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总的来说,降谷晓还是个蛮有主角命的家伙。

  他返回学校棒球部的那天,部里正好在和附近的一所中学打着本年度的最后一场练习赛。

  新扫过的球场边堆积着厚厚的积雪,将棒球场围绕得如同堡垒一般。

  比赛已经打到第八局下半,比分是7:8落后,苫小牧中学防守,球数三坏两好二出局,局面异常紧张。

  优希原本以为,降谷晓这么久没有参加社团活动,多少也要郑重道歉一番才对,然而棒球部的教练一看到他,立刻露出惊喜的表情,直接催促他快去换衣服热身准备第九局上场。

  优希注意到,当时正站在投手丘上的那个学长明显地啧了啧嘴,然后按着帽檐低下头。

  队伍里的捕手反应也不慢,立刻喊了暂停。

  看着在投手丘旁围拢起来的一队选手,又看了看面无表情地踏进休息区准备换衣服的降谷晓,优希忽然感到一阵不安。

  25.

  降谷晓是个不可多得的天才型投手,这件事是个人都能看出来。毕竟不同于变化球或是控球能力的掌握,球速这种东西,是最直观、也是最难以通过练习获得的天赋。

  之前优希一直选择站在降谷那一边,也是出于对天才的偏心,甚至有些埋怨学校的棒球部,怎么这么不懂得珍惜他。

  直到那一天,她亲自站在球场旁,亲眼看到那一场比赛。优希才恍然发现,是她错了。

  一支完整的球队往往会有一种“气质”。说起来可能有些抽象,但这种“气质”就和人的个性一样,看不见摸不着,却非常有存在感。

  比如有的队伍倾向于进攻,哪怕是防守局也能打得异常凶猛。有的队伍气质稳健,会倾向于一球一球地推进得分点。

  如此种种,受队伍里的王牌或是打者或是教练的影响,十几个选手的心情一旦达成统一,就会凝结成一种强烈的“气质”。

  苫小牧中学的棒球部也拥有这个“气质”,即使是带着落后的分差进入第九局,这个气质也没有出现动摇。

  但是降谷晓并没有融入这个“气质”之中。

  他一踏进球场,就像扰乱了整个交响乐队的一道不和谐的音符,异常扎眼,让周围的空气都变得沉重了起来。

  26.

  或许只是跟队友还不熟悉吧……

  优希这么想着开导自己,虽然她自己也知道这个想法有多站不住脚。

  先发投手总算是在千钧一发的情况下完成了防守任务,带着7:8的比分进入到第九局上半,苫小牧中学先攻。

  降谷晓以代打的身份换下了第九棒的投手,他拿着球棒走向击球点的时候,苫小牧中学的休息区里气氛,比周围的气温还要冷。

  但降谷晓完全没有受到队友气氛的影响,干净利落地挥棒,击出了一个漂亮的二垒安打。

  休息区里的气氛却更加沉重了。

  27.

  接下来的两位攻手用牺牲战术将降谷送回了本垒,追平比分,之后队里的三棒也不负众望,敲出了一击全垒打,再添一分,以8:9的反超得分进入到最后一个防守局。

  但苫小牧中学这边的气氛仍然沉重,仿佛他们才是被反超的那一方似的。

  降谷晓活动着肩膀,带着一种异常强烈的气场站上了投手丘。

  优希慌忙扬起手,隔得远远的冲他反复比划着“慢一点慢一点”的手势。

  降谷晓深呼吸了一下,然后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当时比赛已经开始,优希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在冲自己点头,还是在朝捕手点头。

  但好歹,头几球的速度和方向都控制得不错,干脆地三振了第一个打者。

  紧接着上场的就是对方的四棒了,他的击球非常难缠,一看就是经常在发球机前练习高速击球的选手,虽然还没能完全捕捉到降谷的球路,却实实在在地把压力加诸到了防守方的身上。

