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风装修的室内没有座椅, 而是铺着淡色的榻榻米。
室内并不昏暗，除了正面墙上大扇的直棂窗透入阳光外，也有现代化的顶灯照明，只不过是复古的式样, 和米色的天花相得宜彰。
正对大门的墙边, 桌案之前，跽坐着一个身穿和服、束着长发的人。
那个人背对着门, 但可以看出是个上年纪的男性, 从一侧肩头露出身前持着的一支百合花。
“先生, ”三桥也跪坐下来, 谨慎地躬身, “明智警部，和小林巡查来访。”
穿和服的老年男人荷荷地笑起来, 将手头的百合插入面前陶瓶中。
“请进吧。”他说。
三桥引领着明智和小林走进屋, 坐在客人的位置上。
穿和服的老人这才转过半个身, 以主人的姿态点头致意。
“幸会了，明智君。
“我没有想到, 你会来得这么早。”
比起上一世, 确实要早得多了——明智想。
早在你采取行动之前，早在……“那件事”发生之前。
早在一切都无法挽回之前。
“看起来，前辈一直在等我。
“那我还是早点来拜见比较好。”
他恭敬地向老人躬身行礼。
尽管身着西装, 但姿态标准得无可挑剔。
蓦然醒悟过来的小林连忙也跟着躬身。
却完全不知道自家上司为什么会是这种态度。
他们现在见到的, 难道不是什么权势滔天、甚至能左右警察执法的反派boss吗？
听到明智的称呼, 老人再次荷荷笑了两声。
“怎么, 你好像知道我是谁？”
明智安静地垂下目光。
“不……”
这一世, 还不知道……
“但如果我没有猜错, 我对您应该有所耳闻……”
是的, 在上一世听你自我介绍之前，在很久很久以前的少年时代，曾经听父亲提起过……
“您和家父、还有现任刑事部长斋藤先生，是同期……”
同期，指的是同一期进入警察学校参加培训的学员。
“藤原玄道。”老人指着自己说道，目光悠然，仿佛想起了当年的青葱岁月。
“我和同期的明智省吾，斋藤吉继，在警校里是无话不谈的好友，别人都称我们为‘三剑客’。”
“啊！您、您是——”一直不明所以、只能沉默的小林脱口叫道。
“——前警视厅警务部长、藤原玄道。”老人缓缓地说了一遍，在提到那个职位的时候，带有的感情似乎不是怀念，而是……
厌恶。
但这足以让一直脑补对方是反派大boss的小林混乱了。
三桥课长，那个为了掩盖内阁大臣的儿子的犯罪事件，用下三滥的手段对付自己的软骨头，居然是听命于这位警视厅出身的老人吗？
那这个人，还有三桥课长，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
“明智君，”藤原玄道这么呼唤着，“你对当年的事，了解多少？”
确实是一点也不曾了解过，明智想，在前一世，甚至在和这位藤原正面对决的时候，他都不曾提起只言片字。
究竟是自己太过自大了呢还是，在这些前辈的眼中，“明智健悟”再优秀能干，也是个需要被好好保护的小孩子？……
如今，活了将近半百岁月的明智终于意识到，对于他这个年纪和阅历的人来说，小年轻的那种跳脱而不计后果的热血之举，无论是当初的自己对爷爷说出“我要去当警察”，还是对面前的藤原玄道表示“我会向你证明正义的存在”，也都只是孩子过家家般的、值得欣赏和纵容、却不会全盘认同的行动。
只有这一世，让那些前辈看到自己也具有一颗不惧风雨、不可撼动的花岗岩般的心脏时，他们才会将他视为可以平等交谈的人，吐露一切。
就像爷爷向他揭露了父亲被边缘化的真相，而藤原前辈显然也……
“不，”明智诚恳地低下头，“家父从来没对我提起过当年的事。就连三亿元事件，也是后来我读他的工作笔记，才……”
这一次，藤原就笑得相当欢畅。
那是一种奋斗了半辈子的老人看到后辈小年轻堪当大任时的欣慰。
“那个事件，闹得很轰动啊！连我这个退休的老东西都有所耳闻了。
“这么说，是为了子承父业了？”
像是拉家常一样的问话，但明智从中听出了试探。
也只有“现在”的自己，才能听出这一点。
“只是一方面而已。”明智以毫不犹豫，但有所审慎的态度回答，“另外一方面，我也想……
“证明自己的正义。”
藤原并不掩饰地、以放肆的目光上下打量着跽坐得一丝不苟的明智。
看了一阵，才从身旁桌案上的陶瓶中，拈起一支洁白的百合，在指间捻动。
“正义……吗？
“明智君，你和你的父亲，真的很相像。”
藤原的故事，就是这样开头的。
“17年以前，明智省吾和斋藤吉继都是警视厅刑事部搜查一课的中坚力量，而我则在警务部人事一课担任监察员。”
所谓人事一课，乃是负责监督和调查警察组织内部的违纪行为、号称警察的自净机构。
一直旁听的小林突然脱口“啊”的叫了一声，连忙又挠挠头，表示没什么。
