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精神科医生神经了【完结】>第二十八章 孤独而紧张

  这些天,实习生的群里流传一条小视频,引发了上千条的讨论。杨亚桐从不看群消息,那无非就是各个医院的八卦和吐槽,李靖倒是很喜欢看这些,他说:“这个视频你必须看。”

  他不觉得有什么东西值得浪费时间,不情不愿地点开,看到了好几天没见的凌游,坐在小会议室讲台的一个角上,斜着身子,不拘小节,不像个讲课的样子。

  “病例和课本上的内容就是这些,如果有疑问可以在明天的答疑课上找孙老师。最后,我想从性别的角度来探讨一下。我有一天遇到以前的邻居,是个中学老师,人美心善,很有个性的女孩,她说,她有点搞不懂当代女性,会在无意识中对性别进行区别对待。比如很多体重正常的姑娘总觉得自己胖,但同时,对男性的要求却是只要没有啤酒肚不油腻,稍微胖一点也没关系,算壮实;出门要看自己的妆容是不是精致,要画出那种遮掩掉一切小缺点,但整体效果不是浓妆艳抹的透明妆,——这话是转述,其实我根本不懂什么意思——而男性,出门只要脸洗干净,头发抓两下不太乱就可以。”

  “这段时间,咱们科收治了几例典型病例,整形成瘾、孕产期焦虑抑郁,神经性厌食,所有这些都让人又困惑又心疼。女性,除了她们自己,整个社会都对她们有着极其变态的要求。要求女生比男生乖巧,要求女职员和男性一样加班,要求她们在生儿育女兼顾家庭的同时还能有自己的事业经济独立,为什么,又凭什么?”

  “所以那天,我跟那位躯体变形障碍的患者说,每个女孩子都是美的,高矮胖瘦各有各的美感,如果每个人都长成AI计算出来最完美的脸,那谁又认识谁,那个人要怎么才能在人群里找到你?真的到了那个时候,请问你的美,体现在了哪里?”

  “其实说完我就后悔了,人之患在好为人师,我没有资格也没有立场教育别人,只能站在一个医生的角度来说这些话,我不是女性,虽然明知道大环境是不公平的,也永远没办法做到性别平等,对很多女性内心经历的痛苦,我根本没办法感同身受,尤其是生育带来的一系列身心损伤,我承认大部分的男性都选择漠视或者逃避,而女性在这样的社会压力下,势必会变得越来越‘完美’,却也为这样越来越苛责的审美付出代价。很无力,却也是现实。”

  李靖在旁边看着这条视频播完,说:“你男朋友还真是挺有魅力的哈,虽然他长成那个样子劝别人不要有容貌焦虑,有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嫌疑,但怎么看怎么真诚,就觉得他说话好听,让人乐意听,你说这是不是精神科医生的特异功能?”

  杨亚桐苦笑:“说话是好听,可那些话只是说给病人听的,我很久没听过了,一见面就不高兴,一张嘴就能吵一架。”

  他想,真实的凌游和别人眼里的他,简直就是两个人,如果不是和他那么亲密,自己也是断然不会相信,这么一个生长于杏林之家,长相高大帅气的医生,会有暴戾自卑和反复无常的一面。

  这一天,门诊收进来的病人,是个紧张症患者,18岁,面庞年轻稚嫩,体格并不小,他童年期被诊断为孤独症及智力残疾,13岁时出现显著刻板行为、不安、冲动、易激惹,连续两三天不睡觉,在家里走来走去,在家人纠正其行为时表现出攻击性。他们去了当地的精神病医院,排除器质性病因,转入青少年病房。

  那一年,他被诊断为双相障碍,躁狂发作,用药后有一些改善,然而出院仅仅一周后,上述症状卷土重来,甚至比上一次更严重,再次被收入院,换了药改善症状,但出院后精神萎靡,反复的强迫行为,过度遵从例行程序,易怒,无法集中注意力。

  两年后,他出现高氨血症,停了之前的药,意外的是,很多行为问题突然有所改善,可以正常去上学,在特殊学校甚至还找到了兴趣爱好,参加运动队,正当病情没有显著恶化,似乎一切都开始慢慢恢复正常时,他在一场跳远比赛后再一次发作。

  和几年前一样,他先是睡眠障碍,长时间的不睡觉,在家里喃喃自语,从阳台走到厨房再回来,反复无数次,这个行为如果被阻拦,就会暴怒。上课也没有在听,手掌一下一下拍打桌子,老师反馈说他的行为愈发难以引导,只能来就诊。

  “你怎么看?”蓝霆问。

  凌游翻着他的病历,细数之前的诊断,每一条都让他的疑惑加深一层,到最后他的眉心拧成了滑稽的曲线,他问蓝霆:“主任,我怎么觉得,这是另一个人的病历啊,真的没拿错么?”

