日因为出征仪式,又是起了个大早,寒风中排列整齐的旗帜烈烈作响,傅平安在羲和广场的高台之上,在洛琼花的陪伴之下,将虎符交给了傅灵羡。

  不觉想起了当初,傅灵羡将虎符交给她的时候。

  其实仔细想来,也不过几年。

  傅平安盯着傅灵羡的眼睛,在传递虎符的时候,紧紧握住了傅灵羡的手:“皇姑母,朕等着你踏平叛逆,得胜归来。”

  应该……会的吧?

  无法控制的,心中仍有怀疑。

  但她此时已经完全学会了不漏分毫。

  而傅灵羡也一脸坚定道:“必不辜负陛下所托。”

  在细细飘落的雪花之中,军队缓缓离去,傅平安终于还是难掩不安地叹了口气,却听身边洛琼花道:“陛下不要担心了,事到如今,便是武信王真的起兵,

  于陛下来说也不是问题了。”

  傅平安呼吸微窒,随后苦笑:“我以为我隐藏得挺好。”

  洛琼花道:“是隐藏得很好,只是刚才所有人离开之后,才漏出一些端倪,或许正是因为臣妾是旁观者,所以才能看得更清晰些,在臣妾看来,武信王确没有造反之心,陛下心中,其实也已经决定要信任她了,只是好像陛下总是要对所有事抱有怀疑一样。”

  傅平安低声道:“确实如此……”

  洛琼花温声道:“叫臣妾来说,陛下放心吧,陛下如今已经是大魏公认的陛下,武信王虽有战功亦颇得人心,但天子之位,也只能陛下能担得起。”

  傅平安闻言望着洛琼花,如今这世上,敢对她说这些话的,大约只有洛琼花。

  幸好还有洛琼花。

  但是,话说刚才她是不是也夸了傅灵羡?

  傅平安忍了又忍,总算没把这句话说出来。

  不行,为了这种事吃醋,未免太丢脸了。

  原著是原著,现实是现实。

  她在心里告诫着自己,然后和洛琼花一起,转身走向宫中。!

  第一百九十六章

  年后傅平安很忙。

  首先是空出来的职位需要有人填补,还有一些人事调动之类的。

  丞相一职落到司方瑄头上这件事令许多人议论纷纷,但很快祝澄成为廷尉令的事更引起了一波剧烈的讨论,因为司方瑄至少算得上出生世家,可祝澄是谁,在陛下提拔她之前,根本没有人听过这个名字,与这相比,过去的廷尉令成为御史大夫,就显得是个很正常的升迁了。

  在这样两件大事的笼罩之下,陈宴成为博陵郡郡守的事也就无人在意了,而另外一则升王励勖为陆远郡郡守的命令,就更加无人问津。

  其次是因为寒潮带来的降雪造成了很大的灾情,实际上,这是占据了傅平安更多时间的事情,为处理这些事情,她甚至熬了好几晚没有睡觉。

  直到突然空下来的那一天,她突然很想去雍山的行宫看看。

  那行宫本来也就是修缮,半年过去,修缮得差不多了,主事的官员正好来报,傅平安心头也升起一阵非常想去看看的冲动。

  听说结契了之后的天乾,确实会有这样的冲动,这大概是来源于某种成家之后就需要筑巢的生物本能。

  只可惜洛琼花似乎还是在生她的气,于是若即若离,这些日子更是因为过于忙碌并没有什么亲近的机会。

  但傅平安觉得,只要来年让她接手了皇天道的事,让她感受到了自己的诚心,洛琼花定然会再次相信自己,总之,慢慢来就是了。

  她是个很有耐心的人。

  不过若有相处的机会,当然也要珍惜。

  于是她首先派人去询问洛琼花,要不要一起去雍山的行宫看看。

  洛琼花很快同意了,于是午膳过后,两人便摆驾从北边宫门出去上了雍山,山上积雪皑皑,但是路已经修得很好,为了方便通行,积雪都已经被铲到路边,不过洛琼花看了一眼,还是开口道:“天冷来此处还是有些不方便。”

  傅平安道:“确实更适合避暑一些,不过山上也挖出了温泉,品质虽没洛源那边好,但也可以泡一泡。”

  洛琼花闻言,难免又想起在山谷中所发生的事,不过此时的她已经能够保持镇定,便是想起那些旖旎画面,不过也只是微微抿嘴,

  然后横了傅平安一眼。

  傅平安却很想重温一下旧梦,虽然论起时间来那也不过只是三个月前的事,但她已经甚是怀念了,于是开口道:“要不要一起去泡泡?”

  洛琼花却揉了揉脑袋:“再看看吧,今日的轿子是不是特别晃些,臣妾怎么觉得有点头晕?”

