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阴霾,从玻璃窗看向外,除了厚重的云层,什么都见不到。
岭安的地标大厦,岭安江,AKI酒店,明明就在周围,现在也全都消失了。
江沅壹号就像是屹立在岭安唯一的巨物。
若秋坐在沙发上 ,望着白茫茫的一片景象发呆。
这片景色他望了三年,他躺在沙发上,地板上,画板上,房间里,无数次跟今天一样望向窗外。
他曾经最厌恶这里,觉得江沅壹号是一座密不通风的高塔,他在里面就跟坐牢没有区别。
他甚至希望自己有个长发公主当邻居,偶尔借她的长发用用。
然而现在,江沅壹号居然成了自己最后的避难所。
依旧是在废墟般的客厅中央,律师将合约放在茶几上。
“合约的内容我已经跟于先生确认过了,您可以先看一遍。”
“好。”
若秋看都没看协议一眼,翻到最后一页签上了字。
或许是他过于熟练,律师的动作顿了顿。
“于先生今天有不少事要忙,所以就让我来代理了。”
“没事,我知道。”若秋对他礼貌笑笑,“辛苦了。”
“好,之后有什么事,您可以联系我。”律师在茶几上放了张名片,很快收拾好东西离开了。
重归安静,若秋从沙发上站起,看着满客厅的画材犯难。
刨去花于鹰钱买的东西之后,他发现自己收拾出来的东西少得可怜,差不多就只剩下了安阳从纽约寄回来的那一个箱子。
于鹰给他的手机,移动支付端绑定的是于鹰的卡,额度,消费了多少,他从来没有过问过。也花得毫无负罪感。
他很惊讶自己居然能这么心安理得地度过三年。
这到底是药效让自己变傻,还是坠楼给自己大脑造成了冲击。
若秋抻了下身子,拖出一只大行李箱,装了半天,所有的东西只放了3/4箱。
他将箱子立起来,想去衣帽间拿一件大衣,刚打开衣帽间的门,他便停在了门口。
他想起去年冬天,于鹰让销售提了一排衣架上门让他选大衣。
他说不用这么麻烦,随便凑合买一件能穿的就行。
周辰说于鹰不允许他买6位数价位以下的衣服。
在销售热情的解说下,他选了一件纯白羊绒大衣,销售把那件大衣挂在了最方便穿拿的位置,其余的也全都挂到了衣柜里,说于先生已经全买下了,让他随便换着穿。
能做出这种事,很有于鹰的风格。
若秋看了圈一整个房间的昂贵衣服,于鹰好像很致力于他的养成游戏,如果在换装游戏中,他一定是氪金大佬。
若秋一件没拿,关上了衣帽间的门。
他走到二楼。
于鹰在这里已经住了有段日子了,这里却依旧没有于鹰的气息,跟他在纽约的家完全不同。
江沅壹号好像就真的只成了于鹰平时睡觉的一个场所。
那幅曾经挂在医院大厅里的《巴黎伏尔泰大街的雨天》,也被于鹰放在了纽约的家里。
于鹰是为了不让他想起一丁点过去,还是单纯地喜欢那幅画,这些事他再也没有机会过问了。
若秋在二楼走了一圈,回到了玄关。
这下是真的要道别了。
他一手提着画夹,一手拖行李箱,打开了房门。
电梯直通到了一层,刚走出大楼门,若秋就被寒风给冷得后退了一步。
前台的物业目睹了此状,几个箭步上前,冲过来给他开门。
“若先生,下次您要拿行李,给我们打个电话就行。”
“没事,不用麻烦。”
“这些画需要寄送吗?我们有专线物流。”
“没事没事。”若秋赶紧摆摆手。
物业一愣,很快反应道:“您也可以叫自己家的司机帮忙……”
“不用司机。”若秋解释了一句。
物业恍然大悟,“是有别的车来接送您吗,请问是已经停在楼下地库了吗?”
