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程中承受过的无数欺辱, 变做疤痕遍布女孩全身,眸子里的明光却从未因痛楚熄灭。

  勉强进入筑基期那阵,她正巧赶上了仙门十年一度下山收徒的大会。

  可是她不知阿姝在哪个仙宗,四处打听, 得知星极门有一位近些年成长起来的圣修, 号称恕怀圣者。

  忐忑之中, 她参加了星极门的招生,又见到了那道熟悉的身影。

  心落回了肚子里, 一路走来所有的疲惫痛苦皆被抚平,她去测试资质, 理所当然地在众长老惊叹下被纳入门中, 拜入最强的剑阁长老座下, 成为亲传弟子。

  女人的住所在那座最高的山峰,离得不算远, 也不算近, 站在院中,一抬眼便能望见。

  她为阿姝而来, 却只能恭恭敬敬唤对方一声圣者,在漫长的时光中,隔着渺渺云雾遥望。

  三年后,她的修为进展很快,达到金丹期,终于能去争取圣者侍从的名额。

  圣者是修行界地位最高的道途之一, 哪怕只是侍从,也会被无数高阶修士抢破脑袋。

  一向待女孩不错的师尊却对此不太满意, 要求她撤销申请。她毫不迟疑地拒绝了。

  她从未忘记过自己是为了什么走到如今的。

  哪怕师尊对她的态度开始转冷, 她还是去了, 去走向离阿姝更近的地方。

  因为资质与实力问鼎金丹期第一,她成功入选,站在空旷的大殿上向女人行礼。对方安静得仿佛一尊等人参拜的佛像,无喜无悲,眉目慈怜。

  女孩抬头,终于能问出口:“我叫兰小淮,你还记得我吗?”

  女人注视她许久,缓缓吐出二字:“记得。”

  她眸中蓦地迸射出惊喜,却听女人又道:

  “多年前,我曾救下陷入妖鬼之口的你。”

  语气平静,似乎仅此而已。

  “……是啊。”

  兰小淮垂了垂眼,抬手用力擦掉眼角的泪,勉强挤出一丝笑,“圣者还记得我,真好。”

  她以为阿姝有什么苦衷,才不能与未踏上仙途的自己相认,原来是真的忘了…

  “敢问圣者真名?”她咬了下唇,不死心地问。

  “步入圣道,则抛却前尘,无名无姓。”

  “…弟子明白了。”

  这话像句提醒,兰小淮低头,心中了然,酸苦杂味翻涌,只得尽数下咽。

  以后没有阿姝了,只剩下恕怀圣者。

  她仍留在这儿,仍用心注视那尊弗如神像的女人。侍从的任务是伴其左右,服从圣者的一切命令。

  她知道将信仰交付给圣者,实力便可得到更迅速的增长,可她睁眼见到阿姝,摩挲着指尖被玫瑰尖刺扎破留下的疤痕,挤不出一丝该赋予神像的信仰。

  圣者总是在修行,闭目端坐于大殿中,无声无息。身为侍从,唯一要做的只有每日在圣者前方的香炉中插入三根香,待它燃尽再续上。

  兰小淮不甘心。

  不甘心阿姝变成一尊神像,不甘心自己的感情再无法重见天光……她将那株没能送出的木制玫瑰,供上了香案。

  圣者有所感应,抬眸轻轻瞥了一眼,眼底漾起浅淡的波光,又静默阖眼。

  圣者也不是一直都留于殿中吸收信仰的,每隔五年,她都会入凡间一趟,去清理本不该出现在凡间的妖鬼。

  侍从自然也要跟去。没有庄严的大殿强制压抑本性,兰小淮心情有些欢快,喋喋不休地对圣者说些没头没脑的笑话,从不会受到制止或责怪。

  她下意识想要去取悦阿姝,就像小时候为她随口一句想吃集市上的糍粑,卖掉辛苦捉来的蛐蛐也要买给她一样。

  入了凡间,她搜集一切曾经的阿姝可能会喜欢的食物,强拉着人去吃,看着女人为让她停止耍赖吃下一小口,随后再不动第二口。

  最开始她总是感到失望,之后次数多了便不再执着,我行我素,求着人吃下第一口食物,然后自己吃掉剩下的,不知究竟有何意义。

  好像在借着一张阿姝的脸,放任自己沉溺于幻想中的美好,演一场自我蒙骗的独角戏。

  或许也不止,因为阿姝就是圣者,她深爱阿姝,也深爱圣者。

  圣者从不能给予她情绪上的回馈,但她总能错觉般感受到那双眼中的一丝浅淡温柔,如同一道引人堕落的幽然香气,飘忽不定,若隐若现地萦绕在她鼻下,令人欲罢不能,永远无法放下。

  她的服侍期只有五年,时间一到,将会重新选拔侍从,入选过的修士没资格再参赛。

  五年的相处时光,仿佛曾经做梦梦到阿姝回来了一般,短暂迅速到像是偷来的。

  在圣者平静悲悯的目光下,她告过别,转身一步步走出大殿,怅然若失。

  她回到剑阁,刚入山头,便收到了师尊派来的任务,叫她入鬼头山除妖兽。

  鬼头山是个散修常去的历练场所,危险多,机遇也多,只是离星极门十分遥远,弟子大多会去近些的小秘境历练,少有人往那边去。

  她有几分疑惑,但只当是师尊恼她,不乐意她留在宗门,便接下任务离开了。

  却不想,此行之难,就此推翻了她的一生。

  被囚在山洞中,神骨生生剖出之痛,身体中流出的血在身下聚成血泊,腥味充斥鼻腔,令她永世难忘。

  兰小淮口中溢血,瞪大双目,瞳孔缩成针尖,难以置信地望着她的师尊,声音颤栗:“为什么…”