  捕手犹豫着往教练那边看了看,明显是想喊暂停。

  但降谷晓却自顾自地摆好了投球的姿势。

  优希瞪大眼睛捂住了嘴。

  虽然捕手最终放弃了暂停战略,但那一球他还是漏接了。

  再然后,局面是就失去了控制。

  为了击溃那个难缠的打者,降谷晓的球速越来越快,控球状况也越来越差。在一出局两好球垒上无人的绝佳形式下,他投出了一个四坏保送和一个触身球保送。

  比那个被触身球击中的打者更惨的,是他们队伍里的捕手——他已经用自己的身体活生生地接下好几个降谷的高速球了。

  一出局,满垒,第五位打者登场。

  没有人说话。

  球场上只有对手球队的加油声。投手丘后的七人沉默得像七只雪人。

  只有捕手还在拼命地向他比着“压低球路,降低速度”的暗号。

  降谷晓皱起眉,似乎很想摇头。但下巴偏向左边之后又停顿了片刻,最终还是强迫自己点了点头。

  28.

  然后那一球,被对方击出了一记满垒全垒打。

  29.

  “哎呀,别这幅表情啦,一场练习赛而已,通过这场比赛发现自己的不足然后再有针对地练习——这才是练习赛的意义所在不是吗?”

  比赛结束后,队里的捕手站出来鼓励大家。

  这个剃着短短和尚头的捕手,意外的是个爽朗温柔的人。

  他看向降谷晓,脸上挂着笑容:“降谷还是这么厉害啊,紧急上场也能表现得这么好,这段时间肯定也从来没有放松过个人练习对不对?”

  降谷晓没有回应他的笑容和安慰。

  他看着他,冷冷地开口道:“我从来没有放松过练习,但是山本学长,你这段时间好像没有努力练习呢。”

  姓山本的捕手,脸上的笑容顿时凝结了。

  降谷晓的语气仍然没有什么波澜,直率又残酷地说:“你今天的表现和一个月前一模一样,还是接不住我的球,配球和牵制还是那么软弱。刚才最后的一球,为什么要逃避正面对决呢?”

  优希头疼地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球队里的其他选手顿时爆炸了。

  “喂!你怎么跟学长说话的臭小子!”

  “山本学长可是在安慰你啊!”

  “学长不敢正面对决还不是因为你的控球太差了!他刚才用身体接了你的多少颗球你没看到吗!?不跟他道歉也就算了,居然还说这种自以为是的话!”

  “就是!不能赢下比赛,球速再快又有什么用!投手丘可不是给你表演个人秀的地方!”

  在众人的非议声中,降谷晓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微微垂下了眼睛。

  “好了好了,别说了。”山本学长制止了大家越来越口不择言的愤怒,重新微笑道,“降谷说的话也不是全没道理的,这段时间我们借口天气冷,确实训练得不够到位嘛。”

  “山本学长,你别帮他说话了……”

  “就是,这小子根本——”

  “可以了!”山本学长语气强硬了些,拍着队友的肩膀把他们推进了休息室。

  30.

  那天之后,降谷晓好歹还是选择了留在棒球部参加训练。

  优希又在球场边围观了他们好一段时间的训练。直到天气预报显示又有一场暴雪要席卷北海道的多个城市,只有一个室外训练场的苫小牧中学棒球部便正式宣布了停训。

  最后一个训练日,山本学长陪降谷晓练了很久的投球。

  即使穿着厚厚的冬衣和护具,也能看出他被球砸得不轻,不停地揉着自己的手臂和大腿的几处地方。

  优希在旁边看着,心情很复杂。

  其实这个捕手的技术不差,心态也好,但天赋实在是太弱了。

  没有足够的动态视力和肌肉反应速度,是不可能追得上那种高速袭来的上飘球的。

  这对降谷晓来说,着实是个僵局。

  31.

