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佩格差不多是最後一个知道琼纳斯和阿芙拉在一起的人。冬天的时候,她总是蔫蔫的,打不起精神来。还没到下雪的时候,只是干燥的冷,风冷飕飕地吹过来,树枝枯萎失去绿意,不管转悠到哪里去,都是毫无生机的样子。

  等到她去觅食的时候,看到阿芙拉把琼纳斯摁在通往厨房的梨子把手边接吻,佩格晕乎乎的,忘记了自己实际上是要去找吃的,已经跟家养小精灵们约定好,它们会把最甜的牛奶布丁留给她。她回到温暖的寝室里的时候,还是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诺特和克拉布两个人进来的时候,就被趴在窗台上正在忧郁地思考人生的蛇吓到了,不知道她又犯了什麽病。

  能治好佩格病的只有汤姆——药到病除。

  他用小指绕着佩格的尾巴,把她提起来,嘶嘶地说:怎麽了?我的佩格。

  佩格被汤姆提了起来,所以视线里的汤姆是倒过来的。她还以为汤姆心情不好在倒立,她努力斟酌了一下用词:……我觉得我受到了冲击。

  汤姆哼笑了一声,像是在佩格的身上安装了什麽监控设备:你知道他们在一起了?我说的是沙菲克和埃弗里。我还在想什麽时候你才会发现。

  你早就知道了?佩格弹了起来,谴责他:你都不告诉我!那要是琼被亲得一个激动,我变到他身上去了该怎麽办?那跟阿芙拉亲嘴的不就变成了我吗?

  看起来你又把我的话当成了耳旁风。汤姆皮笑肉不笑:我记得这个学期开始的时候我就告诉过你,佩格,你可以尝试自己来控制它——什麽时候去,或者不去,是由你掌控的,你却把主导权丢给了那个蠢货。

  不许骂琼是蠢货!佩格愤怒地瞪视他。

  难道我不说他就不是了吗?汤姆掀起嘴角,语气低柔丝滑:如果我是你的话——佩格,我早就把沙菲克的躯壳据为己有了。而不是像你现在这样,还在蛇的躯壳里卑微求生,任何人都能够轻而易举的捏死现在的你。可怜的佩格,你还想要当多久的蛇?

  当蛇可怜吗?佩格歪了歪脑袋:我现在很高兴啊?当蛇或者当人对我来说都没有区别。对我来说,我知道我自己是人就好了啊。总比变成人不人蛇不蛇的怪物要好吧?

  汤姆似乎也没有准备把佩格说通,他很冷酷地下了通牒:这可由不得你。

  佩格继续恢复了之前忧郁的状态,时不时叹气,又欲言又止地看着汤姆。

  ……你到底想说什麽?汤姆忍无可忍。

  他们为什麽会接吻?佩格终於问出了最大的疑惑。

  你想问的就是这个?你之前不是知道了吗?他们在一起了,就在两天前,你在休息室里吃巧克力,变成了球到处乱飞的那一天。

  为什麽在一起就要接吻。佩格不是很理解:我们不也在一起了,但是你一次也没有跟我接吻!

  汤姆抖了抖魔杖,衣柜被打开,最里面那一层的克劳德先生友情赠送的3—5岁幼儿巫师的科普读物,只是简单地扫了一眼没有在里面找到自己需要的。未来的黑魔王皱着眉头,把那些东西又整齐地堆放回去,敷衍地对佩格说:跟我们不一样。

  为什麽不一样?佩格刚刚问出口就理解了:哦哦哦因为我是蛇,汤姆是人啊!

  虽然解释起来似乎不是这样,但是汤姆也不想在这种无聊的话题多做纠缠,面无表情地看着图,决定不管佩格怎麽问,直接用点头敷衍她。

  可是佩格紧接着又抛出来了一个大胆的猜想,小心地求证着:那……汤姆你,一直怂恿我去占据琼的身体,是为了想跟我亲亲吗?

