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感官刺激>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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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夜未眠。

  谢云暄也没想懂展禹宁究竟为什么会突然回来,但他看得出来,老师心情很坏。他说完像是也觉得别扭,面前的不过是个不懂事的年轻人,连做他倾诉对象的资格也没有。于是他踱步到客厅拉开冰箱,厨房的燃气灶开了又关,油烟机闷沉沉地嗡嗡转动。展禹宁一言不发地把晚饭做好,然后放到桌子上喊他说:

  “吃饭了。”

  展禹宁这种人长久地习惯于压抑自己的情绪,以至于宣泄的能力都早早退化了。就算是心情不好到极点,看起来也是木木的,灰败地褪了色,像角落里一团被揉皱的纸。不注意看其实根本发现不了什么不同,正常地做着应该做的事情,只有偶尔不设防时的松怔才暴露了他游离边缘的混沌,不过是有一根线吊着他,才不至于悄无声息地崩溃。

  那根线在之前一直叫生活。

  谢云暄以为这是翻篇的征兆,但展禹宁洗漱完径直走向了另一个房间,待他反应过来,门就在自己面前砰地一声关上了。

  他猛然抓向把手,才发现老师还把房门反锁了。

  “老师。”

  谢云暄还算是知道和他客气客气,敲了两下房门,低沉不清的声音带点威胁:“把门打开,你长嘴是摆设吗,生气不会说话吗?一吵架就分房睡,你这什么小媳妇的做派?”

  “我没生气。”展禹宁语气平平:“之前婉宁在家没条件,现在没必要睡一个房间了。”

  说的什么屁话,展婉宁没回来前他们什么时候什么分开过。谢云暄想起展婉宁走之前意味深长的笑:“你要是真能让他忘掉那个人,那就试试吧。”

  单单只是窥探一眼,展禹宁就这副态度。门锁喀拉拉耸动,深深的挫败感让谢云暄一拳锤在门板上,他盯着门锁神色阴晴不定,给展禹宁下最后通牒:

  “把门打开,我不保证我会做出什么事情。”

  展禹宁刻意没有吭声。

  妈的。谢云暄恼火地抓了一把头发,他们又不是什么情侣关系,展禹宁凭什么给自己摆脸色?

  工具都在外头,如果想,砸开区区一道门简直是轻而易举。但狠话放出去了,谢云暄却半天没动作,他仰头靠在门口,良久吐出一口浊气。

  就算锤开了又怎么样?锁是他当着自己的面锁上的。展禹宁吃软不吃硬的道理他又不是不知道。他能对老师怎么样,是肏他一顿,让老师红着眼睛瞪着自己,还是要逼他隐忍地吞掉眼泪?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想做到那个地步,对让展禹宁爱上他一点好处都没有。更何况...

  谢云暄靠在门框上给自己点了只烟——他不太想看到老师流泪。

  这么小的地方,展禹宁一关门,谢云暄一个人突然就感到了点无所适从。背过身投下的阴影啃噬着他的手指,他最后一次把手放在门把上尝试开门,但空心的木门依旧纹丝不动。

  展禹宁一点没变。现在正拿他没办法、心有顾虑、被改变的人倒像是...自己啊。

  疯了吧,他拿学生撒什么气。

  展禹宁半宿没睡着,秘密一旦被揭开,剩下的就便是活在时刻被窥探的恐惧中。他很熟悉这种感受,好比几年前被人拍下隐私视频,夜里焦虑失眠的时候会忍不住臆想会有人会认出自己。恨不得破罐子破摔,干脆就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他什么德行就好了,也好过只他一个人提心吊胆。

  但一件事在没有真正失去前是无法知道其份量的。他说自己玩玩而已,然而分手后念念不忘,幡然醒悟的人是他;他以为自己都看开了,但在谢云暄多年后拿同样的事情出来威胁时,还是迟疑,选择了屈从的人也是他。时隔多年,展禹宁终于学会了谨慎,说大话的勇气都被风扬沙似地扬得一点不剩。他实验求证,故技重施,现在也知道了,单是尝试和谢云暄拉开距离,都够自己心神不宁的了。

  那些锁进抽屉里的信,他已经有很长一阵子没有打开过了,哪怕现在看到也依旧会有轻微刺痛的感觉,仿佛背叛了什么似的。他还是会偶尔想起纪少慈,但是这种想念点到为止,因为他身边出现了另一个需要他挂念的倒霉学生。

  把自己反锁的那一刻,展禹宁就该承认自己对谢云暄有感情。可这点情感依恋,既出自自己因为太过寂寞疲惫,而被趁虚而入的欲望,也出自那些微不足道的共鸣移情。就像纪少慈说的那样,不过是另一种程度的自私与自恋。

