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听说，人类死前会看到走马灯。
小迪看着记忆闪回，打心眼里觉得自己的记忆长河是真的长。
恍惚中他坐在了不知何处的软座里，对面的男女正依偎着，桌上焙了浓香的茶。
“让您见笑了，老师。”
“不，没什么。”
他听见自己寡淡的回答，也想起关于面前这位魔王的事情。他的记忆漫长不假，但他依旧能清晰的记得每一个魔王、每一个善终或不得善终的故事。
那是段平静的日子，那是为数不多的温情派，许是生于安定的年岁，无需日日兵戈相向，于是养尊处优。颇具格调的城堡装潢，午后的暖茶，还有一对璧人的音容笑貌都一一印证着这一点。
刚继位的年少魔王发觉了他的存在，他便应邀现身。魔王从他那里听得千万年的历史，称呼他“老师”，他不以为然，却是前者执拗地不肯改口，也就随之去了，于是这样亦师亦友的关系持续了几千年。
可后来呢？
转眼间。
小迪站在一片荒芜之中，看着周遭仿佛经历过猛烈爆炸的断壁残垣。面前的深坑…曾经也是林木葱茏，草长莺飞。
历任魔王少有善终的爱情，那是他后来才知道的。他看着废墟正中僵立的魔王，早已没了身边女子还在时的俊雅柔情。
“我不明白，老师。”
“……”
小迪没有回答，无论那时还是如今，魔王的伴侣在一场谋划许久的纷乱中殒命，随后魔王就消失了。
他并没有阻止魔王的第一次暴走杀戮，魔王消失了整整七天，他知道他在哪里，也在遥远的方向感知到了新的魔王之息。这是他杀死的第一个魔王，出于使命，他不能纵容后者持续的毁灭之举。
“我知道，这就是他们要的结果。”魔王转身看着小迪，“我也知道您是来阻止我的，老师。”
“那你就该…”
“不，我不停手。”魔王笑了笑，摇头。“我不会给您添麻烦的，老师，既然有作祟的人，那我连同他们一起毁灭，您就可以辅佐下一个魔王了。”
“你知道这不是一回事。”
“的确不是，但既然我有这样的力量……这个世界连一个我爱的人都容不下，又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
我不知道。小迪沉默着看他，他的确不知道，漫长的时间里“情感”于他，是最不值一提的东西。
“请老师让开。”
“你很清楚我不能。”站在失控的魔王和魔宫之间，小迪知道前者要做什么，他极力想避免最坏的可能。
但他无能为力。
·
如果这真的是走马灯，那么死亡未免太慢长了些。
转眼间，小迪又回到了魔宫里，仿佛脸上溅过的血还没有冷却。可长廊里安宁而平静，只有欢笑着奔跑而去的幼年魔王和手忙脚乱跟在后面的女仆。
金发，金眸。
哦，他记得，是个生得极美貌的魔王。魔族的寿命极长，但真正能安稳善终的却不多。可强悍的实力和对他人超乎寻常的吸引力让魔王安稳地坐在王座上，直至衰亡。
小迪是帮过他的，一场险些成功的暗杀，被小迪拦在了门外。
所以才被魔王发觉。
“原来你真的存在。”隔着房门，小迪听见房间里魔王的声音，那是对他说的。
“你的气息时有时无，又从未现身，我不太确定。”魔王推开门，笑容可掬，哪怕脸上是刚刚屠戮过的血痕。“你在帮我？”
“使命所在。”
“你…真的是魔族？”
“不是。”
“我想也不是。”
他成了魔王的座上宾，看后者镇压调停，得心应手。后来很久的时间里，他都觉得魔王的目光时时停留在他身上。一个无论在外如何强硬血腥的家伙，见他时总是干净的
身边的魔族逐渐陨落，魔王也开始衰老，可他还是原来的模样。魔王有话要说，却始终没说。
“你会去哪里？”
“哪里都不去。”
“也对……”魔王已然卧床不起，别过目光不再看他。“你只在魔王身边。”每一个魔王身边。
“你有话要说。”
“真冷淡啊，都这个时候了还是一副什么都知道的样子，你问我一下都好……”
小迪不明所以，却也不为所动。
“不…我只是觉得…有点难过。”
那是魔王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
·
“……怎么回事！”
“属下不知……”
“半点生存迹象都没有，魔力也……不会的……”
……
“大人！您这样会…”
“出去！”
“可是……”
……
“你不是不站队吗？”
“我是不站队，可我也说过……你是不是脑子不好啊？还是说胡闹一顿把脑子丢了？”
……
“大人！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我不走。”
……
“喂，我说你……”
“外面的交给我。”
“哎哎！听人说话！”
……
小迪是在嘈杂中清醒的，好像模模糊糊听了很多不完整的对话和碌碌的脚步声。回忆里的事，他好像忽然就明白了一些，比如被他手刃的魔王眼里最后的同情，还有金发魔王最后那句话背后的东西…
同情他对情义的漠然。
难过自己从头到尾都没有说一句喜欢。
魔宫在震动，似有铺天盖地的攻击侵袭而来。小迪回过神来才发觉躺在魔王的榻上，而那扇沉重的石门大开着，空气里满是血腥气，混杂着太多种魔力的气息。
“你还知道醒啊……”