  “你太难以掌控。”男人摇摇头,眼神冰冷而漠然,话语却仿佛可惜:“若是你听话些,我也不会将神骨换给我儿。风险太大了。”

  “幸好,我们成功了。”他露出满意的微笑,抱起陷入昏迷融合神骨的儿子,转身离开了山洞。

  她被丢下了,没人能救她。后脊巨大的创口仍在流血,痛感渐渐模糊麻木,越来越冷。

  再这么下去,她一定会死,在死亡面前,所有愤怒与恨意不值一提。

  漆黑的洞中,被抽出的脊骨混着鲜血,森然丢于地面。师尊太高兴了,竟忘了将他儿子的骨头带走。

  她趴伏于地面,颤抖着手,蹭着地面勉强去勾那节骨头,虚软与疼痛令她冷汗直流,只得庆幸丹田与金丹未遭到毁灭性的毁坏,剩余的灵力勉强能够支撑她行动。

  男人的骨头,与她的身体并不适配,缓慢地磨掉一端,修整成合适的长度,硬生生塞进创口中,再用灵力调整位置。

  疼痛比被抽出脊骨时来得更猛烈且无休止,几度令她逼近昏厥。

  但无论如何,经过几日磨合,她已经能撑起上身,恢复了一丝行动能力。只是灵力已经耗干,修炼的聚灵无法填补漏掉的窟窿,她无法继续修炼了,已够到元婴期门槛的修为止步于此,甚至可能会不断倒退。

  即便如此,这样的生命力已足够令她感到心惊,她本以为自己很可能就此死去。CH

  一月后,背上的伤口基本愈合,她能站起身行走奔跑,只是步伐总倾斜歪扭,很难保持身体的平衡。

  她迈上了回宗门的路,无法御剑,便靠双脚走,执拗地想要讨回一个公道。

  阿姝在那里,她想,哪怕所有人都不帮她,起码阿姝会帮助她的。

  半年后,抵达宗门,她为自己天真的想法感到可笑。

  剑阁长老,她的师尊,已经对外宣布她在鬼头山遇害身亡,为了神骨不就此消失,所以取出来赠给了自己的儿子。

  她怒斥他的恶行,没有人相信。

  或者说,没人在乎。哪怕他们清楚地明白究竟是谁的说辞更可信。

  缺少确凿的证据,谁会为了一个已经失去神骨的废物,去审判剑阁长老呢?

  连圣者都说,无法证明她言中真伪,便无法定下长老的罪。望向她的时候,那双眼睛包含悲悯,又如此无情。

  她忽觉得浑身发冷,比脊骨抽离濒死时更冷。

  阿姝…阿姝……

  圣者究竟是不是她的阿姝啊。

  她好像什么都做不了,讨不了公道,也讨不回阿姝的爱,连引以为傲的修为都丢了。

  天之骄子,一夕之间碾落成泥。

  虚伪的长老装模作样,摆出不计较她污蔑自己的姿态,施舍般为她争取了到圣者的峰中修养的机会,笑着道她既然喜欢圣者,便一直留在峰中陪伴她吧。

  一个废物,哪怕侥幸活下来,也毫无威胁,长老甚至不屑于再对她动手。

  她沉默,一步步走向圣殿之中。

  可哪怕已落到此种境地,命运仍不肯饶她。

  天才的凋落足以引来最多的落井下石,往常无人敢找她进行擂台比斗,如今她成了受邀最多的弟子。

  她有自知之明,不会为所谓尊严硬撑,从不接受挑战,但下峰接任务时,总少不了面对同门的奚落嘲笑。

  胆小鬼,路都走不稳的废物,缩头乌龟,这样的词汇被死死钉在她身上。

  忍耐,忍耐,除此之外,她什么都不能做。

  她日日跪在圣殿之中,虔诚地参拜上方闭目打坐的圣者,不求力量,只求她睁眼,像曾经的阿姝那样,心疼地瞧自己一眼。

  或许…是她给不足信仰,圣者一次也不曾睁眼,眉宇间的慈悲一成不变。

  十年一度的宗门大比将至,所有弟子都要参加选拔,她终于当不成缩头乌龟了。

  第一场比赛,她便遇上了剑阁长老的儿子,那个夺走自己神骨的男人。

  对方笑着望向她,眼里的嘲弄与残忍毫不掩饰。

  出剑,击落,倒地,她毫无还手之力,但还是在愤怒的驱使下站了起来,一次次摔落,爬起,遍体鳞伤。

  她不甘心,他也不打算给她一个痛快。直至她再也爬不起来,彻底落败,对方吹着口哨走下擂台。而她被扶下去,迎着同门奚落与侮辱的言语,踉跄着找了棵树靠着坐下。

  圣者坐在高位上,含着悲悯看向每一个人。

  她抬头,眼里蕴着水光,藏有自己都不曾察觉的祈求,与有所感望来的圣者对上视线。

  不知是否受到触动,停顿片刻,圣者竟开口:

  “命运之残酷着实难料,曜清,你仙体已废,强行修行难有进益,且更为损耗身体,或许放下求仙道,莫虚度所余百年寿元才好。”

  兰小淮身体僵直,如坠冰窟,眼里仅存的微弱光亮寸寸崩裂,周围的一切似都离她远去,只余这番话在耳边回荡。

  “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