  “你们队里的捕手人挺好的嘛。”在回家的路上,优希紧张地帮降谷做心理建设,“虽然现在技术还不太到位,但一直都在陪你练习,明年春天应该就能习惯你的球速了吧?到时候就能打出漂亮的比赛了!”

  “……”降谷沉默地走在雪地上。

  嘎吱,嘎吱。

  雪白的地面上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

  优希想要追上他,却差点被脚下厚厚的雪层给绊倒。

  她今天穿了一双并不太适合雪地行走的新靴子,现在处境十分悲惨。已经有雪沫从浅口的靴子边缘落进去了,把她的脚冻得冰冰凉凉的。

  降谷晓当然没注意到这种小细节,自顾自地往前走。

  优希苦恼了一下,然后看着地面上降谷晓留下的脚印,灵光一现,抬脚踩在了他留下的脚印里。

  被他踩过的雪地变得格外牢实安稳,甚至有一种比周围要温暖些的幻觉。

  优希认真地踩着他的脚印,因为他的脚步幅度较大,她不得已地像只小兔子似的在雪地上一蹦一跳。不知不觉,居然有种玩得很开心的感觉……

  然后在专心跳了十来个脚印之后,一头撞在了降谷晓的背上。

  “唔!”她吃痛地捂住自己的鼻子,“干什么突然停下来?”

  “说起来。”降谷晓一脸很认真的疑惑,“你最近为什么总在我们棒球部外面看训练?”

  “……”

  “你们室内垒球,应该不会因为天气原因停训吧?”

  “……”

  “呃……为什么不说话?”

  看着他那张不解风情的脸,优希沉默许久后,叹出了长长一大口气。

  “唉……怎么说呢……”她从他的脚印里跳出来,用脚尖拨开周围的雪,“棒球这种运动啊,果然还是要有力量和速度才好玩呢。”

  “?”降谷晓并不明白她为什么忽然提起这个。

  “所以说,看过了你——们的比赛,总觉得,我们打的棒球好像过家家酒似的,很没意思。”

  “……这样啊。”降谷晓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接着说,“那你为什么不干脆来我们这儿做经理人?偶尔还能帮我接接球,让山本学长也好好学学。”

  “你还挺会蹬鼻子上脸的哦?”优希翻了个白眼,“还有我可不像你这么傻。不要总是这么伤害山本学长的自尊心啦!他已经很努力了!”

  “啊?我有吗?”

  “你这种毫无自觉的伤害才是最可怕的!”

  32.

  就在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互呛着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出现在了前方的拐角——

  “那个降谷晓到底想要怎样啊!”

  优希和降谷顿时一愣,双双静止在雪地上。

  前方拐角的墙壁后,绝不会错,那是山本学长的声音。

  “昨天他离开社团的时候居然说了句‘明年再见’——可恶,谁想跟他再见啊!”还有其他队友的声音。

  “他是完全听不懂我们的暗示吗?”

  “都把话说到那种程度了,他怎么就是听不懂我们压根儿不欢迎他呢!”

  优希的心脏咚的一沉,忽然有些后悔,或许自己确实应该去棒球部当个经理什么的,好让降谷不至于在被人明嘲暗讽时还不自知。

  紧接着,山本学长的声音让她彻底心寒了。

  “那个白痴是听不懂暗示的,你们说话要再直接一点。”他的声音冰冷到有些陌生,“我已经受够了,明年我不想再在棒球部看到他的脸。”

  降谷晓蓦地攥紧了拳头。

  优希担心地看向他。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沉默地转过身,绕到另一条路上,离开了。

  优希左右犹豫了一下,这时,听到拐角那边的人还在恶劣地商量着让降谷晓离开棒球部的方法。

  她顿时火冒三丈,从拐角冲出去,举起手机对着他们的脸拍了张照。

  咔擦一声,非常清脆的声响。

  “喂!你、你谁……是你?你干什么!”

