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富丽不让他们走,她阴恻恻地看着周泽楠,眼里的刀子恨不得将周泽楠捅穿:“要不是你和那贱女人,我不可能家破人亡。我天天想,夜夜想,我恨不得你和你妈不得好死。”
不得好死这句话太过恶毒,边泊寒冷着声:“你闭嘴。”
善富丽冷笑着环视一圈,说:“你们都不知道他是个什么人吧,他亲爹他都能弄死,你们和他在一起,你们不会有好报的。”
陈晨气得脸都红了:“你放屁。”
善富丽不罢休,手重新抓紧了,用力揪着周泽楠:“你克死了你爹,你妈那臭婊子还把我老公也送进监狱。要不是你们,我怎么会变成这样,都是你。”
周泽楠垂着眼:“他们怎么了?”
“怎么了?!都怪你和你妈那贱货,你们自己走就算了,为什么要把警察招来,为什么?!”
善富丽声嘶力竭地吼着:“我做错了什么,你们要这么对待我。我只是想过安生日子,想给儿子找个女人成家。那些女人嫁谁不是嫁,凭什么我们就嫁不得。女人不都要结婚生孩子。”
“结婚生孩子,”他浅褐色的眸子直直地盯着她,冷冷地:“那些女人从哪来的,你知道吗?”
善富丽满脸戾气,瞳孔因为激动放大,她撕着尖利的嗓子吼:“管她们哪来的,我们花了钱,就是我们的。”
边泊寒已经领教过一次善富丽的恶毒,现在听到这些话,除了震惊,更多的是不可置信。
陈晨算是明白了他们在说什么,气不过,大声吼道:“你儿子是人,别人就不是人了嘛。”
善富丽发狠地说:“我不管,我花了钱的。”
她死死盯着周泽楠,拉扯着:“都是你害的,都是你,你还我儿子。”
周泽楠垂着的眼眸映射出一张岁月叨扰,皱纹遍布的脸,川字眉,薄嘴唇,瘦骨嶙峋。
原本是让人觉得可怜的,可周泽楠却只觉得她可悲。
他的语气像冰,平白直叙地刺出:“怪不到任何人,是他们咎由自取。”
咎由自取这四个字像是在燃烧的火把上浇了汽油,善富丽变得更加偏执,她双手激烈地胡乱打在周泽楠身上:“你把我儿子还给我,还给我!”
念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被吓得哇哇大哭,双手搂紧了边泊寒的脖颈。
周泽楠冷眼看着,让人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仿佛被打的那个人不是他自己。
边泊寒一只手抱紧孩子,伸出一只手去想要拉开。他怕吓到孩子,尽量压低了声音,但还是抵不住浓浓的怒气:“够了。”
善富丽不听,瀑布般的拳头落在周泽楠身上。
边泊寒大声吼道:“我他妈的,我说够了。”
念儿的哭声被吓得缩回一截,紧接着嚎啕起来,比刚才还响亮。
善富丽停了手,残留的几捋头发全乱了,她指着周泽楠咒骂道:“我在的一天,我不会让你好过的。我要看你下地狱。”
陈晨口不择言地说:“我当初疯了才会想来给你送药,你这种人,就应该……。”
“陈晨!”后面的话他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被周泽楠严厉制止了。
周泽楠看着他,皱着眉。
陈晨住了口,把差点说出来的话咽下。
善富丽丝毫不领情:“你们都是帮凶,给我滚出去,滚出去。”
她推搡着,把人往外推:“出去出去。”
念儿扯着嗓子哭得更凶,拉长了声音喊:“……祖母……祖母。”
善富丽浑然听不见,一个劲地推搡。
陈晨气得直骂:“我今天真是踩到屎了,推狗屁推。”
场面一度混乱,周泽楠拉着边泊寒,怕他摔倒:“我们先出去。”
