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立轩前脚刚走,一个女人就推门进来了。
穿着服务生制服,盘着头发。大平脸,宽宽的双眼皮。像农村的花被单,美得粗糙土俗。
余远洲第一次见到刘晓雯。那个折磨他十七年的梦魇,如今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
他伸手往对面比划了一下:“坐。”
刘晓雯坐了下来,问道:“你是余老师儿子?”
余远洲喝了口凉茶:“你没资格叫他老师。”
刘晓雯把鬓角的头发往耳朵后面别了下:“你想问什么就问吧。”
余远洲沉默了好一会儿。膝盖上的左手攥着右手,把自己握得紧紧的。
“不对。”他突兀地嘟囔了一句。随后眼睛瞪了起来,声音像是从腔子里爆出来的,“不对!!不是我想问什么,是你!”他腾地站起身,双手撑着桌面,居高临下地看她:“是你有没有想对我说的!”
刘晓雯看着桌上的残羹冷炙,诡谲地笑了一下。
“法院不都判完了。你还要我说什么。”
余远洲拄着桌面的手臂剧烈颤抖,桌上没来得及收走的碗筷叮当作响。
“法院判的结果,你···有没有异议。”
刘晓雯干脆地答道:“没有。”
余远洲脸上的愤怒短暂地停顿了一下。继而变成了狂怒。他拍着桌子大喊起来:“法院判了什么?就判了他不坐牢!没判他的名声,也没判他的命!你···”他指着刘晓雯,就像是对她比着一把枪,“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刘晓雯答得毫不犹豫:“对象让的。”
“什么?”
“初二那年我处了个对象。他让我干的,我就听了。”
这意外的展开让余远洲的怒火有了宣泄口,急切地追问:“他也是二中的学生?”
“不是。校外混的,没上学。”
“那他和我爸有什么仇?”
“他没仇,是要给他老大出气。”刘晓雯面无表情,“他们一堆儿能有十来个人吧。老大岁数最小,但最横。没事儿就在校门口晃荡,偷点东西抢点钱。有次欺负学生的时候被余老师看着了,骂他有娘生没娘管,结了梁子。”
余远洲脑子里好像有什么一晃过而。很快,他没能抓住。
他继续追问:“叫什么?”
“不知道。”
“我问你那个对象叫什么。”
“哦。黄喜。”
“有照片吗?”
“有。”刘晓雯掏出手机,点开QQ空间,翻出很久远的一张照片。
那是张大头贴,非主流葬爱风格。深蓝的背景底,男的从后面抱着女的,两人都烫着蓬松的黄毛。空白的地方红黑相间的几个字:我会把你的悲伤带走。
女的能依稀看出来是刘晓雯。
余远洲死死盯着那个男的,觉得无比眼熟,但就是想不起来是谁。
余远洲拿出手机:“你这照片发我一份。”
刘晓雯没有立刻答应,而是有些戒备地看他:“你要找他麻烦?”
余远洲说道:“我要找他问清楚。”
刘晓雯面露难色:“你别难为他。那时候我们还小,想法都不成熟。”
“不成熟?”余远洲直瞪瞪地看着刘晓雯:“你,知道我爸自杀了吗?”
刘晓雯摇头:“我们也不想的。”
你别为难他。那时候不成熟。我们也不想的。
她的话一下一下抽打在余远洲身上,疼得他想尖叫。
不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
这些年,他设想过无数次与刘晓雯的对峙。
也许她掉泪后悔,向自己祈求宽恕。也许她害怕面对,对自己不住狡辩。甚至连她是真受了屈辱这个可能,余远洲都想过。
但他从没想过,她会如此坦率麻木。
刘晓雯的无所谓让他绝望。没有羞愧,没有后悔,她甚至不为自己辩解一句。然而就当你认为她是个天生坏种时,她却又表现出了正常人的恻隐之心。
余远洲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包厢的。直到料峭春风打透他的羊毛衫,他才从晃神里惊醒。回过头看着身后的火锅城,大得不可思议。像童话里住着鬼怪的黑山林,遮天蔽月。
真实的人性永远无法预料。忏悔可能有,也可能没有。对这个有,对那个就可能没有。无法强求,强求也是假的。假的忏悔,没有任何意义。
段立轩打开车门,大步往这边走,边走边嚷嚷:“咋不穿大衣?”
余远洲迷茫地看他。
不该在这里脆弱。不该对着一个陌生人脆弱。
可这颗心,实在是太痛了,痛得他要死了。
他的父亲没了。名声臭了,工作丢了,做了半辈子好人,背着淫魔的污名自尽。
他的母亲没了。辛苦心酸,在对丈夫的怀疑和爱意中撕扯自己,临死都不知道实情。
两个鲜活的生命没了。没人承担责任。甚至连良心的谴责都没有。
可怜的余光林,可怜的张菡。
可怜的。可怜的。可怜的!
余远洲忽然浑身无力,像是失血过多。他踉跄了下,摔了。骨架就像是被打散了似的,乱七八糟地堆在地上。
段立轩一个大步上前,拽着他的胳膊要拉他起来,却不经意看到了他的眼睛。
睁得很大,大到瞳孔整个露着。蒙着厚厚的水壳,倔强地不肯破。
段立轩不再拉他,干脆也跟着跪到地上。胳膊穿过他的腋下,把他拥进了怀里。手掌按着他的后脑勺,沉声道:“想哭就哭。”
余远洲紧紧回抱住他,像是溺水之人抓攀浮木。他蓦地嚎啕大哭起来。哭得撕心裂肺,歇斯底里,像是要把心脏呕出来。
段立轩什么也没说。就这样跪在人来人往的街头,为他挡着寒冷的夜风。
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两个人的膝盖都麻了。
余远洲止住了哭,在他怀里闷闷地问:“你···是不是gay。”
段立轩胳膊一僵,迂回地答道:“女人也喜欢。”
余远洲沉默了几秒,又问:“有纸吗。”
段立轩从口袋里掏出包纸巾塞到余远洲手里。余远洲趴在他的肩膀上揩鼻涕,最后在他肩膀上擦了擦。
段立轩问:“你大鼻涕蹭我衣服上了?”
余远洲不承认:“没有。”
“那我肩膀拔凉是怎么事儿。”
余远洲笑了,带着浓浓的鼻音:“不知道。”
晚上十一点半,余远洲在酒店门口下了车。回头对段立轩挥了下手:“再联系。”随后大步踏上了台阶。
他穿着件宝蓝色的大衣,修长的身影嵌在霓虹里,像一只拍卖会上压轴的景泰蓝长口瓶。
段立轩推开车门,跨出一只脚扒着车顶,高声喊道:“洲儿!”
余远洲停下脚步转过头来。金丝眼镜折射着斑斓的光影,唇齿潋滟。
段立轩当时就不会说话了,磕巴了半天:“你···你···你等会儿。”
他到后备箱翻了一会儿,小跑到余远洲面前,往他手里塞了个东西。
余远洲低头看着手里的电击枪。空调遥控器大小,头顶两个金属脚。
他惊讶道:“这合法吗?”
“哎,你他妈的圣僧啊。”段立轩恨铁不成钢地拍他胳膊,“他再咬你,你就往他老二上电。开最大档,干糊他。”
余远洲低低地笑了起来:“我会留着做后手。”
段立轩又嘱咐道:“有事儿别自己憋着,随时联系。我二十四小时开机。”
余远洲点头答应:“好。”
段立轩就站在门口目送,灼灼地盯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大厅的拐角。
作者有话说:
周四啦!我想死你们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