  傅平安忙对外面道:“走慢些,稳当点。”

  如此接下来的行程果然稳当很多,但洛琼花仍然感觉到一点头晕和恶心。

  不过这种感觉并不严重,她不想因这件事导致抬轿的人受罚,便没有说出来,更何况到了行宫下轿之后,这种感觉就也消失了。

  行宫虽在山上,布置得却很雅致,只是因为有一段坡度,于是台阶稍多了一些,洛琼花走到正殿寝宫之时,已觉得有些累了,便对傅平安道:“臣妾累了,想在此处歇一歇。”

  傅平安却是走得出了一身的汗,便叫洛琼花先歇下,自己去此处新挖的温泉看看。

  距离寝宫不远,便是温泉池子,傅平安看了看,觉得布置得还算满意,比起洛源的,水池浅了些,人工痕迹也重,但是另一方面来讲也干净整洁了很多。

  如此感觉不错之后,便决定在此处沐浴一番。

  脱了衣服泡进池水,温暖的水流立刻冲刷了身上的疲惫和燥热,手边便是热花茶和水果,傅平安喝了口茶水,长长呼出一口气来。

  舒服啊。

  她难免又想起洛琼花来,遗憾于对方不能和自己一起泡澡,对方近来身体似乎有些虚,看来无论如何,今日或明日下山,她就一定要让任丹竹去给洛琼花把把脉,看看她的身体状况。

  正思量间,有人捧起了她的头发,轻柔梳理,傅平安靠在水池边缘,用热绢布盖着眼睛休息,也没当回事,只觉得大概是琴荷在帮她梳头发,她随手拿着边上的水果吃着,又喝了口热茶,忽然感觉头发被扯痛了,便开口道:“轻点。”

  对方手上的动作停了。

  傅平安察觉到不对劲,琴荷可不会有那么不专业的时候,于是立刻拿开毛巾直起身来,转身抓住了对方的手。

  然后她紧紧皱起眉头。

  对方虽然穿着宫女的衣服,但却是从前没有见过的,而且衣服发型也很不合规

  矩,露着肩膀,长发披散,圆溜溜的双眸像是受惊一般看着她,一看便不是宫人。

  更重要的是,对方的身上正散发出一种浓郁的香味,很明显便是信香。

  与此同时,对方的眼神渐渐迷蒙,膝行向前,口中喃喃着什么。

  傅平安想要开口说话,却发现自己头晕目眩,说不出话来,此时才想起,其实从刚才喝茶开始,她便已经在闻到这股甜腻的信香,但不知为何,她好像没有察觉到一般。

  于是到了此时,便到了失去神智的边缘。

  这也不像是普通的发情或者结热。

  是不是中了药?

  她心中升起这样的怀疑,于是松开手渐渐后退,在失去神智的边缘,从手镯中先拿出了一些解毒剂来喝下,然后又拿出了抑制剂。

  吃抑制剂的一瞬间,她产生了一些犹豫。

  她难免想起过去两年因为过量服用抑制剂而导致没有结热的事,正是因为这,她也一直无法和洛琼花拥有孩子。

  如果这次吃了又有后遗症的话……

  这样一番迟疑之下,眼前更加昏沉,而就在这时,有人闯了进来。

  “陛下!”

  重叠的声音之中,傅平安听到了洛琼花的声音。

  于是她放了心,手一抖,抑制剂落到了池水之中。

  ……

  洛琼花看着眼前的场景,一时大脑空白,也只能靠本能行事。

  她先直接跳下池水将傅平安拉了出来,用干净的外袍裹住了对方的身体,对方浑身发烫,显然是在失去神智的边缘,看着她低声说了句:“朕不认识她……”

  语气仿佛有些委屈。

  洛琼花的心一下子软成了一滩雪水,低声道:“我知道,她是东胡圣女,你没见过。”

  傅平安皱起眉头:“原来是她。”

  洛琼花高声道:“把她带出去先关起来,此处平日由谁看管,把他也找来,总之,在陛下醒来之前,所有相关者都不能离开行宫,若有违令者……”

  话语一顿,却还是冷冷吐出:“杀无赦。”

  说起来,她也是一阵后怕,若不是因为她躺下之后没有睡着,想着出去逛逛,便不会在花园之中碰到琴荷,

  琴荷也就不会告诉她:“不是娘娘吩咐奴婢去厨房拿参汤么?”

  洛琼花立刻察觉到不对劲,因为她并没有下过这样的吩咐。

  “是谁告诉你的?”

  “就是娘娘身边的一位宫人啊,名叫静屛的。”

  洛琼花也不多问,连忙赶到了浴池这边,却见出了远远站着的护卫,浴池门口,竟然连一个伺候的宫人都没有。

  这才闯了进来,撞见了这一幕。

  出了池水之后,沾了水的衣摆被冷风一吹,立刻带来一阵寒意,洛琼花低头看着傅平安通红的脸,犹豫片刻后道:“去叫一顶软轿过来,然后所有人都先出去。”

  琴荷瞥见了那东胡圣女的模样,便知道陛下可能是被引动结热,便立刻有眼力见地一声不吭地把所有人都带了出去。

  而所有人出去之后,洛琼花便干脆脱了两人的衣服,泡进了温泉池之中。

  简直就好像是三个月前事件地重演啊。

  头疼之余,洛琼花又觉得有点好笑。

  要说区别,大概就是三个月前是陛下刻意营造了那番境况,而眼下不是。

  ……应该不是吧。

  洛琼花低头看着傅平安。

  对方满脸通红地坐在水池的台阶上,正发出难耐的喘息。

  自然,还有那清新微苦的白芷香,混杂在温暖的蒸汽中扑面而来。

  有点狼狈又有点勾人。

  所以这次应该不是陛下故意制造的险境了。

  毕竟仔细想想,若是陛下又搞这一套,就有点太重复了。

  但是待陛下醒来,一定要告诉她,以后少干这样的事,毕竟说不定真的会“梦想成真”。

  想到刚才的柯月弥,洛琼花忍不住皱眉,对方怎么可能可以独自进到此处呢?若对方欲行之事并不止勾引呢?还有静屛……难道果真是因为平日自己行为处事太过于温和,才导致无法控制住宫人么?

