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慌乱起来,平安却按住如意的双肩让他冷静下来,等如意安静下来,平安开口用他不常用的声音叙说道:

  “如意,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二十多年前,我爹还不过是寒窗苦读的穷书生一个,为了早日出人头地、更能早些娶到自己心爱的女子,他欠了一屁股债,好在,那年春闱、他中了会员。更有幸结实了朝中很多有志之士,只期待着能够在殿试上中了进士,能够做个地方小官、还了家中债务,带着我娘能够过上几天安稳日子。”

  平安说得很缓慢,他从来没有说过这么多的话,如意也听得很认真,只是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

  “那时候朝廷正是用人之际,爹争气也混得了个榜上有名。终于还了债、娶了我娘,得了个在京畿偏北的县城上做县令的小官,也在那里生下了我。”

  “后来,”平安深吸了一口气道,“后来爹获得了升迁,能到京城做官,突然就从七品从下的官职成了正三品从下的司长之位,爹娘都不明所以,后来才知道是因为同榜的进士在某位权臣面前的美言,便让他们都得以升迁。”

  平安顿了顿继续说道,“我是在京城长大的,爹娘都是小城里出来的人,京城的繁华和他们格格不入,爹为人又谨慎,在朝中难免受人排挤。可是家里一没有贪赃枉法,二也没有收受贿赂,爹在朝中也说不上什么话,只一心一意照顾我娘和我,那年娘刚怀上弟弟,爹和我都想着要好好过个新年、好迎接弟弟的到来。”

  “可是,也就是在那一年,那一年就出事了——”平安的声音陡然转高,“那年那位高官被人弹劾,接着他们全家下狱,和他家有牵连的在朝、在野官员全部被抓,杀头的杀头、流放的流放,有的甚至被满门抄斩,从入秋开始就京中就一直惨叫连连、大火不断,一直到那年年末,朝廷都还在抓人。”

  如意此刻已经惊讶不已,他小心翼翼地开口,扯了扯平安的袖子,“平安,你说的——不会是彰明十一年的事情吧?”

  彰明十一年,章献皇后和母家张氏的外戚专权为人弹劾、打压,张氏一族的势力在和帝的授命之下逐一从朝廷当中拔出,章献皇后最后绝望,只能答允和帝的遗诏——在和帝死后,要章献皇后殉葬。

  那时候消灭了张家势力的人,正是文以宁的父亲,于彰明十一年起位居一品上太傅之位的文太傅。

  平安看着如意变了的脸色,他竟然笑了笑:“家父姓段,乃是司药司长,于权势毫无相干,同榜进士接连被杀,故人之子颠沛流离,往日恩师惨死牢狱之中,我爹岂能明哲保身。可惜,文太傅位高权重、又有和帝在背后撑腰,父亲招惹不起。”

  “郁愤难平,父亲曾在酒后作诗一首——却被小人传入了文太傅耳中,于是我段家就被算作是乱党、外戚朋党,被和帝一道谕旨——判了满门抄斩。”

  如意的脸色变得越来越白,可是平安却继续无视如意的惊慌说了下去:

  “我段家只有我们三人,爹甚至连下人都没有雇佣几个……何须满门抄斩?只消几个懂武功的贼人,便可将我那不会武功的爹娘轻松杀了。”

  “平安……”如意捉住平安的肩膀,“你、你、你当真查清楚了?!”

  “查清楚了,”平安点点头,忽然眼中闪过一丝痛苦的光,“若非是师傅救我,我恐怕也命丧火海,只是、只是我没有想到,我竟然保护了我的仇人这么十多年!”

  “啪——”

  如意不由分说给了平安一个响亮的耳光,如意气得浑身发抖地指着平安大声说道:

  “平安你给我听清楚,杀了你爹娘的人是和帝,主子那时候才多大,他怎么会是你的仇人!你站起来,你现在就站起来,你跟我走,你跟我去找主子,把你这番话对他说清楚!”

  “你若当真当他是你的仇人,你又如何不敢认?!你若是要报仇!”如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也该堂堂正正地报仇,你这样借用他人的手去报仇,算什么英雄好汉?!”

  “我只想报仇,”平安苍白着脸别过头去不看如意,“无论什么手段。”

  “你——!”如意气急,在屋内更为急躁地走来走去,“你这榆木脑袋到底是怎么回事?!就算主子和你有血海深仇,难道你没有答允你师傅好好保护他吗?!”

