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感官刺激>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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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现今天这种局面,谢云暄不是没想过。

  想来能养出谢昀晞的家庭,没有一个人可以将自己清清白白地摘出去,更别提是和他有直系关系的母亲周纫兰。周纫兰向来手段狠毒,只是被蒙骗多年,来不及报复谢云暄就叫他坐牢躲了过去,而出狱后又由于他和谢伯生之间生效的协议暂时搁置。但成也关楚败也关楚,原本用保一个人的命作为条件的协议本可以彼此牵制,但条件本人突然死了,便什么都不作数了。

  关楚的存在是周纫兰的耻辱,为了回报这种丢份,她要给谢云暄一个万众瞩目的狼狈舞台,还要给他一群忠心耿耿的观众,给予她一场糟糕的葬礼和让谢云暄难堪,一石二鸟不费力气。

  但她忘了,面子只是她在乎的,而对谢云暄来说,这是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在灵堂站的那几分钟,谢云暄骤然想到,自己是否有必要亲自拿这坛骨灰。摔碎的相框里定格着女人的年轻模样,岁月好像没有给她留下一点做过母亲的痕迹。想来好像除了病情后期,无可避免有些憔悴外,她一直都是这副模样没变过。漂亮但残忍,像小孩子冷不丁冒出的纯粹恶意。

  曾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的人,如今就被这么大的坛子装了去,谢云暄突然觉得有些虚无。他理性知道,坛子只是自己手指捂热的,但还是会突然觉得,就好像她还有体温似的。

  他被自己多情的感性逗笑。

  在母亲被捣毁的葬礼上,他没有一点该有的感伤怀念,就像一面坚不可摧的高墙,一个无法撼动的死物。

  谢云暄想从闹剧中退场,他踩着一地的碎碴子转过身去,冷眼旁观的人那么多,倒也不是稀奇事。只是他的目光划了一圈,突然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人。

  展禹宁。

  霎时间他感到的不是情感上的安慰,脑子里全是无聊的计较,计较展禹宁是如何才能出现在这里,计较他是不是来看笑话的,计较他又知道了什么没用的事情。

  在那空档口,展禹宁挤过重重人群走到他的面前,谢云暄也一点点看清他的表情——正因为他吃尽了看人不准的苦头,虚伪与真心他轻易就能分辨得出来。那双眼里灼热的焦急和压倒性的关心如同火星般燎原,却克制地压在了紧蹙的眉下,小心翼翼地接近他。

  那做不得假,除非他的老师是个演技高超的演员。

  谢云暄从里面品出一点乐意:不然怎么说那都是无聊的计较呢?他的老师就是这种人啊,对方表现出一点可怜就忘了自己的处境,明明连自己都顾不上,还要心软退却想着要去照顾别人。

  “你和我回去吧。”

  傻透了。

  只是差一步而已,谢云暄却不肯让他轻松一点。紧紧攥住的手指将他的衣服拉皱,谢云暄一下子被拉离那些计较,向下拉回到了司机问他去哪的那天,寻求一个去处的那天,一个想法不着痕迹地溜过:

  你能为我做到什么地步呢?

  谢云暄睥睨着拉着他的展禹宁,故意高高在上地恶劣道:“我为什么要和你回去?”

  给我一个理由吧,我为什么要和你走,你为什么又要让我和你走。

  展禹宁看着那块碑上的生卒年月出了神。

  只有38岁...

  这种信息没理由能弄错。展禹宁想张口问,但那边谢云暄正盯着工作人员将骨灰坛放进碑下,一点多余的注意力都没想分给他。

  事情都处理得差不多后,谢云暄装作才注意到展禹宁的样子,转过头去点了只烟,叼着去看展禹宁。展禹宁正直愣愣地盯着墓碑,脸颊青白没有血色,下意识地捏着冻肿的手指,出神地想着什么。

  谢云暄知道答案。

  他单手将脖子上披着的围巾拿了下来,堆在展禹宁的脖子上问,“你要跟着我到什么时候?”

  ——但是谢云暄已经21岁了。

  展禹宁猛然回过神来,顾不上处理他带刺的提问,欲言又止问道:

  “她今年才...”