  汤姆这个头,悬着,怎麽也点不下去。

  2

  汤姆整个学期都很忙碌,在斯拉格霍恩教授那边丶梅乐思教授那边,每周末都会消失。佩格偶尔会碰到时间转换器里的汤姆,他们的味道是不一样的。真实世界里的汤姆是榛子味的,过去的汤姆是白薄荷的。其实她能够轻而易举地辨认出他们,但是汤姆还以为她是一条傻瓜蛇,如常地给佩格喂食,或者听佩格闲聊,掩饰着时间差。佩格没有跟汤姆说这件事,就好像在酿造一场恶作剧,用这种小伎俩骗到了汤姆,对自以为是的汤姆的小小报复。

  回来的时候,汤姆身上总有不好闻的魔药味道。也会盯着佩格看,不是以前看蛇的表情,更像是在看活生生的人。人类,站在他面前,趴在窗台上的并不是一条纤细的银白小蛇,而应当是人类的少女。

  其实佩格应该觉得高兴的,当了这麽久的蛇,除了她自己之外,终於有人觉得自己应该是人。但佩格还是有些提不起劲来,斑纹蛇跟佩格说,这可能是因为冬天来了,蛇都应该冬眠的,即使佩格不需要冬眠,在冬天觉得倦怠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它告诉佩格,蛇冬眠是为了长大,每一次冬眠,一年过去,蜕皮之後,它们就会变得更大一些。

  原来是这样。佩格在衰草之间打滚:原来小孩子变成大人是长大,那一年年过去,小孩子变成了大人,小蛇变成了大蛇,长大的尽头是什麽呢?

  斑纹蛇盘着自己的身体,像是一块在冬天里被凉水浸泡过的冷硬石头,它看着佩格的蓝眼睛,轻声说:是死亡,长大的尽头是死亡。

  我们是为了死亡长大的吗?佩格无法理解:那太没有意思了,如果我废了那麽大的力气,从人变成蛇,又好努力地长大,一年又一年,过去了好多个很冷丶没有暖炉的冬天,路的尽头居然是死亡的话。我不想要这样!

  银白的小蛇在光亮里有着明亮的质感,如同细碎的阳光微粒,柔软却又活泼。

  斑纹蛇深深地凝视着她,佩格莉塔,它记忆里的佩格莉塔是永远住在春天和夏天的小孩。可现在她要远行,要走到秋天和冬天去了。雪人一样短暂易逝的女儿,只能生活一个季度的女儿。在季节告终的时候,你就会融化。

  它的比它年龄更大一些的女儿,有着比它更悠长的生命。其他生物的寿命是线性的,从一端到另一端,而她活在一个首尾相衔的圆里,蛇咬住了自己的尾巴。佩格莉塔,你要长大,要修习爱,去爱人,去被爱。不错过四季之中的任何一个季节;你的爱总能够托住你,不让你下坠;你不会因为春天的花粉咳嗽丶不会畏惧酷暑丶不在秋日凋零丶不在冬日沉眠虚耗时间;你的生命永远完整丶健康;向着阳光盛开。*

  斑纹蛇对佩格说:我就要冬眠了。

  佩格有些奇怪,因为斑纹蛇以前冬眠的时候从来没有对她打过招呼。不过她兴致还是很高:很好啊!明年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你又是长大一岁的黄油曲奇了!她说:如果那个时候我有了手的话,我要在你睁开眼睛的时候为你热烈地鼓掌!

  斑纹蛇缓慢地移动着自己的身体,它轻轻地靠在冻僵了的土壤上,好像那就是它的床铺。

  你平常就是这样冬眠的吗?睡在路边就可以吗?不会被人不小心踩到吗?佩格问。

  没关系的,冬眠的时候,我感觉不到痛。

  但是你醒过来还是会痛吧!

