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陛下的宫殿,顾言悫与顾言慈一前一后走了许久。直到顾言慈一个没刹住脚步,撞到了少年单薄挺直的背上。
“你跟着我作什么?”
“唔…玄丘的住处也在这个方向……”
顾言慈用指尖摸摸撞地略痛的鼻尖,嗫嚅出声。
一时间二人的气氛有些尴尬。
注意到小孩发红的鼻尖,顾言悫握拳掩嘴轻咳一声,似是有些不好意思。
“抱歉,你没事吧?……要不要请御医看看?”
只见小孩嘿嘿一笑,揉了揉微红的鼻尖。
“不碍事的,玄丘自己心里有数。”
闻言,顾言悫便点点头,两人并肩同行。
月明星稀,静谧中风过草木,秋蝉孱鸣。
“今日之事……是九哥不对。”
意识到顾言悫说的是什么,顾言慈收回遥望夜空中如钩弯月的目光,身边的少年正眸光远放。
“方才之事玄丘并未放心上,九哥更不必介怀。况且九哥也是顾及父亲身子嘛,玄丘都明白。不过……玄丘倒是有一件事要问九哥。”
迟疑了一会儿,顾言慈还是开口道。
随即,顾言慈绕身走到顾言悫面前,站定脚步。
“九哥猜猜看,玄丘现在心里在想什么?”
好似为了顾言悫看更清楚些,顾言慈将身子微微前倾,直到对面少年清澈的眼瞳映出自己的身影。
摸不清对方究竟要做什么,顾言悫只应承下来,盯着小孩的脸看了又看。
“十弟……莫不是想睡觉?”
话音刚落,只见顾言慈睁大眼睛,然后一脸挫败。
“怎么了?”
“九哥,难道看出玄丘心思真如此之易?方才在殿中,父亲亦是一眼就看出了玄丘心中所想。”
“噗嗤……”
听见小孩的解释,顾言悫不禁笑出声来,末了才说。
“这可不难,你且瞧瞧你眼下的乌青,不知道人还以为你抹了炭灰上去。”
这么一说,顾言慈还真觉得自己双眼有些酸涩。不禁眨巴眨巴眼睛,顺带着打了一个哈欠,在眼角逼出了点点泪花来。
对面人的身影变得有些模糊。
顾言慈又揉揉眼睛,忽的想起方才在陛下殿内。那个一丝不苟,会神地低念奏章上公文的少年。
肃然而勤恳,与此刻对面言笑怡然的妙年洁白,风姿都美之人几分相似。
贵妃薛尔琴所出的四哥楚王顾言恩,九哥齐王顾言悫,另还有曾在宴上见过几面的任京兆尹的薛相家长子薛绰。
不得不说,市坊间所传“薛家多俊郎”,还真有几分道理。
奉于帝侧,予君阅奏。
背后有丝毫不输英国公的母家,人前兼陛下格外的盛宠。
若自己是太子,也只会甄心动惧如履霜之戒吧。
“民间素有‘翰林院之文章,太医院之药方’的说法。意为不论做诗文还是医病症,皆讲究四平八稳,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顾言悫边走边说道,顾言慈便跟在身边三心二意地听着。
“御医们为皇帝和后妃们看病亦要遵循此规,用药温和,剂量轻微,这便成了看似谨慎,实则无奈之举。
而十弟素日与父皇亲近,想来父皇亦是想到这层关系,才叫十弟前去诊病。”
听顾言悫说得与自己想的分毫不差,顾言慈心里却逐渐升腾起一种难以言喻之感,不是嫉妒,更谈不上什么担忧。
而是一种无力的空虚,一种叫人怎么也捉摸不住的淡淡焦愁。不知来处,不清缘由。
“我可说对了?”