  “是,就是你想的那样。”谢云暄平静地补全他的提问,将围巾系紧:

  “她怀我的时候只有十六岁。”

  谢云暄是故意按照她真实的出生年月刻的。那时候信息采集不比现在准确,她身份证上其实要比实际大上几岁。还记得刚生关越的那会,关楚一直对年龄遮遮掩掩,甚至有很长一段时间关越喊的都是姐姐而不是妈妈,直到他懂事后才改了口,旁人对关楚的质疑也都成了夸赞。

  谢云暄也是后来才想明白,对于一个贫穷的独身女性来说,年轻漂亮就不能算夸赞。因为漂亮,她成为商品,在生不出男孩的贫穷家庭从小被卖出去换钱;她寄人篱下,又因为漂亮,要为了躲避图谋不轨的继父离家出走;她流浪街头,以为自己自由了,却还是没脱离拿那点漂亮生活,睡觉的地方换过很多个,偶尔虚报年龄做小模特挣点吃饭钱,颠沛流离直到遇见了谢伯生。

  那是她的机会,而关越就是她用以交换的工具,可偷偷生下孩子后才知道那是她攀不起的人,赢不了谈判,甚至还有生命威胁。她抗衡不了,于是想着将作案工具消抹,以证明自己清白无罪。

  关越就是一步走向死局的棋,他不应该出生的。即使后来误打误撞地留下来了,活着也没能变得更好。关越因为天真而被谢伯生利用,重蹈覆辙,被打造成称手的工具;而关楚也再无法回到风餐露宿的生活,彻彻底底成为了谢伯生豢养的金丝雀。

  所以出狱后,关楚对他说了:

  “我不需要自由。”

  他自以为是的着想,一开始就显得很可笑。

  人死了就成那么薄薄的一册,一瞬间就想完了。日薄西山,给墓园平添了几分索然与荒凉,谢云暄本就无意待在这里伤感,就近找了家私房菜。他注意到展禹宁湿透的旧运动鞋,问道:

  “跑这么远来,谁和你说的?校长?”

  我今天原本带了一束花,想来探望你的母亲,更重要的是问问你的情况。这话太肉麻了,展禹宁话音一顿,没说出口:

  “没人和我说,我自己坐公交车来的...我来看我妈。”

  展禹宁穷的叮当响,还有钱买块几乎赶上公寓首付的墓地?谢云暄哂笑一声,扯了扯嘴角说道:“周纫兰给了你们多少钱?”

  展禹宁对着他嘴里的名字一愣:“你说什么?”

  “我们也明算账吧,你不是她请来看热闹的吗?不然谁会在这个时候扎堆来墓园。”谢云暄问他:“雪天路不好走吧,你的鞋都湿透了。这段时间我不在,对你也有很多不方便吧。”

  为什么话里一副自暴自弃的味道?展禹宁总觉得他的提问像个陷阱:“我并不是....”

  谢云暄扬声打断他:

  “老师有驾照吗?”

  展禹宁压低的眉头意识到谢云暄不会说什么好话——

  “送你一辆车作补偿吧。”

  “谢云暄。”展禹宁定定地打断他,桌子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微微恼愠道:

  “我来找你和钱没关系。”

  “...啊,是啊,没关系。”谢云暄咧着嘴笑了,“老师一、点、儿,都不在乎钱,好老师。”

  他故意咬重了那个一点儿,好像开始因为钱被自己抓住把柄的不是展禹宁似的,又接着轻飘飘地说道:“那我对老师来说还有什么利用价值吗?这些日子除了开始的打赏以外,一分没要,不够本吧?”

  两次了,两次都好像是在提醒他,他们的关系也就堪堪到肉体与金钱交易的地步,没必要试图了解他到这地步。

  话说的很难听。但展禹宁看了又看,再也没有一丁点的威胁性,上上下下却都只写着虚张声势。和他紧张敏感的青春期当真是一模一样。

  展禹宁眼眶有点发热,咬着唇角才说:

  “...我就是来找你的。”

  谢云暄话里没一点信任:“这么准确无误地到找到我?”

