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一年时间，对于小迪来说不过一瞬，对于身为“人类”的星河来说却过于漫长，但有一点，是一样的。
他们都在因为这一天的到来而心绪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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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醒前夕。
小屋的灯光不甚明亮，明明是林间的木屋，却没有一声鸟鸣或是虫鸣。只有院子里的吊椅晃动间吱呀吱呀地响，伴着不知曲调的哼唱，在夜幕深沉的死寂中多了几分诡异。
虚空中出现了魔族的身影，笼在黑雾中看不清真貌。
“是你。”来人有一瞬间的愣怔。
“哎呀，你好像很惊讶的样子。”吊椅的声响依旧没停，一朵飘忽的蓝色鬼火从椅上人指尖燃起，照亮他的面容。
白发，蓝眸，尖尖的虎牙。
“我可是最喜欢看你们猝不及防的表情的。”
“中立者，你不该在这里，更不该干涉这些事。”
“我干涉什么事了？”小程轻快地跳下来，眉眼神情无辜得很。“我只是帮朋友个忙……他的立场，就是我的立场。”笑意更甚，他指尖悬停的火苗流转到掌心，倏忽爆燃起来。
“不服气的话，就来打一架吧！”
·
“小迪。”
“小迪？”
“别说话。”
昏暗的长廊仿佛没有尽头，灯火尽熄，只有相隔甚远的小窗透进来微弱的月光。星河还适应不了没有灯光的地方，一路过来石板地面不太平坦，让他走得踉跄，却又怕跟不上前面的人。他伸手想去拽住近在咫尺的衣袖，又迟疑着。
阴冷，沉闷，这是他能感觉到的。星河不知道小迪为什么带他来这里，后者没有停止脚步，只是示意他噤声。
“！”
就和过去的每次一样，小迪伸手过来拉住了他，还是那样微凉的温度，却足够让他安心。
作为一个“人类”，平静的、可以胡闹的时间快到尽头了，他下意识紧紧回握住小迪的手，即便不知道前方等待他的是什么。
两个人的脚步声回荡在长廊里，小迪抬头看见一个窗台上跃动的小蝙蝠，就知道小程成功地解决了一些麻烦。
至少在魔王觉醒回归之前，不会有人打扰这里的一切。
小迪自然知道星河的情绪，所以才会把人拉住。不知是对魔王对他特殊“情愫”的不安还是要面对两重身份的巨大反差，他忽然有点舍不得一个“纯净”的少年人，毕竟等零点的钟声敲响，少年将不复少年。
他站在无数位魔王身后太久了，星河的不一样说不定意味着一个他也不知道的转机。是好，或是坏，也许很快可见分晓。
·
长廊的尽头，是一扇精雕细琢的石门。
“准备好了吗？”
“什么？”
是吗，小迪垂眸笑笑，即便是离觉醒只有一线之隔，少年人还是少年人。可面前的石门每一寸石料都在躁动着，就连它都知道魔王已至。
一个沙漏交到了星河手里，他看见里面暗色的细沙正在飞快地落进下层，无形的急促感让他的心跳骤然加快。
“生日快乐，星河。”
石门在他们面前轰然打开，显露出里面奢华的一切。
还有……
“欢迎回来，魔王。”
偌大的房间，正中便是王座，血色的丝绒，黑色的斗篷。星河走进石门，定定地看着王座上的一切，都是那么熟悉。
他曾在这里，待了千年。
石门缓缓合上，伴随着最后一颗沙粒落下，沙漏从星河手中坠落，碎了满地。
地面在震颤……不，整座城堡都在震颤。他看着地上散落的细沙，又抬头看向长毯尽头的高台王座，恍然意识到震颤的中心、震颤的源头，是自己。
原本如深沉大海般的蓝色眼睛染上血红，星河忽然就明白了，为什么他们要在最后关头离开小屋。所有他为了化身人类而封印住的记忆和力量都在回来，疾风猛浪一般冲击着他。他的觉醒伴随着强大的力量波动，即便有小迪的加持，也必然会摧毁周遭的生灵。
