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杨亚桐刚值完一个24小时的班,在清晨初升的阳光里困得睁不开眼。他没回家,直接去了公寓,打开门,居然见到了自己最惦念的胖大海。
凌游搬出医院宿舍那天,把她送到了父母家,最近感觉自己病情好转了些,便接了回来。这段时间,父母工作依旧很忙,胖大海疏于保养,又变回了那块旧抹布。
小抹布并不觉得自己的外型有问题,反而因为又见到了杨亚桐而兴奋不已。
“啊呀好可怜,咱们的小公主发型都没了啊,不过还是香香的。”杨亚桐把她脸上乱糟糟的毛拨开,亲了一下她的额头,胖大海抱着他的手不松开,执着地舔。
“哎别别别,我还没洗手。”他似乎突然就不困了,望向凌游,“咱们带她去洗澡剪毛吧。”
“不想去,她昨晚上跑来跑去,闹腾得很,我一夜没睡好。”
“哦,那我带她去,你在家睡觉。”
进了熟悉的宠物医院,胖大海就是明星一般的存在,所有的医生护士都来揉她的脑袋。吴医生是这家医院的其中一位股东,她接过胖大海,略带夸张地感叹:“大海啊,快四岁了还像个幼犬,你怎么光吃不长呢?”
杨亚桐说:“她挑食,不喜欢的就只吃一两口,就算是很喜欢的罐头也吃不多。”
“是么?那不行啊,小狗狗要多吃点才能强壮起来。”吴医生一边检查一边回忆道,“她当年送来的时候真是只剩一口气,又臭又脏,在纸箱子里面抖,我劝小凌医生说算了,别折腾她,安乐吧。他答应了,又心软,一步三回头,都快走出门了又回来,说再试试吧,就试一次,不行再放弃,谁知道这小东西还挺争气,一瓶水挂完没多久就能站起来了。”
“还好他坚持了,不然哪来这么可爱的小狗。”
“是啊,后来凌医生经常来看她,一边抱怨一边交钱,还会顺手买玩具给她,喜欢,就是嘴硬。我们挂在外面的领养广告很长时间无人问津,他说拍的照片不行,要给她洗澡剪毛穿衣服,打扮得漂漂亮亮,后来还真有人来问,但听说得过重病,是个哑巴,身体抵抗力差要定期检查,就都不想养了。”
“那凌游为什么不带回去?”
“他说养活自己都够呛,不想养宠物,不过我觉得他就是怕。”
“怕什么?”
“怕养出感情来吧,有些人就是这样,喜欢小动物,但一想到她的寿命只有十几年,或者这种身体不好的,连十年都不到,会怕失去,提前伤感。”
“他很爱胖大海的。”
“是啊,我也看出来了,每次来都跟胖大海玩得很开心。其实一直寄养在这儿也不是不可以,正巧那段时间我们房租到期了要搬家,就找了这个借口让他带走。那天他还犹豫来着,我说实在不行就把她送到郊区一个流浪动物福利中心,他一听就急了,说那种地方环境很差的,赶紧买了全套的宠物用品,当天就给接走了。”
和宠物医生聊完天,学霸杨同学加以总结,凌游此人嘴硬心软,付出爱却又怕被伤害,且关键时刻需要有人推一把。
胖大海身上打结的毛都剪掉了,又变回那个可爱的小公主,回到家走进门都是昂首挺胸的。
“我们带胖大海出去玩玩吧?”杨亚桐对凌游说。
胖大海听到了这句话,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窜出来,蹲在他脚边,做好了一声令下冲出门的准备。
凌游却懒洋洋的:“不去。”
“去吧,我开车,带你们俩,可以走远一点,找个人少的,空旷一点的地方,让胖大海疯跑一会儿。”
“我不想去。”
“可是孙老师要求我时不时带你出去走走。”
“他也不是我的主治医生。”
“那我就给他打电话,说你一声不吭吃不下饭不想出门中度抑郁,他就会跟蓝主任说,蓝主任说不定还会跟校长沟通你的病情——”
“行了行了,出去就出去。改天去。”
“不改天,就今天。你自己走出去还是我把你弄出去?”
“什么叫‘弄出去’?”
“我们家有好几台闲置的轮椅,车也改装过,如果你持续这么不动弹,我就把你放在轮椅上,把胖大海放在你身上,一起带走。”
“我自己走。”
“很好。”杨亚桐上下打量他,又说,“不过胖大海打扮好了,我也得收拾收拾你。”
沿着凌游的耳朵上缘,杨亚桐撩起两把头发固定住,侧过头看看,又嫌不够,把头顶的一并抓在手里,看似随意地挑出几撮,一个皮筋缠绕几圈,最后一圈把辫子折叠,绑成了一个很有层次感的半扎丸子头,长刘海松松的挂在耳后,短的就垂在脸颊两侧,有种漫不经心的凌乱美。
凌游看见镜子里的自己,居然是满意的,眉眼虽颓丧,却也称得上是帅气。他问:“在儿科还要学扎辫子?”