  “真的,真的。我打听过,你妈妈在那家疗养院,但我去晚了,那边说人已经转走了。至于...在墓园见到你,真的是个偶然,我妈也在这里。”展禹宁有点无措地低下头,不知道怎么说才能让他明白。人总是不断地学习模仿,所以他也试图回忆起记忆里唯一带给过他爱的那个人,话语放轻道:

  “你突然没消息,我只是有点...担心你。”

  这样就把真心话说出来了。谢云暄笑了笑:“现在是假期,就算是老师,也没必要干预学生的私事吧?”

  “我没想干预你...”展禹宁这么说,却转眼看到他挽起的袖子下有着大片的淤青,那明显是殴打的痕迹。展禹宁一愣,着急地抓住他:

  “你胳膊上是怎么回事?”

  “老师。”谢云暄将手放了下去,轻轻打断他说:“我为什么要说?”

  他在问展禹宁,你有什么必须让我开口的立场?

  “你要想知道我的秘密,总不能轻率地动动嘴皮子就让我回答你吧。老师的秘密也挺多的,我可从来没过问过。现在想知道,至少也该付出一些自己的作为交换吧?”

  席间有服务员来上菜,一盘盘热菜端上了餐桌,甚至还有两瓶酒。谢云暄示意服务员把酒开了,他将那一瓶白酒往前推了推,以开玩笑般的态度道:

  “如果老师把这瓶都喝完,我就给你一个机会。”

  展禹宁能不能喝,酒量怎么样谢云暄不一定清楚,但他一定知道,展禹宁胃不好。

  谢云暄还是那副不为所动的架势,杯盏和酒瓶碰在一起,发出泠泠的脆响,他敲定说:

  “三问三答,知无不言,绝不隐瞒。”

  这就是一场专门针对展禹宁设下的刁难的把戏,就像顽劣的小孩给自己筑起与外界隔绝的城墙。谢云暄并不想告诉他,这是他没直说但是已经摆在明面上的答案。

  那可是一整瓶白酒,闹不好要酒精中毒进医院的。展禹宁眼底翻涌过几分挣扎,他看着酒杯好一会,才像下定了决心般对谢云暄道:

  “我知道了。”

  呯嗙——盖子摔在桌上。展禹宁抬手给倒了满杯,捏着杯子压在唇边,忽然莽撞地仰头一饮而尽。高度数白酒一股股灌进口腔,有的流进喉管,有的从嘴角溢出来,沿着下巴滴进衣领。一杯倒尽,展禹宁舌头发麻,张开口,用手腕抵住滚烫发热的嘴唇慢慢呵气。

  他不是不理解谢云暄,他二十来岁也疑心病重得很,浑身上下都是刺。除非有人先把自己在在他面前剖得干干净净,否则获不来他点坦白,这是信任交换,他比谢云暄年长十来岁,先一步也没什么。

  一本糊涂账而已,没什么不能说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呛到了,展禹宁红着眼睛给自己倒第二杯。他年轻时候酒量不差,但几年不沾,又一下子喝得太猛了,喉咙里顿时如烧灼般疼痛肿胀起来。他不住地往里咽着口水,脑袋胀痛,额角青筋发烧般直跳。他缓一会,再继续往嗓子里灌,直到在某一口吞咽后产生灵魂脱壳的眩晕感。

  他没忍住,一把拉过桌下的垃圾桶,跪在地上干呕起来。

  除了走的时候吃的那顿早餐,一天几乎滴水未进,吐也吐不出来,都是酸水。展禹宁五官拧成一团,红彤彤的嘴唇黏着发丝,无意识地发抖,像是不知道这副样子多可怜。他用桌上的温水漱了口,继续给自己倒了第三杯。

  “——够了。”谢云暄抓住他的手腕,口吻松动,眉眼却没有,“三个问题,你先问吧。”

  展禹宁在心底无声地笑了两下,难以支撑地趴在桌子上,用额头贴着他的手说:“那场强奸案,你是被顶罪的吧。”

  谢云暄说:“是。”

  是吧,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笃定,但霎时间心里就升起一句:他就知道。展禹宁嗯了一声,勉力撑起身子,继续向上撸起谢云暄的袖子,直到那些没好全的痕迹全都暴露在他眼前。

  谢云暄很会打架,身体也比一般人结实得多。展禹宁没敢去摸,只是用眼睛哀伤地看着那些淤青:“怎么来的?”