黑色的结界张开，震碎了脚下的石板，也模糊了小迪的身影。
别走……
别走……
头痛欲裂，星河迫于全身的疼痛不得不半跪下来，他身为“人类”的身体正在崩溃。他究竟是谁，几千年来见过什么，做过什么，等待过什么，一一想起。
别走……
巨大羽翼在背后展开，落下黑色的绒羽。他的面容，他的声音，他的力量，一一归位。意识有些模糊了，可星河还是伸出了手，向着红色身影的方向。
碰不到他……
“小迪…”唇齿间竭力挤出那个名字，他怕那个人会消失，像前任魔王陨落时那样，那么他这几年的努力就会白费。
星河听见一声极轻的叹，周身的黑色结界应声破裂，如同气泡一般。熟悉的气息包裹而来，一只微凉的手握住了他的。
“现在知道痛了？把自己搞成那个样子的时候怎么不知道？”
耳边的轻笑和调侃愈发激起了星河的贪婪，与那个人十指交握，抓住他，抱紧他……
是了，作为魔王的自己，执迷不悟几千年的，最想得到的，就是这个家伙。
“小迪，我……”
剧烈的疼痛堵住了星河的话，整个人缩在小迪怀里，就像少年人第一次遇见他一样。环住小迪的手臂失了力度，手指抓皱了绯色的衣衫，他知道疼痛，却也从未如此真切地感受到得到的餍足。
属于少年人的心跳停了，但属于魔王的烙印才刚刚打下。
他没能让小迪对少年人产生什么情愫，但至少……他留住了小迪。
·
·
[十]
自从掌权者重新露面，一切似乎又回到了正轨。
小迪难得有了舒坦日子，有魔王坐镇，不需要他出手，天天无所事事。
除了不能离开城堡。
说起来有点好笑，也不知是魔王年纪尚小还是变成人类十几年的后遗症，非要小鬼一样在他身上打下印记，生怕他跑了似的。翻过手腕，小迪看了一眼藤蔓一般绕着的黑色印记，一条无形的线从他这里延伸出去，终点是那个“始作俑者”。现在无论他去哪里，星河都能寻迹而来了。
对守护者如此“无礼”，这小子还是第一个。
算了，他乐得清闲，垂下的衣袖掩住了那条痕迹，小迪并不打算计较。就当是个随身保镖，免得这小子因为过往的血腥杀伐哪天就被人杀上门来给刀了。
·
星河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比起他这个真正的主人，小迪更熟悉这个城堡，他时常需要顺着印记才能找到人。
显然是把人困在城堡里的代价，小迪在他的城堡里“大兴土木”，能改的不能改的都变成了自己更喜欢的模样。于是他时常感知到骤起的魔力波动，还需要面对一脸“大人您管管他”的无奈侍从。
比如原本阴森空旷的花园。
再比如原本无人光顾的露台。
说是困扰的确算不上，毕竟那些地方放在以前他也不会去。露台上如今宛如雨林，郁郁葱葱枝繁叶茂，甚至还有些潮湿的气息。小迪十有八九会在这里，不如说他几乎不去哪里，城堡里侍者也很少前来。
“你知道了。”拨开有些碍事的林荫枝叶，星河往前走了一段才有吱吱呀呀的声音。苍虬的枝蔓沿着墙壁地面攀爬出去，垂下来扭成了吊椅，小迪坐在那里，椅背上落了一只漆黑的乌鸦，脑袋扭着诡异的角度拿血色眼珠子盯着他。
“你指的是哪个？”小迪没有回头，只是伸手向身后比划了两下。“追踪印记？城堡屏障？还是你昨天在门口的事？”
星河哑口无言。他本是只想问城堡屏障的事，却被把小九九揭了个遍。印记是在觉醒时借那个紧抱偷着下的，屏障是第二天设的，而且他知道小程已经在屏障外盘旋好几天了。至于昨天没敢进小迪房间的事，是他自己羞于启齿，毕竟动机不纯。
他的举动如此，他的心意如何，他不信小迪觉察不到哪怕一点。
“放了吧，要掩盖我的气息不是容易的事情，你的力量不该消耗在这种地方。”