  感情到头仿佛一场错乱的神经,与其谈论爱,不如说他精神病更严重了。他不能因着这点迷乱,就把需要他的谢云暄从一个深渊拖向另一个泥沼。

  谢云暄有些时日没来学校了。

  开学之后的安排通常是先摸底考试、讲解上学期留下的一模试卷,再给学生打一针鸡血,以保持剩下百日的学习状态。对于他这种连模考都直接旷考的学生,想来也没什么好去的。

  谢云暄本来对来学校就兴致缺缺,打从和蒯鹏飞他们闹掰了,继续上学的理由就变得更微妙了。就算是此时,他也不得不承认,每一件发生过的事都会在身上打下无形的烙印。从他被谢伯生从高中开学典礼上强行带走的那一天开始,他就注定不会再拥有普通的高中生活。

  事实证明他说的是对的。

  进班的那一瞬间,谢云暄就明显察觉到超过半数的目光都向自己投来,除了下意识的条件反射,视线包含的有欲言又止,也有幸灾乐祸,还有好奇探究。

  学期初新换过位置,谢云暄从后排的储物柜上找到自己像被垃圾一样放置的书本,已经落了一层灰。他问陈林冀自己坐哪,陈林冀写作业的手指头一顿,也不复从前那般没分寸地和他开玩笑了,生疏地指了自己后面:“这儿吧。”

  这不奇怪,陈林冀和蒯鹏飞关系更好。谢云暄刚骨折那段时间,陈林冀就夹在中间艰难求生,甚至还私底下和他替蒯鹏飞道歉。他一向是善于看碟下菜的,如果想划清界限,从此不必再搭理他就好。但他看着谢云暄的目光犹犹豫豫,好几秒才把笔扔下,突然道:

  “你手不方便吧,我来帮你拿。”

  书搬到位置上,谢云暄问陈林冀:

  “你有事要说?”

  “都快炸锅了,云哥。”陈林冀刻意压着嗓子,看看周围才道:“我先出去,我们去走廊说。”

  他们教室在三楼,长走廊中间有个豁口,修了一个凸出的小露台,以前早读经常有人在这里背书。谢云暄慢悠悠地晃出去,陈林冀着急地一把抓住他,话音迫不及待地冲出嗓子眼:

  “你是不是得罪人了?”

  谢云暄语气不冷不热:

  “我和谁有过节,你还不清楚?”

  陈林冀一愣,明白他指的是蒯鹏飞。他忙摇了摇手说:“不不不,不是他,我保证,他哪有么大本事啊。”

  “ 兔子急了还能咬人呢。”

  “不可能,这事太扯了......”陈林冀头摇了又摇,绞着手指发急道:“我先问你一个问题,你先让我心里有个底,我保证守口如瓶。”

  谢云暄没反驳,算是同意。

  “就是吧...”陈林冀很少这么期期艾艾的,“我之前是偶然听说的,学校每年那个两百来万的挂名赞助费,是你出的吧?”

  谢云暄说:“不止。”

  陈林冀一愣:“啊?”

  “我说我给的远不止这个数。”谢云暄嘴角浮现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我不缺钱,花也是花了,捐给学校也没什么大不了。这和你要说的事情有什么关系吗?”

  陈林冀支吾一声,挠挠头道:“就是昨天办成人礼,不是邀请了家长来参加吗?有的家长在一起聊就拉了个群,也不知道是从哪个群流出来的截图,就说——”

  他瞄了一眼谢云暄,才敢继续说下去:“...我们年级有个坐过几年牢的少年犯,虽然成绩很好,但因为有案底,是靠着给学校提供了巨额赞助费才获取的入学资格。就是因为这事儿,很多老师都不愿意带这个班,班主任也换了好几个...”

  整个年级,换过班主任还不消停的,只有七班。而七班里又有钱成绩又好、看起来最特殊的那个学生...

  谢云暄不甚在意地嗯了一声:“然后呢。”

  “啊、然后...”

  谢云暄总是这个样子,有时候心理素质强到让人觉得诡异,仿佛天大的事情都不值得他大惊小怪的。可违和点就在于此,平静之下感受到的不是处变不惊,更多的是一种暗流涌动。与其说这些事情净他妈的扯淡,不可能发生在谢云暄身上,倒不如就说再离奇的事儿落到他身上都不奇怪。陈林冀瞅着他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反而更加头皮发麻:

  “那个截图就被传来传去,因为昨天年级里所有家长都在场,很快传开了,然后就有人猜到你头上去了。而且......因为没说具体是什么罪,大家都在猜...是不是...那什么的...”