  “我到现在还在他们的控制下。”谢云暄依旧面无波澜。他观察着展禹宁的神情,算计好每一个表情,精准地把控到每一个字的音调起伏来诱捕他。谢云暄微笑道:

  “因为我不听话。”

  “好了。”展禹宁闭了闭眼,像是为了缓冲血液里翻涌的酒精,又像是不忍心再逼迫他,“第三个问题我想先留着,你问我吧。”

  “...你妹妹和你没有血缘关系这件事。”谢云暄说:“你家家庭环境一直都不好吧,为什么会选择去收养第二个孩子?”

  这好像是个很长的故事了,长到展禹宁有些不知道从哪起话头。他大脑有些宕机,好半天才说:“...因为我是同妻的儿子。”

  听起来是个文不对题的答案,因为故事要从头开始说。

  “我妈是被骗婚的。”展禹宁说:“怀我的时候那男的出轨,对象是男人,就被发现了。那男的有一个忘不掉的前男友,我的妹妹...就是那个前男友的女儿。”他说着,惨淡地笑了一下:“当然,这事瞒到十八岁才告诉我,就是我妈生病那一年。”

  李珊洁为了儿子忍辱负重,恨了同性恋十几年,却亲自目睹了儿子是个同性恋这个事实,程度和当年将丈夫捉奸在床,却发现对象是个男人不相上下。这不只是在说她的婚姻是个笑话,连同她本人也是笑话。无数个日夜里她都顾不上在乎丈夫出轨了,而是宁愿他出轨的对象是个女人。

  他不应该出生。展禹宁在被告知真相的每一天都这样想。墓碑前他撒谎了,自私活下去的理由不是什么兄妹相互依靠,只是他这辈子已经没救了,再也不想看到同样作为牺牲品的妹妹再步入后尘。

  “好,第二个问题。”谢云暄问得总是一针见血:“谁打过你?你的心理阴影是怎么留下的?”

  这次展禹宁静默的时候比上次还要长,半天突然喊他:“关越啊...”

  “你觉得原因比结果重要吗?”他说完又费劲努了努嘴角,补充道:“...这不算第三个问题,你不回答也没关系。”

  谢云暄说:“不用顾虑,你说吧。”

  “...我因为钱做过小三。”展禹宁靠着背后的墙,对着天花板放空道:“那时候说傻也傻,一条道走到黑,被人坑骗也不吱声。刚才和你说过吧,我妈的不幸从怀孕时发现我爸出轨开始。当我某天从酒店床上醒来,听到那个人和妻子打电话的时候,我感觉我就是杀死我妈的杀人凶手。”

  “我和他打起来了。之前他还对我留点手,之后便不再手下留情了。”展禹宁用平和沉缓的语调撕开自己,徐徐向他陈述命运曾对自己设下的陷阱:

  “我一直觉得我是因为没钱才去被迫接受这样的事情的。但是后来有人告诉我,不是我选择了出卖自己,是金主挑中了我,无论我是否会因为可怜的理由选择去卖,最后的结果都是一样的。”

  找第三方拉皮条,和谢云暄开始的手段如出一辙。但展禹宁此刻想说的不是这个,他一笑了之,继续说道:“即使那个男的找的人不止一个,我也事先不知情,但我做了小三的事实不会改变,我间接破坏了他们的家庭也不会变。我只是没被抓到,否则,那个女人可能就是第二个李珊洁。这样一来...原因就变得不重要了,我都是个无法辩白的糟糕烂人。”

  即使残酷,但客观事实是不以主观想法为改变的。展禹宁在此之后就很难对什么下妄断,所以纵使是谢云暄当时将他压在学校会议室里强上。他咬紧牙关,也没将那句强奸犯骂出口。

  万一是自己误会了呢?