是小程，靠在石柱边动也不动，只是没什么气力地瞥他一眼。前者周围遍布尸骸，身上有些伤，显然是退敌所致。“事先说不是我废物啊！对方太多了！就我一个！”
“过了多久？”
“也不久，七八天吧。小迪…你应该不会是感应到了下一任……”
“没有。”
“那说明你醒的很是时候！”
“你…”
“先别说我了，死不了。去帮帮那小子吧，他大多魔力都用来护着你了，外面乱成那个样怕是快撑不住了。”
难怪，难怪。明明魔力气息前所未有的浓郁，魔王的状态却非常糟糕。小迪身边都是星河魔力形成的屏障，才得以在寝殿一片凌乱中毫发无损。
“啧…我说你们两个…”迅疾而去的身影小程都没看清，只剩他抱着小迪扔过来的东西坐在空无一人的寝殿里。“唉呀去吧去吧，那小子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
震动，轰鸣，骤起的巨大变动愣住了小程，被落石砸了脑袋他彻底炸了毛，魔力释放过后寝殿里彻底成了废墟。
“啊！！这家伙！这是正常魔族能有的力量吗！！谁打得过啊！！！”
结果就是，好不容易自己恢复的一点力量再度虚空，小程只得蔫蔫地缩了回去，吸取小迪留给他的魔力“补给”。
·
·
小迪在失去意识后就毫无动静，即便是魔宫里一干魔医都觉得已经没救了，星河还是不认。可又怕小迪像死掉的魔族一样消散而去，不顾劝阻用去八成的魔力构筑“棺椁”。
叛军似乎抓住了这个契机，毫无抵抗能力的软肋，亏损殆尽的魔力，正是击破的最佳时机。
一轮圆月升上中天，映亮了各般魔力和沙石四溅，倒有几分烟火盛会的错觉。魔宫的战力所剩不多，星河站在半月前被自己轰了半边的露台上，颇有些艰难地支撑着外围的巨大屏障。
原本幻化的藤蔓吊椅早在主人倒下去的时候就消失了，显得周围凄凉无比，而他就是那个孤家寡人。
“我不在乎。”
“我只要见你。”
我要的是你。
他说过的，他想过的，大概是他错了。
不该紧抓不放，不该诉诸真情。守护人会被不断遗忘不是没有缘由，他打破了这堵既定的墙。
算了，反正自己也撑不久了，剩下的也不外乎几种可能，魔宫陷落他身死小迪也会因为失去魔力维持消失，又或者……他死了，小迪才会醒过来。
维持平衡嘛，他理解。
那又怎么样？是前者他会守住身后，是后者小迪的力量醒了也能大杀四方，无论如何他会站到最后一刻。
魔宫的屏障骤然转为血红，烧尽了他的魔力抵挡着斑斓的攻袭，垂死挣扎一般的炽烈。
这样的场景，小迪是不是见过了无数次？
裂痕，碎片，指尖的颤抖。
星河猛地撑住石栏才稳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血色屏障在一瞬间崩塌殆尽，散落成漫天星火。
……
“见过…没这么近见过。”
“那刚好，趁现在看看吧。”
……
他想起来自己还是“孩童”时看过的人世节庆烟火，站在河堤上，水天相映仿佛无穷无尽。
他倔强地抬头，笑着笑着呛咳起来。星火落尽，便是索命的血影。
只遗憾，这个世界又要忘记了。
·
“我说你啊……”
近在咫尺的叹息声，骤然唤回星河飘忽的神志。有人拉扯着他，离开了露台，也远离了所有攻袭和余波。
“……小迪？！”
小迪没有回答，取而代之的是四散而去的赤色利刃，所到之处哀嚎四起血肉模糊，这般居高临下的无情屠戮就连星河也有些吃惊，立刻下意识重铸了破碎的屏障。
“力量回来的话，自己飞。”
星河愣了一会，才意识到颇为尴尬的现状，自己是被小迪拎着后领停在魔宫尖顶的。小迪苏醒，意味着用作守护的八成力量回归己身，也难怪能重启屏障。一对黑翼猛然张开扑了几下，领上的手才松了力道。
虽然力量恢复大半，可小迪似乎在气头上，完全轮不到他再动手。
似曾相识，星河并非第一次见到小迪如此。
自己还是做到了点什么吧，上一次，他还是只能远远而望的小鬼。
他已经能站在小迪身边了。
“你倒是还能想起来自己是个魔王。”小迪已然控制了全局，才来调笑一句。
是啊，他是。小迪并没有太多余力回头看他，星河自己哽了一下，鬼使神差地从身后环住了小迪的肩膀，紧紧的。
“谁是下一个？”说罢，他听见小迪的笑，因为他声音的颤抖，因为他知道自己只是无数个魔王中的一个。
“怎么，你会给他让位？”
“反正我是会死的……”
“没有下一个，星河。”
不会再有下一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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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篇到此为止，因为删文退坑得时候只写到这里。
简单说说大纲预设的结局：
星河是不会遗忘的魔王，他的出现就是为了结束小迪“不老魔女”的使命。他们会一起终老，然后出现新的魔王和魔女，开始新的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