  “怎么说的?”谢云暄眼皮轻撩:“说清楚。”

  “杀人...强奸什么的...”陈林冀龇牙咧嘴地挠着头发:“唉...能坐牢的罪说来说去也就那几个,他们也是闲得无聊就乱猜了。主要是因为那个人说得煞有其事,挺有煽动性的,还给了不清不楚的转账记录。现在就...吵得挺厉害的嘛,有的家长就嚷嚷着让学校解释,还有傻逼说让学校开除学生...”

  真他妈的。陈林冀想,他几乎是越说越心虚,这么多人中,之前和谢云暄玩得最久的,就是自己和蒯鹏飞。其实他和蒯鹏飞都猜过谢云暄来头不小,一个人可能外貌条件鹤立鸡群,但看久了也就那么回事,而谢云暄身上有种微妙的气质,让他脱颖而出——陈林冀之前一直没想懂,这似是而非的谣言一传出来,他忽然找到了合适的词语——那是一股不断压抑又潜滋暗长的疯劲。

  所以这事乍一听荒谬绝伦,不认识谢云暄的人笑笑就过去了,但越是了解他,反而越觉得有可能。陈林冀咽了口口水,试图打个哈哈说:

  “都瞎扯的,对吧?”

  “这个啊...”谢云暄没急着否定他,而是似是而非地问他:“家长联名给学校写信,要求开除学生了吗?”

  陈林冀愣了一下:“没有吧...”

  “那学校有说要下场,将我作停学处理吗?”

  “没有。”

  “没人明确证据指认,也没有人表明态度,而学校也不可能因为家长非议两下就管的,否则就是默认坐实。”谢云暄说:“所以这种事情是不是真的,有什么重要的,反正我也不会受到实质处罚。”

  陈林冀大脑短路一霎,“呃,可都在他们都在说...”

  “那又怎么样。”谢云暄眼眸微弯,仿佛声明越狼藉,他内心越畅快似的:“他们觉得我是,那我就是,难不成我还能自证没做过的事情?”

  陈林冀一阵语塞,觉得剩下的话说出来都显得很多余。估计就是有人指着谢云暄的鼻子骂他杀人犯,他都会面不改色,说不定还要反过来逗逗那个人。

  陈林冀说了违心的话:“是,只有傻逼会信这种谣言...你平时太出风头了,有些人就阴暗你知道吧,等着你出洋相。这一有八卦,就跟疯狗闻到肉腥味了似的,你要但凡有一点点可怜,他们估计都要兴奋得不得了......”

  “......”

  谢云暄忽然一顿,像是琢磨般问着:“我现在看起来很可怜吗?”

  “可...可怜...”陈林冀干巴巴地把他的话重复了一遍,差点没憋住笑。他就是想破脑袋,也想像不出谢云暄和这两字沾边,“咋可能。”

  “我也觉得我看着还不算可怜。”谢云暄一只手插在口袋里,无比可惜道:

  “要是有人能来帮我一把就好了。”

  展禹宁早上并不是和谢云暄一起出门的。他临到凌晨三点才迷迷糊糊地睡着,早上打开房门时,家里已经空无一人,但司机开着车还停在楼下——谢云暄是早上自己打车去的,八成是猜到他那抠搜的老师不舍得那十几二十块的车费。

  展禹宁背着双肩包一脸疲色,这么多年了,除了这副怂态,也没个成年人的样子,看着还和熬夜赶作业的高中生似的。他把包甩到桌上,坐进办公椅里开电脑准备腾分数,邻桌的女老师忽然低低地唤了他一声:

  “展老师。”

  展禹宁刚刚跑上来,气还没喘匀,堪堪用眼神示意,就听到女老师小声问他:

  “你也收到短信了吗?”

  方才将要平息的剧烈心跳一瞬间跳出嗓子眼。展禹宁猛地回魂过来,下意识地装傻道:

  “...什么短信?”

  “你没收到?奇怪,办公室的里的老师几乎都收到了。我早上来一问都觉得恐怖哦,是不是个人信息泄露了啊...”女老师的神色一瞬间紧张起来:“但这件事和你们班有关系呀,怎么偏偏你没收到呢?”

  她的眉眼里描着担忧,展禹宁并没有看到一点对自己的嘲弄,事情貌似和他想的不同。为了掩盖刚才的心虚,展禹宁瞬间正经起来,好让自己更加投入地思考这件事情:

  “和我们班有关?”