  力有不逮时还担心别人的结果往往是伤害自己,展禹宁也很想嘲笑自己和圣母一样,但当他从张警口中得知可能性的那一刻,心里绝对是庆幸的。

  就像做了件可以赎罪的好事。

  脸在发烫,展禹宁伸手撩起垂下的头发,看到坐在自己对面的谢云暄,他黑沉着眸子一言不发,显得孤僻和抗拒。展禹宁也没指望自己一两句话就能让人产生多大触动,只是酒劲上头,有些压了很多年的话想一吐为快。

  展禹宁看出了神,忍不住站起身向他靠近——他想要给谢云暄一个拥抱,这是他一开始就有的念头。

  因为展禹宁才发现,他们竟是如此相似。

  “关越。”

  展禹宁喊谢云暄,他还想着他骨折的手臂,于是跪坐到地上,去钻进他的臂弯。物理距离这么近,是不是心里隔阂也没那么远了呢?展禹宁听着胸腔里坚实有力的心跳声,囫囵地紧抱着他,就像是隔着时空拥抱到了也曾孤立无援的自己。

  “我是这样被对待的,所以我不希望你也这样,关越。”展禹宁不觉哑了声音,像失意人的喃喃自语:“我知道你也很辛苦,没关系的,你还年轻,你会有自己的活法的。”

  “...老师。”

  谢云暄轻轻推开靠在他怀里发酒疯的展禹宁,却恍然发现老师在掉眼泪。谢云暄不是没少见展禹宁流泪,但没有一次比眼下让他心口来得慌乱,不停地嗡嗡作响。

  又来了,仿佛灵魂乍被拉住撕扯了一番,眩晕得叫人恍惚。原本他只是想逼着展禹宁坦诚的,现在不适的却成了自己。这感觉就好像他已经麻木已久,早就习惯了摔在地上的滋味,以为这次坠落也不会感觉到疼痛,不料想落地一瞬间尖锐的疼痛从胸口呼啸而过,麻痹的五感失了效,五脏六腑都疼痛起来。

  谢云暄目不错珠地看着他的眼泪,抬手替他拭去。透明的液体濡湿了指节,灼烧着皮肤上细碎划痕,传来轻微的刺痛。他碾了又碾,怔怔地想:好神奇。

  不是因为他流泪,而是为他流泪。

  谢云暄早就已经从那些脱离出来了,被当作强奸犯也好,被当作神经病也好,甚至是关楚死了也没什么,毕竟死亡是一定会降临的节日。他是恨过关楚,但当这些更大更沉重的东西以压倒性的态势倾覆下来时,恨意就变得虚无了,他甚至觉得之前的恨都可以一笔勾销了。但老师觉得这些相当有所谓,还在绞尽脑汁想着要怎么安慰他。

  病态而又自虐般的快感从头劈下,谢云暄后知后觉地感受到空前的喜悦与满足,以至于笑意淹没进喉头,丝丝缕缕地发痒。他把手向后扣住展禹宁的腰,将他拉起来,埋在他的颈间安慰道:

  “知道了,老师。好了啊,不要再哭了...”

  啊,真好啊,真的是这样啊,以退为进是对的,因为可怜最能让你听话。

  他们两个好奇怪。谢云暄让展禹宁不要哭,而展禹宁也在一下下拍着谢云暄后背,他已经醉成一滩烂泥,借着谢云暄拎起的力东倒西歪地靠着。他迷迷糊糊地强撑着那一点清明道:

  “我是不是还有一个问题?”

  谢云暄心情好到快笑出来:“你想问什么?”

  “...你要不要和我回去?”展禹宁呢喃道:“这是我的最后一个问题。”

  “为什么这么想让我和你回去?”

  就这么喜欢我吗?

  心脏从未这么难以自持地剧烈跳动起来,谢云暄贴着他滚烫的额头,展禹宁的脸颊已经红透了,殷红的嘴唇水光莹莹的,又滚烫又柔软。谢云暄笑了一声:

  “那你吻我一下吧,好不好?”