善富丽边叫嚷边把他们三个往外推,大门在他们身后用力关上。
善富丽站在屋里,大声叫骂:“你们这些烂货,赶紧滚,杀千刀的,统统不得好死。”
陈晨一脚踢在门上,把门踢得震天响。
他指着大门:“我以后再来你家,我跟你姓。”
周泽楠还算冷静,他过去拉陈晨:“吓到孩子。”
陈晨看念儿一眼,满腔怒火焉巴地收了声,在嗓子里发出声激烈的“靠”。
边泊寒抱着念儿往前走,小声地哄着:“对不起对不起,刚刚是哥哥吓到你了。我们不哭不哭,嗓子哭哑了,哥哥给你买糖。”
念儿本来就是懂事的孩子,很少会这样嚎啕大哭,实在是被吓坏了。
边泊寒一直小声地在和念儿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哥哥不好,是哥哥的错。”
念儿哭得直打嗝,边泊寒心疼地给她拍着背,安抚着她的情绪。
念儿哭得一抽一抽的,弱小的身子都跟着动。
周泽楠走过来:“我来吧。”
他从边泊寒手中接过念儿,笑着说:“这是哪里来的小兔子,怎么这么可爱,嗯。”说着还用头去蹭蹭念儿的额头,“是哪家的。”
小孩的情绪和大人有关。
脱离了刚才的环境,边泊寒和周泽楠又恢复了笑眯眯的模样。
念儿看着周泽楠在笑,眼睛盯着,泪痕还在,但哭声渐渐小了。
周泽楠屈起手指刮刮她的脸,低声说:“念念乖,我们今天去石伯伯家睡好不好?”
念儿抽泣着,乖巧地点点头。
周泽楠颠颠她,摸摸她头:“念念太乖了。”
他也不管念儿听不听得懂,接着说:“我们不用那么懂事,我们念念是小孩。”
念儿大眼睛扑闪扑闪的,糯糯的小米牙露出来一小截,显然没有明白。
夜晚风大,有些凉,陈晨说:“我先带她回宿舍,老石今晚和孔主任在一起开会。”
陈晨伸出手抱她,软声软语地:“念念,我们走,我带你去拿糖。”
“我先回了啊,你俩慢慢来。”
边泊寒扬扬下巴,示意他去。
被闹了这么一场,两个人心里多少都有些烦躁,沉默着顺着路往前走。
村子里的路灯不规则地蜿蜒上去,依稀挂着,月色浅薄,星星都没有几盏。
如果只是认错了人,那么,边泊寒不会觉得奇怪。
可刚刚那些话,更像是……
等待多日,意有所指,终于找到一个时机问出口。
直觉让边泊寒觉得这一切不会是巧合。
他出神地在想事,没注意面前的电杆,就在他快要撞上去的时候。
周泽楠的手牵过他,往旁边一拉,避了过去,垂着眼说他:“看路,想什么呢?”
边泊寒顺嘴脱口而出:“反正没想人。”
周泽楠挑眉,不着调。
边泊寒见他这样,笑了笑,悬着的心放了下来:“还担心你心情不好。”
周泽楠低低地“嗯”了声,问他:“那你呢?”
“……我,”边泊寒立刻气鼓鼓的,“气!简直气炸了。”
他转转眼珠,看着周泽楠,语气瞬间呈阶梯式软了下来:“但看到你就没这么气了。”
要是不知道前因后果的人听到这句话,可能还会觉得莫名感动。
但边泊寒被气在前,周泽楠被气在后,这样一说,居然显出比较来。
周泽楠无奈地笑着说:“导演胜负欲都这么强的吗?”
边泊寒大言不惭地说:“其他人我不知道,但我毕竟世界名导,不争强好胜一点说不过去。”
边泊寒伸出手,比划了下:“要是胜负欲有分值,我的可能在这。”
周泽楠笑笑:“是挺高的,可能超过平均值了。”
边泊寒放下手,脸上的笑收敛了,会开玩笑,心情可能没那么糟。
一个人的经历塑造着人,再淡定再有耐心的人也不是一天成为。加上医生这个职业,不由得让边泊寒想到更多。
他注视着周泽楠眼角的小细纹,问:“有碰过这种类型的……病人吗?”边泊寒斟词酌句,挑了个能概括的词。
周泽楠没想到他会问这个,云淡风轻地笑着说:“碰过。”
“很多吗?”