明智知道，他想起的是之前侦办事件时偶然遇到的一位现任人事一课监察员。
也是通过和那位同事的交往，小林才对人事一课这个部门产生实感的吧。
警察，也并非全部都能自觉遵循正义的标准，需要这样一个部门来进行纠正。
这样的机构设置，带给这个年轻人的感觉，不知是忧心还是可靠。
听下去吧，小林——明智默默地想——接下来的事，或许会完全颠覆你对警察这个正义化身的认知。
“因为工作性质的关系，我和他们两位鲜少见面，而明智和斋藤则被公认为搜查一课的黄金搭档。
“然而有那么一天，我突然接到了明智的私人电话，前去和他会面。
“本以为只是旧日好友互诉衷肠的一次聚会，然而从明智口中，我得知的却是警界内部一场惊人的黑幕。
“明智和斋藤商量好，要联手举报当时的搜查一课课长有枉法行径，已经收集了很多有力的证据。因为要和顶头上司作对，明智说，提前向我打个招呼，希望我可以配合他们行动。
“关键的证据，放在向来谨慎的斋藤手里，等到调查进入实质阶段再一次性抛出。
“然而斋藤，他最终背叛了我们，背叛了正义……”
百合花的花茎，在藤原手中“咔”的一声，从中折断。
洁白的花朵无力地落在地面上。
望着那朵花，藤原又一次荷荷地笑了起来。
笑声中没有愉悦，也不是讽刺，而是深深的愤懑。
“前辈，您是说，”小林终于忍不住叫起来，“刑事部长……不，斋藤前辈，他销毁了证据吗？为了投靠到课长那一边？”
他还是有所长进的，明智想，只是短短的半年时间而已，他对于这种权力争夺和倾轧中的动作，也有了些基本了解了。
至少没再说什么“斋藤去向课长告密了”之类幼稚的话。
越是上层的政治生态，越忌讳墙头草这种人物，生怕他贪图一时利益，就立刻选边站队。
对于斋藤来说，明目张胆地把证据交给课长，其实买不到什么好。在这件事上，他只要手握着证据隐藏起来，就能将明智——明智省吾——陷入死局。
藤原淡然点了点头，说不清是肯定还是否定。
“总之，在人事一课按程序发起调查之后，斋藤一句话也没有说，最后也没有查出什么对被举报人不利的证据。
“但明智的举报也不能说是空穴来风，再加上此事对警察形象的影响重大，搜查一课的课长最后平调到了其他部门，就这么黑不提白不提地结案了。
“而明智，”藤原用手指碾着地上的花朵，看着它渐渐变形、残破，“被调去当时早已过了刑事追诉时限的三亿元事件搜查本部，说是让他充分发挥所长，谁都清楚那不过就是雪藏。
“也只有那个家伙，还真的把全身心都投入到调查里去，居然还被他几乎查出了真相。”
说到这里，这位老人抬头重新望着明智，露出由衷的微笑。
“明智君，你圆了你父亲最后的一个梦想，做得很好。
“不过，不觉得太高调了吗？
“现在你知道你父亲和斋藤的纠葛了，不怕斋藤会报复你吗？”
似乎从长久的梦境中醒来似的，一直沉静地端坐在那里的明智，突然也笑了笑，伸手推了下眼镜镜框。
“他不敢。”他回答，语气是一如既往的自信，简直令人讨厌。
是的！就是这样！这才是前辈平时的样子没有错！……
小林在心中呐喊着，不觉之间，心情也为之轻松了许多。
“是他对我父亲有愧，而不是相反。”明智继续道，“他如果因此对我做些什么——”
他的笑容不但信心满满，而且带着一种近乎恶意的狡黠味道。
“——我倒是担心他没有那么愚蠢。”
“原来如此！”藤原击掌大笑起来，“我果然没有看错你！”
再次被两人思路甩下的小林左右望望，索性放弃了，只是提出一个自己关心的问题。
“那么藤原前辈，搜查一课的课长被调走后……”
藤原转头看了看他，笑着点头。
“很好，小林君，你是一个合格的搭档。
“我希望你能陪明智君走到最后。
“你们都要知道，一个人，是无法改变世界的。
“但是如果有一群志同道合的人，那就说不一定了。”
面对这位老人的教诲，小林诺诺点头，突然之间，想起了之前明智对三桥课长说的话。
……因为小林是我的部下……
……不仅是他，还有六系的所有人，我是一定要保护的……
原来，平时看起来高高在上、独来独往的前辈，是真的把我们当成志同道合的“伙伴”啊！……
在小林沉思到忘记了原来主题的时候，藤原的笑容已经如潮水般退了下去，脸色寒若冰霜。
“……当时的搜查一课课长调职之后，有人暂代了课长的位置，大概一年半左右。
“那之后，斋藤吉继升职为警视正，担任搜查一课的课长。”
作者有话说：
再次抱歉更新晚了！
明天会恢复正常时间！我发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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