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以宁听着,没有对陈辉所言发表任何意见,只是双手在袖中交叠在一起,渐渐地右手拇指扣在了左手手心,逼起了一阵又一阵的疼。

  “京城情势已定,我不该留在这里,”陈辉看了文以宁一眼,“以宁,你自己保重。”

  “有多少?”文以宁却忽然开了口,抬头看着陈辉,见陈辉一脸迷茫的神情,他又复问了一句,“戎狄的军队,有多少?”

  “恐怕不下七万之数,”陈辉叹气,“倾我羽城兵力,又复让白袍将军复生,只怕此战也甚险,况且京中现下暂时派不出任何兵马来。”

  文以宁咬了咬牙,拍了拍陈辉的肩膀,“你去吧,京中有我,还有,羽城虽是你陈家守了百年的地方,但是陈辉,听我一言——没有什么比命更重要,好好活着,才能图来日。”

  陈辉一愣,转而笑了,“这话我原封不动再送给你,以宁,你到底不是凌家皇室的人,如果能抽身离开……”

  “我会的。”文以宁打断了陈辉的话,只冲着陈辉拱手,和他告别。

  别了陈辉,文以宁反身顺着人潮的反方向往京城的皇宫里面走去,他从宫中出来,见宫人们都有条不紊地在收拾残局,想必是三权的三位大人处理得当。

  幸运的是,文以宁在穿过了锦廊的时候,在永宁殿的附近遇见了匆忙赶路的韩太医。韩太医的脸上还是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恭恭敬敬地对着他行礼,然后站在了锦廊的一边给他让路。

  多看了这个太医两眼:韩青的脸上像是戴着一个精致的面具,这面具上的人面不会哭、不会笑,哪怕是被人诬陷毒杀了皇帝,这个太医也还是一副无所畏惧的态度。从医官一跃成为了太医院副使,换了旁人早就乐疯了,可是,文以宁记得,这位韩太医的脸上却是露出了厌恶的神情。

  大约是文以宁一直在打量他的缘故,韩青难得地露出了疑惑的表情,微微抬头看了文以宁一眼,文以宁冲韩青笑了笑,然后转身离开了。

  没有走多远,往右转到了中室殿的方向,明光殿和宣政院都有或多或少的损毁,所以三权暂时定在中室殿里面商讨事宜,其实很讽刺,文景一朝的政务一直都是文以宁在处理——中室殿是他曾经的寝宫,如今又一次回到这里来,人事却不同了。

  才走到门口,就看见解意匆匆忙忙地出来,看见他也不行礼,直接开口便问,“可见到韩太医?”

  见他神色慌张,肯定是御史中丞的身子又出了什么要紧事,文以宁如实相告,告诉解意在锦廊上遇见过韩太医,解意冲出去走了几步,想到什么又回头来看着文以宁说道:

  “文公子,卫公公去了堕星台。”

  说完解意就离开了,文以宁愣在当场看着解意离开的方向,忽然松了好大一口气,勾起嘴角摇摇头,文以宁重新迈步走向中室殿的正殿。

  只要不是他便好。

  才走进了中室殿就看见了纳言阁大学士愁眉苦脸的看着太傅,而太傅盯着书案没有任何表情,旁的几个大臣沉默一言不发,而唯一靠在旁边闭目养神的御史中丞,倒是最先感到文以宁到来的人。

  御史中丞睁开眼睛看了文以宁一眼,将眼光转到了旁边的书案,示意文以宁过去。

  文以宁愣了愣,走近那书案看着太傅问道,“太傅大人,戎狄……”

  “你先看看这个。”太傅递过来了一张纸,上面写着十分细小的字,或者说不是汉字。文以宁看不懂那上面的字,只是觉得一般人书信定然不会写成这般大小。

  “这是什么?”

  “戎狄人的文字,”纳言阁大学士在旁边解释,“上头详细地写着羽城的布防和兵力,甚至还有我锦朝禁卫军的人数、骑兵和布阵图。”

  听了这话,文以宁皱起了眉头,捏着那张纸问,“那这东西又是在哪里找到的?”

  “城中有的地方难以挖掘,炸药埋的又深,很多是从宁王府上的地道开始往城中四面八发挖开地道然后埋下去的,稍有不慎就会发生连锁的爆炸,”太傅接着纳言阁大学士的话解释,“这东西是在听雪堂北角爆炸的时候发现的。”

  “听雪堂?”