“不多,一年最多一两个吧。”
边泊寒吓得惊大了嘴巴,音量都不自觉提高了:“这还叫不多!”
“和基数一比,算可预测范围吧。”
边泊寒皱眉:“那你怎么处理?”
周泽楠想了一下当时的场景,给他模拟。
周泽楠绷紧下巴,微扬,露出锋利的下颌线,眉头紧皱,压低了声音:“能做的我们都会做,你冷静一下。”
“就这?你管它叫处理?”边泊寒不解。
周泽楠笑笑,接着说:“也有凶的时候。”
边泊寒挑高眉峰,表情示意你演一个。
周泽楠手一扬:“左转,出去,有投诉箱。”
边泊寒气笑了,这都什么和什么呀,不死心地问:“周大夫,不骂人?”
“不骂,骂人没用,我养生达人,修养身心。”
边泊寒把情境升级:“那碰到极端的病人,怎么办?”
周泽楠目光沉稳,平淡地给出答案:“没有办法。”
三院汇聚了全中国最好的人才,许多重症垂死的人把他们当做落水前的最后一根稻草。
可医生不是神,奇迹不可能每天上演,一介凡人从死神手里抢人属实难如登天。
更何况,医学有限,而疾病的复杂远远超出人的想象。
三院的医生都经历过病人家属的眼泪和咆哮。更有甚者,尾随,问他们,他们搓着手上的茧,翻来覆去只有一句,求求你,医生,救救他。
这是一场无奈又心塞的对话。
没有解法,只能尽力。至于结果,无法允诺。
边泊寒看着他,想起那则新闻:“那上次你们院医闹受伤的医生,怎么样了?”
“手受了伤”,周泽楠顿了顿,很轻地说,“以后都不能做手术了。”
受伤的医生是钱理兴,三院的心脏科主任,手术那天,孩子在手术台上没下来。
孩子是先天性心脏病,外院转过来的,已经丧失了手术最佳时间。
其它院都不敢接,钱理兴看了小孩的病例报告,皱着眉仔细思考过后,对小孩的父母说,还有一线生机,可以一试。
走在悬崖边的人,宛如看见根薄如蝉丝的细线栓在腰间,幻想着走过去,就是万马平川。
想要孩子活下去的心有多强烈,那失去的时候就会有多绝望。
周泽楠始终忘不了那天的血和小孩父母瞬间苍老的眼睛。
边泊寒问:“那?”
边泊寒有些问不出口,替哪边都心痛。
“还在审理,律师说至少有期徒刑5年吧。”
两败俱伤的结局,原本可以不用发生。
沉默许久,边泊寒问:“你会不会……因为这些就失望?”
周泽楠的眸子沉了沉:“要说完全没有,这是假话。或许不是每个励志做医生的人都纯粹,但在念希波克拉底誓言的时候,我相信,至少有一个瞬间,大家都真的愿意去做这件事。可现实和梦想终归有差距,最怕的,不仅是失望,还有委屈。”
社会的舆论,患者的不理解,家属的埋怨,都是一根根刺在背后细密的针。
“委屈?”
“嗯,委屈”。周泽楠给他打了个比方:“医生和患者并不是上下级,言听计从的关系,患者和家属有他们的考量和想法,有时候,他们并不相信你。而你需要做的,不仅仅是治病救人,你还要让他们信任你,配合你,跟着你的脚步走。”
周泽楠笑了笑:“这个过程像和尚抬水,如果患者和家属不相信,你要求走五步,可对方只愿意走一步。到最后,双方都觉得出了力,医生说我用了这么多力,患者说可我也走了呀。结果就是,双方都委屈。”
边泊寒第一次听这个说法:“那你们医生委屈了就干受着?”
“也不,我们也会去发泄,去大吃一顿火锅,去运动。”
边泊寒想象一众平日里斯文的医生坐在火锅店里,热得汗流浃背,夹着鸭肚上下涮,吃的呼噜噜的,他就笑了。
他说:“还挺接地气。”
周泽楠也笑,挑眉:“你心里,我们什么样?”