  还未想更多,手就已经被拉住了,下一秒她被傅平安紧紧搂在怀中。

  此处的泉水和洛源的不同,似乎更滑腻一些,于是肌肤相贴之时,更如同贴在膏脂之上,滑嫩细腻,氤氲生香。

  傅平安靠在她的肩头,前言不搭后语地喃喃自语:“你好香……我没看她……我想吃抑制剂的……”

  “吃了么?”

  “……没敢吃,万一……头晕……”

  洛琼花感觉到傅平安的吐息就在她的耳边,于是脖颈忍不住起了一片鸡皮疙瘩,与此同时她听见傅平安道:“……都是因为我的缘故,才没有孩子……”

  滚烫的脸靠在她的肩头,缓缓地起伏。

  洛琼花一愣。

  此时她察觉到一件事。

  陛下若是在结热,为何她没有什么反应呢?

  按理来说,两人已经结契,在这方面甚至会更同步一些。

  是她的身体,发生了什么变化么?

  结合近来的一些身体状况,心中隐约有个猜测升起,令呼吸停滞。

  当傅平安的手更加不规矩之时,洛琼花紧紧抓住了对方的胳膊,坚定道:“陛下,你还是吃抑制剂吧。”!

  第一百九十七章

  傅平安迷迷糊糊听到这话,心里顿时涌起一阵酸涩来。

  也是,平日洛琼花都防备着她,何况现在。

  但是这样斩钉截铁的拒绝也叫她多少有些伤心。

  但凡……但凡犹豫一下呢?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难过了,原本席卷全身的发热感竟然都减弱了,仿佛心里的冰冷带动了身上的降温似的。

  只是仍没什么力气,迷迷糊糊的。

  这个时候,外头软轿也到了,洛琼花便先和琴荷一起把傅平安扶进了软轿,回到了寝宫之中。

  待到了寝宫,将傅平安扶到了床上,洛琼花才发现傅平安闭着眼睛,没有什么动静,她吓了一跳,不知道这情况是睡过去了还是昏过去了,连忙用手探了探她的鼻息,又摸了摸心跳,发现心跳和鼻息都正常之后,稍松了口气,却还是叫人去请太医过来。

  做完这一切之后,琴荷进来禀报,说相关人员都抓起来了,正在进行审讯,行宫的主管内官和侍卫首领都已经过来了,要不要见。

  洛琼花道:“先将他们分开关押起来,别漏了风声,待晚上陛下醒了再说。”

  她这话的意思,其实是若是晚上傅平安醒了,就由傅平安来处理,若是没醒,则再做打算。

  琴荷也明白这意思,领命称“是”。

  洛琼花却又问:“柯月弥……东胡圣女现在怎么样了?”

  琴荷心想,若是自己,自然是恨不得将这个勾引自家妻主的人碎尸万段,皇后娘娘怎么竟然看起来还有点关心的样子?

  她忍不住道:“娘娘心善,但这鬼戎圣女是蓄意行不轨之事,是断不能轻饶的。”

  洛琼花干咳了一声,道:“孤……孤自然知道不能轻饶,只是眼下她似乎来信,正是虚弱的时候,依旧例,对来信的地坤都是要有所优容的,至少得让她度过了这几天。”

  琴荷道:“这事奴婢明白。”

  洛琼花又道:“更何况她是东胡圣女,身份特殊,若处理不好,东胡那边肯定也会追究,还是要等陛下醒来了再做打算。”

  琴荷便再次领命,退下了。

  洛琼花坐在床边,望着紧闭双眸的傅平安。

  说不生气

  肯定是假的,当时进入浴池之时,看到那样的情形,便是泥人都起了分火气,但如今冷静下来,又心生些疑虑,这事太大胆,太离奇,当日见到柯月弥之时,一点都看不出来是这样的人啊?

  她甚至没有见过陛下,怎么就如此孤注一掷了?

  不管是别有阴谋还是别的什么,洛琼花都觉得这事不能简单处理。

  想到这,心头又浮现出担心来。

  想起满脸酡红的傅平安,迷蒙又难耐的眼神,就算神志不清,也仿佛满脑子只有自己。

  相比之下,自己是不是有些太过于冷酷了?

  但其实在当时那样的情况下,那句“还是吃抑制剂吧”也是脱口而出,因为当时她的脑海中升起的那个念头,已经足以叫她失去思考,大脑一片混沌。

  她……会不会怀孕了?

  仔细回想起来,确实只有在山谷中的那一次,但是从前赵嬷嬷也一直说过,若是血脉条件比较好的地坤和天乾,结契之后就是很容易受孕的。

  当时赵嬷嬷说这话的意思,可能是暗示她的血脉条件不是太好,洛琼花知道她是心里着急,就也没说什么。

  但无论如何,这太突然了。

  突然到令她心里升起不安来。

  因为完全没有想到这件事,这一段时间她也没有忌口什么的,不会有什么影响吧?

  等下,更重要的是,她真的怀孕了么?

  这件事到底只是猜测,洛琼花焦急等待着太医的到来,希望除了看看陛下的情况之外,也能让她确定一下自己的身体状况,没想到一个时辰之后,太医也没有来,琴荷来报,说是突然下起大雪,山路寸步难行,太医过来会需要更多的时间。

  这么说完之后没过多久,有一件事不用太担心了。

  因为傅平安醒了过来。

  对方看起来甚至气色很好,完全没有了昏睡之前的虚弱和迷糊,直起身看着洛琼花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你说她是东胡的圣女,那她是怎么进到行宫里来的?”