  佩格啊,像是我们族群里,大多数的蛇可能还是很幼小的蛇苗时就在严苛的寒冬里冻死了。剩下的蛇大半也会死於意外丶寄生虫丶或者是其他大型动物的捕猎。能够活到自然地死亡,是非常不容易丶非常幸运的事情。

  死亡——是一件幸运的事情吗?佩格不理解,但她敏锐地察觉到斑纹蛇的状态并不好,她太笨拙了,围着它的身边转圈圈,她呼唤着斑纹蛇的名字,蛇都是没有名字的,可是佩格莉塔给它取了名字,它就是佩格莉塔独一无二的蛇,它会开导佩格莉塔,会在冬眠醒来之後,其他蛇都茫然无措的时候,抬起头看到在树杈上倒立的银白小蛇。不需要说话,只需要静静地等待——如果她看到了它,一定会高兴地摇晃着尾巴,比起蛇,更像是活泼的小狗一样:黄油曲奇!黄油曲奇!冬眠快乐!

  你还在吗?佩格焦躁不安地在斑纹蛇旁边晃悠着:你看起来很痛苦。你觉得很痛吗?如果很痛的话我就用尾巴给你止痛。她的尾巴像是风扇一样扇动着,她不知道那些让斑纹蛇痛苦的东西是什麽,所以以为那些漫无目的潦倒的飞虫丶剩下的树絮,那些都是痛苦的化身。她威慑着它们,不让它们逼近黄油曲奇。

  不是,不是这些虫子。

  那它是什麽?是树叶落下吗?

  不是,不是,佩格,不是树叶落下。

  黄油曲奇,那它是什麽,是吃不到想吃的甜点吗?

  不是,不是,佩格,不是吃不到甜点。

  黄油曲奇,黄油曲奇!你告诉我吧,它有形状和颜色吗?它是红色还是绿色?

  ……

  斑纹蛇再也没有回答佩格,它僵直地倒在了路的中央,像是一根硬邦邦的棍子。佩格还是担心黄油曲奇会被其他路过很不注意的人踩到,把它收敛到了那棵跟佩格莉塔签订过契约,写过她的名字的树下。她认真地嘱咐着它,你要好好地照顾黄油曲奇哦!树好像也陷入了冬眠,同样没有回应她。

  她模糊之间意识到……那种东西,她没有经历过东西——就像是这样。她一直叫着黄油曲奇的名字,但是对方不会回应她。

  佩格莉塔望着灰蓝色的天空,寒冷的雾气已经散开了,光毫无遮掩地倾倒下来。洒在没有生机的,绿叶掉光了的树杈上,光秃秃的草地上,或者是落潮後露出来的嶙峋的石块上。

  像是枯枝堆积在佩格莉塔的脚下,她在上面打滚,轻而易举地把它们碰碎掉。轻的丶薄的丶脆的,不堪一击的,却又非常柔韧的。

  这里是1940年,佩格莉塔丶不会长大的佩格莉塔,时间旅行者一样的佩格莉塔,她钻到了蛇的身体里,所以她注定还要目睹许多的冬丶许多的死丶许多人的痛苦。那些东西像是踩碎枯枝的咔嚓声一样灌到她的耳朵里去。

  3

  佩格莉塔在树边发了一会呆,汤姆停在了她的身边,他在等她钻进他的袖子里——可是佩格一动不动。汤姆用魔杖戳了戳她,佩格动了动,他不无讽刺地说:我还以为你冬眠了。

  他来接你了。

  佩格扭过头,总觉得应该有这麽一个声音会响起,但是没有。

  什麽都没有。

  佩格慢吞吞地钻进汤姆的袖子里,像是突然想起来:我要是真的冬眠了——

  不会。汤姆打断了她:你不是蛇,当然不需要冬眠。

  我倒很想冬眠,睡很长的一觉,醒过来,最难熬的冬天就这样被我睡过去了。佩格兴致缺缺地说。她想,如果她也睡了很长的一觉,睡到醒过来,一切都改变了……静悄悄的冬天被带走了,春风吹绿了之前死寂大地,把那些跟她一样冬眠的蛇都吹醒来。那时候,有人会为她鼓掌,对她说,冬眠快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