“我今天不用车。”若秋只好再详细跟他解释一遍,“我出去打车,或者坐公交也行。”
“这……”物业有些犯难。
几个同栋楼的住户路过,奇怪地看了几眼。
“你去忙就行,不用管我。”若秋冲他笑笑,用身子抵着厚重的门,转头向外走去。
冷风混着雨夹雪劈头盖脸袭来,若秋检查了下密封严实的画夹,抬头望天。
他其实有点后悔自己没拿外套就这样出来了。
“这里是江沅壹号,AKI酒店在隔壁。”
“差点走错了,好不容易才约到的下午茶。”
几个衣着时髦的女生撑着伞从边上路过,若秋往边上一看,原来是爱心马卡龙的广告也摆在了江沅壹号的底下。
若秋在广告牌前站定。
没错,这个AKI就是自己当年签下的,连笔锋都一样。
没想到于鹰真的按照当年自己胡乱创作的颜色,做了个一模一样的出来。
若秋低头笑了笑。
他清晰地记得那个雷雨夜,因为徐榛案疲惫不堪的于鹰发了烧。
他精神状态不好发了病,于鹰烧都没退,却将自己圈在了怀里,安慰自己……
甜中带苦的回忆一如爱心马卡龙的味道。
原来拥有回忆是这样的感觉。
若秋没有多停留,他拖着箱子艰难地走到大马路边上,一晃眼,自己经常坐的宾利慕尚就停在路边。
若秋心里一惊,就这么静止杵在了马路边上。
车窗落下,驾驶位的人是周辰。
若秋松了口气,于鹰日常在开的是保时捷,他怎么给忘了……
“若先生要去哪?”周辰依旧是毕恭毕敬的语气。
“之前我一直到处乱跑添了不少麻烦,谢谢你。”若秋礼貌道谢,“本来我想给你包个大红包的,手机交太早了,我现在没什么钱。”
周辰听完沉默了,他好像在思考该从哪里吐槽。
“不过就算是红包,还是于鹰的钱,我应该跟他说让他直接给你。”若秋补充了一句。
“若先生如果要去新的住址,我可以送您过去。”周辰决定中止这个话题。
“我……还没租好房,我也不知道去哪。”若秋实诚地告诉他,“我离开之后,你跟于鹰说一声,他好几天没回来了,应该是不想看到我。”
“我来说?”周辰又确认了一遍。
“嗯,我联系不到他。”若秋摸了摸冻僵的鼻子。
周辰向来稳重的神情有了一丝变动。
“你是说……于先生没有给你留联系方式?”
“嗯。”若秋点点头,他夹紧逐渐滑落的画夹,拉起行李箱拉杆,“这几年辛苦你了,再见。”
他往前走了几步,又退了回来。
“哦对了,你知道若夏的墓地在哪吗?如果知道的话,告诉我一个地址就行,我想去看看。”
雨夹雪一直没有停。
倒了3趟地铁加2趟公交,若秋终于来到了墓地山脚。
他把行李全扔在山下,跟墓园管理人打了声招呼,一个人爬上了山头。
这是一片价格不菲的墓地,依山傍水,山上的草坪修理得像英式庭园,全岭安应该找不出比这更贵的地方了。
山路铺的是大理石石阶,一尘不染。
若秋寻到了若夏的墓碑,隔壁就是舅舅舅妈的,她们都被葬在了一起。
坟头打扫得十分干净,若秋在墓前跪坐下来,直到现在,他才意识到自己什么祭品都没买。
整个山头只有他一人,雨水夹杂的雪花,淅淅沥沥地落着。
直坐到天黑,若秋才从墓前站起,拖着不知是冻僵还是发麻的腿,一瘸一拐地下山。
摔伤了腿后,他从来都没有感觉过旧伤复发是什么感受。
整整3年,他感觉良好,如果不是拍的片子告诉他小腿曾经粉碎性骨折过,他觉得自己就跟没受伤过一样。
他从未察觉过,为什么江沅壹号的屋子里全年四季如春。
不知走了多久,若秋才回到山下,这么寒冷的天,汗水竟然布满了额头。
他坐在公交站,按压着膝盖到小腿的骨头。
如果当年楼下不是草坪,他是不是就跟这个世界告别了。
如果跟这个世界告别了,是不是就不会再难过了。
公交站只有昏黄的一盏灯,忽明忽灭。