  洛琼花心想:看吧,这一清醒过来,果然就不纠结有没有碰她或者吃不吃抑制剂的事了,当即就直奔重点了。

  但是,有点不清醒的陛下其实还挺可爱的。

  她这么想着的时候,傅平安揉了揉头道:“算了,现在什么时间了,回宫还来不来得及?”

  就算要调查这件事,也得交给别人,总不能自己亲自去问吧。

  洛琼花道:“下了大雪,这会儿下山艰难。”

  傅平安不禁露出一些后悔:“不该心血来潮来这。”

  洛琼花闻言不禁挑眉:“说起来,为什么会心血来潮呢?”

  傅平安道:“还不是因为负责修缮宫殿的少府令,报上来说是修缮得差不多了,却不知道是不是还有不合适之处,我又想着,年关繁忙许久,刚好可以散散心……”

  “那么说,也没人引导您咯。”

  傅平安微微皱眉:“你这么说来,确实奇怪,那地图上标出来的我开始觉得有些问题的,过来一看却觉得还好,难道是少府令和东胡那边的人有所勾结?”

  说到这,她又想到另外一件事。

  她好像没有结热。

  若是结热,便是此时醒来,肯定也仍在结热之后,怎么可能那么快就度过了,再想一下,当时她唯一服用下去的药是“万能解毒剂”,而后面她突然陷入昏睡,也和上次解毒剂起效时的状态是一样的,如此看来,她更有可能是中了毒。

  但是中了什么毒呢?

  看当时的状态……有点像是助兴之药。

  简单来讲,像是春|药。

  以目前的验毒技术,确实验不出春|药,但好像是在万能解毒剂的解毒范围里的。

  正这么想着,洛琼花问:“陛下的身体不难受了么?”

  傅平安摇了摇头,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好像并没有结热,可能是中了点……什么不干净的药吧。”所以也不用吃抑制剂。

  这句话没说出来。

  不管到底是什么缘故令她失去理智,洛琼花毫不犹豫地叫她吃抑制剂这件事,就算清醒过来了,也让她心里不太好受。

  脑海中似乎有两方在进行拉扯,一方说“其实也可以理解”,另一方说“怎么可以这样呢?”,这两个念头搅得她心烦意乱,于是便没有注意到洛琼花的表情有点奇怪。

  陛下没有结热?

  那么说……自己没有被引动来信就也很正常咯?

  隐约松了口气。

  又仿佛有些说不明道不清的失落。

  而傅平安站起来,为了掩饰心烦,道:“如今过去多久了,宫人大概是审完了吧,叫琴荷过来问问。”

  琴荷很快进来了,报上了宫人审讯的结果。

  先是静屛,静屛吓得够呛,边哭边道:“是有人告诉我的,但是是不认识的人,但我以为只是娘娘在行宫新找的宫人,因为从宫中来的宫人,并不熟悉此处的环境……”

  于是又将所有行宫宫人聚集在此地,静屛很快指认出那位宫人,却只是个做杂事的下等仆役,哭着说有个极漂亮的宫人给了他赏钱,让她带这句话:“她那么漂亮,奴才只当她就是宫里来的仙女,懒得做这个活计了而已,根本没往别处想。”

  琴荷听了这话,觉得这人可能就是柯月弥,但是柯月弥正在来信之中,状态实在不适合出现在人前,便先没有指认。

  至于是怎么进去的,更是比想象中要简单得多。

  看管浴池的守卫见她穿着宫人服饰,又漂亮娇弱,手上拿着的也是沐浴用品,就理所当然地认为这就是先来打扫浴池的宫女:“卑职们检查了她拿的东西,也搜了身,没检查出什么不妥来,便叫她进去了,她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实在没往那方面想,而且能进行宫的人,不都是过了少府的挑选的么……”

  说来说去,就是觉得“漂亮”“娇弱”“楚楚可怜”,不像是能做什么厉害事情的人。

  而问完所有宫人侍卫,最大的问题就变成了——

  她是怎么进入行宫的?

  虽然行宫刚刚建成,管理上还未非常完善,但也不至于到了随便一个陌生人就能进来变成宫人的程度吧?

  这事眼下就查不出来了,只能等到明天再查,若是查起来,肯定要查到少府令,那是九卿之一,事情就闹大了。

  但傅平安就是打算把事情闹大了。

  她叫琴荷先退下了,转头瞥见洛琼花蹙眉垂眸,略带忧愁,便问:“怎么了。”

  洛琼花道:“想着静屛的事……如今想来,很多事确实是臣妾想得太简单,当初宫规严苛导致宫人自杀,便觉得要放松宫规,结果不知不觉,宫人又疏忽大意起来,往日臣妾总想着

  只是小事不用追究,结果不知不觉,小事便酿成大事了,若是今天……”

  她抿嘴沉默,不敢再继续说下去,却听傅平安道:“你这么一说,我又未尝没有错,不论有没有被引导,心血来潮便要来行宫的,也是我自己。”

  说到这,又忍不住长叹一声:“从前便是离宫,都是千难万难,怕被发现,怕被弹劾,怕被大臣训诫,到了今日,我以为自己足够谨慎,但真有事发生,才发现这不正是因为过于疏狂与不谨慎么。”

  两人面面相觑,突然又一起笑了。

  “陈婆婆说得对,吾日省吾身。”洛琼花笑道。

  傅平安道:“不对,这是圣人说的。”

  这自然是一件叫人想来后怕万分的事,但亲密无间的两人坐在床沿,互相述说了心中所思之后,又仿佛一下子扫开了心中的阴霾。

  大约是因为,有能够交流的人,便好像这件事的重量,也被切分为了一半。

  但要说起来,又仿佛并没有完全清扫。

  傅平安躺在床上,望着黑暗静静思索。

  洛琼花难道就真的那么不能接受自己的亲近?