“不是,上周去剪头发,问发型师,男生的头发如果刚到肩膀,怎么梳好看,他教了我很多种。”
“哦。”
“你觉得好看么?”
“还行。”
“嗯?”
“好看。”
“这才对嘛!”他满意地拍拍凌游的背,“现在你们父女俩都漂亮了,可以带出门了,走吧。”
胖大海早已经等在了门口,咧着嘴,笑得甜美可人。
确实是个户外活动的好天气,天空清澈,没有云层阻拦阳光。胖大海在草地上奔跑,跑两步回头看看他们,确认这两个人类没有丢失,就继续往前跑。
杨亚桐拉着凌游席地而坐,坐着不够尽兴似的,他干脆平躺下,草扎着他的脖子,痒痒的。
“在医院里待太久了,不见天日,真的要好好晒晒太阳。”
“现在还不太冷,冷了就不能这么在地上躺着了。”
“胖大海在追蝴蝶!她比蝴蝶还快乐。”
“她真的是个社牛,一进宠物医院就去找所有人玩,洗澡也特别乖,居然会主动抬脚给人家洗。”
“你看她多高兴,所以真的要经常带她出来跑跑。”
凌游沉默得像块石头。他的身体一直坐在旁边,但灵魂似乎被遗落在了家里。
“凌游。”杨亚桐起身,侧过头直视他的眼。
“嗯?”
“我记得咱们两个分手分得很平和,没有互相仇视的意思。”
“是。”
“那你现在是态度变了么?讨厌我?”
“没有。”
“可这种不理不睬本身就是讨厌的表现。”
“我讨厌自己,我想让你讨厌我,离开我。”
“哦,这我做不到,你还是想点儿别的吧。”
二人对视,杨亚桐挑衅似的扬了扬下巴,凌游垂眼,用力克制,呼出一口气,连叹气都叹得不怎么尽兴。
他们就这么沉默着晒太阳,直到杨亚桐的手机响起,他说“好的,我来,二十分钟到”。
医院并不因周末而空闲,尤其是儿科,车直接开到了急诊楼下,凌游对杨亚桐点了点头:“去吧,我等你。”
他从小在一附院长大,读书实习也经常去,工作了就在脑科医院,其他的附属医院很少来,这是凌游第一次到六附院,他把车停进停车场,步行上楼。
今天的急诊人不多,但由于小孩子看病,一般都会跟着两三位家长,所以儿科的等待区依旧喧闹,他看到杨亚桐从抢救室跑出来,接过护士手中的一叠检查单,又跑了回去。
凌游穿过急诊,门诊,路过便利店买了瓶水,在住院楼一层大厅的角落里坐着。不上班的日子,时间过得很慢,让他怀疑脑科医院有股神秘的力量,每天都暗杀掉他的几个钟头。
他在旁观,看大屏幕上滚动播放的病区介绍,专家展示;看匆匆而过的医生护士们,以前他也曾是其中之一;看人来人往,看医院里最常见的红尘喜哀……
不知过了多久,坐得有些累了,他在指示牌上找到17楼,小儿外科,是杨亚桐工作的地方,出电梯,透过玻璃移动门,看见他跟着一个个子挺高的人从走廊经过,那人应该就是他的导师。他边走边听,点头,记笔记。
凌游刚才在楼下,见到不少实习生或者刚刚工作的年轻医生,有惶恐,有忐忑,有茫然,又想起几年之前自己实习的时候,也会慌,也会被骂“这都记不住你这几年学了什么”,可他的桐桐就是不一样,他有天赋,有毅力,自信坚定,从容乐观,在凌游心里,他已经是个外科医生了。
收到杨亚桐发来的微信,“已经收住院了,今天不手术,下周一做,我大概十分钟之后到停车场”,凌游转身下楼,在这个陌生的医院,他是旁观者,是个游荡在另一个世界里的亡魂。
杨亚桐上了车,也不启动,只呆呆地坐着。
凌游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他表情怔怔的:“没出事,我好像……三十多个小时没睡觉了,头有点重。”
“那你过来,我开。”
“你,能开么?”
“就这两步路。”
车还没开出停车场,杨亚桐就睡着了,胖大海在后排,也睡着,这是一段无声的路途,凌游的心里居然体会到久违的平凡恬静。
开到公寓楼下,杨亚桐在过减速带的时候醒了,四下张望,又笑吟吟地盯着他,凌游被这莫名而来且意味不明的笑意搞得毛骨悚然。
“你……笑什么?”
“你没把我送回自己家。”凑到他耳边,杨亚桐轻声说,“你果然还是想要我在这儿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