  棒球部的人多少都眼熟了这个偶尔会来等降谷晓一起回家的女孩子,为此还生出了不少嫉妒情绪。

  “我都听到了。不管你们想要做什么……”她举着手机一字一顿的说,“如果晓今后遇到了什么伤害的话,我一定会拿着这张照片去举证你们的!”

  “你……你在胡说什么啊!”

  “我们可没想伤他!”

  “如果他能自觉退出棒球部的话,谁还会在他身上花费时间啊!”

  优希愤怒地咬了咬嘴唇,低声说:“为自己的无能寻找借口的嘴脸,还真是难看。”

  然后转过身,朝降谷晓离开的方向快速追了过去。

  33.

  独自朝好几个人高马大的男子棒球部选手放狠话这种事——说实话,还是挺可怕的。

  优希飞跑了好久,后怕的感觉都还没散去。

  还好他们并没有追上来跟她算账。

  34.

  她在结了冰的湖边找到了降谷晓。

  他站在没有积雪的桥梁下,书包扔在冰面上,朝着墙壁狠狠砸出了一球。

  完全是泄愤般的一球,动作和旋转全都乱七八糟。

  优希站在旁边大声说:“这么乱来是会受伤的哦!”

  降谷晓捡起球,粗重地喘息着。

  “我刚才是跑着过来的,算热身了。”

  “那种奔跑算不算热身你自己心里真的没点数吗?”

  “……”

  两人对峙般地沉默了片刻,降谷晓将球塞进口袋里,缓缓举起手臂开始做活动操。

  一本正经地样子让人有些哭笑不得。

  优希皱着眉头笑了一下,然后走到他的身后,捡起冰面上的书包,垫在身下坐了上去。

  她抱着膝盖,背对着降谷晓,说:“我就直说了,这件事你也有错。”

  “……”

  “不要总把接不到球的责任怪在别人身上,如果你的控球能再好一些的话,队友也就不会那么辛苦了。”

  “……”

  降谷晓还是没有回话。

  他沉默地做完了活动操,然后重新拿出球,开始对着墙壁投。

  只是这一次不再是泄愤了,投球的姿势恢复了正常。

  软式棒球砸到墙壁上,发出僵硬的声音。和落入捕手手套中的声音截然不同。

  降谷晓发现,自己不喜欢这样的声音。

  “喂。”他回过头,冲优希的背影说,“去训练馆借护具吧,陪我练一下投球。”

  “不要总用‘喂’来叫人,这是你人缘差劲的最大原因之一!”优希轻轻叹息一声,转过身,用满含着不甘与失落的表情,看着降谷投出的球。

  那个速度,用肉眼估计也知道,又变快了。

  他成长的速度,快得像一匹刚出生的野兽,每一天都能看出不同。

  “而且我现在,恐怕也已经接不到你的球了。”

  “哎?”降谷晓露出震惊的表情。

  “我其实……也就只有动态视力比一般人要强一些而已。”优希摸了摸自己肩膀,“但是臂力什么的,早就跟不上的成长速度了。现在就算眼睛还跟得上,身体也反应不过来了吧。”

  “……这样。”

  降谷晓垂下了眼睛,默不作声地转了回去,继续对着墙壁投球。

  优希也失落地低下了头。

  “算了算了。”她默默安慰自己,“你在期待什么呢?降谷晓可不会来安慰你。和这种人交朋友就是要有一颗大心脏才行。”

  “那个……”然而意外的,降谷晓再次开口了,“我们还能一起练击球的吧?”

  优希缓缓眨了眨眼睛:“……嗯。”

  “那等会儿一起去训练馆吧。”

  看着他认真的表情,优希忍不住轻轻笑了。

  “可以。不过现在应该先回家去吃饭才对!”身体忽然恢复了活力,她从地上跳了起来,捡起他的书包扔进他怀里,笑道,“走吧走吧,回家了,肚子都饿了。”

  作者有话要说:

  哇,有评论有营养液耶,开心_(:з」∠)_

  潇潇雨歇 2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