边泊寒有些痞地坏笑着。
都是男人,说的什么不言而喻。
周泽楠一愣,他眯缝起眼,摇着头要笑不笑的。
边泊寒仿佛看见周泽楠肩上坐着个小人,晃着手指,表情嫌弃地说,男人!
边泊寒笑着:“你可别误会,我说的是你一身大白衣,穿起来好看。”
周泽楠笑笑,也不知道相没相信边泊寒的鬼话。他看见边泊寒单肩背着的相机,问:“今天拍什么了?”
边泊寒松开手,把相机从肩上取下来:“要看吗?”
周泽楠说好。
边泊寒把相片调出来,递过去。
周泽楠看着他拍的照片,一张张往下。
照片里全是常见的景物,但是在边泊寒的镜头里,它们像一片叶子伸展出去的脉络,有着属于自己的故事和走向。
就算周泽楠是个外行人,也不得不承认,边泊寒的镜头很艺术。周泽楠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边泊寒想要传达的感受和情绪。
周泽楠问:“什么时候学的摄影?”
边泊寒说:“我没学过,刚开始只是好奇,觉得有趣,拍着玩。但是拍着拍着,发现摄影是一件……能带给别人幸福的事。”
“幸福?”
“嗯,幸福”,边泊寒点头,接着说,“摄影只能留下当时的一个瞬间,这个瞬间很短暂,但是它可以证明,这个东西真的存在过。”
“所以后来才会去拍电影吗?”
“可以这样说,但是不全是。”边泊寒打了个比方:“摄影、文学、建筑、戏曲、电影,它们之间从来都不是割裂的,它们是流动的瀑布,也是许多人的梦。
“拍电影,就像是创造了一个故事,你挑选了一批人来和你一起做梦。不到最后,没有人知道这个梦是怎么样呈现的。我觉得太神奇了,应该怎么说呢,我迷恋拥抱它的整个过程。”
边泊寒的眼里亮晶晶的,盛满了笃定的光芒。
周泽楠笑了笑,很边泊寒:“电影很适合你,你很有天分。”
边泊寒捕捉到了话语里的信息,笑着问:“周大夫,看过我拍的片?”
“看过。”周泽楠在心里接着答,不止一遍。
“怎么样?”
“我很喜欢。”
边泊寒笑了,他问:“哪一部?”
周泽楠答,《蓝色骨头》。
边泊寒脸上闪过有点不知说什么好的淡淡尴尬与忧愁,看过《蓝色骨头》不奇怪,可刚好在这么个档口……
周泽楠看着他,从容地说:“很多人喜欢最后少年逃离的那一幕,但是我比较偏爱昏暗镜头下的那些挣扎,更浓烈,也更艳丽。”
边泊寒在心里呼出口长气,笑着说:“我还担心……”
“什么?”
“我最近被人说抄袭,我担心……”边泊寒大大方方地说出来。
“你不会的。”
边泊寒有些讶异地看着周泽楠,替他这句笃定的相信。他问:“为什么这么相信我?”
周泽楠淡淡地笑了笑:“不为什么,就是觉得你不会。”
抄袭的事周泽楠看过网上的新闻,边泊寒的声明在相关链接中也弹跳出来。
那是他第二次在采访视频里见到边泊寒,周泽楠从没想过,三天后,那人会和自己坐在一张破烂的小面包车里去往同一地点。
在那场声明里,周泽楠记住的不仅仅只是边泊寒的容貌,还有他永不妥协的傲骨。
那是属于强者的姿态,骄傲,强大,孤绝。
边泊寒曲起手指挠挠鼻尖,真诚地说:“谢谢。”
周泽楠笑了笑,应了:“回吧,明早还有事。”
那晚,边泊寒躺下,和周泽楠面对面。
他在摁掉床头灯寂灭的那一刻,小声地说:“周泽楠,晚安。”
周泽楠笑笑:“嗯,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