“…好。”一下阖眸，星河抹掉了屏障，才重新看向小迪的位置……等等！
嗤！
一声刺耳的响，星河瞬间闪到吊椅前面，显露出半边翅膀挡下突来的镰刀尖刃。
“好小子！”镰刀之后，小程自虚空中现形。
“……”天知道星河是怎么憋住一句冷冰冰的“滚”的，如果不是小迪还在身后。
“你故意的吧？！挡一下而已，下这么重手？你觉醒时候我还帮了忙的！你就这么恩将仇报！”抖了抖生痛的手，小程撇嘴道，“还有你小迪！悠哉悠哉坐在那儿，怎么弄得你更像是魔王，人家是你的打手？”
小迪自己在后面嘿嘿地偷笑，可偏偏小程呲牙咧嘴张牙舞爪打又打不着。
“有事快说。”
白了星河一眼，小程回头从虚空里拖出一个家伙，五花大绑七扭八扭。“喏，那天想找你们麻烦的，就是不太抗打，看看眼熟不……欸！你可真是手起刀落一点不客气啊！亏我还给你留了个活的拷问情报！”
“不需要。”星河甩了手上的血，看都不看一眼就吩咐小鬼把残骸收拾走了。麻烦的事他不屑一顾，一千年，该杀的都杀了，剩下的也多半生不起风浪。
“我的东西我的东西我的东西！”小程一个闪身，星河没拦住就窜到了小迪身边，扑扇着小恶魔翅膀一脸的期待。
“给你给你，特制的，能起效十天左右……”小迪手里多了一只水晶瓶，湛色液体装了七八分满。小程眼睛立刻就亮了，却被一巴掌拍掉来抓的手。“前提是，失效之前回来找我，或者说让你安心的人，变形回来的过程你会脆弱的不堪一击。”
“明白啦明白啦！！”接了水晶瓶，小程忽地消失不见，就和来时一样。
·
“好了，说说吧。”小迪扬了扬眉，对上星河的目光，“你总不能是单纯来问我一个问题的。”
“为什么不出现？”咬了咬牙，星河还是开口了。前任魔王身后那个疲于奔波的小迪让他不快，所以他带了一身杀伐气清除那些“原因”，可无论如何血雨腥风，小迪都没有出现过，又加剧了他的杀戮与不耐，恶性循环。“一千年，我就这么不如上一任魔王？”
“我以为你会和所有人一样，星河，在前任魔王消陨之后把我遗忘。”
“我没有……”我做了那么多，都为你。看着小迪垂眸，星河有一阵委屈，因为前者不知道，自己做了多少，为了谁，他都不知道。可星河又忽地难过起来，遗忘的事他从不知情，漫长的岁月，一次又一次被忘记，被全世界忘记。在这种“苦痛”之下，自己这一点点情绪根本无足轻重。
小迪为什么还能像个没事人一样？
“还轮不到你替我难过。”小迪笑说，“毕竟也不是过得毫无乐趣……你能记得我，也许只是个意外。”
又或许，会有史无前例的事情发生。看得太多，小迪对于这种事的第六感非常敏锐。
经久不变的规律变了，不是新生就是毁灭。
“我是背后人，星河。背后人只在魔王需要的时候出现，魔族是该需要一些安分了，你做的没有问题，所以无需我插手。”
“你……在看着我？”
“你好像很意外，”小迪有点看不明白星河变化的神情，不是单纯的疑惑，里面夹杂了他不知道的情绪。伸手点了点星河的额头，绯色光晕中交错了两种记忆。
星河没想到小迪会忽然碰触他，带着一段跨越了无尽岁月的记忆。他看不太清小迪最初“诞生”的时间，只知道那是他无法企及的遥远。
原来小迪也有少年模样的时候，尚还青涩的家伙做着和外貌格格不入的事，直到他“成长”起来。一任又一任魔王，长到十数万年，短则几千年，在那些身影之后都有一抹绯色的存在。
场景流转而去，星河忽地吸气，他看见一片战后的荒芜中魔王死在小迪手里，化作烟尘，再不堪的魔王力量都不容小觑，可即便是这样都落于下风……
那个果断杀戮的和坐在这里云淡风轻的判若两人，他对小迪的估量显然不怎么准确。
如果当年他没有选择化身人类而是继续杀戮，小迪会像那样杀死自己吗……
“注意魔王的一举一动，协助魔王做到该做的事，处刑走上悖路的魔王，这就是背后人。”