  展禹宁慢慢将手搂上他的脖子。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和谢云暄接吻。展禹宁很小心地用那片温软的唇瓣去贴他的嘴角,缱绻小心又克制珍重,浅尝辄止,绝不敢张开唇用酒气冒犯他。

  这样的清纯的吻越亲心越痒,谢云暄没有耐心磨蹭下去,直接扣住他的后脑勺深吻进去。体温急速飙升,热度从脖颈烧到耳尖,舌头被不断追着舔吮,带着氧气被剥夺的快感和窒息的迷醉,好像这不单只是个吻,而是要将他融化吃掉。

  展禹宁腰都发虚,他本就呼吸困难,却又情不自禁地想要回应,理智和情感生生拉扯,最后败在酒精的怂恿上,准许心也软得一塌糊涂。

  谢云暄放开他的时候,展禹宁就像是要蒸发了,含着泪的目光湿漉漉的,像是要亲吻他,又像是要摘取他。

  他已经醉到底了,浅棕色的眼瞳里粼粼地闪着光,就像是有什么破土生发而出——

  人都是善变的,感情很容易稍纵即逝,倘若不去捕捉并表达出来,再顿悟可能要很多年。像是福至心灵,电光石火间谢云暄就突然抓住了一个预感,并且这个预感越来越大,大到他的心脏发疯一般鼓噪起来,听不进其他声音。

  眼下是盖棺定论的绝佳时机,很难再有第二次了。

  谢云暄抓住展禹宁的手腕,直直地望进他的眼里。

  展禹宁疑惑地看着他:“?”

  “...老师。”谢云暄定了定神说:“我还有一个问题没问呢。”

  展禹宁虚弱地嗯了一声,静候他的发问。

  问什么呢?展禹宁想,谢云暄可以问任何一个他没提过的往事,自己都会欣然回答,但他说的却是:

  “你爱我吗?老师。”

  所有的感情在那一刻急流勇退,展禹宁幡然像是醒了酒,浑身发冷。他用手撑在背后的桌子上,狼狈地看着谢云暄,霎时间为刚才一刻的情动而羞愧不已。

  他给了谢云暄这种错觉吗?

  这个词对他这种人来说太崇高了。展禹宁怎么会爱人呢?纪少慈说了,他从头到尾都爱的只有自己,李珊洁也说他自私不顾母亲死活。从没人说他拥有的是爱,所以他变成了一个没有爱的人。

  他不可能去爱,也不能去爱谢云暄。他们是师生啊。

  “不...”展禹宁头慌乱地摇了又摇,惶惶开口道:“…我——“

  他要用什么理由才能填补几秒前的缺口?用什么才能保住他摇摇欲坠的感情防线?警铃大作,展禹宁心提到嗓子眼,他知道感情上自己绝不可逾越雷池,否则作为大人的自己必须买单负全责离开。

  “...那不是爱,关越。”灵光乍现,展禹宁脱口而出:“我不爱你,我只是同情你。”

  咚,谢云暄要的盖棺定论落下来了。

  啊,太好了,我还可以可怜你啊。展禹宁在这一声落定后松了一口气,他终于为自己的多余感情找到了合适的去处,找到了还可以停留的余地。

  “老师。”

  展禹宁来不及看谢云暄的表情,因为他忽然抬手捂住展禹宁的眼睛,伏在他耳侧一字一句将他逼上绝路:

  “可如果我说我爱老师,那老师该怎么办?”

  “关...”

  展禹宁没说完,吻忽地覆盖在他的唇上。谢云暄用力狠狠一咬,细密的血珠就从皮肉里渗出来,滴滴顺着喉腔滚进嗓子眼。

  铁锈味在舌齿间蔓延开,展禹宁将血腥味吞咽下去,惶恐不安地试图再次开口——

  “关越,你听我说...”

  “三问三答已经结束了,所以我不要你的回答。”谢云暄再次打断他,“既然老师说同情我,那就让我看看吧,老师到底能同情我到什么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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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绝非故意嘴硬,老师是三十多岁有过心理创伤的成年男人,如履薄冰久了;而且他们还是师生关系,即使谢云暄可以不负责任随便说,展禹宁也不可能跟着放纵自己的感情,所以没那么容易就说爱的。

  谢云暄这里说的爱也没那么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