  蓝霆笑道:“你也发现了吧,就是这么费解。”

  “13岁那年的双相是根据什么判断出来的?易激惹就是躁狂发作么?出院仅仅一周,不仅再次发作,还严重了,收进去依旧按照双相来治,居然没人发现不对劲。丙戊酸断断续续吃了一两年,停药之后好了,就这都没发现异常,真是……很倔强的医院啊。”

  “呵。”蓝霆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还倔强,就是瞎。这人要是在我手里,活不过两星期就得让他滚蛋。”

  “错不怕,怕的是他每一步都能错得很离谱。”

  凌游回头看长椅上的男孩,他刻意避开和别人的目光接触,以一种固定的频率和幅度前后摆动身体,两只手不知道该往哪儿放,撑在椅子上不停地拍打,偶尔抽动嘴角,嘴里念叨着“去上学”“去训练”之类重复的话,见没人理会,又大声说“想回家”,然而一旦意识到自己的音量,立刻又变成了隐忍小心的样子。

  凌游想,如果不是几年前的误诊,他的情况应该比现在好很多,原本孤独症的孩子就已经生活得很辛苦了,这样一来,无形中给他的身体和精神增加了更大的负担,需要尽快纠正过来。

  正当他准备和主任讨论治疗计划时,那个男孩突然站起身,从背后抓住一位女实习生,她惊叫一声,竟被他拖拽着跑了两步。

  孙奚冲上去护住实习生,凌游上前阻止发病病人,按照惯例,抓住那个人的手腕,很轻松便可以擒拿住他,但此人力气极大,直接用肩膀撞过来,凌游躲闪了一下,被他抓住机会抽出手猛挥了一拳。

  凌游的世界按下了静音键。

  眼镜被打掉,颧骨边划出一条血痕,大脑仿佛紧缩成一团,在空空荡荡的头骨里震颤,晕眩使他睁不开眼,只能抬起手臂做出防守的姿态。

  又一拳袭来,凌游跌坐在地上,那双漂亮的眼睛毫无光彩,呆呆地注视着面前张牙舞爪的人,奇怪了,自己明明不虚弱,却能被他两三拳打倒,这人是天生神力么?

  正想着,眼看他挣脱了抓住他的两名护工,似乎只认凌游这一个对手,又一次朝他冲过来。

  凌游来不及起身,对着他的膝盖踢了一脚,那人吃痛,却仅仅是喊叫一声,连腰都没弯一下,砰的一声,凌游的左半边脸顿时没了知觉。

  听不到声音,但却能尝出嘴里的腥咸。凌游在下一拳袭来之前一个侧身,重新站了起来,他瞪着眼,一记重拳击中那人的肋骨,趁他身体摇晃的片刻,抓住一只手臂,用力一拧,他体会到肱骨头从关节盂里滑脱的感觉。

  此时,凌游似乎完全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继续挥拳打过去,他听不见病人的惨叫,听不见旁人劝架,听不见一切声音,他对力量和时间失去了感知。

  脑科医院精神科的医生殴打病人这条新闻迅速传开,消息灵通的实习生群立刻就锁定了当事人,又是李靖打电话通知杨亚桐。

  联系不到凌游,他只慌了一瞬,翻着手机找到孙奚的电话。

  “孙老师,我是杨亚桐——”

  还没等他说下半句话,孙奚便压低声音说:“在滨湖派出所,他现在不能接电话,你直接过来。”

  杨亚桐在派出所的走廊上看见了那张曾经让他着迷不已的脸,此时狼狈不堪:淤血的青紫、伤口的暗红和碘伏涂上去的黄,凑成了一抹色彩斑斓。

  凌游侧着脑袋抬头看他,杨亚桐在这个眼神里看见了一个陌生人:乖戾、凶狠、愤怒、颓唐,所有他熟悉的、他迷恋的美好品质通通荡然无存。

  见他看上去并不严重,只受了些皮外伤,杨亚桐脱口而出:“凌游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干嘛,你还记不记得自己是个医生,能跟病人打起来?为什么不能稍微控制一下自己的情绪呢?”

  凌游张嘴想说话,扯到了伤口,皱了皱眉:“如果大老远赶来就是为了教训我,那你可以不用浪费这个时间,回去看书吧,别因为我耽误了学习。”

  眼看着再说下去不免又要大吵一架,杨亚桐深吸一口气,沉默地在他身边坐下。

  调解完毕,一行人在派出所门口道别,刚转个弯走到楼的侧面,凌游便被一双手臂紧紧抱住,他怔了怔,没说话,抚上杨亚桐的背,轻轻拍了两下。

  有个声音在自己怀里响起,有点闷,也有些颤抖:

  “师兄我吓死了,我来的路上,一直都在想你受伤了没,伤成什么样子了,要不要紧。又想着,你跟病人打起来,会不会被家属告,要不要承担法律责任,如果需要律师的话,我可以给我妈打电话,公司法务应该可以帮忙,但不对,法务擅长的不是刑事辩护,那要怎么办,再去请别的律师么?我……我控制不住地去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脑子里从来没有这么乱过,真的急死了……”这个声音有一种零落的幽怨,撕扯着凌游的心。杨亚桐从他怀里抬起头,张了张嘴,似乎又放弃了要说的话,转而问了句:

  “师兄,你疼不疼?”

  没见面的这些天,凌游感觉自己如一片羽毛,无根无萍地在风中浮沉,最终还是落在了他手里。

  “桐桐,今晚上跟我回家,陪我一下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