  “我答应师傅,我保护好主子,他告诉我、我的仇人是谁,可是,如今我已经知道了我的仇人是谁、师傅行踪飘忽不定,我……”

  “够了!”如意打断了平安的话,他红着一双眼睛看着平安,“平安,我就问你!你去不去跟我救人?!”

  平安看着如意,沉默。

  “哪怕是……”如意的声音有了一丝颤抖,可是却一步不退“赌上你我的……感情?”

  平安一听这话,面上瞬间血色全无,抬头惊讶地看着如意。

  “主子,对你来说……”如意眼眶里面都是泪水,说的话也很哽咽,可是却很坚定,“对你来说,可能是仇人——可是主子对我来说,是我的大恩人。若是、若是没有遇见主子,便没有今日的如意。”

  “平安,你……太叫我失望了。”

  、第六十五章

  文以宁和晋王话不投机,所以晋王并没有放文以宁回去,文以宁也没有告诉晋王京城当中到底有什么事情能够要了他的命。晋王虽然猜不到,可是却也没有贸然回京,只是让京中的军队戒备和搜寻,以期可以发现什么。

  然而,接到了当朝太后却不回京,对外对内晋王都需要给人一个说法。京城往北有一座小丘,小丘之上人迹罕至,可是却是文家祖坟所在,正好给天下人一个说法。

  文以宁在听闻晋王所说的要驻扎在小山上的言论之后,他倒是没什么所谓——担心落人口实的人是晋王不是他文以宁,晋王又不能拘着他,他现在反而拥有了“绝对的”安全。

  只是,文以宁看着晋王给他准备的那一桌子饭菜,并非是什么粗糠烂菜,但是文以宁总是食之无味,身边没有了聒噪的小如意,也没有那个总是笑得一脸宠溺的太监,文以宁叹了一口气,放下了筷子。

  平日里吃完晚膳,如意总要闹着让他出去走走,一来消食,二来小如意是变着法儿相让他离开案牍,好不那么劳累。

  如今如意不在身边,文以宁倒当真有点不习惯了。

  晋王安营扎寨,给他单独安排了一间帐子,派过来“伺候”他的人正是今日在建邺官道驿馆前面迎接他的那个小士兵,他好像是晋王身边的军需官,后来犯了一个小错被晋王贬斥成了马前卒。

  不过,文以宁看那士兵的神情,倒不像是对晋王有怨的样子。

  没心思继续想这些事,他又不是晋王的军师瞎操什么心,若是晋王军中生乱,他倒正好出逃,身上蛊毒总会有办法解的——

  枯坐也是无聊,正好今夜天气不错,聚拢在建邺的乌云似乎没有来到京畿,文以宁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就要往外面走。

  “太后主子,太后主子,您这是要去哪里?”那个一直在旁边当自己不存在的军官终于跟了上来,面露难色地看着文以宁。

  “你家王爷不让我出去?”文以宁挑眉反问。

  “倒不是,只是我……”

  “你也不知道你家王爷让不让我出去?”文以宁帮他说完了他想说的话,勾起嘴角笑了笑,往前迈了一步,“这山上都是你家王爷的人,难不成我还能张翅膀飞了不成?”

  看着军官还是不说话,文以宁继续说道,“大不了你跟着我,若是出了什么事情你好和你家王爷交代。”

  撂下这句话之后,也不管军官有没有听清楚,文以宁转身就直接掀开营帐走了出去,外头风大,幸亏卫奉国准备周全,文以宁倒是不觉得冷,随便在营地中走了走:晋王的士兵多半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晋王治军严明、他们不曾喝酒,不过是围在火堆边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

  看见文以宁路过了,他们也就停下来,闭口不谈。

  他们所说的内容多半是抱怨和不解,不明白为何这么辛苦的南征北战,到了最后却还是不能过安稳日子,要安营扎寨在京城之外。不过军令如山,他们当兵的还不是听将军的。看见文以宁,这个当朝男太后,也有几个士兵多看了他几眼。

  冲他们笑了笑,看见他们见鬼一样转过脸去,文以宁心里好笑,却也不点破,就那么一路走着,来到了文家祖坟的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