若秋按了会儿腿,发现没什么效果,索性不按了,就这么抱着画夹,缩在亭子里等公交。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公交车却不见来。
又不知过了多久,一束手电筒的光照在了自己脸上。
“唉哟,你怎么还没回去?”是墓园的管理人找了出来,走近了站台,“别等啦!末班车早走了。”
“啊?”若秋站了起来,腿一阵钻心的疼,他没站稳,一下摔倒在了站台的水坑里。
墓园管理人赶紧过去把他扶了起来。
“大冷天的,太遭罪了,你先到我屋里头去坐坐,暖和暖和身子。”
“嗯。”若秋点了点头,冰水从发丝落到了脖颈,冷得他浑身没知觉,他还是抱着画夹没有松手。
回到山脚的小屋里,管理人给他递了毛巾。
若秋擦干头发,望着不远处一张四方的桌子,桌上放了一盆大馒头。
听墓地管理人的口音,好像是北方人。
若秋最喜欢吃的是蘸炼乳的刀切馒头,一般都当甜点吃,刀切馒头个头小小的,他还是第一次见这么硕大的馒头。
“来,吃一个,我自己做的。”管理人连盆带馒头一起递了过来。
“谢谢。”若秋拿了一只。
“你等下打个车走,我们这的公交很早就末班了。”
“我没手机,打不了车。”若秋咽下一口馒头。
“这年头还有人没手机?”管理人简直不可置信,“我都快70的人了,你看,我还能天天刷短视频呢。”
他把手机拿了出来,“我等下给你打个车,你去哪?”
“我去哪……”若秋重复了一遍他的话。
“嗯,去哪?”
我到底该去哪……
若秋咀嚼着馒头,嚼着嚼着停了下来。
“我去天河家园吧,我出生在那里。”
天河家园看着还是当年的样子。
若秋在老旧的小区里转了一圈,熟悉又陌生。
当时家里穷,买不起这个小区的商品房,只能住车棚,车棚带一个白墙小院,就在那个院子里,他遭遇了母亲的毒打和遗弃。
也是在那里,他第一次看到了幻觉。
时过境迁,他已经不会再在墙头看到那只还算可爱的长颈鹿了。
若秋找到了当年他跟母亲住过的那个车棚。
现在老小区改造,车棚不能再住人了,那个院子倒是还在。
若秋沿着白墙外围走了一圈,望不到里面。
望不到里面也好,他安慰自己,看到了反而会想起自己差点死掉的那一天。
那个时候年少无知,他自觉十大酷刑不过如此。
若秋在白墙外站了会儿,凭借记忆来到了小区居委会。
居委会临下班,整个楼道的灯已经被关了,只有转角处还有一个办公室还亮着灯。
若秋站到了办公室门口,从医院抢救回来后,他到过这里,跟着当时把自己救出来的那个社区阿姨,他还有印象。
若秋抬起手,鼓起勇气,敲了敲门。
“谁?”屋内一个中年的女声响起。
“是我……”
脑海里徘徊了一圈,若秋惊讶地发现,他竟然忘记了自己原来的名字。
把他生出来的女人有叫过他的名字吗?可能喊过吧,在他挨揍的时候。
不一会儿,办公室的门开了,居委会阿姨的鬓发已经有了白发,她揣着一只红色橡皮热水袋,正上下打量着自己。
“我妈呢?”若秋哆嗦着嘴唇问道。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第一句说的是这样的话,即便知道自己已经无处可去,也还是会回到让自己厌恶的最初生长地。
这可能是人作为生物的本能吧。
“请问您是……”阿姨被他的反应怔住了。
“我妈……当年把我丢了。”
若秋冻得声音都在抖,他认不出面前的人是不是当年救她的阿姨,但他什么都不管了。
“她要丢下我,为什么要生我呢?为什么……”
泪水从眼眶滚落。
就跟当年自己被丢下的那一天一样,他哭到看不清眼前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