星河回过神来，小迪已经收了力量，站在露台石栏边若有所思。相对的，小迪也看到了他的记忆，让他一下子“热血上头”，乱了心绪。
……
十四年前。
“大人，目标的魔力气息已经消失。”
“……”星河没有回答，到此为止所有计划中要做的事都有了结果，就算他忽然“失踪”十数年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你出去吧。”
“是。”
长久的忍耐，他终于到了极限。
可他怕的，怕是他多年的杀戮血腥让他迟迟等不到守护人。所以这也许是个办法，用最“干净”的自己靠近他。袖间的短刀反手扎进自己胸口，星河能感觉到力量和记忆飞快地流失而去，自己正在脱离魔族的身份。
就算没有记忆，本能也会指引他靠近。
星河的身影消失了，短刀应声落地，破碎风化。
……
“为什么要见我？”
“我……”
“我考虑了很多次，你在身为人类时失控说的言行，”小迪等了很久，星河都在沉默。他看过记忆，才确定后者那句为什么只是单纯地在怪他为什么不出现，但并不能解释所有。“我不会深究你这十几年的任性意欲为何，但你应该清楚身为魔王那么做可能造成的后果……”
轰。
黑红的焰气伴随着强大的魔力威压倏忽在星河身边升腾而起，几乎把半边露台炸成了废墟。
“星河！”
一只手抓住了他的手腕，小迪下意识呼唤，却在对上星河目光的时候愣住了。何其相似，和那一夜少年人的目光何其相似。
“我不在乎。”
不甘，不满，愤懑，占有欲……深蓝色的眼眸里有自己的影子，小迪被满溢的情绪堵得说不出话来，魔王没有失控，他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你说过，魔王没了一个会有下一个，我只要见你。失败了又如何？一个我而已，对于你来说也不过是无数个魔王之一，我不在乎！”
“星河，不……”
“看着我！”小迪无尽的岁月里，自己可能是最疯狂的一个了吧，星河忽然想笑。四千年前遇见，一千年前失去所有踪迹，四千年里他几乎无时无刻不在追寻，从一开始想要见一面，到后来的希望小迪像对上一任魔王那样留在身边，再到最后一切都已经不可收拾地膨胀起来。
他是魔王，可他也是真实存在的一个他，问题不过是他想要的太过不同寻常而已。
那就做最疯狂的那个吧。
“你为什么不懂…”
我拼了命地追逐你，靠近你，吻过你，为什么你不懂？
许是那样的目光决绝而悲切，小迪以为星河会和以前一样来吻他，不容拒绝，不容后退。可目光闪躲间后者只是看着他，久久抿着唇，甚至松开了他的手腕只是揪住他的衣袖。
也许他早就想到了，只是下意识地拒绝了那种解释。可他总会想起那天夜里湿漉漉的眼睛，还有意味不明的吻。是执念让星河记得他？还是因为记得加重了执念？
被异常魔力惊动的侍从纷纷呲牙咧嘴地冲了上来，被星河歪头一眼瞪了回去，在露台入口瑟瑟缩成一团，向小迪投来求救的目光。
可小迪根本看不见，也没有余力去感知。他见过的太多，魔王也好，注意到过他的存在的其他人魔也好，十之七八都怀着“敬”或是“看异类”的心态面对他，所以职责在他眼里已经远比那些不值一提的情感重要，所以理所应当地以为……不会有人会对他抱有爱意。
如今想来，“例外”已经出现得太多了。
他是不是…要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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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迪？小迪！”
他听见谁在呼唤他，急切而慌乱。
可一切都在离他远去，他听不清。