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精神科医生神经了【完结】>第四十五章 本我自我超我3

  挂电话之前,凌游清晰地察觉到了自己身体的异常。

  和孙奚谈话,要比面对蓝霆轻松很多,所以此时的环境,不存在任何压力源,他确实即将病发。

  蜷缩在沙发的一角,凌游手里拧着杨亚桐的毯子,皮肤里有无数根四下游走的针,他被这细密的疼和痒折磨着,抬起头,耳边似有狂风呼啸,头顶的灯分裂成两个、三个、四个、很多个,像深秋的落叶一般,在风里打转,他弯下腰,想吐,却什么都吐不出来。

  杨亚桐赶来的时候,凌游还在干呕,充了血的眼睛像绝望的兽。他突然想起那些和凌游相恋的时光,每一天都像是盛夏的阳光一样热烈敞亮,而现在,凌游把自己藏在这个小公寓里,连带着心里那些残存的爱意,都阴暗潮湿到近乎发霉。

  凌游又一次推开他的手,想躲,却又站不起来,好不容易强撑着起身,一阵眩晕,他仰面向后,直直地倒在杨亚桐怀里。

  杨亚桐抱住他,焦心如焚却又如释重负,终于,他再也无力推开自己。

  他承认,分开这段时间里,欲念搭建出的图像,始终都是凌游。即使他在旅途中遇到过热情似火,在医院里也有崇拜的优雅专业,甚至上周,徒步群里有个男生对自己表达欣赏,这些,都没能擦除他心里的这个影子。他叹息,用了些力气抱紧凌游,原本生了锈的爱意又一次飞速运转了起来。

  他从卫生间随手拿了块毛巾给凌游擦汗,以前很不喜欢的吸水毛巾,此刻竟突然爱上了,比起正常毛巾擦完后还有些潮湿,它经过的皮肤很干爽,像从未湿过一般,像凌游从未生病一般。

  凌游不知道此时是梦是醒,耳朵里的声音忽大忽小,似梦呓,又像是寺庙里的诵经声。他眼里有火光,有鸟群在空中盘旋,也有影子在舞蹈。他感觉身体在一个看不见的世界里浮沉,像是在躲避一些抽象的东西,他已不觉得自己是个人类,他脆弱渺小,似春天花园里的黑色小飞虫,此时正在滚滚烟尘中迷失路途。

  “好晕,不要转。”

  “我生病了是不是?”

  “我是什么?”

  他喃喃道。

  他闭上眼,这边是美景,那边是困境,他睁开眼,一个人在喊他的名字,又或者,在喊别的什么人的名字。

  他抓住这个人,急切地问:“我是谁?”

  “你是凌游。”

  “是精神科医生。”

  “是个帅翻天的人。”

  “是个阳光健壮的小伙子,跑过很多次马拉松。”

  “是个明明在学术上很优秀却莫名其妙自卑的人。”

  “是个表面上看起来花花公子,实际上不会谈恋爱的人。”

  “是个没有经验活儿不好的男朋友。”

  “是个会努力学习技巧的热情的恋人。”

  “是个自己生了病不说的傻子。”

  “是个把爱人丢掉自己又后悔了的白痴。”

  “是个让人又爱又气又心疼的人……”

  凌游感觉到有一双手臂抱住他的头,有一只手一下一下抚摸他的头发,有一个人在自己耳边一直说话,带着他从迷茫中走出来。此时,这个声音在慢慢地讲述些什么,自言自语似的:“……其实看着简单,心里还是有点紧张,不过机会摆在面前了,我必须得上,每个外科医生都是从这一步走过来的,更何况老师说我可以。”

  “这个手术是他从王老师那儿要来的,术前他就说,边界清晰,活动度也好,应该是良性。洗手的时候,我问他,任何手术都不是百分之百的把握,他对我真的放心么,他说当然不放心,但他相信自己,也相信自己教出来的学生的能力。”

  “划下第一刀的那一刻,李靖在旁边酸溜溜地说,看来我真的是大师兄了,他承认自己排第二,我一下子就不紧张了,切除的过程也很顺利,是个脂肪纤维瘤,老师说我做得很标准,连护士姐姐都夸我缝得漂亮。”

  “这真的是我独立完成的第一台手术,说实话,准备的时候很怕,但真正开始的时候又有点兴奋,小孩子的胸壁肿瘤其实不太常见,好在绝大多数都是良性的。”

  “你知道么,第二天查房的时候,伤口看起来干燥又漂亮,小朋友跟我说谢谢,那个感觉实在是太美好了,李靖看我那样,就缠着老师问他什么时候才能做……”

  凌游贪恋他的拥抱和体温,想一直就这样听下去,杨亚桐的声音冷静温和,让人觉得安宁,他想在这样的声音里沉沉睡去,而唤醒他从梦里抽身而出的,名叫“现实”。

  他和杨亚桐之间,隔着一扇门,虽有几乎夺门而出的感情,却总是时机不对:来得太快,熟得太早,走得倒正是时候,只是它又突然回了头。

  凌游轻轻推开了他。

  “师兄你好些了么?你能听见么?”