  可这事若是直接问,显得自己仿佛色中饿鬼,也太不体面。

  本来就被保持距离,若是还一副沉迷此事的样子,岂不是更让人讨厌?

  算了,还是耐心,耐心一点。

  而洛琼花侧躺着,捂着自己的小腹。

  晚上吃的少,肚子还算平坦,她的意思是,她实在难以辨别是不是怀孕。

  果然还是自己多想了吧?可能就是积食,而且陛下也说了,她并没有结热。

  其实也无需自己想太多,无论如何,明日要不回宫,要不太医也能到了,肯定就能有个结果出来。

  这么想着,闭上眼睛,思绪却还是纷乱不定,到天快亮时才睡着了。!

  第一百九十八章

  任丹竹到鸡鸣之时才成功到了行宫,结果陛下娘娘已经摆驾准备回宫了。

  她当然不敢抱怨,顶着憔悴的面容又准备跟着回宫,皇后娘娘的贴身宫女却突然过来了,道:“待回了宫中,若陛下不召见您,能先去景和宫一趟么?”

  任丹竹忙道:“那自然是没问题,娘娘身上有什么不适么?”

  那宫女道:“那奴婢也说不上来,到时候任太医来看了就知道了。”

  待到了宫中,傅平安匆匆赶去上朝,洛琼花则回到景和宫,刚进宫们,便有人来报,说那从行宫带来的鬼戎圣女想要见她。

  洛琼花有些讶异,思索了下,决定还是过去看看。

  因为身份特殊,便没有带去掖庭牢中,而是姑且先关在了偏殿厢房,洛琼花过来进到房间,便看见床榻之上,柯月弥被用白绢布绑住了全身,垂头靠墙坐着,头发盖住了脸,不知在想什么。

  听见动静,对方抬起头来,面孔苍白,但鼻尖脸颊却带着红晕,便是此时此刻,也仍是一副惹人爱怜的样子,洛琼花问身边看管的宫人:“她现下身体已无碍了么?”

  宫人道:“灌了药,已不来信了。”

  洛琼花心中颇有些感慨,望着柯月弥道:“你所做的事,孤与陛下都已经大概知道了,你还有什么话要说么?”

  柯月弥开口道:“我这样,罪不至死么?”

  洛琼花一愣,随即道:“这事还要调查一番。”

  柯月弥道:“没什么可调查的,我自己偷偷进来的,就是要勾引魏天子。”

  洛琼花闻言皱眉,柯月弥抬头看着她:“这样也不杀我么?”

  不知为何,洛琼花想起当初被她赶出宫的喜乐,后来她时常想,如果当时能多听对方说一句,是不是就不会发生后面的事。

  她于是叹了口气:“你为何要这样呢,是有什么苦衷么?”

  柯月弥看着她,微微歪了点头,与此同时,泪水从脸颊滑下,挂在了下巴上。

  洛琼花便知道确有苦衷。

  这也算是一种能知道真相的方式,于是略作思考之后,她对身边宫人道:“你们先出去吧,在外面等着,孤单独和她聊几句。”

  宫人有点担忧,又不敢违抗命令,瞥见柯月弥被绢布紧紧捆住,心中觉得大概也出不了什么事,便称是退下了。

  很快房间中只剩她们两人,洛琼花却也没有立刻说话,而是缓步走到柯月弥身边,将她身上的绢布条先解开了。

  布条不知已经绑了多久,以至于可以看见皮肤的部位都出现了青紫色的淤痕,洛琼花用手轻轻按着,问:“疼么?”

  柯月弥摇了摇头,不知怎么,泪水更汹涌起来。

  “我、我必须要成为魏天子的妃子,你不生气么,没有人希望自己不止是妻君的唯一吧?”

  洛琼花思索了一下,微微笑了:“确实,这才是人之常情。”

  为何她从前会觉得,不能接受这件事而心生不安的自己,其实是不对的呢?

  柯月弥道:“那你不是应该除掉我么?”

  洛琼花笑容微变:“可是陛下又不喜欢你。”

  柯月弥一愣,道:“喜欢?”

  从前在王庭,她虽在名义上占据圣女之位,但实际上时常会有人对她表示垂涎。

  难道这代表着他们喜欢自己?

  当然不是。

  “位高权重的人,想拥有一个美人,不需要‘喜欢’。”

  洛琼花静静看着她:“你经历过什么么?”

  柯月弥不喜欢被同情,但是当眼前的魏皇后望着她的时候,她却并没有感到不快,对方哀伤的目光令她的心头升起酸楚,她忍不住道:“如果我告诉你,我是被逼无奈,皇后娘娘会相信么?”

  洛琼花确定地点了点头:“我相信。”

  柯月弥眼中泪如泉涌:“我若不这样做,从小将我养大的神官便会没了性命,我自记事起便是孤儿,神官亦父亦母将我养大,所以我无论如何都要成功……”

  洛琼花倒吸一口冷气:“就是说,东胡那边用你亲近之人的性命威胁你要……要献身么?”