顾言慈闻言心不在焉地对少年勉强一笑,象征性地点点头。
见顾言慈这副的样子,顾言悫只当是小孩累了提不起兴趣。故两人又相对无言,又走了片刻。
到了灯火渐明处,二人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
顾言悫望着前方来人,眉间其蹙,隐约可见。
见迎面走来的顾言志,顾言慈心中亦一霎地慌乱,像是自己做了什么亏心事一般。
稳了稳心神,顾言慈离开顾言悫身边,几步跑到身着淡黄圆领袍衫的男子面前。
少年小心地拽了拽男子的袖口,开口小声唤了一句“二哥”。而男子的目光,始终似笑非笑地落在对面的顾言悫身上。他嘴角噙着一抹淡淡的弧度,薄唇轻启。
“一个时辰前,本王去找十弟,却听内侍说被陛下传召走了……”
顾言志顿了顿,暗色的眼眸中光影交错,悠然却捉摸不透的笑意更甚。
“不想原竟是律己以正、处之益谦的齐王殿下假传圣意,拐了小十去?”
顾言志说得狭促揶揄,顾言悫听得面色不虞。
十六岁少年的心性让他如何忍得住,只听顾言悫一字一句审慎而出。
“欺君之罪,其心可诛!如此诳时惑众之语还请太子慎言。”
眼看二人间的气氛隐隐箭拔弩张 ,顾言慈迟回间正欲说些什么,却被顾言志挥手打断,随而其又朗笑泰然。
“本王不过开个玩笑,齐王何必如此俨乎其然?”
说着,他抬手搭上顾言慈的肩膀,一边转身一边对身后人摆手说。
“深更半夜地,想来薛贵妃还苦苦等齐王回去呢,本王就不送了。”
话音一点点弥散在黑夜之中,顾言慈回首看远处夜幕中孤立着的少年,想着何故如此。
男子身上薄淡的茗香依旧,踌躇间仍是开了口。
“其实我只是与九哥……”
“嘘……我当然知道。”
男子指竖唇前,偏头对怀里的少年粲然一笑,全然没有方才的眄视之意。
“不说这个了。我原本给你带了炙鹿肉尝鲜,现下估计也凉透了。怕你吃了闹肚子,我便叫人又端了回去。等过几日,你来寻我,我再让舒氏给你做。”
“怎么好意思麻烦嫂嫂,玄丘不馋这一口的。”
“什么嫂嫂?她又不是太子妃。”
话说虽如此,顾言志面上并无愠色。
是啊,她不仅不是太子妃,还只个是从掖庭接回来的昭训。
听宫人说,这个舒氏因当年将上一任太子妃尤氏推下楼梯,结果导致尤氏胎落母死才被罚进了掖庭。此事顾言慈也有些印象,只不过因为当时年岁甚幼,也只是知道有这么个事而已。
兵部尚书的女儿,自是哀矜惩创才好。
没走多远,就到了顾言慈的居处。
顾言慈一进入屋中,似乎真的闻到了淡淡的肉类烤炙的香味。
看见小孩吸鼻子闻气味的样子,顾言志心中发笑,便顺势给了小孩个台阶下。
“野鹿肉可跟寻常宫里的不一样,你哪日想吃了告诉我一声,我给你备好。”
“嗯。”
顾言慈顺着顾言志的话应声,早忘记自己先前说的话。
“时候不早了,你早些睡下吧。”
“二哥这就要走?”
刚说出口,顾言慈即刻便后悔了。果然,下一瞬随着一声脆响,脑门猛地一疼。
“瞧你一脸倦怠的样子,一天奔波下来倒比我还能撑。小屁孩要不赶紧睡觉,小心跟你五哥一样……噗,快睡快睡,别跟着我傻笑。”
收下了一个脑瓜崩儿和一顿絮絮叨叨的说教,梳洗过后的顾言慈在男子的注视下很快就沉沉地睡了过去。
但愿自己在梦中,不要真的像五哥一样……按八哥话来说,成为兄弟中最玲珑的一个?
呼吸声逐渐绵长均匀。
晦暗中,不知男子在少年的床前站了多久,才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