  “可能是有人在散播谣言。”女老师说:“昨天不是很多家长来参加活动吗?有些家长就拉了群聊天,不知道是哪个群的人跳出来说,我们年级里有个学生曾经坐过几年牢...就你那个课代表呀...”

  展禹宁仿佛走了神,呆呆地重复:“坐牢?”

  “是哦,都是什么事哦...我把图片发给你。”女老师说着翻了翻手机,“本来也没什么,但今天我一问,几乎所有老师都收到了同内容的短信,就是说这个的。这就蛮吓人的了呀,明显是被针对了啊,发件人还是私人号码,你说要不要报警啊...”

  剩下的话,展禹宁完全听不进去了,事情仿佛要比他和学生偷情的事情贴大字报出来还严重。他紧紧盯着手机屏幕,眉头一点点皱起,一目十行地看完了那五六张截图,甚至不敢细读。

  怎么会这样。

  感官被无限放大,展禹宁视线停留在家长的无端揣测上。他没想过文字的冲击力还能这么强,黑色的字体将谢云暄和强奸犯三个字连在一起,几乎撑破了他整个的眼眶。展禹宁心口猛然一疼,脱口而出道:

  “不能报警。”

  怎么报警?这一切都是记录在案的事实,如果警方出了案情报告,那谢云暄怎么办?!

  女老师看他回答得斩钉截铁,下意识道:“为什么?”

  展禹宁一时间没接上话。

  “哎呀,我感觉是被人针对了啊。”女老师表情犹有后怕:“那学生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啊,被这么造谣?这也太极端了...”

  展禹宁猛然站起冲出办公室,却在上下的楼梯口前踌躇。他现在去把谢云暄叫出来能干嘛呢?谢云暄又不是那种一遇到事情就会哭的孩子了,去找到反而会让他更受瞩目。展禹宁仰头,想起四楼的级部办公室,他应该和年级主任说一下这件事,毕竟谢云暄身份特殊,学校也是要考虑怎么处理这件事的。

  但最好的处理,其实是不予理睬。

  无论是上是下,展禹宁都起不到一点作用。展禹宁现在应该坐在办公室里,对着电脑腾那些傻瓜分数,可他无论如何也做不到,没办法装没事人在办公室安坐。

  熙熙攘攘的学生从他身边经过,有刚刚在卫生区值日完的学生,还有嬉笑打闹的男学生,展禹宁很少去听路上学生的小话,大部分走路时候他都心事重重,可偏偏这次,对话就不偏不倚地撞进他的耳廓:

  “你昨天看到群里那个了吗?”

  “我看到了,卧槽,他是真牛逼啊,铁窗泪。”

  “我估计是强奸,杀人不可能现在就放出来的。”

  “我以前和他坐过前后桌,天天都有女的往他桌洞里塞零食。那些女的现在估计得膈应死,喜欢的人是个强奸犯,要我我隔夜饭都能吐出来...”

  展禹宁失焦的视线定格到学生的脸——是他们班的学生。

  认识的人都会这么说了,那那些不认识的呢?

  “高考就剩一百天了,你们心思不放在学习上,还说这些有的没的的?”身体比大脑更进一步行动,展禹宁直接骂向两个学生:

  “值日完不赶快回去,还在这里慢慢悠悠地干什么?回去滚到后面站着早读。”

  那两个学生才看到后面的班主任,表情和见了鬼一样赶快溜走。展禹宁听见他们的嘀咕:

  “更年期啊,说两句话都要管...”

  乱套了...

  展禹宁迟疑了一下,准备至少拿着去班里坐着,不让学生们有说小话的机会。然而瓢泼一声响,像是水倾泄而下。展禹宁目光投向走廊,好像看到栏杆外,有什么被从楼上泼了下去——

  刚才还希望有人能帮他一把,现在就来了。

  谢云暄漫不经心地拎着扫帚,正准备走进教学楼,就听见陈林冀在背后喊他:“云哥!”

  他的话没有喊完,就被水声淹没隔绝。

  眼前一黑,一盆浑水兜头猛然浇下,带着一点不知名的烟尘味,淋遍了谢云暄全身,连石膏都被染成深色。要不是陈林冀慢了一步,现在被一起波及到就是他。

  湿答答的水,顺着谢云暄的发丝滴了下去,坠落于地砖之间。

  时间慢了下去,越来越多的视线朝着谢云暄聚集过去。谢云暄垂着头,甩了甩湿透的发丝,任由它贴着脑门,也不恼,只是回过头对着陈林冀礼貌笑道:

  “能帮我叫一下老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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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很多写的不好的地方,很感谢大家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