  柯月弥抱膝痛哭:“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是唯一的办法……”

  洛琼花道:“那媚|药是你准备的还是使官给你的?”

  柯月弥道:“是使官给我的。”

  “你也吃了?”

  “嗯……”

  洛琼花扶住额头:“那你怎么熬过来的?”

  柯月弥轻声道:“昨夜是不好受,今天……今天还好……”

  洛琼花站起来:“真是荒谬,难道他们真觉得你能决定两个国家的关系不成?”

  这样说着,洛琼花瞥见蹲在床上的柯月弥,仰头望着她,泪光点点,我见犹怜,心中更是愤怒异常,气得太阳穴直跳,转身打开门,正要出去,眼前一黑,向前厥了过去。

  ……

  此时已经过了早朝的点,但是所有官员聚集在羲和广场,朝阳殿殿门紧闭,许多官员并没能见到皇上。

  但是三公九卿却是在之前便被请到了殿中。

  站得近的,便听见刚才从殿中分明转来了两声重物掷地的声音,不禁面面相觑。

  看来殿中如今发生的,并不是什么好事。

  这是若是由脑袋挨了一下砸的少府令徐铭来说,会更明确些。

  他吓得快昏过去了。

  他一进来,便被叫出列,然后陛下问他:“你若是不擅长管理宫务,可以交给别人,就别占着位置了。”

  说这话的时候,陛下面无表情,显然不是在开玩笑。

  少府令徐铭连忙跪下道:“臣每日兢兢业业,一心为了陛下,实在不知所犯何错啊。”

  傅平安看着他:“你真的不知道么?那么为什么你给朕的图纸,和朕实地去看的样子并不相同?”

  徐铭:“可能是……可能是工匠改了,是臣失职,望陛下给臣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这便罢了,那东胡的圣女,又为何会出现在行宫之中呢?”

  就是这个时候,陛下拿了手上的杯子,砸在了他的头上。

  他顿时恍然大悟,后悔不迭,此时也不是隐瞒的时候,他磕头道:“陛下,臣真不知道此事,若说起来,前日宗正令提出叫臣新选了一拨人进行宫,说是宗正院精挑细选出来的。”

  傅平安望向宗正令傅征。

  傅征跪下忙道:“臣选进去的确实就是新调||教出来的宫人啊,因想着陛下今年便要用,便快点送进行宫去学规矩,这这里面有谁,是臣手下人挑选的,臣确实不知啊。”

  作为宗正令的傅征是皇族之

  人,若是平时,傅平安对他还算是礼遇,此时却只冷笑道:“你确定你不知道么,今日朕给你们一个机会,将实话说出来,还姑且给留你们一条性命,但若来日由拱仪司查出来……”

  傅征闻言,手脚冰凉,跪下磕头道:“陛下,陛下,臣、臣罪该万死,但这这圣女确实是送来充实陛下的后宫的,臣本以为、本以为也无不可啊。”

  “你以为?你以为!”

  傅平安这次又摔了一块石砚,以表达自己的愤怒。

  殿中诸人噤若寒蝉,一时之间,傅平安只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

  真有那么生气么?

  其实也没有。

  如今傅平安学会了将自己的情绪也变作一种武器。

  今日她想说的其实是另外一件事。

  她指着宗正令:“你真以为你受贿的事朕不知道?你收了那东胡使官多少钱,今天,就把这笔钱给朕记下来,拿了多少,吐出多少来。”

  她又望向司方瑄:“你就这么做丞相的?从前陈老做丞相时,根本没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

  司方瑄出列告罪。

  傅平安环顾四周,冷笑道:“你们心里是不是都觉得这样没问题?觉得朕就应该纳了那东胡的圣女?”

  太傅范谊察觉到什么,但又不敢说,欲言又止。

  他毕竟是老人,傅平安调整了呼吸,但仍冷淡道:“太傅似乎有话要说?”

  范谊道:“臣只是听陛下所言,看来那东胡圣女是进了行宫然后与陛下生了什么摩擦么?陛下,圣女本就是东胡进献以加深两国联系的,陛下不纳,不合情理,如今圣女又失了清白,陛下若不再考虑一番?毕竟……皇后三年未孕,如今朝野内外多有谣言……”

  傅平安道:“什么谣言?”

  范谊垂眸不言。

  傅平安扬眉道:“为何又不说了,你们是觉得,朕久居深宫,就不知道这些谣言到底是从何而来,又是从哪传出的了?今日那东胡使官花点钱就能送圣女入行宫,那以后送刺客从叛贼进来,是不是也都易如反掌?!”

  这话一出,所有人吓了一跳,殿中跪成一片,皆口称“不敢”。

  洛琼花深吸一口气:“今日朕就在这告诉你们,朕知道你们的事,你们却不知道朕的事,就算朕和皇后之间真有人有问题,那也是朕的问题,比起立昭仪,你们还不如看看,宗族之中有没有合适的,给过继……”

  话说到这时,忽然有急促的脚步声匆匆而来。

  琴荷从侧门推门入了殿内,上气不接下气。

  正常来说,议事之时,宫女不敢进入殿中面见外朝大臣,琴荷向来是守规矩的,如今这样子令傅平安心生不安。

  她站起来,听见琴荷道:“陛下,陛下,皇后娘娘,娘娘昏过去了……然后……然后任太医来看……娘娘,娘娘有喜了!”