  “没事了。”

  “你出了很多汗,想喝水么?我去给你倒——”

  “不用了。”凌游伸手抓住他的手臂,软下声音劝道,“亚桐,那个状态太黑暗了,你让我一个人走进去再走出来可以么,你别管我了好不好?”

  “不。”

  他是个精神科医生,面对病人能讲出无数句看似很有道理的劝慰的话,但面对杨亚桐,他突然就什么都说不出口了。凌游垂着头,回味刚才那短暂的温存,就像是杨亚桐喂了他一块糖,而他偏偏失了味觉,本应是真实的甜,于他却无色无味。他不敢抬头,用近乎听不清的音量嗫嚅道:“算我求你。”

  杨亚桐鼻子一酸,眼泪涌上来:“我不想,我也不能放开你。”

  “我不想……不想让你看——”凌游闭上眼,“给我留点尊严,好不好。”

  “你说什么都赶不走我。”

  凌游终于抬起头望向他,皱着的眉有些轻微的抖动,凝视似箭,射穿了他的喉咙。

  那双眼,曾经光彩夺目,面对自己,也时常透出些贪婪和痴狂,现在它们盛满了仇恨,它们在掩饰,在撒谎,一定是这样。

  “先把药吃了好么?”杨亚桐把药倒在盖子里递过去,被凌游反手一巴掌打掉,他也不恼,蹲在地上捡起来,又装了一份,“你有情绪我知道,但是先把药吃了,吃完我们再谈。”

  凌游冷硬得像块金属,又是同样的动作,手一挥,药洒了一地。

  “你他妈没完了!”杨亚桐吼了一声,双手用力一推,凌游倒退了两步,手臂向后撑着桌子。

  风穿过阳台开着的窗,窗帘慢悠悠地摇荡,冷与热在房间里碰撞。见杨亚桐动了气,凌游竟抬了抬嘴角,笑得轻蔑:“我说过的,趁早走,别给自己找气受。”

  一扇门不是一堵墙,杨亚桐偏要一脚踹开。

  他上前一步,一手捏住凌游的下巴,强迫他张开嘴,另一只手将药一颗一颗塞进去。

  凌游没料到他居然会这样对待自己,他下了狠劲儿,像是对待一丛已经枯萎腐烂的野草一般。

  他的身体没动,只扭头,把药吐在地上,这轻飘飘的反抗更加让人怒火攻心,杨亚桐一手掐住了他的脖子。

  “吃药。”他咬着牙说。

  凌游微笑,摇头。

  “别让我用从你那儿学来的方式把你捆起来。”

  似是被抽了一耳光,凌游终于有了些情绪,他转身,屈肘,不管不顾地朝着杨亚桐挥过去,击中了他的下巴。

  “咚”一声闷响。

  很疼,杨亚桐揉了揉侧脸。凌游虽病着,毕竟体格摆在这儿,力气还是不小,这个肘击似乎摇晃着他的大脑,问你觉不觉得自己可笑,心里那些未竭的狂热一点一点冷却,他突然有了放弃这一切的念头,但这念头被一根细线牵着,他想,如果凌游是不小心的,如果他道歉,甚至如果他过来抱抱自己,就没关系,就原谅他。

  夕阳照进屋,万千尘粒在沉默中起舞。

  他想等的温情始终没来,凌游说:“杨亚桐,你走吧。”

  一拳打过去,凌游倒在床上。

  杨亚桐从来不知道自己力气这么大,也不对,他在健身房里知道自己的力气有多大,用在打架上,还是第一次。他被凌游的冷漠刺激到近乎绝望,他本不应该跟个病人动手,但怒火熊熊,烧得理智全无,他打下那一拳时,身体里的一个自己忽然离开了自己。

  他舍不得那个自己,难受到快要哭出来。

  凌游硬撑着起身,回头瞪着他,还没说出什么更伤人的话,杨亚桐便上前一步,按住他的后颈,膝盖抵住他的腰,死死压在床上,低头伏在他耳边,语气狠绝似滴着血:

  “凌游,你只知道我很会考试,这是你能看到的结果,但本质上,我什么都能学得会是因为有韧劲儿,明白么?我从骨子里相信我没有做不到的事,你给我记住了,反抗没有用,你现在这状态已经打不过我了,现在我让你干什么你就乖乖听话,今天是我跟你动手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的手是用来做手术的,不是用来‘约束’你的。”

  看见凌游僵直的身体,瞬间松懈下来,杨亚桐松开了手,顺势拉了他一把。

  凌游一动不动,拉他就起来,坐在床边,一场闹剧几乎消耗了他全部的体力和生命力,他就这样凝固在原地,眼神茫然,似是一个被道法驱散了的亡魂,不知来处,不知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