  那地方在内城的入口附近,和沉香榭隔着锦廊相望,南面临锦画堂、北靠青宫太子府,再往西就是兽苑。

  “北角?”文以宁又重新想了一次听雪堂的位置,反过来又追问了一次,“你是说在听血堂北角发现的?”

  “该说是在一片废墟之中,”纳言阁大学士站起来,“孙傲客的炸药威力太强,所以青宫也有一部分被炸毁,听雪堂里多半藏着的是字画,平日里也没人会去那里。所以我们想,这东西多半是太子府上的……”

  “太子府?!”文以宁的声音陡然转高,“太子府多年没人居住,什么人会在那里……”

  青宫的南角是下人们居住的地方,文以宁知道太子府上向来是趋炎附势的人多,南角平日里是没有人会去的,他也是无意之中去过一两次,知道那里弱肉强食,下人们欺负下人,有的不受宠的主子,过得比下人还不如。

  不受宠……?

  文以宁被自己脑海中跳出来的这个词给吓了一跳,浑身一颤,有些不可置信地抬头看着太傅和纳言阁大学士,他们两人一看他的神情立刻知道了他心中的猜测,竟然两个人都是面露难色地冲他点了点头。

  “你在太子府上和她相处最久,你应该知道她到底有没有疯。”御史中丞说完了这句话之后,就掩口咳嗽。

  太子府上,懂得戎狄语住在靠近听雪堂的地方,又能够有机会将锦朝这些讯息记录下来的人只有一个:

  可是那个女人在外人看起来就是一个疯子,她不仅每天都在发疯伤害自己,还伤害那个她喝了无数堕胎药都没有杀死的孩子。

  见文以宁不说话,太傅和纳言阁大学士两个人都是长叹一声,纳言阁大学是最终还是丧气地跌坐在椅子上:

  “作孽呐……”

  “看主子你刚才的神情,”太傅似乎不死心,又问了一次文以宁,“仁姬仁尔玛,是不是真的——没有疯?”

  、第六十八章

  文以宁记得他第一次见到仁尔玛的时候,是在太子府上。那时他挥退了身边跟着伺候的小厮和宫人,有想办法支开了如意,一个人在青宫里面走着。那时候他被一个脏兮兮的小孩子装了个满怀,那小男孩路都走不稳,满脸的惊惧不说,满脸鼻涕眼泪乱七八糟。

  他还没有来得及皱眉,就看见一个衣着凌乱头发披散的女人拿着一把生了锈的剪刀在疯狂地往这边追过来,那女人一出现,小孩就立刻尖叫一声躲到了文以宁的身后。

  若非是南院的护院及时出现,恐怕当时死的人就是那个女人了。

  后来,

  文以宁才知道这看上去疯疯癫癫的女子是大戎国国君伯颜赫的女儿,大戎国送来和亲的公主,嫁与凌与枢被封为仁姬。原先居住的地方是在青宫东北面的暖阁,后来被太子府上其他姬妾排挤,下人们又是趋炎附势的人,一早看出来太子对着个戎狄公主根本不上心,一早将她从主子住的地方赶了出来,移居到了南院。

  她是女子,虽然是戎狄女子,轿中原女子来说懂些武功也会骑射,可是寡不敌众,在南院难免受人欺负,加之生下来的孩子是个傻子,更是让人笑话,所以下人们对她根本不怕,不仅不给她吃的用的,还总是想尽办法给她找活儿干。

  不过,听说在她用柴刀砍死了一个护院之后,就很少有下人赶靠近她了。

  或许是受的刺激太大,仁姬生了小孩以后就疯了,每天不是杀人就是杀自己亲生的小孩,若非是伙房的大婶怜悯护着凌风慢,这孩子估计根本长不大。

  看着抱着自己的腿根本呆呆傻傻的小男孩,文以宁皱了皱眉,蹲下身来掏出怀中的巾帕,替小男孩擦掉了脸上脏兮兮的东西之后,摸了摸他的小脸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孩似乎听不懂的样子,一双小眼睛盯着看文以宁看了半晌,忽然呵呵地傻乐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