  此言一出。

  满室皆惊。

  等下,刚才陛下准备说句什么话来着?

  众人还没从这个重磅消息之中回过神来,却看见皇座之上,已经没有人影了。!

  第一百九十九章

  任丹竹面色恍惚坐在床帏之外,看着眼前雪白的手腕,又搭了一下。

  喜脉。

  绝对没错。

  就在刚才,她从雍山的行宫回来,又累又饿的,于是还是先去太医署喝了杯热茶吃了点点心,此刻她非常后悔自己的决定,实际上,才刚才静月哭着把她从路上拉过来的时候,她已经差不多吓得魂飞魄散。

  现在是属于是魂刚回来了。

  她又细细探查,边上静月道:“任太医,你、你不停地把脉是因为什么,情况到底如何啊?”

  她心中担忧,但又不敢说出什么不吉利的话,于是期期艾艾,声音都在颤抖。

  任丹竹也不确定:“看着是没什么事,倒像是没休息好,只是娘娘有喜,我这开药上……”

  自然要更谨慎些。

  说那这的时候,外面来报,说是皇上到了。

  任丹竹和静月忙出去迎接,刚走到门口,见陛下大步而来,道:“你怎么出来了?皇后怎么了?”

  傅平安的心脏,到现在仍然跳得飞快。

  听到琴荷那一句话的时候,大脑仿佛被钟锤狠狠撞了一下的铜钟,嗡嗡作响了许久。

  身体比大脑行动得更快,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在快步跑向景和宫的路上。

  有喜的意思是……怀孕了吧?

  那只能是那一次,山谷之中,两人都失了神智,仍能记得那以天为被以地为床,情迷意乱不能自己。

  自然,那一次是有可能的。

  但也确实没有想到,傅平安总觉得自己先前一直没有结热,身体肯定有一些地方是出了问题,毕竟那药的说明书都说了,使用不善很可能导致“不孕不育”。

  思索间,已经来到了景和宫,见任丹竹在外面,更是急躁,直接把她拉进了房间,见床帏紧闭,忙道:“怎么捂得那么严实,不通风怎么办?”

  任丹竹道:“毕竟这会儿天气还冷,娘娘又有血虚之症……”

  傅平安眉头一紧:“血虚?还有呢?”

  “仿佛还有些睡眠不足,肠胃不调,是不是近来没有好好用饭呢?”

  静月忙道:“是的是的,娘娘胃口不好。”

  【长安花:低血糖吧?快补充些糖分。】

  傅平安瞟到这么句。

  刚才她就看着直播,听到琴荷那一句话之后,顿时完全看不见眼前密密麻麻的文字了。

  但是直播间当然是闹翻了天,变成了近三年来最疯狂的样子。

  不过傅平安也算是有经验了,还是在这一堆乱七八糟的文字之中还是抓住了有用的信息,连忙道:“熬些饴糖水来给娘娘喝下,再拿点点心,任太医看着,觉得要开点药么?”

  任丹竹道:“可开点补血保胎的方子。”

  “要保胎?”

  “不不不,保胎的方子是依旧例要开的,其实就是些滋补的药材。”

  眼看着陛下眉毛一竖又是一副着急上火的样子,任丹竹慌忙解释了。

  她还是头一次在陛下脸上看见那么丰富的表情呢?

  傅平安还是担心:“所以你的意思是,没有什么事对吧?”

  任丹竹一咬牙:“对。”

  傅平安就欣赏任丹竹这一点,她不怕事,有啥就说啥。

  这会儿要是换了别的太医,难免是要有所保留一番的。

  听任丹竹这么说了,她就稍放了点心,走到床边望着洛琼花,见她面色苍白,密密的睫毛像是小扇子一样盖在眼睑上,心中又是爱怜又是担忧,她坐在床沿上握住她的手,扭头问身边跟过来的琴荷:“为什么娘娘会晕过去?你们是怎么伺候的?”

  琴荷忙到:“娘娘并非在我们跟前晕倒的,而是和那鬼戎圣女单独说话之后才晕倒的。”

  傅平安气得冷笑起来:“把她带过来。”

  宫人们在事情发生之后就已经把她押过来了,于是柯月弥很快就来到了傅平安的跟前。

  其实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因为她在床上,而洛琼花是在出门后才晕过去的,但是她听到了外面的骚乱,觉得应该是发生了什么。

  随后她反绑住手带到了这里,心中更是惊慌,先前她觉得这宫墙高大雕饰华丽,这会儿却觉得这个地方未免太大太空,她被押着来到了正殿,跪在冰凉的石砖上,叫她立刻忍不住瑟瑟发抖起来。

  然后她听见脚步声,抬起头来,便见穿着玄色宽袖长袍的女人,缓

  步走了过来。

  她知道这个人是魏天子。

  尽管就在昨天,当在行宫浴池看到对方的时候,柯月弥产生过一瞬间的怀疑。

  东胡的单于是一个已经七十岁的老人,对方诚然很有气势,但也躲不过岁月的侵蚀,左贤王五十多岁,脸上满是须髯,每次看见她,都会上下打量她,就好像她是砧板上的一块肉。

  柯月弥对于这世上最有权有势的人的想象,大概就是这般。

  但是魏天子……

  年轻貌美。

  对方像是一块美玉,简直晃花了她的眼睛,令她甚至有一瞬间产生了自惭形秽之感。

  这样一个人,也可以成为天子么?

  然而今日再见,却已完全与那日的感觉不同,对方一眼望来,柯月弥便觉如坠冰窟,大脑一片空白。

  “你做了什么?”傅平安压着怒火这样问。

  柯月弥只觉得舌头打了结,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你不知道?那皇后怎么就晕倒了?”

  柯月弥瞪大眼睛:“皇后娘娘晕倒了么,我、我不知道,她出门之前,看上去并没有怎么了。”

  傅平安揉了揉额头:“朕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到底做了什么。”

  “我只对娘娘说了几句话?”

  “说了什么?”

  柯月弥张口欲言,但很快又面露犹豫。

  傅平安叹了口气:“看来你是不准备说了……琴荷,带下去吧,带去掖庭牢狱之中,看看会不会说。”

  这么说完,不等柯月弥说话,便把她拉了下去。

  傅平安又回到卧室之中,坐在床头,看见静月正用勺子给洛琼花喂饴糖水,洛琼花喝了一半,另一半却吐了出来,边上小丫头手忙脚乱地擦,傅平安走过去道:“朕来吧。”

  静月一脸惊讶地看着她。

  傅平安接过碗勺,慢慢喂了一些,喂了半碗之后,将碗递给静月,又握住洛琼花的手。

  她知道按任丹竹说的,洛琼花应该是没事,但对方不醒,她的心便吊在嗓子眼,怎么也下不来。

  连怀孕这个消息都显得不那么真实。

  她坐

  在床边发呆,顺便看看弹幕,弹幕一片鸡飞狗跳——

  【方圆一百里我罩了:什么时候的事?天呐,什么时候的事!】

  【平安妈妈爱你:女儿大了,有瞒着妈妈的事了呜呜呜。】

  【回家吃饭了: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吧,这不是很正常么,她们都成婚几年啦,要不是因为当时平安吃错了药】

  【一片冰心:对了,吃错药了没关系么,不会影响宝宝吧?】

  【阿花妈妈爱你:阿花还没醒呢你就关心宝宝,宝宝连个胚胎都不是吧,还是个细胞!】

  【聊赠一枝春:那不是,那还是要看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一堆弹幕之中,又夹杂着一堆贺喜的礼物,特效满天飞。

  傅平安有些惊讶,因为那么花里胡哨的特效,她刚才竟然没有注意到。

  过了一会儿,琴荷过来了,说王尚书求见。

  傅平安眨了下眼睛,像是才回过神来似的,道:“哦,让她进来,哦,不,还是朕出去。”

  王霁是来问能不能退朝,

  傅平安走得匆忙,官员们还呆在大殿和羲和广场,一头雾水。

  傅平安道:“你告诉殿中公卿,让他们暂且别把今日之事外传……”

  说到这,突然又觉得没意义。

  当时琴荷进来说那句话的时候,不仅是殿中的人,门口的郎卫和羽林军,还有近处的官员,其实都听到了,瞒也不可能瞒住。

  她挥了挥手道:“也不用了,退朝吧,让他们回去。”

  王霁点头称是。

  但她又没告退,犹豫道:“陛下,臣冒昧,娘娘是……”

  傅平安抬眼瞪她,王霁忙道:“臣告退!”

  话音刚落,静月出来道:“陛下,娘娘醒了。”

  傅平安只觉得世界一下子又亮起来了,她匆匆跑进内室,看见洛琼花靠在床头,皱着眉头望着眼前的药碗——按任丹竹方子熬得药也煮好了,刚好能喝。

  傅平安快步过去,直接紧紧抱住了她,洛琼花瞪大眼睛,耳朵瞬间通红,低声道:“陛下,陛下,还有人呢……”

  傅平安仍是不想松手,在洛琼花昏迷的时候,她心乱得想在房间里转圈,花了

  好大的力气才阻止了自己这样做,而如今,她就实在无法忍住不抱住洛琼花了。

  抱住对方之后,才觉得空落落的心,好像被填满了。

  好一会儿,静月在边上嘟囔道:“陛下,娘娘要吃药呢。”

  傅平安这才回过神,依依不舍松了手,道:“对,是该吃药。”

  洛琼花却不太愿意,她闻到药味,觉得有点恶心:“臣妾应该没什么事吧,只是因为昨夜没睡好,又有点饿……对了,可别为难东胡圣女,她的经历已经够悲惨了。”

  傅平安愣了一下:“嗯?”

  洛琼花看着她,心生不妙:“她现在在哪?”

  傅平安:“呃,掖庭狱……”

  洛琼花急道:“快把她带回来啊!”

  傅平安连忙扭头对琴荷道:“琴荷,把东胡圣女带回来。”

  琴荷急匆匆小跑出去了,洛琼花才松了口气,却又一脸忧心:“不会有事吧,唉,这是我的错。”

  她晕倒了,傅平安不知内情处罚对方,也不能说有错。

  她长长叹气,边上静月忙道:“娘娘可不能叹气了,叹气伤肝耗气血,您本就血气不足,如今又有了身孕,千万要注意点了。”

  洛琼花听前面还心想着“静月小小年纪真是越来越啰嗦了”,听到最后,却呆住了。

  “什么?”

  手被紧紧握住,边上传来傅平安有些紧张的声音:“对,任丹竹说,你有喜了。”

  ……

  王霁仍站在正殿没敢走,却突然听见里面传来短促的一声尖叫——

  “啊?!”

  带着惊讶与慌乱。

  是娘娘的声音。

  她松了口气。

  很好,娘娘很有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